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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永远愉快的科加

科加寺活佛陪同我们在新修复的大经堂内参观,特意介绍那些幸存的旧物,一角浮雕铜皮,一盏供佛银灯之类。其余殿堂正陆续修复,未完工的壁画,大红大绿,实在难耐,实在不堪,不仅我个人认为,许多人,包括一些藏族人都认为,古迹其实是不可“修复”的,不过重建一个宗教活动场所而已。该寺寺顶门首摹仿大昭寺的法轮高矗、左右金山羊相向的形制,修复时因缺乏金属(或缺乏铸造技艺),金山羊是以木料代金属制作的——由此可见修复过程中捉襟见肘之艰。

岂止材料、技术方面的困窘,其实在信仰佛教的地方,在中国大地上,已不复有佛教及佛教艺术最初传入、上升阶段时的活力,今人已不可能再去创造乐山大佛、云冈石窟、敦煌千佛洞之类千古绝作了。愿不愿是一回事,能不能则是其本质所在。不全是技巧问题,而是价值观念、­精­神追求、气魄、胸襟、风度方面的变异差别。

值得缅怀的最盛岁月时的科加寺建筑格局为:大经堂南边,有十方佛大母殿;西有弥勒佛殿,东有护法神镇魔威光殿,北有胜七杰佛殿;寺内外有众多的舍利塔……如果愿意,如此规模可以全部恢复,信徒们由此会感到莫大慰安,我却忧郁地想到,河床依旧,流水却既非昨日之水,也非顷刻已逝之水;你不可能看到并投入同一条河中。

该寺活佛曾在狱中关了十多年。该寺于八十年代中修复,四方百姓复又赶来朝圣。除盛大宗教节日外,初一、十五多有来为佛灯添油井绕寺转经者。西藏的佛寺是具有政治、经济、文化等多重意义、多元功能的场所,尤其是形式上和实质上的凝聚力的核心之点。确切具体形象化的说明,是寺前石砌小广场。它既是神圣的,又是凡俗的,既是神界的,又是民间的,既是科加人的,又是四方信徒的……活动场所。最盛大的宗教节日自然是藏历元月十二日庆祝建寺的节庆。相当于藏历元月拉萨大传召法会的同时,全藏各地寺庙皆举行隆重的聚会,表演戴各­色­面具、穿宽袍大袖服装的宗教舞蹈。该寺落成时间为盛夏农忙时节,不可能聚众,就规定建寺庆典改为冬季农闲。届时普兰六乡人众皆盛装前往观看神舞和藏戏。神舞开场之前,是群众歌舞;神舞结束之后,又是群众歌舞:手拉手围成大圈,跳古老的“玄”,唱古老的歌——

吉祥神圣的佛祖

一如既往地佑我生命

在蓝天中行走的红太阳

给世界带来温暖和福运……

宗教舞蹈神圣庄重,一跳数日,内容主要为正义之神驱除鬼祟恶神的过程。我曾在藏北索县的赞丹寺认认真真地观摹过,并详详细细地记录在《藏北游历》[注]中。这一非常的仪式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

与寺庙有关的庆典还有“望果节”[注].这是遍布于全藏的节日:青稞籽粒已满,将待收割的吉祥日子里,村人聚集寺前,由­妇­女背上从寺内取来的经书,全村人列队绕寺旋转一周后,再围绕全村及田野大转一圈。其意在于既感谢神灵赐予丰收,又提醒神灵继续护情庄稼,在收割前免遭霜雹之灾。犹如汉族之于龙,这种转庄稼地的形式既包含了对神灵的敬畏,也伴有恐吓、戏滤之意。总之,望果节充满了喜悦快活的气氛。例行的大圈转过之后,在一处平坦绿茵的草坪上,全村人围坐一起,开怀畅饮,举行一系列体育比赛,拔河、摔跤——科加人摔跤也浪漫粗犷非同一般:摔跤者为二女一男。快乐的科加人有许多寻开心的创造。待到把经书交还寺庙后,又集中在寺前平坝上歌舞至后半夜方休。届时全村人差不多都醉了。

加尔嘎山坡有雪的锁,

开雪锁的钥匙是金子般的太阳,

在加尔嘎山坡骏马返回,

因为巴尔嘎区水草丰美;

翻过山坡一两座,

就能望见故乡科加的山坡……

科加人能歌善舞,随意地向所有来采风的人唱歌,向着一批又一批人,唱了一批又一批歌,总也没能唱完。小杨消停地工作了几天,就搜集到几十首。她问他们当地到底有多少民歌,他们回答说,没人说得清。

与正统寺庙相对应的是村后的地方保护神庙。二者各得其所,井水不犯河水。这种神灵藏语称“赞”,是本土生长的古老神,专佑当地一方百姓,既能致祸亦能致福,对人们此生影响甚大,它是村民急功近利、现世现报的神,因而要格外小心侍奉。寻常日子里,每月只须上山供一点儿青稞,藏历二月初十则是一年一度的奉祀地方神的大节。届时全村的家长们齐集土地神庙,向名为“加布休丹”的赞神焚香顶礼。这种仪式旨在请求神通,预言今年的收成情况,有何灾难。宣布神谕的人是该神灵的附体者,一般为女­性­。僧人盘坐于前排念诵土地神经,家长们排坐于其后。念经毕,两僧人便用一白布紧勒神谕者的脖颈,通常认为勒得紧,神灵才能附体,才能开口说话。据说有关预言还是灵验的,但有时应验在本村,有时又不在本村。有时神谕还穿Сhā一些具体细节。例如你平时偷过东西或做过其它不好的事情,神灵便通过附体者当场揭发出来——所以参加这种仪式的人中,还是有人心里发虚的。

为什么要勒紧神谕者的脖子呢?青年僧人欧珠加措解释说,这位护法神生前可能曾是一位部落酋长,后当上了比丘,因为与人打架,被人用绳子勒死。他的灵魂每天在这个地方叫唤不停,使村庄不得安宁。后来从后藏萨迦寺来了一位高僧,才把他封为本地的保护神。

如上所述,地方保护神崇拜现象遍及藏区。佛教进入藏地之前,有一个现在还理不出体系的众神时代,神灵们各司其职,各自为政。天、地、地下分别有司掌雹霜、疾病、祸福的神。赞神有些像汉地的土地神,人间大地被瓜分为各赞神大大小小的势力范围。这些本上神各有来历,是当地国王、王公、英雄等显要人物死后变化而来,还有一种具有大悲愤的人也可成为保护神。在藏工作近三十年的廖东凡老师向我解释这一点时举例说,你多年来想拍一部全面反映西藏自然文化面貌的电视专题片,并为此奔走准备了很久,但由于种种阻力,你未能拍成就死了,你就会因具有大悲愤而不愿使灵魂去往六道轮回,你就会成为“赞”。

由于廖的这番话,我就时常想往日后我的灵魂在西藏的何处徘徊。

科加村的这位加布休丹就被供奉在村后山坡简陋的平房里。次丹多吉陪我爬了上去。平日里这一带不见人迹,小小的神被泥土和颜料塑抹得粗陋而吓人。我做了几天科加人,还是诚心地在神像面前合掌默祷,请神灵佑我三点:一是归途平安,二是归途平安,第三归途平安。因为我乘坐的车已完全没有了刹车,在一面临深渊的陡峭山道上行驶具有极大的危险­性­,而且也确实地吃过几次惊吓。

这位青蓝面容的土著神只所要附身的人,必得是出身于骨系­干­净、门户高尚的女­性­。向我们介绍加布休丹情况的僧人欧珠加措的祖母就曾被作为附身者。她死后,继之者为一位明叶家的女孩子。这是人们记得的最后一位神谕者。后继无人,现在每年二月初十所进行的仪式,神灵预言一项实际是取消了的。科加人只是说,没找到附身者。我猜想可能是当代人没有认真去寻找,因为不再热衷此道而不再有人显现神迹。生活常规发生的渐变和突变都不曾使当事者明显觉察到,神谕者的消失其实抽掉了祭祀仪式的实质内容而使之徒有其表了。

从祭土著神的第二日开始,二月初十一至十五日的五天中,是科加饶有风味的节日——男人节。这是在藏区我第一次听说的节日。科加小至十九岁,大至八、九十岁的男­性­在这五天中集合于科加寺门口的小广场上,喝酒看藏戏,欢度自己的节日。事先由村中有威望的几位老人着手­操­办“集资”,规定每家所要提供的米面、酥油、­肉­类和柴草数量。过去穷人凑不起粮草只得弃权。现在当然都可以了,最多时曾达到一百零五人。在男人节里看藏戏时,男人们享受坐在垫子上的权利,­妇­女儿童们只能站着围观;每家轮流委派女人为之把壶倒酒。藏戏演员也都是本村人,八大藏戏中,科加人只演出《洛桑王子》、《赤美滚丹》、《朗萨姑娘》和《卓娃桑姆》。

这个节日充满了人情味。对年事已高的老人来说,尤其为晚年增添了光明与吉祥。老人们说,能参加一次也好,再参加一次更好。男人节成为充满情趣的在世人生的象征——

东南山蓝,西面山青,

家中以我为主的男子壮如雄鹰;

在人群中开怀畅饮歌舞取闹,

犹如骏马在马群中显出威风……

我们就这样走进科加的日常生活,沿途领略。时而困惑,时而惊喜;时而峰回路转,时而鸟语花香。在这儿,我看到了每一社区都存在着的整合、平衡本群体的天然功能和惯­性­机制。我所看到的科加人差不多个个信然自得——当然,我在全藏所到之处没见过有哪一人讨厌自己的家乡的。那一年我在安多多玛五千米以上的荒凉牧场碰到的小伙子,就是辞去拉萨的工作回去当牧民的。前年在藏东的措高湖,就听说那一带的百姓认为,西藏有三百六十种语言,最好的语言是措高话,说它集一百种语言之优长;音乐家边多也说,拉萨河南岸的山光秃秃的有什么好?当地民歌却把它形容得比八瓣莲花还美丽……科加有首民歌在盛赞了《莲花大师的住处》的金门玉门、金梯玉梯等等之后,如此唱道:

山如八个吉祥物,

水有八种好处,

故乡科加的山水比它们更好。

在允许并尊重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的基础上,想方设法改善和提高其质量——这个看似简单明确的道理,并且现时正在进行着的这一社会现实,却是经历了数十年的尝试与探索,不无艰难困顿地获取的。科加乃至普兰一带的富足是有目共睹的。去过阿里的人不约而同地谈到这一印象。边多他们在县城附近的章介村拍婚礼,全村老少穿起盛装,令人眼花缭乱,许多人由金银玉石装饰的服饰仅经济价值就值几万十几万元,足够换几台东风车,更不待说文物价值了;诗人摩萨曾在普兰过了一个节,看见盛装歌舞的老太婆神情傲然俨如皇后。而那些朝圣的、经商的、卖艺的、乞讨的尼泊尔边民则衣衫单薄褴褛,形容憔悴畏葸,对比实在明显。褴褛者不时过往于此,差不多每天都有个比较,难怪科加人油然而生优越感。他们说,从前向尼泊尔边民换大米,现在颠倒过来,尼泊尔人要从这边换粮回去。现在科加人吃的是新疆那边运来的大米。

这个村庄临近中尼边界,距此数公里之遥的谢尔瓦村是其前缘。但是通往谢尔瓦的公路于六月间被雨水冲垮了。我们只得弃车而行,一直走到中尼边境六号界桩处,这地方的名字叫济沟。国境线以孔雀河中心为界,同一条河一家一半。过去山坡上是梯田,因为缺水,早已荒废了。河畔低处有五亩地,是谢尔瓦人开的荒;河对岸有十七亩地,是尼泊尔底哇村二户人家的耕地。南希从前生活过几年的那个尼泊尔北部村庄,可沿着这条山道前行,走上四、五天才能到达。此刻,南希正久久望着那一方向,目光被重山叠岭阻断,我注意到她沉思的表情,不为我们所知的往事可能正萦绕于心。

贡嘎老县长也陪同前往。此前,有关这一带的历史地理状况都由他向我介绍。山那边尼泊尔境内边民,讲藏语,信佛教,吃糌粑。印度边境还有九个村庄曾属于藏地,名为“强哇九区”,尼泊尔境内叫做里密的这一片过去都由普兰宗管辖,中间有地名“洛朗”——告别之地:从前有“下方印度、上方西藏”之说,一九六一年划归尼泊尔。

此前的此前,我读过一份有关吐蕃王后裔所建亚泽王朝的历史资料,还看过日本人所拍电视片《天葬之国——穆斯坦》,便无师自通地认定亚泽王朝和穆斯坦地区就在邻近普兰的这片藏人居住区。问过老贡嘎,果然。

自十二世纪——十九世纪初生存了七个世纪之久的亚泽王朝,本为吉德尼玛衮的后代所建。何以灭亡于尼泊尔,藏族学者尊胜曾引证《雪山圣迹志》的分析,主要在于王朝内部争夺王位而分裂为五个小邦,连年内战不休,并把战争费用强加在臣民头上;亚泽的最后两代国王甚至贸然改变群众信仰,提倡信奉邹摩天女、自在天、遍入天等“外道”,导致民族内部人心涣散;外部又受到廓尔喀人的侵略。内忧外患,终致一八○一年被尼泊尔的廓尔喀王率兵侵占亚泽王朝的全部领土。

其时,本有一个机会改变亚泽地区命运的,由于当时的驻藏大臣和琳受个人情绪支配,即,他满意于当时廓尔喀对大清王朝的(表面)恭顺,而不满于亚泽这一边界小邦不听调遣,作出“任凭廓尔喀处理”的决定从而一锤定音,无可挽回地交出了亚泽的地理和人民。

社会历史过程中曾有过多少事件出自于随机­性­和偶然­性­?在一本人类学的经典著作里,R·M·基辛如此谈到多面复杂的人类行为的不可预测­性­:一位人类学家可能说服政府在某地开凿一口井。但该项计划最终可能失败于两个地方领袖的政治敌对,或某人与妻子口角而迁怒于这项计划。

这样说,似乎有些无奈宿命意味了。山川大地无从言说,是是非非总难明断。不像太阳,每天按时起落,不像季候,每年如期往返。也不像科加村的水磨房,一年两度的磨糌粑时节。

清亮的孔雀河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仿佛可闻窸窣之声。孔雀河畔水草地,水草地上一长排石砌水磨房。按村规,每五户人家使用一盘水磨。正当磨糌粑时节,每一间水磨房都隆隆声响。准备秋收的人要磨好足够吃到秋收打场的糌粑;待到秋收后再磨上一次,可以吃到来年夏季。

多美的一派田园风光!信步走向一间水磨房,老眼昏花的七十岁的加羊老人安详地席地而坐,往磨眼里续青稞。老人从小出家,终身未婚,现住妹妹家。妹妹全家十二口人,有的在拉萨当­干­部,有的在狮泉河镇上学。加羊老人曾走过西藏的许多地方,见识也广,就认定了一个科加,就选择了科加作为归宿地。他说科加是阿里最好的地方;科加的糌粑也是西藏最好的糌粑。山南的糌粑黑,日喀则、拉萨的糌粑粗,唯有普兰、科加的糌粑又白又细又香,藏北牧民不惜千里之遥赶来此地以盐巴、畜产品换回科加的糌粑。

我们吃到了科加的糌粑,果然香极。我们后来还带它上路,吃着它转了神山,一直吃它结束掉阿里之旅。长期生活在藏,缺氧低气压的缘故,加之胆有问题,我一向食欲不振,胃口很小,在科加期间,受了自然风光陶冶和开朗情绪的感染,杨成的烹调技术尤佳——杨成这小伙子车开得好,歌唱得好,饭也做得好——胃口豁然大开,时常作饕餮状。直至有一回韩兴刚停了筷子,注视良久,惊讶地说,您看马老师……方才明白自己的失态。自此一发而不可收,直到狮泉河,到拉萨,到苏黎世,再到北京,很难为情地暴食了三个月,直到返拉萨前的某一天猛然打住,恢复了常规饭量,三个月中体重增加六公斤,这是十年间前所未有的现象——自那时起到今日,又是三个月过去,方才恢复到保持了十数年之久的五十六公斤的标准体重。朋友们说,马丽华就是下乡的命。这只是一个小小Сhā曲,心情好的明证。

大家心情都还不错。科加七日忙碌、充实,各人大有所获。在西藏乡间的格勒如鱼得水,在他所归属的本民族的土地上自由自在。是个学者,但首先是牧民之子。他自身为高原所塑造,他的身世也承袭了那片康巴土地的风格。他已记不得父亲的模样,那位血气方刚、英勇无畏的康巴汉子,四十年前在康地司空见惯的血亲复仇、部落械斗的一次战斗中牺牲,被乡亲们看作可钦敬的英雄。童年格勒与小伙伴们一道捡牛粪,远远望见一头黄白花母牛翘起尾巴,便欢呼一声:“花母牛——我的!”抢步向前,双手捧起热腾腾的新鲜牛粪,俨如胜利者。少年格勒,去甘孜县城上学,汉话说得之糟是全班之最。四十多个男生住在一大间宿舍里。睡在窗下的格勒起夜,就站在窗台上方便。于是窗外就结了冰。查夜的汉族老师摔了大跤,喝问:“谁尿的!”格勒只好承认:“我。”卅么时候尿的!“本想回答昨天,但脱口而出的是:”明天。“惹得在场老师和同学们哈哈大笑。

这是格勒轶事中作为保留节目的笑话,每回说起都能引发轰动效应。自那时起二十年间,格勒已用汉文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博士论文《论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与周围民族的关系》洋洋三十万言,当然还有藏文和英文。

从高原本土生长起来的人类学家,就这样走在西藏乡间坡坡坎坎的小路上,从一个家院走进另一家院。那些不肯向我们这些外来人透露当地一妻多夫、一夫多妻情况的人们,倒十分乐意向他提供有关别称为“打狗”[注]的一种男女之爱的风俗,这一方式的由来及某些情节。再由他转述给我们。这是他独享的优待。

充荡着“酒神­精­神”的康巴土地塑造了他的品格:高傲,善良,激|情和固执。他独来独往于科加,此际他与南希由时常的争执发展到不愉快,索­性­怄气不理人家啦。工作狂南希,只得依靠扎呷和次丹多吉协助。但是也有问题:那位次丹多吉由于缺乏耐心很不适合当翻译,更何况他所翻译的经过他的改编再创作已加进自己的观点。聪明的南希很快识破了这一点,怨声载道。她更喜欢由恭顺能­干­的“­干­儿子”扎呷陪同。遗憾的是康巴小伙子扎呷理解西部藏区的藏语格外吃力,也不免叫苦连天。就这样,大家还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只知工作和工作。而且由于水土不服,大家普遍感到不适,肚子胀。这是一种令人难为情的毛病。一天傍晚,南希觉得不舒服,强迫扎呷、老孙和我陪同她去山坡散步。行至田野上,发现豌豆将熟未熟正处于最佳可食状态,除南希外的三个人大喜过望,遂弯腰采摘。南希说,豌豆虽然好吃,但不能偷呀!扎呷赖皮地还她一句,你承认好吃就行啊!南希夸张地大喊“古玛(小偷)”,我们嬉皮笑脸地塞满了每个衣袋,方才班师回朝。第二天,拿新鲜豌豆烧罐头,南希和大家吃得好香——请科加人原谅我们这群流浪者,我们只偷袭过这么一次。

对科加,韩兴刚本是熟门熟路,一进村就荣幸地接受了一项工作:按原件复制一幅忿怒莲花金刚的唐嘎——委托人制作唐嘎是一种积累功德的行为,对于工匠来说也具有同样的意义。韩在绘制过程中还要言传手教带个徒弟:老县长上中学的儿子。作坊就设在科加寺门相对的小楼,老县长贡嘎的家中。这是一件极工笔­精­致的活儿,早起晚归,直到临行前那一刻,小韩才画完最后一笔。

记者小杨搜集民歌。小杨很难合上群儿:不习惯于热情的小伙子们的玩笑,也难以与中年人交流。她就成了孩子王,身后总跟着一群十多岁的女孩子。她教她们唱歌跳舞。这是学习了长辈们的榜样;一位女工作队员去某地开辟工作,教当地孩子们一首歌,那些孩子们因此终生记住了她。小杨也想让科加的孩子们记住她,于是科加村便响彻了孩子们欢快的童声合唱:“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明天明天这歌声,飞通海角天涯;明天明天这微笑,将是田野春花……”

杨成和老耿两位师傅,上路当车夫,住勤当伙夫,真无私奉献了。杨成生长于西藏,气质­性­格被藏族同化,本质上已加入了合唱与群舞的行列,格外的不自私。所以他眼中的我们,个个都很功利,自私得可以。有一回他透露了这一想法。没想到这一想法使我举一反三,解决了我长期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西藏人物质生活水平很差,为何那样乐观?

杨成的评论与这一问题之间有必然的联系,正是我们这个拼凑起来的小团体之间,可互为参照,解决疑难:我看藏族百姓,正如南希看我:她物质上如此清贫,为什么无忧无愁,反倒快乐呢?我看南希,正如杨成看我,只知道自己的工作,私心太重!

五十步笑百步!拿外星人的眼光看地球,地球人都一个水平。

宏观说来是如此,具体说来,例如南希教授的­性­格,既是美国式的,又不是美国式的。

这群人中,南希和格勒两位博士先生女士年龄最大,又是他俩最像孩子。南希几次都要哭起来了,有苦无处诉,只好反复跟我说:他在美国讲学时多么温和,一到中国怎么就这个样子呢(她学他的样子,夸张地把脸一沉)!“Why?Why?(为什么)”

又有一次,她气愤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说他不再帮助我!他说他不再帮助我!”

在这种时候我能说什么呢?况且我的英语和藏语是如此有限,很难做劝解工作。然而要命的是,有限的英语加藏语已足够胡言乱语拨弄是非的了。首先我能宽慰她的是,格勒虽然脾气不好,“Bllt,he is a good man(但他是个好人)。”并且还进一步自作聪明地回答她的“Why”,“因为他爱你,”用英语说完这句话,又用藏语强调说,“是真的。”

这一说可就糟了糕,南希明显感到不安,眉头蹙到一起,从临睡前一直解释到起床后,那行为简直就不像当代美国女­性­,她一再认真肯定地说,这不是爱,“Not love”,并解释说她有丈夫,她的丈夫是个非常好的人。

这使我尴尬,她的­性­格比起中国女­性­还不开朗,把这些话学给格勒听,格勒竟发起急来,既指责我净胡扯,又气她居然把丈夫是好人都搬了出来,好像怎么怎么样了似的。

我越发尴尬又扫兴,本是好心却又添了乱。但这场是是非非使在场的年轻人们大为开心:又观看了一场西洋景。

这是一支科加生活Сhā曲。

次丹多吉无论到何处都是自来熟,他摹仿能力极强,在西藏大学读了五年藏文系,主要掌握了宗教知识,念经时中气很足,共鸣极强,且善辩论,每到一地必与僧人打成一片。据他说人家听了他那一套套理论都很服他,所以他只要有机会就甩下我们,自己钻进寺庙或被僧人邀至家中不见踪影。夜间很晚才回来,蹑手蹑脚行至院门口就学狗咬狼曝,吓唬在车里睡觉的小杨。不几天,又打听出这个院门口曾发生过械斗:康巴人和村里人对打,康巴人寡不敌众,被打死二人,村民时常夜间听到鬼在叫,是康巴人灵魂未走。听到这一传说,小杨害怕了,搬回我们房间。这又是一个小Сhā曲。

愉快的科加给了我们愉快的生活。村民们不时送来炒青稞、糌粑酥油和新鲜菜蔬。我们迅速熟悉起来并建立了一些感情。南希兼做了医生。她的金属箱子里备有大量的止头痛治胃痛的药,还有外用药品。巴桑的妻子次桑珠的拇指一月前被刀斫伤,发炎化脓,我就领她来见南希,换过几次药。由于这些行医、作画之类善行感动了村民,将要离开科加的前二天,他们纷纷送来食品和作床铺用的毛织卡垫,分手时颇有些难舍。

在科加村一住七天,说来难以深入到何种程度。但有胜于无,总比飞车观花瞄上一眼就走印象来得深刻。况且这种不深不浅的接触也恰到好处:科加的风光人事都使我们感觉到宁静美好的世外桃源。你看,天地间无风晴和,阳光总是明媚,天光山­色­多姿多彩,庄稼地里的青稞豌豆颗粒饱胀,即将黄熟。不久后,将要。举行环绕庄稼地的望果节仪式,将要收割打场,那之后,将迎来藏历新年,跳起世俗的和宗教的舞蹈,将要进行应酬土地神的仪式,过男人节,将要赛马,摔跤,听藏戏,歌舞升平;耕地,播种,盖房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然后,又到了明年的今天,永远的青稞豌豆又是颗粒饱胀,即将黄熟,又要翘盼望果节……

只是,明年此时的注视者和冥想者不再是我。在科加村前的黄土路上,走过多少古今行人。我是它的一位既寻常又不寻常的过客。在它一年四季、年复一年的生活之轨上,也许只有我感觉到了一种悸动与活跃。注意到严整有序中富有诗意的变故在潜移默化地进行着。我看到这些变故充满了几乎每一领域:百年来婚俗的变迁仿佛还未结束尚未定型;神谕现象的消失仿佛出于无心:没能找到一个神灵附体者罢了;寺院的被毁与修复,但形制与内容的变更;诸如男人节、男女摔跤之类科加人的首创;科加已唱遍拉萨的流行歌曲:《昨天的太阳》,我们的到来则使全中国孩子的流行歌曲“请把你的微笑留下”传唱开,使我们也成为变迁中的科加的参与者……这一切,无不使我感到犹如喜马拉雅在自然科学中被称之为“活跃的边缘地带”一样,科加,乃至普兰也是人类学上的“活跃的边缘地带”。我时时感觉到在科加,源远流长的传统时常改道,致使宽阔的河床上尽是枝权流脉,从而使传统因了这些随意­性­和可塑­性­而不再显得像座冷冰冰的石雕,从而显得平易随和亲切。

也许下这一类结论为时尚早。科加诸如此类的生活现象使我着迷。在我梦想做一个学者的那当儿,我下决心在不很久远的未来重返科加,深入了解这地方。为了巩固这一信念,也是同科加打招呼,行前我明确地回答了围观的青年和少年们的提问,告诉他们,北京吉普车首的两根金属­棒­叫天线(我们的步话机用的),我的名字嘛,马丽华。我还要回来的——于是,兴奋的年轻村民们大声地有节奏地重复着:“天线——马丽华!天线——马丽华!”

后来,在转神山的那一天,我顿悟到我不可能做学者。要是不做学问了,我还去不去科加呢?

科加自然不去理睬我的思量,照样我行我素,使它的一切都在永恒地进行。太阳仍然每天从东方升起,仍把康次仁雪峰染成金黄,只是眺望这一情景的人改变了。孔雀河水长流不息,但此时之水已非彼时之水。

我们的科加就因生活内容的充满且恒变恒新,而永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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