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茫茫,滚滚向东。伯牙离开了杏花村,一路风吹雨淋,日晒夜露,独自跋涉在渺无人烟的荒原上。荒原上除了层层叠叠的土埂小丘,便是一片一片的荆棘丛林,既无路径亦无人家,只有不远处的鳞鳞波光中,偶尔可以望见星星点点的渔船帆影,出没在波峰浪谷里!
伯牙踏着荆棘大步走去,苏爷爷的话,想必是不会错的,只要沿着这条大江一直走下去,总有一天会看到人家的。两日过后,江上往来的船只果然多了起来,他的脚下也开始有了路。只要有路,必有人家,伯牙知道,前面不远处便是与楚国共饮一江水的吴越了!
这一日,当他吃光了包袱里面最后一口干粮后,伯牙终于风尘仆仆走进了一座叫做江堡的吴国城镇。吴越不仅衣著民风与楚地明显不同,而且城中那商铺也是出奇的多,街市两旁,叫卖陶盆瓦罐、靴帽锦帛、还有胭脂水粉丝线的店子鳞次栉比,一家紧挨着一家,即令比起楚国郢都来,只怕也是过犹不及呀!
然而,江堡的繁华却一点也不属于他这个外乡人,红日渐渐西斜,伯牙仍是一身疲惫,饥肠辘辘,踯躅在陌生的长街上。尽管身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可是谁又理会一个外乡人的疾苦呢?路边酒肆飘来诱人的香味,食客吆五喝六的喧哗,一阵阵撞击着他的耳鼓,伯牙咽下一口唾沫,又无奈地往前走去,他的兜里空空如也,没有一文钱!
茫茫人海,举目无亲。伯牙走过了大街走小巷,心里却在苦苦盘算,在这人地两生之处,如何才能求得一食充饥,才能求得一席安眠?他不禁又想起苏爷爷的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万般难哪!唉,伯牙思来想去,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别无求生之技,唯有身后这凤凰琴,或许才是自己的衣食之源啊!
俗话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伯牙这才晓得什么是万般无奈,他望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取下身后凤凰琴,褪去琴囊,找了一块空旷之地,缓缓调起弦来。哪知还未成曲调,伯牙便先自伤情,一股彷徨无助的辛酸突然涌上心头!于是,一曲悲凉的琴歌,从他手指之间自然而然流泄了出来: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琴声一响,伯牙便将诸般顾虑都抛之脑后,他一边兀自在弦上轻拨慢抹,一边含羞带愧,轻启歌喉,路上行人还有一些街头闲汉纷纷吸引了过来,围着这个当街卖艺的外乡人,指指点点。一曲唱罢,有人觉得新鲜,扔下些散碎银角,大声叫起好来!
围观者中却有人面露鄙夷之色,几位儒巾长衫的斯文公子一边摇头,一边还窃窃私议:“唉,光天化日的,一个琴师竟也当街卖艺,真是世风日下,君子不耻呀!”
其同伴也举扇附合道:“尊兄所言极是呀,丝弦本圣人之器,这不是有辱圣人嘛!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非要将琴卖唱,何异于沿街乞讨?唉,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哇!”
伯牙自是听不见这些冷嘲热讽,他见有人扔下银子邀唱,不禁红着脸,张口又唱了一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截渴截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琴曲悠悠,弦歌哀哀,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有位小伙计挤在人堆里听了一会儿,急忙又往外挤出去,一溜烟跑回身后的江堡乐坊嚷了起来:“掌柜的、掌柜的!快来、快来听呀!”
那掌柜的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嗔道:“听啥听呀?大惊小怪的!”
“不是,不是……是有人在咱乐坊门口弹琴卖唱,您老快去看看吧,围了好多人在听哪!”
“嗯?是呀,好像是有人在唱!谁敢班门弄斧,在咱乐坊门口弹琴卖唱?谁呀?”
“小的不认识,像是一个花子!”
“一个花子?还有这能耐?走,看看去!……”
那掌柜拨开人群,冲伯牙嚷道:“喂,你这小子,竟敢在这里卖唱?知道这是啥地方么?”
伯牙见有人阻止,赶紧推琴起身,拱手赔罪道:“得罪得罪!这位客官,在下初入贵境,得罪之处,还望见谅、见谅!这就走、这就走!”——说完,收拾起地上的瑶琴和银角,又掸掸身上的土,便欲转身离去。
掌柜的见小琴师虽面呈饥色,一身风尘,但却不卑不亢,其言不俗,不像是个小叫花子,不禁将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哎,等会等会,先别慌着走呀!我看你这小子琴弹得不错,曲也唱得不错,唔,还能自弹自唱?我问你,方才你唱的曲子是啥呀?”
“在下唱的是我们楚国的琴歌!”
“你们楚国的琴歌?你说方才你自己又弹又唱的,在你们楚国叫琴歌?”
这琴歌,自然是自弹自唱呀?这有啥稀罕的呀?琴歌在我们荆山楚地,不说恩师钟子仪,便是许多尚未出道的琴师,都能自弹自唱呀!然而伯牙并不知道,在这吴越江南一带,琴瑟则多为那些文人雅士吟风弄月,宴饮助兴用的,即便是歌舞乐坊,琴师也仅仅只为歌伎舞娘伴奏,谁个又能自弹自唱?琴歌怕是很远的事情了!
见这位客官现出一脸的惊讶,伯牙不觉暗自有些好笑:“是呀客官,在下方才唱的曲子,确是我们楚国流行的琴歌呀!怎么?说错了么?”
“不不不不,没错、没错!”——那掌柜的语气全然变了,只见他满脸堆笑,极力相邀道:“我说楚国来的小兄弟呀,想必在江湖上混碗饭吃,也实在是不易呀!是不是?这样吧,到我们江堡乐坊来吧,管你吃,管你住!咋样?不比你沿街乞讨卖唱强百倍?”
伯牙笑了笑,又摇摇头,那掌柜惊谔道:“怎么?为何不愿意?这儿好多琴师乐伎求我,我还不愿收留呐,你还不愿来?”
身旁那小伙计也忿忿不平地嚷了起来:“你这傻小子呀,别不识抬举了!你可知道我们这掌柜是谁么?他可是我们江堡第一乐坊的大东家,有名的齐大善人啊!”
“啊,原来是齐大善人,失敬、失敬!多谢齐大善人一番美意!想必齐大善人方才多有误会,在下并非沿街卖唱之徒,只因路过贵地,盘缠用尽,三餐无以为继,这才万般无奈啊!待挣够了盘缠,在下还是要离去的!”
“离去?小琴师意欲何往啊?” ——齐大善人一边问着,一边将眼睃向伯牙手中那琴,那琴看起来虽十分怪异,毫无可取之处,可方才悦耳的琴声,显然正是出自这面简陋之琴。
伯牙将琴抱在怀里回道:“不瞒大人知晓,在下欲去齐鲁寻亲!”
“去齐鲁寻亲?唉,可惜、可惜,这可是与我们乐坊有缘无份哪!那好,小琴师若肯用你这琴再为众人弹唱一曲,那这锭银子,就赏你拿去做路费盘缠,好么?”
伯牙正愁无钱吃饭,微微欠身称谢道:“那在下就先行谢过了!不知齐大善人欲听何曲?”
“嗯,那就蒹葭,诗经里的那首蒹葭苍苍罢,咋样?会唱么?”
“试试吧,请大人稍候!”——伯牙重新操琴抚弦,又唱起了诗经里的蒹葭苍苍:
“兼葭苍苍,白露横江。
有彼伊人,在水一方。”
伯牙忍着饥渴抚琴高歌,一曲蒹葭让他唱得九转回肠,声情并茂,余音尚还袅袅在耳,闻者便爆出一阵如雷般的叫好!
叫好之声未绝,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只见几位黑衫壮汉凶巴巴地拨开人群,簇拥着一位脑满肠肥的花花大少,出现在伯牙面前。那花花大少望了望伯牙,又望了望齐大善人,阴阳怪气地拍手笑道:“嘿嘿嘿嘿,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们江堡的齐大善人也在这里,难怪这里这么闹热啊!好好、好好!”
齐大善人显然不敢顶撞这位阔少,陪着笑脸道:“郭大少取笑了!什么闹热呀?不过是将钱让这花子唱支曲子,权当为大家伙儿逗逗乐子罢了!哪里值得惊动您郭大少呀?”
“将钱逗乐?好好,既是我们江堡乐坊堂堂的大东家,也要向这花子将钱逗乐,想必这花子唱得是十二分的好啦!是不是?哈哈哈哈!”
齐大善人在一旁讪讪地陪笑道:“哎,是唱得好、是唱得好,确实唱得好!”
那被称作郭大少的阔少爷丢开齐大善人,又向伯牙嘿嘿笑道:“本少爷就是喜欢凑热闹!方才齐大善人夸你会唱曲子,那也给本少爷唱支好听的吧!看见没有?本少爷我有的是银子!嗯,就那曲什么什么君子好、好逑!对对对,君子好逑,君子好逑!我喜欢!……”
一位师爷模样的赶紧附耳提醒道:“少爷,那是诗经里的关雎!……”
“我知道,让你多嘴!不就是诗经里的关什么雎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花子!只要你能让本少爷叫声好,本少爷也有赏!齐大善人给一锭,本少爷给你两锭!……”
伯牙心中忽然一阵嫌恶,低头收拾好自己的包袱,一语未交,便欲转身离去。
那师爷伸手拦住他道:“喂!你这小花子!哪去呀?我们少爷与你说话呢!你耳朵聋啦?”
“对不起,不唱!”
“不唱?”——郭大少一愣,随即将脸一沉道:“给你银子也不唱?真是给脸不要脸啦!不就是个卖唱的花子么?你能为齐大善人唱什么蒹葭苍苍,就不能为大爷我唱支君子好逑?莫非你这花子不识数?本少爷给的可是两绽!”
“就是十锭也不唱!”
又有几位恶奴围上来咋呼道:“你这臭卖唱的,是不是穷骨头痒痒啦?我们少爷让你唱,那是瞧得起你,你知道我们这位少爷是谁么?”
伯牙冷冷回敬道:“在下不认得这位少爷是谁,也不想知道!”
郭大少何曾被人如此轻慢过,闻言勃然大怒:“呸呀!臭花子,竟敢跟老子如此说话?好!本少爷今日非让你知道老子是谁!来呀!让这臭花子知道知道,本少爷是谁!”
“哎哎哎,等等、等等!” ——齐大善人在一旁早为小琴师捏了一把汗,赶紧上前软语劝解道:“哎呀,我的小兄弟呀!你就忍忍,忍忍吧,好歹与他唱上一曲!你可知这位少爷是谁么?他可是咱江堡城出了名的郭大少啊,郭大少家财万贯,江堡城里谁不敬他三分呀!”
伯牙仍梗着脖项道:“他家财万贯关我何事?不唱就是不唱!”
“哎,你这小子?唉!”——齐大善人无奈,只得转身对那位郭大少好言相劝道:“我说郭大少,郭大爷呀,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莫与这小花子一般见识!您老若是想听曲子,日后有功夫,只管到咱江堡乐坊,我让赛牡丹与您唱,专与您一个人唱,保准让您开心!如何?”
“不行、不行!”——郭大少将脸一抹,恶声恶气将齐大善人推到一边道:“别怪本少爷驳你齐大善人的面子,这臭花子也太狂妄了,老子非好好整治整治他!告诉你,本少爷今日旁人谁唱的都不听,还非要听这臭花子唱不可!”
齐大善人被郭大少一掌推了个趔趄,又跌跌撞撞回来责怪起伯牙道:“我说你这你小子,咋这没眼色呀?这不是敬酒不吃,偏吃罚酒吗?在咱江堡城里,郭大少让你唱曲,你就得唱!入乡随俗嘛,莫非你与这银子还有仇不成?”
伯牙被逼无奈,脱口又推却道:“不是在下不唱,是不会,不会咋唱?”
“啥?不会?那好,本少爷有的是办法让你会!”——郭大少将眉一拧,于人群中指向适才说风凉话的那位儒巾长衫,盛气凌人呼喝道:“来呀,就你!来来来,看你斯斯文文的,不是也不会吧?快去,与本少爷好好教教他!”
那位斯文长衫从人群中战战兢兢挪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问道:“教、教什么呀?”
郭大少将眼一瞪:“君子好逑呀!你给他教教,让这蛮子长点记性!你是教还是不教?”
“教教,我教我教!” ——那斯文长衫半点也不敢怠慢,他期期艾艾地又挪到伯牙面前,摇头晃脑地诵了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郭大少愈发趾高气昂:“咋样?君子好逑让人教了你一遍,总该会了吧?快与老子唱!”
伯牙却仍是将眉头一扬:“不唱!”
郭大少实在想不明白,这南蛮子为何这般拂逆他:“咦?胆子不小哇,还不唱?”
“吃饭去,饿着肚子咋唱?”
“饿着肚子未必就不能唱?你不就是卖唱的么?”
“卖唱的也是人,也要吃饭,本琴师已是三餐未食了!”
“三餐未食?三日未食又怎样?看你是不想吃饭了!去,将他吃饭的家什砸了!……”
那些恶奴闻声扑上去,夺下伯牙的琴,一把扯断琴弦,狠狠摔在地上!伯牙哭喊着拼命护住自己的凤凰,任凭拳脚雨点般地落在身上!齐大善人一旁看着不忍,赶紧上前阻拦道:“郭大少!使不得、使不得!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人家一个外乡小琴师……”
“呸!什么外乡不外乡?你号称齐大善人,我可不善!哼!在这江堡城,谁人不知我是出了名的恶少哇?哼!跟我做对?给我打!狠狠地打!”……
伯牙被打得昏死过去,郭大少这才带着那群恶奴扬长而去,临走还重重踩了那琴一脚:“呸!你这怪模怪样的东西,也配叫琴么?还想在我江堡吃饭?哼!快带着你这破玩艺滚吧!别让老子下回再看见你!否则,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见你十次打你十次!”……
郭大少走了,人们也都叹息着纷纷散去了,齐大善人吩咐两位小伙计将伯牙抬进乐坊,给他灌了几口热汤;伯牙睁眼醒来,便不顾身上的疼痛,慌着找他的琴:“琴、我的琴呢?”
“别急、别急,你的琴在这儿呢!唉,这些人真太狠心了,你看,都摔得不成样子了!”——齐大善人一边叹息,一边将破琴递给伯牙。
伯牙见他的琴早已弦断轸散,支离破碎,便一把抱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齐大善人见小琴师哭得如丧考妣,便又怪罪又劝慰道:“算啦算啦,快别哭啦!唉,你说这怪得了谁呀?这不自讨苦吃嘛?人家留你一条小命,算是你造化了,何必为张破琴如此伤心呢?”
“破琴?这不是破琴呀!”——伯牙愈发刺痛伤心,他一边抚摸着他的琴,一边呜咽咽回道:“大人有所不知啊,我这琴是凤凰琴,它可不是寻常之琴、不是寻常之琴呀!……”
“不是寻常之琴?”——齐大善人心中一动:“这琴有何不寻常的?”
“不瞒大人知晓,我这面凤凰琴是从杏花村得来的啊!……”
“啊?杏花村?这凤凰琴是从杏花村得来的?”
“是呀,这凤凰琴在杏花村可是得来不易呀!”
“慢来、慢来!你这小子所说的,可是吴头楚尾的那个杏花村?”
“正是吴头楚尾的那个杏花村!” ——伯牙抬起泪脸问道:“大人莫非也知杏花村?”
“哎呀!公子呀,你是从杏花村而来?” ——齐大善人忽而连称谓也变了:“此间早有传闻,说那吴头楚尾的群山之中,有一处绝妙的隐秘之地,名曰杏花村的,村民皆百岁而终,而且其中处处珍奇,遍地皆宝,只是外人不得其径而入,不知是也不是?”
伯牙用衣袖揩了揩泪,叹了口气道:“唉,百岁而终,似言过其实,杏花村乃化外之地,倒是不假。在下曾有缘于杏花村中,滞留一年有余,这凤凰琴便是在村中花了近一年的功夫,用一把小刀慢慢削制而成的呀!”
“你说此琴是公子在杏花村用小刀削制而成的?哎呀,这可更是奇了!”——齐大善人从伯牙手中接过残损的破琴,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叩了叩,又细细审视了一番,面色忽而大变,连声称奇道:“好琴板、好琴板呀!你听这声音,端的是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伯牙以为遇到知音,不禁幽幽一笑道:“大人果然是个识琴的!我这琴虽然不大好看,可它是天上凤凰玄鸟赐我的千年神木,当然不同凡响啦!”
“天上凤凰玄鸟?千年神木?”——齐大善人问过了来龙去脉,更是惊得连连咋舌!
伯牙心中燃起希望,焦急地问道:“大人既是行家,不知此琴还能否修复?”
齐大善人轻轻摩挲着破损的残琴,沉吟了半晌道:“这琴嘛,倒是可以修复的,只是……哦,对了,你看光顾了说话,还未曾问过公子尊姓大名,不知兄弟如何称呼呀?”
“不敢!在下姓伯名牙,从荆楚而来,齐大善人相救之恩,伯牙没齿难忘!”
“哎,客气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你我萍水相逢,便是有缘,相救之事,何足挂齿!想必兄弟已是三餐未食了,小六子!快去与伯牙兄弟准备茶饭! ”
伯牙心中急切,忙阻拦道:“茶饭暂且不用,大人还是先说说,这琴如何才能修复?”
“不急,不急,包在愚兄身上!嗯,待吃罢饭后,兄弟去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上一觉,先养养精神、养养精神!嘿嘿,嘿嘿,修琴之事嘛,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
此后一连三日,齐大善人天天好酒好饭款待,却只字不提修琴之事。伯牙住在乐坊客房之中,守着那张残损之琴,实在是寝食难安!专门侍侯伯牙的那位叫小六子的伙计宽慰他道:“你这小子急个啥?能遇上我们掌柜的,算是你小子的福气呀!”
“我知道你们掌柜乐善好施,不过……”
“不过什么?我们这掌柜的,可是江堡城出了名的大善人呐!不说赈恤贫寒孤寡,施舍衣食棺木,就是毁家替人解难,那都是常有的事,你就放心在这住下来吧!”
“唉,在下并非担心别的,只是、只是担心我这琴啊!”
“担心你这琴?哦哦,那就更不用说啦,我们掌柜的说能修好,就一定能修好!知道么?我们掌柜的这辈子别的啥都不爱,就是有一怪癖,爱琴!你这破琴,难不倒我们掌柜的!”
“哦?你说你们掌柜的,别的啥都不爱,就是爱琴?”
“这么与你说吧,我们掌柜的连女人都不放在心上,就是爱琴如命呀!他那位夫人哪,啧啧,一个水灵灵的大美人呀,可掌柜他,咳,硬是拿她换回了一张鲁国的古琴呀!”
伯牙觉得新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啊?还有拿自己夫人去换琴的?”
“咋啦?不信?你到街上打听打听去,这事儿我们江堡城谁人不知?”
伯牙摇摇头道:“哎呀,这也太不可理喻了!哪有用自己夫人换琴的?为什么呀?”
“为什么?不为什么,喜欢呗!不瞒你说呀,我们掌柜的还搜罗了天下各式各样的琴呢!只要是他喜欢的,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买回来,那琴哪,都摆了一屋子呢!”
“都摆了一屋子的?你们掌柜的要那么多琴,干嘛?”
“咳!你老问干嘛干嘛,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不干嘛,就是喜欢!懂不懂?哎,不说啦、不说啦,看,我们掌柜的来啦!”……
正说话间,齐大善人早已出现在伯牙面前,笑眯眯地问道:“伯牙兄弟!歇息的可好么?哎,你们俩说些什么呢?”
那小六子抢先回道:“没说啥呀!伯牙公子这不天天急着要走嘛,小的就跟公子他说呀,说我们掌柜的不曾收你房钱,又不曾收你饭钱,你这琴还未修好呢,急着走干嘛呀?”
伯牙也长身一揖谢道:“多谢齐大善人收留伯牙一番美意,只是无故叨扰贵府已有多日,伯牙无以为报,故而心中不安!”
齐大善人眯缝起眼睛笑道:“呵呵,有何不安的?尽管多住些日子、多住些日子!你我都是同道之人,愚兄还想让兄弟在此多盘桓数日,你我也好多切磋切磋呀!”
“盘桓数日倒也无妨,只是在下此琴……”
“哎,好说好说!包在愚兄身上,包在愚兄身上!” ——齐大善人还是那话:“来来来!兄弟先与我来,愚兄先带贤弟去一处好去处看看,准保你喜欢!”
“一处好去处?什么好去处?”
齐大善人凑近伯牙,颇为神秘地耳语道:“贱内之所在,如何?”
伯牙不禁腹中生疑:“让在下去尊夫人居处?这,不太方便吧?……”
“哎,这有何不方便的?不碍事,不碍事的!”——齐大善人扯起伯牙便往外走:“兄弟只管随我来,去去就知道了!”
伯牙无奈,却也不便多问,只得抱起琴与齐大善人同行。他们绕过气派非凡的乐坊舞台,进入后面一座三进深的花园,但见园中楼台亭阁,荷池曲廊,一望便知此园主人儒雅风流。伯牙紧随齐大善人身后,心中除了敬畏之外,更增添了几分莫名的惶惑。
心中正自胡猜乱想,忽见齐大善人驻足于一间秘室之前,那秘室花木掩映,石门紧闭。伯牙犹疑地望了望门上大锁,踌躇再三问道:“大人,莫非尊夫人就住这里?”
齐大善人不置是否,只是狡黠地冲伯牙眨了眨眼睛,便打开大锁,推开石门,顿时显现一条幽幽的秘道,齐大善人点燃壁上烛台,将伯牙请了进去!
一入秘室,伯牙的双眼不禁瞪圆了,天哪!这里咋有如此多的琴哪?这哪里是贵夫人的居所,分明是间隐秘的琴室嘛!琴室被齐大善人装扮得如同香闺一般,帷幔高张,红烛遍燃,然而其中却无有夫人宠妾,只有琴瑟丝弦,有五弦的,也有七弦的,甚至还有一面十弦的琴!这些形状各异的琴瑟,有的悬挂于壁上,有的安放于几上,在红烛的映照下,每面琴似乎都光彩可鉴,夺人眼目!
冷不丁置身于琴瑟之林,伯牙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如梦如幻,似乎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情不自禁抚摸着这些装饰华丽的琴瑟,梦呓般地惊叹道:“天哪,我这不是做梦吧?大人,如此多的琴瑟,简直是太漂亮了,太不可思议了!”
看到伯牙显出一脸的惊羡,齐大善人不无得意:“怎么样?我说小兄弟,愚兄没骗你吧?实话告你说吧,这些琴瑟便是愚兄的妻妾呀!”
“妻妾?”——伯牙这才想起小伙计说过的话,看来传言果然不虚,这位齐大善人不但乐善好施,还确实爱琴如命,竟将满室琴瑟比做妻妾,简直是闻所未闻,匪与所思!
齐大善人似乎看穿了伯牙的心思,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哈!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些都是愚兄之至爱,费尽千辛万苦才一一得来,自然要远胜于妻妾啦!哈哈哈哈,让兄弟见笑了,愚兄此生也别无它求,只愿搜罗天下名琴,为我所有!要说获取一张名琴,可要比娶上一位美女难多了!你看,这里每一面琴,俱是琴中极品,琴中极品啊!……”
面对满室琴瑟,齐大善人如数家珍,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炫耀。他从几上端起一面镶金嵌玉的五弦琴,抱在怀里轻抚狎弄道:“不瞒兄弟知晓,此琴人称玉女琴,取美女如玉之意,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啊!兄弟你看,它像不像是一位雍容绝色的美妇人呀?”
“美妇人?”——伯牙正不知如何作答,忽听齐善人又问道:“还有哇,兄弟你可知道,这面玉女琴早先的琴主可是谁么?”
伯牙摇了摇头:“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大人说的是谁?”
“哎呀,说起这面玉女琴,可是大有来历呀!兄弟知道那位三家分晋的魏文侯么?”
“大人说的是让魏国强盛一时的那位魏文侯么?”
“正是、正是!想不到你这小琴师还有些见识!”
“这算什么见识?莫非这琴还真与魏文侯有关?那可是距今已有百年之久呀?”
“还要早、还要早!”
“哦?比魏文侯还要早哇?”
齐大善人微微一笑,笑得莫测高深:“据说当年师涓于濮水之畔为晋悼公弹奏亡国之音,就是这面玉女五弦琴啊!师涓之后,此琴才为魏文侯所珍藏,成了他的心爱之物!魏文侯死,他那宫廷总管趁国事混乱之际,盗走这面古琴,逃至江南隐姓埋名。哪知偷来的东西不值钱,家道凋蔽之后,其不肖子孙区区百金便贱卖与我了!你说这玉女是不是与我有缘哪?”
伯牙听了,也嗟叹不已。齐大善人放下玉女琴,又将伯牙引至另一面古朴的七弦瑶琴前,用手指在弦上轻轻拨弄了几下:“你再听听这面琴,音质是不是很特别、很好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