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很好听!”——伯牙细细分辩道:“此琴音质确实非同一般!”
“哎呀,兄弟既能听出此琴音质非同一般,能说出如何不一般么?”
“凭声而断,此琴力重而透木,声清而音坚,实非寻常瑶琴可比!”
“呀!力重而透木,声清而音坚!说得好,说得好!到底是楚国来的,有耳力,有见识!兄弟既能说出此琴的妙处,不知能否就此鼓上一曲呀?”
“那就容在下献丑了!”——伯牙早已跃跃欲试,也不推辞,将自己手中破琴搁置一旁,就势于案前坐下,惬意地抚弄起来!只见他左手舒扬,右手徘徊,在琴弦上抵掌反复,抑按藏摧,铮铮的琴声顿时隐隐轰轰,充盈于密室之中!
一曲终了,齐大善人不禁击掌赞道:“真不愧为荆楚琴师,名师配名琴,相得益彰啊!”
伯牙推琴起身, 重新抱起自己那张破琴道:“谬奖了,大人谬奖了!大人此琴轻音缓度,天趣盎然,且又造型古朴,清丽不俗,真是面好琴,难得的好琴哪!”
“哈哈哈哈!兄弟不仅琴上功夫一流,见识也卓实不凡呀!”——齐大善人端起那琴道:“实不相瞒,此琴名曰沉香,是用棺木朽材打造的一面琴呢!”
“哦,用棺木朽材打造的琴,沉香琴?难怪其音松透奇崛,此琴也有什么来历么?”
齐大善人举起那面沉香琴笑道:“要说此琴来历,真还有一段令人感慨万千的故事呐!”
伯牙愈发好奇:“哦,令人感慨万千的故事?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那还是数年之前,愚兄游历齐鲁,在齐国临淄,闻说阅春堂有位来自江南吴越的花魁赛牡丹,这赛牡丹除了色艺俱佳,还能抚出一手好琴,用的便是此沉香琴!”
“哦,赛牡丹既然是位风尘女子,那此琴又是如何落于大人之手呢?”
齐大善人微微一笑:“兄弟勿急,还有更奇的呢!此后勾留久了,禁不住我以同乡之名百般奉迎,那赛牡丹以为遇上了红尘知已,便向愚兄合盘道出其身世家渊,原来这位赛牡丹也是出自名门世家,其祖上竟会是吴王夫差之后,你说奇是不奇?……”
“啊?吴王夫差之后?”
“是啊,谁还想到北国一位风尘女子,竟会出自显赫的王侯世家呢!据赛牡丹说,当年夫差曾命吴国最好的斫琴工匠,选用良材精心刳制一面七弦瑶琴,哪知这位工匠选来选去,竟选中了一截从古墓挖出的棺木朽材打造此琴,以献呈吴王,还美其名曰沉香琴;不料吴王夫差却嫌其晦气,一怒之下,竟将那工匠给杀了!……”
“绐杀了?”——伯牙忿忿不平,摇头叹道:“唉!可惜呀,真是可惜!其实是那昏君不懂,用棺木朽材制作的瑶琴音质松透劲挺,那才真正是琴中绝品啊!在下这张凤凰琴当初不也是一截烧焦了的烂木头,若不是天上凤凰引路,谁知道竟会是千年神木呢!”
“是啊、是啊!”——齐大善人也盯住伯牙怀中的凤凰琴看了半晌,喃喃叹道:“若非是天上凤凰引路,谁知贤弟此琴,竟会是千年神木呢! ……”
“哎!不说它了,不说它了!”——伯牙催道:“大人快接着往下说,吴王夫差将那工匠杀了之后,这沉香琴又怎么样了呢?”
“哦,这沉香琴啊!”——齐大善人收回了目光,又接着说道:“之后哇,会稽还是被那越王勾践攻破,夫差到底饮剑身亡,其家人则收拾了一车金银细软,还有这面沉香琴,仓皇逃至齐鲁。再之后不到三代人的功夫,那夫差后人便家财散尽,日子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怜那赛牡丹虽贵为王侯苗裔,最后只得带上这传家之宝沉香琴,无奈投了青楼!……”
“唉,投了青楼?”——伯牙摇了摇头,黯然叹道:“罢了罢了,其后之事,大人不说也罢了,大人想必又是趁人之危,将沉香琴从赛牡丹手里买了下来!”
“哎,怎会是趁人之危呢?”——齐大善人并未听出语中微讽之意,仍摇头晃脑鼓吹道:“愚兄并非将此琴买了下来,而是将赛牡丹连人带琴,从阅春堂一起都赎了回来!”
“连人带琴都赎了回来?”
“是呀,连人带琴赎了回来!你想啊,那赛牡丹既是我吴国王室之后,自然要回归故土,岂能任其沦落北国风尘呢?”
“好哇,大人果然是乐善好施,侠义情怀啊!那赛牡丹与这沉香琴从此便可以重返故国,再也不用流落异乡了!”
“是啊是啊,赛牡丹既已是随我重返吴越,这面沉香琴嘛,自然便是我的啦!还有哇,自赛牡丹随我回到江堡,开了这家乐坊,我这生意竟也出奇地好,夜夜弦歌不绝,高朋满座,谁不想来看看吴王之后呀!她呀,简直就成了我的摇钱树了!哈哈哈哈!……”
“摇钱树?”——伯牙不由得怔了一怔,他这回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只是冷冷地恭维道:“呵呵、呵呵!好哇,好哇!大人这番侠义之举,倒变成名利双收了哇!”
“对对,贤弟说得对,名利双收、名利双收!”——齐大善人竟将如此直白的挖苦当做赞美,仍喋喋不休地陶醉其中:“人生在世,名也图,利也要收,名利双收才是最好、才是最好啊!哈哈哈哈!……”
齐大善人得意的笑声,忽而令伯牙觉得分外刺耳,难道这就是齐大善人真实的人品么?伯牙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他再也没了看下去的雅兴,举步便欲退出琴室,齐大善人拉住他道:“哎哎哎!贤弟先别慌着走哇,还有这些琴都未看呢!”
齐大善人一口一个贤弟的,叫得伯牙更是浑身不自在,脚下的步子也不禁愈发加快了:“不看了、不看了!你这满屋都是名贵之琴,在下如此一张破琴,还是早些走了的好!”
“哎!回来,回来!愚兄还有大事要与贤弟说呢!”——齐大善人将伯牙又强拽了回来,指着他手中的破琴道:“贤弟何必自惭形秽,愚兄正要对贤弟说这事呀!”
“大人要说便说,在下还要去寻琴匠修我的琴呢!”
齐大善人一把夺过伯牙手中的琴道:“贤弟这破琴也无须费心去修了,这里的名贵之琴,可以任凭贤弟挑选一面拿去,如何?”
“啊?”——伯牙大惊失色,又将破琴一把夺了回来,紧紧搂在怀中道:“不行、不行!我只要我自家的琴,我只要我自家的琴!”
“哎!贤弟何必死心眼呢?你看这些琴,哪一面不价值万金?难道就换不来你这破琴?”
“换我这琴?”——伯牙更是错谔万分:“不不不!大人怕是说笑了!君子不夺人之爱,大人这些名贵之琴,全都价值不菲,在下岂敢有此非份之想啊?”
“哎!岂是非份之想呀?只要贤弟让出你这凤凰琴,愚兄甘愿忍痛割爱!”
伯牙这才恍然明白,齐大善人让他见识这些珍贵的琴瑟,原来是早已垂涎自己的凤凰琴,心中不由得一沉,后悔错将凤凰琴的来历告诉了他:“不可不可!大人,在下此琴断不出让!”
齐大善人仍是纠缠不休:“这玉女与沉香全都堪称世上极品,莫非贤弟还不动心?”
伯牙断然回绝道:“大人休再说了,凤凰琴如同在下性命,还请大人见谅!”
齐大善人见这些名琴无法打动伯牙,竟耍起无赖,突然屈膝在伯牙面前跪了下来,哀声乞求道:“愚兄这辈子也无别的嗜爱,就是嗜爱收藏世上名琴,还望贤弟成全、成全呀!”
伯牙吃了一惊,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寒意:“使不得、使不得!大人快快起来呀,唉、唉!这又是何苦啊?大人已经收集了如此多的名琴,何苦非要在下这张破琴啊?”
齐大善人仍抱住伯牙的腿,缠住不放道:“唉,愚兄这些琴瑟,若与贤弟这凤凰琴相比,可都成了人间俗物了!贤弟若能遂我心愿,愚兄愿再千金相赠,足够贤弟齐鲁寻亲的盘缠了!如何?贤弟若仍不肯答应,愚兄便跪死在此,再也不会起来了!……”
“哎,你这是、这是……哎呀,大人这是为何呀?快起来、快起来呀!伯牙不要你的琴,也不要你的盘缠,只求大人放过伯牙,放伯牙快些离去吧!……”
齐大善人岂肯放手?仍拽住伯牙苦苦相逼!伯牙心中突突直跳,再也无意与其纠缠,他抱紧自己的凤凰琴,突然一掌推倒齐大善人,拔腿冲出琴室,沿着来时之路狂奔而去!伯牙奔回客屋,取出包袱衣物,草草与小六子打过招呼,便匆匆逃离了江堡乐坊!
此时日已西沉,暮色四起,街边店铺早已关门闭户,掌起了灯。伯牙匆匆逃至十字路口,眼见路断人稀,不知去往何处?正心内惶恐,忽听齐大善人吆喝着小六子及三五伙计,举着火把灯笼,朝他身后追了过来!伯牙叫声不好,又如惊弓之鸟般地飞奔而逃!
伯牙慌不择路,急急忙忙钻进一条偏街断巷;眼见身后追兵越来越近,惊恐之际,伯牙竟然鬼使神差,闯进了孤立巷隅的一处宅院!宅院中只有父女二人正于树下晚餐,伯牙返身关上院门,然后一头跪倒在老伯面前,语无伦次地哀声求告:“求求老伯救我,老伯快救我!后面有、有人追我!……”
院中突然闯进不速之客,父女俩见状一惊,老伯朝他女儿使个眼色,那女儿家也颇乖觉,踅至门边朝外听了听,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喧嚣之声,正朝这边而来,于是示意她爹爹赶紧将伯牙藏起来!那老伯于是将伯牙藏于院侧一堆乱木之后,小心叮嘱道:“公子先暂且在此委曲片刻,千万不可发出声响啊!” ……
老伯刚将伯牙隐藏好,那边院门嗵地一下推开,涌进七八个人来,为首的正是齐大善人!老伯迎上前去,将拳一抱道:“啊,原来是齐大善人呀,稀客稀客!这黑灯瞎火的,齐大善人到此,不知有何贵干哪 ?”
“得罪、得罪!” ——齐大善人气吁吁地闯进院子,一边用眼睛四下寻找着,一边也对老伯草草拱了拱手,焦急地问道:“方才可曾有一小子逃进老伯府中?”
“大人是说,有一小子逃进老夫家里?笑话,这里只有老夫父女,哪来的什么小子呀?”
“是、是……是那位楚国来的小琴师!”
“哦?是那日街头弹琴卖艺的小琴师?”
“正是、正是!老伯可曾见过此人?”
老伯摇摇头道:“那小琴师不是前日被大人接进乐坊去了么?”
齐大善人犹豫片刻道:“嗯,是那臭小子不识好歹,私下跑了出来!这不,我、我担心那小子在我江堡人地两生,怕他迷路,遭人拐卖,故而这才带人出来寻他!”
“齐大善人原是一片好心哪!” ——老伯摇摇头道:“唉,那臭小子也太不知好歹了!”
“哎,那你们究竟见过那小子没有?”
老伯兀自坐回饭桌,端起他的饭碗道:“齐大善人不是看见了么,偌大的院子只有老夫与小女树下用饭,哪来的什么小琴师?”
“真没见过?”
老伯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回道:“若是不信,那你们自己找找看吧!”
“既如此说,那、那就不打扰了,抱歉、抱歉!我们走,我们走!”——齐大善人四下又望了望,这才带着他的那伙人悻悻而退。小六子问道:“掌柜的,咱还追不追?”
齐大善人一瞪眼,挥挥手道:“干嘛不追?快追、追呀!别让那小子跑远啦!” ……
待那伙人举着火把灯笼远去了,老伯示意女儿去将院门拴上,这才将伯牙招唤出来道:“好啦,好啦!齐大善人那伙人已经远去啦,你且出来说话!”
伯牙从木堆之后出来,整整衣衫定了定神,便朝老伯长施一揖道:“多谢老伯相救之恩!在下伯牙,唐突打扰,还乞老伯见谅!”
老伯将伯牙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便是伯牙?”
“是,在下姓伯名牙!”
老伯举灯往前照了照道:“公子真是前日乐坊门前弹唱的那楚国小琴师?”
“回老伯,伯牙确是路过贵地的楚人,前日因盘缠用尽,无奈当街卖艺……”
“啊,等会、等会!老夫认出来了,是你,是你,果然是你!”
“哦?老伯识得在下?您是?”
老伯将灯放下,呵呵笑道:“公子不识得老夫,老夫可识得公子啊!公子那日弹唱之时,老夫恰好从那路过,得以聆听伯公子琴技,还有穿云裂帛的好歌喉!好好好,公子那日弹唱,实在是太好啦!想不到老夫今日有缘,还能再与伯公子相会!哈哈哈哈!”
“惭愧、惭愧!那日伯牙只是为求一食,将琴卖艺而已,让老伯见笑了、见笑了!”
“哎!休说这些见外的话,公子今日闯入老夫舍下,那便是难得的缘份呀!我说哑姑啊!来来,快来!” ——老伯招唤他的女儿哑姑道:“这位便是与你说起过的那位楚国小琴师啊,快来见过,快来见过!”
那哑姑闻声裣起裙衽,咿咿呀呀地举步上前,向伯牙深深道了个万福!
伯牙赶紧躬身还礼道:“不敢不敢!伯牙冒昧闯入贵府,又岂敢受姐姐大礼?”
“公子休再客气,我这女儿呀,自小便不会说话,天生是个哑巴!哦,对了,想必公子还未用饭吧?哑姑啊,还不拿酒去?再弄两个小菜,今晚老夫要与这位楚国琴师痛饮一番!” ——老伯不容分说,便将伯牙拉到桌前坐下。
哑姑笑吟吟地取来了酒,便忙着下厨去了!老伯一边为伯牙斟酒一边说道:“既然来到老夫舍下,公子尽管放胆留下来,有老夫在此,这里无人再能欺侮公子了!来来,伯牙公子,水酒一盅,不成敬意,权当为公子压惊了!”
“不敢不敢!”——伯牙赶紧起身举酒道:“伯牙不请自来,已属冒昧;又幸老伯怜悯,赐以酒饭,更让伯牙感恩不尽!这盅酒,伯牙理应先敬老伯才是!”
“哈哈哈哈!”——那老伯朗声大笑道:“坐下坐下!你我今日相见,那便是前世之缘分,休再说这些虚套!来来来,喝酒喝酒,只管开怀、只管开怀!”
“多谢老伯!”——伯牙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三巡过后,老伯问道:“哎,别怪老夫多嘴,那日不是齐大善人他救的公子么?今日却为何要逃出来?”
伯牙叹道:“唉,老伯呀,齐大善人那日救我不假,可他貌似忠厚,却居心不良啊!”
“哦?他居心不良?他如何居心不良?”
伯牙抱紧怀中之琴,又长叹一声道:“算了,还是不说的罢,他可是此地的大善人啊!”
“大善人?”——老伯一仰脖子喝尽盅中酒,将酒盅往桌上一搁道:“在我们江堡城里,有人说他是大善人,可也有人背后骂他是伪善人咧!”
“伪善人?老伯,那您说,这齐大善人究竟是真善人,还是伪善人啊?”
“是真是假,老夫也说不上。老夫只知那齐大善人,他是一琴痴!……”
“老伯也知他是一琴痴?”
“是呀,他就是一琴痴呀!我们江堡城里人人都知道,这齐大善人本是出了名的琴痴,只要哪里有好琴,哪怕千里万里,千金万金,甚至不惜死皮赖脸,不惜用自己老婆去换,也非要弄到手不可,真正是爱琴如命啊!”
“呀,万幸啊万幸,伯牙险些被他骗了!” ——伯牙后悔不及,又狠狠敲了敲自己脑袋,恨恨而言道:“唉,可怕、可怕!怎会遇上如此难缠之人?”
老伯望了望伯牙沮丧的神情,还有他那张未曾离身的破琴,又与伯牙将酒斟满,问道:“怎么?公子说齐善人居心不良,莫非他还想要公子这面破琴不成?”
“唉,不瞒老伯您说,那日在街头,伯牙被那恶少所欺,将此琴踩坏,齐大善人夸口说,能将此琴复元,故而伯牙才相信了他;哪知齐大善人今日将在下诱进他那琴室,却迫使在下将此琴换他收藏的琴,还口口声声说要再以千金相赠!在下被逼得万般无奈,这才慌慌张张,抽身逃了出来!”
“果然是因琴而起呀!”——老伯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长叹一声道:“唉,真正是天意难违啊!难怪公子会一头闯入老夫家中,这便是天意、天意呀!”
伯牙不解:“天意?这如何是天意?”
老伯笑而不答,又问道:“老夫还有一事不明,据老夫所知,齐大善人所珍藏的全都是世所珍罕之琴,他岂能舍弃其宝,要换你这面破琴呢?”
“唉,老伯!实不相瞒,在下此琴虽被那恶少所毁,可它也并非寻常之物啊!”
“哦?公子此琴也并非寻常之物?”
“说来话长啊!”——伯牙便将此琴来历如此这般又与老伯讲了一遍,老伯却眉头紧锁,似乎仍是不信:“你说此琴是在杏花村拜凤凰玄鸟所赐?公子怕是白日说梦吧?”
“哎,老伯岂能不信呀?伯牙此琴确实是凤凰所赐,也确实是千年神木啊!”
“果真是千年神木?” ——老伯看了看琴,又将伯牙重新打量了一番道:“那敢问公子,公子此琴又是何人所制?”
“没别人,就我呀,我自己削出来的呀!”
“你?你自己削出来的?难不成公子还真会制琴?”
“在下岂会制琴?”——伯牙摇摇头道:“杏花村既无琴瑟,更无琴工,伯牙有幸获此制琴良材,只能凭籍着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地削,一天一天地削,天长日久,这琴自然而然也就削成了,差不多削了一年光景呢!”
“哦,削了一年光景?” ——那老伯沉吟了半响道:“唔,能否将此琴借老夫一观?”
“看看又有何妨,反正已经踩坏了!” ——老伯不肯相信自己的话,令伯牙倍感惆怅。
伯牙那琴虽早已岳山崩摧,弦轸俱失,所幸琴板仍完整无缺;老伯接过琴来,翻来复去端详个遍,又用指头在琴面上敲了个遍,可他眉峰仍紧锁不开,紧盯伯牙问道:“我说公子,你这琴木,究竟从何处而来?”
听出老伯对他有疑,伯牙心中不无委曲:“不是早就说过了嘛,此木原是一截烧焦了的朽桐,也不知在山里经历几世几劫,其后为天上凤凰所引,伯牙才与杏花村结识的妹妹杏姑一起,将它抬回了家,又一刀一刀削成了这面凤凰琴!不信,老伯可去杏花村问杏姑嘛!”
“天上凤凰所引?凤凰之琴?”——老伯望着伯牙审视良久,眉头这才渐次舒展开来,长叹一声道:“公子休要多心,并非是老夫不信,只缘此琴太过奇崛,老夫这辈子阅琴无数,还从未见过如此神木哩!”
“啊?老伯也是阅琴无数?莫非您老也识琴不成?” ——伯牙惊得又想起了齐大善人。
老伯仍是摇头只笑不答,却高声呼唤起女儿来:“哑姑、哑姑!快来、快出来看呀!”
伯牙急忙问道:“哎,老伯呼唤哑姑姐姐,又是何意?”
老伯朝着伯牙戏谑地眨了眨眼,呵呵笑道:“公子稍安毋躁,别看我这女儿口虽不能言,可她耳朵却灵得很哪,若论起辩琴识音来,那可是天下无双呀!”
“辩琴识音,天下无双?”
“别急别急,呆会儿让哑姑听听就知道了!……”
哑姑闻声而至,老伯嘱其用手指在琴上也敲一敲;哑姑先朝一旁的伯牙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双手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这才接过琴,用心在琴面上敲起来。哑姑以指叩木,敲得很仔细,一边敲一边还倾耳凝听;听着听着,哑姑眼里渐渐放出光来,脸上也泛起欣喜之意,唇齿之间还咿咿呀呀地不知向老伯说些什么!
哑姑在那儿与她爹爹兴奋地比划着,一旁的伯牙却如坠雾中,不知所云,正欲开口询问,却见老伯从哑姑手里接过凤凰琴,朝伯牙呵呵笑道:“公子先什么也无须问,来来来,还是请公子先随老夫来,看了再问也不迟!”
哑姑持灯在前,老伯抱琴在后,将满腹狐疑的伯牙领进了屋子左边那间厢房。厢房不大,在灯光映照下,虽稍显凌乱,却也井井有条。伯牙四下看看,忽而揉了揉眼睛,一时惊呆了:天哪!这不就是一间作坊嘛?这里怎会有一间斫琴作坊呀?除了满地堆放的各类琴材之外,这里还有各种制琴工具,其中斧凿刨锯一应俱全,墨斗曲尺样样齐备,许多琐细的斫琴家什,甚至连名也叫不上来!
老伯呵呵笑道:“呵呵!公子这回可看明白了吧?”
“你们?你们是?” ——伯牙看看老伯父女,又看看眼前几面尚未髹饰安弦的琴板,不禁张口结舌起来:“天哪!你们父女俩,原来是、是……”
老伯含笑问道:“看出来啦?老夫父女俩是做何营生的?”
伯牙不禁喜出望外:“哎呀!老伯父女果真是、斫琴的?”
“怎么,还怕老夫骗你不成?不信,可问问哑姑嘛!哈哈哈哈!”
哑姑在旁指着伯牙的琴咿咿呀呀地比划,一边使劲点着头;伯牙顿时明白了哑姑的意思,抓住老伯的手大叫起来:“我信、我信啊!”
老伯哈哈大笑:“老夫父女在江堡城以斫琴为生,从老夫祖父算起,至今已整整三代了!不瞒公子说啊,此地坊间还送了老夫一个名号,人称妙手琴工呢!哈哈哈哈!”
“啊?妙手琴工?” ——伯牙扑通跪地,倒头便拜:“老伯啊,您可让伯牙找得好苦哇!”
“哎哟哟,快起来,快起来说话!公子何曾找过老夫呀?”
“伯牙这几日做梦都在寻找斫琴师傅呀,不想却有眼不识妙手琴工!伯牙这面凤凰琴呀,可就全都靠您了!老伯啊,您可真是解我急难的活神仙呀!”——话未说完,伯牙喜出望外,早已匍伏在地,又嘭嘭地磕起头来!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老伯赶紧将伯牙扶起道:“公子这不是要折杀老夫了么?快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伯牙站了起来,仍是激动不已:“伯牙从杏花村一路行来,先是街头受那恶霸地痞所欺,后来又险些被那伪善人所骗,今日若非得遇神仙妙手,我这凤凰琴呀,恐怕就保不住了!”
老伯拈须笑道:“哎!这神仙嘛还说不上,只是公子今日得遇老夫,还真要多谢一人哪!”
“还要多谢一人?谢谁?”
“谢那伪善人啦!”
“谢他?”——伯牙一愣,旋即又明白了:“对对对,要谢他、要谢他!若非他伪善人今日一追,伯牙又如何能因祸得福,又如何得遇您这位妙手琴工啊?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伯牙急切地又问:“老伯您看,我这凤凰琴还修得好么?”
“公子放心!只要琴面未损,老夫定能还公子一面好琴,一面完完整整的凤凰琴!”
伯牙大喜过望,又要俯首跪谢:“老伯若能修好此琴,便是伯牙的再生父母,哑姑姐姐便是伯牙的亲生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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