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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天下

八月景风如熏,扑面而来,温厚醇醉。封秦双手动,下意识的想要紧紧衣襟,不知怎么,“嘿”的笑声,抬手散开发髻,反而把衣襟拉得更开,大步走到门前,朗声笑道:“小二哥,来十斤烧刀子!”

他听楼下值堂的店伙应声,心内微觉快意。蓦然脚步声响,却是隔壁教小仪背诵剑诀的风清扬推门而出,轻声道:“阿秦,才好些,别胡闹。”

封秦笑道:“心里有数,别担心——是,个给,若是有空,替到药铺抓上几味药来。”从袖中掏出张纸片,递进风清扬掌心。

白纸上字体瘦硬峭拔,蘸焦墨,寥寥几笔写得都是殷孽、雄之类的药物,用量却是极大。风清扬皱皱眉,虽觉药方蹊跷得紧,却暗忖此事问封秦恐怕问不出什么,不得,只得背地里去请教药房先生。

他思虑既定,便道:“好,阿秦,去去便回。”从隔壁房间叫来小仪,叮嘱决计不许让大哥沾酒,回眸望封秦,转身出门。

镇上药铺与客栈隔数街,战乱时冷冷清清,除风清扬,便只有个先生模样的掌柜在。那掌柜摊开封秦给的药方盯片刻,忽然面­色­变,大声道:“药方是哪个蒙古大夫开的?”

风清扬心内凛,促声问道:“怎么?!”

那掌柜摇头道:“药若是给人吃的……给人吃的,当真是好生令人费解,服药要下肚,只怕命也去半条!”凑上前来指着纸上字迹,摇头晃脑的道:“药有君臣佐使,但凡配药,不是君二臣三佐五使、便是君三臣九佐使,断没有服药都是佐使的——看钩吻、鸢尾,哪个不是剧毒之物?用药的分量又如此之大,简直岂有此理!”

风清扬默然片刻,字字的道:“若是有人周身经脉都受重伤,病得卧床不起,用药会怎样?”

那掌柜喃喃的道:“……身受重伤?卧床不起?”低头看眼手中药方,猛然醍醐灌顶,道:“原来如此,配药之人当真高明得紧、教人匪夷所思!”瞥眼发觉身旁风清扬眉间隐隐露出希冀之­色­,却又摇摇头,道:“也不是什么万全的法子。看,服药药­性­极烈,用药当然可以把余下的元气全逼出来,但元气耗尽,他身子抵不住药­性­,即使伤势好转,也是没救。”叹口气,不忍再看风清扬眼­色­,匆匆抓药,结算银两,将他送出店门。

……原来,如此。

次,纵然封秦医术绝伦,最先绝望的,却是他自己。

夕阳晚照,边云霞翻滚,血般狰狞的猩红,泼遍小镇屋脊漆黑的筒瓦。

被那漫血­色­蜇痛眼,风清扬双目微眯,手指在折成四方的药包上摩挲片刻,忽然低声笑,道:“……也罢,跟定。”轻轻掸去袖角浮尘,缓步离开。

——那人是不知何年何月来自何处的抹魂魄,旦闭眼,便再身不由己。当日嵩山脚下眉目疏朗的笑容原是上苍最仁慈的惠赐,其余的,他已再不敢奢望。

生世,便只人而已。

蓦然风声过耳,如展衣袂。风清扬惊回首,眼角余光正见人踏着重重屋瓦飞掠向小镇西北——那人的袭黑衣也被夕阳染得赤红,身形高瘦,轻功绝伦,落脚处不带丝毫声响,若非风清扬眼力耳力已与之前大不相同,几乎便发觉不到他。

他的身法却似曾相识。风清扬扫之下无暇细想,心中只道:“人背影好熟,是魔教中人么?”将药包往怀里揣,纵身跟上。

他生怕被那人发觉,不敢过分逼近,只是施展轻功远远坠在他身后,跟大约盏茶功夫,思虑转,心下豁然开朗,道:“原来是他!那日在杭州城见过他面,居然他也到里。”

——却原来那黑衣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临安故宫寒翠堂畔下手欲取封秦­性­命、与风清扬击便退之人。

转念间两人前后出小镇,西行半里,眼前座颇为敝旧的小庙偎山而建,浓密的树影里露出半片前堂,却是座土城隍。

那黑衣子便在城隍庙前停步,负手而立,看情形如同与人有约。风清扬靠近些,脚步错,人已隐没在山道左近的棵老树之后。等不久,不远处忽传来声轻咳,名黑衣黄带的中年汉子从山后转将出来,单膝下跪,道:“教主。”

树后风清扬眉峰紧,心道:“原来他便是魔教教主上官奇!”透过枝叶偷眼看去,只见上官奇半张侧脸冷毅如削,那行礼的汉子张脸垂得极低,面上却似带悲愤愁苦之­色­。

上官奇微微笑,道:“江师傅,过,在外不必行此大礼——今日约师傅来此,只是想问,最近任行与向问他们几个又踏进河北,河北境内的乙木坛原是师傅辖下,可出乱子么?”等半晌不见那汉子回答,大袖摆,又道:“无妨,任行那厮狡狯得很。不过最近陕西得消息,范松他们倒真从华山抢来《葵花宝典》,旦些人回到黑木崖,内十堂立场暧昧,局面便再难控制。”道最后,语声渐渐严厉起来。

那汉子咬咬牙,陡然抬起头来,道:“教主,于大人飞鸽传书,请教主上京!”

上官奇闻言哼,冷笑道:“上京?他们又想­干­什么?”

那汉子嘶声道:“教主,土木堡飞鸽传书,朝廷大败,皇上被也先俘!”到最后,热泪滚滚,终忍不住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555555555555555乃们都75­淫­家!坏银!

偶保证太子和太师叔最后会幸福的像花儿一样~

磨爪子中~ 1

六十五、大哥

刹那便是老树后的风清扬也不由面­色­惊变。上官奇张脸霎时铁青,厉声道:“什么!?”那江姓汉子脸上糊得不知是汗是泪,道:“国柱的飞鸽传书,决计不会错的……教主,据宫里、宫里也是个意思,眼下……”颤颤身子,咽下后半句。

上官奇却也仰面默然,良久不语,半晌,道:“如今手上的事尚无头绪,番回京,便是前功尽弃。”双眼冷冷望风清扬藏身的所在掠,缓声道:“阁下哪路的朋友?功夫好得很哪!”那江姓汉子“啊”声,忙纵身查看,谁知老树后空余下枝叶晃动,已然杳无人。

风清扬回到客栈时正见封秦揉着自家妹子的脑袋笑嘻嘻的教训,小仪张嘴撅得能挂个油瓶,被封秦笑话得恼羞成怒,便拼命的蹦起来扯他面颊,嘴里叫道:“耍诈!耍诈!”

封秦横眉立目,笑骂道:“好哇,输便怨么?”屈起手指正要弹个爆栗,见风清扬推门进来,便笑道:“回来?”

风清扬淡淡的道:“回来。阿秦,的药。”从袖中摸出装药的纸包,轻轻撂在旁的茶几上。

他脸­色­惨败,颊侧极细腻的俊秀棱角湮没进窗口血红的夕照里,依稀便看得清肌理深处静静流淌着的淡青­色­血脉。封秦怔,见那药包上已被抓出几道深深印痕,而风清扬袖底蜷曲苍白的指节却宛如痉挛般,不由从椅上站起身子,柔声道:“不要紧,小风,别担心。”

小仪哼哼,瞪眼风清扬,低下头嘟嘟囔囔的道:“……大哥就是偏心!”

嘀咕的声音甚轻,风清扬紧绷的面孔却不觉缓,停得停,靠着窗台栏杆斜着身子坐,道:“阿秦,遇见上官奇。”

个名字封秦早听任行等人提过,便问道:“魔教教主?”

风清扬头道:“是,就是那日在临安和咱们动过次手的人……都是魔教与朝廷水火不容,倒是才知道位教主与朝廷居然是暗通款曲的。”­唇­角微动权作笑,将方才自己的所见讲给封秦。

封秦回身坐在椅上,便也就么仔细的含笑听着。他阅历极广,纵然听到前线土木堡教瓦剌掳去明朝皇帝亦不见十分惊讶,双黑眼温温淡淡,抬手将细白瓷的茶杯倾满青叶茶水,静静推到风清扬眼前。

风清扬双手端过茶杯,道:“当初上官奇面逼得魔教左右使出走,面却对华山……对五岳剑派示威,只道人庸碌得很,却不料他是故意要将魔教仅存的家底败光——朝廷与魔教自来势不两立,既然他是朝廷的人,也就得通。”顿顿,又道:“只怕他是要江湖大乱才罢。”

封秦笑而不答,过片刻,忽然问道:“小风,从前过,若是闲下来,便给个故事——当朝人物,眼里最容不得的是什么?”

风清扬怔,尚不及细想,封秦却伸出三根手指,自顾自的笑着接下话去,道:“谋逆,民变,帮会。至于异族叩边,在他们眼里不过无足轻重的癣疥之疾,三个却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风清扬道:“原来上官奇与朝廷有关联,早就看出来。”

封秦摇头道:“也算不上看出来,他的手法似曾相识而已——几年前们占南朝,第件事,便是安排人手削弱南朝武林。”

风清扬道:“侠以武犯禁,们眼里自然揉不得沙子。”

封秦微笑道:“不错,侠以武犯禁,江湖门派串连极广,呼百应,乱世可出义烈,太平盛世却是最麻烦不过的所在。当年们的法子是借刀杀人,朝廷上派人先惹出乱子,旋即抽身而退,之后江湖仇杀翻覆,便尽入们算中——那时候的心思多在军中,件事父亲交给阿楚,小孩儿平时调皮捣蛋的不­干­正经事,那件事做得却不着痕迹,比上官奇还高明些。”着便是笑,眼­色­辽远,温柔无已。

他笑声沉朗,声声击在风清扬胸口,却只剩满腔不出的酸苦与凄楚。风清扬双目定定注视茶几上的几包药材,喃喃的道:“封楚,封楚……”喉间蓦然发出声似笑似叹的嘶哑声响,转头望向窗外。

却听封秦问道:“阿楚又怎么惹?”竟如莫名其妙般。

风清扬低低苦笑,道:“没有。想,封楚是个怎么样的人?”

封秦道:“阿楚?”暗忖问题原是问过,莫非忘么?想想,却仍开口道:“今年快十九,还没加冠。他小时候教惯坏,比还骄傲神气,双眼眼角和样,是略微向上挑的。他……他鼻子比高些,嘴­唇­却比薄……”比拟着风清扬抱剑坐在窗边的侧影,噙着丝笑意,缓缓将心底小孩儿那像极父亲但更肖似自己的清俊轮廓描摹出来。

风清扬静静听他罢,只头,道:“倘若此情此境,坐在窗口的不是而是封楚,阿秦,会不会把写满剧毒的方子交给他?”

他番话语意平静,却着实犀利至极,饶是封秦辈子大风大浪见识过无数,兀自不由应接不暇。呆片刻,封秦才深深吸口气,惯来从容的眉间终于现出软弱而憔悴的神情,低声道:“……不敢。”

风清扬道:“原来如果是,就敢。”静静等须臾,不见封秦答话,便轻轻笑声,道:“是欺无知?阿秦,在心里,究竟是什么?他呢?”

他话时始终不曾看过封秦眼,眼中苍凉之至的光影掩盖在睫下,卑微得极,隐隐竟透出种犹如孤注掷般的狂狷绝傲。封秦心头紧,道:“——”句话正噎在喉中,却听小仪问道:“大哥,封楚是谁?”

封秦袖角震,回过眼才发觉自己着实将小姑娘冷落得久,忙笑笑,指着茶几上的药材道:“乖,小仪,出去叫小二哥帮大哥煎服药好不好?”

小仪眨眨眼,小小的心中只觉得屋子里的空气诡异得很,看风清扬眼,拖着声音道:“喔。”从茶几上抱药包,步步蹭出门去。

听得薄板木门“格”的声重新阖上,风清扬又是笑,道:“……阿秦,是从来不敢问些的。从前想,只要跟着就好,可贪心得紧,眼下……便是眼下,也从来不曾满足过——阿秦,生若论兄长、父亲,甚至母亲,没有人会比做得更称职,然而兄长父母,却永远不会是情人。”

封秦略略抬眼,道:“什么?”

风清扬轻声道:“从前最嫉妒的便是封楚,但如今却可怜起他来。”

封秦皱眉道:“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心思转几转,陡然明白风清扬话中含义,时不觉凛然,道:“阿楚、阿楚怎么会有那般念头!?是他大哥!”话到最后,已然带三分怒意。

风清扬偏头瞧他眼,道:“他怎么就没有?之前只是隐隐觉得,那晚听讲夜封楚,心内却反倒雪亮。阿秦,聪明绝顶,若是用心,也绝不会想不透——不在他会安分守己的当个好皇帝,但敢用­性­命为注,赌他定然是个处心积虑为儿子铺平道路之后自绝于下的昏君!”

他开口时原本平平静静,渐渐地语调中却带痕凄厉之­色­。封秦呆,不知为何竟觉后心发冷,只得咬牙道:“——不会。”

风清扬道:“会。如果是他,便也如此。”

封秦猛然起身,喝道:“他是弟弟!”

风清扬仰起头,将整个身子松松的倚在木制窗框上,道:“是自己只把自己当作大哥。……阿秦,在心里,只怕也是弟弟,也是大哥,弟弟但凡要的,大哥便倾其所有的给,哪怕弟弟要的是大哥自己,做大哥的也绝不皱皱眉头!——阿秦,扪心自问,倘若封楚有那么也要做他的情人,会不会就此把自己也给他?!”

句话却是直来直去,分毫不再遮掩其间锐利如割的棱角与锋芒,语既罢,封秦面­色­已是苍白如雪,呆立良久,方颓然坐回椅上,低声道:“不知道。”缓缓阖眼,沉沉叹。

风清扬转过脸来,惨然笑道:“死生掷为谁轻,不吝惜­性­命,不在乎身子,却只有颗心,是永远都不会给人的。所以也好,封楚也罢,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表打偶~~~~~~~~最近电脑系统连续崩溃,偶也崩溃了……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

那啥,大封和小风会幸福的!!!!!!!!!!!不然偶就去自宫!!!!!!!!!!!握拳!!!!!!!!!!!!!!!

感谢各位大大的回帖~鞠躬~ 1

六十六、松鼠

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

古辞每歌及塞外,言必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却不知道长城万里隔开千古河山,凝眸北瞰,却只是无边无垠的场辽阔。

北国山­色­藏青,突兀的棱角洗在年年岁岁寒冽欺骨的风雪里,冷硬却平缓,日­色­分隔之处狰狞如割。风清扬赶着马车走在山麓蜿蜒的羊肠小道上,车上偶尔听得小姑娘无聊时的细微歌声,其余的,便只剩下硬梨木鞣成的马车轮吱吱嘎嘎碾过碎石小路的低低声响。

入秋,高云淡,马车四围的板壁早卸下,油纸铺就的顶棚却还在。封秦倚着马车角的栏杆许久不曾开口,碧落如水,近乎澄澈的日光映入他纯黑­色­的眼,那眼底有什么微滟潋,不知不觉间便透出分似是游离似是慨叹的怀恋感伤。

小仪坐在自家大哥身边,两条腿搭在车外,趿着小小的绣鞋晃啊晃。遇见封秦之前从未出过洛阳郊外的小村,自然也就不知道世上还有般景致,眼珠儿上下左右转几十个来回,终于忍不住扯扯封秦衣角,道:“大哥,大哥,儿的北边儿是什么?”

封秦微微笑,道:“北边开阔得紧,是片草原,到那儿大哥教骑马­射­箭的功夫。那草原大得出奇,骑着最好的汗血马不吃不睡打马连跑上十个日夜,也望不见边缘——到时候大哥给搭个麂子皮的帐篷,咱们买十几只羊,便抱着羊羔玩儿罢。”

小仪“啊”的声,漆般的圆眼睛里尽是不出的期待之­色­,想想,道:“要养小狗和小猫!还要小鸭子!”封秦在头顶揉揉,笑道:“是,是,想养什么都成。”别过眼略略扫风清扬背影,眼底不由叹,道:“昨教的那只曲子,记不记得?”

小仪头,道:“记得!”从袖口摸出枝四寸来长的短笛,双手按捺,吹出声来。

那短笛漆­色­尚青,却是枝关外常见的牧笛,小姑娘笛声嘹亮悠然,起承转合的尾韵极长,却也是支时常听闻的牧歌。封秦双目微闭,­唇­边带笑,发觉吹漏几个音节,正欲开口纠正,却听衣袂破风之声乍起,身边小姑娘已跳下车来。

小仪近几个月被封秦逼着练功,眼力耳力大有长进,轻功身法也隐隐带规整轻巧模样,招“翻云式”纵收,用得颇为漂亮。封秦出其不意,怔之下忙睁开眼唤道:“臭丫头,又淘什么气?”小仪却比个“嘘”的手势,轻手轻脚的拐进道边郁郁如倾的老松林里。

封秦摇头笑,回眸对风清扬道:“小妮子像是要使坏,也不知林子里什么要遭殃——小风,停车等阵罢。”

风清扬默然不语,扬手,鞭梢“啪”地打个空心旋子,拉车的两匹马便都停住。

他直没有回头,背脊­精­瘦,被洗得极单薄的淡青­色­旧衫熨帖的贴服着,洇湿片汗,依稀便透出肋骨深深浅浅的起伏痕迹,却依然挺得标直。封秦咬咬牙,满心想些什么,沉吟半晌,却依旧低眼,将水囊推在风清扬手边。

风清扬低声道:“放心,小仪最机灵不过,附近没人。”背脊动仿佛要回过头来,终究仰面望,喉间发出声犹如苦笑的隐约低音。

——当初便知道,剖心,最坏的结果便是如此,而当日牛家村暗香浮动中奢求的夕温存,已是苍万物刍狗下最仁慈的赐予。

……阿秦,阿秦。

阿秦。

颗心乱得可怕,教重重叠叠的浓重雾影填得满,便是般烙进根骨的两个字眼,场朦瞳中也渐渐消弭在深深的雾气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鸟鸣啁啾,长草沙沙轻响,小姑娘起脚尖的细细足音如同轻灵的鹿,倏忽便响在耳际。封秦偏过身子,勉强挤出丝微笑,道:“回来?又欺负什么?”却见小仪笑靥如花,笑道:“大哥!大哥!看,个毛绒绒的多可爱!”扬手,将手中拎着的什么晃晃。

头上梳着两只丫角,此刻却全散开,梅红­色­的发带端被拎在指间,另端却犹如捆粽子般拴紧只巴掌大的灰毛松鼠——那松鼠正不知是被用什么法子强逮住的,周身灰毛尽数炸起,东撮西撮的凌乱不堪,纵然四只小爪教发带捆在处,兀自扭动着挣扎不休。

那松鼠乍入眼,封秦便不自觉的望向风清扬背影,下却是当真忍不住苦笑出声,揉着额角道:“它也没招惹,欺负它做什么?放罢。”

小仪嘟起嘴,摇头道:“不放。的,想养什么都成。”

却原来句话教小丫头抓把柄。封秦当初也顶几个月的松鼠皮囊,眼见那松鼠吱吱乱叫,显然惊恐至极,不由大为同情,柔声道:“个不好养,若是喂它吃错东西,它要坏肚子的——乖,到北边,大哥教养马。”

小仪眨眨眼,做个俏皮的鬼脸,笑道:“怎么知道它要坏肚子?也养过是不是?哼,臭大哥,养过不让养……”正准备挤出几滴眼泪磨得自家大哥同意,忽然发觉驾位上好几日不曾转过身子的风哥哥侧脸望眼,那眼底的神情看不懂,却绰绰约约的只觉得害怕。

便在此时,风清扬与封秦同时凛,眼­色­戒备。小仪轻轻叫,抬眼时正见两道森青的人影自远处老松同样森青的树巅掠而过,快得不可觉察。

作者有话要说:认为偶会这么轻易放过风风和太子的筒子请举手~ 1

六十七、迷梦

北地多松,层层的针叶离离倾覆,晴光如碎,斑驳得细密,便只见得片峥嵘青郁,宛若焦墨相叠。那两道人影前后,后面的人还罢,前面那人的身法却极为飘忽诡谲,顿折之际即使与魔教中人相较,亦带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封秦眼光犹在,略略瞥便认出后面那人正是号称“三峡以西剑法第”的青城派掌门长青子,之前那人他却不识得。长青子与风清扬向来有隙,封秦心知此人人品不济,从来不大看得起他。他见长青子只是味狠追身前之人,不由眉峰捺,开口笑道:“长青子的那武功,给前面那人提鞋也不配,他作死么?”心念动,忽然想起几个月前自己顶着副软乎乎无辜无害的松鼠皮囊暴露在晋豫交界的光化日之下,为的也是么个­阴­魂不散心胸狭窄的牛鼻子道士。

……那日也是阔云闲,道旁林木丛生,远山绵亘,直到边。

然而那时候,孩子却远不是如今心思郁结沉默寡言的憔悴模样。

他叹口气,不自觉的又向风清扬望去,却见风清扬正远远注视着长青子等人远去的所在,亮如星子的淡褐­色­眼眸全凹进去,睫底混沌片,便是直­射­入眼的日影也再看不分明。

当年鲜衣怒马无畏而含笑的影子,丝毫也找不到。

悲而隐抑,郁而不发,自古最是伤人。封秦双目微眯,本想与风清扬聊上几句玩笑话缓缓眼下凝固欲死的空气,右手三指却先搭上他挽缰的脉门——那脉相混乱难言,肝气移寒于心,竟是心神悲摧已极、中鬲欲狂之相。

下便是封秦再如何镇定也不禁微微失­色­,手掌翻,指间已多出数枚刺|­茓­用的银针,沉声道:“小风,别动!”抬手正欲攒刺他上臂“曲池”、“泽”两|­茓­,风清扬目光却猛地震,手腕反转脱开封秦掌握,纵身狂奔,看方向竟是要去追长青子等人。

他身法何等之快,弹指间人已远在数丈开外。封秦叫道:“小风,回来!”风清扬却并不顿足,便如同全然未曾听闻般,踏着枝叶几个起落,人便再看不见。

小仪大是奇怪,抬手扯扯封秦鬓发,问道:“风哥哥害怕扎针么?为什么走?”骤然间腰上紧,身子腾空而起,不及喊叫,再回神,却坐在马背上。

封秦出手如电,掌间短匕刃口冷光流转,不过闪几闪,马匹结络车靷的缰绳便尽数被他割断。他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控马之技便犹如家常便饭般娴熟,抄起马鞭翻身上马,声吆喝,揽着小仪催马便走,身后车里几件行李就么丢在道上,看也不看眼。

风清扬的去向在北,封秦便也纵马北行。马车来时的小路原是望东北而去,马匹走不多时前路已尽,道旁老山林无数枝叶便压在头顶,有时极细的新芽被马匹刮得卷,抽在身上,生疼生疼。

般走半顿饭的功夫,身前隐约传来人声。封秦面­色­微霁,打马绕过几株根系纠结的老树,只见眼前树影稀疏,赫然空出丈许方圆,风清扬背树而立,神宇间若有所思,长青子却对名须眉皆白的葛衣老者怒目而视,手扶长剑,仿佛不及时三刻便要动手。

那老者眉目含笑,极是和蔼,看身形正是方才长青子身前之人,下他露正脸,封秦便蓦然想起个人来,暗道:“原来是他!”

——当日绿竹巷岳清珂偷袭风清扬重伤,封秦怒而出手,千钧发之际替长青子挡下封秦杀招的,便是此人。

封秦心记极好,尚记得那老者是福建福威镖局的人物,叫做林远图,本与青城派过节不少。他不愿理会闲事,目光向林远图与长青子掠,便下马走到风清扬身旁,道:“小风,在里。”

风清扬脸­色­苍白,闻言身子像是颤颤,呆得片刻,才转过眼对封秦笑,道:“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世所无敌,青城派新任的掌门人不服气,便死缠烂打的逼着林总镖头战……嘿,他连劫镖的手段都用上,可见不是好人。”口中着,渐渐便仰起脸来,双眼望着头顶枝叶,又道:“可惜打过又怎样?阿秦粒南瓜子,他便握不住剑。”

他眼神空洞,像是笑着,却又犹如伤得紧,哭都哭不出。封秦­唇­边本带着丝惯常的微笑,眼见他神情奇异,心底竟微微发寒,唤声“小风”,才明白自己的笑容早僵在脸上,连语音都是颤的。

林远图微笑道:“小友得不错——件事原本不算什么,只是道友方外之人,劫镖车,杀镖师,终究是狠辣罢?”最后句问话却转向长青子。

长青子鼻中冷哼,道:“道爷做什么岂容他人置喙!?林总镖头,若当真赢,福威镖局的红货,道爷照价赔便是!”

林远图道:“们虽是走镖的,倒也不在乎阿堵物,那日河南道上十几条人命,却是抵不得的。听手下的镖头,当日若不是华山派的风小友仗义援手,只怕余下的几人也活不成。”言罢望旁风清扬眼,神情甚是柔和。

长青子恨声道:“传言华山派糟瘟,夜死数十人,小子倒是命硬——”话未完,陡然发觉封秦双黑眼正冷冷注视着自己,喉中咽,便不出话。

他语中恶意昭彰。风清扬眼神凛,喝道:“华山派糟瘟?胡!”咬牙踏前步,似想拔剑,身子却霎时失力气,停得停,突然“哇”的声呕出口血来,猝不及防之下,直浇得衣裾襟口淋淋满满。

封秦面容铁青,抢上步,五指如拨琵琶,刹那连封风清扬心口数道要|­茓­,待他脸­色­略微缓和些,才扶他依着旁老树坐下,柔声道:“小风,别怕,别怕……”定定神,忽觉满口尽是腥苦极的气息,却原来自己下­唇­深深的齿痕间也缓缓渗出血来。

惊变乍起,林远图也是愣愣,扬声问道:“小友身子可有不妥么?”封秦无暇理会老者,权作听不见,又等片刻,向风清扬道:“稳住膻中气海,走任脉。小风,没事,别怕。……不要紧。”

风清扬低低喘息,却又扬起脸来仰望头顶松树交织的针叶,轻声问道:“阿秦呢?”

封秦怔,还道自己听错,道:“什么?”

风清扬眼眸在枝叶间来去逡巡,低低的道:“看见他么?五岳剑派结盟,咱们要去少林送请帖,他不愿意被旁人发觉,都是躲在树上的——他身子还没有尾巴大,满身灰毛,眼睛漂亮,好认得紧……他怎么还不回来?”

封秦黑眼猛震,仿佛桶冰水当头浇下,颗心直凉到底。

——他方才看着树巅,却是在找那只早已不在的松鼠。

——那么他眼前的自己,在他眼里,又变作什么?

恍惚之中,却听风清扬笑笑,道:“家阿秦害羞得很,看见,怕是要直躲起来——朋友,多谢,等找到家伙,请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目前已卷铺盖逃往月球~~~~~~~~~~~~~~~~~~~~~~~~~~~~

偶发誓!这章之后就是甜文!!!!!!以偶后妈的RP发誓!!!!!!!!!!!! 1

六十八、沙场

风清扬话中含意糊涂,匪夷所思,但么笑,语调却渐渐轻快起来,句“家阿秦害羞的很”似是到什么忍俊不禁的所在,霎时间琉璃­色­的眼底略流转,蓦就泛起澄澈如初明亮光彩。

封秦眼前却阵阵发黑,五指抠进身旁老松粗糙的树皮里,晃晃,方始站定。他口­唇­冰冷,徒自颤抖,咽喉却像是教什么堵得死,噎噎的发不出半分声响——然而压狠生的镇定,他却终于强逼着自己哑声笑,缓缓问道:“……小风,如今是什么时候,还记得么?”

——那声音苦涩已极,便是封秦自己听在耳中,兀自难听得刺耳。

风清扬笑道:“忘记?今是三月……三月……”喃喃几句“三月”,却再也不下去,停得片刻,恍恍惚惚又露出方才般惶惑游离的神情,模模糊糊的道:“……是三月,三月他陪着骑马去少林,道旁林子里长青子杀福威镖局几十号人,劫趟镖……看,长青子还在——那镖车呢?阿秦、看见阿秦么?”

他口中絮絮叨叨,神宇混沌陆离,仿佛失却骨血里的什么,愈发惊怖难安。封秦面­色­惨变,探手扶住风清扬肩头,喝道:“小风,听!”风清扬却反手捏紧封秦腕骨,厉声道:“阿秦呢?见过阿秦么——问阿秦呢!?”

他鬓发早已被林内针叶刮得散乱不堪,几缕碎发蓬蓬的遮在眼前,发隙漆黑,面目蜡白,双眼却是血样的赤红。小仪坐在马上,被风清扬般狰狞如鬼的凄厉神情吓得想哭,双手略略抬,突然只听有什么“吱”的声轻叫,团巴掌大的灰影自小姑娘袖角拖着尾巴蹿将出来,攀着松枝荡几荡,倏忽便无影无踪。

——却是小仪逮住的那只松鼠不知何时偷偷咬断缚在爪上的发带,溜烟的逃。

风清扬眼神顿敛,欣然叫道:“阿秦!”拂动衣袖把甩开封秦手腕,提气直追。他心只求全力脱身,袍袖真力灌注,拂力道大得出奇,封秦猝不及防下只觉喉头甜,登时坐倒在地,待再抬头看时,却见头顶松针簌簌晃动,风清扬早看不见。

小仪叫道:“大哥,大哥!”跳下马背,飞跑着去搀封秦。见封秦只是望着风清扬远去的树梢怔怔出神,言不发,更不理会自己,委委屈屈的又叫声“大哥”,眨眨眼,两滴泪珠儿当真便“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林远图与长青子也都不曾料到风清扬情急呕血之下居然会疯疯癫癫的抽身离去,时错愕,各自无言。林中又静半晌,忽然长青子“嗤”的声冷笑,­阴­森森的道:“道是什么,原来是个疯子。”

林中宁谧,风声沉噎,长青子话音虽低,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众人耳中。封秦眉心微不可察的动,像是才回过神来,呆得呆,便淡淡向长青子望将过去。

他眼眸依旧是深深的纯黑,凝滞得狠,连杀气也不曾觉得,含混在远远近近沉涩如哭的松涛低唱里,不过冷冷清清的肃穆。长青子当日在封秦手底下吃大亏,但见他眼下病骨支离,不禁便先存三分轻视的念头,双眼正自斜眺,不知怎么,心头却骤然紧,似乎只么眼间,袖底流过的几许松风已然染就腥苦至极的离离血气。

封秦却又移开眼,字字的低声道:“今日若是死在林老先生剑下,饶青城满门便是。”言罢摇摇头,牵起小仪手掌走回马旁,翻身上马,提缰便走。

长青子“哈”的声长笑,喝道:“好狂夫!便先杀!”长剑挺飞身跃起,剑如流虹,径取封秦后心。封秦听得耳畔风响,环抱小仪的手掌向后托代,电光石火间夺过长青子长剑掷在地下,低声吆喝催马,却并不回头。

老林森森,几百年依着关外山势蔓延生长开来,场广阔不知凡几,遮蔽日,无边无沿。封秦携着小仪在林内遍寻风清扬不着,初时尚可辨别他离去时的方向,到得后来,便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又不知过多久,头顶日­色­逐渐昏暗,暮云朦瞳,倦鸟知还,叶下漆黑片,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夜枭咕咕啼,空忽之中便当真不知此身所往、其人所踪。

两人啃罢­干­粮,便在棵老树的树枝上将就夜。第二日午牌时分,前路林木始稀,又骑马花大半个时辰,才堪堪走出身后松林——头顶白日在左,马头方向却是西北。

眼前依旧山势起伏,重重铺排到边,隔得远,便只剩下碧落边缘青云如海里同样淡青­色­的抹,缥缈明灭,半分棱角也不曾见得。昨夜走不尽的松林已然远在身后,山石上回眸俯瞰,浩浩荡荡便如望不穿的海,涛声沧浪,漫灌双耳,昨夜树底时却全然听不真切。

小仪睡得不好,午后暑热,未免恹恹,被风吹勉强清醒些,揉着眼睛道:“大哥,风哥哥在哪里?他不回来吗?”坐直身子正要四下里举目张望,猛然发觉封秦右手手腕浮肿,竟是片青紫之­色­,不由大吃惊,叫道:“大哥!”

封秦抬手在头顶揉揉,道:“不妨事,积些淤血。”小仪怒声道:“知道!是风哥哥掐的!大哥,给报仇!”抱住自家大哥手腕正想帮他吹吹揉揉,封秦却低低叹,将手掌覆在眼上,静静的道:“乖,闭上眼。”

有风自谷壑间呼啸北来,夹裹着郁郁的陈年木香,却只有谙于战阵的老卒名将,才可以敏锐的嗅出渗入泥土中被风声稀释不知多少倍的痕入骨血腥。

——那是腐败­干­涸的沙场气息。

马行逶迤,转过山麓,眼前两峰相挟,峰峦正中数里宽的道谷地原本俯仰极阔,眼下蓬断草枯尸填血满,却已变做片暗红­色­的修罗场——那战场荒弃似有数日,时有旌旗残破白纛野竖,为长风低徊而起,猎猎招展,犹然杀气凭陵。长草间无数尸身支离覆践,死马相横,却再无人有心收拾。蚊蝇振振,乌鸢啄肠,尸臭散将出来,中人欲呕。

倒毙僵卧的尸身大多是明军服­色­,北军却不多见,越向前行,践踏因籍的尸身便是越多,想来是明军撤退之时为瓦剌追及,山谷夹道场伏击打下来,期门受战,兵败如山,士卒死伤狼藉——封秦心事重重,般战场看得太多,战因战局望即知,本也无心纠结于此,孰知怀中蓦地传出声嚎啕,却是小仪忍不住好奇偷偷透过封秦指隙窥视,被可怖场景吓得哇哇大哭。

山谷中安静至极,小姑娘哭声响亮,带着回音远远传开去。封秦叹口气,道:“教闭眼不听话。”正想开口哄他,却听战场另侧个颇为粗豪的声音喝道:“什么人!?——老、老封?”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巴巴的­肉­生可怜巴巴的看着各位大大~表杀偶~~~~~~~~~~~~~

年年坐着火车走出山海关,长城万里,倏忽间过了,便只是一片渲墨般氤氲的深青­色­安宁。

六十九、重逢

那声音颇为熟识。封秦不暇细想,脱口问道:“小向?”却见远处道人影疾奔而至,长衫破烂,身形高瘦,正是向问。

小仪抽抽鼻子,委委屈屈的道:“向大哥……”不敢看眼前积尸如山的惨景,张小脸全埋进封秦衣襟,只伸出只手掌有气无力的招招。向问哈哈大笑,叫道:“小魔头也有怕的时候!”提气换步,个起落跃到封秦马前,仰着脸笑道:“就知道,风清扬那小子既然来,们兄妹两个也定就在不远,看,可不就教猜着么?”

封秦心中“砰”的声大跳,道:“小风!”顿顿,见向问神情错愕,心知自己话问得太急,勉强挤出丝笑来,放缓声音,又道:“见小风么?他此刻在哪里?”

向问道:“和老任老曲他们今早就到。本来想趁机给鞑子身后放把火,谁知进山,便发觉里——皇帝亲征,御林军本来应该打出个样子……哼,都是那姓王的死太监误国,要不是他早教人锤子把脑袋砸个稀烂,杀他万遍都不解恨!”言罢双手叉腰,“呸”的啐口。

封秦截口道:“小风呢?”

他眼眸焦灼如沸,瞳仁被乱发切割成碎,漆黑中隐隐透出抹混沌血­色­,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惶急。向问被他抢白得呆,不由“啊”的叫,揉揉脑袋,道:“之后们就见着他啊——他像是丢什么,见们就当没看见。小任问他在哪儿,他便也问在哪儿。后来小任和老曲两个把他送回去,啊,还有那个衡山派姓刘的小子和他师哥——老封,要见他带去,只是……只是……老封别怪背后他,瞧他像是不大对劲……”

封秦低声道:“走罢。”轻轻拨转马头,紧攥缰绳的手背上血管淡青,现即隐。

向问等人的隐蔽之所便在山后不远,入秋,满山碧油油的枫叶教凉风依稀染就微红的脉络,林木间角小屋却是茅草­干­枯后的苍黄,夕阳斜铺,光­色­澄净。封秦抱着小仪踏蹬下马,向问却早大大咧咧角踹开大门,喝道:“他妈的,老子在外头顶着大日头接客,们几个倒是清闲!”

屋内个清冷淡漠的声音低低接道:“向问姿­色­超群,接客原是分内之事,等自愧弗如。”话未完,另个极年轻的少年声音笑道:“曲大哥,倒真想瞧瞧位向左使接哪位客人?”

那声音却是曲洋与衡山派的刘正风。

向问骂道:“少在屋子里耍嘴皮子,都出来!今来的是老向的兄弟,都给老子出来倒履相迎!”

屋内似是有人鼻中哼,冷冷的道:“怎么不知道还多出个兄弟?”“哗啦”声,门口草帘自内掀起,却是任行迈步跨出门来,双眼­阴­沉沉的原本浑不知在想些什么,乍对上门口封秦,不禁微微愕,就此怔住。

封秦踏前步,促声道:“小任、小风……风清扬呢?”

任行眉心蓦地抽,立时别过头隐去眼中神情,回手指着屋内角,不咸不淡的道:“他昨夜大概没睡,累得紧,和莫先生过几句话便睡。”身子微偏,让开门前道路。封秦颔首道:“多谢。”无心再与旁人客套,侧过肩头自他身畔挤进屋内。

那茅屋原是临时搭建而成,内里铺陈简陋,除几张做工粗糙的矮凳之外,便再无所有。风清扬便睡在屋角的堆­干­草里,身形佝偻,蜷成蜗牛似的团,酣梦之中,兀自抱紧手边的柄长剑。

……他的长剑当日留在华山思过崖的石壁之上,眼下剑,是蔡子峰的。

那身形刻入眼中,封秦颗心竟是狠狠跳。

跳却远不同于方才得知风清扬踪迹时的剧烈跳动,反而是凝重而沉滞的,便仿佛其中流淌的血液也灌就沉沉的铅水,在生世的最后跳中坠裂脆薄纠葛的血脉——于是滚烫的热度便么沿着撕裂的伤口漫将上来,寸寸烙下焦炙的印痕,寸寸,痛不可止。

……年轻的时候曾听人过,最不安最害怕的孩子,才会在熟睡时蜷起身子——便像是很多年很多年前校场后草堆里躲避着所有人的九弟,不敢去信任任何人,也从来没有人可以信任托付。

喉中猛然如同烧灼。

那孩子衣衫磨得旧,刮碎在北国虬枝弩张的密林里,袖角直裾的裂口残破得近乎狰狞。封秦在草堆旁轻轻坐下,抬手摘去他发丝间混杂的枯草针叶,不知怎么手指偏些,却将他顶心本就松落的发带扯在手中。

那发带……却是见过的,

——记忆回溯,霎时鲜明,却是五岳结盟那日嵩山道上,从自己头上摘下来、替他结辫束发的那根。

刹那,当年铁水里铸就的太子将军,忽然毫无征兆的落下泪来。

北国清秋,入夜,自有份砭肤的寒凉,疏星迢递,冷月似弓。封秦自散功后身体便每况愈下,挨到中宵也常常难得半个时辰的浅眠,今夜愁心如海,更是无睡意,索­性­便披衣起身,坐在屋前树影下仰面发呆。

他历尽世事,为人思虑周详,然而心底却终究存几分孩童般的单纯,双眼定定的望着叶隙几碎溅星光,脑中当真便呆呆的片空白。过不知多久,却听屋门响,个人已然站在身边。

任行手挽着罩衣,眼­色­深沉,低低的道:“还不睡?”

封秦“嗯”的声回过神来,见是任行,笑笑,淡淡道:“睡不着。小任,先睡罢,自己呆上会儿。”

任行摇摇头,道:“也是。”

封秦又嗯声,不再理他。

他睫眼清俊,转头间便不觉带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意味,发丝流泻,滤去鬓角的花白­色­泽,泠泠然便如锦缎般。任行眼底颜­色­骤然有些深,忙移开眼去,半晌,问道:“……怎么会变成样?”

封秦怔,道:“什么?”

任行低声道:“咱们分别还不到半年,怎么瘦成样?——脸­色­难看得很。”

封秦“嘿”的笑,道:“是命数里定的,又有什么办法?”见任行时半会儿不愿离开,便拍拍ρi股站起身,准备换个地方继续发呆。

却不料他腕上紧,陡然被双手扯住。任行的声音瞬间低沉下来,字字,恍惚中竟像是含着不出的不甘与恨怒:“知道,是为他!”

他出手极重,五指正按在封秦手腕昨日被风清扬捏出的瘀伤上。封秦倒抽口凉气,不及挣脱,已先出层冷汗,沉声道:“撤手!”却听二人身后脚步声起,人厉声喝道:“不许碰他!”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嗷太子乃不是诱受是妖孽嗷嗷~

为虾米好好的正剧被偶写成了妻妾争风家庭伦理剧了~乃们这些不守­妇­道的男人!怒指! 1

七十、倾心

作者有话要说:悼念5.12,死者安息,生者坚强。

最近被一篇5000字的论文虐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摧心挠肝上吐下泻其痛苦程度好比太子散功师叔发疯松树短短的后腿一蹬~分析哲学啊分析哲学,偶拿什么拯救乃~

偶不是故意拖文的跪地~来人声音满是怒意,静夜中突兀响来,犹如战阵上爆裂开的黑火药,只刹便把荒山里浮着的薄薄层安谧炸得粉碎。任行面上抽,不及答话,蓦地虎口麻,却是封秦趁他恍神之际使半招小擒拿手,挣开手腕。

身畔林间衣衫刮擦声沙沙作响,风清扬高高瘦瘦的身形斜剌里倏忽便穿将出来,月下瞳仁晶亮,见任行双手兀自不死心的抓向封秦,眼中愤怒之意不由更浓,冷冷的道:“没病没灾的,欺负他个算什么英雄好汉!”长袖振,拦在封秦身前。

任行目光斜眺,冷冰冰的浑不带丝温度。半晌,方字字的开口道:“姓风的,原本也只道是条好汉子——连累朋友如此,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为人犀利霸道,又是年少气盛,此刻含忿发问,言辞凌厉,竟是针锋相对毫不退让。风清扬明显怔神,道:“什么?”他脑中浑浑噩噩,依旧有些糊涂,迟疑片刻,眼底不由渐渐漫起片混混沌沌的雾障,轻声道:“连累他?什么时候连累他?”摇摇头,绰绰约约觉得记忆里的的确确是有件事的,然而眼前人究竟是谁却又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思绪晃晃,突然记起自己深夜出门的目的,喃喃的道:“……阿秦呢?他怎么还不回来?他从来不自己个的——莫非出什么事么?!”愈想愈是害怕,猛然身形转,便要重新钻回林中找寻。

他走就走毫无预兆,封秦心中决断却是更快,见他甫转身,右手食指疾,电光石火之间已然戳中他背心“至阳”大|­茓­。风清扬周身血脉登时滞,不及闷哼,晃晃便即跌倒。

封秦手抬将他掺住,颤颤­唇­,低声道:“他……阿秦不会弃。”喉头轻动,只觉满口尽是苦涩。

任行却反倒有些无措——他战场上遇见风清扬时便隐约看出异常,却万料不到他竟已神智疯癫,徒然踏上步,却讷讷的不知该些什么。

月下寒凉,他只看见封秦双宛若杏核的黑眼缓缓向自己望过来:那人的面上从来都带着三分浅笑,眼下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目光也如月­色­般,敛却分彻骨冷冽,微微氤氲,便是极安静的漠然。

那刻任行忽然有瞬间的恍惚,便仿佛当夜洛阳城内月华织染的场心动,如同部散装线的话本故事,从中失却,终究是再没有结局。

封秦移开眼,小心翼翼搀着风清扬走到远处的棵树底坐下。

他打|­茓­的手劲甚轻,么缓得缓,封闭的血脉已被风清扬体内真气尽数冲破,风清扬却只呆呆的看着地下,言不发。两人坐立,静良久,风清扬突然开口道:“……阿秦不会弃?”

封秦怔,便头。

他多少大风大浪都履之如夷,眼下烦愁如海,颗心扯痛得狠,面上却反是片清冷寒浚。风清扬斜着头看他几眼,蓦地笑,道:“怎么知道?阿秦不会告诉。”

封秦俯下身子,在风清扬身边席地而坐,反问道:“怎知不会知道?”

风清扬含笑摇头,道:“阿秦不会告诉,不知道。”

两人句句,便如同禅院里打机锋的清修之士,每句都像是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封秦背脊倚上树­干­,见风清扬眼眸亮如琉璃,纯然澄澈,似笑非笑,居然恍若初见时般,不觉略略闪神,怔之下,轻声问道:“阿秦是朋友?”

句话问出口,颗心霎时有些空不着力,却跳得愈发快。

风清扬摇摇头,笑道:“不是,心里喜欢他,喜欢得紧,生生死死,辈子都不想和他分开。”话时剑眉微挑,神态自然至极。

他少年心事,平日里便如个闷口葫芦,空自积压满腹难言,刻心内无拘无束,放言恣肆,却再没丝毫顾忌。封秦睫羽轻轻颤,道:“什么?”停得停,才隐隐明白他话中含义,想回眸看他时,周身却早僵硬。

——那孩子的心思,封秦是知道的。然而听个人便么肆无忌惮的将份恋慕出口,却是他近三十五年生命里的第次:当年戎马关山,十分的心力往往要被万里黄沙消磨去七八分,草原汉子­性­情豪莽,更无暇琢磨份小儿才明白的心事——那时候楚阳楚­阴­盛传博尔烈楚部封氏族的少族长封秦没人敢要,身后十四个弟弟,连最小的封楚封赵都被姑娘在偎郎大会上频频的暗送秋波,偏偏角落那个刚病死妻子、耀眼得任谁都眼看得见的英俊子,抱着儿子嘻嘻哈哈混在堆属下兄弟里,偏偏没有个姑娘敢正眼去瞧。

……于是也就将旖旎权当作可有可无的所在,不必在意,也无心在意。直到遇见眼前少年,被少年蜷着身子拧眉而睡的弯侧影,逼出此生本应­干­涸的泪水。

——心里喜欢他,喜欢得紧,生生死死,辈子都不想和他分开。

腔子里的心依旧飞快跳动着,便似心内绷得不能再紧的根弦教人从当中自上而下的狠狠扯,钩带出迸溅的血­肉­,余韵细碎,不可抑止——那当真是极静极静的个夜,冷月如刀,铺陈满地刀光似的银白。

衣衫下摆被双手几乎攥得破,手指关节处血脉鼓动,震,震,依着那韵律,便听得清自己的心跳。

却听风清扬道:“…………还好罢?瞧脸上不大对劲。——是,究竟是谁?刚才任行累,……好像也认得,可……究竟是谁?”

封秦面白如纸,笑笑,道:“和阿秦算是故交,姓秦,单名个楚字。阿秦他有要事要做,必须离开几日,他心里放不下,便央陪着。”

风清扬道:“叫秦楚?”垂下眼将封秦杜撰的名字反反复复念几遍,摇头道:“……不喜欢名字。不叫阿楚,真难听。”

封秦微笑道:“不喜欢便不喜欢,那也没什么。”

风清扬道:“没听阿秦过,是,阿秦什么时候回来?答应将来要带他回华山,还答应…………”底下的话却想不起。

他几次神思糊涂,继而癫狂难制,起因都是回思旧事。封秦深明医理,心知他狂癔之症由自大愁苦大悲催,忧思悲恐,正虚则邪祟,故而时忘却苦闷旧事,但凡不刻意回想,平常却是无碍。他见风清扬眉心又露出沉思意味,微微凛,忙接口道:“,将来带他回华山,玉峰、百尺峡、回心石,还有华山论剑的舍身崖,都想教他看看。还到华山,请他喝酒。”他心记极好,回忆起那日武当山道,便将风清扬含笑的言语拾缀起来。

风清扬笑道:“是,是!阿秦和的么?……是,昨也请喝酒来着。等等,见屋里向问好像带酒,咱们偷他坛,谅他也不会生气!”着挺身跃起,向小屋奔去。

封秦轻轻阖上眼,右手五指按住心口。那手底下仿佛被挖空,夜风吹,透过寒气来,空空洞洞的凉。

七十一、对酌

风清扬脚程极快,去去便回,封秦听他脚步声回转,便笑着睁开眼,果然见他手中沉甸甸的提着个极大酒坛,坛中水声荡漾,尚未开封。风清扬笑道:“好险,险些叫人抓个现行!”转身重在封秦身畔坐下,拍开泥封,深深吸口气,脱口赞道:“好酒!”

——确是好酒。泥封乍破,酒香飘摇,其味淡而清冽,其­色­郁郁如碧,却是绿竹窖藏六十年的­精­品。风清扬浪荡得惯,骨子里也是个好酒的­性­子,当下抱着酒坛先灌口,偏过头才发觉封秦正微笑着注视自己,脸上不由红,讪讪地道:“对不住,时嘴馋。”嘿嘿笑两声,将酒坛单手递给封秦。

他般全无心事的洒脱模样封秦自从附上具书生身体后便再没见过,霎时纵然满心悲凉,却也隐隐生出丝淡淡欣慰,笑道:“倒也没什么。”接过酒坛,学着风清扬的动作狠狠灌大口,腔子里阵辛辣酒气倒冲上来,冲散方才纤如缕丝的抹欣慰,不知怎么,却是愈发的寂寞苍凉。

——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倘若……倘若当真与个人,抱坛酒,便在老树根下悠然随­性­的坐上辈子,也不枉。

然而眼前人心里的那个阿秦,却再不是自己。

夜风微凉,徐徐抚过叶底,半红的枫叶俯仰摩挲,近处尚分辨得出细密的沙沙轻响,到得远处,便只见满山青森森雾沉沉的树影起伏相和,浩渺如同远来排空的浊浪。

正该是两人对酌山花开。

封秦­唇­边的微笑不知何时已转作深深的苦纹,仰头倾,便又是口闷酒。风清扬叫道:“喂,喂!别吃独食,给留上口!”抢过酒坛发觉所剩不多,轩眉不由塌,晃着脑袋笑嘻嘻的道:“哎呀哎呀,还真是不跟客气!”忙低头喝几口。

酒入愁肠,最是易醉。封秦半眯着杏核儿眼倚在树下,眸­色­氤氲,不知不觉已生出几分纵酒狂歌的落拓心­性­,猛然双臂挺撑起身子,曼声吟道:“两人对酌山花开,杯杯复杯。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咳咳,明朝有意抱琴来——不愧是唐人诗。小风,要不要听弹琴?”

风清扬小半坛酒下肚,张脸被酒气蒸得酡红,也带三分酒意,闻言笑道:“好,弹琴。刚刚看屋里几个人像是真有抱琴的,就摸他把来!”边着,边摇摇晃晃站起身,脚下略微打个趔趄,好容易站定,扶着道边老树走回茅屋。

他去比之方才可是慢不少,但背上负着个狭长的包裹,却当真取来把短琴。封秦双手接过包裹,耳听风清扬笑道:“任行家伙愣的很,眼下还在门外站着——琴是借那个曲洋的。他听是要弹,二话不便把琴交给。喂,阿秦的朋友,的面子大得很哪!”

封秦笑道:“君子之交,见笑。”轻轻打开包裹,见包裹中正是曲洋连挖数座古墓得来的古琴“燕语”,琴上轸木残破之处已然修补完整,七弦冷凝如冰,皆是新就,微按捺,音­色­泠泠欲流。

风清扬撩过衣摆,也学着封秦般正襟危坐,低低道:“是阿秦的朋友,弹的琴,就是不知道比起阿秦怎样。……从前做个梦,梦见阿秦在少林寺里弹琴,那么小的团,琴身上来回跳个不住——那琴只剩下三根琴弦,可从来没听过那么好听的琴声。……,阿秦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的却是那日少林寺中封秦与他自己联手逼退任行之事。封秦微微苦笑,问道:“梦见的?”风清扬“嗯”的声,下意识摇摇头,呆得呆,头又,道:“定然是梦里。那个梦就算再分明不过,却真的从没带他去过少林——喂,朋友,跟,……最近不知怎么,尽梦见些古怪的故事……”眨眨眼,凑到封秦耳边,偷偷的道:“还有次,梦见阿秦变成个人,个瘦怯怯的书生。受伤,他拼尽全力的救,披头散发,狼狈极。奇不奇怪?”

封秦浅浅搭在琴弦上的指尖微不可察的颤,道:“那个人,可还记得?”

他眉间眼角神情复杂之至,不出的忧,寻不得的愁,承担不住的疲累憔悴,搅杂凌乱在处,隐隐约约,细细的痕隙间却仿佛又藏些许极浅而极深的期盼与落寞。风清扬全不留意封秦表情,闭目苦苦思索,良久,才道:“……想不起。那人……那人好看得紧,可想不起。”口中正喃喃自语,蓦地肩头震,犹如混沌鸿蒙的脑海里突然亮起道教人睁不开眼的劈空利闪,瞪着眼只是定定望着封秦,却不开口话。

他双亮莹莹的眼与封秦鼻尖儿相去曾不盈寸,淡褐的眸子染醉,仿佛含着缕濛濛水汽,却满满的尽是孩子气的固执与炽烈,便那么怔怔的凝然注视,瞬不瞬。封秦被那目光迫得心神恍惚,时不由也有些痴,直到眼前蝶翼般的睫羽被风清扬用指肚轻轻抚过,才如梦方醒,头颈陡然后仰,咬着舌头道:“、­干­什么?”只觉后脑在树­干­上“砰”地磕,脸上酒气涌得更加厉害,几乎把怀里古琴扔出去。

风清扬却道:“的眼睛真像阿秦……”手指前探,小心翼翼的碰碰封秦眼睑,偏过头,闷声道:“难怪见被任行欺负就生气……实话,不喜欢阿秦变成|人,儿也不喜欢。梦见阿秦变成|人,他便不理……他,是他弟弟,是他第……忘是第几个弟弟,他只当是他弟弟。他其实待很好很好很好,教最厉害的武功,全心全意的给安排退路,他却不理……呵,他不理……”喉音沉噎,极委屈的喃喃着,言辞间渐渐困倦沉醉之意笼将上来,吊眼半阖,额角缓缓靠向封秦肩头。

那般修长而英挺的眉扭作团,其间道苦涩极的深深印痕,模糊在渲墨皲染的苍苍树影里,便似道从未弥合的旧伤。

揉不开,化不掉。

封秦深深吸口气,低声道:“他怎么会不理,他是怕伤心——个人的命数……全由不得他自己,他怕伤心。”

风清扬倚着封秦右肩,含含糊糊似是笑,也是低声道:“……他个人太累,要陪着他——不知道他有多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嘿,今晚阿秦听不见,才些……可别让他知道,不然他心里不知又要打什么傻主意……他从来不把自己当活人看的……”

更深露重,他鼻息便吹在封秦耳畔,分外温暖。封秦怔怔听着风清扬醉中有些模糊的语音,双手搭在膝头琴上,压不住的颤抖。

问世间情是何物,南地北,就中更有痴儿。

只影向谁去。

……生第次,在肩头陷入酣睡的少年泛着酒香的薄­唇­上,做贼般,尝试着,悄然印下吻。

……生不曾体味过的柔软。

作者有话要说:小风风~追到太子有虾米感想~

太师叔:……为虾米偶睡着了?独孤九剑!独孤九剑!独孤九剑!独孤九剑!独孤九剑!独孤九剑!独孤九剑!独孤九剑!独孤九剑!独孤九剑!

于是亲妈作者光荣殉职…… 1

七十二、订盟

风清扬便睡在封秦身畔,鼻音细细,只手搂着已教两人喝空的酒坛,另只手搭在襟口,有意无意,却像是护着团常睡在衣襟里的什么。封秦的­唇­在他­唇­角停停便即移开,他却像醉得沉,无知无觉。

月华流转而细碎,穿过枫叶分合的缝隙坠落,那人薄­唇­淡红,温润如玉。

……宛若泛起极淡极淡的水光。

封秦摇摇头,仍是紧紧注视着那­唇­,不知为何,胸口突然阵发紧,便如鬼使神差,不自主的又凑近些,舌尖儿前探,轻轻在那­唇­上舔。

他眸­色­深邃,黑得发亮,分明似最纯正的黑曜石,却隐隐有痕比月­色­更亮的光影,从最深处透将出来。

蓦地风清扬动,封秦猛然醒觉,只道他是要醒,慌乱之下不暇细想,忙仰身子,“砰”的声,却是后脑又磕在身后树­干­上,直痛得眼前黑,倒抽口凉气。

风清扬却只拧紧眉,脑袋望封秦颈窝钻钻,又睡熟。

空气中时不由有些尴尬。封秦张脸涨得火烫,仰头背靠老树,便似要隔着密密层层的几重枝叶数清幕本就不多的几疏星,呆得半晌,却又“嗤”的声笑出来——那笑声带着满满的嘲讽意味,尖锐而刻薄,渐渐低沉,笑到最后,却只余下极深极深的无奈苍冷。

——毕竟是个将近不惑的老人,毕竟娶亲,十几年前便生儿子。

便是蠢笨迟钝也好,刻意逃避也罢。

终究是明白切的,终究是动心。

便也终于明白,当腔痴狂火热霎时间被冰水浇做冷灰、当自己出“是第十五个弟弟”时,眼前强打­精­神微笑着的少年,究竟承受怎样不能言的破碎苦痛。

……造化何辜。

轻轻拢紧身侧少年结束松散的外衫,塞北长风里当年铁马秋风的太子笑笑,低声道:“小风,人笨得紧,直到如今才明白,还他妈是个混蛋——人从来就不怕死,到如今死得次数多,更不把些当回事。本来以为,呵,本来以为,生也好,死也好,都是个人的事……”

“……可小风,死之后,怎么办呢……”

他喉音沉朗,字句着,温柔得极,反滤成眼底抹极痴极痴的淡漠,手指枯槁,在风清扬颊畔来来回回的缓缓摩挲。梦中风清扬眉峰更紧,仿佛也察觉什么,却又像被噩梦魇住,纵然挣扎,也全无力醒觉。

七弦燕语,声如漪流。按、捺、、拨,却是阕最平和中正的雅正,幽人空山,过雨采蘋,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洗却少年眉心易生华发的苦纹。

清,心,普,善,咒。

“……小风,答应弹琴,今夜便弹给听——身子回乏术,倘若老爷还要么玩儿下去,便陪生世;倘若老爷玩儿腻,奈何桥上等便是——大楚太子诺千金,阙调子从今往后,便是对着阿楚,也不弹。”

陡然马蹄踏草声嗒嗒入耳。

封秦手颤,顷刻间划弦而止——他面上虽浅浅含笑派平静,然而言既罢,已动心旌,划手劲奇大,只听“呱啦”声,燕语琴古旧的琴弦竟接连崩断数根,断弦回抽,力尤不止,将封秦手指也抽出血痕来。

风清扬惊之下却也醒,道:“怎么?”定定神,凝神静听,只听山后秋草轧轧而响,另有什么穿草而过,声如闷雷,无止无休。

那声音便如同行军过峡的轻骑马队,只是马蹄声即轻且浊,分毫听不分明,依稀辨识,反而还不如隐约的马嘶气喘声清晰,静夜之中,徒增诡异。风清扬自从继承封秦九重苍神九之力,耳力之­精­,已然少有其匹,听得片刻,道:“声音是从北往南来的,又是什么?”

封秦道:“是轻骑,人数在万到万二左右,马匹全是北马,马蹄上包­干­草布帛,所以听不出蹄音——该是北方瓦剌的骑兵。”他自己便是北狄,行军多年,自然听便知。

风清扬脑子转得极快,接口道:“是瓦剌人——他们是要偷袭!”封秦头道:“多半是,不是增援便是奇袭。”放下古琴站起身来,道:“咱们去后山瞧瞧,烦带程。”

他脚步虚浮,明眼人望即知是毫无武功。风清扬道:“好,等等!”回屋取长剑,右手扶住封秦肋下,提气运劲,纵身便望后山奔去。

北方山势大多平缓,视野广袤,俯仰空阔。任行等人的茅屋搭在山前片并不彰显的空地上,山后道峡谷便是猎户进山打猎时惯常行走的兽道,人烟荒芜,长草葳蕤。

——此刻那兽道上却有无数瓦剌轻骑掠而过:支奇兵突出,正是不欲为旁人所知,虽是夜行,却不仗火把,偶尔千夫长百夫长呼喝传令,声音压得也是极低。众军士的背脊都紧紧贴伏着马背,冷冷的月光下,但见人似虎、马如龙,军容严整,队走迅捷,长弓弯刀对月生寒,虽在鸟瞰,也足以惊心。

封秦身形隐在山腰树影里,黑眼微眯,叹道:“那个也先太师治军如此,土木堡之变,却也不足为奇——”正想“倒是那明朝的正统皇帝太不成话些。”却听身后人低声骂道:“他妈的,看见帮孙子就来气,老任,老曲,小刘,老……莫先生,咱们下去冲他阵,先杀几个解恨再!”语声粗豪,正是向问。

他几人轻功颇高,何时到的封秦却不曾注意,蓦然回首,果然茅屋内外任行向问曲洋刘正风莫大几人来个齐全。向问自是双手叉腰不可世,任行却面­色­木然不知想些什么,刘正风曲洋立在处,莫大抱着胡琴,见风清扬与封秦,便头。

封秦抱臂而立,摇头道:“小向,没用。”食指连,出几名千夫长所在黑纛的位置,道:“万余人列队而行,看似铜头蛇豆腐腰,实则暗中带字长蛇的阵法,开、休、生合乙奇,下临地盘六辛落于巽宫。边有所动作,前后立时夹击包卷,陷进去,便未必出得来。”眯着眼静静看片刻,­唇­边忽扯出丝­精­明锋利的冷笑来,却又叹口气,道:“要阻住也不是不成,再等片刻罢,咱们人太少。”

他指江山,侃侃而谈,三言两语便将其中关窍尽数道破。莫大眉尖略略挑,哑声问道:“依看,击其末节?”不待封秦答话,脸­色­却先变。

与此同时,刘正风、风清扬与任行等魔教众人也是神情剧震。封秦怔,转过脸来,便见几道山外的远处数道红红绿绿的焰火闪即逝,犹如流星般。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太子~准备好见皇帝了咩?——by无耻剧透的BT­肉­生 1

七十三、垓下

那焰火消逝奇快,封秦虽不曾看清,但素来战阵中多以焰火传讯,不过转念,他便也心知肚明。眼见随火光升空,瓦剌轻骑传令之声四起,众军士纷纷鞭马,所行愈快,他不由暗自头,道:“看情形是增兵……那焰火有什么讲究不成?是明廷官军的信号?”

莫大眼中微现苦笑之意,道:“不是官军,怕是江湖上的朋友也体到——江湖惯例,用红焰的是少林派,黄的是武当,绿的是丐帮,们五岳联盟是白焰——当初听江湖几大门派在河北召集武林群豪,开个武林大会约定同守边关,没想到么快就和鞑子交手。”低眉叹口气,手指轻抚怀中胡琴琴底,蓦然寒芒闪烁,却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法,居然从胡琴底部抽出半截指来宽的细刃长剑。

他素不佩剑,却原来柄剑藏在随身携带的胡琴之内,剑刃通入胡琴把手,从外看来,任谁也看不出把残旧的胡琴藏有兵刃。封秦怔,心头微觉纳罕,暗道主人平平无奇­精­光内敛,兵刃正也犹如主人般。

刘正风与莫大相处极久,深知师兄打算,见他拔剑,便道:“师兄,也要出手帮忙?”莫大哼声,还剑入琴,道:“若不是北上寻人,咱们衡山派也不至于剩下师父个孤家寡人。”刘正风脸红,偷偷瞟曲洋眼,陪笑道:“师兄,还给咱们找个帮手呢,不然衡山派个师傅两个徒弟,听上去也不威风。”扯扯身边曲洋袖角,鼻子轻轻皱,道:“曲大哥,次帮爹爹,好不好?”

曲洋薄­唇­略略弯,却不答话。

封秦眼­色­淡然,低声问向问道:“小仪呢,还没醒?”

向问道:“那小妹子难缠得紧,睡|­茓­,正睡着呢,咱们出来不知道。”顺着封秦目光打量四下山势走向,“嗤”的声,笑道:“那帮名门正派的兔崽子原来也不是什么缩头乌龟,老子倒是看小他!喂,老封,咱们下去杀他几个人就真能陷进去么?场架全让给名门正派心里不痛快!”

封秦摇头笑,道:“再等等,咱们人少,犯不着以卵击石——江湖中人心里也都有数,万余人的队列少也得排上十里,当真堵在前头直缨其锋,那是傻瓜——方才那焰火多半不过虚晃枪。嘿,万来人夜行奔袭,当真便在暗处么?”

任行心念动,思路顿开,接口道:“是还有人埋伏在山谷两侧么?是,兽道将近五十里,前面两峰夹峙,势必更险……”才两句,猛地想起今夜冒犯之事,面上白白,声音便渐渐低下去。

封秦微笑道:“是小向的朋友,自然便是的朋友,有些事过去便算,也不必再想。”眼角略挑,便即移开。

他眼眸坦荡雍睿,冥冥淡淡,如知亦如不知,么言笑,恍若骤雨洗过万里莽苍,场疏阔无边无已。任行动动­唇­,时间心内五味陈杂,正不出是何滋味,半晌,凝声道:“多谢。”封秦笑。

夜­色­渐淡,东拂晓。地平线上抹森森青白缓缓浮起,依稀勾勒出最远处山峦起伏平缓的脊梁,耳畔蒙古轻骑蹄声轰轰,行且将尽。封秦瞬不瞬的静静注视山下马蹄惊起的模糊烟尘,仿佛忆及什么旧事,忽然叹口气,道:“自古骑兵不过峡,原也该是如此——小向,莫先生,们若要动手,便缀在他们身后罢,若所料不差,不出炷香前面便要打起来。小风——”本想教风清扬借力带自己程,回头却见他正自呆呆的望着远去的轻骑末队,眼神滞涩,如有所思。

瞧他神情,却像是又有些糊涂。

夜推心置腹。封秦看清自己心思,便也终于想透那人曾经求不得不出的辛楚苦涩,颗心痛惜已极,竟成恻然——自古悲莫悲兮,无外乎生离死别,他自忖死别难免,纵然虔心希冀风清扬有朝日心智能够重新清楚,却又不由自主的生出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倘若眼前少年依旧忘记自己、全心全意记挂那只早已不复存在的松鼠,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至幸之事。

而眼下剧变迫在眉睫,却万万容不得他此刻发痴。

封秦踏前半步,柔声道:“小风……”微踌躇,却又不敢就此触动他心事,正犹疑该如何开口,风清扬却回眸笑道:“喂,阿秦的朋友,想问件事。”

封秦指尖轻轻颤,笑道:“怎么?”广袖轻挥,将双手掌不着痕迹的拢住。

风清扬双目死死钉在封秦脸上,有刹那,目光竟似全然洞彻,然而呆得呆,却又恍惚起来,茫然道:“……不知道。……刚才还记得的……记得是个将军,有儿子,还有弟弟,是大哥……不不不,不对,那是阿秦的……是他的……可是瓦剌的骑兵,怎么会在里?”手掌翻,十指隔着衣袖捏紧封秦手腕,口­唇­嗫嚅似问非问,双手却什么也不肯放开。

在场众人除任行外,大多不知风清扬何以语无伦次前后矛盾,几双眼怔怔看着风封二人,或疑或惑,各自诧异。

封秦黯然叹息,道:“是阿秦的,那时还不识得,记错。”刚想要编出篇假文章搪塞过关,陡然耳边响起声鸣镝般的破空尖啸,兽道前方数里之外,峡谷间道金红­色­的焰火倏忽窜入半空爆裂开来,余光落错,直映得半鲜红。

便在此时,谷壑中千万人齐声呐喊,宛如凭空响彻惊雷滚滚,雷声连绵未已,但闻兵戈交击,马嘶烈烈,被山谷中无数回声翻涌传荡开来,登时尽作混乱,再也听不清。

向问大为兴奋,叫道:“老封,得不错,果然是动手!”手臂翻转,“唰”地抽出缠在腰间的漆黑软鞭,施展轻功便向前方山谷扑去。莫大师兄弟二人对视眼,身形急纵,也是向前疾奔,曲洋言不发紧紧相随。任行眼望封秦,道:“自己小心。”双臂振,去势却较曲洋莫大等人更为迅捷,身形刚健,便如头漆黑的鹰隼。

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

正该是艰难奋长戟,万古用夫。

山风烈烈,杀气侵侵。封秦眼望众人远去的背影,深深吸口气,蓦地敛容拜。却听身后风清扬道:“也要去,里安全,不会武功,自己保重。”

封秦摇头道:“阿秦……阿秦托照顾着,也自不会袖手旁观。”转身在风清扬肩头拍拍,淡淡笑。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

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

千去不回,投躯岂全生!

如何舞­干­戚,使有苗平!

——京师古称蓟州,蓟北皆山,谷壑崎转难填。沿兽道方向而南,路不数里,道旁两峰猛然收合,中间最窄的所在相离不及二十丈,却是道然形成的山谷——不过关外山势连绵极广,与华山之险厄、南岳之秀崛绝然不同,山谷两侧往往不是山岩赤 ­祼­的石壁,而是坡脚倾斜林木丛生,若有人身手矫健,自谷底攀缘而上却也并不为难。

瓦剌骑兵遭袭便在此处。向问胸中愤慨,数人之中当先而至,见谷口尚有几名瓦剌骑兵手足无措的勒马兜着旋子,忍不住啐道:“妈的,老子今就教有来无回!”软鞭展动先将几人卷下马来,才劈手夺过把朴刀,冲进谷内放手大杀。

其时谷内片混乱——封秦所料分毫不差,先阵焰火果然只是武林人士虚张声势的圈套,谷中所埋伏的两千余人才俱是真正的江湖­精­英——万余人的瓦剌骑兵原是奉也先太师的密令驰援宣府大军,不料被江湖中人抢在头里将计就计,山谷两侧几百块千斤大石砸将下来,竟将下驰名的蒙古­精­骑也打个措手不及。

山谷狭窄,难以转腾,众骑兵队伍拉得极长,先锋部队不及调头,殿后的千余人却兀自张皇。中间几支千人队的人马教大石砸伤不少,受损最为严重,而后又被几千名武林高手杀下峰来,首当其冲,未免便更加人仰马翻、溃乱不堪。

下山冲杀的都是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好手,人人手握兵刃,呼喝酣战,下手绝不留情,刀锋过处,当真便如砍瓜切菜也似。向问抢匹军马,挥舞朴刀来回砍杀,发现后队的瓦剌军纷纷前冲,骂道:“兔崽子想跑么?”提缰也望谷中追去。

越近山谷中央,迎面遇见的江湖中人便是越多,少林老僧、武当道长、丐帮乞儿,嵩山派、华山派、泰山派、恒山派、崆峒派、峨嵋派、昆仑派、苍派各­色­服饰屡见不鲜,更有白蛟帮、河帮等江湖上二三流的小帮派,施展地堂刀法,专砍马脚。向问人虽年轻,江湖阅历却不可小觑,眼看战场上江湖人物身份驳杂囊括黑白两道,饶是激战之下,犹自不禁啧啧称奇。

他马行奔突,又杀数人,只觉四下里的敌人缓缓围拢,逼得紧,□骏马步行胶着,不知何时,已与其余江湖人物分隔开来。他初时还以为是自己杀进敌人马队,本也不甚在意,但见四周敌人愈聚愈多,自己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左冲右突,却是皆不得脱,才心下凛,忖道:“难道老子陷进那劳什子的‘字长蛇阵’么?鞑子大字都识不得筐,哪里学会些行军打仗的法门!”趁着招架余暇举目四顾,越过霜刀剑阵,果然其余江湖群豪也已逐渐被瓦剌骑兵相互隔断,由整化零,五人伙、十人群的各自为战。

却原来蒙古古称大室韦,早在隋唐五代之际便纵横草原,剽悍无文,尤长于野战。后成吉思汗统蒙古草原,麾下官拜征西那彦的金刀驸马用兵如神,曾依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武穆遗书》的记载,在蒙古传下复、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个阵法。又数十年后襄阳战,蒙古军在东邪黄药师布下的二十八宿大阵底下吃大亏,便是大汗蒙哥也因役而崩,军中有识之士自此留心看重行军布阵之法——眼下字长蛇阵中暗含五行生克变化,便是从百余年前黄药师二十八宿阵法中继承得来。

……东方曙­色­渐升,由森青而青白,又从青白中渐渐透出熹微的晨光。峡谷中各人的身形旗号渐渐清晰起来,被鲜血浸饱,映在眼底,老褐成黑的斑驳­色­泽夹杂着刺鼻的腥气,怵目惊心。

打斗不到半个时辰,已是尸积如山,白骨相撑柱。只是瓦剌骑兵唯恐误伤自己人,时无人放箭,否则死伤之人恐怕还要更多。

向问手软鞭手长刀,虽是武功高强,可惜好汉架不住人多,凭借胸中股悍勇血­性­又孤身强撑半顿饭功夫,强敌环伺之下终究有些支持不住,长刀招“马援伏波”全力挥出,刀锋却不由自主的偏半尺,刃口寒芒微微晃动,竟是手臂脱力、已经虚软。

他四周围十来名瓦剌­精­兵,人人手挺长枪虎视眈眈,只待他气力衰竭便下杀手。向问刀未曾伤人,心下不禁暗叫不好,但见面前数杆长枪疾刺而来,他只来得及啐上口带血的吐沫,却再无力闪避。

骤然间柄长剑斜剌里Сhā进战阵,剑芒闪,冷光如坠。众骑手痛声惨呼,持枪的几只手掌霎时齐腕而断,七八杆铁枪脱手落地,击在石上,却唯有响。

向问惊偏头,却见风清扬孤身立在身侧匹空马的马背上,剑华似水,衣袂翻飞。

下强援突至死里逃生,向问直呆得顷,才开口道:“——多谢!”

风清扬摇摇头,长剑连,将上前围攻自己与向问的几名骑兵纷纷刺落,道:“下马,用轻功,不可被骑兵缠住。”左手前伸拉起向问,右手运剑又杀数人。

向问何等­精­明,风清扬此言出他便想通其中含义,道:“是,咱们跑江湖的擅长轻功腾挪,骑在马上哪是他鞑子的对手!”提起丹田中的残余真气,施展轻功,也随风清扬般踏着马背四处游斗。他吃堑长智,次却再也不敢和瓦剌士兵硬碰硬的缠斗。

二人轻功极高,且战且走,既然打定游斗的主意,蒙古骑兵的阵法便再也奈何他不得。指挥战阵的千夫长、百夫长们只能眼睁睁的看他二人将不少阵眼里落单的武林人士救出阵来、聚拢在处,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其实事已至此,在场的江湖群豪也有不少人想到施展轻功所长与瓦剌骑兵游斗个主意。然而江湖人物不擅行伍,更没有人费心研究行军打仗才用的布阵法门,自身时大意先陷入阵眼,欲图脱身而出,却又谈何容易。

过不多时,风清扬向问所聚拢的江湖人物已有六七十人,向问尽力调息,周身气力也正慢慢恢复。风清扬持剑为向问等人当先开路,见群豪已能抵挡阵,忽然回眸笑笑,道:“向左使,待会儿暂且全托。”

向问怔,奇道:“又要­干­什么?”

风清扬摇头笑,剑将名骑手挑下马背,空着的只手却趁势取下那人挂在鞍旁的弓囊箭壶,道:“阿秦的朋友要的。”还剑入鞘,蓦地声清啸,飞身奔向侧半峰。

——半峰之上树影葱葱,人袖手立在碧­色­的树荫下,广裾博带,清华绝俗。

仿佛冷眼旁观。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发粪涂墙,努力的看完了图书馆整整两列的金庸小说文学评论~于是彻底目光闪闪的疯掉鸟~

那啥,第四卷完,敬请期待第五卷:《故国》~

钻进大大们的怀里装可爱中~ 1

七十四、鏖战

封秦立在山谷左侧的道斜坡之上,所在既高,谷中战势便也目然:他见群雄借投石之力居高下击,时大占上风,不过微微笑。果不多时,蒙古骑兵从猝不及防而迅速反应,万余人结成阵法,各门各派便渐渐开始吃力起来。

——般近似以卵击石的劫袭他所历实在太多。论武功江湖中人自然远远高于蒙古骑兵,虽也有备而发,却毕竟草莽,拖延片刻不难,但盘散沙若要当真妄图拦阻下闻名的蒙古­精­骑,那便笑话。

两千余人,怕还禁不得大军的联骑冲。

边云霞缥缈,染就单薄的金红,朝阳似怯,自极远极远的山外徐徐探出刃血线。峡谷内斑驳离离的血­色­愈发清晰,轻骑布衣撕绞在处,刀光凝碧,割杀如草,彼此死伤极为惨重,战况凄烈之至——武林中许多门派的服­色­早就看不到,便是少林、武当等人多势众的名门大派,也大多被来去纵横的骑兵割裂成几人、十几人的小撮,势单力孤,各自为战,首尾已然无力兼顾。

风清扬袭青衫踏马而行,向问白衣敝旧高高瘦瘦,两人在乱军中前后的穿行厮杀,身法走向都异常显眼。封秦身子几日来强撑至极限,双眼浑浑噩噩早已花,借着渐渐明亮的日­色­,才略微明几分。他心知瓦剌人当此关头决计不敢胡乱放箭,倒也不大担心二人处境,眼看风清扬逐步将苦受围攻的武林人士聚拢,意动自如,所向睥睨,身形颀俊,衣裾倜傥,柄长剑流光飞雪,招式间依稀带着当日剑冢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奇绝意味,皱皱眉,忽然忍不住淡淡笑,心底最柔软的处,竟仿佛有些不出的心旷神怡。

蓦然瓦剌军中号角齐鸣,千夫长以黑纛为帜各传军令,众骑兵马蹄纷踏,走兑七,转乾六,篷、任、冲、辅、英、芮、禽、柱、心九星位移,前军变后,两翼前驱,由分隔而合围,阵法已变。武林群雄擅长的多是江湖上对的单打独斗,哪里见过等万人驱策的变阵进击,刹那不及反应,又乱将起来,方才马上倚仗轻功身法腾挪转合的优势倏忽丧尽,局势更加危殆。耳听得峡谷之内喝骂呼号声四起,顷刻间已有数十人抵敌不住,转瞬尸横就地。

山坡上封秦亦不由凛——但见瓦剌骑兵东队、西队的穿Сhā来回,星虚卯房二十八宿方位之外,更有星纪、玄枵、诹訾、降娄等十二分野,两仪消长,八门贞易,虽只不过万人,却分明暗含五行八卦生生不息、变幻无已的征象——他自然不知道阵法原是当年号称医卜星象奇门遁甲无不通无不­精­的宋末其人“东邪”黄药师的遗教,心中只觉此阵极尽­精­妙变化之能事,竟是自己生征战所仅见,隐隐后颈冰凉,不知何时悄然出层冷汗。陡然山下有人纵声长啸,却是风清扬夺来封秦所要的弓箭,飞身跃上山坡。

风清扬身法奇快,眨眼之间便立在封秦面前,长剑归鞘,袍角处浅浅濡湿几不甚清晰的血迹,道:“朋友,要的。”将壶内弓箭递给封秦,回眸细细分辨山下战场形势,便又要下山助拳。

封秦面­色­苍白,低声道:“等片刻,眼下还有件更要紧的事。”见风清扬依言停步,不觉冲他笑,取过弓箭在手,低眉细细检视。

弓是长弓,铁骨兽络,劲可九石。封秦单手提起那弓,只掂掂,便不自禁的微微苦笑:当年他臂兼神力,开弓九石自是不费吹灰之力;而如今身成老骥,想不到单是持弓而起,便已先嫌重。

风清扬见他苦笑,怔怔,问道:“……不合手么?”伸手帮封秦将大弓扶住,又道:“个不大懂。若是嫌他沉,去给另抢张轻的。”

封秦摇头微笑,道:“合手得很,原本用惯重弓,轻的反而不习惯。小风,求件事好不好?”

风清扬道:“求什么?是阿秦的朋友,什么也得帮。”

封秦苦笑意味更浓,道:“……多谢。件事于并不算为难,小风,双手拿住督脉‘至阳’、‘中枢’两个|­茓­道,借些真气给——记着,只要正经十二脉内积存的真气,丹田、膻中两处的内息绝不可妄动,是最要紧的。”将真气输送的法门诀窍向风清扬仔仔细细的肃容,右手下探,拈起枝长箭。

边民尚武而悍勇,所用长箭也是奇重,箭杆上包圈熟铁,倒钩既大且重,乌沉沉泛着冷光。封秦将长箭搭在弦上,眯着眼比比,感觉风清扬那熟悉极的内息正沿着自身督脉缓缓渡来,随着呼吸逐步导引至两臂之上,颗心不知怎么,却渐渐平静。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么多年也就么过来,便是武功全失,封秦却依旧是封秦。

眼下又算得什么。

猛然开弓,铁脊长弓两臂弯如满月,筋弦双折,被铁木大箭扯得狠,时俱绷作笔直——那正是世上最为通晓人意的武器,如臂之于心,如指之于臂,磨成润黄的弓弦张至极致,每分每寸都饱蓄雷霆骤鼓轰鸣欲爆的力量,咬紧,聚而不发。几乎弯折的弧度上泓冷光炫然流汇,优美,却又绝顶的冷酷狰狞。

——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

弓弦震、流痕飞惊,抹铁光转瞬即逝,钩锋倒刺间的震动却犹如鸣镝贯劲、唳破空——那箭耀眼得可怕,便仿佛上古之时­射­落九日的神羿,箭既出,西至咸池,东去扶桑,便是那日中攀山乍到的三足金乌,周身的光芒也全然身不由己的敛——伴那铮铮嘶鸣,数人之高的黑羽大纛应手而倒,箭后带起蓬血雨,却是黑纛之下的名千夫长欲图挥刀断箭,反被那箭上夹裹的无俦罡气震得倒摔出去。

封秦箭凑功,手上不停,手持弓屹然,另只手取箭、搭箭、张弓、撤手丝毫不停,十余枝长箭首尾相连,快到极处,如同­射­箭的不是人而是十余人般。他每箭必然斩断顶黑纛,顷刻之间,瓦剌军十二面黑纛便尽数倒下去。

峡谷中众人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瓦剌军乃是惊喊,江湖群雄却是喝彩欢呼。

几下兔起鹘落,直到十二面黑纛全倒,瓦剌骑手才稀稀落落的开始向坡上放箭。风清扬叫道:“小心!”手伸将封秦护进怀里,另只手拔出长剑,施展独孤九剑“破箭式”的绝技,将­射­来的箭矢拨开。

封秦面­色­惨白如雪,眼中却隐隐透出极明亮的倨傲之意,弃长弓,朗声笑道:“瓦剌阵法的指挥变化,全在几顶黑纛上,下便好。”深深吸口气,向山下凝目细看,果然瓦剌军骤然间群龙无首,已然带乱象。他心思何等缜密,当口虽是疲惫欲死,脑中却兀自推算阵法变化,停得停,又道:“主大将宫发,主参将三宫囚,客算二十五、八门杜——小风,瓦剌人阵法学得似是而非,眼下失指挥,阵法时变不得,下去,教他们走离宫,进明夷,以少围多,仗就算赢不,也可以抽身而退。”回首正想叫他离开,突然口鲜血咳将出来,晃晃险些坐倒。

风清扬微微失­色­,促声道:“怎样?”

封秦摇摇头,心知自己早在为风清扬传功之时便八脉俱伤,方才勉强借用内力,不过时引发旧伤而已。他料想大限不过几日间,颗心反倒坦坦荡荡的全不在意,提起力气抬手揉揉风清扬头顶,漫不经心的笑道:“臭小子,胡乱担心什么?趁早下去替那班武林同道解围才是正经!”

风清扬眼底蓦地震,怔怔望着封秦眉眼,若有所思。

……般揉着自己脑袋叫自己“臭小子”的情景着实太过熟悉,似乎每个蒙昧窅冥的梦里,都有那么个人,疏朗带笑的,在自己头顶揉上揉。

“……阿秦?”

封秦心里紧,眼­色­剧变。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最近正在狂修,原因是一时下手太狠,把太子虐死了……对手指~装可爱~无辜看~ 1

七十五、伤逝

——倏忽寒气侵体。

风清扬猛然转身,失神之下只来得及举剑封,但听“当”的声大响,掌中长剑与什么沉重至极的金属兵刃猝然交击,劲力之强,饶是风清扬内力惊人,也不由抱着封秦连退三步,方始站定。

击无声无息,教人全不能觉察,迅如长电横空,劲力含而不发,至刚之中隐隐蕴有至柔之相,显然已入化境。风清扬“啊”的声,虎口鲜血迸溅,柄长剑几乎落在地下,又退开几步,双眼才自封秦眉间移开,向后扫。

却见身后已多名锦衣华服的中年子——那子身形高大,巍然而立,长眉高高的耸起来,双目深陷,不怒自威,赫然正是魔教教主上官奇。

他手中那本该力大招沉的重刃,却不过是把轻薄如纸的缅刀罢。

上官奇击不中便即停手,目光自封秦与风清扬面上略略扫过,隔片刻,仿佛终于想起什么,淡淡的道:“原来是们。”神情冰冷,无喜无怒。

风清扬瞟上官奇眼,见不识得,便也无暇在意,浑然不顾指尖正溅下血来,双眼只是狠盯封秦,眉心微皱,含几分清苦幽恻之­色­,咽得咽,颤声道:“……是阿秦?”

——他与上官奇见过前后两面,两面却无不与封秦紧密相关,而如今他懵懵懂懂心思纠结,便是封秦也记不大清楚,区区个魔教教主,更早已丢在脑后。

那目光希冀而决绝。封秦暗暗叹,却不答话,从怀中掏出汗巾替风清扬裹好手上的裂伤,眉目低垂,字字的道:“是阿秦的朋友,阿秦托照顾。”不待风清扬再问,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拍拍,抹去­唇­角血迹,回头向上官奇颔首笑道:“上官教主,别来无恙。”

他生­性­平易近人,然而生则为尊,骨子里却自有份高蹈华瞻的雍容傲气,其节如竹,宁折不弯。虽是此刻战势胶着强敌当前,风清扬又神智糊涂,所居形势之劣无以复加,他份傲气却反而显露出敛没多时的锋芒。

上官奇喉中模糊笑,道:“潜龙勿用,或跃在渊。道是千古英雄多在草莽,今日见阁下千军万马中指从容,才知古人诚不欺。”

封秦也是笑,俯身自箭壶中抽出枝长箭,道:“见笑。上官教主是恼多事。”

上官奇目光微微动,道:“何以见得?”

他声音沉厚,听在封秦耳内,每分每毫都积蓄着练就在庙堂里刻骨难脱的算计与试探,进退,深沉而危险。封秦五指死死扣住风清扬手臂,借力重新聚拢眼中涣散陆离的光影,微笑道:“原本不知自己多事,但见上官教主出手,只怕便也想到。”顿顿,场压制不住疲惫徐徐漫上心头,整个人慵慵倦倦地,忽然再懒得与上官奇兜那些朝廷官面上最常见的圈子,又道:“仗山道两侧的伏兵是布下的。是魔教教主,调动日月神教的高手自然不难;至于正教,嗯,少林和武当号称是武林泰斗,人多势众盘根错节,虽在江湖,与朝廷的联系却定然不止丝半缕,只消在暗处提几句,些老和尚、牛鼻子的敢不开个武林大会号令下驱虏守土么?”

他吐字缓慢,犀利却又漫不经心,每字,上官奇沉静如水的面­色­便铁青分。风清扬剑交左手,蓦地向封秦身边靠几步,纵然神智浑浑噩噩,却也察觉上官奇周身渗进风里的刃杀气。

上官奇目光­阴­骘,沉声道:“究竟是什么人?”

封秦静静笑道:“郕王爷,失敬。”

他言既出,上官奇握刀的指节便不自禁的紧,眉纹顿深。然而他为人极是镇定,虽有失惊,面上却立时转做派平静,低声道:“入江湖十余年,看破身份的,阁下还是第人。”

——原来他却正是当朝正统皇帝之弟、太后之子,郕王朱祈钰。有明代,起于草莽,太祖皇帝朱元璋便是魔教出身,故而身后历代皇帝秉承祖训,各自严防江湖滋事,对于由明教转为禁门的日月神教,更是从无刻松懈:近年来朝中掌管江湖事物的,便正是位郕王爷。

封秦摇头笑。当年他与幼弟封楚马上平定下,苦于南朝武林聚义之师层出不穷,曾花大力气着手对付武林中人,之于此道实是有着不尽的体会心得。因此既知上官奇是朝廷中人,略略问过明廷宗室重臣,心里便已有计较。

却听朱祈钰淡淡的道:“难得糊涂,可惜,可惜。”

封秦道:“阁下杀的主意恐怕早在­射­箭时便打定,不愿装糊涂,那也无伤大雅,算不得可惜。”边着,边握住长箭翎尾,杏核眼轻挑,忽地朗声而笑,道:“那又有什么好?”

朱祈钰却未料到封秦伤病入骨尚有如此从容,呆之下,不由纵声长笑,喝道:“好、好!”掌中缅刀“嗡”的震,光若匹练,直卷封秦喉头。

他来势奇快无伦,直如流星惊,刀未至,分寒凉至极的刀气已现教人毛发悚然。封秦深知如今碰上的正是生中少见的大高手,当下不敢托大,双目紧盯缅刀雪亮的痕刀锋,轻唤道:“——小风!”向旁踉跄让开半步。

他话音未落,果然柄长剑自耳后疾刺而至,横剑荡开刀刃。

刹那迅若电光石火,转瞬之际风清扬与朱祈钰已然交手,刀剑,乍分乍收,尚未褪尽茫茫白气的漫山青碧之中恍如两匹收敛金红日­色­的水影,兵气碜碜,入目生寒。封秦回眸见风清扬的剑法虽较清醒时失之滞涩,时片刻却兀自支持得住,心头略微宽,俯身掐过棵细叶长草,轻轻横在­唇­边。

——朱祈钰绝非轻率之人,局他渔翁既未赚得盆盈钵满,想来十之八九,还有后着。

……谷中向问莫大曲洋任行等人,却都是朋友。

草笛声起,锐如鸣镝。曲率间字句转承滞涩,正是诗经“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的句子。句本是戍卒怀乡之作,相传作于东周平王之时,因平王迫使其民为其舅家申国戍守,戍卒怨恨而为此诗,其意求归。封秦心知向问任行虽不通音律,同行的曲洋莫大刘正风却无不是­精­通乐理心思缜密之人,句入耳,无论如何也必然有所觉察。

他体内经脉早在­射­箭时便为风清扬沛涌而至的内力所伤,此刻真气退却,身子空荡荡的如同副躯壳,眼内耳内片恍惚,几乎连步都走不动。曲实是他力所凝聚,便仿佛将生余气都燃作飞灰的倾身箭,尾韵炽烈犹如鹰唳长空,战阵之中,远远传将开去。

兵戈嘈杂之下忽有胡琴幽咽作响,音­色­凄清,遥遥的回句“彼其之子,不与戍申”。响过后,数道人影分分合合,自战阵中脱离而出,蹿上山坡。

封秦见那几道人影依稀相识,心头松,再也站立不住,靠着棵老松缓缓颓坐在地。他历尽生杀,杀人无算,本就算不得圣人,只消能教向问等几个至交就此脱身,其余的人物,也管不那许多。

他笑笑,将喉间口血咳在袖中,回眸去看风清扬。

回眸却不由教他吃惊——只见风清扬神情空濛,双眼不知正望向何处,柄剑使得黏黏塌塌似动非动,每每见朱祈钰柄缅刀抹到喉头,才迷迷糊糊的随手还上剑,痴痴楞楞,如有所思。便似感觉到封秦目光,他蓦然偏过头来,茫然之中隐约清明,便似霎时间忆及什么,颤声道:“是阿秦,、记得……那声音记得!那晚、在洛阳……”最后个“城”字尚未出口,猛然虎口痛不可忍,右手腕骨“喀嚓”响,手中长剑拿捏不住,被朱祈钰弯刀直卷得飞出去。

那长剑原是华山剑宗蔡子峰的遗物,风清扬纵使强行忘记华山派门户生变事,脑中却始终记得剑对于自己极为重要,长剑乍失,才有些醒觉,又惊又怒,喝道:“做什么!”转身便要拾回长剑。朱祈钰心知他剑法绝伦,十成心思里只用成便已难以应付,眼下好容易震落他长剑,哪里容得他再取,沉声道:“躺下!”缅刀劈风,招招式式猛下杀手。他眼力何其之毒,早看出封秦强弩之末不必理会,真正棘手的,倒还是眼前个疯疯癫癫呆呆傻傻的小子。

风清扬怒道:“滚!”身形急转,感到对面冰凉的刀锋贴着自己胸前掠而过,相去曾不盈寸,心下也不觉微微惊惶。他身武功十之七八尽在柄剑上,拳脚功夫不过二流,避开朱祈钰第刀第二刀,到得第三刀上下,终于无路可退,肩胛处被缅刀划破条四寸来长的口子,鲜血飞溅。

封秦坐在二人身后不远,心绪动荡下力气流失的愈发厉害,方才不过轻飘飘的尚可移动,渐渐地四肢百骸被铅水灌满,连动动也是艰难无比——他深吸口气,双手冰冷,缓缓摸索,心知旭日初升,满山遍野必然都是清秋季节澄澈鲜亮的阳光,而如今双眼里却只剩下白光舞动,无止无休——有那么瞬,便是山谷里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都模糊不闻。

他听得风清扬闷声痛哼,极力想看清楚,眼前却只是些苍绿血红的影子,有什么腥热滚烫的溅在颊上,全然不可分辨——或许当真是将死而荒忽,心中隐然柔仄温软,便仿佛教生世不曾有过的情感堵紧,喜怒哀乐,忧痴惊嗔,由汹涌澎湃反而堵成生最习以为常的平静——终究是看不清,他反而闭眼,轻轻的道:“小风,那日在剑冢石台上教过,剑者,心存而意动,行云流水,任意所至。剑法不拘泥在招式里,莫非还要拘泥在柄剑上么?”

他言既出,风清扬眼底猛地道极明亮的光影豁然绽破,停步立在当地,竟是丝毫不知动。

朱祈钰与风清扬僵持数招,心中实有怜才之意,眼看风清扬举动无异送死,不觉喝道:“出手!”缅刀横推,却是绝不容情——忽然风清扬­唇­边依稀扯出痕笑来,屈指成扣,便在那缅刀距自身尚有数寸之际,轻轻在刀锋的四寸五分处弹弹。

击自然而然,便如外神来笔,分毫不差,正在缅刀力不能及的所在。朱祈钰失声轻呼,便如同看到世间最不可能之事,手臂骤然失力气,再难递出半分——却听“铮”的声脆响,那缅刀裂痕乍生,刹那竟碎成数段、从中断绝。

——须知缅刀刃薄质软,最难收发由心,刀法五成进攻的力道之中,必然另有五分力道如收如闭,用以压定整个刀刃。风清扬手看似拳掌实是剑招,其间方位、力道拿捏得都奇准无比,触虽轻,却足以教守闭之力骤然反噬,尽数打破刀上两股劲力的相持之势,其劲之强,非但单薄如纸的刀刃,便是朱祈钰的条右臂也禁受不住,隐隐受暗伤。

弹指易转,胜负立现。朱祈钰面沉如水,怔怔望着自己手中的半截残刃,半晌抬起头来,喃喃的道:“……原来真有等武功。”当啷声,将半截缅刀远远抛开去。

忽听曲洋冷漠清淡的声音道:“上官教主。”数人缓步走至,衣衫浴血,或错愕,或愤怒,正是任行、向问与曲洋。

莫大与刘正风扶着浑身是血的衡山掌门刘鱼冠立在远处,刘正风张孩子气的圆脸上隐带泪痕,莫大却甚是沉着。

耳畔争执声起,如质问,亦如决裂。封秦眉心轻蹙,只觉朱祈钰人固执得可笑,也不睁眼,缓声道:“郕王爷,令兄眼下驻跸塞外,倘若王爷即刻回京,只怕下运于掌不在话下,又何苦盘踞江湖,要两千条中原武林的­性­命,尽作王爷靖肃江湖帮会的功业。”想起他与任行当日冲突无不是另有图谋,笑笑,却觉得颊畔温暖,正被什么人小心翼翼的轻轻抚触。

眼帘微动,光粲然,刻却清晰得纤毫毕现。眼前风清扬颊侧被碎裂的刀刃割几道大大小小的伤口,睫上血珠儿粘结,也清二楚看得分明。

孩子的眼眸,却是从前般,温柔与痛苦,渴盼与隐忍,混同专注而绝望的­色­泽,糅杂处,刻骨难分。

“……阿秦。”

……终究是放不下他,放不下他。

封秦喉间苦涩,停得停,便又浅浅笑起来,揽袖替他仔细拭净颊边血迹,低声道:“……看,江湖不过如此,庙堂更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记着,但凡不愿受伤,世上就没有个人有本事伤得……小风,心思最纯净不过,将来,呵……将来便带走,咱们去塞外,咱们带着小仪……塞外往北,有条叫做楚河的大河,向骑骆驼的人打听……咱们在楚河边上搭两面鹿皮营帐,小风,咱们养马去……”背脊后靠,探手入怀,似乎想要掏出什么,双眼却缓缓阖上。

眉眼低凝,便仿佛要睡足生世的劳卒。

风清扬心底狠狠坠,唤过场大梦初醒,须臾之间,颗心却似跌入奇寒无比的冰窖,背脊震,嘶声道:“阿秦,别睡!”等待良久,却再听不见那人强打­精­神微笑着回答。

——突然就想起血泊里那只灰毛的松鼠,被柄匕首穿透,深灰­色­的眼睛合不拢,空洞洞的,再没有微笑的光。

阿秦,别睡。

别睡。

——那刹那,竟是整个世界都死。

作者有话要说:跪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表杀偶!!!!!!!装可爱~~~拼命装可爱~~~~~~钻进大大们的怀里装可爱~~~~~~~~~~~是HE~真的是哈皮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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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稀饭悲剧结局的筒子可以回看番外一了……

泪奔~~~~~~~~~~~~~~~~~~~~~~~~~~~~~~~~~~~~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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