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逆子!逆子!在十六年前我的奶奶就颤颤危危地举着拐杖指着我对我的母亲说。十六年前我是七岁。那时安果刚死,尸骨未寒。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生日,安果的忌日。后来有一个人安慰我,说生命从来都是这样,旧的衰亡,新的生长。因此世界才能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再后来,听说这个人是个疯子。
十六年前,安果,我的父亲,他支离破碎的尸体在我幼小的眼前骤然呈现。那天的残阳如血,安果在七层楼高的天台上终于如愿以偿地做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鲜血浸入了泥土。我用稚嫩的手臂拔开围观的人群,呆呆地看着血泊里的安果,半晌没有声音。
他们把他的尸体收拾安妥,拭干血迹。他们把他放在隔壁的一间小房子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无比。脸上蒙了白布。我的母亲花锦,她哭泣的声音像一枚尖利的锥子,刺人心肺。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我走到那间房子里,揭起了那块白布。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安果惨白沉睡的脸,伸手去抚摸他头发里还藏匿着没有被清洗掉的血块。我闻见淡淡的血腥味道。后来这种若有若无的腥味一直缠绕了我很久,所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失去了嗅觉。
后来他们给他换衣服。他的身体已经僵硬。身上的衣服,统统用剪刀绞开,绞成碎片,直接扒拉下来。他浑身赤祼了。他的肌肤白得发青。所有的人都站在旁边观看。也包括我。没有人想到是否回避的问题。他已经死去,死人的身体,是不需要尊严的。
就这样,我看见安果,我父亲安果的祼体。我这辈子看到的第一个男人的祼体竟然是我父亲的祼体,而且是已死去的祼体。是不是可笑。尽管这个场面只是惊鸿一瞥,但仍然拥有足够的惊心和壮烈。我忘记了在那个时候花锦站在哪里。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感觉到孤独。像把刀扎在心脏上的孤独。使人要抓狂的孤独。孩子的孤独。他们费力地为他穿上新衣。新鞋。新帽子。现在他焕然一新。人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变化。尘归尘,土归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无数次设想有一天我坠入黄泉后,和安果在那边相遇的场景。我会毫不掩饰地对他说,在我七岁生日这天,我收到了他送给我的这世上少有的最为惊心动魄的礼物。有几个孩子看见过由自己父亲临死前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又有几个孩子看见过自己父亲毫无保留一丝不挂的冰冷祼体。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的家人和运尸工一起,以这样最原始的方式,无情的剥落和消灭了我尚处于童稚的羞赧外衣。没有什么大不了。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会和安果同样的命运,会有许多人一起,来凭吊我寂寞的祼体。
而事实我对此无比恐慌。我害怕死后被别人看见我一丝不挂的身子。我在给苏望川的遗书中说,我死后千万千万不要给我换衣服,就让我穿着最后生前的衣服火化或埋葬。然后我还要在这一行下用红笔画上两行重重的记号,笔迹划破了纸页。一想到我死后将被那些陌生的手或眼睛触摸,我就恐惧得浑身发抖。我怕得要命。我不要让人玷污掉我一世的清白,哪怕只是虚假的清白。然而我一次也没能真正死掉。于是这条遗嘱,将永远写下去,一条接着一条,一生一世,直到实现的那天。
安果,那天我呆呆地看着你,看得时光几乎停滞。我似乎知道你是死了,再不会醒过来。所以任人摆布。他们给你换上的衣服很丑,不管是颜色还是样子。料子摸上去还是硬梆梆的,你怎么会舒服呢。而你对事物一向都是那么的挑剔,你追求完美。如果你现在还能够看到听到,肯定会被气得跳起来。所以我想帮你,我想帮你换回你生前最爱穿的那件蓝黑色外套。于是我拿起了剪刀,咔咔就剪碎了你身上的束缚……
然后奶奶就突然面色大变地闯进来,劈头就给了我一耳光。她对着我母亲哭诉,这就是你养的女儿——逆子啊逆子!脸色铁青的花锦一把把我拖走。我大睁着眼睛,什么也没有申辩。在后来好几天的后事安排中,我都出奇的安静。我没有掉一滴泪,我和邻居的小女孩一起玩她头上的蝴蝶结,我再没有去看你,安果。
他们从此对我厌恶,差一点就要恨之入骨。他们逢人就说,这孩子心肠真硬,还歹毒,老子死了还要亲手剪掉他的衣服。我成了白眼狼的代名词。我躲在一边不说话。我把嘴唇咬得要出血。那一年,我迅速的长大。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