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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东四县风采

昂巴说:“文革”时我担任区长。县上有人搞冤案,捏造了一个反革命组织“中华民国救国军”,说我是救国军八大金刚之一。在雅拉乡劳改一年半,后来是自治区来人宣布平反的。我被“解放”后,洛布丹增还在劳改,他经常偷偷摸摸找我打听:“你解放了,我有什么消息吗?”

明加说:“文革”中揪斗我,说我是叛徒——叫叛匪捉去又跑了出来,不明不白,肯定叛变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它啦……

——真是的,那些思恩怨怨的往事已经过去了很久,人们都很少提起了。洛布丹增给眼下的事情搅得心烦意乱:“我搞了几十年歌舞队,那曲地区谁不知道索县文工队!可是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啦,你看那个勇扎,年轻轻的,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承认他行,科班出身,大学毕业,吹拉弹唱编导演都行,可也别太傲气了嘛!一支新黑管,他吹上没三天,就吹坏了。我批评他,他还强词夺理:乐器买来就要用,用了就会坏;人也是用完了就老了就死了嘛!我就和勇扎打了起来,勇扎打了我,我也抓了他几下。县委不管,公安局来过问,在讲道理的时候我赢啦!”

那个勇扎我们见过,非常­精­­干­的一个小伙子,西藏大学艺术系毕业,现在索县文工队的队长。他和洛布丹增闹矛盾的实质,是因为两人各有所长,都太能­干­了,各有招数,互不服气。结果是洛布丹增退回文教局当­干­部去了。

我们端详着洛布丹增幸运顶峰时在北京拍的照片——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红艳艳的丝穗潇洒地从耳侧垂挂下来,恬静地微笑着,美好前程在握——一个少见的美男子!

可是眼前的洛布丹增,黝黑的脸颊上早已皱纹密布,激动地说些不顺心的事情,谈话间已将一瓶才启盖的白酒喝掉了大半。

当年的少年驮运者、班戈县小牧民加央到了索县当县委副书记。与我同行去文部的未来的经济学家多托被任命为管经济的副县长。这一茬年轻的领导充满了雄心壮志,想要以索县为基地改一番革。多托思考了一系列发展牧业和副业的计划,但没来得及实施。原因是不久后,县上召开人民代表大会选举新县政府,多托的价值未能被人们所理解和接受,落选了。后来那曲地委只好把多托调回地区经济研究室工作。

计算了一番票数,昂巴当选为索县县长,昂巴在掌声中站起来,频频向代表们点头挥手致意。但是过了两个小时,方才发觉计算有误,会议赶紧宣布未超过半数,昂巴未能当选——这与多托是同一次落选吗,或许是上一届选举的事情,时间无关重要。

确实是同一次落选的是和我们一道进藏的小毛。他十多年前一进藏就到了索县,在索县当副县长主管公安和商业也已多年。据说落选的主要原因是他下乡时经常顺便打猎,主要打马­鸡­。群众对打猎杀生的人有看法。

政治作为文化的一种组织形式,在当今世界表现出它的千姿百态的繁复­性­。但各种模样的组织形式难于在同一时代放之四海而皆准。即如当代最高文明、谈论起来美如甘饴的民主,由于它并非本土生长之物,而引入和推行的结果也往往事与愿违。

赞丹寺所在的雅拉山下的雅拉乡,是英雄格萨尔的爱妃珠牡的故乡。有关格萨尔和珠牡的遗迹传说不胜其多。珠牡出生时虽在冬天,但雷声隆隆,布谷鸣啭。所以名以“珠牡”,意为天龙之女。民歌里唱道:“珠牡的美名到处传扬,是她出生时天龙高唱;珠牡的嗓音动听悠扬,是她落地时布谷鸟歌唱。”时至今日,人们还在津津有味地指点遍及索县的珠壮的牧场、锅灶、灰堆及晒牛粪的地方。

其中最著名的一则传说是,珠牡诞生在雅拉乡,所以雅拉乡多出美女。县翻译局的洛桑加央笑着说,当他把文人们写的这一段文章念给雅拉乡群众听时,大家都笑了起来,说没这回事儿,现在雅拉乡的姑娘们哪有那么漂亮。

后来听人解释说,珠壮有一次被一个魔王掳了去,因不从命,备受折磨,每天都在盼望所向无敌的格萨尔来搭救她。可是当时格萨尔似乎正为别的女­色­所惑,一时昏聩,没能及时赶来。珠牡有感于美貌女人命运多舛,下了咒语:“让后来的女子长得连我的脚后跟也不如吧!”所以后来的女人相貌一代不如一代了。

但索县这地方宜农宜牧,气候较好,姑娘们的肤­色­都还不错。她们没同西部草原的人作比较,漂亮而不自知罢了。

特意打听了珠牡有没有后代,大家说没有,不仅珠牡,格萨尔成群的王妃中,也没听说过有哪一位生过一男半女。好生纳闷,是故事创作者忽略了呢,还是这个民族原本就不重视家族观念,所谓传宗接代等等——藏民族没有姓氏,贵族家只有房名。只得暂且存疑。

就是在当时尚未落选的索县副县长小毛家里,我翻阅了一本西藏党史资料,看到一章对于这地方很有意思的回忆录,说的是五十年代初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巴青——索县一带平息匪患的事迹。作者是当时的巴青县军事代表,现在成都度晚年,名叫崔善才。依着这一线索,不久后我就去成都访到了他,巴青那一段历史就昭昭然了。

旧时代的藏北,盗匪猖獗,偷盗抢劫成为一种风气。那些大盗往往与部落头人素有瓜葛,有权有势,有社会地位,他们是些传奇人物,牧人们对他们充满敬畏,并对本部落的大盗引以为荣,于是藏北长期处于强盗英雄崇拜时代。至今人们仍津津乐道那些著名匪首的事迹,还在传唱《强盗歌》,流露出钦羡神情。班戈的占扎念来一段歌词,表达旧时一般年轻人对于强盗生涯的向往:

母亲姨母告诉我,

不要去那高山上;

要是不到高山上,

哪能明白世界的模样。

父亲叔叔告诉我,

不能和强盗交往,

要是不同强盗交往,

怎能得到世间宝藏。

至于那首《强盗歌》,有一天,我的同事、五十多岁的德庆卓嘎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在当雄草原搜集到一首歌,“太傲慢啦!太豪放啦!太浪漫啦!”老太婆的眼睛大放光彩。

等我一过目,立即被感染了:好一群绿林好汉!歌中简述强盗生涯:漂泊浪迹,但蓝天之下的整个大地都是家,山洞是帐篷,野牛是家畜,喝大碗酒,吃大块­肉­,从不会使用敬语,也不屑于用指甲扯骨缝里的­肉­丝——

我虽不是喇嘛和头人,

谁的宝座都想去坐坐;

我虽不是高飞大鹏鸟,

四方高山都想落落脚。

我强盗从不去找靠山,

双角长枪为我壮了胆;

我强盗是没有帮手的,

快马快刀是我好伙伴。

我强盗从不愿拜头人,

高高蓝天是我的主宰;

我强盗从不去点香火,

太阳月亮是我的神佛……

当年我强盗远走他乡,

只有单骑单枪独一人;

今天我强盗返回故乡,

赶回牛羊千千万万只。

当年我强盗远走他乡,

单骑单枪一人往北行;

今天我强盗返回故乡,

我主仆总共十八个人……

——《强盗歌》

有人对《强盗歌》这歌名有异议,说在藏语中是褒扬之词,大约译成《好汉歌》较恰切。

至今健在的几位当年的强盗首领现在地区政协。旧社会的藏北,强盗已形成一个特殊阶层,有的甚至有能力组织起一个部落。有人曾在拉萨­色­拉寺丹木真像前发誓不抢穷人,有些杀富济贫者很得百姓拥戴。人们痛恨的似乎只是“哈萨克土匪”。关于这个哈萨克,有多种说法。有说是新疆的,有说是青海的,还有的说是青海解放时,马步芳残余部下流窜藏北的,一位外国人则说是“哥萨克土匪”:苏联革命时期,成群结队的哥萨克人带着家眷,赶着牛羊逃到西藏。这些人打家劫舍,百姓恨之入骨。但此事不见其它记载。

看来“哈萨克”只是统称,泛指一切外来土匪。晚近到四十年代的事情也被搅进历史迷津。真实成为传说,传说倒更真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也是藏北民间一个特点。

和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游牧民族一样,藏民族也曾深藏称雄四海的扩张野心。皈依了劝人向善的佛教后,内心深处却并未归于沉寂。尚武传统的余风,就隐约透露在对格萨尔赫赫武功的传扬,对绿林英雄的赞赏钦羡中,有时还能形成一股巨大的情绪的漩流。譬如说,掀起宗教热潮来铺天盖地,势不可挡;而在某个特定时期,一旦掀起反宗教狂热也如急风骤雨,迅猛异常——都是那股深心里­骚­动情绪的宣泄。

在一个潮湿­阴­冷的初冬的下午,我步行穿过成都的几条街道,打听到了名为“石笋”的小街。退休后的崔善才就住在这条小街的一个大院里。按照人们的指点,找到他所住的集体户宿舍楼的一楼,敲了老半天,方才听见一点动静。六十多岁的崔先生亲自来开了门,一边解释说,我这人哪,有幻听的毛病,平时老听到有人敲门。这一回,我又以为听错了呢!

我倒是没听错,这位先生是我老乡。解放前夕著名的孟良崮战役,消灭了国民党整编第七十四师的那地方,山东蒙­阴­县。崔先生瘦瘦高高的个子,皱纹密布了,头发花白了,只是乡音未改。

说明来意,崔先生就爽快地谈起巴青那一段不平凡的往事。

我是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到达巴青的。那时的巴青遍地是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地方非常冷,扣子掉了,吐口水重新粘在棉衣上又冻结实了。

我担任巴青县军事代表。我们的任务是向当地人民宣传《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十七条协议》,建立巴青宗解放委员会,动员当地出人出牛,为前方部队转运物资。

当时的三十九族地区常有群匪­骚­扰,抢牛抢羊­奸­­淫­­妇­女。仅在巴青地方,就有两股土匪。一股百多人、八九十条枪,有时可集中到两三百人,匪首陈斗;一股不足五十人,三、四十条枪,匪首活活。他俩都是巴青朱角地方人,当时都三十几岁,活活细高挑身材,陈斗足有一点九○米高,长脸,大眼,高鼻,厚­唇­,很凶的样子。这两人曾因赌钱斗殴,活活打不过陈斗,拉起一帮人退到青海南部牧区占山为王,但时常窜回巴青袭击陈斗。陈斗也经常奔袭活活的地盘。洗劫牧民很容易:夜间将帐篷绳砍断,一家人就都给“捂”在里面了。要想杀人很容易:哪里蠕动就往哪里捅一刀。临走,掠走帐篷和牛羊等全部生产生活资料。就这样,好端端一户牧民,一夜间就往往家破人亡。

过去宗政府拿土匪没办法。历任宗本(县长)慑于土匪势力,不仅默许了他们的胡作非为,还时常暗中送些枪支弹药。本届宗本、长着一对黄眼珠的益西上登就时常向陈斗供应枪支,而陈斗则以牛羊答谢宗本。

藏军也曾出面调解过陈斗与活活,他俩拒不接受调解,声言:“我俩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要么把我们都枪毙,否则决不和好!”

巴青一带百姓们深受其害,在当年年底成立宗解委会时,人民代表群情激昂,纷纷要求首先解决匪患。解委会委员、老牧民洛桑扎西态度最坚决,他说过去我们生命财产安全毫无保障,宗本你为什么听之任之?现在解放了,再不处理怎么向人民交代?

很快就形成决议:通知陈斗与活活于第二年初来解委会接受调解。

前宗本益西土登起草了通知,由上层人士和牧民代表组成的解委会委员们都签了名盖了章。我当时没刻私章,正低头思忖如何是好时,看见胸前挂着渡江战役纪念章,就取下来在名字上印了一下——嗯,很不错。

调解会特别邀请三十九族地区世袭首领禾尔加­色­主持。五十多岁的禾尔加­色­德高望重,家住巴青,当时在了青任地区解委会副主任。

坐在谈判桌前的陈斗与活活全副武装,怒目而视。禾尔加­色­说,你们一贯不听我的劝说,胡闹的时间太长了。现在解放了,要求和平安定的生活是人心所向,你们应当改邪归正。

长期流落在外、饱受颠沛之苦的活活当即表示愿弃匪为民,返回家乡,与陈斗讲团结。

陈斗强横地说,活活罪大恶极,不仅抢牛抢羊,连老婆都是抢来的!和这种人讲团结,永远办不到!

调解陷入僵局。我们决定前往索县,请第四办事处领导出面再作调解并作出判决。

这期间,我曾暗被活活抢去的女人去朱角与她母亲团聚。离散八年,母女俩抱头痛哭,哭得闭了气,老半天也不呼吸。我看她们真可怜,想劝解一下,又无话可说。后来我询问过这位女人,共产党讲婚姻自主,你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这女人说,我在朱角有丈夫,有孩子,是活活把我强抢了去的,我要离开他!

一九五二年四月中旬,大家按计划分几拨赶往索县。路上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被杀者就是那位解委会委员,名叫洛桑扎西的老牧民,在解委会成立时他积极主张铲除匪患,并在通知上签名盖章。他家住朱角附近,全部家产七头牦牛也被劫走。

第四办事处王政委让我依据陈斗与活活为非作歹的情况写出判决书,我文化低没写好。王政委只好亲自动手写判决书:判决理由、判决根据、最后判决,请禾尔加­色­当众宣读:陈斗,解放前袭击抢劫牧民五十多次,抢牛羊三百余头只,贵重财物四十余件及大量日用品,霸占民­妇­,残害­妇­女;解放后抢劫牧民和我运输线上的牦牛一百五十头,羊八百只……对解放前罪行罚款九十五元,解放后的一律归还原主。

活活,解放前一贯­奸­污­妇­女,并劫持­妇­女一人,抢劫牧民三十多次,打死打伤各一人,挖眼致残一人,得赃物牛羊三百五十头只,贵重财物五十余件及大量日用品。罚款一百九十元,对所劫民­妇­,根据婚姻自主政策,由女方决定。

宣判完毕,一位敦敦实实的青年牧民从席地而坐的人群中霍地站起,指控陈斗派人杀死他阿爸洛桑扎西,要求由陈斗偿命。青年牧民说,他父亲被杀后,他一直跟踪凶手到陈斗的营地。

当时因无确切的凭据,无法认定陈斗的罪行。后来才从俘虏口中得知,陈斗对洛桑扎西怀恨在心,指使手下的土匪杀了人,抢了牛。

活活劫持的那女人的丈夫也带着孩子参加了宣判会,准备当场认领妻子,合家团圆——像许多电影里的场面一样:久别重逢,抱头大哭,千恩万谢,返回家园……

可是不,理所当然的情况没有出现。倒是那女人一反常态,语气异常坚定地对她前夫说:我被抢去八年,你从来都没想到去青海看看我,你算什么男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夫妻情意!这些年,活活从来没伤害过我,我们思恩嗳嗳,我愿意跟着活活,做活活的妻子!

一席话说得那位前夫羞羞惭惭。活活好不感动,当即表示接受判决,要赶牦牛参加运输,挣了钱归还罚款。

一个月后,活活从青海南部返回家乡朱角专程到了巴青,感谢我党给出路的政策,决心洗心革面,做个好牧民。

活活回到朱角没几天,陈斗指使心腹格桑罗布假意邀请活活去他家吃酸­奶­,一枪击毙活活。枪子儿打穿了肚子,肚膛里的酸­奶­混着血红红白白流了一地。

陈斗、格桑罗布们杀死活活,洗劫了活活全部家产,连同过去所抢牛羊,七十余人窜往朱角山,进行武装叛乱。他们挖掘防御工事,阻止牧民参加运输,抢劫运输队,并扬言解放军来一百,打死九十九,放生一个。

战局陡然间发生了变化。当时川藏公路尚未通车,从昌都通往拉萨的三条运输线中,丁青——巴青是最重要的一条线。为保证运输线的畅通无阻,维护宗解放委员会的权威,我们正式向西藏军区报告,要求歼灭土匪,并通过西藏军区请示总参批准。

禾尔加­色­旗帜鲜明地站在我们一边。他决断地表示,这些人已难挽救,我同意消灭他们!

格桑罗布名义上是禾尔加­色­的义子,实际上是禾尔加­色­的私生子。他投靠了陈斗后做了许多坏事,禾尔加­色­多次劝阻他不听。在关键时刻,禾尔加­色­决定大义灭亲。

在等待上级命令期间,我们按兵不动。土匪就在距我们八百米处扎寨,大摇大摆地在河边烧茶。

黄眼珠的宗本益西土登很活跃,多次邀请我们的翻译老唐吃饭。席间时常故意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问:陈斗的问题咋个处理呀?

老唐是川西德格人,警惕­性­还可以,就说些假话搪塞他。陈斗一直也没能发觉想要消灭他的意图。

直到一九五二年六月十日,才得到总参的批复:对陈斗匪帮坚决予以消灭!我五十二师骑兵侦察连经过周密准备后,采取远距离奔袭的战术,于六月二十二日夜一举占领朱角山顶制高点,秘密包围了匪巢,于二十三日拂晓五时三十分发起进攻。

陈斗从梦中惊醒,急忙提枪与格桑罗布奔向制高点,一排子弹­射­来,他俩又慌忙返身潜入一个隐蔽的工事。

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七十多名土匪已有三十人被歼,其余均被俘虏。但清查时未发现匪首陈斗和格罗桑布。搜索中,侦察连机枪手老陈被陈斗一枪击中,牺牲了。藏文­干­事向掩体喊话劝降,陈斗拒不投降,继续开抢­射­击——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迅速结束战斗:击毙了陈、格二匪。

活活余部十多人为骑兵连当向导,参加了战斗。战斗结束时,他们强烈要求砍下二匪首级及右手挂在索县示众。

同时,禾尔加­色­也前来视察了战场。事前,我曾一再劝阻他,但他执意要来。结果,他看到了两具无头无右手的尸体,落了几滴泪,长叹一声说,这孩子跟土匪学坏了,我已尽到了教育的责任,他终不听劝,这是他罪有应得啊!我现在只能再为他念一次经,让他来世修个好人……

在消灭陈斗的现场,我们发现了溅满了泥的几十页信,问是谁写的,禾尔加­色­厌恶地说:益西土登。后来这位宗本无法待下去了,要请假回拉萨的家里探亲。行前居然好意思要求我献给他一条哈达,并派人送他到城外。当然“,他这一走是不打算回来了。

流散在朱角一带,曾助纣为虐的陈斗残部二百多人纷纷向我缴械投降。四方百姓载歌载舞欢庆解放,从此能睡安稳觉了。

至于那位决意嫁给活活的女人也有结局。活活死后,她就跟活活二十多岁的养子做了夫妻。活活的养子事前曾向我汇报过这件事,原因很简单,他认为不能丢下寡­妇­不管,那样太不仗义了。

崔善才缓缓讲述着他生命中最值得纪念的这一段落,山东口音很重,只是常把“怎么办”说成“咋个办”,也算是在成都生活三十年的痕迹了。应我的要求,他取出当年担任巴青县军事代表时的照片。照片已经黄旧,但那上面瘦高的年轻人很­精­神,胸前就挂着那枚渡江战役纪念章。

咳,我总是听见敲门声,刚才我还以为又听错了呢——他若有所思地说着,眼神有些迷茫,思绪仿佛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索县城到巴青县城仅三十公里,乘车沿巴青河东行,越过一大片草坡牧场,大半个小时就到。在地广人稀的藏北,两座县城居然成为近邻,只好说它显示的是莫名其妙的随意­性­。

巴青这地方,历史文化很独特,是目前西藏境内少有的本教集聚地,县境内清一­色­本教寺庙。巴青从前有个名字叫“扎青”。扎青——“大帐篷”。作为头人权威的象征,从前本地的部落头人有一顶顶大无朋的牛毛帐篷。后来该头人渐渐衰落,继之而起的一位新贵仿做了一顶,登上头人宝座。现在中年以上的巴青人都曾见过那顶约可容纳千人的大帐篷。还记得帐内有一排小房,房前两座大灶,有四人抬不动的大锅。同在帐内讲话都要高声呼喊。六十年代初还在帐篷内放过电影。

这真是一项特殊建筑,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在一切全靠手工体力的时代里,这件工程的工作量及其意义,一点儿也不亚于当今文明社会一座大型公共建筑。今天走遍全西藏,再也不会见到如此排场的帐篷了。

象雄王国兴旺发达时,从西往东横跨几千公里的藏北。象雄三部分俗称“普吾、巴尔、穹布则中”。普吾位于冈底斯一带,意为“源”,巴尔即文部达尔果,意为一中间“;穹布则中,在今丁青县六头山,意为”下方之门“。巴青与丁青相邻,也属下方之门[注].霍尔之前由穹布一家统治这一方,穹布三兄弟分掌三部落:穹布、那如、赛如。

元忽必烈后世子孙中,有七人前往萨迦[注],大约迷失了路流落此地。当地人见他们骁勇异常,骑­射­技术超群,便拥戴他们为王。此后六百年来霍尔家族便世代继承王位。本来蒙古人信奉喇嘛教,而当时的萨迦王朝也将全藏所奉喇嘛教推向一个Gao潮,本教已被贬斥到边远区域诸如巴青、丁青一带,不知这些元皇族怎样就入乡随俗,不仅改信了本教,且王族每一代人中都要派出一人出任本教大寺罗布寺活佛。巴青所在的三十九族地区,数百年来历经“蒙”、“汉”、“藏”时期,征战、厮杀、反抗、血洗,与沉寂岁月相交替,一幕幕历史剧惊心动魄。从外观看来,今天这片群山环绕的牧场已不见往昔遗痕;但稍稍深入一下,便隐约可见本教原始而生动的巨魂正翱翔于巴青­精­神世界的领空。

我在巴青呆的时间很短不说,最重要的是,迟到了两天错过了一个难得之机:坐落在县城附近的巴仓寺前天火葬了本寺三岁小活佛。听说仪式比较隆重。央求巴青的几位藏汉族朋友带我参观一下巴仓寺,顺便讲讲本教和火葬的事儿,他们不约而同地表示对此毫无兴趣,并为我对此地落后面的猎奇行为感到不悦。唯有县委领导人之一的嘎玛永丹例外。我们从文化角度看问题,而朋友们习惯于从政治角度看问题。嘎玛永丹如数家珍般介绍了巴青的历史、宗教及文化现象。

巴青火葬习俗,是西藏多种丧葬仪式中最奢糜的一种。近几年来随着宗教政策的开放更是热闹非凡。虔诚至极的人们为一位亡故亲人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搞一次火葬,根据各家财力,耗用人民币少则几百,多则几千以至上万。

准备工作一般进行半个月到二十天。选用上好的四方柏木料锯成板子,大小、长短、宽窄及数量各有规定。在板子上涂满黑墨,用金粉在板面书写经文。然后与长条经书捆成一捆,共一百八十捆备用。书写经文的金粉不宜从商人处购买,须用纯金块细细加工研磨。

在火葬场地用草皮坯砌成房子大小的围墙,内铺一层布,布上铺青稞。用粮粑做成数以百计的盘子,盛满供物后一行行摆均匀:一排酥油坨坨,一排绸缎片片,一排碾碎的红玉绿玉,一排糖块­干­果,一排风­干­­肉­条,一排糌粑做的酥油灯。总之死者生前所享用的一切都须随身携带。

尸体用白布裹好放进草皮围墙内,用数十上百斤酥油焚尸。大火一般持续一整天,围墙内的一切都化为灰烬。骨灰用布袋装好,有的保存,有的撒在神山顶峰,有的依据死者遗愿,有的则请教喇嘛。

活佛火葬后要保存佛舍利。

灵魂须过四十九天方能升天。这期间死者家人每天两次焚烧酥油糌粑为灵魂充饥,名之为“喂灵魂”。

要请喇嘛念四十九天经超度亡灵,所请喇嘛从一两个到数十个不等。本教徒一般念《却巴》经,每天念两遍,共念一百遍。人死后三天里灵魂尚在体内,念经首先使灵与­肉­分离;其后灵魂依然盘绕不去,念经念到第四十九天,灵魂方才悲哀地顿悟:“噢,‘我’已经死了啊!”

最后一天的经,要请有名望的喇嘛念,为灵魂升天送行。

超度亡灵的四十九天里,要负责喇嘛饮食;仪式结束,喇嘛们牵着作为报酬的牛、羊,扬长而去。

这种铺张真是惊人。无怪乎巴青百姓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劳民伤财的陋习。这种重死不重生之举,其实有别于藏族心理传统,走上了一个极端。与西部某些地方的野丧习俗恰成鲜明对照。

在安多、申扎一些荒僻地带,有将尸首置于原处,拆了帐篷搬家的习惯,当然这是由于种种条件所限,诸如找不到天葬师,没有天葬台,更没有喇嘛前来念经等等。但过于简陋的葬仪也悻乎常情。由此可见人烟稀少的地区,既少宗教­色­彩,也不拘于传统习俗。

学者认为西藏本教源自泛神的灵气萨满教。在藏北,早期人类有关万物皆有神灵的原始意象虽因历史演替多少改变了某些形象,但仍万变不离其宗地源远流长地传承至今。本教经书历述了数千年来本教演化过程:蒙昧的原始宗教不知三宝,不讲因果轮回,不知天堂地狱,唯知鬼神给人带来祸福。直到敦巴辛绕建树了本教理论,雍仲本创立之后,本教遂成系统。

据本教经书推算,雍仲本传入吐蕃距今已有二千一百一十二年左右。吐蕃第一代王之前便有象雄十二种知识传往南方,内容无非敬神娱鬼、祈福禳灾之类法术。吐蕃第二代王木赤赞普时代,有文字形式的本教经典《杰朋赛德珍布》传入,此举大约促进形成了本教前弘期。据说其时吐蕃朝臣人手一册。吐蕃王木赤赞普成为当时本教首领之一。现在本教寺庙中供奉他的佛像,经书上也有他的画像和事迹。

赤松德赞之后,佛本相融合,产生了新本教。那时本教地位已一落千丈。此后是长时间的寂寞。巴青县大多数本教寺庙在五世达赖时期修建。五世达赖是西藏历史上最有作为、最为人称道的一位达赖。他对异教采取了开明宽容态度。更何况本教早已俯首称臣,(此前原本四十二个部落,后将今索县境内的索、荣布、军巴三部落送给五世达赖,说是为答谢,实际为生存之计。以至巴青一带成为后来的三十九族地区。)最近巴青龙嘎寺在申请恢复重建的行文中还特地抬出一个强有力的依据:龙嘎寺于某年经由五世达赖批准建寺……

本教寺活佛从一个到多个不等。除灵童转世、经考试升任的途径与喇嘛教相同外。本教还特有一种“骨头”活佛,亦即家族血缘关系对某活佛地位的世代承袭。巴仓寺刚刚火葬的那位三岁小活佛,就是“骨头”活佛。他家住距县城五十公里的前塔乡,生了病送往县城医院时死于途中。

除少量正规寺庙外,许多本教的乡间小寺民间气息很浓。专职住寺僧人不多,一般闲时集中念经,忙时各自务农。巴仓寺是规模较大的本教寺,到五十年代,常住喇嘛八十多人,全体僧人集中时多达二、三百人。现任索县县长金巴十多岁就在这个寺当小扎巴[注].巴仓寺寺规严格,不准娶妻、杀生。金巴还记得一位青年僧人因与部落中一位女孩子相爱偷­情­,被逐出寺庙的情景:戴着纸糊的帽子,背着一袋牛粪灰,沿着巴青河走远了。他将永远不准重踏寺门。

最近二十年来,情形混乱得多。寺庙被毁,僧人还俗;许多活佛娶妻生子,儿女满堂;已故活佛未能及时确认转世灵童。寺庙陆续恢复后,有的无意再返教门,有的则批妻别子洗心革面重作活佛。已故巴仓寺大活佛卓扎仁波钦有本身、说法、智慧三种身份,应有三个转世。如今三位转世已经找到:一位已来寺庙主持工作,而那小活佛却不幸故去,另有一位是永那乡三十多岁的副乡长,自家添置一台大汽车当起运输专业户。这位司机素喜打猎,那么杀生者怎么会被认作活佛呢?百姓们解释道,大凡活佛超度生灵,各有数量规定;任务没完成,他的转世要继续。杀生也是一种解脱和超度方法,以活佛之手帮助它们完成一道轮回之苦。

后来这位司机活佛不再杀生。百姓们对先前判断更加确信无疑:怎么样,他不杀生了吧——前世活佛的超度任务完成了。

在漫长的历史年代里,宗教对于藏族人民的生活影响深远。从前的巴青各部落中,规定每户百姓只要有两个男孩,就须一个去寺庙当喇嘛,一个为头人支差。近些年修复了寺庙,男人们又不断拥向寺庙。索、巴青一带还常见家庭尼姑,尼姑当然不出嫁,将终生由父母兄弟家人供养。这种现状使许多人为之忧虑。同时这一带为数不少的百姓不挖虫草不杀生,家中牛羊成群,任凭自然老死而从不宰杀,宁肯拿粮食去别处换­肉­。

不杀生的传统心理,大约也来自早期人类的一种原始意向。原始人与自然万象平等相处,从未感觉到自己在自然界中有一丝一毫的优越,人类与万物共生共荣,其间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和交流。后来宗教又将人与动物各定为六道轮回之一,即人与畜也可互相转化,更鼓励了这种惜杀习惯。

在藏北民间,传说虽然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可随手拈来,却绝少听到人类起源之类远古神话。藏南有神猴与罗刹女交合繁衍了藏族的说法,恐与后来传人的佛教有关,尚未深入考证;听说最早本教认为,世界是从蛋壳里孵化而成。曾拿这个问题请教本教首领传承人的雍仲加瓦,他证实赤松德赞时代出现的一本本教经书《僧度》中有这一说法;但雍仲加瓦显然不怎么信服,他说世界假如是从蛋壳里出来的,那么这只蛋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本教现在这样论述世界的起源: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微小尘埃“多查热”,能够聚集生长。阳光下可以看见的一粒微尘,是由四十九个“多查热”组成。它的发生是水分、气体及热量的凝聚。

原始世界存有五大元素:土、水、火、风、空。五种元素相互作用,空生风,风吹火,火与水相撞,连续运动的结果,形成像煮沸后的牛­奶­的表层­奶­皮,“多查热”不断随之运动,“­奶­皮”渐渐积厚形成地球土壤——雍仲加瓦客观地说,凡宗教都认为地球是平面的而非球体的。

巨风吹成的巨大山峰叫“热任”,风小些的造成七座山峰叫“热堆”,七山环绕大山,又有七湖环绕七山。山脚分布四大洲、八小洲……

本教对于佛教长期、大量吸取的结果,造成了真伪莫辨的局面。想要搞出一点儿纯粹属于本教的东西也很难。以上解释尤其后半部分颇类佛教有关世界生成的说法,令人生疑。

后来我从几本书中同时得知一本叫《卓浦》的经书有关于本教创世纪的较为可靠的记载。[注]雍仲加瓦详尽谈到了当前佛本异同——创始人不一,教义相同;本尊神不一,本教的本尊神众多;宗教舞蹈不同;所吹法号不同;手持法器不同,而喇嘛教的密宗则与本教一致;印度佛教不烧香、不摆供果、各地没有保护神,在这些方面,喇嘛教也受本教影响。

本教也念六字真言,读音与喇嘛教不同;佛、本转山转圣物方向相反……

——由此看来,只是些细微末节的不同,佛、本已经大同小异了。

曾作为印度国教的佛教自传向国外后,在自己的故乡反而渐渐衰亡了,印度教取而代之,十九世纪后,才由斯里兰卡重新输入,不过今非昔比,地位卑微。如同西藏的本教之于喇嘛教。

藏传佛教(喇嘛教)千余年来却在西藏发扬光大,历久不衰。奥秘正在于它早已进行过本土化的改造,早已适应了藏族­精­神传统的土壤与气候。被改造了的佛教在内容和形式上究竟离它的初衷有多远,没有多少西藏人理会这问题,以至于一位西方人抱打不平地指责:“喇嘛教的最后形式是不会得到其神圣的佛祖的承认的。”

喇嘛教其实也是被征服者。佛、本之间的高度融合才使它植根于这片全民信教的土地。如本教一样,它带有明显的多神教痕迹。众神之间呈无政府状态,分工与相互关系始终不很明确。释迦牟尼与敦巴辛绕成了遥远的可敬畏不可亲近的佛像——在西藏,不适宜于一神化信仰的生长,理论化了的宗教外壳中,包容了藏民族的初级宇宙宗教意识,包容了实质上的泛神论。人们把神佛具象化了,具体得可见、可感、可亲近。大自然就是最现实的神。千百年来被信徒们所肯定下来的,唯有自然之神。

闭塞的巴青,许多个世纪以来受外来影响很小,此地至今仍公然是多神世界。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路有路神,火有火神。在一些百姓家中禁忌仍然很多,比如在火炉上、灶台上就不准放不­干­净的东西。行路走至山顶,在山口石堆上丢一颗石子,念一句:路神请保佑我一路平安。这样的石堆叫“朗杂”——路人石堆,敬路神之用,与西藏各地玛尼堆不一样。前者的经幡只是“风马旗”。原始宗教崇拜马,经幡上也只刻一匹马。而玛尼堆经幡则刻满经文和佛像,并有经石板。

巴青各部落都有各自的保护神山。自古以来,牧民们依山傍水而居,对神山圣湖的崇拜,构成他们几千年来宗教信仰的核心。这一意志,或许源于早期人类,后来成为本教一大特­色­;后来的佛教,没能改变它,不得不吸收了它。

神山种类很多,有文神山,武神山,文武双全的神山。文神山外貌一般很慈祥、秀丽,禁忌也少,人们在山附近做什么事情它都不会怪罪。武神山则相反,外貌狰狞凶恶,严禁在山上打猎,在山下屠宰牛羊。更有甚者,不准­妇­女大声讲话,不准小孩子夜间啼哭,在山上挖一点土也不行。本部落的人都恐惧得很。但武神山的威力较大,本部落出征前,就戴上红面具,手持大刀,跳山神舞,用糌粑捏成被捆绑的敌人,再念咒经。

近几年来,百姓们在各自神山顶上盖起小小的房子,内放弓箭、土枪和刀剑并布匹、玛瑙、珍珠等。请来工匠画了山神像供上;在山顶各处巨石上都雕凿出山神形象。[注]这个民族曾经所向无敌地强盛过,曾经推崇过尚武­精­神,他们的铁马金戈也曾威震长安,但后来他们便口诵六字真言,将自己闭锁进寒冷的雪域之中。与其同意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这是皈依了消极的佛教的缘故,不如这样解释更符合这个民族善良的天­性­:不论历史上的民族英雄具有怎样的扩张雄心,这个民族仍然意识到不可能像放牧牛羊一样地去统治具有深厚文化传统的中原民族,而返回故土、皈依自然无疑是明智的。

藏历年,是草原牧民对于大自然的感恩节。节前,他们将帐篷收拾­干­净,在帐篷内外用酸­奶­绘制作为祈福之物的最古老的图腾——“⊙”:日月同辉:“囗”“囗”,永恒常在;画上午和羊,并且在牛羊圈周围垒砌冰块,请自然之神赐予来年吉祥如意、人畜兴旺。新更换的五­色­幡在帐顶飘飞,自上而下依次为:蓝天、白云、红火、绿水、黄土。新年祝酒,人们在痛饮之前,总要用右手最洁净的无名指蘸少许青稞酒,向空中连弹三下,那是敬天、敬地、敬水中诸神。

就这样,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春意尚未露出端倪的冰雪之原上,五­色­幡正猎猎作响,向上天传达牧人的祝福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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