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望气
杭州城临钱塘傍西湖,南宋时康王赵构建都于此,有个名字便是临安。自城东路直行,约有半日之程,隐隐便见河口宽阔,望无际。那海在南宋时叫做苏州海,东望屿礁星罗棋布,犹如片泊舟,当地人便给那岛链起个名字叫舟山。几百年时光倥偬即过,沿海的渔民却兀自流传着舟山岛中住着青衣不老的神仙传。
封秦赶着老驴车离开封府,路沿官道徐徐东去。那车不大,车檐压得颇低,步步走得却稳,并不用如何看顾。封秦倚着车轓有搭没搭的晃着马鞭,另只手却捏根草茎虚在身边小仪雪白的鼻尖儿上,逗得小姑娘使尽从向问绿竹手底下学来的诸般招式扑挠躲避,却无论如何也避之不脱——有时他见妹子扁扁嘴急得要哭,便淡笑着指几句闪避腾挪的武学法门,大小偎在处打打闹闹,权作消遣路光阴。
他二人驴车身后,自上路的第二日起便有辆马车缓缓随行。封秦驴车赶得慢,那马车便也放缰,吱吱嘎嘎不远不近的只是缀着,赶车人身材佝偻,领衣衫洗得泛白,正是莫大。时而遥遥听得马车中有少年人的声音低低响,却是莫大的小师弟从车中钻出半个身子,和师兄上两句话,不刻又缩回去。
封秦与莫大师兄弟不过头之缘,虽并不知晓他们跟在自己身后的用意,但马快驴慢,既然甩不掉,也就任他们相随。他性格磊落,所知极广,纵然武功尽失,倒也不怕有人暗算加害。
日入浙,江南梅子轻黄,路淅淅沥沥的细雨绵绵。小仪扛着把小小的油纸伞坐在车轼上,隔着几重深深浅浅的低矮树影,眼见道边临下横春水被雨丝俱搅作混流,大感无趣,打个哈欠,低低哼几句歌儿,忽然开口唱道: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映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
小姑娘声音稚嫩清脆,字句吐语圆润,余音袅袅,端的可听,然而年纪幼小,歌中词句大多是从乡间里弄听熟的,却浑然不解其中相思别离之苦。封秦原本微笑着听自家妹子唱歌,听得最后句,不由呆呆,低声自语道:“……什么?”微微抬眼,只觉句“白头相见江南”尾音摇曳,拖得极长极长,被地的雨丝渐渐洗作沙沙的细响,怅然兀自历历分明。
道旁水网离离成络,大青石垒起弯曲的堤岸,便没有北方草甸上青萍如覆白苇茫茫的壮阔景致——刻当真是到江南,连雨也是婉约而秀致的,淋落在指际,算不得冷,积得久,却又有凉意丝丝渗进皮肤里。
不大牢靠的马车“吱”的颤,却是小仪撑着伞爬到封秦身边,道:“大哥,大哥,淋湿啦,可别着凉!”掏出帕子擦净封秦面上颈上的雨水,蓦听封秦含笑问道:“小仪,倘若有出门很久,回来时听大哥已经死埋,敢不敢去看大哥的坟?”
小仪眨眨眼,霎时听不懂封秦在什么,愣会儿,眼圈儿猛地红,扯住他衣领拼命摇,道:“大哥瞎!大哥不死!”
封秦把搂住妹子,笑着哄道:“是,是,不死。问的是几十年以后,那时候连小仪也当奶奶、有大堆孙子——那时候敢不敢去看大哥的坟?”
小仪看封秦眼,垂下脑袋,吞吞吐吐的道:“不敢。”
封秦颔首笑,道:“……也不敢。”
驴车拐个弯,遥遥似有什么从幽草乱木间探出水面,却是座木板铺就的野渡,雨中寂寂无人,孤舟自横。封秦扬鞭低笑,问小仪道:“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看像不像?”摊开手掌正要教十四个字的写法,身后却有胡琴声扯出低低的韵,莫大的声音道:“几句书卷气太浓,不好,不好。”
他句话接得有趣。封秦笑,也不驳他,长声吟道:“大江滚滚浪东流,淘尽英雄古渡头。”“头”字罢,便即住口,心道看次又如何评价。
莫大慢吞吞的道:“句草莽气重,却是念不得的。”
封秦哈哈大笑,扯缰绳,教驴车兜回小半个圈子,黑眼直视莫大,道:“如今便是草莽,又怎么念不得?”
莫大摇摇头,双目微眯,道:“那是庙堂上的落魄气,哪里又是什么草莽气?”抱起胡琴,琴弓从左至右“嗡”的拖,和着调子咿咿呀呀的将封秦方才的两句重新哑声哼唱遍,喉音沉郁,曲调黯然,雨中听来,甚是凄清。
他语中的,眼光锐极。封秦怔,待他唱罢方拱手而笑,道:“先生好眼力。”竟是坦然相承,再不辩驳。莫大微笑道:“人有趣得紧,有庙堂上的尊贵气,却不见谋算气,也当真难得。”放下胡琴,掸掸车檐上积存的雨水,漫不经心的道:“……难怪。难怪。”
封秦又怔,却不知他难怪什么,正疑惑间,忽然莫大身后的马车里探出刘正风张少年的圆脸,皱着眉道:“师兄,唱得难听,把曲大哥吵醒啦!他伤还没好……”打眼见封秦,不禁失笑道:“终于跟咱们话——别理会师兄,他自来不大瞧得起旁人,骂矫气,曲大哥隐士气,自己反是满满的市井气!”身子挺,也坐到驾位上。
莫大斜师弟眼,鼻中哼,并不理会。
封秦笑问道:“小曲也在车上?他的伤怎样?不和小向他们齐北上么?”
刘正风道:“他伤得重,虽然没什么危险,几日睡得时候长,却也没什么力气北上——师兄,们既然受人所托路护送到杭州城,索性就带着曲大哥同行:来像是也识得曲大哥,万他伤势转重可以求帮忙;二来也省得再看着平指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受气……”话未完,突然发觉自己仿佛时不慎漏什么,怯怯的偷扫眼莫大,挨瞪,讪讪的忙住口。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可怜的死生病了~~~~~~~~~~~~~~~~~~~~~~~~真心希望不是发烧的水痘~~~~~~~~~~~~~~~~~
脑袋疼的厉害,盖着大被浑身发冷,晕沉沉的~~~~~~~~~~~~~~~~~~~~~~~~~~~
这一章就是被窝里写成的~~~~~~~~~~~~~~~~~~~~~~~~~~~~
所以,一切错别字病句,只要不是硬伤,大家就恕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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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野渡
作者有话要说:矮油偶是多么想把这章叫做野合但偶是正直的银啊咧~
在一个米有网的破医院里隔离了N天,终于放出来了,憋死偶了~
赶明写个《铁窗下的肉肉》纪念一下~
决定了,最近一天一更以弥补偶受伤的心灵~(乃压根是存了一个礼拜的文好不好)
肉乎乎的走开~封秦心思何等缜密,刘正风话中失漏听即知,便问道:“是谁托护着们的?莫非是小风——”句“莫非是小风么”几乎脱口而出,蓦地记起那孩子体内真气尚未调和,又教自己戳中睡|茓,纵然如今醒过来只怕也没什么力气,不觉微微苦笑,心道几日离开封便神思恍惚,不知怎么,有的没的总要想到他身上。
他提及“小风”二字,刘正风面上便是慌,忙摇摇头,结结巴巴的道:“不能!和师兄、们答应的!”
少年年纪稚嫩,阅历浅薄,言语间尽是不谙世事的真,越便越是欲盖弥彰。封秦笑,心下已是然,忽听莫大淡淡接口道:“走后第二日,华山派风师叔托暗中送程。”冷冷瞥身旁师弟眼,又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不得,便帮他帮罢。”
刘正风教莫大双眼看得凛,却不敢话,偷偷瞟眼身后马车,喉中模模糊糊“嗯”声。
五岳剑派凭辈论交,各门各派叙过辈份,彼此等级严格。风清扬是华山剑宗蔡子峰的幼徒,年纪虽轻,却与各派掌门平起平坐,莫大便以“师叔”称之——近日江湖上将华山风清扬离经叛道投靠魔教传得沸沸扬扬,他却权当作没听见般。
封秦笑道:“那便承蒙阁下照拂。”望莫大师兄弟遥遥拱手,赶着老驴车再不搭话。
……那孩子既然托莫大师兄弟沿途照应自己,想来便已是放下罢。
——只么想着,便带隐隐的欣慰之意,然而仿佛欣慰得极,绰绰约约竟反生出霜寥落里不出的怅然:当日蜷着尾巴做松鼠时,书院里读到庄子《南华》“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若相忘于江湖”句时颇为感慨,来来去去揣摩不知多久,而如今洒然去、心思牵结的模样,倒没那孩子脱得开。
雨声漓漓,敲打在头顶车檐上,不多时声音便渐渐浊重起来。正是江南落花时节,官道两侧树色稠碧,被雨水洗却浮尘,宛若染就青绿山水时砚上渲开的石青,浓浓淡淡,辨不清深与浅的边缘。莫大的胡琴不知什么时候又响将起来,雨中飘摇着犹如叹息的悠长调子,兜兜转转,冷眼旁观似的苍凉。
小仪从伞底伸出只手掌探探,道:“雨下大。”将纸伞往封秦头顶推推。封秦笑,回手揽住妹子,扬声问莫大道:“雨时半会儿想是停不,瞧前面渡口有户人家,咱们借宿晚,明日再走不迟。莫先生,怎样?”
身后胡琴挽出痕涩音,莫大似是声哑笑,悠然答道:“咱们是保镖的,做不得主,自然大老爷算。”
沿路而行,半里外水畔的野渡旁用茅草搭就方简陋的小屋,似是供往来行旅歇脚之用,却并非什么人家。条官道原本僻静,野渡荒弃,便也招不来几个行客,封秦等人在屋前下车,推门进去探视时,只见其中几张窄榻矮凳都结满灰挂,霉气冲鼻,正不知到底多少年没有人来过。
屋前两根门柱撑开半丈来宽的草檐,众人卸车,便将驴马栓都在檐下避雨。封秦见两辆车身高矮的都在雨里浇着,笑道:“明日早,怕是车里要潮透。”携着小仪走进茅屋。过得片刻,莫大师兄弟也先后进屋,莫大拎着胡琴在前,他身后刘正风背箫抱琴,身侧搀着人,黑衣广袂,却是曲洋。
当日封秦与曲洋同在绿竹巷中借住,话虽不多,却也相交莫逆,彼此相视,不由各自笑。封秦黑眼略转,扫过曲洋颊侧的细碎擦痕,颔首为礼,微笑道:“便不问什么‘别来无恙’的废话。”
曲洋唇边露出丝苦笑,道:“看气色,也不必问。”摆摆手,缓缓走到窗边凝视雨势,低低的道:“明日早,马车里定然湿透。”眉峰微皱,隐约透着几分悯然。
他话与封秦所言几乎般无二,较之封秦的漫不经心,却分明又多些冥灭难察的隐讳意味。刘正风少年明亮的目光颤颤,瞧眼窗外,再回望眼自家师兄的漠然神情,轻轻咬住嘴唇。
云压得重,将近黄昏时色便暗下来。屋内积年不用的半截蜡烛燃,灯如豆,泛着微微的尘土气。灯下莫大抱臂倚在墙角将瞑未瞑、刘正风照顾着曲洋歇在边,封秦则抱着小仪挑个角落坐下,将胸中所藏的武功诀窍倾囊而授,教小姑娘遍遍的悉心记诵。
他平日里极是护短,从来不曾对妹子过句重话,此刻却如同换作另个人,眼色清明冷厉,其间褒许斥责,再容不得半分含糊。小仪毕竟孩童心性,几次贪玩分神,不过漏听几句,居然被他训得几乎直哭出来。
两人教学问答,不知不觉已然夜色深沉。待封秦哄小仪睡下,桌上的半截蜡烛早烧作摊凝固的烛泪,窗外虫声唧唧,忽远忽近,落月寒凉的银辉下倏忽响,身外地反而愈加静谧空灵。
却原来雨已经停。
封秦自小仪榻边站起身来,觉得冷,便自包裹中取出件外衫披在肩头。他来异世后便身无长物,身上穿的都是风清扬的旧衫,那衣衫略大些,直裾宽阔的流摆长长地拖在身后地下,月光下依稀流畅垂坠的纹理,侧影修长瘦硬,便犹如将军破碎在瀚海风沙里的战袍。
忽听人压着嗓子哑声开口道:“欲速则不达,小姑娘年纪太小,么逼着教武功,不怕吓怕么?”语意颇不以为然。
封秦回眸笑,摇头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罢。莫先生多虑。”
墙角的阴影中莫大略微直起背脊,道:“断没有么教人武功的——不过方才听的武功,那嵩山封禅台上正教几十号人困不住个,却也不像是虚言。”
封秦隔空抱拳,笑道:“见笑。”
他瘦影纤致,皓腕如雪,偏抬手,却又透出极疏朗的味道来。莫大眯成线的眼弯弯,道:“将军气,落魄气——倒像是几百里大营炼就来的。封先生,双空手,教小姑娘的多是分水匕峨嵋刺之类的短兵刃,可个人,只怕却是使长兵刃的。”
他与封秦差不多年纪,佝偻着腰板,望之下邋邋遢遢庸庸碌碌,番话侃侃而谈,眼光之锐识人之准却教封秦也不由暗暗失惊——封秦却也是个极爽阔的性子,只怔,忽然哈哈大笑,望莫大长身为礼,笑道:“佩服,佩服!”
莫大微微笑,道:“生受。”胡琴琴弓轻震,反手扯,抹长音音色嘹烈,静夜里远远地送出去。
他胡琴自来凄清,唳却宛然马嘶鸣,蕴着森森寥落的兵声剑气,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山雪中草。封秦扣指相和,长声道:“烽火照西京,胸中自不平……”眉间豪气骤起,猛地长袖拂,卷过旁门边靠着的长棍,闪身出门,便么以棍为枪,踏着古诗抑扬的节律,将胸中杆长枪征杀无两的招式招招的递将开来。
五十四、枪舞
那木棍似是搭建茅屋时废弃不用的角料,长有八尺,径可两寸,虽不似当年八十斤铁枪惯用的凝厚份量,却也入手沉实,招既出,破风之势凛然生威。莫大身形晃,人已坐在门边短凳上,手中胡琴却不就停,两指铮铮弹拨,音色峻戾,“嗡嗡嗡”接连三响杂音落错,如履积雪,如闻刁斗,如将寒析,如动星文。
封秦微扬头,低声长吟道:“……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手中枪法大开大阖,式横扫,直抽得风声如吼——那招式刚烈已极,便似大风卷水、浩然弥哀,顿挫之际浑然不带丝毫的回寰转折,却又仿佛军营里篝火旁执干戈而披甲衣的礼乐舞蹈,援玉桴、击鸣鼓,带长剑、挟秦弓。
他长发散落,月下氤氲,宛若浮起层细不可察的流辉,莹然生光,淡不可收,几茎煅尽心力的憔悴苍白依稀在那光痕里,随风揉乱,也就再不如何分明——那人的睫极黑极黑,浅浅阖着,劳卒的阴影自眼底洇将开来,十二分的凌厉锐烈之中,不过恍然叹,蓦然便又转作浮生梦里寂寥如蚀的倥偬与荒忽。
……当真是荒忽。莫大琴弓沉捺,壮阔之意便似龙门峡回波激荡的尾浪,破涛乍起,立时便又回复从前凝涩如哭的苍冷。封秦反手拢过长棍,衣袖卷带,枪式顷刻之间已由极刚转至极柔,腰上长佩轻而薄的玉色流苏被回旋的枪风离离惊起,缠过流水般婉转低拂的广袂长裾,末端寸寸纠葛上漆黑的发梢,飘摇无方,似也将融进琴声幽幽的江南月夜里。
雪黯雕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书生。
杨炯诗风精雅,边塞诗自来却写得极壮,取势慷慨,气象纵横。封秦生也不会忘记紫骝马上沙场战罢的凄冷月色,然而诗中画地取封侯的豪情被今夜把胡琴泛着雨水气的悲苦弦音哀哀浸透,还能出口的,却只剩么四句: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之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踏歌而舞月,是霎时兴之所至,却也是霎时便又没心情。封秦叹口气,扬手将那木棍远远掷开去,遥遥向茅屋内为胡琴棍影惊醒的曲洋刘正风笑笑,也不顾莫大停在旁的马车早已教雨水淋得透湿,转身径自在驾位上半倚半靠的坐下,“嗤”的笑,阖上眼。
——副身子怕真是不成,只是不知道那孩子独自留在开封又过得怎样。
么闭眼,便漏过对面莫大口唇微动、欲语未语的神情。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映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
终究是白头相见江南。
沿着钱塘江口的苏州海信步而行,过片新新旧旧的柳树林,便见得弯碧水静静流淌,绕着几户茅檐低小的人家。小村边上,条青石古道曲曲折折,通向不知名的远方。
小村坐落于杭州城东郊,听村里的老人原本有个名字叫做牛家村。村子渊源极远,据两宋时便在的,却直都不大。后来蒙古人南侵打下杭州城,村子里十来户人家死的死走的走,到如今还剩的七八间老屋子里,仅有寥寥三四户十几口人,仰赖着村口祖传的几亩薄田日复日的讨生活。
四个月前封秦与莫大等人分手之后,便带着小仪寄住在小村里。小村人少空房子多,安家落户并不如何麻烦,临行时向问曾硬塞封秦大包金叶子,兄妹二人的生计便也毫不拮据为难。
两人的房后长着几株树龄极老的桃树。正值七八月间,桃花落尽,桃树老绿的叶底稀稀落落的结几枚青青小小的子实,倒更显出树后片竹林宁谧而清凉的绿意来。封秦每日指导小仪文字武功之余便常常到林中独自人默然静坐,有时细雨蒙蒙沾衣欲湿,他也只是披上件旧衣,并不打伞。
竹林的深处有座孤坟。那坟是并冢,当初起得不小,然而被二百余年的岁月渐渐磨平,竹枝碧色的影下,便只余方残碑,依稀可堪辨识。
“山缥缈峰重景 图地封楚 友黄固谨立”
封秦双手半拢在郁青的袖里,盛夏暑气蒸,那双手却是缓不过来的凉。
——倒显得眼前石碑透出些暖意。
“……当年可是信誓旦旦的过,要把咱们几个马背上打来的下管得太太平平……定然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罢?可不许大哥不在便偷懒……可惜没福气看见小子兢兢业业的模样,真是,呵,真是……”
手指顺着冰冷石碑上阴文笔画秀逸苍劲的顿挫笔笔描摹下来,个“楚”字,整整十三画。
“……人是的朋友罢?黄固,嗯,笔好字……其实有样的个朋友当真好得很,生前聊为知己,身后他替立碑……阿楚,大哥以后也在儿陪好不好?可惜小仪妹妹笨得很,个‘封’字总要写成‘圭寸’,将来的碑,咳,只怕要贻笑大方之家……”
——从前无论什么总是不到两句便教抢话头去。如今和重先生并肩躺在地下,任由个人的唠唠叨叨,倒安静。
满腔满腹的怀惜积得重,其实心里反而是场死寂般的淡然:只是有时神思不知怎么就开始恍惚起来,起立,坐卧,蓦然回首,便会看见那双肖似父亲更像极自己的柳叶眼儿璀若星子,便那么盛满笑意盈盈。
“……是,最近不知怎么又记挂那臭小子——还是和提过的那个小风,他跟是模样的犟脾气,可比听话的多,也更神气……不过那孩子……那孩子,想来再见不到他……”
话间身后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封秦怔怔,回过头来,便见小仪张圆嘟嘟的小脸正凑过来,问道:“大哥,大哥,见不到谁?”
封秦笑,道:“正和楚哥哥小风哥哥呢——怎么,饿?”
小仪头,扯住封秦衣角,道:“今给炖鱼的!”
小姑娘几个月来被封秦逼着练武,身量抽高些,张圆脸却是依旧。封秦回过身子,轻轻掐脸蛋儿,笑道:“就知道吃!将来养成小猪嫁不出去,岂不是要家大哥养辈子?”
小仪扯开封秦手掌,摇头叫道:“就不嫁!就得养辈子!”
封秦哑然失笑,道:“胡八道!早上教的奇门遁甲要诀背会么?背不下来今啃西瓜充饥罢!”
小仪脸扬,道:“早背!”想想,巴到封秦耳边,轻声道:“大哥,大哥,发现顶好玩儿的东西,来!”
作者有话要说:偶米有虐太子哦喔呵呵呵~
都说~临死的天鹅最美丽~咦偶说什么了么偶什么也没说~
今天武侠小所研究的老师讲~上海和悲哀是最美丽的~灭哈哈哈哈~
天知道偶对太子流了多少口水~
小电没电,不多说鸟~
对鸟~明天要写《尼采哲学与民族主义》的西哲论文,可能不会更了~原谅偶吧~
五十五、故宫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封秦信步而行,转过空无人的廊腰缦回,再抬眼,便见雕花木匾上“寒翠堂”三个篆字笔画纤细,浮动在倒映的波光里,宛然活物般。
正是南宋时临安故宫的所在。当年元人打下临安,洗劫之余场大火几乎将宫苑烧个干净,所幸寒翠堂左近紧邻着御花园潭碧水,才保留大半的构建,只是如今四下里野花如坠乱草葳蕤,早不复当年的烟水繁华。
封秦潜进皇宫原是趁夜。故宫比不得别处,虽然荒废,朝廷兀自派兵守得极紧。他眼下武功尽失,自然没有曾经神出鬼没的本事,但自古皇宫格局大抵不外乎“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规制,眼光经验既是尚在,绕过守卫暗中混入便也并不如何为难。
身后的沉香栏杆兀自留存着战火烧灼的印记,清风微凉,夹裹着晨雾薄薄的水汽。封秦拉紧雪青的长衣,忽然忍不住叹叹,也不顾碳痕污损衣衫,径自停步在那栏杆上倚,低低自语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呵,句话得真好。”探手入怀,低眉端详手中的把小锁。
小锁是在牛家村间密室里发现的。当初封秦携小仪择此处定居时心境苍凉,并不十分在意村中的人物布置,只道牛家村不过是杭州城东郊个平平常常的破败村落,谁知偏偏小仪年少淘气,近日又在学奇门遁甲中的三奇八门伏匿藏形之法,整日数着方位满村乱跑,来二去,居然给在村头间老空房的后厨内,当真发觉个密室。
那密室便藏在空房的碗柜后,机关精巧,颇不易觉。封秦被小仪强拉着进去探看,却见密室的几口箱中,满满的尽是价值连城的书画古玩——那箱子正不知放置几百年,江南气潮湿,箱上包边儿的丁铆铁片都烂个干净,却唯有密室榻上单独放置的把小锁颜色明亮,非金非玉的质地,竟是丝微尘也不曾沾染。
锁下压着的张生宣纸已然腐作灰褐之色,而纸上寥寥几行笔迹,封秦却已熟得不能再熟: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则栩栩然蝴蝶矣。余非大贤,今亦不知此身也。古人云浮生若梦,盖大抵如此。噫!光阴逆旅、百代过客,其果梦耶?如其故国神游、终成误,其果运偓耶?夫唯地玄黄,不谅人只!今余生而有负,故知行之失察,故国尘土,无可恋矣。乃遗物于此,再不复见,百代之下,无人知何所来也。昔临安旧游,长耽宫阁……”
最后的几句压在锁下,移开锁再看时,那纸却朽得厉害,不过轻轻触,登时片片碎裂。
……原来,阿楚竟也来过里的。
而坍圮败毁的旧苑宫阁,也是他的曾来之地罢。
颗心蓦然涌起不出的柔软,酸涩却又苍凉。封秦细细将那锁收好,余光隐约,恍惚间便似瞥见不远处月桂树下那孩子浅淡的衣角闪即没,待当真惊起回眸时,却空余下风影萧疏老枝横斜,哪里还有那孩子俊秀极的双灵动笑眼。
……杳杳人而已。
就么微怔忡,“吱呀”响,翠寒堂积灰的板门突然从内被人推开。封秦想不到禁宫深处还有旁人,不禁凛,不及闪避,却见名锦衣子缓步踱出,沉声问道:“是谁?”面容英朗,透着些料峭的寒意。
来人三十来岁年纪,语音低厚,不怒自威,虽只是负手而立,却已气势凝峙。封秦打眼便知此人决计不好招惹,当下不动声色,微微笑,道:“怀古之人罢——若是打搅阁下,在下便到别处。”略抱拳,退步。
那锦衣人双目在封秦面上转,道:“不必。”骤然身形晃,五指并掌,径取封秦咽喉。
他话音甫毕便逼至近前,招式峻烈,直如雷霆乍惊,掌未至,夹带的劲风已迫得封秦喘不过气来。封秦却也直防备人遽下杀手,方才步算得极准,正退到回廊的漆木大柱边,眼见他出手,立时身法错绕到柱后,右手中指弯曲成扣,向他掌沿的外关|茓轻轻弹。
他应变迅捷无伦,攻其虚,避其实,正是攻敌所必救。那锦衣人鼻中哼,未料眼前瘦怯怯的少年还有接下自己招的能耐,手偏避过封秦指尖,掌心气劲已吐——他掌力较之方才已增强三成,但凡击实,便是筋碎骨折之祸。
招却是逼着封秦以硬碰硬。封秦手上无力,不由苦笑,心知自己今日若是不出全力只怕便回不去,心横,权以右手为引,袖展流云,左手却趁虚疾那锦衣人腋下大横|茓,拼得废只右手,也要教他重伤。
便在此时,隐隐似听缕剑鸣。封秦未暇细想,腰上猛然紧,身子不由自主的被带起半个旋子、已然教什么人揽进臂弯。他脑中“嗡”的声,只觉来人怀中气息熟悉至极,刹那竟仿佛全然痴,良久,才省得回过头,怔怔去看那人手中纵横翻飞的青钢长剑。
那人袖角浅淡,积些浮灰的黯然色泽,更显出运剑手腕骨节突兀的枯瘦,然而柄长剑或攒或刺或挑或捺,开阖转圜,兔起鹘落,却终于有凌然绝顶的挥洒自如。封秦背脊颤颤,才发现那人的脸颊就在眼前,发丝散落,被周遭的水汽洇散颜色,纵然纯正的漆黑,犹自扎得人眼痛。
句“小风”梗在喉中,却不出。
风清扬长剑剑势狂放却流畅,便如泼墨般,寒光,顷刻间护严封秦周身,剑意不绝,更直逼那锦衣子要害。那锦衣子未料到还有高手窥伺在侧,击不中,借势回身便退,喝道:“什么人!?”
风清扬默然不语,反手轻轻将封秦拢在身后。
那锦衣人低哼声,盘算片刻,字字的道:“剑术特异,心法古怪,但脱不开华山派的影子——华山蔡子峰岳肃白清璋等人的功力都不及,究竟是谁的门下?”
风清扬低眼注视手中长剑,道:“华山风清扬。”
那锦衣人闻言呆,道:“便是风清扬?”似是想起什么,忽然长声大笑,道:“蔡子峰教出的好徒弟啊!江湖传言,投奔魔教、连创五岳青城数十名好手的原来便是!难怪!难怪!好个华山派!”纵身跃上宫墙,也不恋战,竟就此飘然去远。
封秦低声道:“人的武功是日月神教的。”暗想那人话中虽有赞誉之意,眼色却是冷悒,与风清扬分明尚可战,抽身又像是有所图谋,摇摇头,便不话。
而眼下,也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当些什么。
就么静半晌,终于风清扬缓缓转过身子,轻声问道:“阿秦,其实还是不想见罢?”
作者有话要说:算鸟~偶不管和谐鸟~小风风,乃想吃啥样的太子?
(小风风:不穿衣服的!) 1
五十六、合卺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偶真的不是故意不更新不回复的实在是最近胃病犯了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
另:至于H君……自杀中……真的不是偶故意克扣大封小风的福利555555555555555555555555似乎每次重见风清扬都只见得那孩子颇为吓人的沧桑憔悴,腰削背直,硬朗的颧骨狠狠瘦出几分锋利的棱角——他眼角润泽,动静之际常有意无意的带三分浅笑,刻逆着光影,却终于有道蹙紧的苦纹从眉心显露出痕迹来。
眉纹易老,连带那双眼也全然黯淡。
心底隐隐痛将起来,离离络络,不可挣扎。那痛楚陌生得很,分明不是从前对泪包儿对幼弟长兄如父的惊怒怜惜,反而像是颗心的血肉里不知何时埋就根纤若无物的茧丝,平日里尚不觉得,微抽动,却已然痛不可当。
不知不觉的叹息中二十年黄沙百战的开国太子眼底猛然震,动动唇,开口道:“……小风。”耳听自己语音发涩,停得停,又闭口。
风清扬却似也不想听封秦要什么,自顾自“嘿”的笑,道:“宫殿是空的,可也不怎么太平,送回去再。”还剑入鞘,手掌在封秦肋下托,提气而起,飞身上瓦。
他轻功走的仍是华山派的路子,但继承封秦苍神九九重的真气,跃纵自然不凡。琉璃瓦上朝阳反射的光线亮得扎眼,封秦抬手遮去阳光,别过眼,便见风清扬眉弓下双秀逸的眼隐没在暗影里,再掩不住的苍然。
——却原来,早不是个孩子。
风清扬脚程极快,不多时便与封秦悄无声息的越出宫墙。守卫的军士但见道青白的光色掠而过,喉中句“什么人”还没出口,那光色便已杳然无踪。
两人出临安城,路望城郊牛家村而去。风清扬便似熟知封秦居所,几乎不暇思索,沿着青石小路绕过几幢老屋径自前行,直到在竹林边封秦的门前停下脚步,始终静静的言不发。
那静穆不出的教人心悸。封秦徐徐摊开袖底紧攥的手掌,定定神,才在面上露出些许强笑来,道:“不进来歇歇么?”推开虚掩的板门,正想跨进屋内,脚下却趔趄,忙伸手在门框上扶把,笑道:“瞧……”蓦然发觉掌心尽是涔涔冷汗,经风吹,刺痛般的凉。
风清扬也笑笑,颔首道:“好。”
小室之中原有江南的新茶,被红泥小炉缓缓烧滚,清幽苦淡的茶香登时冲淡室内积淀的森森药气。风清扬坐在桌边痴痴注视封秦氤氲在水汽里的雪白鬓丝,忽然闭眼,道:“阿秦,最近可好么?”
封秦低眉微笑,并不抬眼,道:“好得很,小仪也乖——小风,怎么在里?”
风清扬道:“和是邻居,就住村西井旁的那间空房子。不过的心思不在村里,又深居简出,不晓得也是寻常。”
他话得隐晦,言带过,不尽不实。封秦摇摇头,知他是有意相避,索性破,道:“和莫大先生起来的?”
风清扬怔,唇边不由泛起丝苦味,道:“知道。”
封秦又摇头,道:“莫大先生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师弟却还小。当时不过觉得蹊跷,却是今日见才明白,小曲那马车里原来不止他自己——没听和莫先生相熟。”
风清扬道:“与他也算不上熟识,是求他代为遮掩。他行迹多在衡阳,不出两湖,们只是见过两面,头之交罢——他人看似闲散冷淡,却是副极热的心肠,但有所然,诺千金,求他,他便助臂之力。”
封秦“嗯”的声,道:“那样的人也是难得的紧。”起身提过紫砂壶将桌上两只茶盅都斟满茶水。他居室简陋,然而出身矜贵,眼界极高,茶具布置俱是雅致可看,杯中淡褐的茶水清澄透亮,经他静如古笔的两根手指推到风清扬身前,浮光轻晃,白气如丝。
两人娓娓而谈,言辞举动生疏而客气,犹如当日个人只松鼠在浴桶里胡闹罢相拥而卧,当真就成梦境中带着古怪臆想的段笑话——那松鼠眼下便立在此处,细韧的腰线隐没在风清扬旧衣略微肥大的襟摆间,杏核儿似的黑眼仿佛担尽世上的切可有,却只有对面另双眼,才看得清被盖死在那纯黑色下便是封秦自己也全然忘却的倦痛与哀漠。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若相忘于江湖——其实江湖相忘,鉴之涸辙里的场相濡相煦,倒更像是道堪教人窒息而亡的涸辙罢?
风清扬的瞳仁并不是封秦般近乎窅冥的纯黑,而是日光下温暖和悦的深褐,收敛在光线昏暗的斗室里,依稀却透出煅烧成烬后的劫灰。便那么静半晌,他忽声低笑,站起身来,道:“阿秦,若是无事,先回去罢,不想见,生不教看见便是。”微拱手,转身便走。
身后封秦却似轻轻叹,淡淡的道:“四个月不见,倒有些想。”
他声音轻得便如同另抹叹息,响在风清扬耳中,却不啻迦陵频迦极乐宛然的阕纶音。猝然回首,封秦已将手中精致的紫砂撂在桌上,眼底郁结轸离的暗色横亘无已,神宇间却风清月朗,詹然顾怀,刻骨难脱。
“……阿秦?”
死灰中蓦地跳荡起焰湛然的火光,便如同握游移不定的希冀骤撞进手里,哪怕死死攥紧,满满的不可置信却是连问询也不敢开口。封秦回以笑,心底却倏忽阵坦荡,只觉纵使将眼下副残破的身子焚毁在年轻剑客眼底明亮的火焰里,自己怕也是甘愿。
他踏前半步,便想如从前般狠狠揉乱风清扬发顶,只右手抬至中途,不知怎么却抚上剑客眉心深深的纵纹,低声笑道:“样便老,还是从前看着顺眼。”不知想到什么,苍白的颊上泛起丝暖红,犹豫片刻,浅浅在风清扬额角烙下吻。
青云衣,白霓裳,紧闭的窗隙间晨曦暗淡。紫砂壶口水汽纠葛,寸寸冷却在斗室内浓腻清苦的药香里,恍然博山炉中浮香暧昧的龙涎。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气凌紫霞。
五十七、浮香
风清扬的唇便吻在封秦颈边,小心翼翼,像是梦境里最恍惚不过的试探,唇瓣柔软,温热干涩却又憔悴苍凉。封秦衣衫单薄,结束的颇为随意,雪青的领口缓缓松落,衣下瘦削而苍白的颜色,的映入眼帘,的触目惊心。
那当真是优美极的弧度,臂紧,肩平,锁骨精致,腰身柔韧。斗室中轩窗虚掩,线青白的日光正透过阖不严的缝隙透将进来,打在那人漆黑发丝下浮着暖红色泽的颊畔,极黑与极白,便似也洇起抹浅淡的光晕。
细碎的亲吻间封秦忽然闷声笑,隔着半敞的衣衫将年轻的剑客狠狠抱紧。
他与风清扬身高相仿,睫羽低垂,黑眼里纷乱难言的坦荡与慌乱湮没在场宛如叹息的笑意之下,却只有近乎宠溺般的纵容意味那么清晰。那孩子气息火烫,吞吐在颈侧,有什么生世不曾被燃的,便在那刹那,骤然燎原。
那种感觉陌生而炽烈,悸动、怜惜、缠恋、沉吟,铁水样暗红色的温度在心底卷涌翻覆,徒然熬湿双眼,却竟是连叹也叹不出的——他只觉落在胸口的吻渐渐带热切的渴盼之意,微微咬唇,却蓦地笑,手抬扯下风清扬脑后束发的长带,轻声道:“……做罢。”斜退半步,顺势望后便倒。
——只是想纵着他。
他身后便是床榻。半解的衣衫宛若雪青色的流波,起伏堆叠的褶皱有些遮住柔韧的少年身体,不必动作,已然成就最深沉难耐的诱惑。风清扬眼眸痴迷,低眉轻轻咬住封秦蕴着草药香气的下唇,长发如水,缕缕滑落在身下人微笑着的眉间。
无边无尽的慌惑中封秦举手遮住眼,便仿佛地也陷入光怪陆离的幻灭。隐隐的痛楚里他只记得耳边少年有些哑的嗓音低低的唤着自己名字,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临出征时族中祭司口中蒙漫繁复的虔诚咒文,生生世世,不可或忘。
……来日无多,且顾眼下。
紫砂壶中抽丝般的水汽徐徐散尽,不知什么时候,红泥小炉偶尔毕剥作响的炭火也熄作摊冷灰。窗隙间细细的光线由极长而极短,亮得泛起浅浅的金色,几尘埃飘浮在阳光里,教流动的暗风带过,倏忽又看不见。
半垂的凌乱帐幔下有什么略微动,良久,封秦的声音似是倦极,模模糊糊的道:“……近午么?”
垂落的半片床帐被人从内卷起,榻上风清扬支起半个身子看看色,道:“还没过午。阿秦,累得紧,睡忽儿罢。”正想替封秦掖实早被两人踢散的床薄被,却不料封秦喉中低低呜咽声什么,个翻身,将整张脸都埋进棉被里。
昔年叱咤风云杀人无算的太子殿下犹如陡然变成只披着老虎皮的兔子,耳根通红,拼命的想把自己藏进卷作团的被窝。风清扬怔,唤道:“阿秦?”却见封秦背脊震,身子反而缩得紧紧。
——他般自欺欺人的懊恼神情像极当初野店里羞愤交加下蹬着短腿望被窝里藏的小肉松鼠。风清扬扑哧笑,心道若是封秦依旧拖着条尾巴,只怕尾巴尖儿上炸起的几根软毛都要清二楚。他其实此刻也颇有几分尴尬,然而笑之下,颗心却如同教片温流恣肆的什么浸得饱,满心满眼,竟是如割的痛楚。
佛家八苦,求不得,是求不得苦,求得,却只怕爱别离。
便么静须臾,风清扬突然抬手擦擦眼,捞过旁衣衫穿,笑道:“睡着?那偷偷动手动脚是不知道的?”
裹成团的棉被又缩,封秦喉音含混,有气无力的道:“……没有,敢!”
身上忽紧,却是被风清扬连着棉被齐抱抱,青年人清朗含笑的语音就那么响封秦在耳边,虽隔层薄被,却宛如依旧有微烫的呼吸呵得耳廓发痒:“家小妹子便是再贪睡也快醒,副模样,定然以为欺负。”
近日小仪武功进境极快,正学到武学中夜视潜行的门,整夜教封秦逼着苦练耳功目力,每每寅中方才睡下,此刻将近午时,想来果真便要醒。封秦心知风清扬直暗中跟随自己,对他番话倒也并不奇怪,道:“今早煮的饭菜放在灶头,懂事得紧,自己热便好,也不必担心。”挣挣身子,只觉腰下提不起丝力气,便懒懒的不愿动。
却听风清扬嘿嘿笑道:“阿秦,当真有个儿子么?”
问跳脱而突兀,直问得封秦呆呆,半晌才明白他话中含义。霎时饶是封秦平日里涵养极好,仍不由哭笑不得老羞成怒,喝道:“臭小子胡八道!”掀棉被,恰正对上风清扬双笑眼。
许是窝在棉被里习惯黑暗,只乍然顾,便不自禁的被那晶亮瞳仁中的抹暖色摄住目光——那真是双极漂亮的眼,眼角微微挑着,清澄宁定,倜傥不羁,却又专注而安详。
那样的人,看得时,便是时的平安喜乐,看得生,便是生的平安喜乐罢。
心底不知怎么就冒出个念头。封秦不自觉已是笑,抬手将风清扬额间散碎的发丝掖回耳后,正色问道:“就么跟着?”
风清扬眉尖不为人察的拧,面上笑容却是不变,头道:“不跟着怎么办?想始乱终弃么?”把攥过封秦手掌,指腹沿着他中指突兀修长的骨节分分向上,来来回回,轻轻摩挲。
封秦唇角抽搐,道:“……废话少。问的是,从此便跟着留在江南么?”
风清扬环着封秦身子的手臂略略紧,笑道:“在哪里便在哪里,跟着。”话到后来,眼里已隐隐含郑重之色。
封秦却摇摇头,字字的道:“该回华山。”
——江湖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却远非句“问心无愧”可以挡得尽。封秦身份奇异,游离于江湖之外,又自来不拘于节,是正是邪,是魔是道,他自己并不在意,然而眼下,却不得不为风清扬考虑。
那孩子还太年轻,年轻到不明白所谓的三人成虎曾参杀人。叛出师门、剑伤正道即使事出有因,但几个月前封秦探过莫大等人的口风,却也依稀得知江湖人物言谈间的对他的贬责与唾弃——便是退万步来讲,就算十年二十年后风清扬依然全不在乎江湖声名,然而自己身终究难逃那日,华山派倘若再不容他,他人茕茕独立形单影只,又会落得怎样的凄凉?
江湖秋水多,毕竟华山派是他的根。
便么微分神,封秦便没注意握在自己腕上的手掌已然冷下来,停得停,身上蓦地轻,却是风清扬缓缓坐直身子,惨然笑道:“要回华山?”
封秦“嗯”的声,回过神,却望着风清扬淡淡的笑,摇头道:“带着小仪,咱们齐走。”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太子偶帮不了乃了就算遇到总受的皇帝乃也是个受55555555泪奔~~~~~~~~~~~~~~~~~~~~~~~~~~~~~~~~~~~~~~~~~~~~~~~~~~~~~~~~~~~~~~
最近网络不好,偶直到今天晚上才找到了可乘之机(?)~
这篇文是HE~是传说中的H ENDING!!!!!!!!偶对灯发誓!!!!!!!!(灯灭了……)
小电立刻没电,某只肉闪鸟~
愚人节番外· 铁窗奇遇记
作者有话要说:声明:关于校医院的描写绝对属实!!!!!
最近小电瘫痪论文缠身,偶才是真正的华盖当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立刻上课鸟~闪鸟~杨清风最近华盖当头。
刚开春,水痘横行,当小杨筒子帅脸上出现第个痘痘的时候,同寝令狐中独孤球败几个损友就当机立断踢他进校医院——当然,下铺黄药帅不动声色并不是明该面瘫良心大大的有,不过是面瘫养在寝室的两只兔子重重和楚楚又闹别扭,兔子控正黯然销 魂自顾不暇而已。
令狐笑得圣母:“小风风安心闭关和球球有时间会去参观投食的…”
杨清风含泪握拳,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般去不回头。
校医院是鬼子没投降时盖的老楼,破败,除楼门诊稀稀落落连医生带病人只那么几个之外,二三四楼就只有杨筒子个病号。杨清风住四楼,隔壁就是重门深深的手术室,那手术室多年不扫也就罢,偏贴面血红血红的瓷砖,望之下,真是既碜人又碜人。
由于是隔离,大夫只扔给杨筒子支体温计就再没出现过,栋楼里除白偶尔惨白的大褂忽忽悠悠晃而过,到晚上就只有筒子个人满走廊飘移不定。古话老房多鬼,隔离的第《聊斋》看多的杨筒子强撑着眼皮挑灯夜战高数,满心希望个穿着暴露拖着尾巴腰身纤细凝睇含笑比校花小龙还美貌动人的狐狸精就此款款进门,笑嘻嘻娇滴滴的搭讪。
……人的本质。
然后听见“扑通”声,什么东西被门口的设备线绊个跟头,唧哩骨碌滚进来。
黑漆漆亮晶晶含泡水的眼,屁 股后毛烘烘的尾巴,暴 露到没穿衣服……
基本符合要求……
小杨筒子面无表情的拎起自投罗网的松鼠,心老爷您除理解有问题之外真是厚道的没话。
肉乎乎没有腰围的松鼠“吱”的声,眼睛忽然亮,挂着两行海带泪望杨筒子身上就扑。
杨清风大惊失色,顺手甩,于是只圆滚滚的深灰色球状物体“唰”就飞出道抛物线,落到杨清风床脚时,还十分不甘心的弹弹。
松鼠拍拍尾巴上的灰爬起来,望着杨清风的黑眼睛眨眨,拼命把眼泪憋回去。
从来厌恶小动物(尤其是黄药帅那只叫楚楚的兔子)的杨筒子邪恶的心里突然蹦出个红楼又狗血的邪恶念头:莫非个妹妹(?)曾见过的?
于是勾勾手指:“过来过来!”
可怜巴巴的胖松鼠吸吸粉红的小鼻子,爬过杨筒子从来不叠的被子,吱的声又扑过来。
杨筒子顺手抄过枕头,接住,拍在床上,捏着尾巴倒拎起来。
松鼠“吱”的声,蹬蹬短短的小后腿,也不挣扎。
杨筒子的唯物主义马列毛邓从来就没及过格,脑子当然也就拐不到“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有反作用世界上本没有妖怪见得人多于是就怎样怎样……”样光荣伟大正确深刻的原理方法论上,反倒觉得就么对着只松鼠自自话,简直是无与伦比经地义的熟悉和正常。
“姓名?性别?年龄?籍、算……”
果然组织部呆久会有职业病的。
松鼠眨着无辜无害的黑眼睛。
“还是自己验验……”
话音未落方才还乖乖任欺负的胖松鼠猛然像打鸡血样飙起来,踢挠咬踹无所不用其极。还好杨筒子拼命的护住脸,他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瞪着自己睡衣上小小的爪印筒子突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拍案大喝:
“不许动!不然爆的掬花!”
——不能怪杨筒子思想邪恶,实在是黄药帅家的阿衡和隔壁寝室王重阴的朋友林潮英王实在是太腐败……阿弥驼佛。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松鼠全身上下的毛炸,定格在铁臂阿童木的POSE上,不敢动。
——公的,看就知道。
于是熄灯,睡觉。松鼠熟极而流的爬进杨清风的襟口,杨筒子熟极而流的轻轻拍拍胸口软乎乎暖烘烘的团儿,然后郁闷:们很熟么?
到夜里满身的水痘不约而同的开始发痒,杨筒子在床上嘎吱嘎吱烙饼似的翻,却又什么也不敢挠。他迷迷糊糊觉得有什么从怀里爬出去,然后迷迷糊糊中软软滑滑的什么蹭过身上的痒处,像是最柔软的皮毛,不轻不重,不出的舒服。
扬清风迷迷糊糊的叹口气,捞过肘边毛茸茸的家伙,抱紧。
第二觉醒来松鼠已经不在怀里。偏过头,就看见胖松鼠踮着后爪正站在不锈钢茶杯薄薄的杯壁上,抱着把大勺子搅啊搅啊搅。
杨筒子又次邪恶起来,伸指过去,轻轻,推——
“扑通!”没搅开的板蓝根溅罪有应得的筒子头脸。
……于是脸上挂三道爪印的杨筒子粉狗腿的把杯子里捞出来的某松鼠从头到脚的细细擦干。
松鼠怒目而视。
杨筒子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家狼爪:“果然是公的……”
松鼠泪奔败走。
杨筒子抄起枕头把松鼠又次拍在床上,边镇压边上下其手。
软乎乎的小肚腩,湿漉漉的黑眼。
记忆里突然浮现出恍惚落错什么,浮光掠影,倏忽闪逝,却似被几百年厚积的尘埃封死,撇不开,抓不住。
“……喂,咱们,从前是认识的,对不对?”
出院的时候扬清风手脸盆手饭盒,头顶只松鼠,永世不得翻身。
五十八、北上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老驴车沿着乡间蜿蜒的土道吱吱嘎嘎的缓缓前行,远望山川流丽,晴空之下斑驳着浓浓淡淡的树影,偶尔山阴处角飞檐隐隐探出眉目,深山藏古寺,显明却又更觉幽深。
过江汉,便又是中原。
已是大明正统十四年七月末,中原暑热,炎炎如蒸。风清扬于中原之地阔别经年,正午将驴车停在槐树荫下乘凉时便每每起中原风物,言下兴致极好。小仪本来抱定“欺负家大哥”的念头,对风清扬不理不睬,渐渐地却也教他口中的精彩掌故吸引过来,不知不觉放缓颜色。
路自河南西进关中,愈是往北,道上迎面而来的行人便是愈多,往往拖家带口满面风尘,倒像是逃难的模样。封秦等人客居江南小半年,消息闭塞,初时尚不大在意,见得人多,便都不由动好奇心。风清扬摇着长鞭驱车缓行,低声自语道:“……是黄河水患么?”话音未落,车内封秦忽截口道:“小风,见过打仗没有?”
风清扬怔,道:“什么?”他心念转得极快,立时便明白封秦话中含义,回眸问道:“北边有战事?”
封秦头道:“多半便是如此——瞧些人贫富有别,各自的家当倒还都带着。当年也是北边打仗的将军,战乱流离的百姓见得多。”拍拍风清扬肩头教他停车,从车内探出身子,向正走过车旁的名老者稽首问道:“老丈有礼,近日们兄弟见不少南迁之人,可是北边起乱子么?”
那老者摆摆手,道:“小哥儿,们趁早也往南走罢,北边鞑子打下阳和大同,当今子亲征也震不住他。眼下山西陕西都不成话啦,那鞑子可是杀人不眨眼!”着连连咳嗽,停停,将肩上担子撂在地下,径自坐在旁树下休息。
听他口音却像自晋北而来。封秦曾遍阅历代地理志,心知晋北正与蒙古三部中的瓦剌部相接,却想不到只数月间,瓦剌已然叩边。
风清扬问道:“老丈,皇上亲征也不成么?”
那老者嘿嘿苦笑,道:“怎么不成?成得紧哪!才到大同,仗不接就退兵,生生倒把个大同送给人家……”摇摇头,又咳几声,便不话。
风清扬唇角微动,神宇间担忧之色现即隐,谢过那老者,偏头对封秦笑,道:“阿秦,走罢。”封秦也是笑,将手掌搭在他肩头,缓缓拍拍。
他掌心脱力,透着缓不过来的凉,然而便在仲夏的午后,并拢突兀枯瘦的指节,反而不出的厚重温暖。
两人不知华山左近如何,便再不敢耽搁行程,第二日上换辆马车,望华山跑马而行。小仪心地良善,有时见道上流民可怜,往往便偷偷摸出向问给的金叶子救济人家,封秦有时瞥眼见,微微笑,也不在意。
便么路走路散财接济,不数日大包金叶子便全告磬,马车上小姑娘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家大哥坏笑着凑将过来,附耳低声道:“待到大镇上,问清哪家大户为富不仁哪个土皇帝贪赃枉法,缠着风哥哥走遭便都有。”揉着妹子脑袋挤挤眼睛,直逗得小姑娘“噗嗤”声笑出来。
兄妹二人窃窃私语声音极轻,然而驾位上风清扬内力精纯,不过凝神便听得,接口笑道:“阿秦,家妹子才几岁,倒开始教打家劫舍!”
小仪嘴撅,怒道:“大哥教的就是对的!不许Сhā嘴!”封秦“嘿”的笑,搂住妹子狠狠揉揉,道:“不打紧,劫富济贫者盗亦称侠,若是真要当个什么君子剑客,怕是就要迂——何况近日轻功小成,多历练历练也好。”话音甫毕,猛地有人纵声长笑,道:“好个‘劫富济贫者盗亦称侠’!”马车后蹄音哒哒,几名骑马的乘客策马驶向近前。
时值正午时分,官道上避难南下的流民颇多,封秦等人本不曾在意身后不远处联骑北上的数骑人马,直到其中人出声搭话,方才心内各自凛——那人话语借内力吐出,字字清晰至极,显然内功深厚不可小觑。封秦笑笑,撩开车帘,朗声道:“见笑。”
掀帘却教他略略怔——他目光何等毒辣,眼见来人共有十乘,或神情豪阔,或举止沉稳,竟都是极俊的武功修为,其中嵩山脚下缉拿任行的魔教堂主张乘风、张乘云兄弟赫然在列。偏头看风清扬时,却见风清扬眼底依稀含戒备之色,想来也丝毫不曾料到此际。
来人却没与风清扬等人打过照面。那接封秦话的是个紫膛脸的标直汉子,部大胡子威风凛凛,笑道:“老弟句话得有味道!”探手摸出耷银票洒向道旁流民,扬声笑道:“劫富济贫,吾辈当为也!近日诸位拿银票过起安生日子,须记得是大明朝的官家付账!”转对封秦等人头招呼,笑道:“老弟若是想劫富济贫,附近几个县里为富不仁的可是叫们先搬空,如今知会声,免得将来老弟白跑趟、空手而归。”言罢哈哈大笑,颇觉快意,向同行几人打个唿哨,也不告辞,扬鞭,领着众人纵马去远。
风清扬叹口气,道:“是魔教十大堂主。咱们居然没察觉,着实大意。”
车中封秦仿佛也是轻轻叹,钻出马车,和风清扬并肩坐在驾位上。风清扬挪挪身子,道:“车外日头烈。”伸手将遮阳的席凉棚拉到封秦头顶。
封秦微笑道:“无妨,外面有风吹着,倒是车里蒸笼也似,透不过气。”握起风清扬手腕,双手摊开他执鞭的手掌,果然掌心冰冷,浮层津津冷汗。
他举止缓慢,指尖轻轻触碰炙热的掌心,抹凉意沁人心脾,便如同直直上心头,那么微微的痒。风清扬喉头咽,刹那便似哑,封秦却放脱他手掌,摇头道:“其实阿楚的修为终究是欠几分火候,有些武学上的东西他还没悟到。当日学独孤九剑时口不能言,本打算想个法子将来亲自教武功,补上剑法中的破绽,谁知世事难料,拖到今日也没开口。”
风清扬怔,抬眼道:“阿秦,些做什么?”封秦道:“也没什么。小风,方才心里有些慌?”风清扬嗯声,略局促便即坦然,笑道:“狭路相逢,时猝不及防。”
他笑,封秦便也笑,道:“怕什么?他们武功不及,便是以对十,也不过百招罢。”见风清扬头,又道:“也不偏袒阿楚,但凭心而论,他写下的剑法未必就有人接到三百招之内。给的内功虽不会运用,对付世间的英雄好汉,却也算是绰绰有余。小风,但凡小心些,世上便无人奈何得。稳而不乱,静而思动,然后无敌于下,又怕什么?”“嘿嘿”笑几声,自来温润从容的眉间眼角倏忽透出几许凌然下的傲绝之气来,顿顿,字字的道:“封秦的、封秦的……”将“封秦的”四个字翻来覆去咬半晌,却渐渐哑。
他想的原本是“封秦的弟弟,定然是世间数数二的绝顶高手”,骤然想到“弟弟”二字对风清扬并不妥当,欲换个词时,却发觉有些词不出口,而得出口的却依旧不妥当,嗫嚅片刻,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向他们在北,不知怎么样。”
风清扬心念如电,双眼霎时便亮,也不理会封秦后句什么,只是连声问道:“封秦的什么?”
封秦含含糊糊嗯几声,额角见汗。
风清扬暗自笑,斜眼见周遭之人依旧各自俯身抢拾那魔教堂主抛落的银票,猛然凑上前来,在封秦唇上飞快印下吻。
封秦呜咽声,果然便成只兔子,连滚带爬往马车里便钻。
不多时,便听得小仪怒气勃发的大叫:“姓风的!、又欺负大哥!敢咬他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正在跟寝室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极品冷战~~~~~~~~ 1
五十九、华山
到得华山时已是黄昏,莎梦萍上半山残照,蕤草萋萋,似也教日光染上抹淡金色光晕。华山山道孤仄险绝,自山荪亭而上马车已无法前行,经桃花坪,过希夷匣,漫山云海起伏,峰峦如聚,松涛如怒。
风清扬走在封秦身前,低声道:“昨日是鞑子进陕北,倘若潼关失,只怕关中也就乱。”微微侧过脸来,却不抬眼,伸手别开封秦头顶低低刮下的枝葛蔓,忽露出抹笑来,道:“阿秦,倒觉得咱们像苟安。”
封秦手携着小仪,微笑道:“大丈夫投笔从戎,那也很好。”他原是个极其护短的性子,当年虽出身于北地草原上跑马纵横的外族、对明廷殊无好感,但风清扬既是中原人士,他便也绝不偏帮旁人。
风清扬摇头笑道:“和不样,做不来将军的——阿秦,累不累?”几句话间,便岔过话题。
句“累不累”早被风清扬路问成老生常谈。封秦笑着摆手,道:“再歇阵咱们今晚就夜宿荒山罢!”越过几级石阶想要绕到风清扬身前,斜剌里淡青的袖影闪,身旁的小妹子却叫那人抱进怀里。
小仪大怒,叫道:“姓风的!要大哥抱!不许抱!”碍于封秦严令不准自己扯他头发耳朵,只得捏紧拳头,冲着风清扬鼻梁便是拳。
风清扬面不改色的偏头避过小姑娘凌锐无俦的粉拳,向封秦笑道:“阿秦,嫌慢不妨背,条路走得熟,来去用不个时辰。”
封秦脚步略略顿,苦笑道:“也不至于如此无能……”话音未落,忽见风清扬唇角露出些坏笑来,凑过身子拖长声音慢悠悠的道:“那倒不是。不过小时候有个誓愿,心想总有长大,非要背着媳妇抱着儿子重回华山来炫耀炫耀不可。”
——封秦身形晃晃,单手扶住额角,心道当初在开封府时自己果然便该趁着传功顺手缝严眼前张破嘴。
华山派房舍多在琴峡剑舞坪之侧,攀上玉峰,再绕过两道绵亘极长的石壁便是。风清扬揉着被封秦小仪兄妹合力连敲十几个爆栗的脑袋正到“当年东西南北中五绝华山论剑便在华山后山,后来入元,祖师爷在此开创华山派……”沿着山间小道转,骤然呆呆,停步立在当地。
却见剑舞坪上沉沉片,方圆数里之地,竟是丝人声、豆灯影也无,偶尔夜枭咕咕低叫,音色哑然。
华山地势已然极高,入夜,寒星子碎溅,仿佛抬手即可摘得,毫光入眼,剑舞坪上数十间厅堂房舍漆黑的轮廓依稀便看得分明。风清扬凝神细听片刻,回眸道:“奇怪得紧,山上没人。”心念转,蓦道:“坏!”单手撑石壁,腾空而起,身法如电,直扑华山派冲霄堂。
——他却是陡然想起魔教十大堂主围攻华山之事:魔教总坛黑木崖在河北平定州境内,向来势力分布也多在中原带,当日河南道上偶遇魔教十大堂主他与封秦都不大在意,如今想起,才猛然觉出其中的蹊跷来。
那冲霄堂本是华山派正厅,历来纵使掌门不在,也必定要安排亲信弟子值守,常年灯火不熄。风清扬奔至堂前,发觉大门并未上闩,推门而入,厅内黑漆漆空荡荡的并无人,举步绕到后堂,守值的弟子也不在,唯有“剑气冲霄”的牌匾下柄柄剑穗古旧的黝黑长剑并排而列,静寂中透出些年岁久远的肃穆来。
他心中惊疑交加,定定神,出门将华山派众人的居所探察遍,便是蔡子峰屋后自己居住的小室也看过,仍旧不曾遇上人。封秦带着小仪靠着侧的山壁休息,见风清扬颇为丧气的返身回转,便淡淡问道:“怎样?”
风清扬笑笑,道:“没人,但也没有打斗痕迹,不像是仓促遇袭。”踏前半步,星光之下觉得封秦脸色似又回复惯常的蜡质苍白,隔袖轻轻握住他手腕,柔声道:“到房里睡罢,今夜去后山思过崖看上眼。思过崖与冲霄堂隔十里,来去都是山道,怕是要累。”
封秦摇摇头,眼角望远处影影绰绰的几重绝巘浅浅掠,朗然笑道:“废话什么?能上不能上还拿捏不得么?走罢!”从袖中摸出丸朱红的丹药含,俯身抱起恹恹欲睡的妹子塞进风清扬怀里,转身当先便走。
他双眼杏仁也似,眼角微挑,只那么若有若无的眼睥睨,华岳千仞,隐然便俱在脚下——那瞳仁黑得像漆,顾盼之际浑然不带丝光影,其间焰色冷冽杳杳流淌的,却是二十余年血水里堪堪砺就的敏锐嗅觉。
思过崖本是犯门规的华山弟子面壁思过之处,风清扬在前领路,疾步行来,不多时便近,仰面而观,只见道危崖耸直如削,崖后道山壁直上直下寸草不生,鸟飞不得过,猿猱愁攀援。山壁根处岩石陡峻,壅壅叠叠仿佛生个瘤子,巨岩下却又有处凹陷进去,然生成个洞|茓。
夜幕渐深,山下松风低唱的沧浪沉响渐渐地也再不可听闻。两人的脚步不禁都放轻,风清扬只觉封秦脸色青白,难看得可怕,正要开口问询,却听崖顶似乎有人纵声长笑,紧接着兵刃相撞,“当啷”声大响自静夜中远远传将开去。
下风清扬与封秦都是惊,对视眼,不约而同对小仪做个噤声的手势。风清扬身形展动,抱着小姑娘飞快掩在道旁块大石后,封秦却依旧步步的踏上峰来,青衫磊落,敛尽周遭生气,便如道暗影般无声无息。
思过崖上火把通明,华山派自剑宗蔡子峰、气宗岳肃以降,无不在此列,呈围攻之势。风清扬夜视极好,打眼便见阵中与华山派众人对峙的几人正是那日遇见的魔教十大堂主,其中名堂主手执副雷震挡,与名华山派人物手中长剑只碰便哈哈笑着退开,想是胜招。
只听华山派名老者沉声问道:“阁下三番四次犯华山,莫不是欺华山派无人么?”句话夹杂着几声低咳,却是风清扬的师父蔡子峰。
那使雷震挡的汉子笑道:“教主有命,不得不从。识相的便交出《葵花宝典》,大伙儿各自走路。不然教主遍遍催下来,们活得不好受,咱们也劳心劳力、不得清闲。”
蔡子峰身侧的名中年子冷冷的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如今其余四派早已接到传讯,不多时便至华山脚下,思过崖上没水没粮,若要耗,咱们便耗着罢!”
那使雷震挡的汉子“哈”的声,道:“的好!可惜神教的大队人马也要到山脚啦!咱们要打,打个够也好!”手摊,满面嚣张桀骜的神色,又道:“白掌门,请啊!请啊!”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网抽,见谅。
跪地。 1
六十、内讧
那使雷震挡的汉子叫做范松,似是众堂主中领头的人物,番话得极不客气,不少年轻气盛的华山小辈弟子都忍不住高声喝骂起来。封秦凑近风清扬耳边,低声道:“眼下乱,咱们等等。”风清扬头,道:“理会得。”
他藏身的山石不大,两大小三个人缩着身子挤在处,自然而然便靠得极近极近。风清扬的背脊虚贴着封秦胸口,隔着衣衫隐约觉得背后之人周身似是压不住的轻轻颤着,回头看时,却见封秦唇边噙着痕不清道不明的笑容,自己倒像是全无觉察。
么疏神,崖顶便遥遥模糊几句对答,风清扬眯眼望望崖顶火光,暗道藏身的所在与崖顶相去实在太远,想靠得近些,却又明白思过崖上蔡子峰、岳肃、十大堂主等人无不是高手,若有大动作,只怕他们便察觉。
封秦低低的道:“眼下日月神教越发叫人琢磨不透。北方战乱,还道他应该有所动作,十个堂主却又重上华山来。小向小任他们直没什么消息,听他们言谈,眼前十个堂主的立场也不怎么分明——还记得那在临安城宫墙内遇见的高手么,他的武功,比眼前几人都要更高些,却走得更南。”
他言语间娓娓道来,将近日来魔教众人的动向大致上略略,话中含义却幽讳不明。见风清扬眼带疑问,他也不解释,又笑笑,道:“等场安定下来,跟几个故事——看局怕是魔教调虎离山。”
他话音甫落地,远远只听山脚下有什么锐声响,道金红色的焰火陡然窜入空中,“啪”地爆炸开来。
山下惊变事出突然,崖顶对阵的众人也都情不自禁的停手跃开。魔教诸堂主对视眼,彼此面带喜色,华山派人物却都惊疑不定。
范松向身后众堂主打个手势,大声笑道:“山下得手!咱们走罢!”
他言既出,华山派众人齐齐色变。蔡子峰老眼暴睁,厉声喝道:“胡——”口气呛在喉中,不由猛咳阵,嘶声道:“……岳师弟、那、那宝典不在身上么?”心绪激动过甚,声音也颤。
岳肃向镇定的脸上也有些失神,道:“那宝典是珍贵之物,自来妥善收藏,岂有随身携带之理……”话未完,范松声长笑,截口道:“宝典既然得手,蔡老头,岳老头,白掌门,咱们少陪!”身形转,率魔教中人施展轻功直扑思过崖下。
蔡子峰急叫:“都拦下!个也不能走!”创的声腰畔长剑出鞘。他是华山派首屈指的人物,长剑动,自掌门白清璋以下的剑宗百余名弟子纷纷挺剑阻拦,便是岳肃门下的气宗也各自抢将上来,凝神拔剑迎敌。
蔡子峰年逾古稀,初时虽直不曾出手,但成名四十余载,招“有凤来仪”却依旧矫捷迅健宛若少年,剑如流星,转瞬即至,剑尖儿距离走在最后的魔教长老张乘风已不足四尺,冷光霍霍,须眉生寒。张乘风不敢托大,手中熟铜棍反撩上来,横扫蔡子峰剑刃。他心道棍硬剑薄,蔡子峰必定不会与自己以硬碰硬,本想借他变招之机飞身下崖,孰知身后几人惊呼声中,那长剑竟当真结结实实碰上铜棍棍身。张乘风见机极快,微借力,也不回头看个究竟,身形犹如只苍猿,纵几纵,便就此尾随魔教其余众堂主下山去。
——那刹,华山派中,却已是惊变。
蔡子峰双老眼怔怔望着胸口透出的半截带血剑尖,手中长剑拿捏不住,创啷声大响,刃口磕在坚硬干燥的山石上,崩出几火星。
他身后岳肃退开半步,手中却仍攥着卡在蔡子峰后心的长剑剑柄,道:“师兄,得罪。”眼色宁定,再不见方才的惊慌。
连同石后封秦风清扬在内,华山剑宗无人料到岳肃竟对蔡子峰痛下杀手,此刻便是蔡子峰身受重伤,剑宗几个小辈弟子兀自睁着双眼,全然不敢相信眼前情景。白清璋颤声道:“……岳师叔?”脑后忽然阵剧痛。眼前霎时黑,就此人事不知。
岳肃剑出手,华山气宗众弟子顷刻间便即协同发难,许多剑宗弟子尚且不及反应,已然纷纷尸横就地,余下的众人也俱被气宗分隔开来,群龙无首,彼此无暇照拂。时之间,思过崖上兵刃交击,惊呼痛喝,火光剑影乱作团。
赢不言右臂负伤,剑交左手,挡开身旁同门杀招。他隔着数人眼见师妹苏不伤被几个气宗弟子正渐渐逼到崖边,不由心急如焚,叫道:“老七!老七!”苦于自己也被数人围攻,却什么也挤不过去。
便在此时崖边青影闪,人轻功绝伦,自崖边提气反纵上来,长剑连,围攻苏不伤的几人兵刃纷纷落地,那人剑意不绝,顺势又解封不平、成不忧几个剑宗年幼弟子的围,夜色里剑宗众人手里的火把大多落地熄灭,远处气宗几火把的跳荡暗影里,只见来人眉眼凌厉,忿恚至极,正是风清扬。
岳肃剑伤蔡子峰,生怕个自己算计大半辈子的师兄临终反噬,守在他身侧寸步不离,双眼却始终关注崖顶战局,丝毫不敢疏忽。他整个华山派最忌惮的不过风清扬人,暗道当日风清扬刺伤长青子与五岳掌门费旌的剑法匪夷所思,着实难以抵敌,如今眼见他突然出现,不由心里沉,从蔡子峰背后抽出长剑,横剑做个守势。
风清扬叫道:“师父!”身形如电,直向蔡子峰扑去。身旁气宗人物有出招阻拦的,都被他随手剑,或伤臂肘,或失手腕,长剑叮叮当当掉路。蔡子峰也没想到居然在此处又见到幼徒,颤声道:“是……扬儿?”晃晃,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软倒在地。
风清扬咬牙搀住师父,道:“是、是。”手指连蔡子峰几个止血的|茓道,想扶他坐下,蔡子峰却缓缓的道:“扬儿,咱们站起来。”
他的剑伤从后背透到前胸心口,血流如注,只靠腔积威多年的硬气撑着,目光炯炯,映着些微火光,便仿佛眼底也烧着团火。那火焰看定岳肃,字字的沉声道:“为今晚上,准备多久?”
岳肃双眼牢牢盯着风清扬,曾不稍瞬,反道:“剑宗武功舍本求末,已是入魔道。师兄,当年领悟葵花宝典时便有所偏颇,么多年来执迷不悟,不知悔改——”话音未落,已被风清扬打断:“——武功之争便值得对同门下手?!”
蔡子峰摆手不让风清扬话,摇头道:“其实《葵花宝典》是故意卖给魔教的罢?”
岳肃道:“那东西咱们哥俩参悟十多年也不过如此,留着还有什么用?”却并不否认。
蔡子峰呵呵苦笑,道:“老二,老二,还是为位子啊!”边着,边转过眼去。
他身后便是思过崖高耸的山壁,剑宗仅剩的二十来个小辈弟子背脊相靠,身外气宗弟子层层叠叠,仿佛不知凡几——华山派中剑宗原是大宗,孰知经此劫,“清”字辈二代弟子死伤殆尽,余下的已是不成气候。
肘侧风清扬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
蔡子峰自来课徒严厉,刹那,苍老的心中却终究生出几分慈爱来,拍拍风清扬手背,道:“只道是跟魔教去,看现在,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爱怎样怎样罢,就……就准的……”哈哈苦笑数声,猛然咳出口血来,身形塌,就此溘然而逝。
风清扬背脊狠狠颤,扶住蔡子峰,轻轻叫道:“……师父?”只觉眼圈干涩得犹如烧灼般,却什么也哭不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嗷~~~~~~~~~~~~~~~~~~大哥偶会好好对待乃~~~~~~~~~~~~~~~~~ 1
六十一、痛恸
思过崖顶,华山剑宗稀稀落落的哭声低低片,那哭声听在耳里,却只是不出的惶恐茫然。
风清扬怔片刻,回眼望望赢不言、苏不伤等几个手足无措的少年,猛咬牙,左掌在手边蔡子峰的剑刃上飞快擦,借着掌心皮破见血的阵剧痛,稳住心神,站起身来。
他起身,华山剑宗便俱是惊。岳肃退开半步,道:“想怎样?”风清扬却只冷冷扫他眼,转过身子,对苏不伤等人轻声道:“……将众位同门的长剑收起来罢,咱们下山。”
他眼神凛冽而森然,淡褪温暖和悦的意味,便如同蕴敛着剑般的寒凉锋芒,似是恨得紧,却又似心灰意冷。赢不言没料到他竟开口便要众人下山,不禁呆呆的道:“小师、小师叔?”风清扬却摇摇头,俯身仔细安置蔡子峰尸身,取下他所佩的长剑,珍而重之的负在背上。
他华山派历来以剑为尊,剑在则人在,至于人死之后入土为安,倒也并不如何讲究——战华山剑宗伤亡惨重,几乎十不遗,高手耄耋死伤殆尽,留下的多是十来岁武功不高的年幼弟子,倘若当真不走,只怕再动手,除风清扬之外,也就当真再没什么人能够活着走下思过崖。
赢不言拍拍苏不伤肩头,指挥幸存弟子俯身将各位死难同门腰上不及出鞘的长剑收进怀里。
风清扬瞬不瞬的盯着岳肃等人,手中长剑白光吞吐,剑尖儿青芒明灭不定。
沉抑如压的寂静里,气宗人突然大声道:“不能放他们下山!”
风清扬眉峰微轩,眼瞥,见话的人正是岳肃之子岳清珂——当日绿竹巷内岳清珂条右臂已被风清扬重伤之际齐肩斩落,此刻正左手执剑,右袖空空荡荡,眼神怨毒。
岳清珂言既出,气宗弟子便又隐隐骚动起来,苏不伤低呼声,几乎便被人的长剑斩中。赢不言怒道:“作死么?”与其余的几名师兄弟重新挺起长剑。眼见思过崖顶两厢对峙,立时便又乱将起来。
风清扬仰长笑,眉宇傲然,道:“姓岳的,拦得住?”贯劲于袖,握剑的手掌陡然扬,只听清响嘹唳,那长剑脱手飞出,火光中宛若道腾空而起的青龙,直直Сhā进思过崖半山坚硬如铁石壁里,离地数丈,连没至柄。
刃薄而石坚,剑内劲外功拿捏得精当之至,已是极不起的功夫。岳肃尚不暇细想几个月间风清扬武功何以精进若此,早不由微微失色。蓦然头顶“嗒”的声,却是长剑周围的石壁被剑上挟带的内劲震得脆裂,落下砂石来。
剑之威,便再无人胆敢妄动。
只听风清扬朗声道:“要拦,试问崖上几人有本事拦得下风某!”咬牙挤出痕笑来,反手拔出背上蔡子峰留下的长剑。
他目光灼灼,明锐狰狞如同带血的烽火,那般明亮遥遥刺进远处封秦纯黑色的眼,却只看见其中有什么咸而滚烫的,缓缓流作痕。
小仪眨眨眼,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大哥会满眼心疼的瞧着那么神气厉害的风哥哥,只是记得那晚死很多很多人,有些活着的人下山去,像是永远永远都不再回来。
下山时东方已泛起青白的颜色,陡峭的石阶棱角浓重,缝隙里森森的苍苔纵横着渔网也似的黑,疏阔不。风清扬提着剑走在最后,身前封秦默然牵着夜未睡的小仪,再往前二十来个华山弟子抱着二百多柄长剑,神情委顿,面有泪痕。
自古华山条路,山道众人都是自幼走熟的,下山时常有人回头远望,却只见鸿飞冥冥日月白,被山壁重重的遮住,白云出岫,愈发见不分明。
山下五岳剑派前来支援华山的人物已然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左近打斗痕迹历历如新,似是夜里迎头与魔教十大堂主的属下相遇,也经历场混战。风清扬带领众弟子在华山脚下的小镇休整几日,与赢不言苏不伤同将余下的年幼弟子分别安顿,买两匹马,第三日色未明,便和封秦带着小仪不辞而别。
他在江湖上颇结交几个靠得住的朋友,修书托他们暗中照顾,心知华山气宗绝不敢大张旗鼓的下山斩草除根,便也渐渐宽心。
……只是陕南关中,却是再也不会踏进步。
长安古道马迟迟,出陕入晋,再往东,便是河北。
路风清扬信马由缰,仿佛前面带路的封秦怎么走,他便浑浑噩噩的跟着怎么走,有时南望秦岭峭拔如削,回看华岳灵峻,分明是生世都熟识铭记的景色,今时今日,却反而陌生。
那是华山,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再也不是华山派。
……心灰意冷得极,连复仇的心也懒。
身前马蹄声落地轻捷,田间高高低低的埂路上兜转小半个马身,有什么人下马。风清扬恍惚半晌,才省得勒住马,定定神,正见封秦揽缰静静立在当地,脸色苍白如雪,黑眼温柔至极的深深颜色却从来不曾改变过。
那双眼太过深沉也太过洞察,看透世事沉浮,却又如同将切喟叹感怀俱湮没在场安宁的缄默里。风清扬又恍惚,不自觉翻身下马,强笑道:“……阿秦……”封秦微摇头,轻轻在他肩头拍拍。
他眼底神情恍若抚慰,手掌冰冷,瘦出嶙峋突兀的骨节,却又让人在朦瞳困顿里依稀生出厚重而温暖的错觉,便如同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在生最遥远模糊的记忆里,也有那么个或者是父亲、或者是兄长的子,容得下在他面前,将压在心底最沉重的什么,,倾吐出来。
风清扬咬咬牙,猛然把眼前子抱紧,双眼埋进那人襟口,倏忽落下泪来。
那哭声隐隐的发闷,噎在喉间,犹如风声遥隔千山的嘶吼,渐渐低凝沉淀,洇近滚烫的泪水里,再听不见半分声响。
封秦唇角缓缓浮起缕微不可察的叹息,将五根手指Сhā进年轻剑客漆黑的发丝,晃花眼的日光下骤然瞥见自己手背上瘦凸出来的淡青色血脉,他便狠狠闭眼。
——如果有,也不在,小风,会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有一天,太子真的不在了,各位大大,乃们会把偶怎样?
偶对灯发誓这文绝对是HE~~~~~~~~~
……灯又灭了…… 1
六十二、崩摧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抽打银家是不对的!点头!嗯嗯!
顶锅盖泪奔~~~~~~~~~~~~~~~~~~~~
作者已卷铺盖逃往贝吉塔星…………………………………………两匹马,三个人,几乎是逃出陕西。
风清扬直过许久才略微缓过神来,神宇间怔怔的有些游离,沉默便是整日。他不开口,封秦便也不大话,入夜后三人在荒村野店里宵投宿,封秦哄睡小仪,往往便借店家烧水用的小泥火炉,或煮茶或熬药,坐明。
他对小仪课业敦促得愈发严厉,教罢小姑娘功夫,便将江湖上各式各样明里暗里防身保命的机变法门不厌其烦的仔细给听,甚至刺杀暗算下药偷盗等不入流的鬼域伎俩,也全然不曾丝毫顾忌——小仪刚开始倒也觉得种种古怪多变的手段无不是有意思得紧,但偷眼见自家大哥面容肃然,却又渐渐的不敢笑。
般白赶路、教导小仪习武,夜里煮茶煎药,本该是极劳累的,不知怎么,封秦的双黑眼却反而愈发凛冽清明。每每风清扬夜半之际被场噩梦惊得挺身坐起,目光只转,便能看见不远处灯如豆,封秦单手执扇坐在小火炉前不紧不慢的扇着,脸上精致硬朗的棱角氤氲在袅袅烟气里,发觉风清扬醒,便偏过头来,淡淡笑。
两人睡在处,仲夏夜里相互依偎,犹如取暖般。封秦的衣衫常带着苦森森的寒凉药气,那气息洇散在风清扬的梦里,不知不觉,却成安然。
路东行,入河北地界,但见难民流离,已是相望于道。封秦勒马向迎面的名老者打听战事时,才知道当朝圣明子的御驾亲征落得个败涂地,五十万大军撤出大同后不知为何望蔚州方向绕个极大的圈子,耽搁下不数日便被身后的瓦剌大军赶将上来,宣府吃场大败,骑兵死伤狼藉,北边的土木堡似也打仗,正不知结局如何,然而眼看朝廷征兵甚急,恐怕也是大大不妙。
那老者道:“小哥儿,听口音也是北方人,不过眼下北边儿全乱套啦,还是别……唉……唉……”连连叹气,不出话来。
他拄着拐杖正欲离开,忽听另匹马上直默不作声的风清扬问道:“瓦剌入关没有?”
他开口,封秦挽缰的手掌便不自觉的轻轻抖,却见那老者面露苦笑,道:“据是还没入居庸关,可他们朝廷打仗的事,咱们老百姓谁又知道?”抬眼看看色,缓缓走开。
封秦驻马望着那老者步步的走远,凝眉北望,便似忆起什么往事,呆半晌,才回头向风清扬笑,道:“终于舍得句话么?”
风清扬摇摇头,道:“阿秦,只是想不透。”
封秦道:“些事情不愿想罢。小风,心思干净得很,是好处,也是坏处。”纵马上前,手掌轻轻在他发顶揉揉,眉目疏朗,又道:“毕竟是个孩子……小风,若有长成只海东青,便当真放心。”
风清扬抬手攥过封秦手腕,道:“……海东青?”正想问他海东青是什么,掌中手腕却微痉挛,刹那便失却力气——眼前封秦面上的微笑似乎从来就不曾变过,微微翘起的唇角却分明有线血丝漓漓流落,飞快的滑过绝白的下颌,淋溅上身前小仪漆黑的睫眼。
殷红的颜色,怵目惊心。
犹如陷入最沉重不过的梦魇,挥之不去,挣而不脱。
个身子裹进生漆里,呼吸胶结而黏稠,仿佛动动手指都是无与伦比的劳累艰难。昏昏沉沉中封秦锁紧眉,额上片冰冷,似起层细细的浮汗,风吹,便干涸出带血的痂。
……只是累,累,累得教人想闭眼,就么任性着,觉睡下去,再也不醒:累却并不单单只是几日用药掏空最后元气的虚脱与心力交瘁,而是比更早,早到黄沙百战里磨穿机关算尽的金甲,早到把孤身犯险以敌万权当作家常便饭,早到杆铁枪将属下兄弟护在身后的举动变成生世都不会更改的原则与习惯——当年白毛川大雪纷纷扬扬落经冬,开封城退色的筒瓦下流水潺潺,那时死生掷为谁轻,朗然笑里无怨无悔,却原来骨髓里深深埋没的,终究是浓如夜色的疲倦劳卒。
……终究还是个凡人,便是练就绝世的武功,也永远不会有神人的伟力。魂魄陈年旧伤积卅载,细碎如重重叠叠的鳞羽,每道细微的伤痕都不必在意也无暇在意,然而当那伤痕有朝日布满内内外外,碎裂,便再也无力修补弥合。
——只是累,罢。
身侧隐约有人呜呜咽咽的哭,声音纤细而稚嫩,像是小仪。封秦心内惊,拼命在那生漆里挣挣身子,恍恍惚惚只觉胸口哽作团的气息依稀通透些,便道:“别哭,乖,别哭……”第句“别哭”尚绞在心里冲不出去,第二句“别哭”却终于自喉间挤出缕模糊的气音。
睁开眼,便看见风清扬满眼通红的血丝。
两人四目相对,时都痴,半晌风清扬才颤颤唇,道:“……阿秦?”声音嘶哑,颇为难听。
他面色憔悴,双颊惨白,眼圈却是乌黑,发丝散满肩,便如同接连几夜未睡的模样,狼狈之极。封秦笑笑,道:“小仪呢?”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嗓子也哑。
低低的哭声顿,肘边猛然钻出个小脑袋,小姑娘圆圆的脸上糊得眼泪把鼻涕把,长长的睫毛挂两颗晶莹滚圆的泪珠,抽噎得狠,擤着鼻子,却不出话。
封秦伸指在小姑娘腮上捏捏,微笑道:“不许哭,小宁侠哭,小心着长大嫁不出去!”他手上半分力气也没有,两下捏得甚轻,小仪却突然“哇”的声嚎啕起来,把抱住封秦,道:“大哥!大哥!不嫁出去!跟着、别不要!”
封秦“嗯”的声,伸手轻拍背脊,柔声哄道:“是,是,大哥养辈子……先别哭,大哥眼下有几句话要单独跟风哥哥,出去等小会儿,好不好?”
他哄孩子可算是熟极而流。小仪抽抽鼻子,虽不情愿,仍是“嗯”声,爬下床榻,又回眸望封秦眼,轻手轻脚的推门迈出去。
六十三、烟雨
窗外云如淡墨,淅淅沥沥片,又下起雨。
眼下的所在像是某个小镇的家客栈,床榻正对着轩窗半敞,撩开低垂的帷幔,便见木栏杆外远远近近的筒瓦斗拱,被细雨润就漆黑的颜色,路湮没进最远处濛濛空空的雨雾里。
——虽是人声寥寥,镇子却也不小。
封秦笑笑,回过眼,向风清扬道:“坐起来罢,躺得浑身发僵。”风清扬“啊”的声,忙不迭的搀他起身,抱过旁老羊皮的垫子教他倚在身后,双眼熬的通红,却不话。
他眉目秀逸,刀样硬朗的眉峰系在处,凄苦得极,哭都哭不出。封秦叹口气,心知近日诸般变故都赶在处,也难怪他如此,沉吟片刻,便笑道:“是旧伤犯,歇上歇便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瞧的模样,倘若被人欺负,去给报仇。”抬手将风清扬额前乱发掖回他耳后,在他肩头拍拍。
风清扬摇摇头,拢住他手掌,低声道:“睡四日,大夫,正经十二脉已是伤无可伤,几个月全靠几味猛药撑着,才不曾露出衰竭之相……”咬牙放脱封秦双手,道:“阿秦,实话罢——实话!”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双手笼在袖内,狠狠攥实。
封秦却也愣,自语道:“……四日么?”定定神,原想“那些大夫不是江湖中人,嘴里的什么‘风寒暑湿温燥火’原本都算不得数的。”脸偏,正对上风清扬双眼,只觉他眼底如裂竟有绝然之意,凛之下,蓦然间什么都不出。
两人坐立,各怀心事,唯有地雨声如织。有些雨丝打进窗内,不多时已将风清扬衣衫打湿片,风清扬却只是痴痴立在当地,浑然不觉。
半晌,封秦阖上眼,静静的道:“好罢,再不恐怕也没机会。”停得停,又道:“如今北方战乱,武功全失却带着和小仪北上,不问,也知道心底存疑——其实件事也没什么,狐死首丘,是关外北边草原上长大的,纵然回不去,到死……呵,还活着,便总要回草原上看看。”
风清扬背脊颤抖,喉头动动,也闭眼。
却听封秦隐约笑,淡声道:“苍神九的武功,穿缺德得紧,比邪魔外道的武功还要邪上三分。当初教心法时没过第九重,倘若阿楚学全第八重,第九重也决计不会教他。那武功最怕的便是经脉逆转走火入魔,第九重却偏偏是教人走火入魔的法子。”
他话语焉不详,言辞全落在虚处,真正该清楚的所在,却不过略略。风清扬微怔忡,脑中骤然想起当日开封城内封秦数日间武功突飞猛进逆转经脉为自己疗伤的往事来,大惊之下不由大骇,瞪圆吊眼,失声道:“那在开封城、——”句话尚未完,喉音却倏忽哑,只觉冷汗涔涔,顺着背脊蜿蜒而下。
……倘若将自己挫骨扬灰,便好罢。
痕殷红依稀洇湿苍灰的袖角,却出奇的感觉不到疼痛。
犹如察觉什么,封秦摆摆手,道:“走火入魔不干事,副身子开始就不好,是练功时自己走岔,早晚要死,不如做回好事。命数东西,嘿,它要耍着,有什么办法。”心知自己话漏洞太多,生怕风清扬多想,便道:“小子不许话,仔细听!”
句话却是他年少坑蒙拐骗十几个弟弟时用顺手的,满以为风清扬也必定被自己唬得手到擒来,孰知耳畔衣袂带风声响,副不大结实的身子骨便猛然绞进那人滚烫的怀抱里。
耳边风清扬的声音哑的可怕,压低,便如同带血的呻吟祈求:“……还给……阿秦,还给便好是么……还给……”
……心底最柔软的所在,忽然疼痛起来。
封秦深深吸口气,睁眼冲着风清扬额角便是个爆栗,笑道:“犯什么傻?是走火入魔之后怕白费身功夫才全数给,还又算什么?……放手罢,还没完。”口中虽着“放手”,指节蜷曲,却终于轻轻环在风清扬腰间,道:“那大夫也没错,几个月熬的药的确猛些,四前是累得很,药性撑不住,才睡。小风,不必担心。过几日……只怕过几日就好。”
——过几日换上味药,纵然饮鸩止渴,也全然顾不得。
生隐没在好脾气的闲适笑意里,却终究是尊贵而骄傲的,看不得那人痛苦的剑眉与小姑娘朦胧泪眼,更看不得自身缠绵病榻的疲惫与没落,倒不如索性就此将魂魄中的余力燃尽,去来潇洒,也好。
隔着薄薄的衣衫,风清扬周身微微颤抖,哭泣般,却无声无息。
仿佛是终于到痛处,凝重如死的沉寂里场疲惫涌将上来,犹如沉沉的枷锁,无休无止。封秦轻轻叹,身子后仰,神思已有些含混,在柔软的老羊皮上缩缩,低声道:“……小仪名字还是小家子气。小风,满则覆,中则正,虚则欹,将来便叫中则罢,宁中则,听起来倒真是封秦的妹子……”长睫颤颤,缓缓阖在处。
风清扬目光震,道:“阿秦,醒醒,别睡!”见封秦眉尖动,却不睁眼,背脊便如被冰水浇过,霎时满心冰凉,嘶声叫道:“阿秦!别睡!——醒醒!”叫到后来,竟隐隐带哭腔。他双手掌心已被自己指甲挖得尽是鲜血,惊惶中直将封秦胸前雪白的衣襟染得斑斑驳驳。
封秦却也知道自己睡未必就醒得过来,昏沉之际死守着线清明,低声道:“小风,故事给听罢,若是睡,便叫醒……”闭眼摸索着握住风清扬手掌,模模糊糊的道:“……阿楚小的时候,又次偷偷试着骑校场后的军马,那马脾气不大好……”渐渐地,声音便低下去。
然而那声音却始终没有停,罢苍山瀚海,便是极西极北的大漠黄沙。风清扬紧紧握着掌心冰冷枯瘦的手掌,双眼却望着封秦被回忆与怀恋柔软的眉心——那真是个精彩极的生命,九万里黄河绕黑山,朝朝马策,岁岁刀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每个故事,都是阿楚,阿楚,阿楚。
便只有繁繁絮絮的间隙里,才听得那人微微叹口气,呓语般的轻轻唤道:“小风……”勾起的唇角,入骨的心安。
作者有话要说:秦楚语录:
——死生,你终究是在玩儿我罢?
——死生这东西,它要耍着你,你有什么办法?
双手叉腰嚣张的灭哈哈哈哈中~ 1
六十四、掳跸
封秦倒便倒,病极是突然,歇在小镇客栈内,直到第三日上才略微回复精神。小仪自然是整日钻进自家大哥怀里哭鼻子,风清扬却仿佛是想破什么,浅褐色的眸子日复日的沉敛下来,空空淡淡,安安寂寂。
北方的战局愈发紧张,几日市井屡有前线消息传出,得竟都是兵败如山倒,其间细枝末节却又不清楚,时间镇上街谈巷议人心惶惶。黄昏时封秦倚在窗边凭栏下瞰,便见窗下那条南北向的石板路上时而走过几个拖家带口满面风尘的流民百姓,骂骂咧咧,路向南。
——果然是不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