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并不很好,白白的月亮惨淡地挂在天上。
面前这高大的男人负手立在没了窗扇的窗前,静静地看过来。他,就是名满京都的知府大人,季燕然。
“你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掳走你?”盘膝坐在屋中仅有的那张破床上的另一个男人笑着率先开口,平淡无奇的一张脸上却有着对慧黠的眸子,机敏又狂妄。
“因我有话要对你说。”季大人季燕然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他是被掳来的样子。
“喔……如果你是想劝我束手就擒,那还是省些力气罢。”坐着的男人伸了个懒腰。
“你可知道,这一次奉旨缉拿你的除了本府之外,还有谁么?”季燕然沉声问道。
“嘿!朝廷的官儿里我就只知道你季大人一个,还有谁对我来说有什么关系么?”坐着的男人狂妄地笑。
“或许你还知道一个,”季燕然凝眸望向他,“岳明皎岳大人,灵歌的父亲。”
“喔……”男人挠了挠头,“那又怎样?”
“皇上限期三个月,到期若不能将你鬼脸大盗缉拿归案,岳大人与本府便将以失职罪被论处,罢官降为庶民,家中男眷发配充军,女眷……充当官伎。”季燕然慢慢地说着,那双充满着智慧的敏锐眼睛望在坐着的男人——鬼脸大盗的脸上。
鬼脸大盗唇角的笑意渐失,盯了他一阵,淡淡地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想让我怜悯你,主动投案自首?”
“你和灵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季燕然缓缓迈开步子向着鬼脸大盗走近了些,盯住他的眼睛,“你既然很清楚自己是朝廷重犯,为何还要去招惹灵歌?你难道不知自己干的是亡命之事么?如今你要何去何从——继续逍遥法外,让灵歌去充当官伎?还是束手就擒,让灵歌承受丧爱之痛?”
鬼脸大盗迎上他的目光,很是认真地看了一阵,忽而笑道:“你同我的小月儿是何关系?”
季燕然偏开目光,淡然道:“家父与岳大人是结拜兄弟,灵歌称本府为兄,本府自是要为她考虑。”
“那么季大人想要为你这位妹妹作出怎样的选择呢?”鬼脸大盗狡黠一笑,将原本属于他的难题抛回给了季燕然。
“在本府来说,自是要将你缉拿归案。”季燕然淡淡地望回鬼脸大盗的脸上。
“喔……你忍心看到她伤心么?”鬼脸大盗眸子里闪动着调皮的光,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总好过送她入勾栏。”季燕然平静地答道。
“哦!你想怎么捉我呢?就凭你在那小楼里埋伏下的弓箭手么?”鬼脸大盗笑着扬起眉。
“弓箭手的作用不过是阻止你进入那小楼去见灵歌而已,”季燕然盯住他,“因若你去见她,她只会瞒下一切,想借口要你离开京都避过这阵风头。岳大人被罢官,大不了回乡养老,而鉴于军队制度严格,身体患疾者不允许充军,岳公子通医术,只需自己做做手脚,开据一张有病在身的证明便可免去发配充军之苦,至多不过是换作城门吏一类的清闲差使。唯有灵歌——被充作官伎者三年内不得赎身,即便是病,也只许病死在伎馆——没有任何方法能挽救。”
“在灵歌想来,你与她的家人同等重要,她绝不可能牺牲你的性命去保全她一家官位平稳衣食无忧,她想要尽力做到的,就是保你活命,保她父兄平安。而至于她自己,若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只怕……她是甘愿为了你和她的家人而舍了己身的。”
“所以本府不能让你在不明真相之前去见她,一但相见,便是终生遗憾。”
“终生遗憾……”鬼脸大盗笑了笑,那对敏感的漂亮眸子在这位季大人的身上上上下下转了几转,“说得没错,若我方才强行进了那小楼,将落得终生遗憾的只怕不只是我,还有季大人你罢?”
季燕然迎上他的目光,淡淡一笑,道:“我是官,你是盗,自古正邪不两立。抓你归案是本府职责所在,本府也不否认自己怀有私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好的一家人因你而陷入本不该有的痛苦之中。因此本府相信你也会爱屋及乌,因灵歌而顾及她的家人,是以想趁这样一个与你面对面的机会,问一问你的想法。”
“爱屋及乌……”鬼脸大盗鬼鬼地笑起来,忽地从床上跳起身,轻盈地落在了季燕然的面前,直直地盯进他的眸子里去,“这话是季大人在说自己么?本盗便是被‘及’到的那只‘乌’?!唔唔!托了我那小月儿的福,季大人竟愿与我这个朝廷通缉重犯面对面交谈……你想问我的想法?好,我就实话实说——我的想法同你一样!”
季燕然挑了挑眉毛,凝眸望住眼前这看似年少轻狂实则却敏感聪颖的绝世大盗,眼底带了抹惋惜,沉着声道:“你确信你了解本府的想法么?”
鬼脸大盗搔了搔耳根,无谓地一笑:“我若活着,月儿便要受辱,到那时只怕她也绝不肯再跟我——那小妞儿好强得很,一旦事情到了那样的地步,比杀了她还痛苦。而我若死了,既能保住月儿清白,又能保她全家平安,皆大欢喜。季大人你是这意思罢?”
季燕然望着他沉默了一阵,叹声道:“你……若已做好决定,便同本府一起回衙门罢。”
“喂……”鬼脸大盗笑起来,“我可以为小月儿送命,但是我可不想把命送到朝廷的手里。而且……若我就这么死了实在亏本儿得很,得拉个垫背儿的才是……不如,季大人你就同小盗我一起作个伴儿,共赴黄泉,可好?”
鬼脸大盗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扼在了季燕然的喉咙上。季燕然眼内毫无惧色,只淡然一笑道:“本府既欲同你单独相谈,便未将自己生死放在心上。只要你能说到做到,保岳家平安,保灵歌无虞,本府纵是同你一起赴死又有何妨?动手罢。”
鬼脸大盗的目光在季燕然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忽而放开了手,转身走往那张破床边重新盘膝坐下,收起了那看似轻松无谓的态度,凝眸望住季燕然,沉着声道:“我有个要求,你若答应了,随时都可拿走我的命。”
“说。”季燕然亦望住他。
“月儿那小傻妞儿重情重义,爱钻个牛角尖儿,我若死了怕她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你须答应我,无论怎样都要保护好她,她恨你也好,怨你也罢,你都不得放弃,直到她彻底忘掉我,开开心心地嫁了人——你能做到么?”鬼脸大盗直直地盯着季燕然,他知道这男人足以令他信任,他也知道这男人必会答应他的要求,他甚至知道……这男人对他的小月儿,有着不输于他的情意。
季燕然迎住他的目光,亦沉声地一字一字答道:“我答应你。”
鬼脸大盗展颜笑起,恢复了方才的轻松,歪身向床上一倚,道:“好了,本小盗已没什么要说的了……你想要我怎么死?”
季燕然盯了床上这视生死如无物的男人一阵,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负着手在这间废弃的猎人小屋内来回踱着步子。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这个男人一旦死去,那为他而生不如死的人是谁呢?……是她。也许灵动如精灵的她,从此后将枯讷如行尸,也许微笑如夏花的她,从此后将凋损如腐屑,也许,也许那个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都能使这世界异彩纷呈的她,从此后将带走他季燕然眼里所有的颜色……那时……生不如死的,又岂止是她一人?
季燕然停下脚步,月光下轻叹出一抹苍白的苦笑。他以为他这一生有能力恪守君子之道、奉行君子之规,然而他高估了自己。他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情难自禁,去为了一个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晓他的情意的女子颠覆自己的人生信条和行事准则。——这不是君子当为之事,然而他已决定要这么做了,于是他缓缓望住床上的那个男人,沉声开口,道:“本府现在也想要你一句话——你,能保证从此之后再不犯案么?”
“怎么,难道你认为我还有‘从此之后’么?”鬼脸大盗侧身支起下巴,笑着看他,“不过我可以答复你:不会了。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其它的事情我不再感兴趣了。”
“好。”季燕然目光倏地一沉,声音低且慢地道:“既然你说不愿落于朝廷之手,那么本府允许你自行选一处可不留自己尸身之地,最好……是找都没有办法找的地方。”
鬼脸大盗怔了一怔,慢慢坐起身,望住季燕然严肃的面孔,知道他并非在开玩笑或是信口而言,不觉有些诧异,然而歪头想了一下之后便明白了:这位绝顶聪明的季大人……竟已是深陷情网难以自拔,为博心爱之人能开心一世,宁冒抗旨欺君之险,甘愿成全她与别的男人双宿双飞!
他给了他一个机会——“不留尸身”、“无法寻找”,他在暗示什么?暗示只要他鬼脸大盗有本事能在季燕然带兵追缴的情况下做出一个必死无疑的假象,骗过所有人的眼睛,那么当这桩案子了却之后,重生的他便可以另一个身份光明正大地同他的小月儿厮守终生!
——这想法的确很诱人,鬼脸大盗支起下巴仔细想了一阵,而后抬眼瞟向季燕然,道:“地方我找得到,只不过……若当真难以寻到我的‘尸体’,季大人你会不会后悔?”
季燕然带了几分自嘲又带了几分自傲地笑了一笑,道:“本府既做了这决定,便不会后悔。只是你也莫要太过自信,这一次负责缉捕你的除了本府与岳大人两名文官之外,还有我朝第一神箭手——因此最终结果会是怎样,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本府所能掌握的只是同你的这次见面,而最后的缉捕过程却是本府无法操控的了。事在人为,是生是死,是悲是喜,全看你有无能力应对了,本府言尽于此。”
鬼脸大盗亦是傲然一笑,从床上跳起身来,面对面地同季燕然相视,道:“你说的,我明白。你这么做并非为我,而是为了我的小月儿,因此我不搭你的情。最终的对决不是儿戏,老实说,我也没有把握能够活下来。倘若我死了,希望你莫忘了方才答应我的事;倘若我侥幸能活着,我也必不会让你失望——小月儿一生的幸福,我给定她了!”
季燕然微微一笑,偏脸望向窗外夜色,道:“如此,你我算是达成了协议。若我所料不错,灵歌她天亮后必会想法子从府里偷跑出来找你,你……还要再见她一面么?”
“当然!”鬼脸大盗也是一笑,“这一次我与她许就将天人永隔,自然有大把的体己话儿要说——啧,季大人你是不是很羡慕小盗我?”说着调皮地冲着季燕然眨眨眼睛。
季燕然勾勾唇,微笑道:“本府很欣赏你视生死如无物的从容气度,倘若你一开始走对了路,想必会有很大一番成就。”
鬼脸大盗哈哈一笑,调侃地道:“倘若季大人你从事了我这一行,想必谁都抓不住你!”
“倒也未必,”季燕然亦眯起眼睛笑,“就怕‘一见伊人误终生’,那时我也定会同你一样,舍命为伊了。”
“一见伊人误终生。”鬼脸大盗重复了一遍,仰面而笑,这笑声听来苦辣酸甜各占一分,剩下那六分,却是难以言喻的孤独怆凉。
月落日升,转眼已是翌日。
鬼脸大盗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冲着季燕然一笑:“好了,是时候了。我须去见我的小月儿或许是最后的一面,委屈季大人你在这里等着你的手下来救你罢。——至于我选中的地方在何处……大人你绝顶聪明,想来不必我指明给你罢?”
一边说着,一边随手点了季燕然的|茓道。
季燕然凝眸望着他迈着轻松地步子走向门外,忽而他回过头来,低声道:“你承诺过的——若我死了,必会照顾好我的小月儿!”
“我承诺过的,我必会做到。”季燕然一字一字地沉声作答。
——一个是从容赴死,一个是甘作嫁衣,殊不知两人间的这一个承诺,竟在若干个日夜更迭之后将彼此送入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罗网,越缚越紧,越缠越痛。
……当季燕然随同岳明皎调遣来的龙禁卫赶到那断崖后,一切便这么发生了。在田幽宇那一箭未出手之前,季燕然甚至看到了大盗能够存活下去的希望,尽管他知道,大盗的活就意味着他将永不能再思恋那位上天赐予他的精灵,可他还是希望他活着,至少他活着她就会开心,她就会幸福。
然而那一箭粉碎了一切,大盗果然未能躲过宿命的绝杀。没有人注意到季燕然在大盗中箭后深深闭上的眼睛,他知道,他所疼惜的那个女子从此后将与痛苦为侣,与纠结为伴;他也知道,从此后他将被她所恨,被她所怨;他更知道,从此后他将爱得更苦,恋得更难。
只是,那时的他所不能料到的是……终有那么一天,大盗死而复生,两个人再一次被命运推上了对决的擂台,等候着碧落黄泉的终极裁判。
一半·一半
在后花园呆呆地又立了一阵,渐感周身冷得要失去知觉了才转身向园门外走去。一跨出门来,却见岳清音正负手立在那里,似是早就料到我要来这儿一般。
“见到他了?”他果然淡淡开口问道。
“嗯。”我点头,跟在他身旁一同往他那小楼行去。
“都同他说清楚了?”岳清音继续问道。
“嗯。”我又点头。
“只怕他不肯放弃。”岳清音偏下头来看了我一眼。
“他说一年以后再回来。”我道。
“你们三人只是将问题推后了一年而已,并没有真正解决它。”岳清音冷冷道。
“我现在是这样决定的,一年以后还是会维持这个决定。”我低声道,“而在他们来说,这一年的时间也许能逐渐冷静下来,最后两个人都能接受我的决定。”
“你又怎知自己现在的决定是在冷静理智的情况下作出的?”岳清音道。
“那哥哥认为我应该怎样做?”我仰脸看他。
岳清音亦低下头来看我,一字一字道:“接受燕然,放弃鬼脸。”
“哥哥你的答案是理智公平的么?”我笑了笑,“只因为你同季大人关系好,所以才这么说的罢?”
“我只选择对你最好的答案,与对象是谁无关。”岳清音冷冷道,带了我进了位于一楼的那间药室,点起灯,让我坐在榻上替我把脉,继续说道:“虽然没有人见过大盗的真面目,即便他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也不会有人想到他曾是朝廷诛杀的重犯,然而他的来历是什么?他的身世背景?他的姓名年龄?他一向来去自由惯了,能否踏踏实实地过普通人的生活?他多年来已经习惯了独身一人,一旦身边多了你,便多了一种责任,没有与人相处经验的他,能够承当这责任到几时?风花雪月只是夫妻生活的点缀,真正的日子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这样既枯燥又繁杂的琐事,他能忍受这一成不变的乏味么?倘若他哪天厌倦了这生活,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你又要到哪里去找他?你认为我会将你交给如此不确定的人么?”
“哥哥,”我望着他笑,“你真的是又当爹又当娘呢。”
不理会我既苦涩又感激的玩笑,岳清音起身去取针,而后坐到身旁替我针灸,当收起针后忽然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扭过头来,望住我道:“我要见他。”
“哥哥……”我看了他一阵,低声道:“好,我同他说。”
岳清音便站起身,道:“回去睡罢,莫再胡思乱想了。”
辞了他从小楼内出来,慢慢行往我的院子,推门进去却见季燕然正坐在外间桌旁喝茶,白桥红鲤一个忙着端点心一个忙着在里间铺被,为不使她们看出我和季燕然之间的微妙关系从而传到岳明皎耳中去,只得强自微笑地也坐到桌边,陪着他一起喝茶。
便见季燕然偏脸冲着我笑道:“娘子,方才为夫同爹商量过了,因从京都到江南老家乘马车需十来天的功夫,咱们二十八到便可,因此七日后便要起程,你看如何?”
“既然大……夫君已同爹商量好了,为妻自然没有意见。”我轻声道。
“那好,明日为夫便向上头报备,娘子这几日好生休息,旅途漫长,很是累人的。”季燕然望着我的脸,微微地笑道。
一旁的红鲤听见,噗地轻声一笑,向我道:“小姐,姑爷对您可真好,适才还要小婢去吩咐厨房给您熬些安神助眠的汤来呢……”
“嗳……”季燕然无奈地笑着摇头,“丫头嘴快……还是去看看那汤好了没有罢。”
红鲤笑着吐了吐舌头,连声应是地出了房去,白桥便也跟着告退,屋内转眼又只剩了我和他两人。
相对无语地默默坐了一阵,还是他打破了这僵局,笑着道:“方才刘嬷嬷过来坐了一坐,说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她说你生来内向,有什么心事都不爱同别人说,只管闷在心里,也不喜欢和别的女孩子一起玩,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自己玩自己的,把一些心爱之物都埋在院角那株海棠树下……不知都埋了些什么,可否说与我听听?”
“时间过去太久……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我托词道,“不如我现在去把它们挖出来看看罢。”
“我同你一起去。”季燕然黑黑的眸子亮了亮,像个好奇的小男孩,仿佛此时我与他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纠葛郁结。
我笑了笑,既然纠结已是注定了的,索性放任它去,一味在这问题上萎糜徘徊也是无用。于是深深一个呼吸,暂时抛开一切烦恼,起身唤白桥进来,吩咐她去找把铁锹,由我提了灯笼照亮,季燕然用铁锹铲土,很快便从院角那株海棠树下挖出一只小木箱来。
季燕然将木箱搬回屋内,我用布擦去上面的土,却见箱子上加着把锁,至于那钥匙在何处我却不得而知了。季燕然蹲在地上瞅着我,笑道:“这里面……没有不能令外人看到的东西罢?灵歌若是不想让我看,那我不看便是。”
我摇头道:“都是小时候的东西,没什么不能看的。只是时间长了,我也记不得钥匙放在了何处,不如将锁砸开好了。”
一个人的好奇心足可害死一只猫,两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凑到一起,别说是区区一把锁,就是九重金钢门也会想尽办法去打开。
找来工具轻而易举将箱子上的那把小锁砸开,慢慢掀开了箱盖。却见里面琳琅满目,有穿着花衣服的布娃娃,有折了杆子的小风车,有绘成蝴蝶的风筝,也有褪了色的彩色泥人。
还有……黑色的箭的尾羽,想是岳灵歌从田幽宇那里悄悄藏回来的,一枚碎成两半的玉镯子,许是怕被岳老夫人或是岳清音看到而挨骂,于是也藏到了这箱子里,一只绣得并不精巧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
我将那荷包拿出来仔细看了看,见那上面用很幼稚的针法绣着几朵小小的梅花,打开荷包,里面塞着一团布卷儿。迎着灯光,我小心翼翼地抻开那布卷儿,呈现在眼前的这东西不由令我登时震惊在当场——“燕然哥哥!”下意识地脱口去唤身边的季燕然,一时竟未注意到自己对他的称呼有何不对。
正低头摆弄那小风车的季燕然循声抬起头来望向我手中的那块布,亦十分惊讶地“唔!”了一声,我偏过脸来与他对望了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我一样的疑惑不解。
手上的这块布——竟是我从奈何堡中那幅画有彼岸花的卷轴内所拿到的布的另一半!
这情形着实太过古怪离奇——为何这一半的布会在岳灵歌的手上?那奈何堡——或者说是玄机公子与岳家有何关系?这——这一切简直——简直巧得令人难以置信!
季燕然扶我站起身,望住我道:“灵歌在收藏这只荷包时莫非不知道这里面塞了这布?”
被他这样一问,我不由静下心来思索:那前岳灵歌一定是知道这荷包里塞了这布的,那么这布究竟是从何而来?她为何要将这布藏在这箱子里?她知不知道那另一半在奈何堡呢?岳家的其它人是否知道这块布的存在?可惜,可惜所有的答案都随着她的亡去一起被带走,留给我和季燕然的只有一团暂时看不到出路的迷雾。
“我……我实在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我只好继续推脱,走至桌边将手中的半片布平摊在上面,又从怀里掏出另半片,将这两幅半片的布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整张。
表面上看来,这不过是一幅绣了鸳鸯戏水的绣品,用的是源自江南的、独有的一种针法,这种绣品在民间并不多见,类似的作品曾经做为贡品传入过宫去。但凡被冠以贡品的东西,其价值往往要高于同类,何况这样的绣艺本来就很罕有,面前这块布只怕在市面上卖的话也是相当昂贵的,那么究竟它的主人为何要将如此贵重的东西一分为二呢?且……为什么这其中之一会落在了岳府?
思索间听得季燕然道:“现在我们的手里有这样的两块布,以及一幅用秘制印泥画的彼岸花的画。而这两样东西直接牵涉到的人是玄机公子、奈何堡、岳家,至于鬼脸大盗……因但凡朝廷官员家中都配有秘制印泥,所以还不能仅凭他脸上的那印记便断定他的身世亦同奈何堡有关。所以,只要我们找出这两块布,画,玄机公子,奈何堡,岳家,这几者之间的关联,相信就能找到问题的入手处了。”
万没想到岳家竟也会离奇巧合地牵涉到了这桩没头没尾的事件中,我一时有些心神不宁,只好望住他问道:“有什么关联呢?”
季燕然也望住我,慢慢地沉声道:“关联就是——江南。”
江南——没错,岳家的祖藉就在江南,这绣品既然是藏在玄机公子的画中被送到了奈何堡,自然所有这一条线上的人都与江南相关。或许……岳家是在江南时得到的这半片布?二十年前,岳明皎应当还未被调入京都做官吧……
“我拿这布去问问爹。”我说着便要向外走,被季燕然轻声叫住。
“灵歌,不急于一时,天已晚了,爹他老人家只怕已经睡下,明日再问不迟。”他望着我道。
我这才想起,今晚……是需要与他同房的,若分房而居,只怕会传到岳明皎耳中惹得担心。然而这房子在婚前已经重新装修过了,原本放在外间的供绿水几人休息的床全部被撤了去,如今里里外外只有内间那一张床而已。
气氛忽而陷入沉默,两个人坐在桌边无言相对。正僵持着,听得白桥在外面敲门,便叫她进来,见她端了脸盆,里面盛着热水,道:“姑爷小姐,洗洗脸罢,夜已深了,请早些安歇。”
我让她把盆子放到洗脸架子上,向季燕然道:“夫君先洗。”
季燕然便也不推让,起身行往洗脸架旁,正要伸手至盆里掬水,想起自己穿的这件外袍衣袖宽大,便先去解身上系的绦子欲脱下再洗。白桥见了连忙过去道:“姑爷,小婢来服侍您罢。”说着便伸手替他去解,季燕然笑道:“不劳烦白桥了,我自己来……”
白桥腼腆笑道:“姑爷说哪里话……伺候姑爷和小姐生活起居本就是小婢们的职责所在,若……若姑爷觉得小婢伺候得不好,那、那小婢去唤红鲤来……”边说边要转身出去,季燕然闻言连忙笑道:“丫头莫要误会——既如此,就劳累你了!”
白桥听了这才转回身来,笑着道:“姑爷折煞小婢了,奴才伺候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劳累’二字小婢可是万万当不起的!”说着便伸手替他去解襟前的绦子,解了绦子又要伸到腰间去解绶带,我开口低声唤她:“白桥……你去给姑爷看看洗脚水烧好了没有……”
话出口不觉又后悔,低头默默将桌上那两块布收起,待白桥应是退出房去后,见季燕然若有所悟地在那里低笑了一阵,自个儿动手解了绶带将外袍脱下,洗罢脸后白桥又将洗脚水端进房来要替他洗,被他婉言谢绝了。
洗漱完毕,我坐到桌边椅上,低声向他道:“大人进去睡罢,我在这里坐坐。”
季燕然也不答话,只将剩下的几把椅子拽到一起拼起来,又从里间床上拿了个枕头出来放在椅上,歪身躺上去,合着眼道:“灵歌,这几日你太过疲劳了,无论事情将来会怎样,有个好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我在衙门里白天无事也可回房小睡,你就不必管我了,进房睡去罢。”
知道争不过他,我也不再多说,起身进了里间,将门关好,吹熄了几案上的灯烛,坐在窗前发起呆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寅时初刻,正觉身上发寒想要起身披件衣服,忽听得窗棱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中响了一声,便小心地将窗闩拔了,推开窗扇,只见眼前一花,身边便多了个人。
“就知道你这小傻妞儿不曾睡,”来人在月光下望着我怜惜地低笑,正是由皇宫去而复返的大盗,“我来给你报平安。”
我下意识地扭头望了望通往外间的房门,回过头来时却看到他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殇痕,转而继续笑着道:“现在你放心了?……我可以走了?”
“你……可查到了关于奈何堡的卷宗?”我低声问他。
“宫里档案楼的卷宗堆成了山,想要找到其中一卷谈何容易?”他笑,“我大概要花上一阵子时间在那里面寻找,所以近些日子便不来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哟,小傻妞!”
我微微点了点头,道:“七日后我们便要启程回江南老家,大约过完年后才会回来。你……不必再来找我,自己要注意安全……”
“哦……”他笑了笑,“既如此,那就年后再见啰……我会留在京都,你回来若要找我,就去那间土地庙罢。”
我心中一阵揪痛,强作平静地道:“你现在若将脸上的印记掩盖住,即便出现在人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何苦还要待在那土地庙?找间房子安身罢。”
“房子?我有啊,小月儿你不是还去那里坐过客么?”大盗嘻嘻地笑,“只是我怕你不认得去那里的路,想找我的时候找不到。”
心中酸楚如潮水般一股脑地翻涌上来,低下头咬着牙仍作淡然地道:“那房子虽好,难避风雪。你已不再是大盗,当有个新的开始了。”
大盗哑然而笑,伸手过来轻轻地托起我的下巴,那对敏感漂亮的眸子深深地盯入我的眸子中来,无比温柔地轻声道:“小月儿的大盗已不再是大盗,大盗的小月儿也不再是小月儿。若能重新开始,岳小姐肯给我再一次拥有你的机会么?”
我再难忍住心中那几欲粉碎灵魂的刺痛,泪水又一次滑眶而出,曾几何时我竟变得如此脆弱不堪,连最没用的眼泪都能泛滥成海。我在他的注视下无声抽泣,他轻轻笑起来,伸出指尖替我揩着眼角泪痕,低声道:“一年后……一年后我来找你。”
“你”字的余音犹在耳边,眼前的人已失去了形迹。我偏脸望向窗外,却见漆黑苍穹下一弯残月如钩,那般的清冷,那般的遥远,那般的……凄怆孤绝。
图样·实话
翌日早晨,岳明皎和季燕然一个去了宫里上朝,一个去了衙门坐堂,府里只剩下岳清音和我。岳清音要打点六天后回老家的行装,大约一直到出发这段时间都不会再去衙门上班了。
我知道他留在府里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看护我,吃罢午饭带我到药室又是把脉又是扎针,然后便架上药锅坐在那里熬药。我坐在榻上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出神,直到他起身回过头来看我,淡淡地道:“困了便回房睡去,昨晚又未曾好睡,非要将自己的身体拖垮了才肯罢休么?!”
“灵歌不困,”我向旁边挪了挪身,他便在身旁坐下,端过小几上的茶盅来抿了几口,“哥哥,这个东西你还有印象么?”我说着由怀里掏出昨夜从岳灵歌的小箱里找到的那半片布来递给他看。
岳清音接过手去仔细盯了两眼,道:“这是什么?怎么只有半片?”
“哥哥没见过么?”我望着他,“昨夜灵歌把以前藏在海棠树下的小箱子刨了出来,在那里面的一个荷包里发现了这块布,只是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实在不记得这布是谁给我的了,原来哥哥也不曾见过……”
岳清音将布递还给我,道:“看这上面的刺绣,许是娘给你的。”
我将布重新揣回怀内,想了一想,道:“哥哥,我想出府一趟。”
“去哪里?”岳清音问。
“去……上香请愿。”我道。
“无端端地怎么想起这个来?”他看着我。
“过几天就要回去老家了,旅途漫长,灵歌想去上柱香,求个平安符。”我也看着他。
“去哪里上?为兄同你一起去。”岳清音淡淡道。
“不想去太过热闹的地方……空空庵哥哥听说过么?”我小心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那里的?”岳清音不答反问。
“柳小姐曾带灵歌去那里听过住持师太讲经,咱们就去那里罢。”我轻轻将真相瞒过。
岳清音便不多说,待药熬好后让我服下,歇了片刻后动身出府,由他骑了马驮着我,在我的指引下一路直奔空空庵。
至空空庵门前,岳清音将我抱下马,道:“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
我应了声是便敲开庵门进去,见过冰沁师太,请她让我去见一见田心颜。冰沁师太着引路小尼带我至田心颜的僧房,敲门入内,但见一位穿着灰色僧袍的清瘦尼姑正盘膝坐在蒲团上低声诵经。
心头一酸,忍不住脱口轻声唤了句“心颜……”,那尼姑偏过头来,合什垂眸,淡淡地道:“阿弥陀佛,贫尼了凡。敢问施主找贫尼有何贵干?”
不由暗暗一叹,合什回礼,道:“了凡师父,小女子此来是有一事相求,望师父能施以援手。”说着将怀里的那两块布拿了出来,双手递过去道:“这绣品因是采用江南独有的一种针法绣成,小女子笨拙,不会拆线,只好来请了凡师父帮忙……”
了凡淡淡看了眼我手中的两块布,道:“放在桌上罢,请至外间等候。”
我便将布放在她身旁的炕桌上,轻轻退了出去。等候了一阵,见一名小尼从内间出来,手里拿着那着那两块布递给我道:“了凡师父要诵经了,施主不必再进去,请回罢。”
我接过那布,见上面的线果然已经拆除,布身上画着繁密的图画,便没有细看,将布揣入怀中,辞了小尼重新出了庵门。
乘马回到岳府,岳清音依旧去忙着打点行李,我便回了自己房间,将那两块布拿出来铺在桌上,但见上面竟整个儿地用红色颜料画了一幅如迷宫般繁琐的图样,细细地端详了半天也看不出这究竟画的是什么,只好暂时作罢,将布收好。
晚饭时岳明皎和季燕然都回来了,一家四口围坐桌前共用晚饭。听这二人说各自年假都已请好,只待六日后动身返乡。岳明皎便向我笑道:“灵歌啊,明日你便同燕然回去,打点好你们两人的行装,届时到这边来,大家一起启程。记得细心着些,多给燕然带几件厚衣服。”
“知道了,爹。”我低头应道。
岳明皎便又转向季燕然道:“这两天还有一事:工部的姜太常过六十大寿,今日上午连同邀请你的帖子一并送到了我那里,定于明晚在姜府设宴,届时你同灵歌一齐过去罢。”
“是,爹。”季燕然笑着应了。
饭罢又坐着喝了一阵茶,之后便各自回房就寝。
进了房间,我将白桥红鲤支出去,从怀里掏出那两块布来铺在桌上给季燕然看,指着布上的画道:“若不出所料,用来画这画的颜料应当也是秘制印泥无疑了。看这画上内容像是某个地方的指示图,记得大人说过,那位玄机公子是位当世奇匠,曾经建造了虹馆及多处皇家别苑等大工程,若这图是他所画,倒也显得合情合理了。只不过秘制印泥产自奈何堡,玄机公子又是如何得到的呢?即便他曾做过朝廷赐封的‘大匠’一职,但是此类工官应当只有衔而没有品的罢?他用不到官印,自然不会拥有秘制印泥。或者,他所用的印泥是奈何堡主送给他的,但这么做却是违反了朝廷的规定,奈何堡便因此获罪而遭满门抄斩?”
季燕然摸着下巴道:“灵歌所说的这画的颜料是秘制印泥,以及此画为玄机公子所画,此两点应是确凿无疑了。只是若果真奈何堡因私赠秘制印泥而获罪,这本属正常的案子,朝廷却又为何封锁消息呢?因此我倒觉得不会是这个原因。至于究竟奈何堡因何而获罪,相信我们很快便有机会去查明真相了——”
我抬眼望向他道:“什么机会?”
他微微一笑,道:“姜太常是管理宫内所有匠人的最高长官,他明日过寿,必会邀请全部匠人前来赴宴,届时我们便有机会见到那位奈何堡幸存的工匠管元冬了。”
我不由精神为之一振,道:“只怕他不肯实话实说。”
“两军对垒,攻心为上。”季燕然笑容里是淡淡地自信,冲我眨了眨眼睛,“灵歌放心,这件事便交给我罢。”
垂眸不看他,只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一切便等明天问过管元冬再说罢。今晚还要委屈大人在外间睡一宿了……”
季燕然挠了挠头,弯眸笑道:“可否赏小生条被子盖盖?”
这才想起昨晚因思绪混乱,竟忘了给他拿被子……连忙转身进内间抱了被子出来递给他,而后又进去抱出条褥子,替他铺在椅上,他要自己铺被,被我强行夺过铺好,低声道:“对不起,我……最近有些自顾不暇,让大人受罪了。”
季燕然只是一笑,道:“灵歌去睡罢,莫再熬夜了。”
我抬头看向他,他却不再看我,只管脱去靴子向椅上一趟,合上了眼睛。
聪明如他,猜到昨夜大盗前来找我也不足为奇,至于他心中会作何想法我已不愿去想,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强撑出来的假象,总有轰然倒塌的一天,我们每个人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季燕然先将我送回了季府,而后才去衙门坐堂。自嫁过来后我还未曾细细地熟悉过我这个名义上的家,于是便独自一人在府内转了一转。因所有官员的宅子皆是朝廷所赐,所以季燕然的这座宅院与府内人数比起来显然显得过于大了,亭台楼榭俱全,里面都空着,在这萧瑟的冬季里更感冷清。
府里的下人除了季府原有的看门老奴、炊洗嬷嬷和负责待客跑腿的小厮三人之外,就是我从岳府带过来的绿水青烟和欢喜儿了。回到卧房,打开衣柜,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我和季燕然的衣衫,便一件件拿出来,挑出厚的暖的包在包袱里。又从另一只柜子里将日常用物收拾出来包进另一个包袱,而后叫来欢喜儿,给了他些银子,让他和青烟上街去买旅途中可能用到的一干东西,等两人买回来后便置进藤箱之中放在府里马车上,只待六天后启程。
下午日尚未落季燕然便从衙门回来了,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干净的家常衣服,笑向我道:“灵歌准备一下罢,是去姜府贺寿的时候了。”
我坐到妆台前,却见自己脸色因连日来的精神折磨而显得分外苍白,在岳府时全靠胭脂遮掩,如今也只能延用这法子。轻轻上了淡妆,才要将头发挽成髻,却听得身后一直坐在那里看着镜子中的我画妆的季燕然笑道:“灵歌还是垂着发辫好看,莫要挽髻了,现在也不兴那个了。”
我便依言仍垂着发辫,起身整了整衣衫,同他一起出得门去,因那姜府距此并不算远,因此便未乘马车,只叫了两顶小轿。至姜府门前落轿,才要掀帘下去,却听外面脚步声响,一只大手替我将轿帘掀起,而后伸向我,我将手交到他的手里,他便扶着我下轿,手却未再松开,一路轻轻握着迈入府门。
府门内有姜府的人迎接着,例行公事地一阵寒喧,便有引路家丁带着往客厅去。客厅内已到了不少官员及家眷,因我与季燕然是新婚,他便又依礼带我一一上前引见。不多时见岳明皎也来了,我俩便上前行礼,却未在他身旁见到岳清音的身影,我不禁问向岳明皎道:“爹,哥哥呢?”
岳明皎笑了一下,道:“请帖上并没有你哥哥的名字,是以他未曾同来。”
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乱,“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之后吉时到,众人一同给寿星姜太常大人祝寿敬酒,接着女眷便被请到偏厅去就席。临离开正厅前,季燕然低下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道:“灵歌委屈些,若不习惯同那些官太太搭腔,只管坐到角落里自己吃就是,我会尽快将事情办妥,届时咱们找借口先走。”
我抬眼望住他,亦轻声道:“大人少喝酒,注意安全。”
他冲我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不再多耽搁,随着众女眷一同前往偏厅,找了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见满桌皆是不认识的人,便不多看,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坐着。一时席开,各类菜色依次端上来,见同桌的其他人动了筷,我便也拿起筷子夹了面前青菜慢慢吃了几口。接着便有姜大人的家眷过来挨桌敬酒,之后那些彼此熟识的官眷们也开始互相串着桌的敬起酒来。
这种上流社会的应酬之事本就虚伪得很,反正也没什么人认识我,我也正落得清闲,只管闷不吱声地坐在暗处,加上这几天一直食欲不振,吃没多少就不想再吃,便默默端着茶杯喝茶。
正兀自出神间,忽觉面前多了几双穿着绣花鞋的脚,慢慢抬头向上望去,却见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熟悉的面孔——贺家姐妹。她们身后的两三个年轻小姐大约是闺蜜一类的人,个个脸上带着来者不善的神情冷冷盯着我看。
我瞬间明白了这些人所来是为了替贺二小姐出气的,在她们看来原本她与季燕然大好的姻缘都是被我横Сhā了一杠子给破坏掉了,更何况在贺二小姐本人来说,她还曾在掬花宴上向我倾诉过心里话,谁想到到头来却恰恰是我嫁给了她心爱之人。
淡淡地望住她们,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便见柳眉倒竖的那一个应是贺三小姐,咬着银牙怒笑道:“哟!我们姐妹还没有向季夫人道贺呢!——新婚大喜呀!”
我起身行礼,淡淡一笑,道:“多谢贺小姐。”
贺三小姐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道:“既是新婚之喜,咱们怎么能不送上贺礼呢!来,上酒,咱姐妹敬季夫人一杯!”
身后便有一位小姐拎着酒壶跨上前来,在酒盅里倒满,直直递到我的面前,我笑了一笑,没有接,只道:“诸位小姐的好意灵歌心领了,因近来身体不好,大夫嘱咐不得饮酒,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哟——做了季夫人,谱儿大到连我们敬的酒都不屑喝了?!”贺三小姐恨恨地道,未待我答言,却见她扬起手肘一撞那端着酒的小姐的胳膊,整杯的酒便泼到了来不及躲闪的我的脸上,听她仍不解气地咬牙笑道:“哎哟抱歉!我原是想揉眼睛的,谁料竟不小心碰洒了酒!”
我从怀里掏出手帕慢慢将脸上的酒汁揩去,淡淡笑道:“无妨。几位小姐若无其他的事,请恕灵歌失陪了。”说着转身想要离开这些无理取闹的女人,却被贺三小姐从身后一把拽住了胳膊。
“季夫人那么急着走作甚?好歹大家也是姐妹一场,难得见上一回面,怎能不好好地叙叙旧?!”贺三小姐边说边拉扯着我欲向厅外走,旁边的几位小姐便拥过来硬是堵住去路,将我挤在中间一股脑儿地涌向厅外。厅内其他女眷有发现不对劲的,碍于贺家背后势力庞大,便也不愿多事,只作未见。
被这些女人拉拉扯扯地带至厅外一处避人的假山后,这才肯将我松开,贺三小姐再也不掩饰怒意地指着我的鼻尖道:“真是看不出来你岳灵歌竟有这般的心机!你可知道横刀夺爱的下场是什么么?!”
我掸了掸被她们扯皱的衣袖,淡淡笑着道:“望三小姐赐教。”
“你——”贺三小姐被我的态度惹怒了,指尖颤抖着道:“你就该活活被人唾死!”
说着便狠狠地冲着我的脸“啐”了一口过来,我抬袖一挡,正唾在了袖口上。眼见着其他人似要群起而攻之,我笑向一直未发一言、用哀怨目光盯着我的贺二小姐道:“二小姐,看到我这副样子,你解气了么?如此便可夺回所爱了么?”
贺二小姐颤着声道:“我万没料到……原来你就是他口中那个最残忍,却又最令人心疼的女子,你就是那个伤他伤得千疮百孔,却又令他爱到难以自拔的女子——你爱他么?若爱他为何还要伤他?!你不爱他么?不爱他为何又要嫁他?!”
“你要听实话么?”我望着她笑。
“你说!”贺二小姐眼泪在眶子里打转。
我将那沾了贺三小姐唾渍的袖子伸到她的面前,微笑道:“这就是答案。你若不明白,可以让你的姐妹们继续,直到你明白为止。”
贺二小姐怔怔地望了我许久,似是终于知道了我的意思,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滑下面庞,转身低低向贺三小姐道了声“走罢!”,便掩面而去。贺三小姐虽未明白,但因担心她的姐姐,只好不再纠缠,狠狠地骂了声“贱人”后便跑着追贺二小姐去了,剩下的那几位小姐见主角离去,也没了什么戏可唱,纷纷留下一记白眼后亦跟着走掉了。
我独自立在原地待了一阵,直到冷风将袖口那唾渍吹干。正准备转回厅内等着季燕然,忽听见有人向着这边走过来,未等我绕出假山去,便见迎面晃过来一个醉酒之人,站到山石旁,掀起袍摆便解裤腰带,想是尿急来此小解的。我连忙藏到假山后,大气也不敢出,以免被对方发现双方都尴尬。
好容易听着没了“水响”,我正要再等等,待这人走远了再绕出假山去,忽听得他“咦”了一声,心中一惊,还没等做出反应,便见从假山后探出一张男子的面孔来,三十大几岁的年纪,一对黑少白多的小眼睛醉醺醺地翻着,一看到我便裂出个笑来,含混不清地道:“难……难怪闻着一股子香……香味儿!——丫……丫头!你躲在这里做……做什么?怪……怪可怜样儿的,谁……谁欺负你了?来、来来,告诉你管……管大哥,管大哥替你出……出气!”
乍闻一个“管”字,脑海中立时闪出了那“管元冬”来,不由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几欲作呕的酒气和尿臊气,试探地道:“管大哥?哪一位管大哥?我们府里姓管的哥哥好几个呢!”
这人笑着伸出手来弹了我个脑崩儿,道:“傻、傻丫头!你们府里姓管的哥哥多……宫里头当差的管哥哥可是只有咱……咱管元冬一个!”
——管元冬!果然是他!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来得正巧!
打赌·关系
左右望了望附近,见没有什么人往来,便定下心向管元冬道:“不知管大哥在宫里当的什么差?小妹有个远房亲戚也在宫里任职,兴许你们两人还能认识呢!”
“你管哥哥我在宫……宫里做的是印泥……泥匠,你那位亲戚……呢?”管元冬嬉笑着贴过来问。
我不动声色地向旁边迈开两步,道:“巧了,我那位亲戚也在工部任职,就是姓张的那个,瘦瘦的,个儿不高,管大哥有印象不?”
张这个姓在天龙朝也算是大姓,因此用它来唬弄醉酒的管元冬应当不成问题,且这管元冬身形高大臃肿,大多数人都比他瘦小,这么形容也不致露馅。
听得管元冬一拍手道:“张天寿!是……是他罢?!那小子还欠……欠着我三两银子没还呢!既……既然丫头你和他是亲戚,那你替……替他还好了!”边说边用一双色迷迷的醉眼望在我的身上。
见他喝得醉醺醺,已基本丧失了判断力,大概以为我只是姜府里的丫环而已,因此才敢出口不逊。机会绝佳,此时不套他的话又更待何时?
“哦……不知他是因何欠了管大哥的银子?”我笑着问道。
“那小子赌……赌输了不付钱……他欠、欠我的!”管元冬哼着道。
“赌的什么?”我问。
“什……什么都有!骰子、牌九!丫头,你管大哥可……可是赌……赌中之神!十赌九……九赢!你信不信?”管元冬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脯道。
“不信,”我摇头,“你什么都敢赌么?”
“嘿嘿嘿……”管元冬挤着小眼睛一阵笑,“除了赌……赌命,咱老管什么都敢赌!”
几句话后已可得知,这管元冬是个嗜赌如命且贪生怕死之辈,投其所好,攻其所短,必能有所收获。
“管大哥说自己十赌九赢,天下哪里会有这么强的人?妹妹不信,只怕你是唬弄我没见识的!”我撇了撇嘴儿故意摇头道。
“嘿哟!丫……丫头!你若不信,不……不妨同我赌赌看!包你心服口服!”管元冬伸手兜了我的下巴一下,满脸猥琐的笑。
强忍住欲呕的反感,我笑着道:“管大哥当真除了命什么都敢赌么?”
“当……然,若小美人儿你想要了我的命,我……我情愿给你……哈哈哈哈!”管元冬愈发放肆地用目光在我的身上来回打量。
“妹妹只是觉得管大哥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厉害,”我用挑衅的目光盯住他,“忍不住倒真的想试试看,况且张天寿又是妹妹的亲戚,若妹妹赢了便将管大哥将那赌资一笔勾销,若妹妹输了,情愿奉上相应的赌金,可好?”如此一来师出有名,管元冬更不易起疑。
“好!好!”管元冬拍手笑道,“难得美人儿丫头有……有心,就这么办罢!你想要赌……赌什么?”
“管大哥当真什么都敢赌么?”我再次问道。
“敢……敢!你说!赌什么?”管元冬已是迫不及待。
“骰子牌九那些妹妹不会,且相信管大哥也早对那些方式玩得腻了。你我不妨换一种新鲜玩意儿,只不过管大哥你喝醉了酒,只怕会有些影响,若你希望改一天再赌也无妨。”我故意道。
管元冬被激起了好胜心,道:“不改!就今天!你管大哥正是喝……喝醉了才更显功夫!说!怎么个新……新鲜玩意儿?”
“既如此咱们就赌了,一言既定,可不许反悔哟!”我慢吞吞地笑着道。
“快……快说!”管元冬已是不耐烦了。
“妹妹不过是一介女子,平时也只会玩一些小游戏,很是简单,相信管大哥即便从未玩过也易学会,免得说妹妹我欺负哥哥你。再说此时此刻也不宜玩那些复杂的东西,咱们简单行事,速战速决。”我微笑着道,“这个游戏叫做‘张冠李戴’,你我二人对面站好,盯住对方的脸,两人一起拍三下手,由先做主导方的那人喊出五官中的其中一个部位,比如‘一二三,鼻子!’,并且要快速指向自己的鼻子,而另一方则须悖道而驰,用手指向自己脸上除鼻子以外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可。”
“打个比方,我说‘一二三,鼻子!’,我的手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指向自己的鼻子,而管大哥你则须指向自己的眼睛或者耳朵或者嘴,在此过程中,我们两人的眼睛只许盯在对方的脸上,倘若你若被我影响到而指向了自己鼻子,就算你输;而倘若你反而影响到了我,使我指向了别处,那么便算我输。如此轮流交换主导权,每五次为一局,每局过后更换一次主导权,五次里赢三次的人视为赢了此局,一共进行十局,先赢六局者为胜。如何——管大哥敢同妹妹赌么?”
管元冬因醉酒而头脑不甚灵光,想了半天还是有些迷茫,我便仔细示范了几次给他看,这才终于明白了。因为这游戏很是简单,令他不由跃跃欲试起来,直催着我快快开始。
而我之所以选择用这个游戏同他打赌,正是因这游戏本就是考验人的反应速度及肢体与思维的配合度的,喝了酒的人大脑对肢体的控制力明显会减弱,因此即便管元冬平时反应再快、大脑再天才,此时也绝不可能赢得了我,他的败局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我不紧不慢地笑道:“管大哥先莫急,玩之前咱们得商量好赌筹。今儿个本是大喜的日子,不宜伤财伤和气。方才说了,因我那亲戚还欠了管大哥你三两银,那么不如第一局的赌筹就是这三两银,管大哥若输了,这三两银的债便一笔勾销,妹妹若输了,除了还上那三两银外,再给管大哥三两银。而从第二局开始,赌筹便可换作别的,不知管大哥意下如何?”
这样的便宜事管元冬自然没有异议,假惺惺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正式开始,由我先掌握主导权,故意让他赢了两次,然而仍以三比二的赢率先赢了第一盘,以将那三两银的债平了,顺便激起他的好胜心来。
第二局换管元冬作主导,见他笑道:“这第二局的赌筹又是什么?”
我佯装着想了想,含羞低着头道:“妹妹身上也没有值钱东西,当不得赌筹,除了衣服似乎也没有其它的可赌,唔……到底该用什么好呢……”
管用冬得到“暗示”,笑着一裂嘴道:“嘻嘻嘻嘻,既然美人儿身上只有衣服,那就……就用衣服当赌筹好了,哈哈哈!谁输了谁……谁就脱一件衣服!如……如何?”
我瞪了他一眼,道:“管大哥真是不正经!虽然妹妹是个下人,也不能这么欺负妹妹……再说了,就算真这么赌,管大哥你也未见得能赢得了妹妹,方才那一局你不就输了么?”
管元冬嘿嘿一笑,好胜地道:“那可未见得,方才只是哥哥我尚未熟……熟悉罢了,再来……可不一定鹿死谁手!”
我也佯作好胜心强地道:“嘁!也罢,我就同你这么赌了!谁胜谁负,赌了便知!”
管元冬笑得愈发猥琐,遂开始第二局,我便故意将这局二比三输了,百般不情愿地脱下了外面罩的长裙,里面是短襦和长衣长裤。
赢了此局后管元冬更是得意非常,我便又装作恼羞成怒,仍坚持以同样的赌注开始第三局,而第三局又以三比二赢了他,他也不急,笑着脱下自己的外衫,放到一旁的石头上。
第四局至第六局,我都控制在三比二的比分上赢了他,令他始终保有我赢得勉强的心理,以刺激他继续想同我比下去的欲望。
六局过后,我以五胜一负的优势握有了“赛点”,再让我赢一局的话,管元冬就彻底输了。而此刻他身上的衣服也仅剩了下面的一条中衣,上身□着,因长时间暴露在冷风中而不停地涌起鸡皮疙瘩来。
我用轻蔑地笑容望着他,道:“管大哥说什么自己是赌中之神,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下一局管大哥若再输了,身上可就只剩一条遮羞布了,你可还要同我赌么?若你肯认输的话,我便就此作罢好了。”
管元冬毕竟是赌徒心性,此刻早已赌红了眼,何况他本不认为自己在这个游戏上比我差到哪里去,于是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中了计,只管咬着牙道:“笑……笑话!要你管爷认……认输还早得很!来!开始!”
我笑道:“不如这样罢,再来一局,倘若管大哥赢了,咱们就继续,直到一人先赢够六局为止。倘若妹妹我赢了,咱们就换下一种方式,这回便由管大哥来定,无论赌什么,妹妹都奉陪——这样才显公平,管大哥认为如何?”
管元冬又看到了希望,连声同意。于是开始第七局,这第七局我毫不留情地以三比零赢了他,而他似是已经不在意了,只管急着想要进行下一场由他来定的赌局,三两把便扒掉了自己的裤子,只剩了一截短短的亵裤裹在身上。
我抬手遮住眼睛,含羞笑道:“哥哥这副样子叫妹妹怎么还能静心赌下去呢?不若你我换换位置,我这里暗一些,你站到这边来。”
管元冬赌兴起来已经顾不得男女之事,忙不迭地同我换了位置,口中只道:“快快!开始!这一回你管……管爷要同你赌猜骰子!”
我站到他方才的位置,弯腰将他脱下堆在石头上的衣服抱起来团成团,紧紧拎在手里,而后将自己脱下的那件外衫罩回身上,冷冷望住他,沉声道:“管元冬,你可知道我是谁?”
管元冬愣了一愣,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迟疑地问道:“是……是谁?”
“你知道今晚姜太常的寿宴上唯一请到的非官员是谁罢?”我冷笑着问。
“谁……谁?”管元冬眼珠子不停地转,似在分析着眼前这突发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么同你说罢,我的姨父既是当朝的丞相又是当今的国舅,你说,我同圣上是什么关系?”我慢慢地盯着他道。
“国……国舅……顾……顾丞相?”管元冬面孔有些抽搐。
“难怪你未曾见过我,我爹不是官员,他老人家常常在家中设宴邀请当朝一品前往做客,自是轮不到你。”我唇角挂上轻蔑地道。
“你……你是贺……贺府的小姐?”管元冬开始慌乱了,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那贺员外子女众多,即便我冒充其中一个也不致露馅,何况这管元冬不过是宫内一个匠人,这一次是因为自己顶头上司过寿才能有机会来赴宴,平日里是见不到官员家眷的,而其他官员我也不熟,不晓得谁家有没有我这么大的女儿,不好随意胡诌,保险起见只好选中了贺家人。
“管元冬,你说……以你现在这副样子,如果我高声叫起来,会出现什么后果?”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问。
管元冬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酒也醒了,连声求道:“贺小姐!小的错了!小的不该喝醉了没上没下,得罪了小姐!望小姐念在小的并非故意的份儿上,饶了小的这一回罢!”
我见时候不早,也不想再多绕圈子,便向他道:“饶了你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我有些话想要问你,你最好如实作答,若有半句假话,我喊过人来,只怕你会死得很难看!”
管元冬吓得连连磕头道:“小姐直管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
“我且问你,二十年前奈何堡究竟为了什么被满门抄斩?”我单刀直入地低声问道。
管元冬一ρi股坐在了地上,身体抖如筛糠,望着我颤声道:“小姐……小姐为何要问这个?”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还不回答!?”我冷冷逼视着他。
管元冬脸色刷白,瘫在地上半弹不得,道:“小的……小的不知道此事……”
“看来你果然是个不怕死的?”我笑起来,“我会让我姨父嘱咐太平城知府季大人,在判你刑时赏你个三千六百刀的剐刑,你好好受用罢!”说着清了清嗓,张口欲喊,听得管元冬慌得叫道:“小姐——小姐且慢——”
“你还有遗言要说?”我斜睨着他。
“小姐——小姐,小的能不能问一问小姐因何要问这个?因事关重大,小的——小的怕说了也难逃一死啊!”管元冬哆嗦着跪起身哀求着道。
“你方才说你是十赌九赢是么?”我慢慢笑起,“真是不巧,本小姐竟与你是一样的,无赌不欢,逢赌必要争胜。前些日子同友人一起去了忘川,看到了奈何堡的遗址,得知那奈何堡二十年前曾遭满门抄斩,当时便同友人打赌,赌这遭抄斩的原因是什么。我从堡中花名簿中看到了你的名字,因此便想趁此机会来问问你。这场赌本小姐可是赌上了身家,绝不能输。你若告诉了我,咱们两厢无事,你还当你的匠人,我还当我的小姐,至于这其中内幕究竟为何,与本小姐前途无关,自是听过就忘,是以你不必担心我将它说出去,说出去对我也无甚好处;而你若不告诉我,本小姐是不会在乎拿去一两条人命以泄胸中忿闷的。说与不说,你自己看着办罢。”
“小的劝小姐还是改个赌局罢……这、这件事问不得啊……”管元冬惨白着脸道。
“少废话!我数三声,你若不说我便喊人了,本小姐没那么多时间同你磨叽!”我冷声道,“一——二——”
“我、我说!小姐莫喊……”管元冬哭丧着脸道:“还望小姐能如自己所说……千万莫要将此事说给第三个人知道!”
“那……那奈何堡……是、是因为私与朝廷钦犯往来……才、才获罪的……”管元冬边说边冒冷汗,光着的身子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朝廷钦犯是谁?”我问。
“是……是玄机公子……”管元冬道。
我心中一动,道:“玄机公子不是朝廷御封的大匠么?怎么又成了钦犯?”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管元冬道,“只知道何堡主同他关系甚密,那玄机公子在做大匠时曾失踪了很久,突然有一天便成了朝廷的天字第一号钦犯,而何堡主那时仍与他有来往,便遭到了株连……”
“既然奈何堡被满门抄斩,为何独你一人无事?”我盯住他问。
“小的那天、那天碰巧不在堡内,因、因此逃过一劫……”管元冬慌乱道。
“那就怪了,既然你到了宫里作匠人,进宫前必会被盘查身份载入档案,若你是侥幸逃出,为何还要入宫?那岂不是自投罗网了么?”看出他在扯谎,我冷冷冲他一笑,“看来你真的是不怕死呢!”
管元冬被我的一语双关吓得连忙磕头,道:“小的错了——小的错了——小的只是……只是怕小姐将事情说出去,因此才会扯谎自保……”
“你给我听仔细:我没有必要将此事说出去给自己惹火上身,这不过是我与友人的一个赌约,我必须问清真相方能笃定自己确实能赢,赔上性命的事我不会做,希望你也不要去做。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之后,你还是你的匠人,我还是我的小姐,谁都不会有事。无论你以前做了什么,都与我无关,奈何堡的人究竟怎么死的,也与我无关,我只对事不对人,你不必顾虑,因为在我眼中,你们的生死都不过是蝼蚁一般,我踩都懒得踩!——听明白了么?”我盯住他的眼睛慢慢地道。
“听、听明白了……”管元冬哆嗦着点头。
“告诉我你为何得以幸免,还能被召入宫中作匠?”我重又问他。
“不、不瞒小姐……只因、只因那玄机公子成了钦犯后一直为朝廷所通缉,而奈何堡的何堡主却仍与他联系密切,小的也曾劝过堡主及早将玄机公子的行踪通报给朝廷以保全堡人的性命,可他只是不肯……小姐啊!小的这都是为了全堡老小着想啊!何况朝廷钦犯都不是好人,必是犯了什么大案,没有必要为了这样的人赔上那么多人的性命啊!您说是不是!?”管元冬说到此处声泪俱下。
至此终于印证了我之前隐隐约约的猜测——这贪生怕死的管元冬出卖了自己的堡主,靠这个才得以幸免且还能入宫继续作工匠!
强行忍住想将他狠狠掐死的恨意,我冷声道:“这与我无关!那玄机公子呢?后来抓住他了没有?”
管元冬见我对于他的卖主求荣没有表现出什么反感,似是放下了些心,连忙答道:“这个小的便不知道了,但依据后来风声渐小的情况来看,多半是难逃法网,已经伏诛。”
听到“已经伏诛”这四个字,我心中不由一阵怅然,顿了顿,道:“你可曾见过那位玄机公子?听说他是个不世奇才,我对他倒是很感兴趣。”
管元冬见我说话缓和了,便也壮起胆子,套着近乎地道:“小姐说得是,那位玄机公子当真是不世奇才!只是小的也从未见过其本人。听说奈何堡制印泥的秘方也是他给的何堡主呢!”
我不由一惊,道:“此话当真?你如何得知?”
管元冬瑟缩着身子答道:“那时小的年纪尚小,在堡内还是个学徒,平日兼着伺候堡主的起居,偶尔听堡主跟老太爷——就是何堡主的爹说起玄机公子,说若不是因为他的帮助,他何家也不可能像现在这么风光。小的也曾听堡里那些年纪大些的嬷嬷说过,何家原来不住在忘川,忘川那时也未建起奈何堡来,他们原是江南的一个富户,时常接济穷人,落得个好口碑。谁知有一日夜里家里遭了强盗,全部家产被洗劫一空,那些强盗心狠手辣,抢了钱财还要放火灭口,幸好被那时路过的玄机公子带着附近赶来的百姓从火中将一家人救了出来,因感动于何家平日行善,玄机公子便将制印泥的法子教给了何堡主,并带他们到忘川重新建起家业来,因忘川的三途河中的水和岩石下的泥正是做印泥的主要原料,于是何家从此便在那里安顿下来,经由玄机公子推荐,朝廷正式指定何家专门来制作皇家秘制印泥了。而小的我……自从何家被灭门后,便是唯一掌握这技术的人,想必朝廷也是因为如此才留小的一条活命罢……”
玄机公子是秘制印泥的创始人,那么他用它来画画便也不足为奇了,之前我所推测的奈何堡是因私赠印泥给他而获罪的说法就此推翻。
“那位何堡主可有后人或是亲戚么?”我将问题问入了中心。
“小的听说何堡主原有一位夫人,然而在那次遭强盗焚屋时不幸亡故,当时何夫人怀了八个月的身孕,硬是让那位玄机公子请人剖开了肚子将婴儿拿了出来——还当真是个奇迹!小的听那些嬷嬷说,那孩子居然活下来了,由于先天不足,加之何家当时因要重建家业、又没了少夫人,是以何堡主请求玄机公子代为收养那孩子,待他稳下局势来后再将孩子接回自家养。只可惜……”管元冬说到此又心虚起来,遂住了口。
我的呼吸一阵紧 窒——孩子——孩子——莫非——莫非就是大盗?!
【事件廿七 江南行】
上路·夜宿
“那婴儿是男是女?”我追问道。
“听说是个男孩儿。”管元冬道。
如此来看,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上回同季燕然去奈何堡时并未看到哪间房里有养过婴儿的迹象,可见在奈何堡遭灭门时何堡主的孩子仍在玄机公子处,而玄机公子随后不久亦被朝廷诛灭,为了使何家的后代将来能够找到自己的身世,玄机公子便在他的颊上用秘制印泥留下了线索,毕竟这印泥是奈何堡的象征。而因玄机公子的死,使得何家的这个孩子成为了孤儿,机缘巧合下被老盗所救,作了他的徒弟,就是现在的大盗……
只是,还有个最大的疑点:那画里藏的半片布代表着什么呢?另半片为何会在岳家人的手里?
正陷入沉思间,听得管元冬哆嗦着道:“小……小姐,小的已把自己所知的全告诉小姐了,小姐可否放过小的……”
虽然我恨他为了自己活命而出卖了何堡主这么好的一家人,但是我总不能在此将他杀了泄愤,只好先将他的这条贱命存着,待真相大白再作处置不迟。
于是将他的衣服丢到地上,冷声地道:“罢了,真是无趣!原以为这其中会有什么更离奇更有意思的内幕,却原来不过是朝廷诛灭逃犯的庸俗把戏!你滚罢,莫要让我再看到你!”
管元冬连连应着,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跌跌撞撞绕出假山去跑掉了。
待他跑远后我方从山后出来,快步往偏厅行去,还未近前,却见季燕然同贺二小姐立在厅外长廊的暗影处说话,便停住脚步静静在原地站着,季燕然无意中偏脸瞥见了我,道了声“灵歌”,那贺二小姐便也偏头看了我一眼,同季燕然说了句什么后转身匆匆离开了。
季燕然大步迈过来,微皱了眉头望着我低声道:“怎么在外头待着?不舒服么?”
“没有,我很好。”我笑了笑,迈步要往厅里走,被他大手一伸轻轻握住了手腕。
“方才发生了何事?”他盯在我的脸上,眼底满是担心。
“我见到了管元冬,你不必再去问他了,具体情况回去后再说罢。”我轻轻从他手里抽出腕子来,继续要往厅里走。
“灵歌也不必再去厅里了,”他道,“我去同姜大人打招呼,咱们这就回去。”
从姜府出来,夜已深沉,两人没有乘轿,踏了月光慢慢地走回了季府。进得卧房,将绿水青烟支出去,在桌旁对坐了,我将管元冬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季燕然听,并且将自己对大盗便是何堡主儿子的猜测也说了出来,他摸着下巴想了一阵,道:“若管元冬所言皆属实情的话,我们还有以下几个疑点要查:第一,玄机公子所犯何罪,竟使朝廷连他所熟悉之人都不肯放过?第二,他画中藏布寄给何堡主的原因为何?第三,灵歌你手上的这块布又是从何得来?第四,大盗究竟是否真的是奈何堡的后人?据你从管元冬处得到的讯息来看,何家的原藉也在江南——所有的线索一致指向江南反而好办了,这一次我们回去正可顺道查访。”
江南,江南,但愿一切答案都能在那里得解,化去我心头最大的“放不下”——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我早已无所谓,唯独放不下,一旦放下,相信我从此也就能轻松地孑然一生了。
事情至此只差江南之行,我起身道:“天色不早,大人早些睡罢。”因这卧房的外间亦设有床榻,所以不必像在岳府时让季燕然睡在椅子上。我过去将床上被褥铺好,转身便行往里间,才要回身将门关上,却听他将我轻声叫住,一对黑黑的眸子望在我的脸上,唇畔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灵歌可知那会儿贺二小姐对我说了什么么?”他向我道。
我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不大想知道。”
季燕然轻轻笑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她对我说……要我好好珍惜我所爱的那个女子,因为……那个女子宁愿忍受被唾之辱,也不会在质疑她的爱情的压力下皱一皱眉头。”
我将门轻轻地关上,把他那张温柔灿烂的笑脸掩在了一墙之外。
次日,我告诉季燕然要去找大盗,好通知他关于奈何堡的事,他便先去了衙门打点好一切,回府来陪我一同前往那土地庙,等了一天一夜,大盗始终没有出现。于是留了记号要他去季府找我,直到启程去江南的那天早上,仍是未见他的踪影。
“灵歌不必担心,他此刻应是安全无虞的,若当真出了事,他必会不动声色地来见你最后一面以令你放心。”季燕然如是说。自从姜府之事过后,他似乎笃定了什么,恢复了闲闲散散地老样子,仿佛在稳稳地静静地等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腊月十二,将绿水青烟和欢喜儿打发回家过年,因为看门的老奴和那炊洗嬷嬷及跑腿儿的小厮本就是祖孙三口,因此便叫他们将小厮的父母叫来一同在季府中过年,顺便看守门庭。
老奴将马车赶到岳府后便徒步回去了,岳府内也早已安排妥当,随我们一同上路的除了四名车夫外还有八个小厮,这几人也都是原藉在江南的,正好可随行伺候,到了江南后再各回各家。
四辆马车,一辆是岳明皎同岳清音的,一辆是我和季燕然的,剩下两辆是小厮们的。从岳府出来后,马车驶上大道一路出了城门,沿着官道向南而行,旅程约需十五天,冬景萧瑟,无甚可看,途中倍显枯燥。
因季燕然被叫去岳明皎的那辆马车内陪老人家聊天儿去了,是以我自己独乘一辆,半掀着车窗上的门帘向外望着枯树衰草出神。
中午在某城内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了饭,饭后继续上路。岳明皎同季燕然在那辆车里下棋,岳清音便坐到了我的这辆车里,倚着车厢壁看书。
望着他出了大半天的神,我开口道:“哥哥,如果说一个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孕妇死去了,她腹中的胎儿被剖腹取出,还能存活么?”
岳清音抬眼瞥了我一眼,复又盯在书上,道:“哪里来的怪念头?”
“只是听人说了这么一件事,不知当不当信。哥哥认为呢?”我追问。
“若医术高超的话,应该可以。”岳清音翻了页书道。
“那么,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与足月生下的孩子有没有不同之处呢?譬如身体较弱?或是身材瘦小之类的?”我又问。
“一般来说,早产儿较足月儿身体偏弱偏虚,易得病,但若从小用药物调养,亦可改善这一状况。”岳清音放下书,坐直身,望向我道:“怎么想起问这些乱七八糟的来?”
“只是好奇而已。”我想了一想,又道:“哥哥,爹有没有给你讲过他老人家年轻时候的事?譬如二三十年前的?”
“没有。”岳清音断然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抿了抿唇,低声道:“哥哥记得我前些天给你看过的那半块布罢?我……我找到了它的另一半。”
“你在哪里找到的?”岳清音冷冷盯着我问道。
“总之不是在咱们家里……”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是奇怪,为何这块布被分为了两半,一半在咱们手上,另一半却在别处……”
“到底是在何处找到另一半的?”岳清音忽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迫我直视他。
“在……”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实话。
“说!”他沉喝着道。
“在……在奈何堡里。”我终于还是不愿瞒他,低声说了出来。
“在奈何堡的什么地方?”他追问。
“在一幅画的卷轴里,那卷轴是空心的,被我不小心掉在地上后摔成了两半,从里面掉出了那半块布来。”我如实说道。
岳清音皱了眉盯着我,似在审视我话中的真假,半晌方沉声道:“那两块布呢?拿来我看。”
我抽了抽被他紧紧攥着的那只手,他这才有所意识,松手放了开,我从怀中掏出那两块布来,铺到马车里的小桌上给他看,他只扫了一眼,又盯向我道:“那布上原不是绣着花的么?”
“我把它拆掉了,这是本就画在布上的图案。”我边揉着被他攥疼的手腕边道。
岳清音看了我一眼,起身坐到身边来,将我那只手扯过去,轻轻地替我揉搓,脸上依旧冷冰地道:“布的事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还有……季大人。”我低声道。
“你们两个闲到无聊地在查与这布有关的事么?”岳清音冷声道。
“哥哥难道不觉得奇怪?这两块布一看就是一整张,它们被一分为二,一半在咱们家,一半在奈何堡,天下之事再巧也不可能巧成这样。我只是想知道,咱们家同奈何堡……究竟有何关系?”我望着他道。
“什么关系也没有。”岳清音盯住我,“现在起不许再想这布的事!”说着大手一伸将桌上的那两块布抓起揣入怀中,坐回他方才的位置,拿起书来继续看,不再理我。
“哥哥,”我将他手中的书夺下放到一边,望住他道:“你有事在瞒着我,对么?”
“为兄没有必要事事都告诉你。”他冷冷答道。
“好,那哥哥把布还给我,我再不问哥哥就是。”我将手伸向他。
“这布为兄没收了,以后不准你再想。”他依然冷冷地道。
“这布有一半本就是我的,还有一半也是我得到的,理当我自己持有,哥哥凭什么没收了去?!”我瞪着他道。
“只凭我是你哥哥。”他冷然盯了我一眼后便不再看我,只管伸手将我夺去的书拿回,继续翻看。
“是,‘哥哥’,哥哥就可以这么专横么?”我气道,“连个答案都不给,什么事都不告诉自己妹妹,亲人之间也要相互隐瞒么?我究竟还是不是你的亲妹妹?!”
“你希望是,还是不是?”他抬起眼来盯住我。
我起伏着胸膛瞪了他许久,终于败下阵来,颓然倚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低声地道:“哥哥当然是我的亲哥哥……”
岳清音未再吱声,于是一路无语,直到夜色擦黑时进了附近的一座城,找了家客栈落脚。
由于岳明皎向来行事低调简朴,是以只找了家中等档次的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客房。四个人围坐一桌吃饭,见我极少动筷,岳清音便替我夹了肉到碗里。
吃罢饭由小二带着去客房,因这一阵到了“返乡潮”,店里的客房基本上满了,只剩了一个内外间的套房和一个单人间,我才要提议换一家客栈看看,便听岳明皎笑道:“就这里罢,总归只是一晚,让车夫和小子们去车里睡,马车大,三人一辆足以盛下,正好又可看守行李。为父同清音睡这间套房,燕然和灵歌便委屈委屈睡那单人间罢,夜里冷,挤一挤倒也暖和。”
如此一来反而不好再多说,免得岳老爹起疑。于是各自进房安顿,所谓内外间的套房,即是内外两间各有一张床铺,而单人间只有一间房,且……且那唯一的一张床还是个窄窄的单人床。
这家店的老板是个一毛不拔的货色,单人间里除了床之外只有一架衣柜、一把椅子、一张小几、一个洗脸架子和一只马桶,其它的家具一样不多。
季燕然将几上油灯点燃,扫了眼这房内陈设,不由挠头干笑道:“这房间果然简陋得可以……灵歌早些睡罢,我在椅子上凑合一晚。”说着便移身坐向那椅子,殊不知才一沾到椅面,便听“嘎吱”一声,那椅子腿居然断掉了,想来早就是坏的,被他一坐彻底散了架。
幸好季燕然反应不慢,蹭地站起身才不致坐到地上,扭头看了看那堆木头,扬眉好笑地摇了摇头,向我道:“我去再要把椅子来。”
于是开门出去,过了好半晌才重新回来,两手空空,身后也未跟着小二,将门关好上了闩后转身向我干笑着道:“店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因旅客众多,连一楼饭桌上都睡了人……我便在地上坐一宿罢了。”
说着便要蹲身,我轻声开口叫住他道:“大人……上床来睡罢。”
他望着我道:“灵歌不必勉强的,一晚很快便能过去,我就坐着罢,明日在马车上补眠便是。”
“上来睡罢,”我低下头,“别再让我觉得亏欠你太多。”
季燕然轻叹了一声:“你这丫头总爱钻牛角尖儿,何苦自己折磨自己?”
“睡罢。”我脱去鞋子,翻身躺到床里,也不脱衣,紧紧贴着墙,背身朝外。
过了半晌方听到他走过来,吹熄了油灯,坐在床边脱鞋,而后是“咯吱吱”一阵床响,背后便觉一阵暖意,是他躺到了枕边。由于床窄,两人再怎么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也难免挨到,只好这么将就着。他将唯一的那条被子抻开替我盖上,自己则揣着手侧身与我背对背地躺着,一时房内陷入无声。
今夜的时间过得格外地慢,我的全身都因紧绷着神经而感到僵硬了,窗外才传来一声梆响。露在空气中的脸觉得有些凉,不由坐起身,将被子横了过来,盖住自己和他的半截身子。却见他也坐起身道:“我不冷,灵歌自己盖严些罢。”说着又将被子竖过来重新替我盖上。
“我闻到些雪气,想是外头下起雪了,不盖被子会着凉的。”我在黑暗里偏头望向他。
“我哪里有那么弱不禁风,”他低声笑着,“何况咱们有岳先生在,一帖药服下便能药到病除,不怕。”
“能避免就避免,何必非要受那个罪?”我淡淡地道,又将被子横过来盖住他。
“这样每人只能盖住一半,要着凉便是两个人一起着凉。”他笑着想要再将被子竖过去,不小心一把握在了我抓着被角的手上,我才要避开,却被他牢牢地握住。
“你……”我伸手去推他,“快放开……”
“灵歌,”他语声平静地道,“若你不介意,便在我怀中睡罢,如此一来你我两人都可盖上被子,也不致着凉。——此乃权宜之法,我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若你不同意,我便去马车上睡,不使你为难就是。可好?”
知道他在这个时候绝不会有其它的心思,我犹豫了一阵,点头答应了,若真让他去马车上睡,既在下人面前不好看,明天也还得传到岳明皎的耳朵里去,更是麻烦。
他把被子重新竖过来,轻轻拥住我躺下,将被子盖好,替我掖住被角。我背向着他,贴住他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察觉我始终难以放松地全身紧绷着,季燕然低低地在耳后说起了别的事以分散我的注意力,道:“今儿个你是不是又同清音闹别扭了?”
“你怎知道?”我闷声问道。
“看晚饭时你那碗里最后只剩下了他夹给你的肉便知道了,”他语气中带着好笑地道,“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哥哥把那两块布收走了。”我道。
“喔……清音是想让你平安无虞,不希望你牵涉到麻烦中去。”季燕然笑着道。
“我知道……可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想半途而废。那两块布上的图样被隐藏得如此巧妙,绝不会是玄机公子一时心血来潮所绘制的。也许我们找到了图上的地方,许多秘密的答案就能水落石出。可如今哥哥把布收走,只怕大人你亲自去要也无济于事,最大的一条线索就此中断,我们要想继续往下进行是难上加难。”我轻叹着道。
“无妨,灵歌。你我还可以继续进行,”季燕然低声笑起,“我已将那两块布上的图……全部记在脑子里了。”
心头顿时一阵怦然的惶然的怅然的轻颤,就如同每一次看到他揭秘案件的真相,就如同听到他九十三个甲的绝无仅有的成绩,就如同才刚知道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的时候,每一次每一次,我都难以抑制地会产生这样的颤栗,我曾以为这是我的嫉妒,也曾以为这是我的羡慕,甚至还曾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崇拜、是我幻想中自己能够拥有的高度……
可现在看来……现在看来这些都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几许情绪,真正从一开始就占据着主导的,是……是……
“睡罢。”他在耳畔轻声地道。
嗯,睡吧,离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寻绣·缠绵
次日起来,发现外面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地上积雪已有半尺来厚,天色阴沉沉的,看来这雪还要下上很久。
吃罢早饭继续上路,季燕然显然昨晚未曾睡好,在马车里坐了没一会儿就倚着车壁打起盹儿来,我从行李箱中取出那条黑兔毛的披风轻轻替他盖在身上,又往炭盆里添了几块儿炭放在他的脚边。
白天行路,晚间留宿,好在这一次投了家空房多的店,要了个内外间的套房,不必再挤。
十五天的颠簸旅途之后,终于在腊月二十八日的这天傍晚进入了江南地界,直奔季岳两家的祖藉所在地——望城。
因说好了要先去拜访季燕然的父亲,是以岳家父子便随我们一同先行往位于望城仲夏街青荷巷的季府而去。行至巷子口,早有季府的下人等在了那里,想是收到了书信知道我们今天就能到达,提前做好了准备。
季燕然先下了马车,听得外面此起彼伏地叫着“少爷回来了!”他打起车帘向我伸出大手扶我下车,便又听那些下人们兴高采烈地叫着“给少夫人请安!”
那厢岳家父子也下得车来,季燕然便请他二人先进门,随后牵着我的手亦跟进来,见府里早就点起了喜庆的大红灯笼,映着漫天白雪年味儿十足。一时大大小小的丫环嬷嬷小厮迎上前来,接待客人的接待客人,搬行李的搬行李,一派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含笑上前,先向岳家父子行了礼,而后又向季燕然和我行了礼,季燕然冲他笑道:“屹伯,爹他老人家呢?”
屹伯笑道:“正要向岳老爷和岳公子告罪——老爷他衙门里临时有事,下午便走了,方才让人送话回来,说大概要到明天下午方能回家,不能亲迎岳老爷和岳公子大驾,还望二位海涵才是!”
岳明皎呵呵笑道:“这个英堂跟老夫还客气什么!既如此,我父子二人便不多扰了,先回家休整休整,明日下午再来拜访罢!”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当了季燕然名义上的妻子,自然是要留在季府过年的,可事到临头还是抑制不住地涌起一阵孤单与无依的彷徨,不由下意识地望向岳清音,将一路上与他赌气不理他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岳清音冲我点了下头,我轻轻地蹭过去到他身边,他低下脸来沉声道:“在婆家不比在娘家,懂事着些,不许让燕然为难,不许干出格的事,听到了?”
我点点头,悄悄扯了扯他的袖角,小声地道:“哥哥,我何时可以回咱们家去?”
“正月初二,”岳清音道,“到时燕然会同你一起去的。”
我便不再吱声,和季燕然一起将他与岳明皎送出门去,直到目送他们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尽头方才转回府中。
季府里早早便为我和季燕然准备下了新房,家具被褥全是新的,由于府中主子只有季家父子两个男人,所以此前也没有丫头贴身服侍,自从我和季燕然成亲后,管家屹伯便去买了两名小丫头来专门等我回来差遣,这两个丫头不过十三四岁,名字也留着等我来起,于是一个叫了“忘忧”,一个叫了“含笑”。
之后季燕然又将府里几位有头脸的下人叫来给我认识,屹伯说今天有些晚了,待明天一早再让合府下人来拜见我这位少夫人。
回到卧房沐浴休息,依然是季燕然睡外间,我睡里间。新换了地方多少有些不大习惯,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方才渐渐睡去。
次日一早吃罢饭,接受过所有下人的拜见后便没了什么事干,全府上下都在忙碌着打扫布置,预备过年。我甩下季燕然,独自一人在府里闲逛,却见这里同岳家在京都的宅子规模差不多,只不过建筑更趋小巧精致。
天龙朝版图上的江南与正史版图的江南并不一样,这里所谓的江南,是一条类似黄河长江的母亲河——“潜龙江”以南的地区,不过富饶程度倒是不逊色于正史上的江南。
一个人逛了没多久,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便立住脚步,望着空中飞舞的雪花儿出神。茫茫然间忽觉有东西遮在头上,仰脸看时见是一柄油伞,持伞的男人脸上带着笑,轻声地道:“傻丫头,怎么在雪里站着,也不怕着凉。”
“我想出府去走走。”我望着他,太过安静易生感伤,我不想再给自己脆弱的机会。
“我陪你一起,可好?”他问。
我点头。两人回房穿了披风换上靴子,从府中出来慢慢走上大路。望城是江南最繁华的城镇,仅仅次于京都太平城,虽然已是腊月二十九日,街上仍有不少的摊贩在张罗生意。
沿着街且行且看,见前面有一家绣坊,牌匾上写着“江南老字号”的字样,便径直进了店门,迎面过来一位中年妇人,笑向我道:“这位小姐和公子要买绣品么?”
我点了点头,道:“不知贵店有什么珍稀货色,我想都看一看。”
那妇人连忙笑道:“好的好的,小姐公子请上二楼,绣样儿都在二楼陈列着。”边说边引路,带了我和季燕然上得二楼。
二楼货架上果然陈列着各种针法绣的精品布样儿,我大致看了一圈,向这妇人道:“老板,你这里的样品我一样也不喜欢,精致虽精致,但在档次上还是低了一些。还有更好的么?”
女老板笑道:“哎哟哟!这位小姐的眼光不是一般的高哪!我们这江南老字号里的绣品哪一样儿不是高档货色?!连京里的达官贵人都大老远儿地到我们这儿来买绣品呢!”
我淡淡一笑,道:“我想要的绣品,是比那些达官贵人买的还要高档的。你这贺架上摆着的我早已见得不带见了!若是没有什么新鲜货色,那我就不在你这里耽误时间了。”
女老板被我说话的气势吓到了,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迟疑地道:“敢问这位小姐……可是京里来的官小姐?”
我故作傲娇地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可以这么说罢。我这次来江南,是为了给母妃……唔,给家母挑寿辰礼物的,你这儿若是没有高档货色,我便要换别家了!”
故意泄露了“母妃”二字,把女老板吓了一大跳,连忙陪笑道:“小……小姐莫急,您见多识广,这些平庸绣品自是看不上眼,敝店还有一些珍藏的绣品,您若不嫌弃,小妇便取出来给您过过目。”
“那我就多耽搁会儿罢。”我道。
女老板便将我和季燕然请到桌旁坐下,又叫个小丫头端上茶来,而后亲自跑去后房去取绣品。趁房中无人,季燕然伸出修长手指冲着我一点,好笑地低声道:“小灵儿太过大胆,连公主都敢冒充!”
我假装低头喝茶,没有睬他。一时那女老板回来了,手里托着几块布料,恭恭敬敬地递到我的手上,随意翻看了看,却没有我想要的那一种,便起身向季燕然道:“季大人,咱们走罢,看样子这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一听我唤“季大人”,那女老板吃惊地望向季燕然,盯了一阵后方掩口道:“哎唷!这不是咱们季知府的公子——到京都做官去的小季大人么!”
季燕然含笑点了下头,女老板见堂堂京都知府都做了我的“随从”,愈发信了我方才的话,商人本性,好容易逮住我这么个金主儿,岂能轻易放走?便见她连忙向我陪笑道:“这几块布已是我们这家老店的镇店货了,只不知小姐是想要什么样儿的绣品,不妨说来给小妇知道,就算小店里没有,小妇也可为小姐去找来!”
我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佯作随意地道:“我曾在宫中见过你们江南朝贡的绣品,家母也曾获赏了一件,向来爱不释手。无奈前两年家中失火,不小心将那绣品烧毁了,家母为此至今想来还闷闷不乐。正巧今年我有机会到江南来,便想替家母再买回一件去,可是看老板你这里并没有我想要的那种绣品,不知哪里可买得到呢?”
女老板想了想道:“朝贡的绣品……我们江南年年都向朝廷进贡绣品,年年都有不同的花样儿,小姐手里这几块亦曾进过贡的,若不是这种样式的话……那小妇再去库里给小姐翻翻去,只不知小姐想要的是什么样儿的?”
“就是将一根彩线劈成或十六股或三十二股或六十四股或八十一股,一层一层地绣到布上,有多少股线就可以绣出多少层来,”我不动声色地道,“这种手艺听说只有你们江南才有。”
“哦!”女老板一拍手,恍然道:“小姐说的原来是‘缠绵绣’啊!这种绣法确实只有我们江南才有呢!”
“缠绵绣?”我扬起眉望着她,“好缠绵的名字。”
女老板呵呵笑道:“就是因为这绣品是将一根线分成了若干丝丝缕缕的细线,经纬纵横地绣出一幅幅美妙的图案,仿若男女之情般缠缠绵绵、难分难解,才因此得名‘缠绵绣’啊!”
缠缠绵绵、难分难解……我无意识地望了季燕然一眼,见他勾着唇角冲着我笑,便回过头来,向女老板道:“应该就是这一种了,老板你这里可有么?”
“哎唷……这个小店可真是没有了,莫说小店了,只怕放眼整个江南,能拥有缠绵绣的店铺也不多见,何况就算有,店家也未见得肯卖。”女老板无奈笑道。
“为何不卖?”我问。
“这缠绵绣的手艺,是二十多年前出现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会得。后来随着那人的销声匿迹,缠绵绣便也未再有新作诞生,现在遗世的也就当年的那么几幅而已,小姐若想买它,只怕难比登天哟!”女老板叹着道。
“那位会缠绵绣的是何许人?”我试探地问道。
女老板笑笑道:“二十多年前小妇不过才七八岁,依稀记得曾听家母提起过,说那缠绵绣的创始人是江南的一位富家小姐,多才多艺的,至于姓甚名谁,小妇却不得而知了。”
我与季燕然飞快地对视一眼,见他笑着向这老板道:“不知令堂还健在否?我们想问问老人家关于那缠绵绣创始人之事,说不定她还有传人在世,若能找到,也不枉我们从京都来到江南一趟。”
这位精明的女老板目光在我和季燕然的身上溜过来溜过去地转了两转,大约是看出了我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再结合上我的身份有可能是皇亲国戚,而望城知府又是季燕然的父亲,心里一阵加减乘除约等于地算了算这其中的人际关系以及对她的影响,最终大概得出了方便我就是方便她自己的结论,因此便热情有加地笑道:“家母尚健在!此刻正在家中,小姐和季大人若不嫌劳累,便请同小妇一起前往敝户,待小妇问问家母来,不知可行?”
我点头笑道:“如此就有劳老板了。”
于是这老板将店中事安排了一下,带着我和季燕然出了铺子,直往她娘家而去。
当我们到达时,老板的母亲冯氏正坐在窗边守着炭盆子做针线活儿,老人家有些老花眼,将绣样儿举得离自己老远,如此仍自得其乐。
老板简单说明了我和季燕然此来的目的,冯老太太便放下手中活计,歪头想了一阵,道:“说到那位会缠绵绣的小姐啊……老身记得她也是江南人,好像……好像是凝城人氏,家是当地一个旺族,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苏,闺名叫作……哦,叫作苏璃!听说这位苏小姐不仅人长得漂亮,手也巧得很,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样样精通,就是她独创了这缠绵绣,还曾被朝廷指定成为了贡品哪!”
——凝城,苏氏。
“老夫人可知道那位苏小姐后来为何不再做缠绵绣了么?”我问。
“这个老身却不知道了……只听街坊里那些个三姑六婆说那小姐嫁了人,跟着她的夫君离开了江南,自然就不再做缠绵绣了。”老太太笑着道。
见没了什么可问的,我和季燕然便告辞出来,重新行上大街,季燕然道:“看来我们要抽空往凝城一行了,只不知当年那位苏璃姑娘与玄机公子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我记得大人曾经说过,那玄机公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相貌和年龄,会不会……”我立住脚步望住季燕然,“‘他’其实是个女子?”
季燕然修眉一扬,展颜笑道:“这想法倒很新奇!也亏灵歌脑筋转得快,若果真如此,那位苏璃姑娘可当真是位不世奇才了!这么看来,凝城之行十分有必要,好在那里距望城不算太远,过完年我们就去,可好?”
虽然我很想立刻就飞去凝城一探事情真相,然而毕竟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我可以不介意过不过年,但总不能让季燕然跟着为难。于是点头,道:“除了要去凝城查访苏璃姑娘的事情外,还有奈何堡的何堡主之事。只是不知道何堡主原藉是江南的哪座城,查起来只怕会花很长的时间,大人何时便须回往京都了呢?”
“唔,过完正月十六便须起程,二月初三正式到任。”季燕然笑道,“时间虽显紧迫,但相信合你我二人之力必能在期间内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灵儿可有信心?”
“嗯。”我将头一点,没有察觉地微笑,他便凝眸望住我,亦温柔地笑起。许是因天上落着纷扬轻盈的雪花儿,使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显得唯美了的缘故,我的心中无法抑制地变得一阵柔软,才要身不由己地抬手去替他揩去睫毛上落着的雪粒,忽听得身后一声娇笑,银铃儿般的声音叫道:“燕然哥哥!你回来了!”
斗笠·冰碴
扭头循声望去,却见是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孩儿,蹦跳着向着这边过来,一把扯住了季燕然的袖子,娇笑着道:“燕然哥哥,你这一走就是一年,也不想你的小明妹妹么?”
季燕然挠头干笑,想不动声色地从这位小明妹妹的手中抽出袖子来,无奈被她紧紧攥着,只好笑道:“为兄去京都任职,只有过年方能回来,伯父伯母身体可好?”
“都好啊!你怎就不问问我好不好呢?”小明妹妹甩着他的袖子嘟起小嘴儿撒娇,“爹说你在京都娶了媳妇,可有此事?”
季燕然干笑着点头,往回抽着袖子。
“你——你难道忘了我曾经说过要嫁给你的么?你怎么可以娶别的女人?!”小明妹妹恼火起来,粉拳挥舞狠狠地砸在季燕然的胸膛上。
这大概是位被家里娇纵坏了的小姐,听季燕然的语气他两家应是熟交,这位小明小姐爱慕着季燕然,一心一意想要嫁他,无奈得知季燕然已娶了妻的消息,因此恼羞成怒才当街不依不饶起来。
见季燕然推拒也不是躲闪也不是地很是头疼,我自顾自地一笑,转身悄悄地先行离去。拐上另一条街,迎着扑面的雪花慢慢地走,任这漫天冰凉的东西落在面颊上,落在眼睛里。
没有目的地胡乱走了一阵,眼见时近中午,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便想一个人先回季府去,才要择路而行,忽觉头顶上空一黑,条件反射地向旁边躲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得“砰”地一声重响,一个庞然大物落在了面前仅两步远的地方,砸得地上雪片乱飞,定睛看去,却见是个男子,脸朝上地躺在地上,脑袋下红红白白一片,竟是脑浆迸溅,当场死亡。
我连忙抬头向上望去,却见旁边一座百姓居住的二层小楼上有一扇窗子大敞着,从里面探出张女人的脸来,向着地上一望,立时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消失在窗内了。
我走上前两步弯下腰,正要仔细看看这位死者,却见方才走在我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戴着大斗笠的人听见巨响也折返回来,抢先一步蹲在了死者的身旁,伸手在尸体上一阵翻弄。
只见这死者三十上下的年纪,身上穿着家常的长袖衣衫,右手攥着一块干抹布,看上去像是在擦窗户的时候失足摔下来的。
正细看着,便见方才出现在窗内的那个女人跌跌撞撞地从楼内冲了出来,哭嚎着扑到了死者的身上,口中凄厉地叫嚷着道:“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相公啊——你怎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哪——呜呜呜——你死了可让为妻怎么过啊——不如也带我一起走罢——呜呜呜——”
她这一哭叫又引来了为数不多的几名行人,纷纷聚拢过来围观,有一个热心的跑去衙门报官,剩下的几个便对着死者指手划脚。便听得戴斗笠的那人向这妇人道:“这位夫人,敢问身遭不幸的这位可是你的相公?”
“是啊——我好命苦哇——这大过年的……”妇人哭嚷道。
“他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的,你可知道么?”斗笠人问道。
“我家相公他……他本是为过年清扫屋子……正踩在窗台上要擦外面窗户扇子的上窗棱,谁知……谁知竟那么不小心就给摔下来了……呜呜呜……”这妇人哭得昏天黑地。
“你不确认一下令夫是否还有救么?”我淡淡地递过句话去。
这妇人哭道:“白花花的脑浆子都流了一地,哪里还有得救啊……呜呜呜……”
“若不近前观看,这白花花的脑浆子和雪混在一起,谁又能立刻分辨出来呢?如单只是流血的话,还是有活命的可能的罢——难道夫人不希望令夫尚可挽救么?怎么方才夫人一从楼内冲出来,便看也不细看地一头扑在令夫身上了呢?”我淡淡望住她不紧不慢地道。
“你——你是什么意思?!我死了相公已经够惨的了!你居然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妇人从地上跳起来,不管不顾地便想冲上来拉扯我。
那斗笠人见状连忙一把拉住她,笑道:“夫人莫急,我替你来问这位小姐。”说着便转向我,那斗笠沿压得低低,使人难以看清他的相貌,道:“依这位小姐的意思,似乎不大相信死者是失足摔死的啰?”
我指向死者的右手,道:“且看他手里的这块抹布,既干又净,既是要擦外面的窗棱,为何不蘸水?”
不等那妇人答话,斗笠人便先一步道:“也许他只是想用干布掸干净外面的灰尘而已,不必擦得太过彻底。”那妇人便连连点头称是。
“再有,”我并不着急,依旧不紧不慢地道,“这位相公身上穿着的是长袖外衫,长出手去近三寸,若是计划好要擦窗户,为何不换件短衫呢?就算非要穿着这一件,擦东西时总要将袖口挽起的罢?难道这相公是想站到窗台上后再腾出手来挽袖子不成?”
“唔……也许这相公本就是个邋遢人呢?”斗笠人很是正经地说道,那妇人乍一听他如此说,仿佛被噎了一下般,既想反驳又不敢反驳,表情看上去十分地纠结。
“若是个邋遢人,这么‘用’袖子,袖子上早该脏了,可看这位相公穿的这件衣服还是蛮干净的,”我盯向妇人道:“敢问这位夫人,尊夫在失足坠楼之前一直在屋内待着还是在窗台上待了一阵方才不小心坠下?”
“我、我凭什么要告诉你?!”那妇人扯着嗓子喊道。
“喔,”这回不等我答话,斗笠人又先一步向她道:“这位夫人,既然有人在怀疑令夫的死,你最好还是说清楚些,好让那些心存疑惑之人彻底死心,也可免去夫人的麻烦,不是么?”
那妇人大概认为斗笠人是站在她这一方的,因此想了一想才肯答道:“家夫是才一蹬上窗台,脚下便一滑……呜呜呜……”
“喔……那就奇怪了,”我扬起眉毛,一指死者的头部,“尊夫才刚摔下来,为何头发上会有冰碴子?这地上积的全都是雪,并没有冰,敢问他头上的冰碴是从何而来?”
话音方落便听得那斗笠人“唔”了一声,重新蹲下,将死者翻了个身,那妇人立刻扑上去拉扯他,尖声叫道:“不许碰他——家夫尸骨未寒,岂容你们如此亵渎——”
斗笠人被她扯得东倒西歪,招手向围观的路人笑道:“几位,劳烦帮忙安抚下这位可怜的夫人罢。”
那几个围观路人方才已将我们三人的对话听得真切,知道这件看似意外的死亡事件并不简单,便依言上来将那发疯的妇人拉住,以便有更堂皇的理由继续围观到真相大白。
斗笠人没了打扰,接着去检查死者的背面,我也低了头凑过去看,见死者的脑后头发里及衣领内都有碎掉的冰碴子,斗笠人用手在他脑后按了按,微微点了下头,便站起身,向我笑道:“这位小姐,依你之见,这死者脑后带了冰碴子是什么原因呢?”
“现在还不好说准,”我抬头看了看死者家的小楼,“我想进这楼里看一看。”
“不许——你又不是官差!凭什么擅入民宅——”那妇人尖叫着,用脚踢起大片的雪溅到了我的衣裙上。
“说得是……”我仰脸深吸了口气,低低地自语,“这本是官府之事、男人之事,我这个女人跟着掺和什么……自顾尚且不暇,还管得了其他人?!”边喃喃着边转身想要就此离去,却听得那斗笠人笑着咳了一声,道:“半途而废可不是个好习惯喔!”
我没有应声,只管快步地走出围观的圈子,又听他接着笑道:“我倒也想去那楼中看上一看呢,这位小姐若不介意,可否随在下同往?”
不待我作出反应,那妇人又厉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擅闯民宅?!——我要去衙门告你们去——还有没有天理了?!乡亲们哪——你们都看到了!这狗男女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才丧了夫之人哪!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哇——”
便听斗笠人朗声笑道:“身为望城百姓,理当为正义和真相贡献薄力,况此次事件的物证牵涉到冰雪这类易融之物,若等衙门的人来,必定错失最佳取证时机。遵规守矩固然重要,灵活变通亦不能失。——这位小姐,你若不去,在下便一个人上去了。”最后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我转头看他,见他已迈步往那楼中走了。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捺不住对真相的探究之心,快步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同上得楼去。
却见死者坠楼的那间屋子窗户仍然大开,窗台上有着几厘米厚的积雪,除去乱糟糟的一些印痕之外,还有一双极清晰地脚尖朝外的男人的脚印。
“喔,看来那死者的确是踩到过窗台上呢。”斗笠人回过头来,露出斗笠来的长满络腮胡子的下半张脸上带着笑意。
他在试探我。
没有理会他半真半假的笑容,我淡淡地道:“鞋印如此清晰地印在雪上,哪里有打滑过的迹象?何况死者是面朝上摔下来的,这脚印理应是鞋尖向里,难不成死者在摔落的过程中自己还转了个身么?”
斗笠人“喔”了一声,作恍然状地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有道理,有道理。”
我低头四下里找了找,在墙根处发现了几颗碎冰碴,从地上灰尘的痕迹来看还有才打扫过的笤帚印子。
抬起头来正要去厕室看一看,却见那斗笠人正从里面出来,手里端着盆子,冲我笑道:“这里面还有一丁点儿尚未化尽的冰,另外,簸箕里也有一些沾了灰尘的碎冰碴。不知小姐对此作何想法?”
我看着他,淡淡地道:“我想知道阁下方才检查死者脑后的伤处得出的结论。”
“唔……结论是,死者摔到地面上后致使颅骨正后方破裂,但是在这伤口下面的部位还有一处硬伤,亦足以致命。”斗笠人笑答,“那么小姐对于本次事件的结论又是什么呢?”
“从那位夫人尚未看清死者情况便断言他已死的这一表现来看,即便凶手不是她,她也是个帮凶。”我认真地道,“死者头发里和衣领中都有冰碴,结合这房内几处亦发现的冰碴可推测:凶手是用冻结实的大块的冰重击死者脑后,然后先将现场的碎冰处理掉,再伺机将其扔下楼去造成坠楼的假象,之所以要让他脸朝上的坠下去,正是为了要掩盖死者脑后的致命伤。而选择用冰做凶器,是因为容易销毁证据。若不出所料的话,只要将那位夫人带去衙门严加审问,真相应当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唔,有道理,有道理。”斗笠人点头,“只可惜这冰很快便都要化尽,少了这决定性的证据,若想令那位夫人招供怕是要很费一番功夫呢……不知小姐可愿前往衙门做证?”
“有阁下一人做证应足矣了。”我淡淡回绝,转身行往楼下。
望城府衙的衙役们已经闻讯赶来了,一名仵作模样的人正蹲在死者身边做着例行检查。那位妇人仍在那里哭闹个不休,一见我出来便立刻向衙役头尖声道:“快抓她——快抓她——她擅自闯入我家——她犯了律法!她还亵渎我家相公的尸身——呜呜呜——”
衙役头上下打量了我一阵,道:“敢问这位小姐方才去死者家里做什么了?”
“去查看。”我如实答道。
“查看什么?”衙役头追问。
“死者被人杀死的证据。”我道。
“被人杀死?你怎知他是被人杀死而非坠楼而死?你擅自进入民宅,可知已触犯了律法?”衙役头疑心顿生,语气不觉严厉了起来。
我偏头看了看那斗笠人,却见他负着手立在那里一声不吭,只管看热闹般地冲着这边笑,仿佛这事根本与他无关一般。心里不觉有气,伸手向他一指,对衙役头道:“是那位大叔带我进去的,差爷哥哥何不先去问问他?”
衙役头随着我的手指望向斗笠人,才要开口质问,却见那斗笠人忽地大手一挥,道:“古仁,先把这妇人带回衙门去,你带几个人去楼上仔细查看查看,应当可以找到未被处理干净的死者遭重击后飞溅出来的血迹。”
衙役头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应道:“是,大人!属下这就去办!”说罢跑着去依令行事了。
斗笠人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双黝黑诙谐的眸子来望着已然瞠在当场的我笑,道:“多亏了这位小姐从中协助才能使本案顺利告破,不知小姐芳名?家住何处?本府也好亲自登门道谢。”
望着这张除了那把络腮胡子后便和季燕然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我的心里一时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回京都……
刺伤·公公
面前的这位行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大胡子大叔,就是望城的知府大人、季燕然的父亲、我名义上的公公。
这一次事情有点难堪了,我居然班门弄斧地在他的面前秀了一把青涩的推理,还在他的下属面前叫他“大叔”,甚至把擅入民宅的过错干干脆脆地推到了他的身上……
见我低头装傻默然不语,季大叔不由笑起,道:“喔,如果不方便透露的话那就算了。总之本府还是要在此多谢小姐了!请。”说罢转身大步离去,那走路的姿势和季燕然一模一样,可恨自己方才只顾专注于案情,竟未能留意。
眼见雪下得越来越大,我扯紧了披风寻路回去。才拐上仲夏街,就听得身后有人沉呼道:“灵歌!”转头看去,见是季燕然,疾步向着这边过来,身后还小跑着跟着那位小明小姐。
“方才去了何处……到处找不见你。”至我面前,见他眼底的焦急担忧尚未褪尽,只管凝眉望在我的脸上,生怕我出了事。
“我在附近逛了逛……”我开口,话还没说完,那小明小姐已然赶了过来,一对俏眸瞪在我的脸上,扒住季燕然的胳膊冷声道:“燕然哥哥,这便是你的新娘子么?长得也不怎么样嘛!根本配不上你!”
“不得胡闹!”季燕然难得严厉地沉声道,“还不赶快回家去!”
“不!我要同你一起回去!我还没给季伯伯拜早年呢!”小明小姐死死攥着季燕然欲挣脱的胳膊不肯放手。
看着季燕然生气不得又容忍不得的样子,我竟觉有些好笑,转身继续往季府走,不去管身后这两人如何地纠缠不清。
回到季府,直接进了卧房休息,把那两人甩在了前厅。那小明小姐的家就在季府隔壁,想来双方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两家相互熟络得很,听特意跑到我面前儿来八卦的一个嬷嬷说,这小明小姐的父亲白老爷是个富商,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丫头,自然是将这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从小到大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惯出了这么一个娇纵刁蛮的性子,合府上下谁也管不住她,无怪乎闹起来无法无天。
坐在窗前轻启窗扇,任密密繁繁地雪花随风扑在脸上,思绪也被吹得纷纷扬扬没有着落。正出神间,听得房门开了,伴着季燕然沉沉地一声“灵歌”。
我将窗户关上,转头望向他,抿嘴笑道:“白小姐没有一起过来么?”
“灵歌,”季燕然走至面前凝眸望住我,“抱歉……方才在街上,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离开……”
“无妨,大人不是脱不开身么,何况我又不是小孩子,现在安全到家,什么事都没有,不必放在心上了。”我起身从桌上壶里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他接在手里却顾不得喝,只是皱着眉道:“我与白小姐仅是邻居,并无其它,只是碍于长辈的面子,不好闹得过僵……”
“我明白,”我微笑着打断他的话,“遇到那样性格的小姐,莫说是大人这样好脾气、重礼仪的人了,就是家兄只怕也没有办法的。大人不必同我说这些,这本来与我就无甚关系,更何况你我的婚姻不过是表面文章,我没有理由约束大人生活中的任何方面。所以,大人以后不要再对我说这些了,我无权也无资格对大人的事情置喙。”
“灵歌!”季燕然突然一声沉喝,那对黑渊般的眸子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我从来没见他发过火,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那气势看起来竟十分地骇人,他原本温柔沉静的五官骤然染上了一片峻冷,险些冻碎了我的骨肉筋脉。
我倔强地与他对视,尽管身上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他盯着我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你会伤到我的,灵歌。”
说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房去。
我慢慢地坐回椅上,颤抖着,僵硬着,神思恍惚。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轻轻敲门,便道了声“进来”,见是小丫环忘忧,恭声禀道:“少夫人,老爷回府了,总管请您往前厅相见。”
“知道了。”我起身坐到妆台前,给自己苍白的脸上扑了些胭脂,换了件外衫,而后由忘忧带路,径往前厅行去。
才刚踏上前厅的台阶,便见候在那里管家屹伯面带诧异地低声问道:“少夫人,少爷没同您在一起么?”
我摇了摇头,道:“我以为他先过来前厅了。”
屹伯连忙向身旁的一名小厮道:“快去四处找找少爷!”那小厮领命而去,他便又向我笑道:“如此少夫人便先进厅去罢,老爷正在里面喝茶。”
“我在这里等等你们少爷罢。”我笑了笑道,“自己进去不大妥当。”
“外面冷,恐少夫人着凉。”屹伯忙道。
“不妨事,就等等罢。”我微笑道。
屹伯还要再劝,却看到了远处大步赶来的季燕然,笑道:“少爷来了!”
我回身相迎,却垂了眸子不看他,只听他近前来问向屹伯道:“爹几时回的?”
“刚回。”屹伯答道。
“进去罢。”季燕然轻轻道了一声。
推门入内,却见我的那位公公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品茶,一见到我先是一怔,眉毛便扬了起来,若有所悟地“喔”了一声,笑容灿烂地向着冲他行礼的我和季燕然道:“免礼免礼!自家人客气什么!都坐,都坐。”
季燕然抬头看他,不由好笑地道:“爹,您的胡子……”
“喔喔……”这位季大叔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笑道:“我都忘了……这几日乔装办案,人胡合一,回家来竟忘了摘下它了!”说着便动手去撕这胡子,大约粘得过紧,一阵眦牙咧嘴痛苦不堪过后方才将这假胡子整个儿揭下,露出了那张光洁无须的中年版季燕然的脸来。
将胡子丢过一边,季大叔摸着自己被拽疼的下巴,笑眯眯地向季燕然道:“儿子,几时让为父抱孙子?”
“爹,”季燕然既好笑又无奈,“孩儿还未给您引见……”
我便行礼道:“儿媳灵歌拜见公公。”
“嗳!免了免了!”季大叔笑得热火朝天,仿佛早忘记了刚才在大街上的事,“还用引见什么!这丫头还满床乱爬的时候为父便见过她!老岳一家子十来年没回来过了,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如今要是在大街上对面遇见她,为父恐怕也认不出了!”
知道他意有所指,我低着头只作未听见,季燕然听到“满床乱爬”四个字时不由笑着干咳两声,将话岔开道:“岳丈昨日说与清音今天过来拜会爹,我看我们不妨再等等,大家一起用午饭。”
“好,为父正等着同你那岳丈好好喝上几盅呢!”季大叔笑着,忽然冲季燕然眨眨眼,道:“儿子啊,好福气哟!”
季燕然低头喝茶,无视掉他老爹的玩笑。
“对了……”季大叔又笑着道,“燕然哪,你可带了灵歌去给你白伯伯拜过年了么?听说小明想你想得差点一个人跑去京都找你了呢!”说着便学了季燕然的样子端起茶来喝,恶毒地把自己儿子丢进天下大乱的漩涡中等着看热闹。
季燕然沉着声道:“儿子方才自己去过了,改日再带灵歌登门拜访。”
“喔?小明这么轻易便放你回来了么?”季大叔又在火中添了把柴,坏笑着道。
我这才看出来这恶趣味的公公真正想恶搞的不是他可怜的儿子季燕然,而是我这个新媳妇。这老小子八成是为了今天之事在恶意报复,想把我扔醋缸里去——哼哼,可惜他错估了我与季燕然之间的关系,也不知道我早已见过了那白小姐之事。
我端起茶来慢条斯理地饮着,不给季大叔以暗自得意的机会,公媳过招第二回——老家伙无功而返。
只听季燕然淡淡地道:“方才我去了白府,已同白伯伯说过了,儿子已是有妻室之人,请他管教好自己女儿,若再纠缠不清,便莫怪儿子断了与他家数年的交情。”
这话名义上是回答季大叔,实则却是说给我听的。我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皮都没眨一下。
“啧啧!儿子啊,一年未见,几时变了作风?越来越有霸气了嘛!”季大叔眯着眼笑,“看来为父逼着老岳给你娶媳妇是明智之举,只是没想到老岳他还真是个实心眼儿,随便找个姑娘配给你不就完了么,他却为了不负为父的兄弟之情,竟将自己的宝贝闺女给了你这傻小子!待会等他来了,为父非得好好敬他几杯不可!”
季燕然歪着身子一手支着下巴歇着,不搭理他这不着调的老爹。
这季家父子与岳家父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岳家父子是绝对的父严子孝辈序分明,丝毫逾不得矩,所有的亲情都深深地掩藏着,用难以察觉的方式为彼此默默付出;而季家父子之间倒更像是亲密的朋友,开着玩笑,不必拘谨,没有间隙,用调侃戏谑来演绎这略显前卫的亲情关系。
正默默地低头喝茶,忽听得有下人来报说岳家老爷和少爷来了,季大叔便连忙站起身来出外相应,我和季燕然则跟在他的身后。一时果见岳明皎和岳清音由人撑了伞从雪中走来,双方厮见过后直接去了偏厅准备用饭。
季大叔与岳老爹多年未见,两双大手握在一起激动得只差抱头痛哭了。没什么心思听这二位老先生叙旧,我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岳清音,仅一日未见,竟似隔了数载一般,至此方清楚自己的心绪在这一日间又老了几岁,若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便成了容颜未改,心已入土的怪人了。
岳清音抬眸看了我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经过这许久的相处,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我都已可猜测出其中的含义了。他这一眼是在担心我,因为他同样也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的心思来。
我垂下眸子不想再令他为我忧心,换上微笑的面孔聆听岳老爹叮嘱我好生孝敬公公,好生服侍丈夫,然后陪同季燕然给每个人敬酒,给公公夹菜。
一顿饭罢,季大叔和岳老爹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两个人去了大叔的书房,留下我们三个晚辈在前厅坐着喝茶。
便听得岳清音淡淡向季燕然道:“灵歌没给你添麻烦罢?”
季燕然瞟了我一眼,笑道:“没有。”
“这丫头自小没离开过家人身边,若有不懂事不周到的地方,还望燕然多担待些。”岳清音又道。
季燕然不由笑起来:“清音你是怕我让灵歌受委屈罢?!实不相瞒,今日确是让灵歌受了不小的委屈,在此要向灵歌赔个不是——”说着站起身至我面前,抱拳作揖并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脸望着我,弯了眼睛笑道:“今日之事皆是我的错,还望灵歌莫再生气了,原谅我这次可好?”
我起身避过他这一揖道:“大人莫开玩笑,大人何错之有?!”
“今日之事皆是我错,最错不该对灵歌说那样的话。”季燕然凝眸望住我。
“大人说的没有错,”我望住他,“我本就已辜负了大人,就更不该在言辞上伤害大人。从今后灵歌会谨慎言行,再不多说半句话了。”
未待季燕然说话,听得岳清音一声沉喝:“灵歌!”起身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来瞪住我道:“你在家里同为兄赌气也就算了,怎么还同燕然赌气?!把为兄叮嘱你的话全抛在脑后了么?”
“哥哥,我知错了。”我低下头。
季燕然连忙笑着上来拉岳清音,道:“嗳嗳,清音你这脾气几时也这般急了?不问个究竟便责怪灵歌!今日之事确是我的错,不该对灵歌说重话,来来,妹夫也向你赔个不是,没照顾好令妹,实是罪不当赦,还望大舅子您能海涵!”说着便冲着岳清音亦躬身作了一揖。
岳清音压根儿不睬他,只管瞪着我冷声道:“不许再任性!听到了么?”
“听到了。”我低声道。
季燕然满是歉疚与怜惜地在旁望着我,因惹不起岳老大,只好不再作声。三人重新归座,两个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望城中的事,见我坐着发呆,季燕然轻声向我道:“灵歌若累了便回房歇歇去罢,清音和爹吃过晚饭才会回去。”
“嗯,”我起身,向他二人道:“那灵歌就不陪大人和哥哥,先行告退了。”
岳清音皱了皱眉头,每次听到我称呼季燕然为大人时他总是既无奈又恼火。辞了二人出来,一时并不想回卧房去,便沿着长廊边慢慢闲逛边赏着院内雪景。
不知不觉来至一处敞轩,便在其中设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盯着外面素白的世界又出起了神。忽听得身后有人说话,道:“灵丫头似是心事重重啊。”
蓦地转回头,却见是季大叔,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轩来。
“爹……”我连忙起身行礼,一声“灵丫头”叫得亲切自然,令人心中倍生暖意。“爹不是同家父在书房说话么?”我边问边探头寻找岳明皎。
“岳老先生不胜酒力,在我那书房睡沉了。”季大叔冲我眨巴着眼睛坏笑,这神情与季燕然如出一辙,“燕然那傻小子呢?怎把你一人摞在这儿?”
“他在前厅同家兄说话。”我规规矩矩地道。
“喔……所以你便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独自伤怀?”季大叔笑着,背着手立到窗前,“是不是燕然那臭小子欺负你了?”
“没有。”我道,“媳妇儿只是出来赏雪景的。”
“哦?今日上午还没赏够么?”季大叔又坏笑起来,“我当时心里还在惋惜,若我家燕然能娶到这个小丫头该多好!不成想竟成了真!只不过……貌似你们这两个小家伙之间……有些问题哦?”
顾不得纠结“小家伙”这一称呼,心中只是暗叹这季大叔的心思敏锐,饶是我和季燕然装得那般恩爱也未能逃过他的目光去。
大约猜出我心中正在暗叹,季大叔又笑道:“燕然是我的儿子,他那傻小子心思再深也逃不过他老爹的这双眼睛去。……看得出,傻小子现在是为情所困,我只是不明白,他已将自己心爱之人娶到了手,还有何可纠结郁闷的呢?灵丫头可否为你的新爹爹我解此疑惑呢?”说着便将那双似乎可洞悉一切的黑眸子望到我的眼中来。
“爹爹是在为自己儿子来试探我这个新媳妇的么?”我歪着头淡淡笑着。
“调皮丫头,都叫了‘爹爹’还说这么见外的话!”季大叔坏笑着挤挤眼睛,“——你婆婆去得早,做公公的自是要代为关心儿子儿媳妇的婚姻生活喽。”
“哦……看得出来,爹爹真的是很关心媳妇儿呢,”我眯眯地笑,“媳妇儿正想问问爹爹,那位白明明小姐是哪一位,爹爹貌似也很关心她喔?”
面对我的这记攻势季大叔不慌不忙地嘿嘿一笑,道:“我还道灵丫头对她并不上心呢!若你对此连问都不问一声,那你和燕然小两口儿之间的问题可就当真不小喽……”
既已被他看出了问题,掩饰也是无用,我垂下眸子没有作声。
季大叔望了我半晌,叹了一声道:“哪个当爹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快快活活呢?——看看那傻小子现在这副臭样子,你可能想像得到他当初是个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我轻轻问道。
“那小子啊,当初可是傲气得很呢!”季大叔笑着道,“又合着算命的说他命犯桃花,从小就招小丫头们喜欢,街坊邻里那些个姐姐妹妹没一个不爱跟着他ρi股后面儿转的!可这个臭小子呢,正眼都不瞧人家,眼睛都长到脑袋顶儿上去喽!我那时就问他:你这小王八蛋到底想给你老子娶回个什么样儿的媳妇儿?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我好笑地问。
“那小子臭牛气哄哄的用手指指自己的脑瓜儿,一个屁也没放。”季大叔将手揣到胸前,佯作火大地道:“你道他是啥意思?他是说啊,没有头脑的女人他是看不上眼的,人长得再漂亮也没用!他个臭小子!小的时候那臭性子忒不招他爹我喜欢!——自从他娘过世之后他才算收敛了,知道掩起锋芒做人来,见着小姑娘们也不再拒之千里了,学会冲人家色眯眯地笑了——唔,是‘眯眯地’笑!别看他学圆滑了,他心里那些个臭念头其实一点未变!什么宁缺毋滥,非要娶一个不够傻的姑娘当老婆!嘿,所喜的是,还真被他遇到了这么一个,难怪这一向认为足可掌握自己一切的自负小子这一次吃了这么大的苦头。照我说,活该他受受罪,让他知道他爹当年是怎么从他娘手上熬过来的!”
这一席话说得我实在是忍不住笑起来,虽然知道这淘气大叔前面的话多半是做了夸张加胡诌,但最后那一句着实让我忍俊不已。
“说到那臭小子小时候有多顽劣,”季大叔亦笑得眯起了眼,“那日我从外面回来,一进书房,发现满屋的书全都没了,于是把那小子拎过来质问,说是一把火给我烧了!我说:嘿你个臭小子,你烧了你老爹的书,你老爹以后想从书上查个什么可上哪儿查去?你听那小子说什么——‘你那些书全在我的脑袋里,要查的话,直管来问我就行了!’——他要是将别的记在脑袋里也还罢了,关键是我那些书里还藏着几本……唔……香艳典藉,好容易才从一家卖古书的老店里淘换来的,竟也被那小子囫囵记进了脑子里,还一把火给我烧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我已是笑个不住,根本顾不上答话了。
“不止如此,”季大叔讲到了兴头上,“这小子又长大些的时候就更是无法无天了。有一阵子我逼他天天在家里练字,他嫌枯燥无味,总想跑去河边钓鱼,我硬是不许。那日他将我叫去我那书房,一推开门——嚯!满屋子麻雀乱飞,他便对我道:‘爹,儿子同您打个赌,房间里所有这些麻雀中只有一只是母雀,其余皆是公雀,爹您若能在一柱香的时间内找到那只母雀,儿子便在家好生习字,直到您满意为止;而若这一柱香内您找不出那只母雀,反而被儿子找到,那您就许儿子出去钓鱼,可好?’”
“我心说这臭小子竟敢跟他爹叫板,当爹的岂能示弱?!便点头允了。他还贴心儿地递给我一只捕鸟用的网子,一柱香时间眼看就要到了,我却始终未能找出那只母鸟来,还落了满头满身的鸟屎。只好对他道:你若能找出来,爹就认输。结果你猜怎样?这臭小子不慌不忙地打开我书房里那只鹦鹉笼子,从那里面的小木房子中捉出一只母麻雀来!——我说怎么那鹦鹉总在笼子里扑扇着翅膀跟着添乱子呢,却原来是被雀占了鹦巢!”
“我便骂那臭小子:你把这母雀儿藏到笼子里唬弄你老爹?!臭小子道:‘儿子当初说的是这房间里所有的麻雀,并未扯谎啊。’我说:那你还给你爹个捕鸟的网子来误导你爹?!臭小子理直气壮地道:‘儿子给是给了,爹可以不用它啊!’——诸如此类之事简直不胜枚举!你说他是不是个臭小子?!”
我揩去眼角泪花儿,已是许久不曾这么笑过了。季大叔负着手含笑望住我,待我终于将情绪平复下来之后,听他温声地慢慢道:“灵丫头,你对燕然的情意,与燕然对你的情意……是一样深重的罢?”
剖析·罢休
不得不说,季大叔是位与人沟通的高手。他知道若直截了当地问我和季燕然现在的情感现状的话,我必定不会对他说实话,就先以轻松温情地方式攻破我的心防,令我对他产生亲近感,而后再利用这亲近感直攻中心,让我猝不及防,让我不好意思再对他说假话。
他望着我,眸光令人信赖。我轻声地道:“爹想说什么?”
季大叔叹了口气道:“我昔日那般傲气的儿子,如今目光里却盛载了太多的无奈心痛,若非一个‘情’字,谁又能伤他至此?而灵丫头你呢——专注于推理时心无旁鹜,浑身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那般的与众不同,那般的灵动聪颖,可与燕然在一起时却又怎样呢?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同燕然一样的无奈心痛,除此之外,你还在逃避他,故意冷淡他,甚至不惜剌伤他……”
季大叔说至此处,凝眸深深地望住我,温声地道:“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要两个原本相爱之人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牵起唇角无声笑起,轻声地道:“事情须从八月十五的那天晚上说起……”
于是原原本本细细致致地将我与季燕然和大盗三人间的纠葛一丝不落地慢慢讲给了这位季大叔听,这是第一个可以让我毫无保留倾诉心事的人,他有种独特的人格魅力,让人情不自禁地将他当做家人,当做挚友。
终于讲到了大盗的死而重生,讲到了我那如炼狱般的新婚之夜,奇怪的是,在他无比认真的聆听下我竟可以保持平静而淡定的心态,不再像平时那样,一想到这些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那么,你做出了怎样的决定呢?”季大叔问道。
“我放弃。既然选择谁都会对另一方造成背叛式的伤害,那我就谁也不选择。”我平静地道,“同燕然哥哥的婚姻必须要满一年才能解除,所以我和他商定好了,一年之后让他休了我,从此后路归路,桥归桥。”
“唔……”季大叔点着头,“那么你呢?从此后另嫁他人,让这俩小子彻底对你死心?”
“我想,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别人了,”我笑,“这对那第三个人又何尝公平?所以,我已决定,从此后孑然一生,独身到老。”
“这个……只怕岳老先生不会答应。”季大叔眨了眨眼睛。
“若家父不肯答应,那我也只好遁入空门,彻底了了这尘缘。”我淡然笑道。
“啧啧啧!现在的小丫头都怎么了呢?动不动就想遁入空门,这不是在给佛祖添乱子么?!”季大叔摇头笑着,忽而伸出手指向我一点,道:“灵丫头你是个胆小鬼。”
我垂下眼睫等他的下文。
“莫看你对着死状奇惨的尸体亦能谈笑自若,但在个人情感方面却是个十足的胆小鬼。”季大叔毫不留情地说着,负着手开始来回踱步,“我倒有些奇怪起来,这老岳和清音难道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么?怎么……怎么你竟是如此地缺乏安全感呢?——不仅仅是现在,你从小就缺乏安全感,你极不易信任旁人,因你怕自己受伤害,稍微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受伤,便立刻像只小乌龟似的缩回壳里再也不肯露出头来!你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你不相信自己能带给身旁的人幸福,你一直提心吊胆,患得患失。所以一旦你所爱之人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你就会立刻把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的身上,用这些来惩罚自己责怪自己,然后你就想逃,想放手,想把这烫手的山芋交出去,再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我说的是也不是?”
我从未被别人如此深入准确地剖析过,也许我自己一直都清楚,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自己对于爱情的胆小怯懦,因为在穿来之前,被父母抛弃的我从未想过能够得到那样一份深厚的感情。我觉得我就像一个中了头彩的暴发户,一下子有了数不清的钱,却突然间不知所措,不知该怎样受用这笔意外之财。
“这么小小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承受这么多、这么沉重的心思呢?”季大叔说着,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凝眉盯住我,“说到底,还是因为你这小脑瓜儿太聪明的过!都说傻人有傻福,你若是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认准一个理儿后便一路走到底,又哪里会生出这么多烦恼来?你错便错在太过用脑了,这是聪明人的通病——思前想后,忧此虑彼,习惯性地想要从众多答案中选出最好的一个。可是你看——那些分不清优劣的傻丫头,她们对于自己的选择一样满意得很,一样过得很舒坦!”
“除去胆小和过于聪明之外,灵丫头你还有个缺点,”季大叔伸出修长食指向我一点,“就是好强。我还从未见过哪个小女孩像你这么好强的,总想自己主导一切,不肯接受别人为你安排好的事情。‘人至刚则易折’,丫头,偶尔把事情交给男人们去处理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你笑话你,你更不必觉得自己不亲自去决定什么就是一无是处。你把自己弄得太辛苦了,除了承担着自己的那一份之外,你还承担了那两个小子所要承担的份额。这一份已足以令一个强悍的男人弯下他的脊背了,更何况是你这么一个缺乏安全感的、比别人更易受伤的弱弱小小的小姑娘,身上共承担了三份呢?!”
“我很庆幸燕然始终没有放弃你,否则我非得狠狠将他踹出门去,再也不认他这没志气的儿子!我也很欣赏那个小家伙对你的情深义重,他若就这么放弃了你,我和燕然都会瞧不起他。他们两个比你冷静,也比你笃定。他们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们也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既是如此,你何苦还要强撑着替他们担着呢?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你无法替他们做出选择,也没必要替他们选择。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做自己的选择,仅此而已。”
我略带自嘲地笑道:“我所面对的似乎已不是单纯的情感问题了,它还兼杂着道德和道义。若不是为了保我全家无虞,大盗他根本不会去赴死,他若不曾重伤跌下深崖,我就不会……不会嫁给燕然哥哥,可以说,我和燕然哥哥的婚姻是通过大盗的死才能成立的。可如今大盗又回来了,他既没有死,那这婚姻就失去了成立的前提条件。他为我赴死,我却另嫁他人,这不是薄情寡义又是什么?爹,这不是我想一想就能做出选择的问题,面对重生回来找我的大盗,我——我就不该去想‘应该选谁’这个问题,这是无耻的念头!”
“而对于燕然哥哥……正因我已对他的情意曾做出了呼应,他才能放手将自己的心交给我,可若我重新回到大盗身边,又将他的这颗心置于何处?如果不是我的回应,他就可以不必受这样的伤害。总之……再继续哪一段情都是错误,我认为两段都终止已是最好的结果。”
季大叔突然大笑了起来,左右摇着手指道:“你这丫头把男女之情也当做了案件来分析推理么?若情感也需用理智来分析,那世人的婚姻要多难才能结成一对呢?!你这小丫头自顾自地替那俩小子前思后想地铺设好了一条你认为是最平坦的道路,可你能确定他们愿意走这条路么?”
“他们可以不走,但我是一定要走的。”我咬牙道。
“倔丫头!”季大叔好笑着摇头,“你可以为了自己的心而终生不嫁,他们难道就不能为了自己的心而终生不娶么?若果真如此,你岂不还是连累了他们痛苦一生么?你以为他们真的能如你所想的那样改变心意去喜欢别的女人?真这样的话只能说明他们对你还不够喜欢!那你的终生不嫁就太不值了。”
“他们比我坚强,不会像爹说的这样的。”我淡淡地反驳道。
“正因为坚强,所以才情愿等你一年十年几十年,直到你回心转意。”季大叔望着我道,“丫头啊丫头,枉你在案件这类事上聪明冷静,怎么对情感一事反而当局者谜了呢?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究竟麻烦在何处么?那两个小子又不是真的傻,他们怎么会不明白呢?他们一样很清楚你的为难,也正因为你的有情有义才使得他们更难放手。”
“趁着你与燕然婚姻的一年法定期限,在你等着他们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过后改变想法放弃你的同时,他们其实也正在等着你冷静下来,看清自己的心,然后给他们一个最终答案——这是男人间为了争取自己幸福的决斗,他们争的不是谁还能对你更好,谁还能给你最大的幸福,这些东西现在来说早已无所谓了。他们知道在你的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你就是碍于那什么道德道义的不肯说出来。他们就在等你,等你能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等你不再欺骗自己,等你有勇气做出决定。时间,就是他二人的擂台,而你的答案,就是判决胜负的唯一标准。”
“别低估了他们的坚强,灵丫头。他们既然理解你的难处,便能够承受你给的结局。输的一方不会怨恨你,相反,他还会为你感到高兴,因为他知道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可以放心地放手了,可以放心地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对于输的一方来说,他这段感情的终点就是你已获得了幸福,而不是你为了不负他终生不嫁。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可能放手。越不放手,将来他所受到的伤害便越是深重。既然你注定做不成无忧无虑的傻丫头,就该像个真正的聪明人一样,学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想问题,而不是自作主张地把自己认为好的选择强加在别人的头上。我说得对么,丫头?”
听着他语重心长的话,我强忍着眼眶里的湿热感,垂下眸子硬是将险些汹涌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从小到大,从没有哪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帮我分析所面临的难题,帮我去看清自己的心。从没有哪个人能如此真诚地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当想什么当做。所谓良师益友,所谓挚爱亲朋,想必就是面前这样的一位睿智幽默、嬉笑人生的男人罢。
抬起眼来望向他,轻声地道:“爹说得对……是我太想替他们安排一个相对来说最好的结局了,所以忽略了他们的想法和感受。我之前只是天真地想着他们足够看得开,可以潇洒地挥手离去,这样即使我自己因此而痛苦纠结一生也无所谓的。然而我忘记了,在情感一事上,真正潇洒的背后是死心绝念!我一日没有归宿,他们便一日不能解脱。——我明白了,彻底了结这件事情的办法只能是我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既然要给答案,那我就不想等到一年后了,这对我们三人来说都是漫长的折磨。我想……年后回到京都,我就做个了断。”
“好丫头!一旦想通了便能痛快地做出决定,这点令你这个新爹爹非常欣赏!”季大叔拍掌笑道,“既然去了这块心病,那便不许在闷闷不乐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吹冷风了,还不给我笑眯眯地回前厅去?!”
我不由展颜笑起,才要起身,忽而想到一点,便问向他道:“对了,爹,燕然哥哥那个指腹为婚的对象……您可知道能找到她的线索么?”
“唔……这个么,”季大叔挠了挠头,“当年燕然他娘的确与对方互留过地址来着,然而后来我因在衙门当差,没有什么时间,都是他娘自己带了他去对方家做过两三回的客,燕然那时太小,又是坐着马车去的,根本不知道路。他娘离世时我们爷儿俩谁也没顾得上问那地址,如今想找,还真是如大海捞针哪。”
“燕然哥哥不是说,当时双方还交换了信物了么?是什么信物?那信物还在不在?”我追问。
“嗯……记得他娘那天回来倒是提起过,”季大叔翻着眼睛想了想,“当时他娘给对方的信物是一幅我珍藏的前朝大画家石听钟的墨菊图,而对方给的信物么……记得是一首诗。”
“一首诗?”我好奇地睁大眼睛,季燕然的娘用一幅大画家的画居然只换了一首口头上的诗回来,对方还真够抠门儿的。
“唔……时间太久,我已经忘记了,大约燕然那臭小子还记得,灵丫头问他去罢。”季大叔笑着眨眨眼睛,起身掸掸衣服,道:“我去看看岳老先生睡醒了不曾,今儿晚上还要再灌他几盅,让他也跟着糊里糊涂地高兴高兴!哈哈哈哈……”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笑着大步离去了。
我在原处又坐了一阵,直到真正觉得手脚冰凉了才站起身,深深地吸了几口这雪季的清新气息,迈着如从前般轻快的步子,沿着长廊一路回到了前厅。
方一推开厅门,便见厅内正乱作一团,那位白家小姐小明姑娘不知何时又来了,正拉扯着季燕然的袖子吵闹个不休。季燕然眉头紧锁,无奈摇头,而岳清音则仿佛屋内根本没有这两个人般坐在那里老神在在地低头喝茶。
这情形看着令人忍不住想要发笑,转身正欲离去,却听那白小姐已是发现了我,娇呼一声道:“喂!你站住!”
回过身去挑眉望住她,淡淡地道:“白小姐有何贵干?”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对你说。”白小姐骄蛮地晃着小腰硬扯着季燕然向我走过来,季燕然无奈地看我一眼,向她沉声道:“白小姐,你再这般纠缠不休,便莫怪我下逐客令了!”
白小姐压根儿不理他,只盯着我道:“你听清楚了:我白明明是一定要嫁给燕然哥哥的!如今爹把我赶了出来,我哪里也去不得了,只能住在这里!虽然你同燕然哥哥成过亲了,可我不介意,劝你好好想想,是识时务点自己主动离开燕然哥哥呢,还是等我请燕然哥哥把你休掉呢?”
我瞟了眼那边的椅子,果见上面放了个大大的包袱,看来这白明明小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嫁季燕然誓不罢休了。
不等季燕然开口喝斥她,我便冲她莞尔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敢问白小姐今年芳龄几何?”
“我今年一十七岁,怎样?”白明明挑着眉道。
“喔……这样啊,”我微笑着慢慢地踱步至椅旁坐下,歪头望着她,慢条斯理地笑道:“白小姐你好像不太了解天龙朝的律法喔……我朝律法规定,成亲一年内丈夫不得休妻、不得再娶、不得纳妾,白小姐您若想嫁给我的夫君,只能等到一年以后了。”
“那又何妨?!我等便是!”白明明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肯落于下风。
“喔……天龙朝的律法还规定,妻子怀孕期间以及产后六个月内,丈夫不得休妻,”我接着笑道,“如果一年后我怀上了夫君的骨肉,那么白小姐你想登堂入室的话,至少又得再等一年零四个月,那时小姐就快要二十岁了呢!除非……小姐想要做妾?”
“我才不要做妾!”白明明怒火冲天地叫道:“二十岁就二十岁,为了燕然哥哥,我等得!”
“喔喔!那好,”我继续笑,“可是呢,我并不想只生一个宝宝呢!为了能给我夫君更好的养老,我想……我们两人至少也得要五六个孩子罢……这样算来,唔……白小姐你最起码也要等够八年,到时候就二十八岁了,这个年纪还不嫁人,背后是会被人说闲话的!”
白明明落在下风,愈发的恼恨,气癫地道:“我——我才不怕被人说闲话!莫说等到二十八岁了!便是等到三十八岁四十八岁,我也非嫁燕然哥哥不可!”
“这样啊……”我也愈发笑得灿烂,“那我就只好让夫君把我休掉了……”白明明一听我这么说双眸立时放出光来,然而不待她张口,我又接着笑道:“休掉之后再将我娶回去,这么一来,一年之内他还是不能娶别人,等一年期到后我便请他再将我休掉,而后再娶……一直这么休休娶娶到五十八岁六十八岁七十八岁……直至相携而终。——白小姐,你果真有耐心的话,可以等到下辈子。”
白明明一时恼羞成怒,冲上来扬起手便向我的脸上掴来,我未及躲闪,眼看便要吃上一耳光,却突地由身旁伸过一只大手来,一把攥住了白明明的腕子,随即将其甩开,冷声地道:“白小姐,请注意分寸。”
替我挡住这一掌的自是始终在旁一言未发的岳清音。
“白小姐!”季燕然那厢亦是一声断喝,面笼寒霜。
“夫君——”我微笑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生气。看了眼气得浑身乱颤的白明明似是还要张口说什么,便抢在她的前面高声向厅外道:“屹伯在么?”
屹伯闻声推门进来,恭声道:“少夫人有何吩咐?”
“烦劳屹伯代夫君与我送客——礼尚往来视为友,但若影响到别人家庭的安定和婚姻的和谐……那我们也没必要与之客气!请屹伯将白小姐送回家去,顺便带话给白家老爷,就说季府少夫人说了:官民两异,男女有别。令嫒几次三番到我府上吵闹,意欲破坏我夫妇婚姻,我家老太爷是望城知府,我家老爷是京都知府,令嫒来闹知府的宅门已是犯了以下犯上之罪,兼之不顾我家老爷有妇之夫的身份,强行纠缠,屡劝不听,若传将出去,只怕非但令嫒名声不保,于白家人的颜面亦是有损!望以后能对令嫒严加管教,倘若再不收敛,便莫怪本夫人与你白家诉诸公堂,让皇律来解决个干净了!”我收起笑脸,冷冷地说道。
“是,少夫人!”屹伯朗声应着,转身叫来两名嬷嬷作势请白明明出门。
我不再看她,起身走至窗边,直至这位任性地小姐终于不能再厚着脸皮留下,转身气鼓鼓地离去。
季燕然走到我身旁眯起眼来,既诧异又好笑地偏头望了我好一阵儿,道:“在我不在你这丫头身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么?”
“不是每一件事都得被大人你知道。”我微微一笑,轻轻推开窗扇。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整个府院银装素裹,仿佛才刚历经了一场洗礼,纯净如天堂。
乞婆·|乳娘
吃罢晚饭,岳清音搀扶着被季大叔灌得有八分醉意的岳明皎回去了,之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年三十,在房里窝了一整日,吃了满肚子的果脯蜜饯瓜子花生。除夕夜放爆竹吃饺子,可惜没有春节晚会看。
子时过后睡下,天未亮便起床,换了新衣,跟着季家父子去上祖坟,而后回来挨家地去串门拜年,因这父子两个都是知府,地位摆在那里,不能轻易谁都拜的,所以只给那些辈份高交情深厚的长辈拜过便回来了,倒也省了不少脚程。然而回到府中还要接待前来给季大叔拜年的客人,这里面有亲戚邻居,有朋友下属,还有专门为了奉迎拍马的,络绎不绝直到近中午方才安静下来。
吃过午饭我便钻回房中补眠,一觉直睡到日头西沉。好容易盼来了大年初二日,早早地便起床梳妆打扮,而后冲到外间抽去仍自沉沉睡着的季某人的枕头,待他伸了个懒腰醒来,便含笑着告诉他可以再睡一会儿,本人不急——边说边去开了窗户,让冷风吹着窗台上的雪片刮了满屋——他若真敢再睡便冻挺丫的。
季燕然好笑不已地推被坐起,更衣洗漱,少顷便衣着光鲜地同我一起乘了小轿,直奔同在仲夏街上紫萝巷的岳府而去。
却见岳府门口,岳清音竟亲自等在那里,看他脚下周围的雪痕可推得……他已在此等候许久了。
下轿随他跨入院内,一群嬷嬷老奴小厮丫头的上前拜见,七嘴八舌地叫着“小姐和姑爷回来了”。由于我是冒牌灵歌,家中这些下人一个也不认得,只好以微笑应对,暗暗记下他们彼此之间的称呼,然后才敢开口招唤。
在前厅依礼给岳明皎磕头拜年,一家人围坐桌前喝茶聊天,商定了正月十七日一起启程,同回京都。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转眼便已夜深。仍旧与季燕然分房而歇,次日一早作辞回往季府。
给季大叔请了安后回到卧房,我将下人们支出去,问向季燕然道:“我们几时去凝城?”
季燕然笑道:“就知道你这丫头早已等不及了。此去凝城乘马车需一昼夜的路程,我们午后出发,明日午后便可抵达。”
“好,我现在便准备一下。”我起身回到里间开始找路上要穿的厚衣服,又唤来忘忧和含笑,让她们去弄食物,大过年的,路上是没有饭店或客栈开张的,所以只能自己备下。然后又准备了手炉炭盆被褥和毯子,季某人只管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边喝茶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像只勤劳的小蚂蚁般进进出出地一通忙活。末了,算他识相地奉上热茶到我手上让我好生歇歇,只等吃罢午饭便乘车上路。
未时正,同季大叔打过招呼后便出发了。令我吃惊的是,季燕然居然还会赶车!因夜里没有地方住宿,若带个赶车的一同上路,总不能让他也到车厢里来休息,所以索性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人去,季燕然便坐到了驾驶座上,马鞭一挥竟也像个专业的驾驶员。
因我们用的是轻便型马车,车厢底直接铺的是厚厚的毯子,毯子上放着小矮几,人在车厢里只能脱了鞋坐在毯子上面,倒也方便了躺卧。于是季大车夫在外面赶车,我便在里面抱了手炉盖着小被子午睡,一觉睡醒,在炭盆上热了杯酒,从车门缝里递出去给他,让他喝了暖身。
由于路上全是雪,夜色一旦降临便不能再赶车了,以免不小心因滑而翻了车。季燕然将马车停在路旁的树林里,带着一身凉气地脱了鞋子钻进车来,我替他解去外面罩的披风,将手炉塞到他怀里,再递上滚开的茶水,他喝了一阵后脸上方显出暖色来。
“辛苦大人了……”我边拽过被子替他盖上那两只大脚丫便低声说道。
季燕然向车厢壁上一倚,笑道:“还好,灵歌也辛苦了,这一路并不好走,颠坏了罢?”
我摇摇头,将已热好的干粮和熏肉递给他:“大人吃过东西便睡罢,晚上我来值夜。”
季燕然笑起来:“还是我来罢。”
“我白天已经睡足了,一点都不困,明日天亮大人还要赶车,得养足精神才成,反正我只管坐车,白天补眠就是了。”我提高声音用气势镇压他。
季燕然但笑不语,以吃东西当幌子来避开我的锋芒。不过最终还是架不住我以“你若不肯睡,我就再也不跟你说一句话”相要挟,乖乖地躺下睡了,我便挨着车厢门坐着,时不时启开道缝向外看看马的状况,打量一下四周的情形。
一夜无事。次日继续上路,终于在下午未时三刻的时候进入了凝城。由于所有的客栈在过年时都打烊,没有地方下榻,所以我们只好赶着马车一路去了凝城知府家。
凝城知府与季大叔同为江南的官员,彼此之间自然熟络。季燕然拿着季大叔的亲笔信敲门进了府院,过了一阵子便同一位中年男子一齐出得门来,一人坐了顶小轿离去了。
那中年男子想就是凝城知府,这一去定是往衙门里替季燕然查户藉簿的。因季燕然同我已经提前商量好,由我待在原处马车里等候,他单独与凝城知府去衙门资料室查询,毕竟资料室并非别处,无职人员是不得擅入的。
一直等到天色擦黑,那两人才坐着小轿从衙门回来,辞了凝城知府,季燕然便回到马车上,我连忙问他:“可查到苏家的住处了?”
季燕然勾唇一笑:“六月街,梅雨巷。”
打马直奔六月街,因马车内有许多行李,不能离人,只好还由我留在马车上看守,季燕然自己前往苏家调查。
等了一阵不见出来,我便下了马车在车外来回走动了走动,一整天都闷在车里,浑身都酸痛了。却见街道上空无一人,街两边的树上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夜空里时时有烟花绽放,将房顶上树上和地上厚厚的雪映得五色斑斓。
而看到那烟花,心中不由又是一阵抽痛,忽而想起那首词句来: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如今的我,至少还能在大年夜里吃上一顿饺子,有家人可以团圆,有暖屋可以安睡。可在天涯的彼端,在同一片月光下,却有人独宿荒庙,孤守千坟。我想不出他的年夜饭是什么,也不敢想他此刻在做什么想什么,我所能为他做的,只有尽快的,尽力的帮他找到身世,也许那个时候,他也可以拥有一个家了。
正仰头望着顶上烟花出神,忽觉不远处墙角里有团黑影动了一动,不由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将马鞭握在手里,紧紧盯住墙角。但见那黑影静止了片刻,而后慢慢地沿着墙根儿向着这边移动,渐渐地可以看清“它”的样子了,却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乞婆。
老乞婆在冰天雪地之中冻得瑟瑟发抖,手里捏着半块脏兮兮的馒头。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忽然她脚步踉跄地直冲着我跌撞过来,我没有躲避,伸手将她扶住。
她用枯槁的双手死死地攥住我的腕子,盯在我脸上的那对混浊的老眼里霎时间泪水纵横,嘶哑着嗓子哭道:“小姐——小姐啊!您终于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
我想这位老婆婆大约精神上已是失常,便没有纠正她认错了人,轻声问向她道:“婆婆,您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何人?”
“小姐啊——您不认得奴婢了么?奴婢是您的|乳娘啊……呜呜呜呜……”老乞婆哭得险些站立不住,“自从您被老爷赶出家门,奴婢在府里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可恨那继室……又向老爷进了谗言……让奴婢去洗衣房里没天没日的干活……一干就是二十年哪!……前年……前年又借口奴婢人老眼花干不动活,将奴婢也从府里赶了出来……呜呜呜呜……奴婢无处可去……这么多年了,家里的人也早就死的死走的走……只好靠乞讨度日啊……小姐……您终于回来了……是回来看您的|乳娘来了么?……”
见这老婆婆哭成这个样子,我心中也不由跟着一阵辛酸,便向她微笑着道:“婆婆,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小姐,十几年前我还小,况我也不是本地人。您现在住在哪里?家里人虽然都没了,总还有个家罢?”
老婆婆闻言抬起泪眼来使劲盯了我一阵,这才慌张地松开了我,忙不迭地躬身道:“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小姐——老婆子老眼昏花认错了人!您千万莫要介意!”
说着就要转身走掉,被我一把拉住,和颜悦色地笑着以令她放松,道:“婆婆,莫要害怕。这大冷天的您不能再在外面冻着了,告诉我您住哪里,待会儿我送您回去。”
老婆婆又使劲儿地盯了盯我,看出我没有恶意,便又哭了起来,道:“这位好心的小姐……老婆子早已没了住处……一直睡在城外乱坟岗的一处空坟里……今日实在是饿得慌了,这才跑到城里来,想要挨门挨户的要些吃的填肚子……”
我便让她稍等等,然后爬上马车,用油纸包了几个馒头几块肉和一囊水出来递给她,并且把自己的小手炉也塞到她的怀里,轻声道:“您先吃这些填填肚子,家夫正在这附近访友,稍后便得出来,待他出来了,我同他说说,您和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府上虽不富裕,但也不差您这一口吃的——可好?”
这老婆婆感激得边哭边道:“多谢这位小姐好心……然而老婆子还不想离开这里……老婆子还想等我家小姐回来……还想再见我家小姐一面……”
我心中感动,便问向她道:“敢问婆婆家的小姐姓甚名谁?家夫恰好认识衙门里的人,或许可托他代为查访。”
这婆婆闻言立时激动得握住我的手,颤声道:“若小姐果真能代为找到我家小姐,老婆子便是给您做牛做马也是甘愿!——我家小姐本家姓苏,闺名一个‘璃’字……”
乍闻此言我登时惊在当场——苏璃,这不就是我们一心要找的缠绵绣的创始人么?这不就是疑似为玄机公子的神秘女子么?谁成想——面前这位乞丐婆婆竟是她曾经的|乳娘!
按住澎湃的心情,我望住这婆婆道:“敢问婆婆,苏小姐离开家已多久了?”
“依稀已有二十三年了罢……”老婆婆回想着道。
“方才听您说,苏小姐似乎是被苏家老爷赶出家门去的?”我小心翼翼地追问。
老婆婆面现怨愤之色,道:“还不是因为继室那狐狸精!我家夫人早逝,膝下只有小姐一个孩子,后来老爷续弦,那继室一心想将小姐赶出家门……”
趁她抹眼泪的空当,我连忙Сhā嘴道:“苏小姐是女儿身,又不涉及到家产继承,为何那继室如此容不下她呢?”
“皆因我家小姐人长得比那继室的女儿漂亮,又多才多艺,前来向我家小姐提亲的既有达官贵人,又有富家子弟,他们对那继室的女儿看都不看一眼,继室心中嫉恨,认为我家小姐挡了她女儿的大好婚姻,便使奸计将我家小姐赶出了家门……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姐哪……”老婆婆悲从中来,又掩面痛哭起来。
“说到多才多艺……你们家小姐都会些什么呢?”我继续试探道。
“我家小姐善刺绣,说到她独创的缠绵绣,当年在江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连宫里都下旨让她绣贡品呢!”婆婆泪里带着自豪地道。
“除此之外呢?除了刺绣还有别的么?譬如……画画儿?再譬如……对房屋建筑可感兴趣?”我进一步地问道。
“画画儿也会!”婆婆道,“小姐自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老爷原本是视我家小姐为掌上明珠的,小姐想学什么他就请人来教她什么,甚至小姐想跟老爷他学医,老爷都点头答应了……”
“学医?”我心中一动,连忙追问道:“苏小姐会医术么?精不精通?”
“虽不敢说是精通,她若生为男儿身却也可独立门户悬壶济世了……”老婆婆沉浸在对自家小姐的美好回忆中,“我家小姐天资聪颖,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我家老爷曾在宫里头任过太医,家中书房里四壁满满的都是医书,小姐常常去那里找书看,久而久之迷上了医术,便央着老爷教他。小姐尤其擅长治愈女人身上的病症,以至后来邻居家的女眷一有了病都不去药堂找大夫了,全都跑上门来找我家小姐帮着诊治呢!”
听至此处,我的心情已是愈发地激动起来,继续问道:“苏老爷既然原本那般疼爱苏小姐,又怎忍心仅凭继室的几句谗言便将自己的亲骨肉赶出家门呢?”
老婆婆一听此问,脸上立刻又浮上怨恨之色,咬着牙道:“那贱妇心肠歹毒!为了将我家小姐赶出家门,竟然——竟然诬蔑小姐她与野男人有染!威逼府中下人做伪证,又用钱买通了市井无赖,两厢里一夹击,直把老爷气得当场吐出几口血来,说什么也不肯听小姐的解释,一怒之下将小姐赶出家门,断绝了父女关系!老婆子为护小姐还惨遭那贱妇一顿毒打,三天下不了床,好容易能爬起身来想要去看看我家小姐时,却发现——却发现小姐的闺房已是人去楼空了……呜呜呜呜……自此后……自此后老婆子便再也未见过我家小姐一面……呜呜呜呜……后来老爷后悔了……想要找小姐回来……却是哪里也找不到……找不到哇……”
听了这番话,我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所有关于苏璃的线索至此似乎全部中断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她独身一个女子,要如何才能在这万恶的世间继续生存下去?
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幸之人,也有太多的享受着幸福却不知幸福为何物之人。
暗叹一声,轻轻拍了拍犹在痛哭的老婆婆伛偻的脊背,道:“婆婆不要难过,我会请家夫代为查找苏小姐下落的。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得照顾好自己才是,否则怎么能撑到我们将苏小姐找回来见你的那一天呢?不若还是依我之见,先随我们回敝府去,暂时安身下来,这样等我们找到苏小姐,也方便带她来见你。你觉得可好?”
老婆婆听我说得在理,便千恩万谢地点头行礼答应了,我催她赶快把手里东西吃了,正要扶她上马车,就见巷子深处走出个高大的身影来,正是去了许久的季燕然回来了。
我将老婆婆的来历简单对他说了,他也没有多问,帮我将她扶进车厢去后便驾马上路,说是凝城知府帮忙开具了介绍函,今晚我们可去官设馆驿住上一晚,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到达馆驿后要了三间房,请侍者替那老婆婆——路上问过她的姓氏,便唤她米婆婆——替米婆婆烧了洗澡水,我拿了自己一套比较素的衣服,让她洗过澡后换上,然后嘱她早些睡下。
季燕然则先到了我的房间,听我将从米婆婆那里得到的讯息细细说来。之后我便问他去苏府内打探得如何,他笑着靠在椅背上道:“这一次我却落于灵歌下风了。进了苏府一趟,真正有用的线索一点也没有打听到。苏家现在主事的正是米婆婆口中的那位继室苏夫人,苏家老爷数年前便过世了,可以说,现在的苏府内已经没有苏璃小姐的血亲了。而且当年家里的下人在苏老爷过世后便统统被现在的苏夫人撤换掉了,即使还留着当年之人,只怕也未见得能比米婆婆知道的多。”
“这么说来,我们所有的线索至此便全断了……”我支着下巴看他,“苏小姐有没有可能去投靠别的亲戚呢?”
“应该不会。”季燕然学了我的样子也支着下巴看我,“当年苏老爷因听信了继室的谗言,气得不轻,想他不会允许这个‘贞洁败坏’的女儿跑去亲戚家给他丢脸的。苏小姐是二十三年前被赶出家门的,而奈何堡收到绣有缠绵绣的那块布的时候则是二十年前,至少我们可以得知,在这三年内苏小姐应当生命无虞,且生活并不窘迫——从那两块底布的布料来看并不属特别低档的布料,由此便可见一斑。是以我们暂时不必去担心苏小姐被赶出家门后的境遇,尽管此条线索就此中断,但我们还有另一条线索可循,那就是奈何堡何家。苏小姐与何家之间必定有所联系,只要何家的线索不断,我们一样可以查询苏小姐的下落。”
“可是江南这么大,我们总不能一城挨一城的去找啊。”我眨着眼睛道。
他便也眨着眼睛答:“我们不必挨城去找,在从京都出发之前我便已给爹去了信,请他致函给各城知府帮忙查询何家的信息,你我从这里回去,只需坐在家里等消息便是。”
我一惊,忙道:“你这样让爹大张旗鼓地查何家的事,只怕会给爹惹麻烦的!”
季燕然看了我半晌,唇角带了抹坏笑地问道:“灵歌是否同爹曾私下里聊过什么?”
“没有啊。”我极自然地否认道,“你先回答我——这么做会不会给爹惹祸上身?!”
“放心,”季燕然看着我笑,“爹前些日子一直在办件大案,案犯恰也姓何,正可以调查此案犯为借口将整个江南所有何姓之人的资料调过来,如此便不会引得朝廷怀疑。”
“可是这么一来资料量也太大了,我们要一页页翻看的话,得到哪个猴年马月去呢?!”我瞪向他道。
“且放心罢憨丫头!”他笑着站起身,“我们只须查询由江南迁居至外省的何姓人家便可——这在资料簿里是分有门类的。早些睡罢,明日一早我们便回转望城。”
我“哦”了一声起身送他,低头走在他的ρi股后面,谁料他行至门边时突然停下了步子转回身,害我一个反应不及撞在了他的身上。他轻轻将我扶住,低下头来凝眸望住我,柔声地道:“是我无能……害灵歌跟着如此辛苦……”
“大海捞针的事,谁也不可能两三天内就做到,”我也柔声地道,“何况你是为了帮我,该说是我害你如此辛苦才是。”
“傻丫头,不许再说帮不帮的话。”季燕然笑着伸手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
“唔,又多了一句不许我说的话,看样子,现在起我须用笔纸将不得在季大人面前说的话记下来,免得不小心犯了讳……”我歪着头说道。
季燕然笑个不住:“又淘气!……早些睡罢,我回房去了。”
“大人晚上盖严实些……别冻着。”我垂着眸子轻声地道。
他“嗯”了一声,眼睛望着我,慢慢抬起手来,似是想要抚一抚我的脸颊,最终却只握了握拳便放下,转身去了。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轻轻地弯起唇角,抬手覆在颊上。
这一路确实很辛苦,不知道何时才能够苦尽甘来。但是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尽己所能,尽己所能地让身边的人品尝甘甜,享受幸福。
贴心·夫妇
回到望城,请屹伯将米婆婆在府里安顿下来。下午的时候季大叔把我和季燕然叫去了他的书房,便见地上放了十几口大木箱,季大叔指着箱子笑道:“喏,你们要的东西都在箱子里了——全江南姓何的档案簿。”
见这些箱子外面分别写着江南每座城的名字,季燕然便过去先将凝城和望城的箱子推到了一边,道:“凝城的我在查苏家时已顺便查了何家,望城的爹也代为查过,这二城皆没有我们要找的人。剩下的这些我们只需从迁居人口登记簿上找便可,应当很快便能找到。”
于是挨个将其它的箱子打开,我也跟过去帮忙,加上季大叔,三个人便坐在书房里开始翻查。由于天龙朝民风开放经济发达,所以人口流动量也是相当的大,尽管古人都有落地生根的传统观念,但是往往为了生计和更好的发展,也会做出举家迁居的决定。不过迁居归迁居,人死后还是要将尸骨运回原藉埋葬的。
“何”这个姓在江南属前十大姓氏,因此查找起来并不容易。我们三人连晚饭都是在书房将就着吃的,吃罢又继续查找,直到夜色渐深,我才打了个呵欠,便听得季大叔那厢里一声笑,道:“翻破众书无觅处,得来很是费功夫——找到了。”
我和季燕然连忙凑过去在灯下一起看向季大叔手中翻的那页,见上面写道:某年某月某日,兹批准隆城落叶街清秋巷何氏一家迁居外省,其迁动人员有:何敬仕,其妻何张氏,其子何故,管家……等等等等。
何故,正是奈何堡堡主的名字。看迁居年月是二十一年前,人物与时间都能对上。
季燕然转身找到隆城的装资料的箱子,又从里面翻出落叶街的簿子,拿到我和季大叔面前,手指点着清秋巷何氏一栏,道:“这上面的人丁记录除了何敬仕及其妻何张氏、何故本人之外,还有何故的妻子何林氏,这说明何故确曾娶过妻。而在人口迁居登记簿上,并未有何林氏的名字,可见那时何林氏确是如管元冬所言死于了匪徒所放的火灾中。而之所以我们在奈何堡找到的祖谱上没有看到何林氏的名字,是因为按江南某些地区的风俗,正室如果未产下子嗣,是不能在祖谱上留名的。何家由江南迁至忘川,一直忙于重建家园并且为朝廷制作秘制印泥,很可能没有顾上在祖谱上添加上何林氏以及那位早产婴儿的名字,但也不排除那婴儿并未存活的可能性。”
“明日一早我们便起程去隆城罢!”我望向他。
季燕然微皱起眉,疼惜地望着我道:“如此马不停蹄地来回奔波,我怕灵歌身子受不了,休息一日再去可好?”
“我没事,只要大……只要燕……只要夫君不累就成。”想叫他“大人”又碍于季大叔在场,想叫“燕然哥哥”又记起那白明明曾这么称呼他来着,于是改了两次口,只好定位在这官方称呼上。
季大叔摸着下巴躲在灯影儿里偷笑,暗暗白他一眼,只管一本正经地望着同样坏笑着的季燕然道:“夫君若是身上疲累,那我们休息一日再去也是无妨。”
季燕然方要答话,却听得季大叔Сhā嘴道:“累怕什么。去找他那小明妹妹替他捶捶肩就是了——燕然哪,你不在的这些时候,小明那丫头常常过来给为父捶背揉肩的,很是乖巧懂事呢!”说着装作没事人儿似地瞟我一眼,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来喝茶。
这个……猥琐大叔!他是想刺激我去替他儿子捶背呐!
我假惺惺地笑起来,走到季大叔身旁,捏起小拳儿轻轻替他捶起肩来,他扭脸笑道:“嗳嗳,灵丫头,捶错人了,那里,那里。”边说边冲着季燕然扬扬下巴。
我轻叹一声,道:“若不是爹说起小明小姐的贴心乖巧,灵歌也意识不到自己这媳妇儿做得有多么不合格。原本我和夫君便远在京都,不能日日孝敬爹于膝下,实在是有违孝道。爹一个人在望城日夜为百姓操劳,可叹娘又去得早,身边没个贴心之人相伴、嘘寒问暖、添衣加被,难免会觉得孤单寂寞。依媳妇儿之见……不若趁我们还未上京之前,尽尽孝心,给爹再物色一房妻室,也免得街坊邻里说夫君和我这新媳妇儿不懂事,不知道多关心长辈。夫君,你觉得如何呢?”
季大叔本正得意洋洋地喝着茶,听我这么一说不由呛了一下,连连咳了起来,我连忙憋着笑替他拍着后背,季燕然那厢更是既好笑又拿我没脾气地假装翻着手中簿子,以掩饰脸上忍俊不住的表情。
“这个……”季大叔干笑不已地清了清嗓,道:“为父这么多年一个人已经过习惯了,不必再添一个人在眼前儿晃来晃去地看着眼晕……”
“爹……”我委屈地小着声儿道:“难道您是嫌家里多了我这个媳妇儿,天天在您眼前儿晃,觉得烦了?那媳妇儿不来打扰爹就是了……”说着低头行了个礼,转身便要出门去,脸上实在忍不住,趁机发笑。
“嗳嗳嗳——这丫头!”季大叔抚掌笑个不住,冲着季燕然道:“臭小子在那里偷笑什么!还不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娶回来的这个小人儿!”
季燕然便笑道:“既如此,爹,我和灵歌明日一早便直奔隆城,最迟正月十四前便能回来。”
季大叔颔首,我二人便告退回房。
洗漱完毕,摒退了忘忧和含笑,我偎在窗前那把大大的罗汉椅上,睨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季燕然道:“方才我说的话是真心的——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比平常人更容易感到寂寞,谁不想有个伴儿,平时可以说说心里话儿、聊聊家常事儿呢?大人难道从未想过给爹爹再找个老伴儿么?”
季燕然笑着起身走到我面前,扯了把椅子坐到旁边,道:“不是没有想过,类似的话我也跟爹提过几次,只是爹和娘向来感情深厚,看爹的意思……只怕不会再娶了。”
我心中不由一酸,想想那般开朗洒脱的季大叔,其实内心深处也应是相当敏感柔软的吧……不由抬眸望住季燕然,见他也正望着我沉静地微笑,长发披散下来,温柔且淡定。
轻轻地阖上眸子,在他如海般的目光里安然无忧地沉沉睡去。终有一天,我的身边会失去这样的目光,终有一天,他的目光里也会失去这样一个我。我浪费了太多应该珍惜的时刻,所以从这一秒起,我想加倍地汲取,加倍地把握,加倍地回馈。
一早醒来,人已是躺在床上,盖着暖和的被子,睡得踏实安稳。起床梳洗,推门来至外间,见季燕然已等在了桌旁,桌上是才刚摆上的早饭,还冒着腾腾地热气,想是他听到我在屋里有了动静后才让下人将饭端上来的,以免过早地凉掉。
“怎不早些叫醒我呢?”我向窗外瞅了瞅,见天早已大亮。
“多睡会儿罢,不必着急,”他笑,“这一次我们赶两辆马车去,带两名车夫,他们技术比我好,一来路上可以缩短些时间,二来夜间我们也可赶路。届时让他们在另一辆车上休息就是了。”
于是吃罢早饭赶车上路。有了车夫,季燕然自是轻松了许多,斜倚在车厢里软软的垫子上悠闲地捧了本杂书看,我则揣着小手炉窝在一堆被子里睡觉。自从整个人由身到心地松驰下来后,这两天我是既能吃又能睡,仿佛是想将前一阵儿地夜不能寝食不下咽给自身健康所造成的损失全部补回来一般。
我们的两辆马车是前后拴在一起的,这样只需用一名车夫赶车即可,另一名则在另一辆车里休息,如此两个人轮换着赶车,既能劳逸结合,也可日夜兼程。
专业车夫果然比季燕然这个二把手强了许多,赶起车来既稳又快。我们初七上午出的门,初八的下午便到了濒临江南与山东交界处的隆城。天龙朝的“山东”自然与正史上的山东也不是同一个概念。天龙朝的疆土纵贯南北的是一条绵亘数万里的山脉,唤作蟠龙山脉,它与东西流向的潜龙江交汇穿Сhā于国土的中心,从而将整个天龙帝国分为了四个大的部分,即是:潜龙江以南、潜龙江以北、蟠龙山以东、蟠龙山以西,简称为江南、江北、山东和山西。而隆城的地理位置正接近于潜龙江与蟠龙山脉的交汇之处,依山傍水,若是其它时节,风景会更为秀丽。
进了隆城便直奔落叶街清秋巷,找到何家的旧址,却见门匾上写的是“陈府”二字。我随季燕然下了马车,让车夫在原地看守,上前将门敲开,季燕然含笑拱手向来开门的小厮道:“敢问这位小兄弟,原来居住于此的何氏一家人搬到了何处去了呢?”
那小厮挠挠头,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不若您稍候片刻,我去请我们管家来,兴许他老人家知道!”
“如此有劳小兄弟了!”季燕然笑道。
那小厮将门掩上,不多时又将门打开,见出来位五十岁上下管家模样的老者,先是上下打量了季燕然和我一阵,想是见季同学器宇不凡,便也不敢怠慢,拱手道:“请问这位公子贵姓,与那何家有何关系?”
季燕然也拱手笑道:“回老先生的话,晚辈亦姓何,是原居于此处的何家人的远房亲戚。因家父早年携了家眷去往外省谋生路,一直未曾回来,如今因他老人家年岁大了,闲时常常思念原藉的亲朋,便打发晚辈携妻回来探望拜访。今日按了家父给的地址一路寻来,却发现此处已经易主,是以才叩门叨扰,希望能询到何家人的住址。还请老先生帮忙!”
这老先生见季燕然身边还有我这个女眷,便将话信了八九分,拈着长须叹了一声道:“你们这么多年没回来过,是以才不知道……二十多年前,这何家曾遭歹人入府抢财,临走前放了把大火,把宅院烧了个精光!非但钱财一空,连那何公子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妻子也被烧死在了里头!唉……惨哪!”
季燕然故作吃惊地问道:“此话可当真?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无事,”老先生边叹边摇头,“因一来怕睹物伤人,二来家中已是空无一物,这何氏一家便也只好迁去了外省谋生路,至今也未曾回原藉来过。”
季燕然便也跟着一阵唏嘘,我掏出帕子配合地在旁假意抹着眼泪,听他继续问道:“老先生可知道何家迁去了哪里么?”
“隐约听人说是迁到京都去了,不敢保证这消息属实。”老先生答道。
季燕然佯叹了一声,道:“只可惜……晚辈的那位婶子还怀有八个月的身孕便……唉,竟是一尸两命……”
老先生便也跟着叹了一阵,见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可以挖掘了,季燕然便作辞,带着我离开了陈府。
“大人用一尸两命来试探方才那位老先生,他却没有反应,可见他并不知道什么剖腹取婴之事,难道是管元冬在扯谎?”我偏头望向季燕然。
“管元冬并非大夫,剖腹取出八个月的胎儿尚能存活这种事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大会信,因此他应当说的是实话,”季燕然将我扶上马车,坐到我旁边道:“从外人处打听来的消息未见得准确,我看我们还是去找找何家的其他亲友打问来得好些。”
“可大人知道何家的亲友都在哪里住么?”我替他掸去袍摆上的灰,顺便将盛水的牛皮囊递给他。
他笑着点点自己的脑袋,道:“已经记下了。”
唔,这个家伙一准儿是那晚在季大叔书房时把隆城何氏的住址都翻了一遍,再结合他曾经在奈何堡里看过何家的祖谱上的名字,只要找到对应人的住址即可。乖乖!这家伙的脑子整个就是一双核处理器,他往那儿一坐,那就是台式电脑,我若将他拉在手上,那就是便携式笔记本了……
于是台式电脑同学发出指令,要车夫将车赶至惊蛰巷,何故的一位叔父就住在那里。
何故的这位叔父叫作何荣,如果现在还健在的话也该六七十岁了。到了何荣的府上一问才知,这何荣老爷子不幸已经过世,家中子女对当年之事并不清楚。只好继续再找其他的亲戚,不是迁往他省就是家道败落了无音讯,要么就如何荣一样过了世,无从打听。
来回奔波查询了近两日仍然一无所获,初十这天一早,我们继续寻找何故亲戚的住处。何故有位小堂叔叫作何思,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住在城外的乡下。我和季燕然敲开了十几家的门才总算找到这个人,如今已是近五十岁的年纪,日子过得并不富裕,身形也有些伛偻了。
季燕然这次并未冒用其他身份,而是直接告诉何思自己是知府,此次来是为了调查二十多年前何家遭土匪入府抢财放火一案。
何思将我们俩迎入屋内,坐在炕头上,有些纳罕地问道:“那件案子不是早结了么?怎么过去这么久了还要查?”
季燕然做出正色道:“当年的案子虽然结了,但还有些遗留问题:据说那次失火时何故的妻子何林氏不幸身亡,身上还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当时有一位高人硬是剖开其腹将婴儿取了出来,并且施以妙手,救活此婴,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确有此事!”何伶忙道,“我那时亲眼在旁看见的!……唉,可怜我那侄媳妇,活活在火场里窒息而死……幸好给何家留下了这么一丝血脉……”
“那位施以妙手的高人是谁呢?”季燕然问入重心。
何伶感叹道:“说到那位高人,也当真是可赞可叹了!——那位高人哪,竟也是位怀着身孕的妇人!挺着大肚子硬是剖腹取婴,将那孩子救活——老朽那一阵子就在我那侄儿家里住着,当时便是负责在旁举着布帘子替孩子遮风的,是以整个过程都看在了眼里!至今想起来仍忍不住要惊叹哪!”
怀有身孕的妇人——我呼吸一紧,与季燕然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那位妇人当时大约多大的年纪呢?”季燕然追问道。
何伶想了一阵,道:“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罢,好像才成亲不久,记得当时她同她那相公甚是恩爱呢,她在那里施救,她的相公便在旁替她擦汗。说到她那相公也是个好人呢!就是他带领着街坊邻居帮着扑火救人的……”
古代女子结婚都早,十六七岁怀孕生子实属正常——等等,相公?她的相公当时也在?如果这救人的女子就是苏璃的话,那她的相公?她当时已经被赶出了苏府,就是说……她后来嫁了人?难不成那野汉子之说是真的?
“老先生可知道这对救人夫妇的姓名?”季燕然继续沉稳地问道。
何伶又是一叹,道:“恩人的姓名我们自是要问的,以便将来报答他们的恩情。只是他们也看出了我们这些人的心思,不肯接受这谢意,在我们百般央求之下,那位相公才赐了两句诗。除此之外再问也不肯说了。”
“诗?什么诗?”我忍不住与季燕然异口同声地问道。
何伶皱起眉头想了许久方道:“年头太长了,老朽已有些记不大清楚……依稀记得是……”
万象·玄机
“天地生万象,阴阳蕴玄机。”——当这两句诗由何伶的口中缓缓道出后,整件事情突然间柳暗花明起来。
玄机公子,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说中的人物,正是苏璃的“野汉子”!夫妇二人救下了何故一家,并且受其所托代为抚养那位被“剖腹产”的婴儿直至何故重建好家园。这便可以解释为何那幅画的画轴里会有绣着缠绵绣的半片布了。只是——为什么另半片布会在岳家人的手上?这一点始终是最令人大惑不解的地方。
“那婴儿被何故带走了么?”季燕然为了确认此事,问向何伶。
何伶摇头道:“当时那孩子被取出后身体虚弱得很,我侄儿一是刚没了家产,二是才亡了妻子,根本无暇照顾,便委托那恩人夫妇代为抚养一段时日,待他先将我堂兄堂嫂及家下安顿妥后再接那孩子回去。后来那恩人说他可帮忙给何故找件谋生的营生,于是他们一家人便随了那恩人一同去了外省……听说是去了京都,自此后便再也未曾回来过。前些年老朽也曾去过一两次京都找他们,然后因不知道他们落脚于何处,都是无功而返,两家人便断了联系。”
“那对夫妇可曾说过他们居于何处么?”季燕然追问。
何伶想了一阵道:“我们也曾问过,无奈他们就是不肯说,只说就住在这附近的山里,不过所言应当不虚,因为老朽曾见那位相公身上背着一只墨竹做的水筒,而墨竹本就稀少,在江南这地方也只在一座山中才有,那就是……”
“万象山?”季燕然黑眸一亮,接口问道。
“正是。因此老朽猜测那对恩人夫妇应当是居于万象山中无疑了。”何伶点头道。
“除去那墨竹之外,老先生还能想起其它什么与之有关的特征么?”季燕然又问道。
“这个么……”何伶拈着胡须想了半晌,“时间过去太久,老朽实在记不大清楚了,还望大人原谅……”
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季燕然和我便起身告辞离开了何伶的家。出了村子后我忙问向季燕然道:“那个‘万象山’在什么地方?离这里远么?”
季燕然摸着下巴望向我道:“远虽不远,只是我也未曾去过,不知山中情况如何,是以我想……”
“我不同意!”我立刻打断他的话,瞪向他道:“甭想把我甩到一边儿你自己去!”
“灵歌,”季燕然无奈地望住我,“这一次莫要任性,无论等着我们去揭开的是何种真相,只要是威胁到你的安全的事情,我都绝不允许它发生,哪怕是放弃这真相。你好生在山下等我,我定会尽快赶回来的,可好?”
“正因为山上情况不明,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上山去。”我毫不退让地盯着他沉声道,“再说,那位苏璃姑娘不也是个弱女子么?她既然可以生活在万象山上,我就也能上得了山!你不要再同我争了,我说什么也不可能放你自己上山去的!”
“灵歌!”季燕然沉下脸来低喝,“在自然面前任何人都是渺小脆弱的,更何况我只是个文人,并非江湖高手,届时若发生什么难以预料之事,自保恐怕都难,更莫说去保护你了!不许任性,就在这里等我,听到了?”
“你听好了:要怪就怪你这辈子运气不好遇见了我——你活要活在我的面前,死,也得死在我的面前!同样,你也得看着我活,看着我死!这辈子你惹上我了,你别想一个人逃开!你方才的那些话我可以大人大量当做你没说过,现在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带我一起上山,要么我跟着你一起上山。——你选罢!”我仰起下巴冷冷地瞪住他。
季燕然听了我这话,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望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只好伸出大手捏了捏我的鼻尖,没脾气地笑叹道:“罢了罢了!——既然落到了你这丫头的手里,那也只好听你吩咐任你处置!——走罢,上山去。”
我这才展颜冲他一笑,假惺惺地道:“哪能呢,是小女子要听季大人的吩咐、任季大人处置——既然大人让小女子上山,小女子自是义不容辞啰!”
“得了便宜还卖乖,调皮丫头!”季燕然笑得宠溺,似是不敢再多看我脸上灿烂的笑容,转身大步走在了前面,害我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去。
乘马车一直行至万象山脚下,嘱咐车夫在山下看守马车,我和季燕然则用小包袱背了些食物衣衫和薄毯,以防出现临时状况不能当日返回。
由于平时常有猎户或樵夫上山来打猎砍柴,是以这山上倒也有条被走出来的山路,这两天天气放晴,山路上的积雪基本上化掉了,湿漉漉的也不算太好走,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意料外的事情出现。
凭借着季大狗儿丰富的经验+缜密的分析+灵敏的嗅觉(……),终于在晌午时我们在远远地山凹里看到了隐于一片墨竹林中的白色建筑,然而当走近些后才发现,这座白石砌就的府院早已成为了一片废墟。由坍塌的院墙望进去,多数的房屋都化做了一堆碎石,使得整座府院在四周墨竹的映衬下愈发有种惨白的鬼异感。
我才欲从墙洞中迈进院去,却忽见季燕然立在那里凝眉沉思,便轻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他笑了笑,道:“没有,走罢,进去看看。”说着率先迈开大步跨进墙洞去。
这府院若果真是玄机公子的住所,那与他负责设计督建的诸多皇家行宫的奇思巧构比起来就显得太简单了些。这些用白石为材筑成的房屋,内部构造同寻常百姓家的房屋并无二致,虽然绝大部分都碎掉了,但看整体部局仍能辨认出哪里是正堂哪里是偏厅来。
季燕然扶着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乱石堆中,我便问向他道:“大人不觉得奇怪么?这房子整个是用白石造的,时间不过才过去了二十多年,怎么就塌成了这个样子?我看这些石块碎掉的大小并不很大,而且很平均,不似偶然倒塌,倒像是人力所为。大人觉得呢?”
季燕然点点头,微笑道:“灵儿看得很仔细,确是如此。方才我在这些碎石上发现了一些斧凿留下的痕迹,若不出所料,这些房屋是被人刻意弄塌的。”
“刻意弄塌?”我蹲身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看了看,“石头建筑本就坚固异常,普通百姓没有人力物力的话,想要拆除这么大一座府院只怕并非易事,况且他们拆掉这房子也没有什么用处,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力气。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官府的人干的,但是官府又为何要这么做呢?如果只是防止百姓进去乱拿东西,大可以用封条将门封起来,或者就算非要将房子毁掉,也不必一凿一凿地如此大费周章啊,直接用火药炸不是更省事么?”
“所以……”季燕然笑眯眯地望着我道,“灵儿认为官府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大人看,”我指着脚下的碎石堆道,“他们连地板都撬了起来,不是有人常这么说么:‘堀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我看这里虽未堀地三尺,却也是堀了二尺有余,因此恐怕官府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东西!”
季燕然笑个不住,道:“‘堀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这话你这丫头又是从哪里‘常’听人说的?我怎从未听过呢?”
“电视上。”我白他一眼。
“‘电视’?是什么?”他忽闪着眼睛问。
“一本书的名字。”我瞪他,“我方才说的到底对不对?”
“对,对!”他眯着眼笑,“如此一来,我们似乎就可以知道朝廷通缉玄机公子的原因了!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出所料的话……玄机公子的手上定是有朝廷想要的东西!”
这——这可是个大突破呢!没错——没错——玄机公子手上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朝廷想要得到的或者是朝廷不希望存在于这世上的,所以必须要从他的手中拿走或是毁掉!这就是朝廷要杀掉玄机公子的原因!这就是奈何堡受到牵连满门遭诛的原因!
那东西是什么呢?玄机公子拥有而朝廷想要得到的东西……玄机公子是位建筑学家兼画家,同时又懂得制作印泥,也许除此之外他还精通别的技艺,他是位百年不遇甚至千年不遇的奇人,即便手中有些罕见的东西也不足为奇。
“给你个提示,”见我皱着眉头陷入苦思,季燕然不慌不忙地眯眯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晃道,“这东西至少不是活物,而且便于隐藏。”
我恍然扬起眉头,望着他道:“对喔……正因为便于隐藏,所以官府才如此费事地把这些房屋凿碎查找,可见那东西并不大,且容易塞进狭小的缝隙中。如果玄机公子夫妇确曾被朝廷抓住并杀害,那么朝廷定是未能从他们的身上找到那东西,因此才来到他们的住所一寸寸地凿墙挖地。只不知那东西究竟有没有被朝廷找到呢?”
季燕然望着我沉默了一阵,良久方道:“我比较倾向于朝廷未曾找到。灵歌,我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你我是玄机公子,在知道无论交出东西与否自己都很难逃脱朝廷诛杀的情况下,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既然交不交都得死,若是我,肯定是不会交出去的了。”我道,“只是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可能会有三种选择,一是毁掉它,让朝廷落个空;二是将它藏到别的地方,留待有缘人去发现它;三是将它转交给我最信任的人……这——燕然哥哥!”
说至此处,我蓦地明白了季燕然问我这话的意思,一把抓住了他的大手,睁大了眼睛望住他:“燕然哥哥……你是说……那两片画着图样的布……就是朝廷想要得到的东西?而奈何堡和……和我爹娘……就是玄机公子最为信任的人?”
季燕然轻轻攥了攥我的手,沉声道:“这半片布在灵儿你的手上绝非偶然,想来正是玄机公子辗转交到岳父大人手上,而岳父大人许并不知道那缠绵绣下覆盖着的图样,只单纯地以为是一幅绣品而已。再加上灵儿你喜欢把心爱的东西藏于树下箱内,便任由你藏起来去——这些都只是猜测,我看,我们最好还是直接去问岳父他老人家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