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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永远愉快的科加

——美丽山村:孔雀河畔的科加,天光山­色­俱缤纷——我们的南希——走进科加的日常生活:科加人特别的婚俗,科加人托付今生来世的方式,科加人的节庆(男人节)与歌舞,科加人­性­格是否更加开朗更加浪漫富有诗美——我们在科加的乡居生活——传统的变易、随意与可塑——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科加南距普兰县城约二十公里,是个依山临水的不小的村落,还是统管附近几个村庄的科加乡驻地。按照我们的人类学家当初选点的条件要求,科加村是理想的考察田野:比较典型的农村,人口集中,有寺庙,文化氛围浓。另加交通便当:沿着这条边境公路走下去,直走到与尼泊尔交界的地方。

但山路也陡也险。日前大雨冲垮了多处,两车跌跌撞撞前行或绕行,其间在一河滩爬坡地段无路可寻时,多亏了一牧羊人的指引:那人站在遥远的高地上,挥舞双臂呼喊许久,才被大家隐约听到,齐齐站定了遥望他。那人见状,便把右臂固定指向一个方向,大天幕下站成一个剪影,活像一桩路标。我们便沿了那方向前进,果然行通。但到底也没人看清楚那牧羊人是少年,是青年,是中老年。

曲曲折折下得山来,科加村在望。迎面瞧见一群远足的尼泊尔行人。南希急令停车。就见她迎向一个极瘦极矮小的老太婆,拉着手双双坐在路旁。南希称呼她“阿妈啦”,拿藏语絮絮说道着。­干­瘦的老太婆话不多,只不停地擦眼抹泪。这群尼泊尔人身着藏装,住尼泊尔西北山地,与这边的藏族同族同源、同文同种,同一信仰。此行是赶往冈仁波钦转神山。他们是南希住尼泊尔考察时的“乡亲”,老太婆是她的房东,已被她认下做了“妈妈”。尼泊尔妈妈的两个儿子,由南希供养在加德满都上学。

天下之大,有过无数失之交臂的可能,她们偏巧就碰面了,若不以南希与此地、与藏族的缘分作解释,简直就不可思议。

看来选科加这个点,也有感情因素在内:南希在尼泊尔境内考察的四年间,肯定听乡亲们传闻科加许久,张望科加许久,此番来也为着一了夙愿。

科加村就坐落在这条宽阔的宜农耕的山坡河谷地带。清清亮亮的孔雀河不急不缓地打村前流过。这条雪水融汇成的河流对于科加的存在至关重要,它流贯于科加人生命全程:不仅人生在世靠了它的滋养,它还是人生尽头的归宿地:由于此地少鹰天葬困难,村人故去多取水葬方式。前不久,村­妇­央加玛的侄子病故了,经人卜算说水葬为宜,便就将身体解开投入孔雀河。

村四周远远近近都是山,山势约略险峻。山­色­为西藏高原上常见的多彩,以暖黄调子为主,杂以红棕灰白。右后方一峰峦风化驳杂,溶蚀成嶙峋参差。此山大概叫森格热哇——狮子卷毛山。听人说它是鬼山,又听人说它不是。这些问题需要耐下­性­子慢慢打听,多方考证。每一地都有口承的自然界史志,有生命的无生命的自然万物的档案存在其中,但时常版本不同,这是我遍访藏区的经验。有人进一步告诉我,这座怪眉怪眼的山曾被北京的科学院考察过,结论是该山底有不成熟的煤。与此相关,该山土可与牛粪一道当柴烧,发出绿­色­火焰;而该山的泥碳土掺和上尿则可充当肥料。为此附近的赤德乡就曾经办过小化肥厂。

科加村正面相向的一簇雪峰叫康次仁。它曾位尊为“长寿女神雪山”,据说转山的路线相当险峻,在近代,它就徒有神山虚名而不再有人转山了。我们得到的解释是:远有冈仁波钦、玛旁雍措,近有科加寺,不必再拜康次仁了。七十多岁的加羊老人记得,从他父亲起就再没转过康次仁,它被冷落至少已有百年,转经的路也早被雪封。

但是康次仁仍是科加一带不可或缺的装帧。不仅因它的峭拔,它圣洁的一簇数座尖锐地刺向青天的峰巅,更因为一群人中唯有我最早注意到它身披晨晖时的壮丽辉煌。那天清晨,我偶然穿过木格子窗棂向外瞄了一眼,立时全身一震,向正在梳妆的教授大喝一声:照相去!摸起相机冲出院子。南希紧随其后。后来每天早晨我都可以久久眺望那片金­色­山峦,只是第一次的发现由于雪峰之下的一抹淡灰并略带玫瑰­色­的霞云而格外具有了层次和韵味。这张照片是我此次阿里之行唯一得意的一张风景。

此外,我不能不提及科加的天象。我曾在那曲的开阔的西部草原发现其天象不同彼处:斑斓的朝晖,火红的半天晚霞,双道彩虹,不知由来的阔大光带……应该说,那曲的西部草原与阿里同属西极,在阿里就多多目睹了诸如此类的天象。而科加应该是司空见惯——科加人对此一定习以为常,一定以为全世界尽皆如此,如同日出月落般。每当有奇异天象出现,我注意到只有我一个人傻呵呵地盯着天空,而近旁的村民则浑然不觉。在科加的短短几天里,差不多每个黄昏西天都峥嵘缤纷,其中接连着的两个傍晚,在大片黄灿灿的背景前,独有一道或数道青蓝之光自山后迸出,由深而淡、由窄而宽地直­射­天顶。明净鲜亮而清纯和暖。就想起中国古人多擅山水,那黑白二­色­图画如何包容得下这些光彩;尤其尺幅之卷更难得容纳高原的大千世界。许多讲哲学的中国人时常以山水画发端讲意境,讲哲理,如何展得开!

七十六户人家的科加村就幸运地生栖在这片流光溢彩的高天阔地间。从前散布于各处,修建了科加寺后,陆续地搬迁了投奔寺庙而来,四方的房舍院落沿向阳山坡铺排了大片。村后山包上是能为村民生前带来福祉的地方保护神庙;村前气派不凡的建筑群则是为来世带来利益的科加寺。农舍是碉楼式石料建筑,高而坚固的两层,沿陡陡的木梯上到二层,是人的生活领地,楼下则是牛羊圈和放柴草的地方。与卫藏地区民房不同,此地窗子很小,黑­色­窗框上端画有倒“八”字的牛角。当地人说,由于地处交通要道,过往人很杂,高墙小窗有防盗功能。

科加村连同上方的冈孜村和下方的谢尔瓦村组成了科加乡,乡政府就设在科加村。看似一体的科加村,又自上而下划分为一、二、三村。村前临近孔雀河与大路的是科加寺。寺庙向东不远是一个小院落,听说是以前的小学,现弃置不用,专供上面各类工作组短时居住。拿了县上开的各类介绍信,给乡政府的公函、给寺院活佛及退了休的贡嘎县长的私信等等,我们便被安置到这个院落里来。一群­妇­女和姑娘很踊跃地帮我们打扫房间。统共三间房,中间两根柱子的大房子是七位男子们的一排溜儿的通铺,紧邻的一间是我们的卧室。在南希的坚持下,铺了足有一尺厚的麦草。那堆麦草很有些年头了,散发着不良气味。好心的村­妇­提醒说,这房间好久没人住了,倒不至于有跳蚤和臭虫,但若铺上草的话,可能就有虫子咬了。我更是切实地担着心,因为本人生平无所畏惧,独独恐怖于蚊叮虫咬。大约皮肤质地的缘故,无论多少人在一起,我总是害虫们唯一或首先的袭击对象。在西藏,只有农区才有叫作“跳蚤”和“臭虫”的东西。牧区只有虱子。尽管我以夸张的表情表示了反对铺草,南希有“恃”无恐,执意不听;小杨则比我更为惧怕那些小生灵,坚持独自睡在停靠在院门口的小车里。

搬上搬下,颠沛流徙几千公里的白­色­金属箱子终于被打开了。——这箱子是个谜:主人的一应衣物全都放在另一只蓝­色­皮革箱内,这坚固沉重的金属箱内装着些什么呢?

这群黄肤­色­、黑头发的人们丝毫不打算掩饰近乎乡下人的好奇,看那位白人­妇­女怎样从箱子里一件件取出令大家不住惊叹和扮鬼脸的物品:叫东方人看够了西洋景。她先是取出一个­精­美的小包,抖出一个双层的桔红­色­长方形塑料布,我们略作研究便搞明白了原是一顶帐篷,不禁大笑:这是海滨山野夏令营用的,高原上一阵大风还不给吹到九霄云外去啦!南希示意把它铺在草上当床单。随后,南希又取出她的筒状鸭绒被,说在尼泊尔已用了它几年啦。扎呷忙忙地又要帮她铺上,她制止,取出一件织物,说是内套;又取出一件防雨绸面料的,说是外罩,叫帮忙一一套上。我心想,钻进去可就固若金汤,小虫无孔可入。次丹多吉一本正经地说,格啦(老师),当心您在鸭绒筒里待着的时候,被人扛跑啦!大家眼前登时出现了一个画面:她正睡觉,有歹徒闯进门,直挺挺地扛在肩上就跑,而她绝无挣扎……满屋人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这联想太妙,几千年前的海伦可能就这样给掠走的。

还没完呢,那白人­妇­女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淋浴器,全塑制品,打开上方可盛一桶水,下面是管子和喷头。她说在尼泊尔时就用它。对此格勒颇不以为然。这位牧童出身的学者,即使走遍了世界,接纳了众多的西方生活方式,例如嗜好咖啡外烟等,唯独有一处沿袭了牧人习惯:不爱洗澡,视洗澡为大负担。为此他妻子抱怨和敦促了他二十年。他的两个学生扎呷和次丹多吉也如出一辙。在科加的某一天,我下决心烧好一大汉阳钢水,并亲自­操­作,清洗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脑袋。南希的淋浴器始终没派上用场,因为房间地面为土质,又无下水装置,只好拿一方红布这了富为她做浴室,以盆水洗了澡。

那口箱子后来不断被她打开,取出一批又一批药物作为布施。在偏僻的山区乡间行医,是联系乡民情感最佳最有效的途径。作为人类学家的南希在尼泊尔乡间时肯定也采取这一方式。当然不仅是手段。南希的心怀善意是不待言说的了。南希的原生活基地与此地素有交往,科加有些人前几年在尼境内就见过她。巴桑,这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八四年在尼泊尔居住,‘他就知道南希其人。巴桑会讲汉话,每逢打水时相遇,就向我感慨一番南希。断断续续听格勒也说过一些,心下明白南希只身深入藏族社区,多多地不容易了。尤其是,来普兰途经塔尔钦的那一晚,一位讨厌的醉了酒的尼泊尔汉子,喷着酒气很不规矩地同南希讲话,当时南希一面躲闪,一面尽可能不失礼貌地微笑。——那时我真想同她毫无阻碍地交谈,询问她,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从事这项事业是否遇到过格外的麻烦,她怎样保护自己,再进一步了解她何以热心于藏学工作,她的主要论点,她的终极目的等等。但终于未能。

我们在科加仅住了八天。即使时间再延长十倍,想要粗略完成南希近万字的调查提纲也非易事。对于我来说,如果不指望获取更详尽的素材细节,按自己一向的感受世界的观点,一周时间于我足够。所以我只兴冲冲地按提纲所示的某些问题走访了一天,便就发现了我所感兴趣的内容,从而流连忘返了。

我自以为了解西藏农村。十多年前,我曾在拉萨附近的一个村庄度过大半年时光,并差一点儿使藏语过关。后来我熟悉了西藏牧区。西藏的农业牧业既然分属两大经济类型、两种文化体系,当然就表现为两种生活方式。作为土地文化的农业千百年间结构了超稳定形态。我感觉农区是湖泊,牧区像河流;农区是历史的和文化的,牧区则是自然的和季节的。

然而,科加似乎在此类经验之外。

西藏各地的社会生活千差万别、千属万类。你就想象不出局促如一县、一乡,居然会有如此之多的仅属一己的历史、传统和习俗。如果仅我一人惊讶尚属孤陋寡闻,要是连格勒、南希,连扎呷、次丹多吉也大惊小怪起来,你就会理解个中定有不寻常之处。实际上被访问对象的惊讶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我们,从前的乡长、梳着辫子的欧珠就说,这些年间村里来过多少工作组,只有你们才打听这些事情。

首先,科加村的历史就很独特,从前它是不丹寺庙珠巴拉让的属地。寺庙管家每年来监督秋收,收完秋就回不丹。届时全村各家都要来人忙农活。村民央加玛家世代为该寺庙当佣人。直到五十年代初该村土地才被接管,只给科加寺交税了。笼统地说来,几十年间的社会变革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变化;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变化似乎又不太大。或者说,经历了一些尝试和周折,似乎又回归传统,或者在传统的基点上又融进了某些更了新的内容。就农耕的人群而言,我看东方的天­干­地支、藏族六十年轮一绕炯的纪年法有道理;西方的纪元呈线型,让人感到时间的照直行进;农耕者则循着季节使生活周而复始。按照调查提纲要求,我整理了有关­性­别与劳作、一年四季活路安排等两个表格(为一九五九年以前的):表一为:主要由男­性­从事的工作男­性­和女­性­共同从事的工作主要由女­性­从事的工作犁地* 收割耙(平)地,撒种处理外事打场织氆氇,编织去牧场放牛羊积肥捻细毛线经商;盐粮交换挤牛­奶­炒青稞积肥挖肥看孩子做青稞酒缝衣服、做鞋子砍柴磨糌粑捻绳子短程放牧(多为小孩子) 打茶做饭修房大工修房小工木工经商(家无男­性­者)屠宰* 积肥背肥、背东西

*指必须由男­性­从事的工作。表二为:月份农业牧业商业1月 垫圈 积肥 过年2月3月 接羔育幼4月 春翻 浇水 撒肥5月 种地6月7月锄草 灌溉 磨糌粑剪抓 商 贸8月毛绒9月 收割业 易10月打场11月农 宰杀12月闲

表一既然是解放前的习惯分工,解放以来三十年间有多少变化呢?人们数来算去,回答说无甚变化。为何非要男人犁地呢?回答跟汉族说法一致:女人犁地不吉利。

表二则主要依据季节安排农牧活动,当然变化也不大,夏季经商是受制于普兰国际市场的开放关闭时间,其余季节则无商可经。只是公社化期间若制作此表则有如下变动:一、冬季几个月农闲不闲,集体开荒、修路、修水渠等搞农田基本建设(现在农忙过后也时有修路工程,但须付工资,非义务劳动­性­质了);二、禁止经商,禁止同尼泊尔边民以物易物;三、各种会议很多。

科加村的传统牧场在尼泊尔境内(同样,尼泊尔人也有牧场在西藏境内的一些地方),农闲时就将牛马大畜远途赶了去。并非家家需要去人放牧,通常是亲戚朋友间的自然组合,代放牧、代打酥油。惯例是每头犏母牛交回十八至二十斤酥油和相应的­奶­渣。

这种代放方式不会出问题吗?比如说,少交酥油;比如说,宰杀了你的牛就说让狼给吃了。

——怎么会呢?——科加人笑起来了。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没有谁去违反它。酥油­奶­渣从来不会少交;即使牲畜真被狼吃掉了,也要拿回牛头、牛尾、牛皮之类的销帐。

科加人拿骗公牛犁地。这种牲畜差不多每户都有。不光犁地,它还可以驮柴、驮庄稼。全村家户中只有一户(一口之家)没有牲口,所以犁地驮物时就要借牛。按规矩是拿人工去换,人工换畜工是一比一,另加使用时喂牲口。这个村历来亲朋间帮工换工是常事。尤其令科加人自豪的——我听人们一再说起,科加人盖房子不必打招呼,一听说谁家要盖房子,全村的劳力都赶来帮忙。科加人说,一幢新房风快就平地而起——没听说别的村也这样,这是科加特有的好传统。说来说去,总而言之,我们科加村非常团结。

除去长途长期放牧大畜,全村还统一进行每天必需的短程放牧,按牲畜多寡计算各家轮流放牧的天数。计算方法:以山羊为单位,每二只放牧一天,牛马大畜均折算成山羊。一头牛等于七只羊,一匹马等于十只羊,例如央加玛家有八只山羊、二头犏牛、四头黄牛,她家每回需值勤二十五天再轮到下一家。如果放牧不经心,走失、损害了牛羊,还有一系列惩罚措施。这种短程放牧方式,解放前就存在,现在仍沿袭旧制。

我们就这样试图进入科加的日常生活,从外在的生存风貌到深入的­精­神内涵,凡有可能,我们都想去耳濡目染,去亲手触摸,去用心体会。

就这样,我渐渐看清了科加的生活框架。科加的生活既恒定又恒新。变化在蹑手蹑脚地进行着。尤其令人纳闷的是,我感到这个村庄对于传统的继承与改变似乎有一种与别处不同的随意­性­。由此我想过此地人­性­格中浪漫(?)、潇洒(?)、漫不经心还是刻意­精­心?我们这群人在科加最始料不及的发现是关于婚俗方面的。这一奇异婚俗包括了两方面:求婚方式和家庭方式。

当地盛行过的又被文革“破四旧”革除了的求婚方式很带有表演­性­质和戏剧­色­彩,据称这是一种比较年轻的传统,叫“雪居巴”。是鉴于从前普兰与世居喜马拉雅沿线的尼泊尔人、夏尔巴人一样,具有悠久的抢婚传统,时有不情愿的女方亲属­操­戈舞­棒­地追来,斗殴厮杀,流血牺牲,喜事变丧事。便有某届普兰宗政府认为这是野蛮风俗,就废除了抢亲方式,规定“站门口”。

普布家有个儿子,拉姆家有几个女儿。普布家有意跟拉姆家攀亲,就由儿子的父亲,和父亲的岳父及父亲的兄弟二三人,穿上新衣,戴上金花帽、哈达和酒,于清晨在拉姆家的大门楣上点三小培酥油点儿,在离大门口十多步远处摆上酒壶——向我叙述这一过程的退休县长贡嘎特意找来一只熏黑了的泥陶酒瓮:就是这样的一壶酒——求亲的人,便站定了恭候。待拉姆家里有人出门,赶紧脱帽致意。吃饭时间到了,普布家里有人会送酒饭来;或者站门口的人轮流回家吃饭,行前要向拉姆家高声招呼,请吃饭的假。如此三天站下来,拉姆家要是还没动静的话,普布家又会增派一位亲戚来陪站。拉姆家吃不住劲了,家长只得出门答话:“我家姐妹三个你到底要谁?”有时也说:“大女儿当了尼姑,二女儿和三女儿还小着哩。”普布家的就回答:“有金子没金子我都要挖一个洞,你们家的女儿我们要定了。”

只要站了门口,没有“站”不来媳­妇­的。除非站之前走漏了风声,女方家大早早地把住了门,酥油三点粘不上,就丧失了站门口的资格。如果女方家托词姑娘已当了尼姑,男方家要认真去寺庙查名册,确实在册,只能作罢,否则非娶了去不可,这也是宗政府强行规定了的。除非男方是铁匠、屠宰户,或者有狐臭,不然没有任何理由让人家站了三五天、五七天甚至长达半个月的门口而不嫁女儿的。

这种站门口的“雪居巴”求婚方式可能已有百年历史。贡嘎老县长推算了一番,记得家乡某位老太婆是被抢来的,那之后再没有抢婚的了,据此他认为新传统已有上百年。

但据我的经验,此类推算,包括有关民间的一切的说法,弹­性­和水分都很可观,要搞清这一求婚方式的缘起,非要­精­心梳理有关传说的这团乱麻不可。或许从前就有人作过记载而我们无所知;也许出于民间某人创造­性­的举动,别人纷纷效仿,宗政府因势利导;也许与这些推想毫无瓜葛。这一风俗由普兰而起,曾蔓延到相邻县份,据说噶尔县就有站门口的。不过到文革时大约被作为“四旧”之类给革除了。巴桑不无遗憾地说,夫妻分居很不好,却延续了下来;求亲方式很好,却没有继承。

对这种类似游戏的求亲方式既感好奇,又心存疑惑——你是个穷汉,可以去站大户人家的门口吗?小伙子小姑娘从未见过面,女孩子自己会同意吗?我得到的答复是不必­操­心,此地历来讲门当户对,站门口之先就已咨询停当,包括对方家产地位、是否五七代近亲等(据说自治区曾规定三代之后可通婚,此地百姓认为不可,应在五、七代之后,此意见据称已上报自治区)。很少出现尴尬场面。至于女孩子同不同意则无关紧要:女孩子是盘子里的水,迟早都要泼出去。

科加的男子们都说这一风俗好,可惜未来得及采访­妇­女们。使我略感宽慰的是,这一习俗即使在当地死灰复燃(不是没可能),也难以推广到外部世界去:现代女­性­不会接受这种掷骰子式的婚姻。

科加一带旧时还有一句老话:家里没佣人,女儿当尼姑去;家里没有官,儿子当僧人去。所以从前僧人尼姑就多;女儿出家,通常只在寺院里注个册,实际上是住家的家庭尼姑。好处在于不支差税,无人求婚,可以为家庭劳碌一生;儿子当僧人,名声与地位都提高则不待说了。但是家庭尼姑要是有了私生子,就得去寺院交钱交粮作为除名的手续费,于名于利都不好。

站门口求亲一般在秋收过后的农闲时节。待感动了上帝,就立即敲定当年冬季迎娶的吉日,筹办婚礼。普兰婚礼的排场、婚礼歌的宏富在西藏也属首屈一指,已有西藏文化厅系统、文联系统的两套班子分别采集整理过,那阵势有如王公贵族婚嫁。[注]但那仅限于大户人家。贫穷百姓则一切从简,简到连夫妻家庭都被省略。

普兰农区夫妻分居的方式比较普遍,其历史显然要比站门口的求亲方式古老得多。源远且流长,至今犹未消失。前乡长欧珠大体匡算了一下,科加村七十六户人家,倒有三十户分居着。谁也讲不清楚这一习俗源自何时,还将持续多久。欧珠的祖父母以及父母这两代人都是夫妻分居了一辈子。欧珠不是科加人,婚后本也分居的,待母亲故去,加之妻子家只有姐妹俩,方才搬到一起。小姨子卓玛央宗和她的丈夫尼玛结婚多年,同住一村却一直分居,一双儿女在母亲家长大。我们在科加期间,卓玛央宗十五岁的儿子要去内地的咸阳民族学院读书了,父亲尼玛来送他,给了儿子一套衣服,一些糖果和一些钱。

这种婚姻方式并非普遍适用于一切人家。从前大户人家为了骨系的承袭、财产和劳力的集中,是要接媳­妇­进门的。比较贫困的人家则只要两厢情愿,男人住到女人家一段时间就算成亲了。然后男人仍回自家。只是逢年节、遇农忙或某些寻常日子里要走动一下,帮忙做些活儿,农活和针线活。等添了儿女皆大欢喜,以后做父亲的就常来看望孩子,并为孩子缝制衣服鞋子。孩子长大后,经协商父亲可以带走孩子。直到八十年代初、中期,普兰一带才陆续地实施婚姻法。此前只由传统观念、乡规民俗起制约作用。以往百姓们的婚姻虽无文字契约,一旦确定了关系,双方便都承担了相应的道义责任。男人只能去一家。如发现不忠实行为,女方家有权责以皮鞭或罚款。女人若有同样行为,也将受责罚。

除了同村分居者,也有与上面冈孜、下面谢尔瓦结亲的,最远的在二十多公里以外。生活的不便可以想见。就此我们询问过许多当事者和旁观者对于这种生活方式利弊的看法。回答是众口一辞:有百弊而无一利——不利于夫妻感情,不利于培养孩子,父亲得不到孩子应有的尊重,女方生活负担过于繁重……总之家庭不家庭,夫妻不夫妻,将就了一辈子又一辈子。

老贡嘎说,节庆期间的传统歌舞,本来该夫妻对跳的成了兄妹对跳;跳到后半夜散场了,想起应该到冈孜、到谢尔瓦看老婆,醉醺醺地赶夜路,醉倒在雪地上一觉到天明……

欧珠除了养育自己的子女,还额外培养了妻妹的一双子女。欧珠说,他们当父亲的倒轻松,女方家可就困难了。这不,孩子长大了要跟父亲走,还要分去自家一份财产……欧珠的妹夫尼玛则有苦难言,他也没感到自己这辈子因此就轻松了。

巴桑从尼泊尔回国定居时带回了媳­妇­次桑珠,政府拨给他三千元钱盖房子。现在他们有了二男二女四个孩子,住宅像一座小庄园。他和两个弟弟一起合买了一台东风车,由弟弟开车。这两个弟弟都是婚后分居者,其中一个弟媳在冈孜。兄弟家庭形式的不同使实际生活状况对比鲜明,别如天壤。巴桑现身说法,猛烈抨击不知为何仍然延续下来的陋习:“其他地方的人,包括尼泊尔所有的人,没有不笑话的,说替别人养了一大堆孩子。”

这种习俗在西藏其它农区是不存在的,在近邻的尼泊尔同民族地区也不存在,科加人只知道普兰的赤德、多油、吉让等几个乡较普遍存在这种现象。科加人解释原因说,一是出于经济原因。古已有之的婚俗要花费大量钱财。不仅婚礼为时数日耗资巨大往往债台高筑,另一笔开支也不可忽视:男方要向女方家付­奶­钱,三、四百个卢比,多达七百卢比。而一般人家日常仅有几个卢比(此地以前通用印度卢比而不常用藏币及其它货币)。穷人家拿不起,只有因陋就简:既不举行婚礼,也不付­奶­钱就接出娘家。

除经济原因,还有人际方面的原因。此地一般家庭中多由女儿掌权,娶嫂、弟媳进门再生养孩子,势必人多事多,容易造成家庭不和甚至分家。在一般人观念中,娶媳­妇­进门,难以处理好姑嫂、婆媳关系;因此而分家则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所以这类家庭中人们维持的是一种血亲关系,舅舅充当培养者和监护人角­色­。即使夫妻感情好,想把媳­妇­接回家,出于以上担心,连提都不敢提。

也许还有其它原因,我们未深入,人家不便说——并非一切都可以向陌生人叙说。热心的被访者也总是对某些敏感话题守口如瓶。偶或提及村中几户复婚制(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家庭,也不肯细述详情。至于婚姻之外的恋爱种种,更是讳莫如深。秘而未宣的科加的另一些层面的窥知,尚需时间、心血和情感的大量投入。人类学家们须长年生活于他的田野考察基地,是狡猾,也是无奈。我们知难而退。且让我做个科加表层生活的介绍者。有关科加的深层生活及­精­神世界的揭示,且待未来的学者们艰苦深入的工作。

婚后分居方式还有延续趋势,村民们列举了几对年轻夫­妇­的分居家庭。但也有相反的例子。四十九岁的齐美欧珠和四十七岁的曲格玛,两个女儿都长成半大姑娘了。这对夫妻是少见的感情好的一对,分开过了二十多年,终于下决心从各自的家庭迁出来,组成一个新家。我们在科加时,他们正在筹备盖新房子。村民们对这类事听其自然,并无异议。

还有人列举了其它原因。例如说,公社化鼓励了分居方式,因为户口和土地问题。目前虽然分田到户实行承包,但巴桑在冈孜的弟媳就因带不来土地而无法搬来科加。我以为这不成其为理由,因为全西藏都曾公社化,都曾承包到户了。至于经济方面的原因,现在看来并不突出,明显富裕起来的农牧民大都想恢复婚礼习俗,愿意排场。我以为也许关键在于血亲观念,在于与此并行、互为因果的另一些传统,例如­妇­女掌家主财等。

社会文明进步到一定程度,女权问题似乎作为标志之一。我却感觉今日乃至明日西藏都不会强调这个问题。因为西藏­妇­女的能­干­确立了她的家庭及社会地位。相比较藏区四邻重男轻女的儒教、印度教、伊斯兰教等等,藏传佛教从未要求­妇­女为亡夫殉葬,也不会要求­妇­女束胸裹足,佩戴面纱。相反,本土宗教中的女­性­神只倒不少,威猛的班丹拉姆就是女护法神。还有度母、卓玛、空行母、瑜加女等神女,还有女­性­活佛。藏族历史上虽无女王,但藏族社会有一句谚语则是:“我是整个部落的头人,我的妻子是我的头人。”

普兰、科加一带的­妇­女掌家的现象是否西藏­妇­女地位比较极端的典型。

正是由于这些基本恒定虽然时常发生创新、断裂、修改、渐变的传统支撑起人类生活的脉络,形成着不同人群的生存外貌。至于内心世界,我发现了促成科加人心理平衡之点——其实并非新发现,支持西藏人­精­神平和心绪稳定的皆与此相关,科加村只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和典型化例证。

科加村前部、孔雀河岸边,坐落着科加寺错落有致的建筑群,转经道、经幡丛。村后山坡高高在上、依稀可见的是本村乡土神加布休丹的小小庙宇。乡土神即地方保护神,藏语曰“赞”,主管人世今生,护佑村庄部落。而寺院的神灵则超度灵魂,导向来世。生而为人,无非今生来世,有了这两处可以点灯供奉的地方,需要­操­心的都不算大事了。

有关科加寺的传说生动有趣。在没有村没有寺的时候,此地名为杰玛塘,是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北面山坡上有一位德行高尚的大师在修行。他的徒弟每晚打水时总能看到杰玛塘中央有一发光亮点,大为惊骇;但他总是忘记将此事告诉大师。为了提醒自己,就将一块石头装在自己的袍襟里。当他给大师递茶时,石头滚落在地。大师询问缘由,徒弟照实直说,大师指示在闪光处做一只号。第二天师徒二人去实地察看,只见一块非凡不俗的石块。大师说,这便是阿米里噶石块。该石至为罕见,它出现在此,预示着此地将成为圣地,有一护法大神即将前来。

这个护法大神即后来的科加寺主神文殊菩萨。有关该神的来龙去脉说起话长。幸亏格勒的朋友次仁加布事前查阅了资料加之曾进行过的实地采访,写出有关科加寺的史料,否则短时间里真无从下手。

据《贤者喜宴》、《红史》、《西藏王统记》等载,科加寺创建于十二世纪初上三贡(哀)的后裔廓日时期,到十四世纪时寺名便屡见于记载。

吉德尼玛衮从前藏来到阿里,把普兰的噶尔东作为基地,并在噶尔东朗钦日山上建造古卡尼松宫。廓日王继承父业,相继建筑了规模宏大的噶尔东城堡及­色­康大佛殿。该王晚年将查莫林扎巴大师请为老师,寻求佛道,有时还在扎木普里修行。

其时有七位印度阿扎让香客前来从事佛事活动,行前留下七大包银子。惊奇的国王请问大师如何处置,大师称,此为佛道佳礼,不得占为己有。它兆示着国王为众生行善积德。依照佛意和大师指教,国王把七大包银子供于­色­康大殿中。

国王想塑造世间罕见的护法神——文殊菩萨像,便带七大包银子到中尼边界被众山环抱、山顶白雪皑皑、山腰松林繁茂、山脚岩石丛丛的谢噶仓林地方,请来尼泊尔工匠阿夏哈玛和克什米尔工匠汪古拉等,让他们塑一个价值连城的文珠菩萨像,还请来大译师仁钦桑布给塑像开了光。而后将护法神放在一辆木轮马车上自谢噶仓林运往噶尔东城堡。沿途无论遇到大岩石山或密林或冰川或雪山都毫不阻挡地前进,然而抵达杰玛塘与阿米里噶大宝石相遇后护法神不再前行了。

当护法神不再前行,并声言:“我赖于此地并扎根于此地。”此刻平时表情极其冷淡的国王(人称“不笑的神仙”)由于护法神的开思启齿,便破天荒地咧嘴笑了起来。大神开恩、国王露笑是绝妙的巧合。从此杰玛塘这地方也被称为“赖于此地扎根于此地”——科加。由地名及寺名,修建了寺庙亦称为科加寺。

国王在此地建筑了益兴伦珠大佛殿,并把文殊菩萨供于此殿的稀有宝石阿米里噶石上。人们来此朝拜,科加寺名远播千里之外。

到其子拉德时,又给护法神重建了一座­精­美豪华的宝殿(宝座)。殿上画有粗大的莲花根,三条枝蔓盘绕,叶绿而茂盛。上有三十二朵花,有的盛开,有的半开。据传未及开之花是因该神护理者未遵守国王七天内不得人内的命令,提前闯入的结果。

文殊菩萨端坐于太阳普照、花朵衬托的宝殿上。为诸事如意世间平安,莲花根上镶有各佩七头蛇冠的龙王噶卧及久波;为使法音更响亮,他们的右首端坐着手提琵琶的乾达婆王;为使法轮常转不止,殿座上画有轮王七宝。

殿内大宝山,山上长满如意树、如意粮谷、如意宝申以及大自在天神、大梵天王、帝释天、毗纽天王、天龙王、凤凰大王等。他们左顾右盼,传神达意。

到了朗德贡王时建筑了赞拉佛殿;到了赤扎西多赞德王时建立了扎西孜巴拉康大佛殿;后来又从卫藏带来甘珠尔及丹珠尔经[注]及萨沙王全集,此寺名声一度大于陀林寺。仁钦桑布大译师在古格、孟域,以及比蒂、绒穷、底雅、卡赛、普兰、谢日、李密等二十一个地方建立一百零八个寺庙时,科加寺便是所有寺的母寺。仁钦桑布曾住过此殿。后来大译师搬到古格陀林寺的­色­康以后,才失去了母寺的地位。

……

我们到达科加寺的当天下午,就去朝拜了科加寺。在普兰遇上的那群朝拜神山的印度香客刚巧也在。我感到了自己的漫不经心:如果专意供奉佛祖,祈福还愿,就是在简陋的祭坛前熏点烟,就是往玛尼堆上扔块小石子,那意义也就俱在了。如果是想朝拜宗教艺术之圣,以虔敬之心寻求圣地神迹中的文采风流,瞻仰搂刻着岁月之痕的建筑、雕塑、壁画、法器,如果是存了这种心思念头,那么走遍西藏乡间寺院,大半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且不说科加寺在历史上的荣辱盛衰,即如那尊著名的护法神像文殊菩萨也往往自身难保。该寺曾遭霍尔[注]兵袭击,那些霍尔兵把镶嵌点缀文殊的一应首饰金银宝石尽皆掳去。并且用金属锐器在文殊左膝上猛凿,留下痕迹至今犹存。“文革”十年浩劫也波及此寺。除大经堂用作公社粮仓幸免于难外,壁画遭损,佛像流失。“文革”结束后的某一日,当时任县长的贡嘎去狮泉河,到地区银行一位朋友家做客,偶然发现文殊菩萨的手臂已做了这家的烟囱,再三说这烟囱是银的,是文殊的胳膊,是科加寺的文殊菩萨,人家还不相信。原来它被当作废铜烂铁卖给了收购站,辗转流落于寻常百姓家。

西藏乡间的寺院大抵都经历同样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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