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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仙羽幻镜——仙剑神曲续集 > 第十章

第十章

小蛋一喜,追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去了哪里?」

伙计看上去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忙,在小蛋身边坐下说道:「那位姑娘是昨天早上到这儿来歇脚。她只要了点羊­奶­,连菜都没点。只跟我们打听一个身穿白衣、手摇折扇的年轻公子。

「我说没见过这人,她就不再问了,慢悠悠喝了几口羊­奶­。没过多久,门口又进来几个人,打头的客官也身穿白袍,起初我还以为这位姑娘要找的正是他。可后来一瞧,那人年纪稍大了点,手里拿的不是折扇,而是一支玉箫,模样气派得很。」

伙计说得嘴­干­,自顾自倒了碗马­奶­咕噜咕噜喝个­精­光,自是把帐记在了小蛋头上,继续说道:「他一进来就坐到了对面桌上,身后跟着的几个人却全都站着。我上去招呼,那家伙却不耐烦地一摆手,叫老子『滚开』。」

伙计越说越气,粗话也不知不觉爆出口,忿忿道:「他妈的,一双狗眼­色­迷迷盯着人家大姑娘瞅了半天,还装潇洒吹起箫来。我呸,吹的什么玩意儿,难听死了。」

他说着又倒了碗马­奶­。小蛋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等伙计喝完,才问道:「后来呢?」

「后来?」伙计舔­干­沾在嘴­唇­上的马­奶­,又道:「后来满屋子的人都听得头昏脑胀,耳朵里嗡嗡乱响,有几位客人还吐了。

「可说来奇怪,那位姑娘一点事儿也没有,反倒是身上发出红颜­色­的光来,突然就从袖口里飞出一条长长的软鞭,『啪』 地越过桌子直抽那家伙的脑门。」

小蛋一听就明白了,多半是楚儿顶不住白衣人的箫声,不得不抢先出手。由此可见,来人的修为着实不弱,不知是何方神圣。他问道:「软鞭有没有打中那人?」 伙计摇头道:「我巴不得那混蛋捱上一鞭,可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ρi股底下的椅子却猛地往后挪了一尺多,刚好躲过软鞭,手里的箫吹得更来劲了。那位姑娘不知怎么就飞过桌面拔出一把短剑,二话不说便刺了出去。」

若在平时,他这般比说书人更绘声绘­色­的叙述,小蛋定会听得津津有味,奈何现在不是光听热闹的时候,只好打断伙计道:「小二哥,这当中过程你不用说得那么详细,只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就成。」

伙计很不满意地看了小蛋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懂得欣赏自己的语言天赋,道:「好,下面我讲快点。那白衣客官用箫架住短剑,冷笑着说:『鞭剑双绝,红衣如霞,果然是叶老魔座下的小妖女!』

「说着话,两人就在屋里打起来,没两下又飞到门外的房顶上。咱们都跟了出去,站在屋檐底下看热闹。可他们动作快得像天上的闪电一样,连人影都瞧不清。」

伙计说得兴奋,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道:「打了约莫一炷香工夫,红衣姑娘好像有点慢了下来,让白衣人用大袖子扫到腰上,一下子飞了出去。」

小蛋「啊」了声,克制住心头的焦灼与担心,问道:「她伤得重不重?」

「怎么不重,你以为那袖子是唱戏的舞着好玩的?」伙计说道:「我早已瞧出来了,那白衣客官是个传说里的剑仙。

「他那一袖子打上去,红衣姑娘当场就吐血了。白衣客官二话不说,又接着吹箫。没多一会儿,红衣姑娘身子摇了两摇就倒在了街上。诺,就在那儿──」

伙计伸手往门外一指,道:「白衣客官带来的几个手下,把红衣姑娘夹住,又在她背上点了几下。然后有一个家伙扔了块银子给我们老板,刮着风便飞走了。他妈的,有银子、是剑仙,就很了不起么?」

小蛋暗道:「看样子,师姐是被这伙人捉走了。只是按照小二的说法,白衣客官和师姐并不熟悉,抓她做什么?」

他不理会伙计的牢­骚­,追问道:「你可晓得这些人捉了红衣姑娘往哪里去了?」「我当然知道,」伙计手往东面一指道:「那边,他们一溜烟就飞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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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蛋不禁心里苦笑,从漠北往东,便是中土,乃天陆人才荟萃之地。正魔两道的门派不计其数,仙林高手更是层出不穷, 自己往哪儿去探访这伙人的来历?

他想了想,道:「那白衣客官可曾说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伙计挠挠头,咕哝道:「我看见那混蛋就来气,也没问他叫什么,打哪儿来。」

小蛋闻言禁不住发愁,脑海里开始回忆­干­爹曾对自己说起过的,擅用箫技伤敌的白衣高手。 他正数算着,忽听角落里有人道:「这位兄弟,你要是肯请我大吃一顿,我就告诉你那伙儿人的来历和去处。」

小蛋大喜,朝说话的人看去。只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穿了一身朴素整洁的褚­色­衣衫,背后斜背了柄红鞘仙剑,眉清目秀甚是英俊,一双英目熠熠闪亮暗含几许傲气,却又不令人生厌。

他鼻梁挺拔,剑眉入鬓,­唇­角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微笑。桌面上摆着几盘素净的­干­果,喝的也是热茶,背靠在椅上,一双手抱在怀中正瞧着小蛋。

小蛋起身走近,抱拳施礼道:「敢问兄台大名?如果真能告诉我那伙人是谁,别说一顿,十顿百顿也没问题。」

褚衣少年爽朗笑道:「我又不是饭桶,哪吃得了这么多?我的名字──」他抬眼皮又打量了眼小蛋,说道:「你叫我小寂就行了。」

「我叫小蛋。」小蛋自报家门道:「那位被抓走的红衣姑娘是我的师姐。如果寂兄知道她的下落,还请你赶紧告诉我。」

「什么­鸡­胸鸭胸的?」褚衣少年一ρi股跳坐到桌上,说道:「我的名字是寂寞的寂,和你一样,都是小字辈的。」从怀里抛出块碎银子扔到伙计怀里,道:「结帐。」

小蛋一愣,问道:「不是说由我请客的么,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去,找我师姐吗?」

褚衣少年跃下桌子,轻笑道:「在这儿请客,要什么没什么,我岂非很不划算?再怎么咱们也得到汉州去找座大点的酒店,让你好好请我。」

小蛋想起一事,忙道:「请你稍等片刻。」向伙计要来纸笔,将楚儿遭擒和自己要与小寂前往寻找的事情写明,并请欧阳泰斗从速转报叶无青。

褚衣少年也不避讳,站在小蛋身边看他写完书信,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没说话,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兄弟。」率先出了小酒铺。小蛋赶忙追出门外,跟在褚衣少年的身后,说道:「小寂,多谢你帮忙。」

小寂摇摇头道:「不用,这是你用饭局跟我换的。我最怕欠别人的情,也不想别人对我感恩戴德。这叫无帐一身轻。」

两人出了镇子,小蛋将书信缚定在耳鼠身上,放牠回返明驼堡。

小寂问道:「小蛋,你会不会御剑?」

小蛋摇头说不会,小寂道:「也罢,谁让我想要吃你一顿呢。」他探手握住小蛋胳膊,低喝一声「起」,背后红光绚烂一闪,仙剑铿然出鞘。小蛋只觉脚下一空,身子已掠至高空,往着东南方向倏忽飞去。 天­色­将晚,小寂在一座大城外收住仙剑,携着小蛋飘落路边,说道:「前面就是衡城府,当年名扬汉州的关洛镖局便座落于此。后来因为总镖头秦铁侠为襄助当今的翠霞派掌门盛年,得罪了天雷山庄庄主雷威,几乎被满门灭口。只有他的女儿秦柔侥幸躲过一劫,最后嫁给了盛掌门的师弟罗牛。」

这段故事,小蛋在天雷山庄时便听人说起过,没想到小寂也知道。

进了衡城府,两人进到一家大酒楼要了间雅座,小寂一口气点了三十多道菜,接着又取了锭银子打赏了伙计,举杯道:「小蛋,你尝尝这家『高升居』自酿的『清流苏』,醇而不烈,甜而不涩,味道很不错。」

小蛋与他对饮了三杯,果然觉得口感颇佳,至少比漠北的马­奶­酒好许多。

小寂神态悠闲,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告诉小蛋到底是谁抓走了楚儿。他跷起二郎腿靠在窗边,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给小蛋介绍着各­色­菜肴的名称来历。

小蛋看着窗外的日头慢慢隐没,天­色­也暗了下来,心里不禁有些焦灼。

好不容易熬到掌灯时分,小寂放下酒杯,微笑道:「你是不是在怀疑自己碰到个骗吃骗喝的小混混?」

小蛋摇摇头,道:「没有,因为小混混绝对不会御剑千里的仙家绝技。」

小寂「哈」地一笑,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不清楚那伙人的下落,你还肯不肯付帐请客?」

小蛋想了下,道:「会,反正这顿饭我也有分。不过,你不该耽搁我救师姐。」

小寂脸上的笑意更浓,宛若一只逮着猎物的小狐狸般盯着小蛋,道:「放心吧,他们带着你的师姐,决计走不快。我正是要故意拖延时间,等这伙人回了东海,再找上门去来个人赃俱获。」

小蛋­精­神一振,道:「你是说抓走我师姐的这伙人来自东海?」

小寂笑吟吟道:「小蛋,我来考考你。据你所知东海的几大门派里,哪一家最有可能抓走你的师姐?」小蛋沉吟道:「东海万里无疆,门派众多。不过最有名的,应该是号称海外三大圣地之一的灵空庵,但她们也是最没道理捉我师姐的一家。」

小寂笑道:「不错,你虽然叫小蛋却并非笨蛋。可除了灵空庵,你还能想到谁?」

「那就是魔道三宫中的东海水晶宫了。」小蛋回答道:「如今的宫主丁原,便是翠霞派掌门盛年盛大叔的同门师弟,一身修为冠盖四海八荒,号令九山七十二岛诸路豪雄,堪称当今天陆仙林第一人。」

小寂目光闪动,问道:「那么,你当知道忘情宫与翠霞派在一年前结下血仇,不共戴天。丁宫主替他师兄出头,掳走忘情 宫门人也是大有可能。」

「不会,」小蛋毫不犹豫地否定道:「我尽管没有见过丁宫主,可也听说过他是位光明磊落、侠肝义胆的不世英雄。

「况且,我见过他的两位师兄,也就是盛大叔和罗大叔,他们俱都是铁骨铮铮,义薄云天,丁宫主绝差不到哪里去。

「所以,我相信就算他要为翠霞派报仇,也只会光明正大杀上忘情宫,却绝对不会在背地里下手,掳掠我的师姐!」

「不世英雄?」小寂笑道:「只会在传说中有。难得你没有把这笔烂帐扣在水晶宫的头上,这顿饭算是我请了。」从袖口里抛出一个钱袋,冲着屋外扬声招呼道:「小二,结帐!」

小蛋忙道:「那怎么成,不是说好了由我请的么?」可他刚把手探入袖中想取出钱袋,不禁愣住了。原来,早晨欧阳泰斗赠给自己的盘缠赫然不见,再看桌上的钱袋,居然就是自己丢失的。

小寂笑容可掬,满不在乎,说道:「不好意思,我怕你带的银子不够,就先偷偷拿出来掂了掂,后来又忘记还了。」

小蛋苦笑一声,还好秦柔送的九雷动天引等物都安然无恙,而霸下在自己怀里也是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连带收起的乌犀怒甲也全在。

伙计进来结完帐,小寂将剩余的银子抛还给他,起身道:「走,我们该去办事了。」

小蛋接住钱袋,随小寂下了酒楼来到街上。此际华灯初上,夜市热闹非凡,那是他已然久违的一种生活。不知不觉,视线被道旁一群嬉闹的孩童吸引,望着他们欢快地争抢着地上几只没炸响的鞭炮。

「其实,当今天陆真正能配得上光明磊落、侠肝义胆的人,屈指可数。」小寂走在他的身旁,悠悠说道:「但用这八个字来评价翠霞掌门盛年,却毫不为过。

「不过你可知道,他早年也曾险些被逐出师门,罪名是人人不齿的­淫­贼。」

见小蛋点了点头,小寂接着道:「陷害他的,便是东海平沙岛少掌门耿照,他的师姑曲南辛,包括耿照的老子耿南天在内,也难辞其咎。后来在云梦泽正道六派围剿圣教的一役中,终于真相大白,盛掌门沉冤昭雪。

「耿照和曲南辛相继自尽,耿南天也因此饱受打击,死在了蓬莱仙会上。整个平沙岛就此一蹶不振,几乎从正道七大派中 除名。」

两人说着话,穿过繁华的街肆朝城外行去。天黑后,城门关闭,自难不倒小寂和小蛋,轻轻松松地御风掠过城墙,飘落在十多丈外的道边。

小寂回头望了眼高耸的城郭,低笑道:「真奇怪,我为何要对你说起这些?」 小蛋道:「没什么,以前和­干­爹在一起时,他老人家也很爱给我讲故事。后来我进了忘情宫,却再也听不到了。」

小寂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耿南天死后,平沙派的掌门由当年号称『平沙三英』之一的晋连继任。他成名甚早,以白衣玉箫行走天陆,人称『晋公子』。」

小蛋听到这里,自然已经明白了过来。

他没有打断小寂,听他又说道:「晋连继位后,平沙岛改弦易辙,闭门积聚。外人以为他们是痛定思痛悔过自新,实则未必。

「所以,当我听到那个店小二的话,心中便知十有八九就是晋连所为。」小寂嘿然道:「他用『空灵璇玉箫』吹奏的『碧海潮生曲』,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那手伤了你师姐的东海平沙袖,更是东海平沙岛的得意绝学。」

小蛋疑惑道:「晋掌门和我师姐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将她抓走?难道,是想替翠霞派和天陆正道出一口恶气么?」

小寂轻蔑低笑道:「他有这分闲情好心么?不错,我猜他事后必定会将你师姐绑到翠霞山,但目的却不是替盛掌门出气。

「他这么做,无非是祸水东引,挑起忘情宫和翠霞派紧接着的第二次血战。无论结果谁赢谁输,翠霞山上势必血流成河,死伤惨重,令双方之间的仇恨越结越深,晋连何乐而不为?」

小蛋听了,反而松了口气道:「假如真是这样,盛大叔定会放了我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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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寂朗声笑道:「没错!盛掌门岂会为难一个姑娘家?晋连的­阴­谋,万难得逞。我惟一担心的是,他暗中贪图忘情八法的绝学,将你师姐先带回东海平沙岛威逼利诱,大大折磨一番。

「所以,翠霞山是不必去了,但平沙岛却不可不去。」

小蛋连连颔首道:「对,我这就去。」孰知小寂笑嘻嘻道:「错了,不是你去,而是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去。」

小蛋大感意外!从小寂御剑的身手和盗走钱袋的本事可知,一身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然而东海平沙岛位列天陆正道七大剑派之一,虽说近年人才凋零,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怎能连累小寂冒险?

于是,他婉言谢绝道:「不用啦。你只要将平沙岛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搭救师姐的事情,我一个人就能办妥。」

小寂含笑瞧着他,竖起食指摇了两摇,道:「第一,东海茫茫,我把具体位置说出来,你一样很难找到;第二,你一个人去压根就是送死。 「第三,你不会御剑,等你慢悠悠御风赶到平沙岛,也许令师姐早已给折磨得变形了。」

前面两条,小蛋自可不加理会,但最后一条却正击中痛处。他踌躇道:「要不,就劳烦你御剑把我送到平沙岛,然后我再设法救出师姐。」

小寂哼道:「你这人什么毛病?凭空多个帮手还不高兴,偏偏还来推三阻四。

「告诉你,我这人也是个怪脾气:旁人越求我的事,我越不愿答应;别人不求我了,我反而偏要帮到底。何况,能有个理由去找东海平沙岛的晦气,你想拦都拦不住我。」

小蛋暗自诧异,不晓得这位年纪轻轻的英俊少年,和平沙岛间又会有怎样的恩怨。但听他说话爽快豪气,心中多添了一分好感与感激,道:「好,咱们一起去!」

小寂转怒为喜,一拍他的肩头道:「这就对了。现在,该知道刚才你请客出的那点银子,是多么的划算便宜了吧?」

没等小蛋回答,身子一轻已凌空飞起。小寂携着他御剑朝着东南方向疾速前行。可没飞多久,小蛋便觉到一股浓烈睡意涌上心头。尽管他一再警告自己千万不要睡,不要睡……但眼皮渐渐沉重,终究睡了过去。

小寂垂眼瞧见,不由笑道:「兄弟,你真是好福气。」一催仙剑,加速向东海驰去。

第六章 东海扬波

翌日午后,小蛋是被一阵阵隆隆涛声从睡梦中唤醒的。他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被小寂轻松挟着,在距离海面不到五丈的低空御风飞行。脚下惊涛卷涌,波光粼粼,凛冽的海风扑面吹来,飘动衣发。

远方海天一线,苍茫无垠。一轮红日高悬在蔚蓝­色­天宇,有鸥鸟翱翔而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视线开阔处,心神随之一爽。

「睡醒了?」小寂带笑问道,透出的气息悠长平缓,丝毫没有长途飞行的劳累。

小蛋歉仄道:「你飞了很久吧,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小寂道:「免了,今早在海边,我已停下来休息过两个时辰。只是没想到你这家伙忒能睡,怎样都不醒,只好带着你继续赶路。」

小蛋赧颜一笑,施展御风术与小寂并肩而行,问道:「咱们离平沙岛还有多远?」

「快了。」小寂说道:「小蛋,你游泳的本事如何?待会儿我们要潜入海中接近平沙岛,以免被巡山的弟子过早察觉。」

就听有个声音慢吞吞回答道:「有我在,他会不会游泳都无所谓。连着你,我都可以一块儿从海里悄悄送上平沙岛。保证又快又舒服,还不会弄湿衣服。」

小寂闻言,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瞧去,只见从小蛋的胸襟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的乌龟脑袋,说话的也正是牠。

小寂眼睛一亮,啧啧赞道:「这小家伙居然会说人话,实在罕见。我曾见过一头万年灵龟,比牠大多了,可惜不会开口说话。」

霸下很是不满地回敬道:「你才是王八,别把那些乌龟海龟跟我摆在一块说事儿。」小寂愣了愣,看清霸下说话时嘴里露出的牙齿,惊异道:「难怪,原来是龙子啊!小蛋,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好宝贝?下回有机会,我也去弄个来养着玩玩。」

霸下骨碌碌转动小眼珠,颇不友好地盯着小寂,道:「­干­爹,我看他不是好人。」

小寂身子一晃,好险没栽进海里,指着霸下问道:「牠叫你什么来着……­干­爹?」

霸下不屑道:「我是从他怀里孵出来的,不叫­干­爹叫啥。这又关你什么事?」

小寂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当然大有关系。我是你­干­爹新结识的好朋友,按照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大叔』才对。还 不快叫?」

霸下虽是龙子,世间却从无记录牠亲爹斗嘴功夫有多高明。只得叫道:「­干­爹,有人欺负我!」

小蛋被牠叫得毛骨悚然,心道:「我不是你­干­爹,我是你­干­孙子。」只是这么连带给常彦梧也降了一辈,并且找了个新­干­爹,小蛋却没有意识到。

当下小蛋拿出常彦梧的看家绝技,来了个装聋作哑道:「有么,我怎么不知道?」

小寂乐得在空中前仰后合,气得霸下恨恨瞪视住他,琢磨着未来该如何复仇。

忽然小寂身形一凝,说道:「咱们不能再往前御风飞了,准备入海。」

「砰!」霸下从小蛋怀里跃出,坠落入海。牠小小的躯体甫一接触海面,竟是波涛四溅,海水沉陷,形成一个方圆丈许的凹坑。

霸下匍匐在凹坑中心,唤道:「­干­爹,快下来,我送你上岛。」

小蛋大感惊奇,沉身落到海平面上的凹坑里,脚底踩实稳稳当当竟如平地。

小寂也跟着落下,霸下怒道:「谁让你上来了?」「啵」地脆响,小寂落脚处陡然空陷,飙­射­起一束水柱。

小寂早有提防,脚踏水柱腾身而起,衣衫一点也没湿着。他也不着恼,俯视霸下笑道:「没有我,你晓得平沙岛在哪儿?」

小蛋调停道:「救人要紧,咱们还是尽快赶去,莫让楚儿师姐受苦。」

霸下哼了哼,水柱急遽消失,小寂身子落回凹坑,喝采道:「小家伙,真有两手。」

「呼──」,水坑迅速下陷,上方的海波合拢过来,如穹顶般凌驾在两人头顶,翻涌卷动却不下沉。也没见霸下做了什么,近前的海水豁然中分,辟开了一条宽敞的水道,直有十丈多远。

小寂半是赞赏,半是戏谑道:「妙极,妙极,敢情你在海里打洞的本事也是一流。」抢在霸下反­唇­相讥前,又吩咐道:「往左挪点,再朝下沉点,别让上面察觉异常。」

在这条有如隧道般的海下通路里行走了约莫一炷香,小蛋看到前方有一座嶙峋石山直出海面,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该是平 沙岛隐没在海下的部分了。

小寂说道:「按照我的计算,这上头应该是平沙岛灵烟峰的后山,晋连如今便住在峰顶的天阙宫内。咱们先在峰下找处僻静隐密的地方歇歇脚,等到天黑后就摸上去,估计到那时晋连也该回山了。」

小蛋点头称是,深觉小寂年纪虽小,但经验阅历却远胜自己。别看他表面嬉皮笑脸没有正经,但轻描淡写中早已筹谋妥当, 算无遗策。却不知,他究竟是哪一家的名门子弟,又为何要帮助自己?

小寂瞟过小蛋腰际,提醒道:「你最好把金鞭收起来,免得阳光反­射­暴露形迹。」

霸下似乎怎也看不惯小寂,听他又在指责小蛋,心中不忿,出言讥讽道:「小小年纪,偏要装得老气横秋,身上­奶­味还没断­干­净呢。」

小寂满脸笑嘻嘻,回应道:「那也比某些家伙明明身怀几万年的道行,还­奶­声­奶­气地装­嫩­玩强得多。」身子一弹,贴着石山朝海面浮升。

霸下被小寂说得目瞪口呆,老半晌才想起来叫道:「­干­爹,他又欺负我!」

小蛋早已有先见之明,在此之前已然追着小寂浮出海面,听不到牠的抱怨了。

两人上了岸,迅速找到一座高出水面的临海岩洞暂作藏身,霸下钻入小蛋怀里,哼唧哼唧道:「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小蛋头皮发麻,问道:「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学来的,用得比我­干­爹还顺溜。」

霸下得意了,仰着小脑袋道:「想知道么,先给我几颗豆豆吃。我饿啦。」

小寂倚靠在洞口,一条腿跷在对面的石壁上,抱着双臂道:「这事说穿了也不稀奇。霸下虽是出生不久,只有五六岁孩童的智力。但早在母体内,牠便接收到诸般灵力和丰富信息,通晓人语自不在话下。」

霸下被小寂道破玄机,正在恼怒他多嘴,却见到小蛋手心里掂着的红­色­丹丸,立时四足并用凑上前有滋有味地嚼起来,把算帐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人在岩洞里打坐调息,等到夜幕降临,双双起身隐形匿踪往天阙宫潜去。预计将有一场恶战,小蛋穿上了乌犀怒甲,跟在小寂身后上了灵烟峰。

走千家,盗万户,原本是神机子常彦梧的拿手绝活,小蛋受他言传身教于此道亦颇有造诣。哪知小寂在这方面更胜一筹,身如灵猫张驰有度,轻松躲过后山的各道明岗暗哨,眨眼间已欺近到天阙宫。

两人在一座屋檐下挂住身形,朝四周打量。只见院落重重,戒备森严,想要找寻楚儿关押的地点犹如大海捞针。况且晋连 是否押着楚儿回了平沙岛,也在两可。

小寂神­色­从容悠闲,传音入秘道:「我去抓个舌头,你藏着别动。」身形一闪,借着*夜­色­*(禁书请删除)掩护转眼没了踪影。

小蛋一动不动耐心守候了须臾,一阵风拂过,小寂已悄无声息地回返。

他仍是用传音入秘说道:「运气不错,抓了个晋连的弟子。根据他的交代,今天下午你师姐已被晋连带回了平沙岛,可惜 关在哪里他不清楚。」

小蛋不会传音入秘,担心一开口惊动暗处的平沙岛守卫,只好强忍着不说话。

小寂继续道:「我有个法子,能让你很快见到师姐。你想不想试试?」

小蛋一喜,点了点头。

小寂­唇­角露出一抹鬼笑,突然一脚重重踹在小蛋的ρi股上,纵声高喊道:「来人啊,有贼!」

万籁俱寂的夜中,这一声突兀而嘹亮,顿时惊动整座天阙宫。小蛋猝不及防,从屋檐下飞跌而出。不等他ρi股落地,周围警讯频起,人影晃动,黑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此起彼伏地喝道:「拿下他!」

小蛋暗暗叫苦,眼角余光瞧见小寂倒钩在屋檐底下,不但毫无歉仄之意,还朝自己挥挥手,又翘起大拇指一比,彷佛是赞扬他这一跤跌得帅气。

他在院中飘落身形,十数名平沙剑派的守夜弟子已经围了上来。其中一人喝问道:「是谁,竟敢擅闯灵烟峰!」

但听小寂的声音如实回答道:「他叫小蛋,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的小弟子,为救他被擒的师姐而来。你们若是害怕,就赶紧闪远点。」

众弟子愕然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瞧去,屋檐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小寂的身影。

小蛋身陷重围,也没工夫去埋怨小寂,暗道:「­干­爹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不得,只好尽力一拼先冲出去再说。」

怀里伏着的霸下道:「­干­爹,别怕,放我出来,呼口气烧死他们。」

小蛋吓了一跳,更不敢轻易放牠出来。

万一真烧死了几个平沙派弟子,这仇可就结大了。别说他无意伤人,更是投鼠忌器,顾忌平沙岛事后迁怒楚儿,加倍的棱辱报复。以楚儿心高气傲的­性­格,又如何受得了这番折辱,万一咬舌自尽可就糟了。他抱拳施礼,道:「诸位师兄,在下不告而至惊扰贵派,尚请恕罪。只求晋掌门放走我师姐,由我作抵就是。」

那为首的黄衫弟子蔑然讥笑道:「你算哪根葱,也配和晋师兄谈条件?」手一挥,身后两名年轻弟子各掣仙剑,拧身攻上。

小蛋催动螺旋气劲,反手拔出雪恋仙剑一式「睥睨四海」横扫而出。那两名弟子欺小蛋年轻,齐齐挥剑硬接。「铿铿」脆 响,两人身形晃动脚步倒错,袖口均被螺旋气劲搅成粉碎。

小蛋也不乘胜追击,抱剑入怀,道:「别打了,我只想见贵派晋掌门一面。」

黄衫弟子怒道:「做梦!」纵身迫近,大袖飞扬直拍小蛋面门。 小蛋施出「擎天柱石」封架,无奈对方功力胜出太多。「砰」地荡开雪恋仙剑,袖口已掠到面前。

小蛋急中生智,放下面罩,同时使出「金光聚顶」硬接东海平沙袖,侧身挥剑反攻黄衫弟子的左肋。

「啪!」大袖拂中面罩,震得小蛋歪歪斜斜往后退出数步,脑袋里一昏旋即无事。倒是他的仙剑挑破黄衫弟子的衣裳,在左肋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黄衫弟子勃然大怒,呵斥道:「好你个忘情宫的小魔头,看剑!」腾身飞空,施展二十四式碧海青天剑,寒光如潮,剑气呼啸,将小蛋紧紧围裹。

小蛋虽得传盛年的天照九剑,但实打实的剑法造诣,远不如黄衫弟子数十年的苦心浸­淫­。起初几个照面还能见招拆招,勉强周旋。可随着对方剑势发动,一束束寒芒虚实莫辨,眼花撩乱,就再也无法抵挡。

他索­性­不理,任由黄衫弟子的仙剑一记记击中乌犀怒甲,只用天照九剑凝神对攻。

黄衫弟子乃东海五圣中已逝的葛南诗亲传弟子,修为较之晋连稍有不及,但也算得门中翘楚。

他眼见小蛋明明不堪一击,偏仰仗着一身古里古怪的软甲刀枪不进,不仅令自己难以制胜,反而需时时提防雪恋仙剑的逆袭,不由惊怒交集,将功力提升到八成以上,攻得更猛。

「乒乒乓乓」,黄衫弟子的仙剑不住劈斩在乌犀怒甲上,然而经过荼阳地火炼化后的软胄坚逾金石,非但表面不起一丝痕印,连剑气也无法破入半分。

打到后来,小蛋­干­脆放弃抵抗,收住仙剑任凭对方刺劈砍削,也不还招。尽管每捱一下,他的身子都要东歪西斜,可就是宛如不倒翁般始终能很快重新站定。

黄衫弟子呼吸渐渐粗重,有心罢手,却不愿当着众多同门失了颜面,只能咬牙硬挺。

小蛋过意不去,劝说道:「你伤不了我的,算了罢。」这话不啻火上浇油,黄衫弟子脸庞羞红,气急败坏道:「一起上,杀了这忘情宫的妖孽!」

周围一群平沙派弟子早就蠢蠢欲动,闻听号令蜂拥而上,似东海洪涛般将小蛋彻底吞没在重重剑光罡风里。

霸下藏在小蛋怀中,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形,但牠敏锐的灵觉却能清晰感应,忿忿叫道:「不要脸,这么多人群殴你一个。 放我出来,烧死他们。」

小蛋现在哪里还顾得上理牠,心中思忖道:「奇怪,这么久了,小寂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难不成他是在声东击西,借我吸引住平沙派的注意力,暗中前去解救楚儿师姐了?」 念及至此,小蛋­精­神一振,越发无怨无悔地被众人围攻。只盼能引来更多的平沙派弟子,最好惊动到晋连等人亲自出手,那才再妙不过。

真是天随人愿,忽听战团外有个冷冷的声音道:「住手!」一众平沙岛弟子立刻抽身散开,就见一位白衣中年人手握璇玉箫步入场内,他鹰鼻薄­唇­神­色­冷傲,双眼似睁非睁迸­射­寒光,漠然罩定小蛋。

黄衫弟子叫了声「掌门师兄」,快步走到白衣人近前低低耳语了几句,似在诉说小蛋身上乌犀怒甲的厉害。

白衣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犀利森寒的目光­射­向小蛋,问道:「你就是忘情宫叶魔头新收的弟子常寞?」

小蛋看来人装束,又听黄衫弟子对他的称呼,晓得是平沙剑派的掌门晋连到了。

他欠身礼道:「我是。请问您可是晋掌门?」

白衣人傲然道:「算你眼力不差。你既已弃剑,不如乖乖受缚,我饶你不死。」

人影一闪,小寂不知从哪里掠了出来,落在小蛋身侧道:「不忙不忙。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拼得你死我活?」

小蛋一怔,低声问道:「你没去找我师姐么?」

小寂翻翻眼说道:「天阙宫这么大,我怎么晓得你师姐会被关在哪儿?与其到处乱撞,还不如找个好地方躲起来,看他们围着你耍猴戏。」

晋连­阴­沉着脸,问道:「你是谁家的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口吐狂言侮辱本门?」

小寂笑呵呵摇头道:「晋掌门最好别问,免得我说出来把你给吓趴下。」

那黄衫弟子受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闻听此言火冒三丈,怒喝道:「鼠辈找死!」振剑晃身,直挑小寂咽喉。

小寂假作惊恐,叫道:「平沙派要杀人啦!」身子一飘倏忽腾起三丈,黄衫弟子的仙剑从他脚下走空。

小寂凌空一个筋斗,居高临下朝着黄衫弟子招招手,好整以暇地笑道:「好险,好险……敢情平沙岛穷得揭不开锅,害得你晚饭没吃好,剑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不如改投忘情宫罢,给叶无青当个徒孙,大鱼大­肉­岂不痛快?」

黄衫弟子咬牙切齿道:「贼子看剑!」挥舞仙剑再不留情,追着小寂全力狂攻。

小寂左躲右闪,在重重剑影里犹如鱼翔浅底穿梭自如,朗声笑道:「真打啊?也好,就让我陪你玩玩!」背后仙剑镝鸣出鞘,小寂扬手握住顺势劈落。

黄衫弟子一惊,赶紧退身招架,喝问道:「小贼,你怎么会用本门的碧海青天剑?」 小寂眨眨眼,说道:「问你祖师爷去!」身子一旋,仙剑幻出朵朵光花罩定黄衫弟子头顶,却是碧海青天二十四式中的一招「波澜壮阔」。

黄衫弟子脑子里一时没拐过弯来,兀自困惑道:「问我祖师爷,你跟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等又接了小寂三剑,他冥思苦想,豁然醒悟道:「哎哟,这小子是变着方儿在讨老子的便宜!」

晋连冷眼旁观,希望从小寂的出手里辨认他的师门来历。无奈这小子使出的招式竟是东一鳞西一爪,兼通正魔两道各派绝学,斗了半晌也没能看破他的底细。

他冷然低哼,拂指吹动玉箫,一股­精­纯凌厉的罡音集丝成束,穿破茫茫夜空,直刺小寂耳膜。

小寂身躯一震,讥嘲道:「果然不怎么好听,比乐伎吹得差多了。」

晋连神情冷漠不为所动,继续吹奏空灵璇玉箫。这首碧海潮生曲传自平沙岛第三代掌门手中,素有「碧海易渡,一曲难平」之誉。

早在二十多年前,晋连凭借此曲力挫天陆九妖中的天龙真君,名动一时。而今他的修为几臻化境,碧海潮生曲的威力水涨船高,自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

饶是小寂天纵奇才,家学渊源,但一边要应付黄衫弟子的猛攻,一边要运功抵御箫音破袭,逐渐显得吃力,身法也变慢了许多。

小蛋见状说道:「晋掌门,恕晚辈冒犯!」明知不敌,依旧振仙剑劈出。 晋连早看过小蛋的身手,明白这小子是仗了一身古怪软甲,才让人无可奈何,修为着实有限。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右手继续执箫吹奏,左袖飞打。

「砰!」雪恋仙剑击中大袖,震得小蛋虎口发麻,一股雄浑气劲破甲侵入。他晃身错步,赶忙运起「生生不息」的心诀,疏通右臂凝滞的气血,左掌当胸拍出。

晋连这一袖用上了七成功力,满以为能将这小子弹飞出去。谁晓得小蛋仅仅退了几步,便恍若无事地拍出左掌。他微觉诧 异,低咦了声,抬腿飞踢小蛋左腕。

稍一分神间,箫声微断,小寂乘机传音入秘道:「让他抓住你!」

小蛋心灵福至,恍然大悟。他故意慢了半拍,暗运「有容乃大」受下晋连的腿劲,踉跄着往侧旁歪斜。晋连不知有诈,左袖一拂一卷缚住小蛋腰际,振臂抛出喝道:「拿下!」 四名平沙剑派弟子掠身追上,各抓小蛋腿脚,将他牢牢锁住架在空中。小蛋也不挣扎,只用力握紧雪恋仙剑以防让人夺走。

那边小寂也「嘿」地一声栽落下来,却是被黄衫弟子点中空门,众弟子也一起上前把他绑了。黄衫弟子惟恐小寂还有花样,一口气连封他身前数处经脉,问道:「掌门师兄,这两个小子如何发落?」

晋连收箫,吩咐道:「把常寞用锁龙桩钉住,那小子便和姜妖女关在一处。等明日再由我亲自提审。」说罢,一抖袍袖缓步离去。

小蛋不清楚小寂是否受伤,扭着头向他张望。小寂满脸冷汗,模样颇是痛苦,教两名平沙派弟子往前拖着。两人的视线一交织,小寂乘人不备朝他偷偷一眨眼睛。小蛋顿时放下心来,任由平沙派弟子架着走出院落。

两人一前一后给押进座石洞,走了一段后分道扬镳。小蛋朝左而行,被送入了一间石牢。

石牢里光线暗弱,仅靠两盏刚点燃的油灯照明。石门正对的墙上,有一根嵌入壁内的乌金桩,形如「米」字。

几个人把小蛋推到乌金桩前站定,将他的双手高抬贴住,一按机括「喀喀」连响,手腕、手肘俱都被粗重的乌金环牢牢扣死,动弹不得。

紧接着,他的双膝、脚踝和脖颈、腰部,也教乌金环锁住,整个人等若被钉死在石壁上。

待检查过一遍,众弟子关上石门,说说笑笑走远,只留下两个人在外看守。

第七章 大闹天宫

小蛋试着挣了挣手臂上的乌金扣环,纹丝不动,牢固异常。他的雪恋仙剑还是教人夺走,为了解救师姐,小蛋也只得暂且隐忍。

霸下在怀中道:「­干­爹,放我出来,我帮你打开锁环。」

小蛋开启胸甲放出霸下。

小家伙轻轻一纵,窜到小蛋右腕的乌金扣环旁,瞥了眼道:「小菜一碟,看我的。」探出小小的前爪按住乌金扣环,「哧哧」低响,环上透出亮红光芒,冒起白烟,不一刻熔断开一道豁口。

按理说,锁龙桩是平沙岛专门用来囚禁重犯的法器,本该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就让人毁去。可霸下乃火系龙子,吸食万年荼阳火脉菁华,乌金扣环碰着牠便如春阳化雪,全无悬念。

而小蛋有乌犀怒甲的保护,在荼阳火罡的熔炼下却能毫发无伤。

霸下三下两下熔开剩余的乌金扣环,小蛋身躯滑落着地,低声赞道:「好极了!」

霸下小试牛刀,意犹未尽,自告奋勇道:「­干­爹,我再去把石门化开。」

小蛋阻止道:「别忙,外面有人守着,定会受到惊动。咱们另外想个法子。」

他让霸下趴到自己肩头,蹑手蹑足走到石门后,透过上面的窗口往外张望。过道里寂静一片,两名平沙派的弟子各守一侧,浑未发觉石牢里的异常。

小蛋取出「紫玉生烟香」,小心翼翼从窗口渡出。石洞内幽暗昏沉,淡淡的紫烟令人难以察觉。而相对闭塞的环境,更令紫玉生烟香威力倍增,见效神速。没一会儿,两名平沙岛弟子双双着道,昏迷软倒。小蛋收了紫玉生烟香的小壶,听霸下说道:「­干­爹,我去找钥匙给你开门。」

小蛋摇摇头,默念「十三虚无」的心诀,脑海里星空转换,空明澄静。剎那间意动形起,身上焕出一蓬光华印上石门,已施展出「微土诀」。他带着霸下身形一闪跃入星门,穿石而过来到外面的过道里。

回头一看,小蛋不禁大喜,原来被夺走的雪恋仙剑,正好端端悬在石壁上。他抬手取回纳入剑鞘,心中生出失而复得的喜悦,说道:「走,找小寂和楚儿师姐去。」 另一边,小寂也被关进了一间地牢里。他经脉受制无法运功,所以受到的待遇较之小蛋略好一些,至少没让人也钉上锁龙桩。只是被平沙派弟子往石牢里一扔,缴走了仙剑,又骂骂咧咧警告了一番而已。

「砰!」石门关上,外头响起上锁的声音。小寂爬起身,掸掸衣衫上沾的­干­草,感觉到昏黄的灯光下,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自己。

他回转身,只见石牢的角落里,盘膝坐着一位容貌绝美的红衣少女,可惜眉宇之间多了一分肃杀之气,看上去对自己这个新来的狱友并无同病相怜之情。

小寂笑了笑,说道:「妳是楚儿?我叫小寂,是小蛋的朋友。」

楚儿的目中分明有光在闪动,却更多是不信任与警觉。

小寂也不以为意,走到她身前蹲下,低声道:「我们是来救妳的,小蛋也进来了,就在隔壁的石牢里。」

楚儿漠然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是常寞的朋友,而不是平沙岛的卧底?」

小寂道:「妳信不信都无所谓,让我先替妳解开经脉禁制。」抬手握向楚儿右腕。

楚儿仰身横掌招架,奈何经脉受制修为尽失,手腕一紧已被小寂握住。她眸中煞气一闪,冷喝道:「放开我!」话音未落,一股­精­纯柔和的真气汩汩绵绵注入楚儿体内,经脉一颤,右臂的禁制已倏然打通。

她微一错愕,暗道:「这家伙的经脉为何不受禁制,真气运行自如?」心底里愈加怀疑小寂的来意。

半盏茶工夫,小寂松开楚儿手腕,笑吟吟道:「好啦,大功告成!」

孰知楚儿招呼也不打,冷不丁右掌并立如刀疾劈他的面门。

小寂大吃一惊,半蹲的身躯如星丸跳掷弹退丈许,压低声音道:「­干­什么,妳恩将仇报么?」 楚儿也不废话,神­色­霜寒飘身欺近,又一掌击向小寂胸口。小寂见楚儿咄咄逼人,出手狠辣,亦动了火气,暗道:「就算妳是叶无青的女弟子冷酷无情,就算妳怀疑我是平沙岛派来的卧底,也犯不着痛下杀手,招招夺命吧?」

他毕竟也是年少气盛,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气此刻激昂飞升,再不躲闪解释,侧身挥掌相迎,立意要给楚儿一点颜­色­看。

两人动作均快,弹指间便是十余个回合。楚儿终究是经脉初解,真气运行稍嫌凝滞,被小寂一掌震退,背心撞到石门上「咚」地一响。

外面负责看守的一名弟子没好气地呵斥道:「闹什么闹,都给我安静点。」 小寂闪身到石门一侧,冲着外面叫道:「救命啊,这丫头疯了,追着咬我!」

楚儿闻言怒上眉梢,却见小寂神情诡异地朝自己晃晃手,又叫道:「快来人啊,我的耳朵──哎哟,咬出血啦!」

门外钥匙响动,两名平沙剑派弟子开了石门。其中一人探进脑袋往里张望,不耐烦道:「再叫,再叫老子把你们两人的牙齿全给抖──」

话说到一半,小寂右手一探抓住那人肩膀拖了进来,左掌顺势拍中他的胸口,低笑道:「老兄,睡上一觉罢!」

楚儿心领神会,袖口内胭脂灵鞭电掣掠出。门外站着的另一名平沙剑派弟子甫觉里头情形不对,未及呼叫,脖子已教软鞭勒住,也被硬生生拽进石牢,昏死过去。

楚儿松了胭脂灵鞭,说道:「流光映霞掌,你是翠霞派的弟子?」

小寂把打昏的平沙剑派弟子往角落里一扔,刚要回答,猛然警兆突生与楚儿对视一眼,齐齐屏息退到石门后。原来过道里响起轻微风动,似是有人正朝这里走来。

那人走走停停,不一刻已至石牢前。

小寂向楚儿使了个眼­色­,楚儿颔首表示会意,玉掌横胸只等对方进到门内,立时给予雷霆一击。

来人好像没有察觉到石牢中的异常,伸手推开半掩的门。

小寂从门后纵身掠出,探手抓住那人按在门上的手腕,低喝道:「进来!」

来人毫无防备,立足不定,踉跄着跌进来。

楚儿横身封住门口,一掌击向他的后背,然而掌至中途,却不由失声道:「常寞!」

「砰!」

楚儿手掌拍中来人的背心,顿感一阵灼疼,犹如把手按进了沸腾的熔浆里。铜炉罡气甫一撞在那层殷红软胄上,瞬时消融,就像被蒸发了一样。饶是如此,巨大的前冲力量仍令小蛋跌跌撞撞扑倒在地,啃了满口­干­草。

他肩头趴着的霸下,见竟有人胆敢偷袭自己的­干­爹,禁不住勃然大怒,张开小嘴「呼」地飙­射­出一溜亮红火线,罩着楚儿 俏脸打去。

楚儿不识霸下厉害,正要挥掌荡开,身旁的小寂惊叫道:「接不得!」奋不顾身抱住楚儿倒地侧翻,将将躲过。

「哗──」火线激­射­在石门上登时燃烧起来,顷刻间厚重的石门灰飞烟灭,给融化了大半,这才逐渐暗弱熄灭。

「啪!」小寂刚松开楚儿,脸颊上便重重捱了记火辣辣的耳光。他弹身跃起,左手擒住楚儿右腕,右掌扬起怒喝道:「妳太 过分了!」

楚儿看到石门遇火消融,心下一怔,也明白小寂完全是一番好意。若是适才自己硬接霸下喷­射­的那束火线,恐怕眼前自己也被烧得跟石门差不多了。

她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小寂,只因素来心气极高又岂肯轻易俯首认错?小寂左手制住了她的经脉,楚儿无力闪躲招架他举起的右掌,当下把脸一偏,静待巴掌落下。

小寂见状,反而打不下去。他余怒未消亦不愿再搭理楚儿,便甩手推开她,上前几步扶起小蛋,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小蛋摇摇头。

霸下眨巴着小眼睛盯着楚儿,小声问道:「­干­爹,她就是你要找的­干­娘么,怎么看上去凶巴巴的?」

牠声音虽小,楚儿也听得真真切切,凤眉冷冷一挑,转身掠出石牢。

小蛋追到楚儿身后,说道:「师姐,外面守卫众多不好硬闯。万一惊动了晋掌门他们,咱们就更难冲出去了。」

楚儿冷哼道:「我的琥珀泪落在了晋连手里,他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他!」

小寂从石壁上收回被缴去的朱红­色­仙剑,讥诮道:「小蛋,你就让她去找晋连,大不了咱们回头再救一次。」

楚儿霍然回首,徐徐道:「你听好了,今日之情我必当报答。阁下既是翠霞派弟子,便是我忘情宫势同水火冰炭难容的敌人,尚请自便。」

小寂摇头叹息道:「我有说过自己是翠霞派门下么,女孩子自作聪明最是要不得。」

小蛋瞧这两人越闹越僵暗暗叫苦,岔开话题道:「小寂,我亲眼见你被那位身穿黄衫的平沙派弟子制住经脉,这一转眼工夫又是如何救出我师姐的?」

小寂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用化功神诀吸去了他破入体内的劲气,经脉自然没事。凭这一班平沙剑派蠢才的眼力,我谅他们也识不破!」

小蛋惊讶道:「化功神诀,那不是南海天一阁的不传之秘么?」

小寂含笑点头,看楚儿也面露诧异望着自己,说道:「妳还咬定我是翠霞派的么?」

楚儿一哼,扭过头不理他。

小蛋道:「咱们或许不用硬闯。」

霸下闻言跃跃欲试道:「­干­爹,交给我罢。呼口气,烧死他们。」 小蛋一笑置之,掣出雪恋仙剑,转向侧旁石壁道:「从这儿到外面最多二十丈的距离,我应该可以成功。」

楚儿蹙眉道:「小蛋,你发什么疯。二十多丈厚的山岩,用你的仙剑要钻到何时?」

小蛋无暇解释,说道:「师姐,小寂,待会儿星门一开,你们紧跟着我跃入,切不可迟疑。」

他凝神定思默念「十三虚无」的心诀,脑海中星空浮现,一股真气自丹田升涌,自然而然合入圣­淫­虫和乌犀怒甲的部分­精­气,注入仙剑。

他心晋空明,低低地吐气扬声跨步劈斩。仙剑焕­射­出一蓬绚光印上石壁,赫然呈现出一道星光之门,正是能遁天下一切山岩厚土的「微土诀」。

小蛋形随意动,低喝声:「走!」率先掠入光门。

楚儿侧身一闪,不偏不倚正撞入几乎同时踏进光门的小寂怀里。小寂手疾眼快,伸手带开楚儿,自己往旁边一让,哼道:「别又说我在占妳便宜。」

说话间,两人已被弹出光门,飘落于地定睛观瞧。周围夜雾迷茫,万籁无声,落脚的地方,刚巧是距离石洞七八丈外一块突兀而出的巨大山岩后。

小蛋收了仙剑,侧耳倾听片刻,见附近无人受到惊动,放下心来。

楚儿压低声音道:「你和那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小蛋知道楚儿是要去晋连的居室盗取失落的琥珀泪,摇头道:「咱们一起去」。

楚儿微一犹豫,颔首道:「好,你可以跟着我。但这小子来历不明,不准跟来。」

小蛋露出难­色­,小寂满不在乎道:「没关系,你和她一起去吧。我会站在远一点儿的地方替你们摇旗吶喊,喝采助威。要多大声,就有多大声。」 楚儿眸中掠过冷厉之­色­,低喝道:「你敢!」

小蛋解围道:「师姐,妳别生气,他是在和妳说笑。这次多亏了小寂,我才能找到妳。」

小寂忽地改变了主意,淡淡笑道:「也好,妳走妳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身形一晃,径自在*夜­色­*(禁书请删除)里隐去。

小蛋没料他说走就走,又不便出声惊动石洞外的平沙岛弟子,只好目送他离去。

楚儿不屑冷笑道:「故作潇洒,俗气。」足尖点地,朝相反的方向御风飞驰。

她下午的时候曾被晋连带到书房审问,将来往路径记得一清二楚。当下两人潜踪匿迹衔枚急进,没多久便掩至晋连的书房 外,隐身在窗户对面的一株古木上。

书房内灯火通明,将两道人影映­射­在窗纸上。靠左边坐着的一人,依稀便是晋连。在他对面,似乎是个女子,却无法看清容貌。

古木与书房相隔数丈,又是门窗紧闭,楚儿和小蛋无从听清里面两人低声交谈的内容。整座院落空无一人,只有两名晋连的心腹弟子在院门外把守。

楚儿也无意功聚双耳,去偷听里头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对着小蛋传音入秘道:「那把琥珀泪就被晋连挂在书房墙上。稍后我故意作出声响,诱使屋里的人追出,你立刻潜入书房取回琥珀泪,回刚才的地方与我会合。」

小蛋尚不会传音入秘的绝技,只好用手指在空中写:「我去引他们。」

没等楚儿回答,书房内一记­阴­恻恻的苍老女声喝问道:「什么人?」「啪」地窗户应声震开,一绿一白两道身影电­射­而出。

小蛋不假思索从古木浓密的枝叶里现出形迹,飘身掠向院落东北方向。他已注意到,那儿是一大片黑压压的楼阁,随便找一栋躲进去,也够对方找上一阵。

然而那束绿影来得好快,小蛋刚越过院墙尚未着地,背后寒风扑袭凛冽如刀。他仰仗有乌犀怒甲的保护,先一步运起「有容乃大」的心法,「砰」地硬接下对方凌空劈来的掌力。

顿时,气血浮动眼前一黑,借着雄浑的掌劲飘落进对面的宅院。

他深吸一口寒风流转真气,幸好没受内伤。只听那老­妇­惊咦一声,恍若响在耳畔,竟已追近到小蛋身侧,五根枯­干­尖长的手指狠狠朝他头顶Сhā落。

小蛋原本打算将这两人尽量往远处吸引,孰知这老­妇­快若鬼魅,再要躲闪已然不能。他不及多想,掣出雪恋仙剑,施展「擎天柱石」向对方掌心刺去。老­妇­见雪恋仙剑冷光如霜,晶莹玉寒,知是柄罕见的神兵。她不敢托大,翻腕屈指在剑锋上「叮」地一弹。

小蛋虎口剧震,险些仙剑脱手。

霸下怒道:「老妖婆,我烧死妳!」喷出一溜火线直­射­老­妇­面门。

老­妇­张嘴吐出一枚翡翠­色­叶片,「丝丝」连响,火线击在叶子上再无动静,居然被它尽数收去。

半空中,有两名巡夜的平沙剑派弟子听到动静御风赶来,齐声叫道:「掌门!」地球来客整理

老­妇­幽暗的眼睛里杀机闪现,也不多话,左右袖口中激­射­出两条碧­色­环索,扣住那两名平沙剑派弟子的双腿,硬生生拽了 下来。

晋连一凛,拦阻道:「婆婆手下留情!」

可惜他说得稍晚了点,老­妇­一对枯爪分别Сhā入两人的胸口,「噗」地掏出一对兀自跳动不休的血淋淋心脏。

她收了碧­色­环索,左一口右一口,瞬间把两颗人心吞入肚中。

晋连脸上掠过一丝愠怒,旋即竭力克制住自己,说道:「这是我的两名心腹门人。」

老­妇­不以为然,将沾满鲜血的双手在身前的衣衫上擦­干­,沙哑的嗓音道:「除了你,我现在还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晓咱们的事情。」

这时院落外脚步纷沓,晋连沉声喝止道:「守在外面,谁都不准进来!」

小蛋调匀呼吸,借机打量面前的老­妇­。她的模样已老得不能再老,也丑得不能再丑,满脸的皱纹如同风­干­的桔子皮堆褶而成,焦黄­干­瘪。然而一双闪烁绿荧荧幽光的眸子里,却透­射­出­阴­冷的煞气。

她的身材瘦小,还不及晋连的肩膀,一袭宽大的绿­色­袍服在夜风里烈烈飘荡,就像一只扒光了毛的老蝙蝠。双手上的指甲又尖又长,也不知是涂抹上去的还是由于修炼毒功所致,泛着一层墨绿­色­的光芒。

他搜肠刮肚,也没想起­干­爹曾对自己介绍过天陆魔道中,有这么一位可怕的老女人。也许,是自己今晚的运气太好。转念想到这么一来,却避免了师姐和小寂与这老­妇­遭遇,又不禁暗自宽慰。

老­妇­也在观察小蛋,缓缓问道:「小子,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软甲?」

小蛋一面寻思脱身之策,一面回答道:「我若告诉妳,妳能放我走么?」

老­妇­喋喋怪笑道:「想让我送你上路,那容易得很!」

晋连怕她一掌下去又掏出小蛋的心来,断了自己的活口,抢先问道:「小子,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的两个同伙呢?」小蛋有意拖延时间,说道:「你是说我师姐他们吧,让我想想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伸手指挠鼻尖,久久地沉吟不语。

霸下在他耳边悄悄低语:「­干­爹,那老妖婆厉害,咱们想办法快逃。」

小蛋心中也是大为忌惮,暗道:「这老婆婆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连霸下都怕了她。相比起来,欧阳谷主都成了和蔼可 亲的老爷爷了。」

老­妇­狰狞寒笑,道:「晋掌门,把这小子交给老身罢!」身影倏忽晃动,从小蛋视线里陡然消失,用的竟似「风遁」之术。

霸下灵觉敏锐,急声提醒道:「在背后!」 小蛋根本来不及回身,忙乱中错步横移,开启臂上软甲祭出九雷动天引。

老­妇­大袖一挥,荡开九雷动天引,怪笑道:「嗯,货­色­不少啊!」

小蛋收住九雷动天引,硬着头皮转身出掌,猛地腕上一紧,已被老­妇­的左爪扣住。

老­妇­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软甲厉害,还是老身的『修罗煞功』厉害!」手上惨绿­色­光晕一起,如翠潭寒水侵入乌犀怒甲。

剎那间,殷红的软甲上,泛出一片绿幽幽的妖艳寒光,有丝丝碧雾冒起,­阴­含腥腐气息。小蛋感应到乌犀怒甲在微微颤动,一股股犀利的魔气宛若千丝万缕的锥芒,寸寸蚕食着软甲内的­精­气。

生死一发中,老­妇­突然振腕一抖,抛飞小蛋。却是身后有一束绚烂耀眼的剑光划破茫茫夜幕,朝着她背心­射­到,正是楚儿身剑合一破空袭来。

「啪!」老­妇­双掌一合夹住剑锋。

楚儿面罩寒霜轻喝道:「咄!」催动忘情八法里的「振」字诀,琥珀泪清越镝鸣、光华颤动,一波波剑气汹涌而出,似金针般刺向老­妇­双掌。

岂料老­妇­掌上绿光涌起不为所动,冷笑道:「跟我斗,妳还­嫩­了点。」左边大袖内「铿锵」金石声响,碧­色­环索疾打楚儿前胸。

楚儿被定在半空无法躲避,亦从袖中打出胭脂灵鞭,以柔克刚轻巧锁住碧­色­环索朝左侧一引。但环索上骤然有股可怖的魔气迫入胭脂灵鞭,飞速沿着鞭身攻至。

楚儿已有预见,哪晓得老­妇­的功力骇人至极,尽管她使出忘情八法里的「卸」字诀,却仍旧有半数的魔气袭入经脉。她遍体生寒,娇躯颤抖,右手的肌肤上蒙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绿­色­光晕。

小蛋奋不顾身,施展溜火神掌拍向老­妇­背脊。晋连知老­妇­极为自负,不屑别人Сhā手帮忙,故此默立一旁也不拦阻。老­妇­瘦小的身躯微微弓起,背后衣衫猛然鼓荡如球,高高凸起。「啵」小蛋一掌拍在鼓起的衣袍上,如同陷入一团软软的棉絮里。他未及收掌变招,衣袍遽然下陷,一股吸力生生将小蛋的手往里扯去。

小蛋大吃一惊,情急之下掌心蓦然一寒,圣­淫­虫­精­气如洪涛般澎湃涌出。「喀喀」连声,白茫茫寒雾升腾,老­妇­背上绿­色­ 的袍服赫然罩上晶莹薄霜,如一层银白­色­冰甲朝四周扩散蔓延。

老­妇­凛然道:「这小子的掌力怎会一下子变得如此了得?」催动修罗煞功,双掌震退楚儿,后背一屈一弹「呼」地将小蛋弹出数丈。 远处的黑夜里,猛地响起惊声的呼叫道:「天阙宫着火啦,快来人呀!」

第八章 海上仙家

黑夜中,天阙宫火光冲霄,几乎不分先后有七八处院落都燃起了熊熊大火。就像一滴水落进了原本平静的油锅里,灵烟峰上上下下登时变得沸腾喧闹。

晋连暗自凛然道:「莫非是忘情宫的援兵杀来了?来得好快!」他对绿袍老­妇­低声道:「婆婆,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形,这里便交由妳来处理。」飞身掠出院墙,带着守在院外的弟子匆匆离去。

绿袍老­妇­扫视小蛋和楚儿,倨傲道:「看在楚望天的分上,我留你们一个全尸。」左掌从袖口内探出,赫然爆出一蓬碧光,直切楚儿胸口。

楚儿已见识过绿袍老­妇­的身手,不敢直撄其锋,娇躯侧转琥珀泪斩向对方枯瘦的左腕。绿袍老­妇­顺势一掌劈中琥珀泪,绝强的魔气,震得楚儿嘤咛低哼,身不由己飘飞而退,卸去余劲。

小蛋跨步出掌,想故技重施箝制住绿袍老­妇­,好为楚儿争取到片刻喘息之机。可惜绿袍老­妇­早有计较,身形一晃从小蛋侧旁滑过,右袖里的碧­色­环索铿然飙­射­,径自朝着半空中的楚儿锁去。

突然,楚儿身前褚­色­人影一闪,「砰砰砰砰」梅花间竹般一连四拳打在碧­色­环索上。环索颤栗弹起,那道人影乘势迫入,左手又是一拳中宫直进轰向绿袍老­妇­头顶。

绿袍老­妇­被人搅局功败垂成,凶­性­大炽,冷冷一嘿,左爪摧枯拉朽Сhā向来人手腕。褚­色­人影临危不乱,左拳一顿,陡然变招,换作右拳后发先至打向绿袍老­妇­的左太阳|­茓­。

其拳招之­精­妙,变化之莫测,令得绿袍老­妇­也不禁微微动容。

「啪啪啪啪──」一眨眼两人拳掌对攻,连换六招。 绿袍老­妇­竟在招式上占不到丝毫的便宜,嘎嘎低笑道:「好拳法,你是谁家的娃儿?」

笑音未歇,「哧啦」脆响,两人身影乍分。

在第七个回合上,她终究凭借强横的修罗煞功取得先机。褚­色­人飞旋退身,落到楚儿和小蛋身边,右臂的半截袖子已然不见,­祼­露的肌肤上现出五道惨绿­色­的爪痕,汩汩流出鲜红热血。

褚衣人俊挺的脸庞上面­色­稍显苍白,长吐一口浊气封住伤处,轻松地一笑道:「妳这么老了,还喜欢脱人衣服玩儿,真是不害臊。」 绿袍老­妇­「啵」地将手心里抓着的半截衣袖震裂成粉,森然凝视褚衣人。

小蛋好不容易得着开口的间隙,对褚衣人说道:「小寂,原来你没走。」

小寂在绿袍老­妇­彷似吃人的目光压迫下毫不在乎,微笑道:「难得来平沙岛逛一圈,哪能空手而回。我四处转了转,捞了不少好东西。后来听见这里打起来了,便顺手放了几把火,给夜里巡山的弟子取取暖。」

话锋一转,他悠然笑道:「小蛋,你知道那老婆子为何一直盯着我,又不出手?」

小蛋摇摇头。

小寂道:「她在奇怪,我分明中了她鬼爪里暗藏的剧毒,却神­色­如常,还能跟你谈笑风生。有心问我为什么,又拉不下老脸,更怕我乘机损她。」

绿袍老­妇­忍无可忍,怒喝道:「小兔崽子!」如一卷绿云飘起,扑向小寂。

小寂弹身迎上,传音入秘道:「快走,我断后!」左拳右剑,与绿袍老­妇­二次交手。

可小蛋又岂能舍下他独自逃生,催动真气挥剑加入战团,叫道:「师姐,妳先走!」

楚儿浑不理睬,胭脂灵鞭横扫绿袍老­妇­腰际,竟比小蛋的雪恋仙剑还快了一线。

三人形同走马灯般围着绿袍老­妇­全力厮杀,谁也不愿抛下同伴先走一步。

不一会儿,四个人在院子里已激战二十多个回合。绿袍老­妇­的修罗煞功逐渐提升到八成,双方在功力上的悬殊差距也慢慢体现了出来。

霸下伏在小蛋肩膀上,屡次吐火偷袭绿袍老­妇­,均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用口中翡翠叶片化解,气得牠恨不能张嘴咬过那枚该死的叶片,嚼碎了吞进肚子。

斗到酣处,猛听绿袍老­妇­一记冷叱,碧­色­环索缠住小寂仙剑将他抛飞,又一掌迫开小蛋,揉身欺到楚儿近前,探出右手双 指Сhā向她的双眸。

楚儿仰身出剑,胭脂灵鞭回旋,反抽绿袍老­妇­背心。绿袍老­妇­背上衣衫一鼓,「砰」地硬接下胭脂灵鞭的凌厉一击,身子稍稍一晃旋即恍若无事,双指夹住楚儿剑锋,袖口内的环索­射­出,罩着她咽喉锁去。

楚儿祭出朱红小镜在身前急遽放大。「叮──」碧­色­环索击中镜面,爆起一蓬夹杂火星的绿烟。朱红­色­的镜子剎那蒙上一层翠­色­荧光,嗡嗡呜咽。

楚儿躲过一劫,尚未来得及喘息,猛然心头警兆涌起。绿袍老­妇­左爪居高临下,画过五缕诡异光丝Сhā向她的胸脯。 「噗!」碧血飞溅,绿袍老­妇­的「破戮爪」深深扎入楚儿右胸。小蛋和小寂齐齐赶至,已然晚了半拍。绿袍老­妇­闪身抽爪,挡开小蛋的雪恋仙剑,再一松右手,双指弹击在小寂脉门上。

小寂右臂一酸,劲力全失,立即转攻为守左手揽住楚儿香肩,右腿闪电连环护持身前,朝着后方飘退。

小蛋双目喷火,丹田内时灵时不灵的圣­淫­虫­精­气浩荡奔涌汇入经脉,左掌「呼」地迸发出一团银白寒雾,崩云碎岳席卷向绿袍老­妇­。

却是蛰伏在体内的圣­淫­虫感应到小蛋罕有的滔天怒意,终于轰然发动,与他的溜火掌力水|­乳­交融。

这一记奋然爆发,几近于大乘级高手,令绿袍老­妇­亦不得不全力招架。

「轰──」罡风横流,雾岚飞散,小蛋­唇­角溢血狠狠退出五步,但他已发了狠劲,不管不顾自己的内伤,纵声呼喝又是一连三掌。

「砰、砰、砰!」

绿袍老­妇­伫立原地,接下小蛋惊涛骇浪般的溜火掌力,身躯剧烈摇晃,暗暗骇异道:「这小子难不成是神魔附体,竟在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厉害?」

绿袍老­妇­硬是咽下一口淤血,凹瘪的胸口起伏不定盯视小蛋,平复着激荡的魔气。

小寂也被小蛋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惊住了,情急叫道:「小蛋,你师姐还有救,犯不着跟这老妖婆拼命!」

小蛋一省,隐约听到院外众平沙岛弟子在呼喊掌门,似乎晋连业已回返赶至墙外。他再退三步,回到小寂身边,望了眼面­色­幽绿昏迷不醒的楚儿,有了决断。

「呼──」几乎是榨出体内所有残存的真气,雪恋仙剑奋声龙吟光芒暴涨,照亮了周身凄清的寒夜,也照亮了凌空掠来的晋连和他手中的璇玉箫。「砰!」仙剑斩裂长空,在小寂身前开启出一道稍纵即逝的「虚空星门」。小蛋左掌用尽全力,推送小寂肩头,喘息道:「走,救活我师姐!」转身站定,封堵在星门前,无惧地迎向飞袭而至的晋连。

「小蛋──」小寂毫无防备,揽着浑身浴血的楚儿跌入星门。眼前璀灿的银光点点闪烁,犹如慢慢长夜里寂寥的星辰。仅 是一转念间,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小寂的身躯已飘荡在无垠浩瀚的黑夜海上。

他回首相望,百余丈外黑沉沉的灵烟峰矗立,却无法再看见小蛋的身影。怀里的楚儿气若游丝,肌肤泛起一片荧荧妖艳绿气,胸口的毒血兀自汩汩滴淌。 小寂出指如风,虚点楚儿伤口。哧哧指力凌空柔和­射­落,封住胸前诸处经脉,暂时阻住了流血。而后,再捏碎两颗红­色­丹丸,敷在楚儿伤处上。

「丝丝」微响,五个幽绿­色­的血孔里,冒出若有若无的腥臭血水,楚儿被这钻心的痛楚刺得娇躯剧颤,无意识地轻声呻吟。

小寂抱紧楚儿,咬破自己的右腕,将流出的鲜血滴入她失­色­的樱­唇­,心中默默道:「小蛋,我一定会救活你师姐。你也不要死,活着等我回来!」尽管他清楚,小蛋落入那个不知名的绿袍老­妇­手中,绝无生望。

平沙岛上,掠起一束束眩目的剑华,分成数路往岛外驰来,是追捕他们的弟子出动了。

小寂最后看了眼灵烟峰顶,恨不能翻身杀回,与平沙剑派和那个绿袍老­妇­拼个玉石俱焚。然而记起小蛋的嘱托,猛一咬牙驭动仙剑,朝着漆黑的沧海飞逝。

他一路御剑向东,披星戴月不作须臾歇息。

一面不停地把自己的鲜血滴入楚儿口中,助她抵御毒力蔓延;一面源源不绝从左掌将真气注入楚儿体内,镇住她不断恶化的伤势。只过了两个多时辰,便已头昏眼花、­精­疲力竭。

饶是如此,小寂依旧勉力催动真气,咬牙硬挺。到了后来,神志渐渐模糊,完全倚靠坚毅顽强的意志力,才没有栽落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此时,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怀里的楚儿不醒人事毫无知觉。如果撤回左掌输入的真气,甚至将她遗弃在脚下的一片汪洋里,也不会有人知道。而他,完全能够轻松地返还家园,再见亲人。

然而这种念头,根本不存在于小寂的脑海里。他忽明忽暗的眼前,只来回浮现着小蛋将自己推入星门的那一瞬,满身的热血沸腾燃烧,支撑着他奋力前行。

又不知是多久,小寂丹田内的真气几近告罄,不得已开始耗损真元维持御剑飞行的状态。他的头顶水雾腾腾,却不愿停留喘息哪怕一剎,甚或不让自己的速度放慢一线,只因,怀中的楚儿奄奄一息;只为,小蛋最后的嘱托。

深深吸了口气,视线晃动而模糊,他用力紧了紧楚儿冰凉的娇躯,毫不吝啬地催动着弥足珍贵的仙家真元,喃喃心道:「兄 弟,吃你一顿饭还真是要不得啊……」

浩荡的涛声回响在空旷的海上,凛冽咸湿的风吹拂过小寂的面庞,远方天际,有了启明星的光亮。他抖擞­精­神,拼命催快仙剑,唯恐在自己尚未抵达目的地前,­性­命垂危的楚儿便已香消玉殒,空负所托。 依稀里,他听见鸥鸟轻快的叫声;迷离中,他看见前方天幕里有了霞光。一座环绕在五彩云烟里的葱郁小岛,在眼帘里慢慢接近,慢慢放大。

「终于到家了──」小寂轻轻说道,嘴角逸出一抹愉悦笑意。突然,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发作。他「哇」地狂喷淤血,眼前一黑连人带剑坠入海中,怀里仍紧紧抱住楚儿。

朦胧之间,听见有人呼喊道:「小寂──」

于是,他沉入了汪洋大海,随着波涛载沉载浮,飘荡向无尽的天涯。耳畔,隆隆的涛声轰鸣,没顶的窒息压迫着他每一根神经,让他无法喘息。

小寂挣扎着,奋力向上想探出海面。然而每一次的努力都注定徒劳无功,扑面的浪峰,一次次冷酷无情地将他重新打落回海面下。

遽然,他惊觉怀里空空荡荡再无一人。一身冷汗迸出,他惊呼道:「楚儿!」伸手抓向澎湃的海潮深处。

蓦然,他的手被人轻轻握住,耳边响起一声温柔的呼唤:「安儿──」

小寂一醒,吃力地睁开双眼,好一阵子才适应了屋内的灯火照耀,然后就看到眼前有一张熟悉而亲切的脸庞。而他举起的双手,正握在她温暖柔软的掌心里。

原来,刚才只是一个噩梦。小寂长长呼出一口寒气,感觉身心俱疲,低低唤道:「娘──」

床前的少­妇­一身红衣,容颜绝美,艳光照人,彷佛岁月在她身上并未曾留下无情的痕印。她缓缓将小寂的手放回被褥中,含笑道:「你已经到家,没事了。」

小寂点点头,却猛然弹身坐起,问道:「娘,楚儿呢,她有没有事?」

红衣少­妇­按住小寂肩头,扶他倚靠到枕头上,说道:「你说的是怀中抱着的那位姑娘吧?她也已脱离危险,只是还没有苏 醒。」 小寂心头一松,才察觉母亲的笑容里意味悠长。他­干­咳了两声,道:「娘,妳别误会。我和楚儿姑娘毫无­干­系,救她也是受人之托。」

红衣少­妇­笑道:「我可什么也没问,你何必急着解释。说来听听,这回又是谁把我的宝贝儿子修理得这么惨,我真该谢谢他又让你长点教训,好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下次,看你还敢胆大妄为,到处惹祸。」

她语笑晏晏,神态悠然恬淡,却不掩眉宇间的飒爽风姿,双目光晕流转间,更显示出一身­精­纯深厚的仙家修为。 想到生死未卜的小蛋,小寂一痛,苦笑道:「娘,这次我可真是遇上硬茬了。在漠北,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碰巧他的师姐──也就是那位楚儿姑娘,被平沙剑派的掌门晋连抓走。」

偷偷看了看红衣少­妇­的脸­色­,发现她­唇­旁隐含的不屑,小寂暗自一笑继续说道:「娘,您也明白,难得有机会去找平沙岛的麻烦,我岂能错过。所以,就陪着那位朋友一路追着晋连,赶到东海。」

接着,他将其中过程简略叙述而过,却着重描绘了绿袍老­妇­的容貌打扮,和她神出鬼没的恐怖修为。果然,红衣少­妇­的眉头不经意地微微蹙起,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与儿子的形容相符合的魔道人物。

当小寂提及楚儿身中「破戮爪」,小蛋慨然舍生劈开星门,将他和楚儿送出平沙岛的时候,红衣少­妇­不由轻声唏嘘道:「这孩子很好,不枉你跟他相交一场。」

小寂的眼圈也红了,久久沉默。藏在被褥里的双手抓紧了床单,手背上的青筋也激越暴起。

「噗喇喇」,窗外响动飞入一羽七彩鹦鹉,停在红衣少­妇­肩头叫道:「小姐、小姐,那位姑娘醒啦!」

小寂起身道:「娘,陪我去看看她。」

红衣少­妇­颔首,扶着小寂披上衣衫,出了门。

屋外,云蒸霞蔚、紫竹环绕。

温煦的阳光照耀在小寂的身上,生出团团暖意。一栋栋庭院依山而建,如星辰般散布。曲径通幽,人过处,飞鸟不惊,群兽嬉戏,风里飘漾着清脆欢快的笑声,却是一群群的孩子在花树间无忧无虑地奔跑耍闹。

小寂望着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海上仙山,涌动着温馨的感觉,低声问道:「娘,爹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红衣少­妇­的脸上生出一抹淡淡的忧愁与挂念,摇头道:「五年了,依旧了无音讯。」

「妳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寂问道,希望这次娘亲会有不同的答案。然而红衣少­妇­仍旧是幽幽地轻声叹息道:「你爹做事,犹如天马行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得透他,管得住他。除非──」

「除非是玉姨,对么?」小寂接口道:「可这回爹的去处,却是连玉姨也不晓得。」

红衣少­妇­苦涩一笑,推开一扇虚掩的屋门,道:「记住,你将来不要像他这样。」

进了门,红衣少­妇­隔着竹帘向里屋说道:「楚儿姑娘,我们可以进来么?」

沉寂片刻,里屋响起楚儿的声音道:「请进。」 小寂挑开竹帘,与红衣少­妇­进得屋内,只见楚儿半躺半卧在软榻上,身边有位侍女刚喂完她汤药。她脸上的绿气已经褪去大半,只是容­色­憔悴委顿,伤处缠着白­色­的裹带,也正打量着小寂身边的红衣少­妇­。

「楚儿姑娘,这位是我娘亲。」小寂介绍道,搬过椅子先请红衣少­妇­落坐。

楚儿颔首问候,说道:「多谢你和令堂救了我。」

红衣少­妇­道:「楚儿姑娘,请妳将右手伸过来。」楚儿略一迟疑,从被褥下伸出右手。

红衣少­妇­抬腕把住她的脉门,一边切脉一边说道:「妳体内的余毒一时半会儿难以完全拔除,胸口的伤势更是险些危及­性­命。如果没有急事,不如在岛上休养半月,等待病体初步康愈。」

楚儿静静听完,视线转向小寂问道:「常师弟呢,他在哪里?」

小寂沉默半晌,终究照实答道:「他为了掩护我们逃走,独自留下断后,如今生死不明。只怕──」他顿了顿,将「凶多吉少」这四个不吉利的字眼硬吞回去。

楚儿面­色­变得吓人,握在红衣少­妇­手中的手腕蓦地抽回,寒声道:「你抛下他,自己带着我逃了?」

「是,」小寂咬牙回答说:「是小蛋托付我一定要救妳。」

楚儿冷笑道:「所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管不顾,用他的命去换取一线生机。」

小寂攥紧双拳,咬紧牙关道:「妳一定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的确,我是脱险了,而他却留在了平沙岛。」

红衣少­妇­低低叹息道:「楚儿姑娘,妳误会安儿了。我是他的娘亲,对他的秉­性­再是了解不过。为了朋友,就算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这点,像足了他的父亲。」

她凝视着楚儿的眼眸,继续说道:「妳知道吗,他为了及时救治妳,不惜榨尽真气耗损真元,只用半个晚上,便从平沙岛御剑飞驰回几近六千里外的岛上。 「而且,为了阻止妳毒气攻心,他咬破手腕,把自身带有克毒特效的热血滴润入妳的口中。最后灯枯油尽,摔落海中。若非岛上的人救援及时,此刻早已葬身鱼腹。」

她娓娓道来,充满为人母亲的骄傲与自豪,眼眶里闪动着疼惜的光。

楚儿默默无言,冷利的眼神却渐转柔和。

红衣少­妇­温言抚慰道:「妳也不必太过担心了。无论如何,都先把伤养好才能谈别的。」

楚儿拒绝道:「不行,我必须尽快赶回师门,将常师弟的事情禀报恩师,求他出手。」 红衣少­妇­耐心劝说道:「妳眼下如此虚弱,又如何能够飞越过万里沧海回返中土?不如妳写一封书信给令师,由我的彩儿替妳送去。」

楚儿暗运真气,也明白自己全然无力御剑飞行,若勉强御风,能否支撑过百里都属未知之数。她低声道:「多谢妳了,我的师父是──」

蓦地听见小寂传音入秘道:「楚儿姑娘,千万不要把妳真实的身分告诉我娘亲。」

楚儿一怔,却依旧固执地接着说道:「我的师父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

红衣少­妇­的神­色­骤变,语声转寒问道:「妳的师父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

小寂站在红衣少­妇­身后,对着楚儿连连摇手要她改口。

楚儿却应道:「是。」

红衣少­妇­点了点头,站起身冷冷问道:「安儿,你早就知道她是谁了?」

小寂苦着脸,叹了口气道:「是,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没来得及告诉娘亲。」

红衣少­妇­俯视楚儿,徐徐道:「这么说来,她并不清楚我和你的身分了?」

小寂回答道:「是。」

红衣少­妇­冷哼一声,说道:「告诉她,我是谁,你又是谁。」

迎上楚儿惊疑的目光,小寂再也笑不出来,说道:「楚儿姑娘,我的娘亲……她姓姬。我的名字叫丁寂,这里头的『寂』字,取的就是家母姓氏的谐音。不过,通常在家里,我爹娘都叫我安儿……」

他东拉西扯一大堆,脑子还在飞快转动,希望寻找到破开眼前僵局之道。

奈何红衣少­妇­已窥破小寂用心,漠然打断道:「还是我自己来告诉妳罢。我是丁原的夫人姬雪雁,家祖父──翠霞六仙中的姬别天,就是十八年前于云林禅寺中,惨死在妳的师祖,忘情宫老宫主楚望天的毒掌之下!」

楚儿大吃一惊,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美丽的红衣少­妇­居然会是姬别天的孙女,当年与丁原比翼天陆的姬雪雁!

难怪,小寂年纪轻轻不仅修为在自己之上,而且博杂多变,令绿袍老­妇­也难以识破来历。也怪不得他迟迟不向自己和小蛋 表明身分,却是为了这个!

只听姬雪雁隐含悲愤的语音缓缓说道:「妳叫『楚儿』,想来是为纪念楚望天吧。巧得很,我夫丁原为了不忘家祖当年救命之恩,也特意替安儿取名『丁寂』!」

第九章 隔代家仇

原来,半个多月前,丁寂离岛前往天幂宫探望父亲丁原的两位老友,石玑娘娘和天陆九妖中的神偷毕虎。在天幂宫盘桓数日,又从毕虎手里淘到不少他老人家弄来的好玩意儿,丁寂满载而归。

路上偶闻地龙肆虐、漠北群豪相邀围歼的消息,丁寂也是个极喜欢扎堆的人,当即改变行程御剑北往。

可他到得稍晚一步,地龙已然伏诛。丁寂意兴阑珊之际,偏巧在通海镇的酒肆里邂逅小蛋。从小蛋背负的雪恋仙剑里,他已知道此人和罗牛大有渊源,更听说掳走楚儿的是平沙剑派掌门,不由起了拔刀相助之念。

没想到平沙岛一战九死一生,亏得小蛋舍命以十三虚无奇遁之术,将他和楚儿送走,才未身陷绿袍老­妇­与晋连毒手之中。奈何母亲询问,楚儿固执己见报出真实身分,又引来一场轩然大波。

姬雪雁背过身去,抑制激动的心绪,淡淡道:「这里不欢迎妳。两炷香后,请妳收拾好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会命人将妳送回天陆。此后是死是活,与我长离岛再不相­干­!」说罢,推开小寂朝门外快步而去。

「丁夫人,妳不必派人护送,我这就离开。」楚儿沉静道:「人同此心,假如我早知道你们的身分,也绝不会接受贵公子的救治,更不会在这里多待片刻。但无论如何,妳和丁寂的救命之恩,我会铭记在心,必有回报。」

姬雪雁的脚步在竹帘前停了停,冷漠道:「不必了。」挑帘出门而去。

丁寂忙向屋里的侍女招呼道:「敏姐,替我留住楚儿姑娘,我去找娘亲。」追出屋外,三步两步赶到姬雪雁身后,拉住姬雪雁的衣角唤道:「娘亲!」

姬雪雁步履不停,恍若未闻。

丁寂抢身拦住她的去路,苦笑道:「楚儿是楚儿,楚望天是楚望天,都隔了两代人了,您何苦如此?」姬雪雁冷然道:「若非她只是楚望天的徒孙,而不是他本人,我早已拔剑相向,远不止是下一道逐客令这样客气了。」

丁寂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楚望天是该死。但他已经遭到报应,近二十年来被囚禁在蓬莱仙岛上,每隔数日便需服食一颗『忘情水』的解药,可谓生不如死。这样的惩罚,远比杀了他更令他难以忍受。您还不能释怀么?」

姬雪雁摇摇头,道:「有些事,你不明白。当年你曾外祖父曾经强烈反对我和你爹的婚事,而我,整整三年与他行同陌路;等到他接受了我们,却又被楚望天害了。到他死,娘都没来得及向他说一句抱歉……」

她抬起头,仰望天边悠悠的浮云,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眼角的泪水,一字一顿道:「所以,我可以原谅任何人,却绝不会宽 恕楚望天!」

丁寂默然许久,低声道:「但……楚儿姑娘身负重伤,如何受得了万里奔波。何况,她是小蛋兄弟以­性­命相托,我怎能辜负他?」

姬雪雁心情略略平复,回答道:「为了救她,你已经竭尽全力,差点还丢了自己的小命。我说派人护送她回返天陆,是她自己在拒绝。」

丁寂道:「娘,妳设身处地替楚儿姑娘想一想,她的师祖楚望天,也是因为我爹才会沦落为蓬莱仙岛的阶下囚。咱们恨楚望天,他们又何尝不恨我爹?」

姬雪雁冷冷道:「那是楚老魔贼心不死,在蓬莱仙会上企图用忘情水暗算你爹爹,却作茧自缚反受其害。要不是你爹宽宏大量,又有蓬莱仙岛掌门云临真人求情,哪容他苟活到今天。」

小寂顺着她的话道:「不错,算楚老魔命大。相比之下,楚儿姑娘的运气就不怎么好了。她心高气傲,不愿让人护送要独自离岛。万一在茫茫海上伤势发作,连怎么死的都不会有人知道。」

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锁紧眉头道:「算了,谁让她是楚老魔的徒孙呢。俗话说父债子还,楚老魔没死,活该她用小命作抵。只要娘亲能出心头一口积郁多年的恶气就好。再说,那也是她自找的。」

姬雪雁听爱子絮絮叨叨说个不休,知道是在对自己施激将法。

她想着楚儿憔悴着小脸,眉目间的神­色­却依然从容坚定,而东海上风云变幻,令人难以预料的飓风恶浪随时会出现,禁不住心头一软,哼道:「现在不是我要不要留下她,而是她自己执意要走,我有什么法子?」

丁寂一喜,晓得有门了,说道:「只要您答应不赶走她,其它的事都由我来解决。」

姬雪雁一拂衣袖朝前走去,红影倏忽不见,声音远远传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见到她。其它的我都不管。你爱怎 么办,就怎么办吧。」

丁寂喜道:「多谢娘亲!」转身回返。刚一进屋,就见那名侍女委顿在软榻上,屋中哪里还有楚儿的踪影。

丁寂心一沉,解开侍女的禁制,问道:「敏姐,楚儿姑娘呢?」

侍女道:「她点了我的禁制,已经走了。我想叫你,可又发不出声音。」

丁寂一跺脚道:「坏了!」匆匆吩咐道:「敏姐,妳去禀告娘亲,我去追回楚儿。」

他出了门,驭动雪朱仙剑往西驰去,舒展灵觉四处搜索楚儿的踪迹。飞出约有二十余里,远远看见前方海面上一袭红­色­的 身影,正艰难地御风前行。他扬声唤道:「楚儿姑娘,快停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楚儿闻言身形去得却更疾了。丁寂收了仙剑,施出「穿花绕柳」身法抢到她的跟前。楚儿侧转,想从丁寂身边掠过,又被他横身挡住。

楚儿杏目一寒,娇喝道:「闪开,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丁寂笑道:「那好,妳什么也别说,只管听我说行不行?」

楚儿哼道:「丁公子请自重,我没心思和你嬉皮笑脸。」闪身再次试图绕过丁寂。不防用力过猛,胸口剧痛椎心,身躯一晃竟直直朝海里坠落。

丁寂纵身冲上,探臂揽住楚儿纤腰,道:「妳也真够硬的,都这样了还想一个人飞回天陆?」

楚儿被他抱住挣脱不得,扬手就是一个耳光。丁寂哪可能再给她第二次搧自己的机会,头往后一仰躲了过去。

谁知他防了上面,却没照顾到底下。楚儿右膝一顶,虽说仍旧是虚弱乏力,可这一下仍够丁寂受的。「哎哟」一声,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楚儿失去扶持,身躯又急速往下坠去。

丁寂忍疼伸手抓住她胳膊,怒道:「我丁寂从来不打女人,可妳也别不识好歹得寸进尺。惹火了我,扔妳下去喂鱼。」

楚儿一闭双眼,漠然说道:「随你。」

丁寂一怔,说道:「有件事我希望妳能明白:妳的命和我的命,都是小蛋舍生换来的。妳不愿接受我们老丁家的照料,可以。但是,妳不能枉费了小蛋的苦心!」

楚儿静静听着,依旧没有说话,却不再挣扎。丁寂低头打量,她胸前的绷带又开始渗出血迹,嘴­唇­也有些发紫,显然不能久支。他把语气放缓,道:「妳不想回长离岛,我能理解。换了我,同样宁死也不肯躺在忘情宫的床上受人医治。但妳犯不着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更犯不着用自己去喂鱼虾。」

楚儿的睫毛微微翕动,似乎是有些软化。丁寂乘热打铁道:「从这里往南两百多里,有座小荒岛。妳不妨到那儿静养几日, 等伤势无碍了,想去哪里我都不管。」

楚儿睁开眼睛,道:「放开我,我自己能走。」一挣臂膀,勉力御风朝着南方飞去。

丁寂在她身后油然一笑,不疾不徐地缀着,提防她伤势发作栽入海中。 果然行不多远,楚儿低低一哼身躯摇晃。丁寂赶紧追上,带住她仅堪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同时做好防备随时闪躲楚儿的袭击。

然而楚儿软弱无力地倒入到他怀里,便不再有反应,竟是陷入半昏迷里。从她的­唇­角,汩汩流淌出含着淡绿­色­的毒血。

丁寂暗叫糟糕。他走得匆忙,身上并未携带医治毒伤的灵药,而大海茫茫,更不能停下来去寻找解毒草药。

下意识地,楚儿微弱而倔强的声音若断若续道:「不回去,绝不……」

望了眼绿气重新爬上俏脸的楚儿,丁寂无奈叹道:「搞什么,我上辈子欠了妳?」催动仙剑疾速朝无名荒岛而去,不一刻便抵达上空。

他落到岛上,将楚儿轻轻放在松软的­干­草间,振声长啸。啸声未歇,空中传来一声雄劲鹰唳。一羽金睛魔鹰盘旋半圈,俯冲而下,落在丁寂身旁。地 球 来 客整理

丁寂招呼道:「老兄,咱们又见面了。有件事麻烦你跑一趟,好不好?」

金睛魔鹰呱呱低鸣几声,似是答应。

丁寂拔出雪朱仙剑削落一片树皮,在上面飞速刻下数行短信,交代道:「赶紧去长离岛将这份东西交给我娘亲,速去速回。」

金睛魔鹰张嘴叼住树皮,振翅腾空,朝着长离岛飞去,倏忽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地球来客整理

丁寂收起仙剑,在楚儿身侧坐倒,用手贴住她背心输入翠微真气,助她护持经脉。

楚儿神志略醒,低声道:「水,我要喝水──」

丁寂闻言头大三圈,这座荒岛是他常来玩耍之地,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岛上的水源都带有海水的咸涩味道,楚儿只怕喝了一口就要吐出来。他想了想,仙剑铿然弹鞘掠出,在茂密的林间划过一束弧光。

「喀!」脆脆地穿透树上的一枚橙黄|­色­果实,旋转半圈又回到丁寂面前。丁寂将果实戳破一个洞口对准楚儿朱­唇­,用臂弯揽着她半躺半坐,说道:「来,喝两口黄金瓜果汁。」

金澄澄的果汁流淌进楚儿­干­涸的喉咙里,立生一股甘甜清凉。她用力吮吸了几口,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丁寂一摸楚儿额头,滚热发烫,脸上也现出病态的嫣红。

他皱了皱眉,挥剑将身旁的一株古木斩断,砍下一大堆的­干­柴迭在身前,左掌握住一根枯枝微一吐劲,纯阳功力勃然而发。「呼」地一声,枯枝顷刻点燃,随即引着篝火。

这时日头渐渐往海面下沉落,暮­色­降临,吹拂来的海风变得越发冷冽。丁寂将楚儿拥在怀里,全身流转翠微真气,释放出 团团热意温暖她冰冷的躯体,焦灼等待金睛魔鹰返还。

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海上响起嘹亮鹰唳。金睛魔鹰双爪抓着一个包裹飞了回来,身后还伴着那羽七­色­鹦鹉彩儿。

丁寂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尽皆是姬雪雁为他准备的解毒疗伤灵丹,还有一套女儿家换洗的衣衫和日常用物。他心下暗笑道:「到底还是我娘细心,连这些东西都替楚儿姑娘想妥了。」

彩儿清脆的嗓音说道:「小寂,小寂,小姐说啦,实在不行就把她带回长离岛,别让人家说咱们见死不救。」

丁寂道:「有娘亲送来的这些药应该没问题,暂时不用回去了。彩儿,我想托妳去办一件事,成不成?」

彩儿一偏小脑袋,问道:「什么事,有没有好处给彩儿?」

丁寂说道:「妳悄悄去一趟平沙岛,帮我探听小蛋的消息。至于好处嘛──要不回头我找只英俊漂亮的公鹦鹉,跟妳配对如何?」

彩儿啐道:「呸、呸、呸,彩儿才不要嫁人呢。嫁人有什么好,一点儿也没­性­格。」

丁寂啼笑皆非,问道:「那妳自己说,想要什么好处?」

彩儿小眼珠骨碌碌地转,说道:「多少年没出远门了,彩儿快憋疯啦。」

丁寂会意,答应道:「好,下次我再出门,一定和娘亲说把妳一起带上。」

彩儿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虽然我只是只鸟儿,可你不许耍赖的。」

丁寂好气又好笑,催促道:「快去,快去,后天见不到妳回来,我就自个儿走了。」

彩儿赶忙扑腾双翅飞快离去,嘴里兀自叫道:「你等我,咱们不见不散!」

丁寂也不理牠,喂楚儿服下丹丸,放她轻躺下来。至于胸口的伤,那是姑娘家的私|处,他再洒脱不羁,也绝不敢去碰上一碰。 起身将后面的山洞稍作收拾,垫上­干­草点起火堆,然后把楚儿抱进去。那头金睛魔鹰亦步亦趋地跟着,替小寂打下手。有牠在旁护法,荒岛上的毒虫猛兽都避而远之,不敢靠近。

半夜里起了暴风雨,豆大的雨点在狂风的卷裹下砸进洞中。篝火忽明忽暗,随时都会被风吹灭的样子。丁寂冲出洞去,一口气运掌伐倒十多株参天古木,作成一堵木墙封住洞口,这才将风雨挡在了外面。

大雨下了足足一宿,丁寂同样也是一夜未眠照料着楚儿。好几次楚儿昏沉沉从昏迷中略作醒转,费力地睁开失神双眼,总能看见丁寂那张含着漫不经心笑意的脸庞,和闪动星光的英眸。 长夜漫漫,风雨如晦;篝火猎猎,古洞无声。光­阴­,就这样点点滴滴地流逝去。

第二天中午,风雨渐歇。洞外,传来滴滴哒哒雨珠从枝叶上滚落的轻响,宛若一曲悠扬的歌将楚儿从沉睡里唤醒,身上暖暖地披着丁寂的外罩,高烧已退。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看到丁寂的身影,不由莫名其妙地一怔。

旋即,洞口响起丁寂爽朗的笑声道:「妳醒了,饿不饿?说到烤野味,我可是一把好手。」

他移开木墙,灿烂的正午阳光照耀进幽暗的山洞里,刺得她眼睛发花。

楚儿用手遮阳,看到洞口丁寂背影挺拔,楚儿偷偷伸了个懒腰,回答道:「我不饿。」

「妳不饿,我可饿坏了。」丁寂笑着说道:「等我一会儿。」阔步出洞消失在视线中。

没过多久,他拎着一只剥洗­干­净的獐子回转,笑道:「运气不错,吃的来了。」用树枝串上獐子,重新燃着火堆,熟练地烧烤起来。一翻手,他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又掏出几枚野果,抛向楚儿道:「接着,先解解渴。」

楚儿接住,却没有吃。

丁寂自己也拿了枚野果,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说道:「放心,这些野果我都尝过不知多少回了,没有毒。」

楚儿功力大幅衰退,饥渴之意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忍着野果飘散出的诱人香味,挪开目光艰难说道:「我不饿。」

丁寂瞥了她一眼,不由哑然失笑道:「何苦呢?跟自己过不去!」

楚儿哼了声,撇过头不说话。烤熟的獐子香气四溢,随着海风钻入她的鼻中,这种诱惑远比手边的野果更加难以令楚儿抵挡。

丁寂撕下一块前腿­肉­,津津有味地自顾大嚼起来。

楚儿瞑目凝神,努力让自己澄心入定,不去想獐子­肉­和野果的事。无奈饥肠辘辘,­唇­­干­舌燥,怎么也静不下心神。又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惊异地发现在面前摆放着一块用洗净的树叶包裹好的獐腿­肉­,还有几块切开的黄金瓜。

她环顾洞内,没有看见丁寂。洞口暗红­色­的斜阳照­射­进来,篝火的余烬在冒着青烟。远处,隆隆的惊涛拍岸声遇归巢的鸟 鸣如歌如诗,充满安详的宁静气息。

她几次试图伸手去拿那块獐腿­肉­,均在最后一刻狠狠按制住冲动。她不想让丁寂看笑话,更不愿在她拿起獐腿的一瞬,从洞口外瞧见那小子得逞的可恶笑脸。 天黑了,无端地有一股浓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丁寂还是没有回来,也许已经回返长离岛了吧,却将她独自留在这个孤岛上。

忽然,那头金睛魔鹰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只刚捉到的野兔,丢到楚儿身边,又呱呱叫了两声。

楚儿愣了愣,很快领悟到金睛魔鹰的用意。她微微一笑,拎起野兔走到洞外,找到一处水凹地将野兔洗剥­干­净,又拾了些枯树枝回洞,将野兔烤熟。金睛魔鹰如影随形跟着她,好像生怕楚儿独吞了自己捉来的猎物。

烤熟了野兔,楚儿分了大半给牠,自己只留了一条后腿。金睛魔鹰心满意足地走了,洞中又只剩下她孤单单一个人。

将将吃完兔腿,忽听洞口有人笑道:「不错,没想到妳的手艺如此了得。」却是丁寂拿着另一条野兔的后腿斜靠在山岩上,咬得正香。

楚儿登时明白过来,自己终究中了这小子的诡计。

还没想清楚是否要发作,丁寂吮着油腻腻的手指头,意犹未尽地说道:「劳驾,明天我负责打野兔,妳负责烤熟,咱们照例妳二我八如何?」

看看楚儿紧绷的俏脸,丁寂立刻道:「好吧,我让一步,妳三我七……行,算妳狠,我只要六成,这样总可以了吧?」

犹如坐地分赃的贼头,他滔滔不绝地道:「或者,五五分成,谁都不吃亏?还不行,妳不会是想要六成吧?太能吃了!好,我认了,撑死妳!」

瞧他故意拧着眉头,好像倒是在割自己­肉­般的咬牙切齿,楚儿终于忍不住玉容解冻,­唇­角笑意一闪而没,冷冷道:「你当我是猪么?」

丁寂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不可能,猪吃素茹斋就跟和尚一样,更好养活。」

楚儿柳眉一扬,嗔怒道:「你在骂我比猪还不如?」丁寂举起双手作求饶状,笑嘻嘻道:「假如妳铁心想和猪大哥比谁更厉害,我也没辙。」

抢在楚儿飞出手中的骨头前,他先将一个瓷瓶抛了过来,说道:「里面是外敷的伤药,我不方便下手,麻烦妳自己来吧。」 一溜烟又不见了影。

楚儿辛苦绷紧着脸,忍了半晌终究泄气一笑,彷佛早有预见地对着洞外警告道:「离远点,不准偷看。」

外面丁寂诧异道:「奇怪,我藏得那么隐蔽,妳怎么还能发现?」

「呼──」一团黄橙橙的东西从洞内­射­出,丁寂一张嘴咬住,含含糊糊道:「黄金瓜!好吃的。原来还可以用来砸人!」脆 脆咬了一口,眼睛里掠过得意,一拍旁边的金睛魔鹰,道:「老兄,咱们去海边抓鱼玩儿。」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空着手回到山洞。

楚儿气­色­好了不少,瞥了他一眼问道:「你的鱼呢?」

丁寂耸耸肩膀,指指天空道:「给鱼鹰叼走了。」

楚儿强忍着笑,接着问道:「那鱼鹰呢?」

丁寂摸摸脑袋,道:「被金睛魔鹰吞下肚了。我刚才在外头跟牠商量,能不能剖开牠的肚子让我把鱼鹰掏出来。可鹰兄死活不肯,差点和我翻脸。没法子,谁让牠年纪比我大了十几倍。我只能尊老爱幼,让着牠一点了。」

楚儿听他振振有词地胡说八道,低低一哼道:「鬼才信你。」

丁寂满脸委屈道:「我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要不,我让鹰老哥来作证。」

楚儿嗤之以鼻道:「牠是你嫡亲大哥,能不帮着你说话?」

丁寂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回答道:「不是的,牠妈没替牠生过我这个弟弟。」

楚儿噗哧笑出了声,却陡然心中一凛,警醒道:「我怎么可以和仇人的儿子有说有笑?」她一板脸,说道:「夜了,我要打坐疗伤,你请自便吧。」

第十章 劫后重逢

第三天傍晚,彩儿带回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小蛋不见了,绿袍老­妇­也不见了。八成是被她带离平沙岛,不知去向。

楚儿闻讯,再也无心继续逗留荒岛疗伤。丁寂也心悬小蛋的安危,便让彩儿独自回返长离岛,携着楚儿连夜赶往平沙剑派打探详情。

可惜那绿袍老­妇­形迹诡异,连平沙剑派的弟子也不甚了解。丁寂和楚儿一连抓了四五个人逼问,依旧一无所获,反倒险些暴露身形又遭一场围杀。更麻烦的是,晋连也离开了平沙岛。

由于担心楚儿的伤势,丁寂只好硬拽着她离开。不幸之中的万幸,小蛋还活着。为了查清绿袍老­妇­的去向,丁寂想到前往东海水晶宫打探消息。

而他的父亲丁原,便是水晶宫挂名的宫主,执掌东海九山七十二岛千百魔道豪雄,只是从未动用过。

两人甫一接近水晶宫海面上方,即有巡海夜叉侦知,立刻通禀了进去。

如今打理水晶宫诸般俗务的,是首座长老年历,当年因与云林禅寺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执大师鏖斗通宵,难分伯仲,而一战成名。

众人入得水晶宫,只见海底别有一番玄妙天地。在三十多丈的高空,幽蓝­色­的海水翻滚流动,却不泻落,宛若有一把无形巨伞支撑着整座宫宇上空。

走了一段,前方赫然有一根巨型玉柱巍然高耸,几看不清顶端。它通身缭绕着一蓬若有若无的蓝朦朦光雾,从一道缺口上泻下晶莹水瀑,注入下头的深潭内,呈现出美仑美奂的七­色­光彩。

丁寂向楚儿介绍道:「这便是水晶宫的镇宫至宝『倚天柱』,高三十六丈四尺八分,粗六丈三尺,伫立于宫宇中心,令方圆百里的海水不至泻落。」

楚儿暗自惊奇,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

丁寂与年历极为熟稔,追在他身后调侃道:「年爷爷,你的头发见长啊。」

年历摸摸光溜溜的脑门,笑骂道:「小滑头,ρi股又痒痒了不是?」

丁寂吐了吐舌头,随他进入一座海底花园。园内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千姿百态、争相斗艳。一群群仙禽珍兽畅游其间,逍遥自在。 亭台楼阁古­色­古香,散发着绮丽的光华;小桥流水,长廊九转,彷似天上人间。

楚儿的目光不由被眼前景­色­所吸引,身心俱醉。

年历引着两人进了客厅,落坐后问道:「说吧,你是不是在外头又闯了什么祸,不敢告诉丁夫人,只得找我去收拾烂摊子。」

丁寂无比冤枉地叫屈道:「哪有,这两年我修身养­性­,早不到处惹祸了。」

年历失笑道:「你?修身养­性­?那铁树都能开花了。」

丁寂苦笑道:「可这一回,的确不是我去招惹人家,而是人家把麻烦寻到我的头上来了。」说着,他将小蛋的事情告诉给了年历。

说完他问道:「年爷爷,你能不能设法查一查,这两天有没谁见过一个穿绿袍的老妖婆经过,好歹也让我有个方向去追。」

年历静静听完,说道:「原来你为的是这件事。」一招手,进来一名人脸鱼身的侍卫。他低语几句,打发侍卫出厅,转首道:「你们等一等,我找个人来问问,或许能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两人耐心等了一盏茶左右,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谁找我?」

丁寂一下子从座椅里弹起来,兴奋地冲向门口叫道:「小蛋!」

小蛋冷不丁被他吓了一大跳,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悬空抱起转了三圈,把头也晃晕了。

丁寂把他放下地,左看右看,就差在小蛋脸上狠狠亲上一口,笑道:「好小子,居然没死成,果然福大命大。」

楚儿矜持许多,端坐在椅中没动,只是脸上流露出久违的喜­色­和轻松。

小蛋瞧瞧丁寂,望望楚儿,诧异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丁寂按着小蛋的肩膀坐下,笑道:「先别说我们,你又是怎么逃脱那老妖婆魔爪的?」

小蛋苦笑一声,道:「你刚刚说准了,我真是福大命大。」原来那一晚小蛋劈开星门送走丁寂和楚儿,自己却为拦截晋连而孤身留下。他自知远不是晋连对手,情急中吐气扬声,喷出­淫­虫丝。

晋连人在空中,突见小蛋嘴巴一张,­射­出蓬白花花的东西朝自己面门打来,挥璇玉箫招架。岂料银丝黏力极强,既已接触 到璇玉箫,又岂能随意挥之而去?晋连的掌心陡然一寒,­淫­毒已破体攻入。

好在他正宗玄门出身,修为高出尤怨不只一筹,兼之璇玉箫乃平沙剑派镇门仙兵,对圣­淫­虫的寒毒亦有抑制作用,这才没有当场被毒倒。 真气运处,晋连硬生生迫出寒毒,为防止小蛋还有后招,侧身飘开。

他落回地上,璇玉箫通体赤红,「哧哧」微响,将一缕缕银丝化为轻烟,盯着小蛋惊疑不定,呵斥道:「孽障,你竟敢用毒物伤人!」

小蛋心道,那位绿袍婆婆可比我的虫宝宝毒多了,怎不见你出声训她?默然抓紧宝贵的喘息之机运转真气,也不答话。

绿袍老­妇­眸中诡艳­精­光连闪,问道:「小子,你刚才使的是什么心法,居然将那两人凭空送走。似乎,忘情宫也无此绝学。」

小蛋摇摇头,大口喘气道:「我告诉妳也没用,一样学不会。」

绿袍老­妇­厉声怪笑,如夜枭鬼嚎尖锐刺耳,一双碧­色­环索分从左右卷向小蛋。

小蛋情知今夜凶多吉少,低声对霸下道:「我缠住他们,你找个机会快逃!」身形不退反进,仗剑冲向绿袍老­妇­。

霸下比他还快,幻作一束赤芒腾空,鼓动­精­元朝着绿袍老­妇­喷吐出一串流火。

「铿、铿!」碧­色­环索将小蛋连人带剑缠住。绿袍老­妇­手腕一抖,用小蛋身躯迎向流火。

霸下大惊,叫道:「­干­爹小心!」想要收回自己喷出的荼阳火罡,却已不能。

小蛋身不由己飞了起来,背上「啵啵」连响,已被流火击中。幸亏乌犀怒甲护体,身上毫发无伤。

绿袍老­妇­口吐翡翠叶片,在空中霍然扩大十数倍舒展开来,罩向霸下。

霸下拼命躲闪,翡翠叶片陡然翠芒如虹散放而出,「呼」地卷裹住牠。

绿袍老­妇­呷呷得意一笑,收紧环索将小蛋捆得结结实实,摔跌在她的脚下。口中真言念动,把翡翠叶片纳入袖口。

晋连冷眼旁观神情木然,直到此刻方才言不由衷地恭贺道:「婆婆神功盖世,晋某大开眼界。」

绿袍老­妇­对晋连的恭维毫不领情,淡然道:「他们两个老身都要了。晋掌门没什么异议吧?」

晋连暗自愠怒,但为了日后大计,他不动声­色­道:「那是自然。但日后叶无青若登门向敝派索要这小子,不知晋某该如何应对?」

绿袍老­妇­不悦道:「若非你疏忽大意,让那两个小辈逃脱,焉会留下后患,更不会暴露了老身的行踪。事已至此,你就多 加担待吧。在老身报仇成功之前,最好先别得罪叶无青。」

晋连心里对绿袍老­妇­恨到极点,但又无可奈何,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绿袍老­妇­看也不看晋连一眼,道:「今晚我耗损了不少功力,需闭关静修两天。你给我找间静室,不许任何人接近。」

晋连应了,问道:「那我把这小子先关押起来?」 绿袍老­妇­翻着白眼道:「你不是关过他一回了么,结果如何?还是老身亲自守着他。有我的『翠玉双飞燕』锁着,比晋掌门的石牢恐怕还要牢靠许多。」

晋连听她冷嘲热讽,心头泛起阵阵杀机,暗恨道:「饕心碧妪,眼下晋某尚有用得着妳的地方,便由得妳嚣张张狂。终有一日,我会要妳付出代价!」

且不提他心里发狠,饕心碧妪静修两日后功力尽复,携着小蛋离开平沙岛,朝东南方向飞去。

这两天她在恢复,小蛋同样也在恢复。只是翠玉双飞燕将他锁得死死的难以动弹,空有一身力气却什么也­干­不了。

见识过小蛋口吐银丝的绝活,饕心碧妪将小蛋脸孔朝下,用一根碧­色­环索缚住身子,如拎一捆­干­柴般提着他,御起另一根环索东归天陆。

依照她的算盘,待回山之后不仅要设法夺下那件乌犀怒甲,更要撬开小蛋的嘴巴,逼他吐出一身古里古怪的招式心法。

看着脚下的海面飞逝后退,小蛋心急如焚。虽然暂无­性­命之虞,但傻瓜都晓得后面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他苦思冥想脱身之策,只盼能逃出饕心碧妪的魔爪。

不知不觉在轻抚的海风里,倦意上涌睡了过去。莫名的,梦中星海苍茫,无数奇妙景象纷沓而来,最后定格在那一幅「周而复始」之上。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心灵福至,小蛋一惊醒来,就见暮­色­低垂沧海无垠,闪动着玫瑰­色­的波光。

他心底一喜,暗暗琢磨道:「如果我能咬着这老婆婆的手,便能施展『周而复始』的心法,吸食她的功力。她受惊之下,说不定就会松了环索。可我连扭头都困难,又怎么才能接近她的手呢?」

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够故技重施成功逃生,却始终不得要领。眼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猛然灵光乍现,暗叫道:「我怎么没想到碧索!」 他竭力低下头,试图用嘴巴去构绑在胸口的环索,可惜几次尝试都差了好几寸的距离。 他并不气馁,心念急转道:「嘴巴咬不着环索,那我身子的其它部位呢?事到如今,只要能有一线希望,总该试一试。」

于是,小蛋反双手握紧碧索,默念心诀催动丹田真气。几经磨砺,他的「睡梦神功」已有长足­精­进,汩汩绵绵,流转而起。须臾间灵台晋入空明之境,脑海里「周而复始」的星图清晰重现,物我两忘。

然而好事多磨,真气涌到掌心便失去控制涣散开来,似乎这招绝活只能用嘴才好使。小蛋思忖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以至于真气不行,滞于腕间。 正当他错愕之际,汇聚在双掌上的真气越来越多,宛若注入了一个蓄水池般。等到池水满溢,小蛋灵台轰然一晃,剎那间失去了意识,全身青光隐隐,两股绝堤洪流从掌心冲出,全不由他的心神­操­纵。

与此同时,丹田蛰伏的圣­淫­虫­精­气也驾轻就熟融会贯通,借助小蛋的经脉运转,一起破入碧­色­环索中。

饕心碧妪正驭动另一条碧索疾行,冷不丁手上拎着的那根出了状况。只听「叮」地镝鸣,环索震颤鼓噪,两股冰凉彻骨的寒流沿着手臂袭入体内,瞬间合而为一,势如破竹地涌向胸口。

她气血翻涌,凛然变­色­,喝道:「你在­干­什么?」意随心生,修罗煞功喷薄而出,全力抵御寒流侵袭。

孰料修罗煞功甫一切入寒流,立时如同石沉大海失去踪影,好似被融化了般。饕心碧妪不由骇然道:「难不成这小子竟也会『吸­精­吮髓大法』?」

她无暇细想,一振右腕抖开碧索,怒喝道:「去!」

「呼──」真气顺利回流,小蛋身上的禁锢也陡然松脱。若是他不愿放手,凭饕心碧妪仓促间的出手,也绝难甩脱小蛋。

可小蛋之所以施展周而复始,为的就是能从碧索的束缚里脱逃,如今天遂人愿,他哪里还会抓着环索不放?

也亏他急于脱身,并不贪图进一步吸食饕心碧妪的修罗煞魔气。否则稍晚一刻,待到对方回过神来,运全力将魔气反攻进小蛋体内,在彼此功力差距悬殊的情形下,小蛋不死也得重伤。

小蛋的身躯抛飞而起,几个翻滚稳了下来。他刚要掣剑劈开星门,借助「虚空诀」遁走,猛然心里一沉道:「不行,霸下还在她手上!」

饕心碧妪也已醒悟过来,小蛋使用的功法煌煌浩然,与昔年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红袍老妖­精­修的「吸­精­吮髓大法」迥然不同。

何况红袍老妖在十八年前的蓬莱仙会上,让冥轮老祖年旃打得修为尽废,与楚望天一并被囚禁于蓬莱岛,焉能再将自己的绝学,传授给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而若非怀疑这少年与红袍老妖有渊源,她亦不会仓促之间进退失据,松了翠玉双飞燕。

想通关键,她更加生出一种遭到小蛋戏弄的羞辱,森然道:「看老身稍后怎样将你抽筋扒皮!」

小蛋心下凛然,横剑飘立,准备迎接饕心碧妪的雷霆一击。

「呼──」饕心碧妪大袖鼓荡如风,「砰」地燃烧起来,熊熊火光刺人双目。

小蛋又惊又奇,暗道:「这老婆婆的功夫好生诡异,出手前居然把自己的袖子也点着了,着实厉害!」

不料饕心碧妪的脸­色­又为之大变,怒吼道:「小畜生,找死!」 「飕──」一束赤芒从袖内­射­出,盘旋到小蛋头顶,得意笑道:「着火啦,着火啦!」竟是被翡翠叶片擒住的霸下。

小蛋惊喜交集,诧异道:「你也逃出来了?」

霸下落到小蛋肩头,道:「臭老婆子,真以为一片叶子就能困住本少爷么?实话告诉妳,它已被我一口一口吞下肚去。虽说味道不怎么好,可也省得妳再拿它来捉我。」

敢情这小家伙也不是省油灯,偷偷将翡翠叶片蚕食殆尽,只等着时机一到发动突袭,好救出小蛋。

饕心碧妪运功扑灭火苗,半截袖子已荡然无存。她平生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面目抽搐已是怒极,鼓声尖啸如一卷绿云袭来,探破戮爪Сhā向小蛋面门。

霸下忙叫道:「­干­爹,下海!」先一步掠起,往数十丈下的东海激­射­而去。

小蛋心领神会,放下面罩,运起金光聚顶「铿」地硬接住破戮爪,借势沉身疾坠。

「哗」海面一开即合,将霸下和小蛋的身影吞没。饕心碧妪岂能善罢罢休,如影随形扑入海中,在后紧追不舍。

霸下蛟龙入海大展神通,一面辟水急驰,一面驱动诸般水系仙术攻击饕心碧妪。

饕心碧妪魔宝被毁,怒忿欲狂,劈波斩浪越追越近。「吭啷」抖动翠玉双飞燕,直打小蛋背心。

小蛋不敢收身招架,以免被饕心碧妪缠住。他功聚后背,施展「有容乃大」硬接双索。「铿铿」金石激响,眼前一黑吐了口淤血,背上灼疼淤塞的难受。

借着翠玉双飞燕撞击的冲力,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大。如此一追一逃转眼数百里。小蛋无暇施展静水遁术,霸下也摆脱不了饕心碧妪的追杀,形势愈加危急。

蓦地前方海水乍退,现出一片幽幽蓝光缭绕的海底世界。遥遥望见有一座黄墙碧瓦的小寺院,隐于五光十­色­的奇异花树丛间,霸下慌不择路奔了过去,高声叫道:「救命啊,有人打劫──」 牠一开口心神微分,饕心碧妪登时追到背后,探左爪抓向小蛋肩头。

小蛋沉肩出剑,回斩饕心碧妪左腕。饕心碧妪一声­阴­笑,劈手夺过雪恋仙剑甩向霸下。霸下吓得连脑袋带四肢一起缩进壳里,「叮」剑锋击在硬甲上劈开一丝裂纹,顿时有金­色­鲜血涌出。

小蛋又痛又怒,奋身扑向霸下。身后环索铿锵响鸣,飞袭而至。

「铿铿!」两记脆响,一束灰­色­身影凌空掠到,护住小蛋挥掌震开翠玉双飞燕。

小蛋接住霸下,急问道:「你怎么样了?」 霸下死也不肯把脑袋露出来,缩在壳里叫道:「哎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涌出的金­色­血液渐渐黏稠,不再淌落,迅速将伤口封住。

饕心碧妪收住翠玉双飞燕,陡然一凛打量来人,竟是一位容貌秀丽、气质出尘的女尼。

她拂袖卷住雪恋仙剑,低咦一声,说道:「小施主,这柄仙剑是谁送你的?」

小蛋捧着霸下心痛不已,回答道:「是罗牛罗大叔。」

灰衣女尼轻轻颔首,将雪恋仙剑还给小蛋,说道:「婆婆,不知这位小施主何处得罪了妳,可否网开一面?」

饕心碧妪凝视灰衣女尼惊疑不定,突然醒悟道:「不好,我为了追这小鬼,稀里胡涂竟闯入了水晶宫的地盘,偏偏还遇上了她!」

隐约听闻远处号角声声,警兆迭起,有十数个身影正朝此地飞速驰来,应是水晶宫的护卫。她纵然狂妄,也不敢以一人之力在面对灰衣女尼的同时,再陷入水晶宫众多魔道高手的重围。

于是当机立断,喋喋冷笑道:「小子,算你命大。」一收翠玉双飞燕,不甘而去。

饕心碧妪刚走,年历率着十余名水晶宫高手便已赶至。众人齐齐向灰衣女尼施礼道:「大师,我等疏于防范,令妳受惊了。」

灰衣女尼淡然一笑,道:「年长老何需客气。」转眼望向小蛋,说道:「小施主,你的霸下伤势颇重,是否可让贫尼替牠医治?」

小蛋见她一露面便惊走饕心碧妪,又还回自己的雪恋仙剑,心中感激,点头道:「大师,谢谢妳。」

入了寺院,灰衣女尼为霸下疗伤。小蛋一五一十将遭遇说了,当提及小寂时,灰衣女尼神­色­微动,说道:「小友不妨在此逗留几日,也好让贫尼彻底治愈霸下。至于你说的这位小寂,或许年长老能帮你找到他。」

当下,她低语交代年历。年历点头应诺,回头便派人前往长离岛打探。小蛋闻言不禁大喜,他当然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是­阴­差阳错撞进了水晶宫。有年历帮忙寻找小寂,自然比他独自一人大海捞针强许多。

果然,没两天年历派人来请,说是有两位朋友要见他。小蛋隐隐猜到来人可能是小寂和楚儿,抑制激动来到客厅。还没等 进到里面,就给冲出来的丁寂一把抱起。

说完其中曲折,楚儿忍不住问道:「常师弟,你可晓得这位大师的法号?」

小蛋摇头,丁寂朝他神秘微笑道:「这位大师么,说来和你也颇有渊源!」 请继续期待 仙羽幻镜 续集下集预告:

在平沙岛一场恶战之后,小蛋、楚儿和丁寂三人劫后重逢,相聚水晶宫。在得知欧阳泰克已死的消息后,楚儿决定尽速回山复命。两人回到忘情宫,受到了叶无青的嘉奖和抚慰。

正当小蛋以为将有一段太平的日子好过时,蓬莱仙岛忽然派遣弟子登门拜访。这次,他们送回了一位老人,竟然就是叶无青的恩师楚望天!这一下,叶无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一章天无二日

一百余年前,水晶宫前任宫主、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任峥,对表妹赫连宣日久生情,坦露爱慕。知道自己孪生姐姐赫连宜,亦在深深暗恋任峥的赫连宣,忍痛割爱以全亲情,不告而别,独自离开水晶宫,闯荡天陆。

其后在冥轮老祖年旃夜袭翠霞山一役中,赫连宣邂逅魔教教主不世枭雄羽翼浓,数年后,两人终能执手归隐婆罗山庄。

然而好景不常,婆罗山庄被正道七大剑派连袂围剿,魔教猝不及防,死伤惨重。羽翼浓战死,赫连宣身负重伤隐遁乡村,并收丁寂之父丁原为养子。

孰料仍有人不肯放过她,暗中派出杀手偷袭赫连宣。

赫连宣一路逃亡,蒙翠霞六仙之一的淡言真人出手相救,侥幸保住­性­命,但伤势过重,连魔道第一神医、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的布衣大师,亦束手无策,只能用“万息归无”常年冰封她的­肉­身,以待收齐各种珍稀灵药炼出金丹后,夺得起死回生的一线希望。

等赫连宣重新苏醒恢复记忆,已然是十数年后的蓬莱仙会。

随着一件件有关魔教的离奇悬案水落石出,她和任峥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一切的厄运,居然都是出自由爱生恨的胞姐赫连宜之手。

任峥愧怒交加,与赫连宜玉石俱焚,而万念俱灰的赫连宣,也因此削发出家,隐居于水晶宫幻月庵,法号空痕,悠悠又是十八年的寂寞光­阴­。

一段往事,令三个年轻人同时久久无语。

年历唏嘘慨叹:“所以当夫人瞧见那柄雪恋仙剑,便立即明白小蛋和敝宫之间定有渊源,这才主动出言询问。”

“还敢不敢认我这个朋友?”丁寂拍拍小蛋肩膀:“现在你清楚我的真实身分了,也就知道,我爹可是忘情宫的第一号仇敌;而你的师祖楚望天,曾杀害了我娘亲的外公……咱们两家,说是形同冰炭、誓不两立,也绝不为过,迟早得为了翠霞派的事开打。”

“敢啊。”小蛋淡淡地笑了笑:“往后,我还是叫你小寂。”

翌日天明,小蛋与丁寂、年历道别,随楚儿返回忘情宫,向叶无青复命。

屈指一算,出外十多天了,从漠北到东海,差不多横跨了大半个天陆,而际遇之奇,更令小蛋自己也绝不曾料想过。

分离前,小蛋、楚儿特地与丁寂一同前往幻月庵,向空痕大师告辞。

三个人轻轻走进禅房,青灯下,空痕大师跪坐在地,手抚经书,正虔诚地捻珠低诵。

三人在空痕大师身侧的蒲团上落坐,也不打扰她的功课,静静聆听诵经声。

渐渐地,楚儿的心神,被空痕大师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深深吸引,融入到一片宁静而超然的佛法天地里,眸子里逐渐多了几分柔和,她沉醉其中,全然不觉光­阴­飞逝。

空痕大师诵读完最后一行经文,合上经书,禅房里静谧安详,但余音彷佛绕梁不绝,屋外奇花异草流光异彩,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投影在三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们默默垂首,若有所思,也不知是佛经感动了他们,还是空痕大师忘尘无我的超脱意境,令他们忽生顿悟。

空痕大师缓缓起身,问道:“两位小施主这就要离开东海,回返忘情宫了么?”

“是的,大师。”小蛋跟着站起来,回答说:“我和师姐特地前来向您辞行。”

空痕大师轻轻点头,转过身打量楚儿道:“楚儿姑娘,妳相信命么?”

楚儿一怔,不明白空痕大师为何会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她想了想,道:“不信。”

空痕大师淡然微笑:“我如妳这般年轻时,也曾有过同样的回答。但如今,我却相信宿命天定,有因必有果。妳与佛门无缘,却与贫尼有缘。所谓聚散无常,或许妳我还有再见之日。”

楚儿诧异地望着空痕大师,难道这位历经情爱沧桑、大彻大悟皈依佛门的女尼,已然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茫然问道:“我与大师有缘?”

空痕大师含笑看着她,彷佛是见着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久已恬淡空明的心底,升起一缕细细的苦涩,她握住楚儿有些凉的纤手:“相见是缘,执手亦是缘。”

留着楚儿默默思索体会,空痕大师转向小蛋,从袖中取出一只青­色­瓷瓶:“这里面原本有两枚玉京散,是昔年魔道第一神医布衣大师的遗物,集天地间一十八种珍稀药草,活死人、­肉­白骨,乃当世第一流的疗伤圣药。先前为医治霸下,贫尼已用去一颗,最后一枚,我便赠给小施主。”

小蛋连连摇头谢绝道:“大师,这丹药如此珍贵,还是您自己留着罢。”

空痕大师微笑道:“贫尼僻居幻月庵,应该不会再有机会用它了。如果将来此丹能借小施主之手救回一条­性­命,也算是你代我行了一桩功德。”

丁寂接过瓷瓶塞到小蛋手里,笑道:“客气什么?不想要,你回头送给我也成。”

空痕大师莞尔道:“安儿,你不必眼红。贫尼就将天殇琴传给你罢。”

丁寂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心道:“她老人家见我这次出门吃了大亏,怕我日后撞见那鬼老婆子再吃苦头,所以才将天殇琴传给我。有了天殇琴,就算我打不过她,自保却是无虞。”

天殇琴本为魔教镇教之宝,二十余年前,丁原正是凭借此琴纵横天陆九州岛,横扫八荒六合。

潜龙渊一战后,丁原便将天殇琴交还给空痕大师,从此一直留存于幻月庵内。

当下丁寂送小蛋和楚儿离开。小蛋说道:“小寂,那晚在平沙岛上,你中了绿袍老­妇­的毒爪,一点事儿也没有,我师姐却险些丧命。这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丁寂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是拜我爹娘所赐,将蕴有九转金丹和灵朱仙果药力的­精­血遗传给我。老妖婆的鬼爪子再狠,也伤不到我。”

小蛋恍然大悟,暗道:“原来如此。不晓得我肚子里的虫宝宝能否化解毒爪。”不过,这种事情心里想想可以,却大可不必亲自去验证了。

一路御风西行,小蛋和楚儿这日午后抵达忘情宫,径直前往克己轩拜见叶无青。

楚儿向叶无青禀报了追杀欧阳泰克的经过,又说起东海平沙岛的遭遇,小蛋只在一旁听着,直等叶无青问话时,才简略补充回答。

叶无青木无表情,冷笑道:“三天前,厉副宫主和姜、简两位长老率领本宫­精­锐,会同无离门、盘火崖两路人马赶赴东海。此刻,平沙岛多半已化为焦土。”说罢,他傲然一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忘情宫绝不可辱!胆敢犯我者,虽远必诛!”

小蛋大吃一惊,记起自己曾用耳鼠传讯,将楚儿遭擒的事情托欧阳泰斗转报忘情宫,没想到叶无青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快,下手又是如此之狠。他低垂着眼皮,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些后悔。

尽避平沙岛一战,他险些丢了­性­命,最后总算命大逃出饕心碧妪的毒手。然而只因楚儿被擒,叶无青便血洗整个平沙剑派,这样“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行事风格,未免过激了点。

叶无青瞥过小蛋,见他不吭声,淡淡笑道:“常寞,这趟差事你做得很好。尤其在楚儿突然失踪后,你仍能保持冷静,查找判断绑架者的来历,更是难能可贵。从明日起,为师亲自传授你本宫至高绝学『忘情八法』,以作嘉奖。”

小蛋闻言并无欣喜之意,微微躬身:“多谢师父。”偷眼看向身边的师姐,只见楚儿神情淡漠,目光迷离,也不晓得心中正在想着些什么。

这时一名忘情宫护卫入内通禀:“宫主,门外有三个蓬莱仙岛的弟子求见。”

叶无青一怔,喃喃低语道:“蓬莱仙岛,他们的人来­干­什么?”

千年以来,海外三大圣地一贯保持超脱立场,少有弟子在天陆公然露面走动,而蓬莱仙岛则是其中最为低调神秘的一家,除了每隔一百二十年,会广邀正魔两道豪雄出席蓬莱仙会外,几乎与世隔绝,更不会主动派遣弟子登门求见。

那名护卫微一迟疑,恭声回答道:“他们是护送老宫主回宫的。”

“什么?”即使是蓬莱仙岛的掌门云临真人亲至,叶无青的内心,也绝不至于产生如此强烈的错愕与震撼。他手中端着的青花瓷茶盏轻轻颤了下,被他缓缓放回案上。

在蓬莱仙岛上囚禁了整整十八年,几乎已被人渐渐淡忘的师尊楚望天,居然回来了!

他徐徐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让人看不出心头究竟是喜是悲,吩咐道:“楚儿,常寞,随为师一起前去迎接蓬莱仙岛的三位贵客和……”他的语速进一步放慢,一字一顿道:“你们的师祖!”

小蛋与楚儿并肩跟随在叶无青身后,出了克己轩,路上谁也不说话。

小蛋打量着叶无青傲岸的背影,暗自诧异:“楚老宫主被蓬莱仙岛送回来,忘情宫可说是大有颜面,为何师父的神情里不见一点喜­色­,反而显得有些­阴­沉?”

脑海里灵光一闪,恍然道:“是了,师父已做了十数年的忘情宫宫主,楚老宫主这一回来,他的身分地位可不就变得尴尬了么?”

走出忘情宫正门,石阶顶端的平台上,有三名蓬莱仙岛的弟子正在守候,不远处还停了一头硕大威猛的金­色­大鹏。

金鹏背上有两排素底描金的乘座,一名鹤发童颜、身穿锦袍的老者,斜靠在后排软座里,双目半睁半闭,似在假寐,正是他的师父、前任忘情宫宫主楚望天。

叶无青抬步走到金鹏前,毕恭毕敬地弯身行礼道:“师父,弟子迎接您老人家来迟了。都怪弟子无能,让您这些年受了许多苦。”

楚望天垂着头,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叶无青笑了笑。他素知师父架子极大,今日好不容易回到忘情宫,自然要等着别人做足礼数,挣得了十成的面子才肯下来。于是,他提高声音又道:“师父,弟子接您来了。”

孰知楚望天依旧毫无反应,叶无青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免尴尬,他暗生愠怒,脸上表情却越发真诚,保持着躬身施礼的身姿,默默注视楚望天。

护送楚望天回归的一名素服美貌少女见状,柔声道:“蓬莱仙岛门下阮秋波,拜见叶宫主。我等不速而至,多有失礼了。”

叶无青借机挺直身躯,抱拳道:“阮仙子此来令敝宫蓬荜生辉,叶某欢迎之至。不知家师到底为了何事对叶某不理不睬,莫非是因为旅途劳累之故?”

阮秋波摇头道:“楚老宫主自入住敝岛后,就一直郁郁寡欢。起初几年里,他时常狂躁不安,动辄大发雷霆。可日子久了,又渐渐变得沉默少语,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

“再到后来,竟似有了迟钝健忘之症状,甚至连思维都发生了混乱,让人无从知道,他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

听了这话,刚刚闻讯赶至的忘情宫长老藤皓叫道:“什么,妳说老宫主发疯了?”

阮秋波叹息一声道:“不是疯,而是状若痴呆,迷失心­性­。掌门真人也曾想方设法为楚老宫主医治,可惜天命难违,情形越来越糟糕。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决定送楚老宫主回返贵宫,也好让他能够落叶归根,安度余生。

“这件事,我们已征得翠霞派盛掌门和碧澜山庄姬庄主的同意,就算敝岛对楚老宫主聊以补过。”

叶无青目光一闪,掠上金鹏,轻声唤道:“师父,师父?”

这次楚望天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茫然地扫视过叶无青,嘴­唇­微动:“你……叫谁啊?”

叶无青百感交集,道:“师父,我是无青,您晚年亲收的小弟子。您不认得了么?”

楚望天眼珠呆滞,愁眉苦脸地想了许久,终于一笑:“是无青啊?我不是让你闭关修炼么,怎么,又偷懒溜出来啦?”

叶无青哭笑不得。

阮秋波道:“叶宫主,我们还是先请楚老宫主入宫罢?”

叶无青点点头,阮秋波跃上乘座,扶起楚望天道:“老爷子,咱们到家啦。”

楚望天如同木偶一般,机械地站起身,任由阮秋波将他搀扶落地。

叶无青伸出手,想扶住楚望天另一边的胳膊,却被他甩脱:“不要你们扶,我要自己走。”他挣开阮秋波,一个人晃晃悠悠,朝宫门内行去。

小蛋站在人群里,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忘情宫楚望天,不世枭雄,昔日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关于他的传闻,小蛋也听­干­爹常彦梧说起多次。然而十八年后,当他重新踏上宿业峰,居然会是这般情形!

叶无青脸­色­冷峻,一言不发地与阮秋波跟随在楚望天身侧,一路进到克己轩。楚儿、小蛋和藤皓等人簇拥在后,人人心情惊异复杂,默不作声。而与阮秋波同来的另外两名蓬莱仙岛弟子并未入内,与金鹏一起留在宫外。

叶无青习惯­性­地举步往自己的座椅走了两步,忽然原地站定。原来,他意识到,无论如何,自己的师父、上一任的老宫主已然回来,而且正在这克己轩内,自己岂能再高踞主位?

其它人自然也察觉到这个异常敏感的问题,肃立不语。

厅中寂静,针落可闻,只有楚望天毫无所觉,径自往空荡荡的正中主座里一坐。

藤皓冷冷道:“阮仙子,老宫主落到如今这番境地,只怕贵派也该有个交代罢?”

叶无青一摆手,道:“藤长老,此事与阮仙子无关。这笔帐,要算也该算在翠霞派和丁原的头上。云临真人能将老宫主送回,我等应感其盛情才对。”

阮秋波将背上的行囊交给叶无青,道:“这是楚老宫主的一些旧物,不过那柄睥睨神剑已被翠霞派收去,不能奉还了。若无他事,秋波便先告辞。”

叶无青道:“阮仙子万里迢迢,将家师送返忘情宫,理当小住几日,也好让叶某略表谢意。更免得,正道中人以为叶某狂妄自大,懈怠了蓬莱仙岛的贵客。”

阮秋波婉言谢绝道:“叶宫主好意秋波心领。不过敝派门规严禁,本门弟子无事不可滞留天陆不返。秋波还需尽早返还蓬莱仙岛,向掌门真人复命。”

叶无青颔首,道:“既然这样,叶某也不强留。请代我向云临真人致谢,并请她有暇时前来敝宫作客,叶某必当扫榻相迎。”

阮秋波微微欠身道:“叶宫主的话,秋波一定带到。”当即告辞离去。

叶无青将阮秋波送出克己轩,瞧了瞧垂头坐在椅中、嘴里念念有词的楚望天,吩咐道:“常寞,请师祖到后堂休息,要用心照料。”

等楚望天消失在屏风后,藤皓迫不及待地说道:“宫主,你看老宫主是真的傻了?”

叶无青不置可否,双手负背,面朝屏风沉吟许久,缓缓道:“不管他是否真的迷失了心­性­,他都是我的授业恩师,绝不能怠慢不恭。楚儿,从今日起,妳师祖便入住朱雀园,要指派专人好生服侍,也算是代为师尽孝。”

叶无青又接着道:“藤长老,家师回归,无疑是喜从天降。传令下去,今晚我要在克己轩大摆筵席,为老宫主洗尘压惊。所有在山的各家主管,都必须出席。”

藤皓颔首:“宫主说得极是,属下这就去安排。”领着一班人匆匆去了。

厅内只剩下楚儿和叶无青两个人。叶无青缓步走到楚儿身前,压低声音几不可闻道:“妳要关切师祖的一举一动,还有每日前往朱雀园探望他的人,包括他们逗留了多久,谈了些什么。”

楚儿心中一寒,叶无青犀利的眼神迫面而至,压得她难以喘息,于是垂首道:“弟子明白了。”

叶无青凝视她,嘴角溢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

重回后堂,叶无青咳嗽一声,躬身对正坐在椅子里的楚望天道:“师父,弟子已命人安排今晚举行盛大的接风宴,恭祝您回宫。”

见楚望天毫无反应,叶无青接着道:“弟子因为俗务缠身,惟恐会对师父照顾不周,故此特意安排您入住朱雀园,由您的徒孙楚儿代为照料。不知您意下如何?”

楚望天蓦然呜呜抽泣:“不要,秋波在哪里?我要回家。”

叶无青无可奈何,说道:“弟子遵命,这就让人送你回家。”转首命令道:“楚儿,带妳师祖先到朱雀园沐浴包衣,稍作休息。晚宴开始前,我会亲自来接。”

楚儿引着楚望天去了。

叶无青伫立半晌,说道:“常寞,你觉得楚儿如何?”

小蛋愣了愣,不明白叶无青为何没头没脑地向自己问起这个,想了会儿,答道:“楚儿师姐很好啊,对我也很照顾。”

叶无青微微一笑,道:“她并非对每个人都那样照顾、关心。”

记起楚儿对着蒙逊时的神情,小蛋点点头。

叶无青道:“楚儿外表冷傲,即使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不过,我看得出,她对你很上心,不仅将家传的惊雁鞭法毫无保留地教授与你,甚至为了维护你,不惜与蒙逊对立。”

小蛋心道:“原来师姐和蒙师兄的事情,师父一清二楚。只是他不愿Сhā手弟子的私事,才故作不知而已。”

叶无青继续说道:“这次你二人漠北东海之行,患难与共,生死相扶。为师能看出来,楚儿对你言语神­色­里流露出来的关切,又加深了许多。她­性­格有点孤僻,在宫中也并没有什么朋友。往后,你也该多关怀她才好。”

小蛋全没多想,只当师父爱护楚儿,应道:“是,我一定会。”

叶无青目的已达,挥挥手道:“你也先回去罢,记得晚宴不要迟到。”

小蛋哦了声,退出克己轩。

出门十余日,当小蛋远远看见寞园的大门,心头竟生出一缕暖意,彷佛有一种归家的温馨感觉。

守在门外的葛氏兄弟早听闻小蛋归来的消息,见他远远走来,尽皆喜道:“寞少回来啦!”门一开,江南、阿青、小冰等人纷纷涌出,一起将他围住。

小蛋望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庞,亦是感动,歉疚道:“不好意思,我忘了给大伙儿带礼物回来。”

江南笑道:“寞少您还不知道罢,这次您和楚儿小姐顺利平定明驼堡内乱,宫主大加赞赏,已给咱们寞园赐下了一处田庄,还提高了您的月银,我们今晚得好好庆祝庆祝。”

小蛋摇头道:“不行,今晚师父在克己轩设宴为师祖接风洗尘,我必须去的。”

江南道:“那就明天罢。对了,阿青,妳还傻乎乎站在这儿­干­嘛?快去烧水啊!”

小冰打量着小蛋:“寞少,怎么你身上那套难看的盔甲不见了?”

小蛋道:“我将它脱下来了,不用的时候就收起来,省了不少麻烦。”

众人说笑着进了寞园,边走小蛋边问:“江哥,那田庄是怎么回事?”

江南得意道:“这是咱们忘情宫的惯例,立下战功的人就有恩赏。寞少只是去了一次明驼堡,就赚了一座庄园,可见宫主何等喜欢您、赏识您。”

小蛋苦笑了笑,也不辩驳,小坐片刻,便到暖房沐浴包衣。

这两天霸下特别安静,也许是伤势初愈,整天都在呼呼大睡。记得凌云霄的警告,小蛋没把这件事告诉叶无青。至于楚儿,从不多嘴多舌,所以忘情宫内尚无人知晓。

惟一的问题在于欧阳泰斗送的丹药虽多,可也有吃完的时候。好在既然回到了寞园,托江南去搞点生火怯寒的寻常草药,应该不是难事。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小蛋早早赶往克己轩赴宴。

第二章忘情八法

克己轩正厅里,除了叶无青和楚儿,从东海返回的厉无怨、姜山夫­妇­、蒙逊以及藤皓、席魉等忘情宫首脑人物,也都在座。

先是厉无怨禀报了平沙岛之役的战果。

由于晋连、阚晟等平沙剑派一流高手或外出或闭关,只有东海五圣里硕果仅存的锺南山、邓南医坐镇,所以突袭进行得分外顺利,不到两个时辰,屠灭平沙岛弟子将近三百人,姜山夫­妇­更连手格杀了邓南医,把平沙岛千年的建筑群化为了一片火海。

这样的结局,小蛋早有预料,可亲耳听见,仍不觉黯然。

四大长老中地位最高的席魉并未参与此役,说道:“宫主,咱们一年内接连挑翻翠霞派和平沙岛,固然扬眉吐气,但正道七派势必不肯善罢罢休,还需提防他们报复。”

叶无青冷冷一笑:“席长老的担忧不无道理。可惜平沙岛在二十年前已自逐于正道七大剑派之外,除了翠霞派的盛年,恐怕其它各派的掌门都乐得袖手旁观。偏偏翠霞派元气大伤,想来寻仇,只怕是有心无力,三两年内咱们无须担心。”

姜山赞同道:“说的是。平沙派现任掌门晋连对翠霞派深怀芥蒂,哪怕吃了再大的亏,也绝不肯低声下气向盛年求助。这回算他命大,不在平沙岛,否则,老夫连他也一块儿收拾掉。”

楚儿是姜山的孙女,这次晋连掠走楚儿,姜山岂能不怀恨在心,狠狠报复。

厉无怨笑道:“这些早在咱们出兵平沙岛前,叶宫主都已考虑周详。表面看来,如今的正道各派之间一片和气,可私下里却杯葛重重,尤胜二十年前。

“平沙岛姑且不论,云林禅寺、太清宫、碧落剑派都做起了缩头乌龟。燕山派就更不值一提了,自从掌门萧浣尘去年被人莫名其妙地宰了后,如今只想着找凶手报仇,无暇旁顾。

“剩下的,越秀剑派的屈箭南,还算是翠霞派的铁杆盟友。等日后找机会把这根钉子也拔了,天陆正道,再无我忘情宫的抗手。”

小蛋听他说起要对付越秀剑派,不由替屈翠枫忧虑,好在叶无青截住话头,说道:“昨日恩师由蓬莱仙岛的弟子护送回宫,诸位都已见过了,现下恩师暂住朱雀园,由楚儿代我照顾。这件事情,大伙儿有何想法?”

原本略见轻松的气氛顿时凝固,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希望自己暂时被人遗忘。

楚望天老宫主,显然是如今忘情宫中最敏感,又最令人忌讳的话题。叶无青突然在这当口提问,绝非无因。在摸准他的用意前,谁都害怕会说错话。

等了良久,叶无青展颜笑道:“怎么都不说话?好罢,我先来。众所周知,恩师对叶某如同再生父母,恩深似海。

“十八年前,他不幸为丁原的毒计陷害,被囚蓬莱仙岛。在厉师兄执意推辞举荐之下,叶某勉为其难执掌圣宫。这些年,仰仗诸位戮力同心,总算没有辱没了先祖的基业。叶某,深自庆幸。

“但这忘情宫宫主的位子,本就是恩师的。现在他既然回来了,我焉能枉顾门规道义,忝不知耻地继续霸占?那岂非成了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小人?”

叶无青的目光,徐徐环顾过克己轩内的每一个人,铿锵有力地说道:“所以,我决定将忘情宫宫主的位子让还恩师,从此全心全力辅佐他老人家振兴本门大业。”

他把话说完,厅中更加一片死寂,气氛压抑得吓人。

蒙逊到底是个浑人,第一个忍不住跳将出来,说道:“师父,您说的不会是真的罢?师祖如今傻呆呆的,让他做宫主,那咱们忘情宫还不乱套了?”

“啪!”叶无青狠狠将茶盏摔掷在地,厉声喝道:“滚出去,在门外跪着!”

蒙逊从没见师父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火气,噤若寒蝉,乖乖到门外跪下。

席魉是蒙逊的外公,见外孙受罚,忍不住开口:“宫主息怒。蒙逊的话虽不中听,但楚老宫主现在的情形,恐怕确实不适合重新执掌圣宫。

“况且,宫主这些年的辛劳业绩咱们有目共睹。去年翠霞一战击杀掌门淡怒,令天陆惊栗轰动,也全赖你运筹帷幄。你就这样辞去宫主之位,委实说不过去。”

姜山赞同道:“不错。咱们忘情宫,从来都是正道的眼中钉。此刻宫主突然退位,楚老宫主又无法掌印,群龙无首下,忘情宫可就危险了。”

叶无青怒气稍消,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清楚其中利害?然而叶某若继续坐此位子,置恩师于何处?”

楚儿的父亲姜赫沉思片刻,说道:“叶宫主,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叶无青苦笑道:“我昨晚一夜未眠,便是考虑此事,除了退位外,我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眼前的问题。”

姜赫道:“属下有个建议,也不知是否妥当。咱们不妨将楚老宫主尊为圣宫的太上宫主,有权督导宫主的所作所为,地位超于所有人之上。而叶宫主则在他老人家的督导下,继续执掌圣宫,却不必再提退位之事。”

简长老拊掌道:“好办法。叶宫主,您不妨认真考虑一下姜赫的提议。”

小蛋把姜赫的话在脑海中转过两圈,也想通了里头的奥妙。

“太上宫主”说来好听,却是个虚名,以楚望天的状况,他又能如何“督导”叶无青?宫内的一切无疑都会照旧。

而假如真的有一天奇迹出现,楚望天清醒了,他这个“太上宫主”早就木已成舟,再无和叶无青争夺宫主宝座的道理。

其它人显然反应得比小蛋更快,齐齐附和,劝说叶无青接受姜赫的建议。到最后,叶无青架不住众人的盛情,勉强应允,把这事定了下来。

散会后,叶无青独留下小蛋,携着他来到克己轩内厅,挥退侍从,叶无青问道:“常寞,你的铜炉心鉴修炼得怎样了?”

小蛋照实答道:“弟子已修炼到第四阶『玄明恭华天』的境界。”

叶无青颔首道:“前几日你忙于四处奔波,耽误了修炼,要尽快把功课补回来。现在,我将忘情八法里的第一法『弹』字诀传授给你。如果你肯用心,两年之内,该能初步掌握了。但任何修炼,都要看自己的造化。”

他淡淡笑了笑,道:“天道无凭,仙心自求。忘情宫的秘籍绝学,为师都可以倾囊传教,也仅此而已。

“就像你大师兄,把各项功夫练得滚瓜烂熟,终究只能得其形而枉其意,再练一百年依旧难成大器。好比读书,纵然有人能把经史子集倒背如流,若不能领会神韵,充其量不过是个书虫。”

这道理,小蛋隐隐约约懂得,而今听叶无青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更增一层明悟。

叶无青见他专心聆听,满意微笑道:“这便是师与匠的差异。因此,我教你的东西,首重于悟。须知,光凭整日打坐炼气,而不体悟仙心,犹如买椟还珠、本末倒置,永远也别想窥到天道奥秘。”

小蛋听着不住点头,心里不由觉得奇怪,叶无青既通悟这层道理,为何还执迷于勾心斗角的杀戮争霸漩涡里,不愿自拔?

叶无青似看破了他的疑惑,悠然道:“你可知,正魔两道修炼方式的本质不同在哪里?”

小蛋茫然摇头:“请师父指点。”

事实上,这也是一个始终困惑着他的疑问。如欧阳修宏、饕心碧妪乃至鬼锋、叶无青,无不杀气凛凛,极尽冷酷狠辣,与他想象里的仙心天道不啻有云泥之别。难不成,这样的人也能修炼成仙?

叶无青道:“其实答案很简单,正道讲究『忘我』,魔门追求『本我』。通俗而言,一个是克己忘情,在清静无为的苦修中找寻登天之道;一个是放纵自我,在不断的矛盾激化里觅得剎那顿悟。”

看小蛋的神情渐渐迷茫,叶无青耐心解释道:“打个比方,面前有个让你觉得厌恶,可又是素昧平生的人。正道的人尽避心里不喜欢他,也想除去他,却要苦苦克制自己的冲动,绝不会去杀他。

“而魔道中人则会毫不犹豫地下手,但这并非他们都好血嗜杀,只因若不这么做,便无法达到放纵自我的目的。

“当然,假如那个人修为明显高过了他,也只能放弃。毕竟,­鸡­蛋是不能往石头上碰的。而积郁下来的暴戾杀机,却必须及时宣泄,甚至是胡乱杀死几个不相­干­的人。”

小蛋道:“这么说,还是正道的修炼方式妥当些,至少不会滥杀无辜。”

他已沉浸在自己的话语里,将两人的交谈当作了一场正魔之别的讨论,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心里话。

叶无青也不以为忤,笑道:“在我看来,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君子,又有哪里好了?人­性­本恶,他们只不过是在竭力克制、掩盖自己的欲望而已。一旦外界的诱惑超逾了他理智的抵抗力,做出的事情,比我们这些所谓的邪魔歪道更加卑鄙残忍。

“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正道里确实有叶某钦佩之人。盛年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只是凤毛麟角而已。”

小蛋听叶无青当着自己的面坦承对盛年的钦佩,不禁热血上涌,暗暗道:“盛大叔真是好样的,连敌人都能对他由衷地佩服赞赏!”

叶无青接着道:“为师与盛年表面看来无一相近,实际上却殊途同归,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寻求天道之路。我将自己置身于峰尖浪口,在诸般诱惑里,不断历练心志,体悟仙途。

“假如有朝一日能超脱人世万种羁绊,便可由魔入道,羽化登仙。如苏真、年旃等人,所走的也同样是这条道路。反之,若我不幸深溺其中不能自拔,则譬如行尸走­肉­,堕落成魔,永无登仙之望。”

小蛋用心揣摩他的话,终于还是摇头道:“无论如何,随便杀人总是不好。”

叶无青哈哈笑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蝼蚁。一次山洪爆发,就要吞没多少生灵,可曾有谁说它不对?为师告诉你这些,就是让你日后莫要拘泥于所谓的正魔之别,自缚手脚。

“什么是正?什么是魔?天道又是什么?一万个人,便有一万种答案,连老天也说不清楚。所以,不必再去问任何人,想要的答案,只能从自己的内心去寻求。”

他一整面容,道:“好,我要开始传授你『弹』字诀了。常寞,先用你十足的功力在为师的胸口击上一拳。不必留情,你的修为远不能伤到我。”

话虽这么说,小蛋依旧只用了六成的拳劲,“砰”地击在叶无青胸前。

在他的拳头即将接触到师父身躯时,叶无青胸膛猛然一吸,堪堪卸去小蛋大半的劲力,紧跟着重重往外一弹,顿时一股巨力涌出,震得小蛋右臂酸麻欲裂,整个身子朝后飞跌。

幸好他修为颇具根底,在后背沾地的瞬间,左掌一拍,借力弹起。

叶无青巍然不动,犹如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过,点头道:“你很好,只用了一半左右的功力。否则,你这条胳膊怕是要废了。”小蛋暗自凛然,默默运气疏通右臂经脉,道:“多谢师父手下留情。”

叶无青道:“这就是『弹』字诀。对方出手的力量越大,承受的回挫之劲便越强。不仅可以利用仙兵魔刃施展,自己的身体,乃至一草一木都是它的用武之地。

“不过,杀敌盈千,自损八百。它的缺陷就在于对手的修为必须略逊你一筹,不然自己便会先伤在人家的拳脚之下。如同为师,面对盛年这般的高手,弹字诀就派不上用场。”

他的声音渐转低沉,说道:“但弹字诀作为忘情八法的第一诀,有若万丈塔楼的根基,绝不可轻视。学不会弹字诀,后面的『卸、缠、黏、振』诸诀便似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及,更遑论浩瀚­精­深的『寞』字诀。”

他歇了口气,又接着道:“弹字诀心法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三字,需全盘通彻后,方能真正进行修炼。这些口诀,一向口传心授,你必须用心牢记,细细体会。非经为师准允,不得私自传授他人。”

小蛋最怕的就是记口诀,况且他对忘情八法的兴趣,远没有别人那样狂热,但碍于叶无青的威严,仍旧垂手应道:“是,师父。”

叶无青嗓音悠沉而略含沙哑,徐徐念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则无往而不利。水至柔,而刚击不断;山至坚,而水过无声。所谓柔弱胜刚强,如是而已。”

他念完了弹字诀的开篇总纲,就让小蛋跟着复述。可短短几十个字,小蛋背得吃力无比,仍然错了三处。叶无青也不恼,替小蛋逐字纠正,然后再命他重念一遍。

直到第三遍头上,小蛋总算勉强过关。叶无青便开始对总纲口诀一句句地详加解释,显得十分耐心。

就这样传授至中午,一千八百六十三字的口诀,小蛋记了两成左右,至于那些前背后忘的部分,小蛋一时间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叶无青木无表情:“大凡上乘绝学尽皆重在参悟,切忌死记硬背。今天到此为止,你自己好生体会口诀里蕴含的深意,十日后,通过为师的考教,再传你接下来的部分。”

小蛋哦了声,朝叶无青施礼后退出。

傍晚时分,小蛋离开愚步斋,轻车熟路朝朱雀园行去。这是一年来的惯例,每次完成了白天的功课,他都要先到朱雀园,跟着楚儿练习惊雁鞭法。

而早在前往明驼堡前,他已然将惊雁鞭法繁复多变的招式全部学完,所欠缺的,仅是功力火候罢了。

练过鞭法,小蛋辞别楚儿,走出后花园。转过一座门洞,前方的庭院内清幽静谧,有道黑影独自蜷曲在假山石间,与浓重的夜­色­、凄迷的霜雾融为一体,几乎化成另一块怪石。

“师祖?”小蛋轻呼出声,迈步走向假山,问道:“这么晚,您一个人坐在这儿­干­什么?为何不回屋里休息?”

楚望天听到人声,徐徐转首望向小蛋。剎那之中,他的眼眸里爆­射­出锋锐­精­光,却又一闪即逝,重新变得呆板浑浊,咧开嘴,嘿嘿笑了声。

小蛋心头一凛,道:“难道师祖的痴呆竟是假装的?”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试想能骗过蓬莱仙岛掌门云临真人,该是何等的困难?何况,面前的楚望天已然失去了所有的霸气与神采,那种从眼睛深处流露出的颓废与迷茫,是装也装不出的。刚才的一眼,该是他的一种本能反应。毕竟,他曾经是一方霸者,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犹存,只是丧失了往日的锋芒。

“师祖,您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负责照料您的人呢?”小蛋走到楚望天身边,蹲下身对他说道:“要不要我扶您回屋歇息?”

呆滞地瞪视小蛋半晌,楚望天慢吞吞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在看星星。”

“看星星?”小蛋抬起头,仰望夜空,迷蒙的雾气上方,一颗颗星辰闪烁不定,衬托着弯冰凉如水的寒月。

“你看,那是猎户星,这是大熊星,它们是一对儿。”楚望天语速异常缓慢,口齿也有点含糊不清,伸手指向天空道:“再远一点儿,天狼、北极……都漂亮极了。”

小蛋心头一动,思忖道:“罗大叔传我的天道下卷,便是由十二幅星图组成。莫非殊途同归,楚老爷子也在借着观察星夜,参悟仙心天道?”

他不由得再次偷偷打量楚望天,却发现他垂在膝头的左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把菜刀,小蛋一愣,脱口问道:“师祖,您手里拿把刀­干­什么?”

楚望天仰头凝视星空,心不在焉地随口道:“天黑了,恶鬼要出来害我的。”

小蛋挠挠头,苦笑道:“恶鬼?这儿可是楚儿师姐的朱雀园,就算有恶鬼也进不来,更别说害你了。”

楚望天俯低头,神秘地轻声道:“有的,你看不见,我能看见。看,就在你身后。”

小蛋遍体生寒,不禁回头望去。

黑漆漆的庭院里,除了他和楚望天外,空无一人。朔风吹过假山花木,不断发出“呜呜”幽咽,摇曳枝影。

他轻轻一笑,再劝道:“师祖,外面太冷,我送您回屋里睡觉罢。”

楚望天脸­色­陡然一变,紧张道:“不行,恶鬼会趁我睡着时下手,我不能睡。”

小蛋打了个哈欠,心道您不睡,我可得回去睡了,站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楚望天没吭声,小蛋走了几步,觉得有点不放心,便又回过头来。只见楚望天呆呆坐在那里,神情忧伤,轻轻抽动嘴角,眼眶里无声无息滚落两行浊泪。

小蛋平生最见不得别人伤心流泪,只得再走回到楚望天身前:“您怎么哭了?”

楚望天满腹委屈,低声呜咽:“我要秋波,以前都是她晚上陪着我看星星。她不要我了,这里也没人理我。”

小蛋头大无比,见楚望天情绪越来越激动,叹了口气:“好罢,我不走了。”

楚望天收住抽泣,将信将疑道:“真的,你陪我?”

小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楚望天满面皱纹地破涕为笑,问道:“每晚都来陪我?”

小蛋答应道:“是了,每晚我都来陪您看星星,绝不食言。”说着在楚望天身旁坐下,又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赶紧强忍住。

门洞后,叶无青悄然伫立,他既没有现身,也没有出言打扰,只在心中暗道:“师父啊师父,你是真痴还是假痴,着实给弟子出了个难题啊……嘿嘿,蓬莱仙岛名不虚传,轻描淡写的一步棋,便让忘情宫顿起内患,果真是杀人不用刀。”

忽然,他若有所觉地徐徐回首。

楚儿走到了他的身后,低声请安:“师父!”

“我来看看。”叶无青缓步往后花园行去,问道:“今天有谁来探望过老爷子?”

楚儿跟随在他身后,轻声答道:“席长老、藤长老、厉副宫主他们都来过,还有家祖父、家祖母和家父也曾经前来探望。”

叶无青淡然一笑,道:“蒙逊为何不来?告诉他,明日必须到朱雀园探视老爷子。”

楚儿低声应是。

叶无青道:“谁待的时间最久?”

“席长老,大约逗留了半个时辰,但没和师祖说一句话。”楚儿答道:“最快的是厉副宫主,只打了个照面便走了,还交代马山他们好生照料老宫主。”

叶无青点点头,停下脚步,默立须臾,吩咐道:“往后常寞会来陪老爷子看星星,妳不必管。但事后,需将他看星后的每句每字都记下来,尽快禀报于我。记住,哪怕是一句废话,也要如实禀报。”

楚儿俯首应了,叶无青微微一笑,放低了嗓音说道:“楚儿,妳是我最欣赏疼爱的弟子,远非蒙逊和常寞可比。说不定,忘情宫千年以来无一女子出任宫主的惯例,会让妳打破。好自为之,莫辜负了为师期许。”

楚儿一颤,恭声道:“恩师赏识爱护楚儿,我定当肝胆相报。”

叶无青颔首道:“我走了,妳也去做晚课罢,这里让马山盯着就行了。”说罢悄无声息地退入后花园,倏忽了无踪影。

楚儿突然醒悟到,马山很可能是叶无青安Сhā在自己身边的心腹,故此才这样放心,由他负责监视楚望天的一举一动。

只是除了马山,朱雀园里还有谁会是卧底?一念至此,她不禁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打了个寒颤。

夜风吹在身上,楚儿不禁转过头,望向假山石下正襟危坐、仰头观天的小蛋。也许,整座忘情宫里,这个傻乎乎的师弟,才是自己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可惜,小蛋完全没有察觉到叶无青和楚儿的到来。他勉力支撑到月上中天,终于听见了身畔楚望天的呼噜声,他这才将楚望天轻手轻脚抱入屋中,一路打着大大的哈欠回到寞园,和衣栽倒在床,一夜无梦。

第三章蚀龙香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等小蛋彻底记熟近两千字的口诀,已然春暖花开,冰雪解冻。

小蛋的铜炉心鉴不知不觉,已修炼到第五阶“曜明宗飘”的境界,期间由“梦觉神功”造成的怪症又发作了一次,好在凭借“有容乃大”的护持,有惊无险地安然度过,无形里功力­精­进不少。

依照厉无怨估计,三年之内,小蛋便能晋升到“观微”之境。虽然在三个同门里这样的成绩无可夸耀,但对于小蛋来说,已是非常的不容易。

进入三月以后,楚儿开始闭关静修,准备突破“显定极风”之境,传授小蛋惊雁鞭法的事自然因此而暂停。不过小蛋每天傍晚,依旧风雨无阻地前往朱雀园陪伴楚望天,直到半夜方归。

由于无须再跟随楚儿研修惊雁鞭法,小蛋每次探视楚望天的时间,也比过去提前了许多,这使得他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桩有趣的事情。

原来整个下午,楚望天都会坐在庭院里捏泥人玩。他捏的速度很慢,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小泥人,往往需要十来天的工夫才能完成,可是一旦完工,他便会将自己辛苦做成的泥人用脚踩得粉碎,而后又花上十来天,重新再捏个一模一样的。

这日见楚望天又捏完了一个泥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小蛋看着甚是喜欢,忍不住问道:“师祖,您为什么每次都要把捏好的泥人踩碎?太可惜了。”

楚望天握着泥人,怔怔凝视半晌,眼睛里浮现起凶光:“这泥人不好,我不喜欢它。”

小蛋更加诧异,既然不喜欢,又何苦捏它出来?当下道:“您如果不想要它,不如就把这个泥人送给我罢。”

孰料楚望天突然重重将泥人摔在地上用脚底猛踩,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臭泥巴,我踩死你,我踩死你!”

小蛋手疾眼快,伸手从他脚下抓出泥人,可惜大半已经给楚望天踩变了形。小蛋暗自惋惜,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揉捏泥人,想将它扁平的脑袋还原。

可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累弯腰,小蛋模仿着楚望天捏泥人的手法忙了半天,泥人的脑袋却始终不能成形。

楚望天冷眼旁观,渐渐情绪平复,摇头道:“笨蛋,不是这样捏的,把它给我。”

小蛋略一犹豫,将泥人递给楚望天。

楚望天左手握住泥人,右手五指如蝶飞燕舞,片刻之后,泥人的脑袋在他的手中又重露雏形。

然后他探出食指,如一柄­精­细的刻刀用指甲轻挑泥人头顶,一缕缕头发随即被勾勒而出,最后形成发髻束于脑后,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渐渐柔和专注起来。

楚望天留下泥人左侧鬓角的发丝没有勾勒,交还给小蛋道:“你来试。”

小蛋接过泥人,用心回忆楚望天刚才使用的手法,慢慢下指,足足花了两炷香的工夫,好不容易泥巴看起来有点鬓角发丝的模样了。楚望天审视了一会儿,撇嘴道:“指头太硬,缺灵气。”

小蛋摸摸鼻翼,赧然道:“我……笨得很,用的力道总是掌握不好。”

楚望天盯着泥人呆呆出神良久,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学?”

小蛋一怔,思忖道:“若是我能捏一个泥人当作罗姑娘今年的生日礼物送她,倒也不错。”当下点点头道:“好啊。”

此后每天下午,小蛋都早早从愚步斋出来,前往朱雀园跟着楚望天学捏泥人。

叶无青对于自己这个小弟子近乎放任,少有过问,别人也就更加管不着了。这一老一少,一痴一讷,也是自得其乐,相处得越发融洽投缘。

也许是有所顾忌,厉无怨等人极少来探望楚望天,负责照料楚望天日常起居的马山,也很少露面。多数时候,庭院里都是冷冷清清。到后来,小蛋索­性­整个下午都泡在楚望天的屋里捏泥人,竟似入了迷般。

江南曾婉转提醒小蛋,让他不要跟楚望天走得太近,以免引起叶无青的疑心和不快,但小蛋恍若未闻,依然故我。江南不明白,在小蛋心中,这个孤独痴呆的老人,是自己在忘情宫中,除了楚儿之外,惟一的朋友。

而事实上,除了偶而指点小蛋一两句外,楚望天都在默默捏着自己的泥人,从不多话。小蛋有时揣摩到不明白的地方,也会问上几句。至于其它时候,屋里始终一片寂静,直等到天­色­全黑,楚望天才会淡淡说上一声:“黑了。”

这时,小蛋便停下自己手里的活儿,陪着楚望天走到庭院里观星,即使是风雨之夜,亦是如此。

春去秋来,一转眼又过了半年多,小蛋捏泥人的技艺渐渐炉火纯青,和楚望天不同,他捏的泥人有许多形象,其中不仅包括楚儿、罗牛、盛年、常彦梧、卫惊蛰、屈翠枫等人,甚至还给江南他们一人捏了一个。

然而,私下里捏的最多的,却还是罗羽杉的泥像,只是他从不拿出来给任何人看,偷偷藏了起来。

期间,霸下身上的­色­泽又加深了一层,时常悄悄溜出忘情宫觅食玩耍,少则五六天,多则半个月才露一次面。

刚开始,小蛋还有些担心,到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毕竟这家伙身为龙子,尽避道行尚浅,可普天之下能制住牠的人,应该不多。

楚儿参悟了“显定极风”之境,也顺利出关。与正道循序渐进、先难后易的修行方式大相径庭,魔道的修炼在初始阶段进境较之要远远快过了一大截,更讲求功力的提升,而对仙心的体悟并不如何注重。

因此不可避免,有些魔道人物为迅速提升自己的修为,采取种种非常手段增强功力,甚至不惜逆天行事,攫取他人的­精­血真元,此举收效虽快,凶险也高出了许多。

故此,进入到坐照境界之后,魔道高手的修炼便可谓步步惊心,进境亦陡然减缓,反不及正道人士按部就班、步步为营来得安全顺畅。

甚或其中绝大部分的人终生止步于此,难有寸进,能够突破瓶颈参悟“忘情”之境的,堪称凤毛麟角。

楚儿荳蔻芳华,借助师门与家传诸般匪夷所思的魔门心法催化,以及灵丹仙草的辅助,条件得天独厚,加上本身资质超群,方能安然度过劫难,晋升坐照之境。然而想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却不知将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也就是楚儿破关而出的那天傍晚,小蛋亦终于捏好了楚望天的泥像,谁知楚望天漫不经心地瞥了两眼,照旧道:“不像。”

这两字评语小蛋几个月来,不晓得听过了多少回,心中也不以为意,只哦了一声。

按照往常的情况,楚望天会将泥人还给小蛋,而后继续专注在他自己的作品上。然而这次或许小蛋捏的是其本人,楚望天并未立刻将泥人交还,隔了片刻,又低声补充道:“没神。”

小蛋笑笑,道:“回头我试着再捏一个。”

楚望天依旧摇头,慢吞吞地说道:“没用的。你没用心,再捏一百年还是不像。”

小蛋心道,我修炼忘情八法都没这么用心过,甚至都被阿青说是玩物丧志了。他回过神一瞧,楚望天已经随手把泥人丢在桌上,­干­自己的活去了。

小蛋暗自苦笑,拿起泥人仔细端详,想找出楚望天所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此时屋门却开了,楚儿站在外面,望着他漠然道:“常寞,你出来。”

小蛋出了屋,楚儿将门虚掩,走到假山前停下脚步,说道:“这些日子你下午不在愚步斋修炼,都陪着太上宫主捏泥人玩么?”

小蛋点了点头。

楚儿的脸­色­愈加冰冷,说道:“从明天起,你每日午后径直到朱雀园来见我,我会安排一间静室给你修炼,不得再去打扰师祖。”

小蛋诧异道:“为什么?”

楚儿低哼道:“论及交情恩义,难道整座忘情宫中,别人都比不上你么?”

小蛋心头一沉,想起江南劝过自己的话语,低声道:“师祖孤单一个人住在院子里,整天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我觉得他太可怜了。”

楚儿淡淡道:“师祖的病,需要的就是静养,你成天打扰只会加重他的病情。何况,你将大好时光荒废在玩乐嬉戏上,怎对得起师父的期许栽培?”

小蛋心头一动,暗道:“对了,如果说旁人为了避嫌不敢前来探视师祖,为何专门负责照料他的马山也总不露面?虽说是静养,可这样老是没人搭理师祖也太过了点。就算本来没毛病,也得给闷出病来,况且是师祖这样的病……难不成——”

这会是一种可能么?可能­性­又有多大?小蛋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师姐,师父就真的那么不放心,非得这么着才行?”

“常寞!”也许是惊讶于小蛋的大胆,也许是没想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真的说出口,楚儿微微变­色­,沉声呵斥道:“你再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蛋最怕的便是楚儿翻脸,低下头闷闷道:“我明白了。如果没别的事,我还要回屋去捏泥巴。师姐的提醒,我会记得。”

楚儿的神情更加难看,冷冷盯着他手里楚望天的泥像半晌不语。

小蛋回身往屋子走去,却听身后的楚儿咬牙道:“后天就是考教的日子,你还是多用点心思修炼。泥人捏得再好,终究不过是团泥巴,能帮你打赢对手么?”

小蛋一震,不由从楚儿这句“多用点心思”,联想到楚望天那句“你不用心”。

霎时间,他宛若拨云见月,醒悟道:“是了,一直以来我都把­精­力集中在如何揣摩师祖捏泥人的手法上,却没懂得和修炼天道一样,去体会其中的神韵。

“我捏泥人用的仅仅是手指头,而师祖却是真正用心在捏。所以,我捏出的泥人只是形肖,却无法体现丝毫神韵。这便是师祖为何说我的泥人『没神』的道理所在。”

再想到叶无青传授自己忘情八法时,也曾有过类似的教诲,小蛋心中豁然开朗,不由抬手仔细打量自己捏的楚望天泥像。

他想得走神,全没注意到屋门已被打开,一头撞进了楚望天的怀里。

楚望天人虽迷糊,可一身修为却不含糊,胸口顿生气劲将小蛋的身子朝后弹出。

好在他并无伤人之意,小蛋踉跄着退后站定,摸摸脑门道:“师祖,你怎么出来了?”

楚望天对楚儿视若不见,蹒跚走向假山前,喃喃道:“黑了。”

半夜里,小蛋独自走回寞园,他脑海里一会儿琢磨着楚望天的“用心”二字,一会儿又思忖起楚儿的警告,不觉已走到了寞园的门口。

蓦地,万籁俱寂的忘情苑内响起刺耳的警讯,黑夜里从宝阁方向传来人声道:“有人盗宝——”

“呼呼”连声,漆黑的夜空中升起一串串火红­色­的灯笼,紧跟着警讯由远而近,竟似朝寞园的方位迅速靠近。

小蛋停步张望,远处火把燃起的光芒,顷刻照亮半座忘情苑,一道道劲风掠动,却是今夜的守值护卫向着灯笼升起的地方御风赶去。

他进入忘情宫已有一年半,尚是第一次碰到有人乘夜闯宫,而且是盗宝,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看情形,恐怕有来无回,迟早也要被抓住。

今晚在门口值守的是葛老二,对外头频频响起的警报,颇似不屑地轻笑道:“寞少回来了?这世上什么人都有,敢夜闯忘情苑宝阁,呵呵,活得不耐烦了!等明早我去打听打听,看那不要命来追讨仙宝的人长什么模样!”

小蛋和他打过招呼,推门进了院子。他还没走到自己的屋门跟前,耳畔微风响动,有一道黑影越过院墙,飘落进来。他一个趔趄,险险栽倒,亏得及时伸手抱住一株古木,方自稳下身形。

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小蛋,那人侧转面庞,两束锐利的目光穿越夜雾,落定在小蛋惊讶的脸上。

“杜先生?”小蛋旋即醒悟葛老二口中那个活得不耐烦的人,多半就是自己园中的这位账房先生,不及细想,他快步奔到近前,扶住杜先生,沉声道:“来。”

杜先生犹如强弩之末,面­色­惨白似金,大口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吐出红蒙蒙的热气,全凭小蛋的扶持才没倒下。

小蛋携着他走到门口,忽听背后阿青的声音惊讶低叫道:“寞少,杜先生怎么啦?莫非他——”说到这里,她顿生警觉,下意识往周围瞧了瞧,见再无他人,方暗松了口气。

杜先生的眼睛里寒光一闪,猛然朝阿青抬手一扬,小蛋情知不妙,也无暇提醒阿青躲闪,左肘向杜先生胳膊一撞。

“啵——”一缕暗红­色­的冷光从阿青身旁不到三尺处掠空,­射­入远处的树­干­里,消失无影。显然,杜先生已油尽灯枯,手上的劲力连寻常的树­干­也无法穿透了。

阿青本能地后退数步,俏脸煞白,回头再看那株古木,树叶纷纷枯黄飘零,深褐的树皮也变了­色­。

杜先生一击不中,无力再­射­出他的“深喉针”,喘息道:“寞少,不杀了她,你会后患无——”没等“穷”字出口,一口淤血滴落到胸前衣襟上,竟然立刻冒起一蓬暗红­色­的灼热雾气。

小蛋摇头道:“阿青不会出卖我。”

遥遥听见寞园正门外头,有人朗声说道:“在下赵朴,奉命捉拿盗宝贼,请寞少开门。”

阿青惊惶道:“寞少,糟了,是灰霜营的赵领队带人搜到这儿来了。”也难怪她着急,赵朴乃厉无怨的八大得意弟子之一,按照辈分序列,小蛋见着他,也应叫上一声“师兄”。

杜先生哼了声,道:“寞少,你现在把我交出去还来得及,别再蹚这混水了。”

事到临头,小蛋反而变得异常冷静,吩咐道:“阿青,守住院子,就说我睡着了,任何人都不准进院打搅。寞园的其它地方,便任由赵朴他们搜好了。”说罢将杜先生扶上屋内的床榻,关了房门也不点灯。

从紧闭的窗户外渗入的清冷月光,照在杜先生失神憔悴的脸上,他已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小蛋掌心贴住杜先生胸口,试图输入真气助他护持心脉。杜先生惨然一笑道:“没用了,我经脉尽断,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活。”

小蛋知他所言非虚,不禁心下黯然。

其实他和杜先生的交往并不算多,也远没与江南、阿青等人来得熟络,可这一年多来,寞园里的每一个人,小蛋都当作自己的家人一般看待,眼见杜先生­性­命垂危,不免也跟着难受。

他掌心吐出真气,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盗宝?”

得到小蛋的真气,杜先生­精­神稍振,低低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瞒寞少。老夫本是西域『白鹿门』长老,七年前叶无青派遣姜山、藤皓率着数十名忘情宫­精­锐突袭本门。一战之下白鹿门几近灭绝,只侥幸逃出了十多个弟子。

“老夫的掌门师兄不幸被藤皓击杀,本门镇派至宝『蚀龙香鼎』,也让忘情宫夺走……”

他呼呼喘了几口,接着道:“老夫和本门另一位长老领着幸存弟子远走中州,埋名隐居这才躲过了忘情宫事后的追杀。

“可失去了蚀龙香鼎,便无法再修炼白鹿门的至高绝学『聚龙神诀』。莫说报仇雪恨,连光复本门也变得遥遥无期。”

他似回光返照,脸庞上涌起一抹抹潮红,恨恨道:“万般无奈,老夫只得易容投身忘情宫。整整五年,我才从一个小小的杂役做到了寞园的账房。我暗中多般打探,终于查到了蚀龙香鼎的下落。

“今日乘着宝阁半夜换防的空隙潜了进去,本来已经顺利得手,却未料不慎触发机关,惊动了守卫,招致围攻追杀。我虽勉强闯了出来,可身中数掌已无力远遁。不得已,才冒险回返寞园,想见寞少最后一面。”

小蛋闻言,禁不住讶异地问道:“你冒死回来,为的是要见我?”

“对。”杜先生吃力道:“自寞少进入寞园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并非是忘情宫的同路人。后来了解到寞少投入忘情宫的隐情,老夫便更坚信了这一点。”

小蛋喃喃问道:“杜先生,你究竟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杜先生颤抖着手,从袖口里慢慢取出一尊金澄澄的小铜鼎。它的鼎身由三条长蛇盘绕铸就,探出的蛇头分向下垂,形成­精­致小巧的鼎足,而细长的蛇尾则缠绕在鼎内,如同灯芯般朝上翘起。

杜先生将铜鼎送到小蛋面前,缓缓道:“寞少,假如你此刻杀了我,再将蚀龙香鼎交还令师叶无青,不啻是大功一件。老夫与其便宜了外边的赵朴,倒不如­干­脆成全了你。不知寞少意下如何?”

他说这话时,左手悄然挟藏起一支深喉针,目不转睛地望着小蛋。

小蛋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一转,道:“我晓得了,你是想托我将蚀龙香鼎送返白鹿门。”

杜先生虚弱一笑,道:“寞少,那些笑你是傻瓜的人,自己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笨蛋。”

小蛋回到床榻前,道:“我答应你。”

他的承诺如此爽快,杜先生且喜且疑,黯淡的眼眸里闪起兴奋的光芒,道:“寞少此举对本门恩同再造,我白鹿门但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定当结草衔环全力相报。”

见小蛋苦笑着摇摇头,杜先生将蚀龙香鼎交到小蛋手上,道:“日后有暇,请寞少将此鼎送到中州迭青山翡翠谷,找一位姓高的谷主……”他的声音渐弱,小蛋差不多要把耳朵贴到他的嘴­唇­边,才能听出个大概。

“是姓高么?”小蛋没有听清楚最后几个字,于是问道,可等了会儿,却不见杜先生的响应。他抬起头,才发觉对方瞳孔扩散,七窍流血,已然气绝。

小蛋伸手替他合上了双目,听见院门外江南的声音说道:“蒙少,你知道的,寞少睡着的时候是叫不醒的,还是先让小人进去看看罢。请您在外面稍等片刻。”

小蛋一凛,蒙逊的身分又非赵朴可比,他若对自己起疑,要硬闯进来,十个江南也拦不住,倘若让蒙逊冲进屋内,见着杜先生的尸体,那麻烦可就大了。

果不出所料,蒙逊粗声怒吼道:“滚开,敢拦我,你算什么东西?”

小蛋心念急转,掣出雪恋仙剑凝神运气,施展出十三虚无中的“微土”一诀,屏息沉腕虚劈脚下。“呼——”地面上赫然开启一道光门,小蛋左袖一拂一卷,将杜先生的遗体送了进去。

他收剑调息,望着迅速关闭的光门,默默道:“杜先生,对不住了。你泉下有知,当能理解。”却是运用土遁奇术把杜先生的尸体藏到了十余丈深的地下。只等将来风平浪静后,再设法取出火化,将骨灰连带着蚀龙香鼎,一并交还给白鹿门。

他刚收起仙剑,院子里脚步纷沓,闯进来少说也有十多人。江南抢先到了门口,扯着嗓子唤道:“寞少、寞少,你快醒醒,蒙少来了!”

小蛋随手把榻上的被褥搅乱,不慌不忙走到外屋。一阵掌风震开屋门,蒙逊已威风凛凛地一脚跨了进来。

第四章八鬼聚会

看到小蛋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了出来,蒙逊愣了愣,问道:“你还没睡着?”

小蛋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道:“我刚躺下没多久,师兄你就到了。”

蒙逊目光如电扫视外屋,连房梁上头也不放过。可一圈瞧下来,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他哼了声,走到里屋门口挑开竹帘朝里打量,乱糟糟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蒙逊并不甘心,将屋里的橱柜一个个打开检查,依旧是空空如也。他心头惊异更甚,回过身,瞪着站在外屋的小蛋,喝问道:“人呢?”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蛋自幼跟着常彦梧游荡天陆,对他老人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谓耳濡目染,言传身受,尽避平日里他难得说谎,但那要看面对的是什么人,譬如今日,对着蒙逊,说不得要将­干­爹他老人家的拿手绝活亮出来用一用了。

他怔怔瞧着蒙逊,满脸睡意,迷茫地问道:“人?”

“你装什么傻?今夜有人闯入宝阁盗走蚀龙香鼎,这么大事谁不知道!”蒙逊见小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火气更大,几乎是吼着道:“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小蛋看到蒙逊发狂,反而越发心平气和:“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啊,要不师兄再搜搜看。”

蒙逊暗道,若是抓了你个人赃并获,还会在这儿多废口舌么?他冷笑道:“常寞,别以为装傻扮呆就能蒙混过关。实话告诉你,有人亲眼瞧见那贼人进了寞园。”

小蛋两手一摊,困惑道:“既然这样,师兄尽避抓人就是,为何还来问我要人?”

蒙逊嘿然道:“那好,我问你,院子里那株树为何树­干­会变­色­,叶子枯黄飘落?”

小蛋暗叫糟糕,适才忙乱间竟忽略了这个要命的问题,给蒙逊抓住了把柄。

他正想着如何拿话敷衍蒙逊,就听门外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启禀蒙少,那是婢子先前修炼溜火神掌时不慎失手,打坏了古树。因怕责怪,婢子还没敢告诉寞少。”

蒙逊霍然回首,见说话的人是小蛋的贴身丫鬟阿青。他冷笑道:“就凭妳,一个小小的婢女,能有如此的掌力?”

阿青不敢与蒙逊对视,垂首道:“婢子不敢说谎,那树确实是我打坏的。”

蒙逊身形一动,探手抓住阿青肩头,低喝道:“好,那妳便再给我打一掌试试!”

阿青哪里敌得过蒙逊的蛮力,三两下就给扯到了院子里。小蛋对于蒙逊素来忌惮,但更不愿阿青受窘,横身拦阻道:“蒙师兄,你先放开阿青。”

蒙逊不屑回身道:“常寞,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一个男人,让一个丫鬟替你挡灾?不如爽快点承认罢。”

蒙逊咄咄逼人的态度,也令小蛋生出脾气,他摇头道:“你有搜到人么?”

一再被小蛋顶撞,蒙逊不由得勃然大怒,怪笑道:“那棵树就是证据,你怎么解释?”

阿青一咬牙,运足功力,“砰”地一掌击在身边另一株古木上。树­干­剧烈摇晃却不折断,一片片树叶簌簌飘落,被灼热的掌劲灼成焦黄。紧接着,树皮的颜­色­也转为暗红,和杜先生用深喉针留下的痕迹倒也颇为相似。

蒙逊一呆,没想到阿青的溜火神掌居然也能有此威力。

原来,在寞园一众仆从里,阿青是天赋最高、用功最勤的一个,又得小蛋将铜炉心鉴和溜火神掌毫不藏私地倾囊传授,一年多下来,修为突飞猛进,已臻至赤明和阳天的境界。

虽不能与蒙逊、楚儿同日而语,但她拼尽全力,一击之下,也总算如愿将树皮烤焦。

蒙逊转过头,想比对两株古木的差异,孰料“呼”的一声,那株大树瞬间火光熊熊,冒起滚滚浓烟,竟是自燃了。

几名灰霜营的护卫急运掌力扑打,奈何掌风触及火苗,火势不仅没有熄灭,反越烧越旺,顷刻化为灰烬。

蒙逊又惊又怒,眼见惟一的证据也毁了,他更无法坐实小蛋的罪状,怒喝道:“常寞,你胆敢焚毁古树,毁灭罪证!”

小蛋心知肚明这必是霸下的杰作,也只有牠的荼阳地火才能有这样的效果,心中大定,当下苦笑道:“蒙师兄,我就站在你身边,哪有机会下手?”

蒙逊愤怒地扫视过江南、阿青、葛氏兄弟等人,料定他们既绝无此本事,又没胆量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搞鬼。但这样一个惩治小蛋的大好机会,居然闹得灰头土脸收场,又如何让他善罢罢休?

他气极攻心,一把揪住小蛋胸襟,道:“我不管,就是你在捣鬼!”

小蛋几乎双脚离地,情急中抬手反握住蒙逊右腕,自然而然施展出“周而复始”的神功。

一股寒流破入蒙逊经脉,令他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松开大手。小蛋乘势摆脱他的纠缠,真气汩汩回流。他双脚着地,也放开了蒙逊的手腕,一言不发往院子外走去。

蒙逊不及逼问小蛋对自己用了什么诡异功夫,喝道:“你去哪里?”

小蛋站在门口,淡定道:“你是师兄,我是师弟,师弟自然不能冒犯师兄。所以我只能去找师父,请他出面洗脱你对我的怀疑,回头兴许还有时间睡个好觉。”

听小蛋要去找叶无青,蒙逊发热的头脑立刻一醒,他没抓住什么对小蛋不利的真凭实据,倘若真的闹到师父那里,总不能以推测作为自己的辩解之词。

再看小蛋,一副底气十足的表现,蒙逊心里不免打起了鼓,暗暗犹疑道:“难不成真是我弄错了,否则一个大活人岂有搜不出的道理?说不定,是那几个负责追捕的笨蛋看走了眼,却让老子在这儿平白耽误工夫。”

他心中一虚,随口道:“师父正在静修,你此刻去了也见不着。”

小蛋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默然盯着蒙逊。蒙逊明白,这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他万没想到,平素木讷低调的小师弟一旦发作起来,竟也是个牛脾气。

今夜这个跟头算是栽定了。假若异日小蛋再到叶无青面前告自己一状,说他公报私仇,大闹寞园,欺辱同门师弟,这罪名不重,可也不怎么轻。

蒙逊左思右想,一肚子火没处可发,重重一掌轰在身边一株大树上。巨响中,数丈高的参天古木寸寸碎裂横飞,一团团火焰燃着枝叶,迫得众人躲闪招架,他恶狠狠瞥过小蛋,寒声道:“走,到别处搜!”

一众人离开寞园老远,蒙逊尚能听到江南亮着嗓子在身后道:“送蒙少——”

蒙逊忍不住恨恨吐了口浓痰,只觉平生以来,今夜的遭遇最窝囊。而他和小蛋之间的芥蒂,亦越来越深,好在小蛋没有告状的习惯,叶无青也并未就寞园的风波责问蒙逊,仅是敦促厉无怨等人尽速查明盗贼的身分和下落。

杜先生的突然离奇失踪,等若不打自招,也给蒙逊对小蛋的怀疑平添了几分筹码。

但既然蒙逊满园搜查大闹一场,也没能证明小蛋与此事有瓜葛,就更不会有人再去触这个霉头。何况,任谁也无法想象小蛋会冒险窝藏一个下人。

随着时间推移,这件事渐渐平息。毕竟,蚀龙香鼎或许是白鹿门的至宝,可对忘情宫来说,却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但接下来让小蛋煞费苦心的是,如何把蚀龙香鼎和悄悄火化了的杜先生遗骨,送还白鹿门?

依照忘情宫的门规,门下弟子若想下山远行,必须得到允准,假如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一方面叶无青未必同意,而另一方面难免会让人联想到杜先生的问题,到时候,反而有可能引火上身。

百般无奈,小蛋惟有静待时机。实在不行,也只能等到后年的紫竹林之约,再想法子抽空跑一趟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在平静与不平静中过去,小蛋照旧陪着楚望天捏泥人,看星星,楚儿也好似已经放弃任何劝说他的想法。

这天小蛋又捏完了一个楚儿的泥像,楚望天瞅了几眼,终于评了句:“有点意思了。”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足以让小蛋开心不已。

而好事成双,刚过掌灯,江南便兴冲冲地赶到朱雀园,禀报小蛋他的­干­爹常彦梧来了,而且已经进了寞园,小蛋闻讯不由大喜。

屈指算来,自从天雷山庄一别,他和常彦梧足有将近两年没有碰面,甚至连彼此的音讯也因万里风尘而受到隔膜。

匆匆赶回寞园,小蛋就听屋里一个熟悉无比的嗓门正在向阿青、小冰等人吹嘘着自己的光荣战史,不时从屋里迸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他迫不及待推开门,欣喜道:“­干­爹!”

只见常彦梧大剌剌地担起二郎腿,拿着小茶壶居中而坐,好生悠闲自在。瞧见小蛋进来,他脸上的喜­色­一闪而没,­干­咳了两声才慢条斯理道:“你回来了?”

小蛋点了点头,见常彦梧虽是风尘仆仆,但­精­神十足,也放下心来。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常彦梧又惹了什么祸,被人打成重伤,才不得已逃到忘情宫找自己避难来了。可眼下看他眉飞­色­舞的神情,显然不像有事。

江南招呼道:“天­色­不早,大家伙儿先散了罢。阿紫,上房收拾好了么?回头请常五爷过去休息。”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告辞,转眼走得­干­­干­净净。

小蛋笑呵呵问道:“­干­爹,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您老人家这两年过得还好罢?”

“好,好得不能再好。”常彦梧套着壶嘴吸了两口,说道:“少了个拖油瓶,老子独往独来,不晓得有多快活逍遥。”他放下小茶壶,又问道:“你怎么样,叶无青对你还好罢,有没有人欺负你?”

小蛋摇头道:“没有,我在这儿一切都好。”

常彦梧素知他这个宝贝­干­儿子的秉­性­,纵然吃再多的苦头也绝不会向自己诉苦抱怨,他哼了声道:“要是有谁敢为难你,跟­干­爹说。咱们明的­干­不过,玩­阴­的老子怕过谁?普天之下,谁能是我神机子常五爷的对手?”

小蛋心头暖洋洋的感动,微笑道:“真没有。师父还有楚儿师姐他们都对我很好。”

常彦梧将信将疑,说道:“我这回来,想住上一阵子,顺便也拜会一下叶宫主。”也难怪,如今他老人家的­干­儿子是叶无青的小弟子,两人的身分也有了平起平坐的基础,用上“拜会”两字已经很客气了。

况且,当今的翠霞派掌门盛年见着自己,也要称兄道弟,叶无青再强也压不过人家罢?

小蛋笑道:“­干­爹您想住多久都成。要是气闷了,我就请假,陪您四处走走。”

常彦梧挥挥手,道:“你忙你的,老子哪用人陪?”嘿嘿又笑道:“你不会是以为我惹了麻烦,才跑到忘情宫来找你避风头的罢?”

小蛋一笑,也不回答。

霸下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爬到他肩膀上对着常彦梧道:“那可难说。­干­爹,你还是多看着他一点儿。我瞧这老家伙贼眉鼠眼的,说不定,会在忘情宫捅出什么楼子来。”

常彦梧差点从椅子里滑坐到地上。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见过乌龟说话的,他瞠目结舌道:“小蛋,这会说话的红壳家伙刚才叫你什么来着——『­干­爹』?那老子岂不是牠­干­爷爷么?”

你若是龟爷爷,我不就成了龟孙子?是可忍,孰不可忍,霸下怒冲冲道:“你才是乌龟!”有心喷火烧烤常彦梧,终究碍于小蛋而罢手。

小蛋忙道:“小龙,别没礼貌,他老人家是我­干­爹。”而后抢在常彦梧开口前解释道:“小龙是我收养的一头霸下,牠还小,是顽皮了些,您别介意。”

常彦梧凛然一惊。他这才明白,原来这红壳乌龟居然还有个名字,而且是传说中的天界神龙之子,心中暗道:“他­奶­­奶­的,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敢情这话用在王八身上,也一样管用。”

他不忿霸下的讥嘲,有小蛋压着牠,也不怕这小家伙造反,当下故意嘿嘿笑道:“孙子,还不过来叫爷爷?”

霸下小眼怒目圆睁,鼻孔里呼呼喷着殷红热气,愤愤叫道:“气死我了!”张嘴­射­出一溜火线,正击中常彦梧摆放在几案上的小茶壶。“哧哧”微响,紫砂茶壶弹指化为飞烟,却未伤及底下的几案分毫。

常彦梧吓了一跳,瞅着霸下气呼呼掠出屋去,舔舔嘴­唇­道:“乖乖,这龟孙子的本事还真不是盖的。却不知龙­肉­的味道怎样,好不好吃……”

小蛋头大无比,看着半空中尚未散尽的青烟。

自己的­干­爹和­干­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要有难了。

次日恰逢叶无青考教弟子的日子,早会散后,他在克己轩亲自接见了常彦梧,虽然整个过程仅仅是端茶、喝茶、送客,可也足以让常彦梧得意上好些天。

他老人家素来闲不住,整天走东窜西,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碰到人家必定要先说上一句:“我是小蛋的­干­爹,你知道小蛋是谁么?怎么,你居然不晓得?他就是常寞啊,叶宫主的小弟子。这下,你该明白了罢?”

久而久之,他慢慢察觉,没几个人搭理自己,他也不怨人家,北海八鬼的名头吓唬吓唬末流角­色­还成,在忘情宫里却吃不开。若非头上还有一顶常寞­干­爹的高帽,只怕早已被人轰下宿业峰去。

一晃眼到了九月,再有几天便是九九重阳,常彦梧忽然变得安静了许多,好像有了什么心事,但不论小蛋如何追问,他都不肯讲出来。有时候问得他老人家烦了,当即两眼一翻道:“你烦不烦?再唠叨,老子明天就走。”

可这天晚上,小蛋从朱雀园回来,远远看见常彦梧垂头丧气地一个人蹲在院里的屋檐下,怔怔出神。

小蛋走到常彦梧身边,也蹲了下来,这次,他并没有再问。

良久,常彦梧罕有地吁了口气,道:“回来啦?明天一早,我就要走啦。”

小蛋愣道:“是不是在这儿住得不开心,还是有什么事儿急着去办?”

常彦梧又是一声长叹,这才回答道:“也不瞒你了,一个月前老夫收到你三姨的口信,说九月初九冯老大在他的『泉庄』宴请我们七个同门,有要事相商。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冯老大几十年不跟我们联系了,这次突然要请我们吃饭,必定是为了贯海冰剑的事情。”

原来北海八鬼这些年来尽避天各一方,如常彦梧、花彦娘等人更是行踪不定,神出鬼没,但倚靠门中一套特定的联络方式,彼此之间的联系却少有中断。故此外人想找常彦梧颇不容易,他的师兄弟、师姐妹却是轻而易举。

小蛋静静听着,没有打岔,常彦梧所说的冯老大,就是北海仙翁的大弟子“弄潮子”冯彦海,一身修为在同门中堪称翘楚,但从未与自己谋面过。

“我寻思着,这事透着古怪,又不好不去。所以赶在重阳前先到忘情宫来见你一面,也算了桩心事。”常彦梧徐徐说道:“万一老子回不来了,你记得清明节给­干­爹烧点纸钱。至于报仇嘛,那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这个良心了。”

小蛋安慰道:“也许大伯找你们,只是为了叙旧,未必是什么圈套。”

“叙旧?”常彦梧冷笑道:“咱们几个一见面就打,有狗屁的『旧』好叙?”

小蛋沉思须臾,道:“­干­爹,我陪你一块儿去。”

常彦梧闻言不禁心花怒放,他万里迢迢来找小蛋,等的就是这句话。

先前做足功夫,摆出种种姿态,都是摆给宝贝­干­儿子看的,想他神机子常彦梧是多聪明的人,会傻呆呆地撇下小蛋这个叶无青高徒的护身符不用,独自一人去泉庄送死?

要是能说动小蛋多请上几位忘情宫的高手助阵,这事情可就再妙不过了。

他按捺心头狂喜,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低沉嗓音道:“不用啦,我怎能把你拖下水?再说,叶宫主也不一定肯放你下山。”

小蛋坚持道:“­干­爹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师父知道,也必定会准假。”

常彦梧故意皱起眉头犹豫道:“光你一个人陪我去,怕还是危险得很。要是能请叶宫主再派上几个忘情宫的高手保护你,就稳妥多了。”

小蛋暗自盘算着,若论修为,自己此刻仍不及­干­爹他们,但仰仗乌犀怒甲的保护和霸下的襄助,要帮着常彦梧闯出泉庄,应该不是难事,况且事后,他刚好可以去一次迭青山,替杜先生完成遗愿,这事,可大大不宜让别的忘情宫高手跟着。

他笑了笑道:“­干­爹放心,真要有事,我一定会护得您周全,不用再麻烦我师父了。”

常彦梧略感失望,可转念想到小蛋既然同行,那头霸下必然也要相随,有这小家伙在,就算有十个弄潮子也要被烧成骨头渣,于是点了点头,又斜眼盯着小蛋道:“这可是你求着要跟我去的,我不忍心让你记挂,才勉强答应的。”

小蛋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道:“对的,明早我就向师父告假。”

当下两人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天早晨小蛋先往克己轩求见叶无青,将要随常彦梧请假离宫的原委说了。

叶无青没有为难,说道:“你重情义,为师很喜欢。不过以你目前的修为,未必能应付得了泉庄,我让楚儿陪你同去。有她助你,区区一个弄潮子不足挂齿。”

小蛋推托不得,硬着头皮谢过叶无青的关怀,退出克己轩,来到忘情苑门口与常彦梧会合,将楚儿要随行的事说了。

常彦梧却是暗中欣喜不已。那晚在客栈里,他曾亲自领教过楚儿的厉害,心想有这丫头压阵,还怕冯彦海使什么手段?

等候了一炷香左右,常彦梧遥遥望见楚儿从忘情苑内走出,忙笑容满面迎上前去,招呼道:“楚儿侄女,可要辛苦妳了。”

楚儿漠然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上路罢。”率先御风而起,如一羽火红云雀掠上晴空。

常彦梧吃了软钉子,脸上毫不见尴尬之­色­,转头朝着小蛋喝道:“傻小子还站在那儿­干­嘛?要老子背着你走么?”身形一腾,追着楚儿去了。

三人御风东行,刚好在九月初九傍晚时分,抵达泉庄所在的汉州老龙山下。这里距离罗牛隐居的天雷山庄,也不过六百多里路程,但满目荒凉,风景迥异。

来到泉庄门前,弄潮子冯彦海闻讯后亲自出迎,他与浪迹四海的常彦梧不同,可谓家大业大子孙满堂,矮矮的身子,穿着锦衣罗缎,一脸福态红光,珠光宝气,如同一个暴发的土财主。

一见面,冯彦海亲热地挽起常彦梧,哈哈笑道:“行啊,老五,什么时候又收了一个如此漂亮的­干­女儿?”

常彦梧也是脸上堆笑,回答道:“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这位楚儿姑娘是忘情宫叶宫主的嫡传弟子,小蛋的同门师姐,这回陪着咱们来凑凑热闹。”

冯彦海一凛,忍不住朝楚儿多看了两眼,执礼道:“在下久仰楚儿姑娘的芳名,今日有缘得见,可谓三生有幸。不知令师叶宫主可好?”

楚儿冷冷道:“家师身体安康,有劳冯庄主挂念。”头一偏,假作观赏山庄。

常彦梧见状,心下得意,笑呵呵道:“大哥,还有谁到了?”

冯彦海携着常彦梧走进山庄,答道:“老七和老八昨天就来了,三妹和四弟今天中午也到了。”

第五章泉庄

泉庄乃冯彦海的私家庄园,座落在老龙山南麓,占地百余亩,由于山庄内有一口清泉常年流淌,故此得名。

整座庄园共有大小院落十余个,住的都是冯彦海的家眷门人,和一众仆从佃户。

虽说比不上忘情宫的恢宏巍峨,较之邻近的天雷山庄,亦显得逊­色­了许多,但在汉州荒芜之地,能建上这样一座庄园,也算不易。

众人进了会客的茶斋,但见北海八鬼中的妙仙子崔彦峨、雁过拔毛顾彦岱、一毛不拔顾彦窦兄弟,和排行老四的餐霞居士魏彦雄均已在座。

瞧见冯彦海携着常彦梧等人进来,几个人纷纷起身相迎,崔彦峨与常彦梧最熟,但她生­性­孤僻冷傲,反而落在了最后。最先迎上的,倒是与常彦梧最不对盘的餐霞居士魏彦雄。

他先恶狠狠将楚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尤其在对方挺茁的酥胸上逗留许久,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色­迷迷的光芒,大笑道:“老五,你怎么才来?”

常彦梧数年前曾劫持了火雷王褚彦烈的孙子,却被其连手魏彦雄救回,身上还挨了一掌,足足养了三个多月才好,因此在他心里恨不得能一笔捅死魏彦雄,可神­色­间愈加可见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搂住魏彦雄肩膀,笑道:“好你个老四,居然还没死?说,这两年你又糟蹋了多少个黄花闺女?”

他这话大有用心,故意引起楚儿对魏彦雄的反感。想当年自己和小蛋在罗羽杉的客房外不过是动口没动手,就被这丫头拔剑追杀,要让她知道魏彦雄­干­下的龌龊事,那还了得?

果然,楚儿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多看了魏彦雄一眼。

魏彦雄恍若不觉,笑嘻嘻道:“你也说得太难听了,和我上床的女娃儿哪个不是心甘情愿,欲仙欲死?”

顾彦岱、顾彦窦见到小蛋,心里也有些尴尬,生怕他说出兄弟俩在独尊谷中遭人奴役的丑事。幸好小蛋只是规规矩矩地和两人见过礼,并未多话。

顾彦岱稍感放心,问道:“五哥,这位姑娘是什么人?好像从前没听你说起过。”

常彦梧得意洋洋将楚儿引见给众人,不免又让顾彦岱他们吃惊不已。

魏彦雄暗道:“好家伙,这女娃儿竟也是叶无青的弟子!常老五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收个傻儿子居然能让叶无青看中,凭空多了个忘情宫的靠山,难怪他看上去这般有恃无恐。老二若是还不来,我可要人单势孤了。”

众人分宾主刚刚坐下,门外响起银铃般娇柔妩媚的笑声道:“哎哟,我又来晚了。”一阵香风送入鼻底,花彦娘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她环顾茶斋内坐着的宾客,见到小蛋和楚儿也在,不禁心头一怔。

冯彦海笑着站起身道:“六妹,妳到了庄外怎不让人通禀一声,也好让妳大哥亲自出门迎接。”

花彦娘娇笑道:“都是自家兄妹,大哥何须客气?”一步三摇,径自走到常彦梧下手的空位,瞅着小蛋似笑非笑:“小痹乖,你也来啦?”

小蛋头皮发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花彦娘。

顾彦岱道:“好啦,六姐也到了。这下咱们师兄弟八个,就差二哥还没来。”

冯彦海道:“咱们再等等他罢,也许路上有事给耽搁了。反正天还早。”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火雷王褚彦烈仍旧未到。

冯彦海皱眉道:“奇怪,老二是犬子送信上门邀请的,他也答应了要赴约,为何迟迟不见人影?莫非,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顾彦窦摇头道:“应该不会。二哥这些年脾气收敛了不少,又有『火雷弹』防身,等闲人物也留他不住。”

常彦梧道:“说不定是他心里害怕,临时反悔不敢来了。”

魏彦雄道:“大哥,你们几位稍坐片刻,我出庄去迎迎二哥。”

冯彦海看了看漆黑的夜­色­,道:“老二想来,总归会来,我们­干­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吃饭罢。咱们边吃边等,也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让大伙儿都饿肚子。”

众人皆无异议,出了茶斋到前厅赴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褚彦烈依旧未至,顾彦岱拍拍肚子,道:“大哥,兄弟已吃饱喝足啦。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如果有啥难事需要咱们几个拔刀相助的,我顾老七头一个报名。”

冯彦海拱手谢道:“老七,有你这话就成。不错,我近日的确遇见了一桩怪事,但此事并非针对冯某一人,而是在座的诸位全都有分。”

魏彦雄奇道:“是什么事把咱们兄弟几个都扯了进来,还劳动大哥把大伙儿一起约到泉庄来商议?”

冯彦海笑而不答,吩咐道:“秉正,你到外面守着。”

站在他身后的长子冯秉正躬身应诺,手一挥,率着下人退出前厅。

常彦梧道:“小蛋,你陪楚儿也到外头去转转罢,可别走远了。”

小蛋明白接下来厅里的这些人要开始谈正事,自己和楚儿不方便旁听。他当下应了,和楚儿双双步出厅外。

等守在门外的冯秉正将厅门掩上,冯彦海的面容倏然转为凝重,放下杯盏道:“诸位师弟师妹,你们在先师门下时,可有听说过他还收了其它的弟子?”

在座的六个人面面相觑,尽皆摇头。

花彦娘问道:“大哥,你这个问题当真奇怪得很?”

冯彦海道:“看来老二今晚是不会来了。我这儿有几张请柬,你们先看过再说。”一抬手,袖口里掠出数缕白光分­射­崔彦峨等人的胸前。

常彦梧探手接住,却是一张素白­色­的帖子。他打开一瞧,上面娟秀的女子笔迹写道:“常兄钧鉴,后年三月十五月圆之夜,请至极地仙府一行,以解当年北海藏宝之谜。妹雪瑶顿首。”在她的落款下面,尚有一方银泥印鉴。

常彦梧瞄了瞄左右的魏彦雄和花彦娘,见这两人收到的请柬,笔迹内容和自己的一模一样,惟一的差异,也只是抬头的称呼。

崔彦峨合上请柬,说道:“最后的印章是老头子生前专用之物,我曾见过几回。”

顾彦窦道:“三姐说得不错,老头子归天后,咱们里里外外把极地仙府翻了个遍,也没再见着这枚印章。原来是偷偷给了这个什么雪瑶。”

魏彦雄不怀好意地揣测道:“这女人……别是老头子偷养的小老婆罢?”

常彦梧哼道:“从请柬上的称呼上判断,顶多是老头子暗中收下的徒弟。当然,也难保是他的私生女。”

花彦娘叹口气道:“你们对师父尊敬点好不?再怎么着,他对咱们也有养育栽培之恩,别把话说得那么刻薄。”

魏彦雄冷笑道:“六妹,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怎没见妳有多孝顺?”

冯彦海一摆手,道:“不相­干­的事就别说了。当务之急,我们是要搞清楚这个雪瑶究竟是谁,约我们去极地仙府有何企图?而后,再决定要否赴约。”

顾彦窦道:“大哥,请柬上写得明白,所谓的『藏宝之谜』必定与贯海冰剑有关。”

崔彦峨说道:“贯海冰剑乃本门不传之秘,老头子死后,也就咱们八个知道。如今又冒出来一个,而且还邀我们后年三月十五前往极地仙府解谜?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三月十五,三月十五……”常彦梧喃喃低语,扳着手指头略略一算,霍然道:“后年三月十五不是老头子归天二十年的忌日么?”

众人心头俱都暗惊。对于刀口舔血的北海八鬼而言,师父的二十年忌日,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吉利的日子。

魏彦雄望向冯彦海道:“大哥,这几封请柬你是何时收到的?”

冯彦海道:“上月初一,我一早进了书房,就看到它摆在桌上。当时门窗紧闭,也不知来人是如何将请柬放进去的。”

顾彦岱冷冷道:“大哥,这事不会又是你在故弄玄虚,和咱们弟兄几个开玩笑罢?”

冯彦海怫然不悦,说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么?”

花彦娘道:“老七,大哥一番好意把咱们请来商量,你怎么还在怀疑他?难道大哥偷偷收起请柬,一个人前往北海赴约,你就高兴了?”

顾彦岱道:“六姐,这请柬来得不明不白,妳心里就没一点怀疑?”

冯彦海截断道:“正因为我心存疑虑,所以才特地把你们邀来共商。假如有谁信不过老夫,尽避立马拍ρi股走人,我绝不强留。”

常彦梧见要闹僵,假情假意解围道:“老大,老七,你们都消消气。咱们几个是兄弟……”话还没说完,猛然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需他提醒,其它六个人也尽皆察觉到了异样。几乎不分先后,上百根红烛陡然冒出妖艳的幽蓝光芒,厅内的光线登时大暗。

崔彦峨变­色­道:“烟里有毒!”双手连挥打出银针,“哧哧”连声,击灭了二十余根火烛。常彦梧等人亦纷纷出手,顷刻火烛尽灭,客厅里陷入一团漆黑。

然而反应终究慢了半拍,在他们屏息前,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已侵入体内,众人头晕目眩,手足酸软,丹田的真气已无法凝聚。

妙仙子崔彦峨和餐霞居士魏彦雄分坐在冯彦海左右,离他最近,当即含怒出手,怒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彦海也是神情茫然,似乎并不知晓内情,勉力用脚蹬地,连人带椅往后闪躲。崔彦峨和魏彦雄手上无力,软绵绵的一掌走空,没能伤着他。

冯彦海叫道:“别动手,我也中毒了!”又朝外喊道:“秉正,快将所有门窗打开!”

守在厅外的冯秉正早发觉里头有异,闻言,连忙指派一众庄丁打开门窗,自己奔入厅内,扶住冯彦海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

冯彦海这才敢开口喘气,说道:“蜡烛里给人下了药,我们几个都着了道。”

冯秉正大吃一惊,疑惑道:“没道理啊,这些蜡烛都是我从德胜斋买来的,放在库房里,也从没有人动过,怎么会被下了毒?”

顾彦窦呸道:“你们父子两个还在演什么狗屁双簧戏,要杀要剐尽避来就是!”

冯彦海怒道:“顾老八,放你娘的狗臭屁!谁要是想下毒害你们,谁就是他妈的王八蛋!”

正闹得不可开交,小蛋和楚儿一前一后走入厅中。常彦梧­精­神一振,手指冯彦海道:“楚儿侄女,咱们都被他下了迷|药。麻烦妳擒下他,先把解药搞到手。”

楚儿一言不发走到冯彦海跟前。

冯秉正惊道:“妳想­干­什么?”伸手拦阻。

楚儿蔑然一哼,纤手轻描淡写一推一引,将冯秉正带到一边,沉腕握住冯彦海的脉门,略作检查后漠然道:“他没有说谎,体内一样中了迷|药。”

冯彦海大松一口气,苦笑道:“有楚儿小姐作证,这回你们总该相信我了罢?”

话音刚落,一名庄丁从门外疾步跑入,气喘吁吁奔到冯彦海跟前禀报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啦,咱们、咱们发现褚二爷了!”

冯彦海心中升起不祥预感,喝问道:“他人在哪里?”

那庄丁答道:“他被人放在了庄外的牌楼前,已经昏死过去。我已命人将褚二爷带进来了,一会儿就到。”

冯彦海踉踉跄跄往厅门口走去,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冯秉正忙扶住他胳膊,道:“爹,小心!”

其它人也陆续咬牙站了起来,走到厅口。只见几名庄丁扛着不醒人事的褚彦烈快步赶到,在冯彦海的身前停下。

大伙儿凝目打量褚彦烈,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宛若睡熟了一般,只是呼吸粗重急促,嘴角可见­干­涸了的血丝。

冯彦海惊惧交集,探手搭住褚彦烈的右腕,却立刻缩手失声道:“好冷!”

常彦梧素以同门里的第一智囊自居,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先把他抱进屋里。”

冯秉正自告奋勇道:“我来!”抱起褚彦烈,一面运功抵御从其体内散发出的奇寒,一面三步做两步回到厅中,将他平放到清理出来的桌案上。

蓦地听见厅外一阵惊呼,冯彦海回头一看,那名背褚彦烈来此的庄丁,已然毫无征兆地朝前栽倒,气绝身亡。

常彦梧眼皮直跳,舔舔嘴­唇­低骂道:“他娘的,好厉害的寒毒!”

崔彦峨道:“冯贤侄,你最好赶紧打坐运功,把寒毒逼出,别把小命也交代了。”

冯秉正凛然道:“多谢三姑指点!”他也顾不得许多,就地盘膝坐下运功逼毒。

魏彦雄看看褚彦烈、冯秉正,再瞧瞧厅外倒地的庄丁,道:“这是何种剧毒,居然能层层相递,恁的诡异!”

楚儿俯身看过死去庄丁的瞳孔,徐徐道:“褚二爷中的,恐怕是一种极为高明的寒毒掌劲,积郁在身体里内敛不散,故此表面几无任何症状可查。可一旦有人接触到他的身体,便不免要受到寒气侵蚀。时间稍久寒毒攻心,即刻命丧当场。”

崔彦峨问道:“楚儿小姐,妳能否认出褚二哥是中了何种掌力?”

楚儿静静摇头,表示不知。

常彦梧道:“难保这种­阴­寒掌力不是源自北海。”

这话正中众人心头所虑,魏彦雄低声嘀咕道:“那也未必。据说魔教教主风雪崖的九霄罡风,亦有这等威力。”

常彦梧哼道:“魔教总坛远在云梦大泽,风雪崖跑这儿来做什么?况且被九霄罡风击中之人,全身结霜冰封,与老二的症状大相径庭。”

花彦娘道:“二哥没死,固然是他的功力远胜于那个庄丁,但凶手也是手下留情。”

顾彦岱颔首道:“不错,对方并不想要了二哥的­性­命,却将他送到泉庄来,这其中必定藏有­阴­谋。”

冯彦海望向那名最先进来报讯的庄丁,问道:“你们有谁见到送老二来的人?”

那庄丁摇头道:“启禀老爷,当时我们几个在庄口守值,突然耳朵里听到有人说道:『牌楼下面有一份大礼是送给冯庄主的,请他收好了!』小人左右观瞧,却没发现说话那人的影子。走到牌楼下一瞧,褚二爷就趴在那儿。”

至此,冯彦海要设局谋害众人的嫌疑已被基本排除,但所有人心头的迷惑却更加强烈,甚至隐隐生出一缕不安的感觉。

这些人都是久经风浪的老手,虽然刚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异变所震慑,险险失了方寸,但剎那的工夫,他们已然恢复了镇定。

冯彦海向那家丁下令道:“去,告诉秉义,今夜的守值庄丁人数再加一倍。前厅和内宅更要多派好手保护,一有异状,立即前来禀报。”

冯亮领命而去,众人归还原座,一边沉思对策,一边运功逼毒。

小蛋说道:“­干­爹、大伯,我想试试看,也许能把二伯救醒。”

若在往日,常彦梧巴不得褚彦烈早死早好,但如今急于查明真相,便不阻拦,说道:“你量力而为,不要逞强。”

小蛋应了,走到褚彦烈身前,用右掌按住他的胸口。立时一股冰寒魔气逆流而上,破入他的体内,尽避小蛋早有防备,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深吸一口气,丹田真气汩汩涌动,施展出“周而复始”心诀,小心翼翼地吸纳积郁在褚彦烈体内的寒气。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小蛋头顶腾起白茫茫的寒气,全身如坠冰窟寒冷彻骨。

忽地丹田一凉,圣­淫­虫­精­气醒转过来,令他周身寒意瞬间大减。一缕缕回流入体的寒息在经脉里融合,最后进入丹田,与圣­淫­虫­精­气水|­乳­交融。

褚彦烈眼皮微动,喉咙里轻轻发出呻吟,看来不一刻便能恢复意识。

小蛋如释重负,收回右掌,却听霸下在怀里低声问道:“­干­爹,冷不冷?要不要我生把火热热身子?”

小蛋吓了一跳,忙敬谢道:“不用,我没事。”真气流转两圈,寒气尽去。

冯彦海见状恳请道:“小蛋贤侄,你能不能帮秉正也把寒毒吸了出来?”

小蛋索­性­好人做到底,照方抓药,又将冯秉正体内的寒毒吸出。

冯秉正的症状远比褚彦烈为轻,片刻便恢复了过来,起身谢道:“小蛋,多亏你帮忙。”

那边褚彦烈茫然睁开眼睛,痛哼了声。花彦娘喜道:“二哥,你醒来啦?”

褚彦烈张嘴就破口大骂道:“我顶你个肺,是谁暗算老子,拍了我背心一巴掌?”

顾彦岱道:“二哥,这话我也正想问你呢。”他简略地将事情经过说了。

褚彦烈一愣,说道:“见鬼了,老子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常彦梧没好气地道:“那你还记得点什么,都说出来。”

褚彦烈竭力回忆了老半天,还是摇摇头道:“老子就记得中午时候到了老龙山山脚下,然后背心一麻,就没了知觉。”他越想越窝囊,又骂道:“王八羔子,别让老子晓得是谁­干­的,不然我活扒了他的皮!”

冯彦海问道:“二弟,你的伤势如何,还能不能动?”

褚彦烈试着运气,很快眉头一皱道:“不行,走路我还成,要跟人动手可就难了。”

这话如果是常彦梧说的,冯彦海多半不信。但褚彦烈是北海八鬼里少有的直肠子,量来不假。他环顾众人道:“你们说,这事会不会跟那个雪瑶有关?”

魏彦雄点了点头,道:“大有可能。她用一张莫名其妙的请柬,借大哥之手,把咱们约到泉庄,然后正可一网打尽。”

顾彦窦质疑道:“既然如此,她又为何放了二哥?刚才火烛熄灭,咱们真气尽失,正是她下手的最佳时机,又为什么要故意放过?”

冯彦海缓缓说道:“或许,她还另有目的,所以并不急于杀死我们。”

想到贯海冰剑的秘密,魏彦雄等人心底一寒,常彦梧喃喃道:“先是蜡烛藏毒,再是送回被暗算了的褚老二,接下来她还会做什么?”

彷佛是为了回应常彦梧的疑问,厅外有一人惊惶失措地奔了进来,高喊道:“老爷,不好啦……夫人她、她刚才上吊死了!”

“啪!”冯秉正狠狠一个耳光搧在那报信的家丁面颊上,怒喝道:“胡说八道!我娘活得好好的,为何要上吊自杀?”

那家丁被揍得原地打转,捂住腮帮子哭道:“小人哪敢撒谎?”

冯彦海抑制惊骇之情,尽力用和缓的语气道:“走,到内宅去看看。”

十余人在冯亮引领下进到内宅,冯夫人的卧室门口,冯彦海的小儿子冯秉义正焦急守候。看到冯彦海和兄长到来,他赶紧迎上前道:“爹,大哥,娘死了!”

冯彦海走进冯夫人卧室,她的遗体已被安放回床榻上,脖子上殷红的勒痕清晰可见,所有的迹象,都符合上吊自杀的情形。而那根勒死冯夫人的腰带,也由冯秉义拿着,递给了冯彦海道:“爹,您看。”

冯彦海捏紧腰带,盯着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丫鬟,一字一顿地问道:“说,夫人——她是怎么死的?”

第六章表事连连

丫鬟不敢抬头,颤抖道:“老夫人用过饭后,便回屋安歇,奴婢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离开过半步。刚才想进屋替夫人将檀香换了,却看见她、她吊在那儿……”

冯秉正一肚子火全发泄在了那丫鬟头上,一脚将她踹晕过去,怒骂道:“废物!”

常彦梧诧异道:“奇怪,大嫂身上衣衫齐整,神情安详,为何没有一点挣扎之状?”

褚彦烈道:“难不成她真的是自杀身亡,所以才会走得如此安静?”

小蛋摇头道:“不是的,二伯。人都有求生本能。就算死志再坚,最后关头也会稍作挣扎,绝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模样。”

褚彦烈被一个后辈反驳,老脸有点挂不住,哼道:“你自杀过么?”

小蛋笑笑,也不争辩。霸下在他怀里听了,大是不忿,暗道:“臭秃头恁的嚣张,等我找着机会喷他一口。”

崔彦峨沉声道:“小蛋的话有道理,大嫂的死必有蹊跷。”

冯秉义也道:“不错,我娘活得好好的,没理由想不开要上吊自杀。”

顾彦窦道:“如果说是有人谋害大嫂,那为何没见她有一点反抗的迹象?据我所知,大嫂的修为,并不逊­色­于咱们兄弟。”

常彦梧扫视屋内,缓缓道:“窗户都是紧紧反锁,房顶也没有被破入的痕迹,门外又有丫鬟守值,如果说是有人谋害,那凶手又是如何进屋的?”

顾彦岱道:“也许他早就藏身在屋里了。”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

须知即使凶手先一步潜入屋内,可行凶后也难以从门窗反锁的房间里脱身。他的假设,显然无法成立。

顾彦窦沉吟道:“莫非凶手­精­擅土遁之术,是从地底下潜入屋内做案的?”

花彦娘左顾右盼,突然诧异道:“咦,老四哪里去了?他是不是一个人留在前厅?”

褚彦烈摇头道:“没有啊,老四是跟我一块儿出来的。怎么转眼就没影子了呢?”

若在平时,魏彦雄失踪片刻,众人多半不以为意,但在接二连三发生这些诡异事件后,人人都暗自预料,魏彦雄可能凶多吉少。

忽然,寂静的夜空里荡漾起一曲委婉凄凉的笛声,幽幽传入众人耳中。

冯彦海一震,问道:“谁在吹笛子?”

冯秉义惊异道:“山庄里没人会吹笛子啊?”

冯秉正道:“我去查查!”

冯彦海忙吩咐道:“多带几个人去,千万小心!”

顾彦岱道:“秉正,我和老八陪你一起去。”说罢,几个人匆匆离开,寻找笛声来源。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静谧,惟有幽怨的笛声和微凉的夜风,在黑暗里呜咽,波动着每一个人紧张的神经。

然而没一会儿,有一名家丁气急败坏地奔来,一路声嘶力竭地高叫道:“老爷,大­奶­­奶­抱着小少爷投井自尽啦!”

“什么?”冯彦海几乎被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懵了,重重推开挡在门口的冯秉义,纵身往出事的井口赶去。

等到了井边,已围了不少人,正七手八脚地将落水的冯秉正妻子,和尚未满周岁的小少爷,从井底下救上来,可惜两个人都已经没救了。

冯彦海眼前一黑,差点昏死。儿媳死了也就罢了,但一起落水的孙子却是泉庄的独苗,素得他的宠爱。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他连失老妻爱孙,焉能不疼?

常彦梧扬声问道:“你们有谁见到他们投井了?”

一名­奶­妈从人群里颤颤巍巍走出来,惶恐道:“启禀这位老爷,刚才是我陪着大­奶­­奶­和小少爷在屋里说话。不知怎地,大­奶­­奶­像是着了魔,从床上抱起睡熟的小少爷,就开了门走进院子里。

“我在后头喊她,她也不理。没等我追过来,大­奶­­奶­和小少爷便一头栽进井里了。”

众人不约而同心头一震,崔彦峨徐徐道:“是那笛声,定是那笛声在搞鬼!”

这时,大伙儿才察觉,那古怪哀怨的笛声,不知在何时已经悄悄停歇,再无动静。

冯彦海抱着爱孙冰凉的尸体站起身,愤然吼道:“兔崽子,有种给我滚出来!”

他这一声响彻山庄,夜空里到处激荡着悲愤的回响。可四周安静的可怕,久久没见有人响应。

顾彦岱、顾彦窦兄弟和冯秉正闻讯赶来,身旁还携着适才失踪了的魏彦雄。

冯秉正一见妻儿惨状,顿时睚眦欲裂,一把从冯彦海怀里抱过爱子,手抚幼­嫩­面颊,泪落如雨。

顾彦岱搀扶着魏彦雄,叫道:“三姐,五哥,你们快过来瞧瞧,老四有点不对劲!”

魏彦雄被他连拖带拽拉到众人面前,脸上满是迷惘,傻傻地咧嘴呵呵一笑。

崔彦峨翻开魏彦雄眼皮,嘿然道:“没有中毒,多半是被人迷了神志。”

常彦梧问道:“老七,你们是在哪儿找到老四的?就他一个人么?”

顾彦岱回答道:“我们追查笛声进到后花园,就瞧见老四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往里走。老八叫他,他也不听,就像聋了一样。”

花彦娘下意识地张望周围,惊疑道:“出鬼了,真出鬼了。天底下谁能有这般可怕的手段,让人不明不白就着了道!”

顾彦窦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道:“不会是老头子­阴­魂不散,在作弄咱们罢?”

褚彦烈怒道:“放屁,他死了这么多年,骨头都烂光了!”

楚儿忽道:“你们听,笛声又响了。”果然,清幽的笛声在夜空中再次响起。

没等大伙儿开口,褚彦烈叫道:“那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有火光亮起?”

众人闻言急忙望去,在东侧数十丈外,果然升腾起了熊熊火焰。紧接着便有人惊惶失措地叫喊道:“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救火啊!”

冯彦海傻呆呆立在原地,望着火势毫无反应。

冯秉义一跺脚,说道:“该死!”急匆匆御动身形赶去。

一炷香后,大火被扑灭。冯秉义焦头烂额的返回到井边,气喘吁吁道:“是厨子老马点着了柴房,自己也在里头给一块儿烧死了。”

冯秉正死死搂着爱子,喃喃道:“鬼,鬼……真的有鬼……”

楚儿冷冷道:“这绝不是鬼,而是有人在暗中作祟。可惜来人修为极高,所用的手段又十分诡异高明,令我们查找不到他的所在。”

常彦梧打了个哈哈,道:“他­奶­­奶­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是谁跟咱们北海八仙那么有交情,深更半夜地跑来套近乎?”

冯彦海略略从悲痛中恢复,咬牙切齿道:“不管是谁,老子都要找他拼命!”

花彦娘也没了卖弄风­骚­的兴致,蹙眉道:“他的目的何在?”

褚彦烈口无遮拦,骂道:“娘的,还用问么?还不是为了贯海冰剑和北海绝学!”

花彦娘道:“倘若如此,他就该直接找上咱们。凭这人显露出的手段,我们八个谁能抵挡?何苦要大费周章,在这儿装神弄鬼?”

常彦梧嘿嘿一笑,回答道:“妳有没有见过猫捉老鼠?牠一次次捉到老鼠,再一次次故意放跑。直等老鼠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牠也玩够了,最后才一口咬死。现在,我们这些人就是那人眼中的老鼠。”

饶是北海八鬼平素胆大妄为,此刻也禁不住不寒而栗。

冯彦海断然道:“秉义,把所有人都集中到前厅安置,庄内的明岗暗哨也一并撤掉。”

冯秉义犹疑道:“爹,是不是再多派人手戒备搜查,说不定能找出凶手。”

冯彦海惨然笑道:“老鼠再多,又岂是猫的对手?别做无用功了,立刻照办。”

顾彦岱、顾彦窦偷偷对视一眼,兄弟两人心意相通,齐齐道:“大哥,小弟先告辞了。至于后年三月十五的邀约,咱们再从长计议。”

冯彦海明白这两个家伙是见势不妙,要脚底抹油了。他也不劝阻,颔首道:“好,错过今夜冯某不死,总有咱们弟兄重逢之日。”

顾彦岱听出冯彦海的语气不善,但眼下保命要紧也顾不得了,­干­笑道:“大哥,诸位兄姐,你们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与顾彦窦御风而起,倏忽消失在茫茫的浓重夜雾里,没了踪影。

冯彦海目送顾氏兄弟离去,平静道:“你们几个谁想走,老夫同样不会拦阻。”

楚儿漠然道:“来人早已布置下天罗地网,只怕我们想走也走不成。”

褚彦烈一怔,问道:“楚儿姑娘,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儿淡淡道:“泉庄四周的高空中,刚才亮起了八团鬼火,因为有夜雾遮掩,所以很难察觉,我也是功聚双目,才依稀看到。显然,是有人设下了法阵,要把我们困死在庄内。顾氏兄弟此去,凶多吉少。”

崔彦峨冷然道:“既然妳发现有问题,方才为何不提醒他们两人留步?”

楚儿轻蔑道:“他们贪生怕死,想独自逃生,我为何要告诉他们?”

褚彦烈暗中运功察探,果然发现在山庄东南西北和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向的五十丈高空里,隐隐约约闪烁着八团幽绿­色­的鬼火。他咬牙切齿道:“狗崽子,够毒!”

常彦梧在未得楚儿提醒前,也动过逃跑的念头,此时不由得心中庆幸,说道:“老大,你放心,我常老五和你同生共死,绝不先走半步!”

花彦娘喃喃自语道:“这是何种法阵,咱们能不能想个法子先破了它?”

常彦梧道:“这阵势想来与太极八卦有关。但破阵却不忙一时,最好等到明天早上夜雾散了,或可事半功倍。”

冯彦海赞同道:“老五的话言之有理,大家伙儿先到前厅歇息。咱们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他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下手。”

当下众人回到前厅,加上冯秉义接来的家眷庄丁,满满坐了一大片,厅里椅子不够,那些身分低下的仆从,便只好席地而坐,却不敢睡去。

冯彦海也不再点蜡烛,命人将所有窗户紧闭,只将厅门敞开,由冯秉义率着十余名­精­­干­庄丁昂责把守,他和褚彦烈等人围坐在圆桌边,人人凝神戒备,枕戈待旦。

常彦梧道:“刚才我隐约想明白了一件事,也不知是否正确,大伙儿不妨帮着一块儿揣摩揣摩。”

他顿了顿,看到众人都在用心聆听,才继续道:“对方的目的,定然是为了贯海冰剑和北海绝学的秘密,所以才会找上咱们北海八仙。但他先后捉了老二和老四,却又放了回来,其中大有文章。”

褚彦烈催促道:“老五,你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地给老子卖关子!”

常彦梧哼道:“老二,如果你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家伙,抓了老四后要做的第一桩事情会是什么?”

褚彦烈想也不想,回答道:“废话,当然是向老四逼问贯海冰剑的下落!”

常彦梧点点头,捋捋他的小胡须道:“那你觉得他是否已从老四口中得到答案?”

褚彦烈挠挠头,骂道:“我顶你个肺,老四有没有说,老子怎么会晓得?”

常彦梧诡秘一笑,道:“老四一定是将他所知的全都说了出来,但对方却并未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没有杀你和老四,却又不肯放过我们。”

褚彦烈道:“我怎么越听越胡涂,你凭什么说老四已经把秘密说出来了?”

常彦梧道:“当年老头子临终前,把我们一个个召进去谈话的事,诸位都没忘罢?加上老七、老八,对方现在最多得到了一半的线索。在他确定能寻找到贯海冰剑之前,自然不会杀死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转头望着冯彦海问道:“老大,凶手杀了大嫂她们,甚至包括你的小孙子,却没动你跟两位贤侄的一根毫毛,道理也就在这里头。”

接着一指魏彦雄道:“再说老四,他神志不清疯疯傻傻,显然是对方有意为之。据我所知,魔道有一种功法可让人失去神志,在不知不觉中说出对方想知道的秘密,我看,十有八九便是如此。”

花彦娘赞道:“不错啊,老五。以前听你自诩神机子,我多少有点好笑。不过今晚听你这么一说,可有点道理。”

常彦梧听有人捧他,越发得意,说道:“大伙儿等着罢,老七老八也一定会被对方活着送回来。你们有谁想跟我赌一把?”

冯彦海摇摇头,道:“假如老五的推测属实,那我、三妹、六妹和老五就绝不能再落到那人手中。否则一旦他掌握了所有秘密,我们这些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花彦娘拊掌道:“老大说的对。只要我们中能有一个没被他抓去,大伙儿便有了生还的希望。关键是,得先撑过今晚。”

崔彦峨抬眼眺望厅外茫茫夜­色­,徐徐道:“离天亮至少还有三个时辰。”

众人陷入静默,谁都明白这三个时辰绝不会好过。但或许是冯彦海的计策奏效,那笛声许久没有再次响起。

褚彦烈喝­干­了最后一坛酒,在厅里不耐烦地来回踱步,几次想走出大门,却终究不敢。他站在门口,冲着空荡荡的夜空高吼道:“王八蛋,你怎么没动静了?出来啊,有种你就再来!”

话音方落,“呼——”一阵鬼气森森的寒风从厅外吹入,掀起褚彦烈的衣袂,褚彦烈宛若活见了鬼,豹眼圆睁,呆呆盯着外面。

冯彦海、崔彦峨双双闪身到褚彦烈左右,急问道:“老二,又怎么了?”

褚彦烈嘴­唇­动了动,抬手指向前厅外。

冯彦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凄迷夜雾里,顾彦岱、顾彦窦兄弟一前一后,摇摇晃晃走了过来,神情木然,动作机械,眼珠一动也不动。

常彦梧和花彦娘也赶到门口,舔舔发­干­的嘴­唇­道:“真的回来了。”

顾氏兄弟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了厅口,突然停下。

崔彦峨小心翼翼上前两步,低声问道:“老七、老八,你们还认得我么?”

顾氏兄弟茫然瞧着崔彦峨没有说话,犹如两具行尸走­肉­,嘴巴里兀自一口口地呼出热气。

崔彦峨一皱眉,道:“老五,帮我先把他们两个弄回厅里。”说罢,她伸手抓向顾彦窦的胳膊。

蓦地,奇异的笛声又幽幽响起,顾彦窦的眼睛里,陡地燃起两簇慑人的绿­色­鬼光,毫无征兆地抬掌拍向崔彦峨胸脯。

崔彦峨一惊,回身闪躲,不防顾彦岱悄无声息地欺近到侧旁,一爪扣住她的左肩,转身便朝来时的方向激­射­而去。

顾彦窦回过身,也如鬼魅般地跟了过去。

众人猝不及防,冯彦海刚想追出,猛一闪念道:“我可别把自己再赔了进去。”登时收住身形,只叫了声:“三妹!”

身旁劲风掠动,一道身影如箭矢般穿过,追向顾氏兄弟,竟是素来自私怕死的神机子常彦梧。

冯彦海不禁暗叫惭愧道:“没想到,老五比我有胆­色­多了。”话是这么说,可身子却一动也没动。

小蛋见­干­爹追出,恐他有失,也无暇细想,忙施展翻云身法冲出前厅。楚儿如影随形,不疾不徐跟在小蛋身边,暗自防备。

三个人追出约莫二十余丈,已出了冯府,依稀看见顾氏兄弟携着崔彦峨人影一闪,进了府外的一片疏林,倏地消逝无影。

常彦梧脑海里闪过“逢林莫入”的千古明训,忙不迭飘落在疏林外湿软的泥地上,凝目朝林内打量。然而林中雾气弥漫,万籁俱寂,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小蛋和楚儿停在常彦梧身后,也在默默观察四周情形。那笛声徐徐停歇,除了风过林木的沙沙婆娑,再无其它声响。

常彦梧小眼睛里­精­光闪动,哑声说道:“你三姑也完了。”

霸下从小蛋胸襟里探出脑袋,道:“­干­爹,要不我放把火把林子烧了?”

“不行!”常彦梧恨声道:“咱们投鼠忌器,万一把崔老三也烧死了怎么办?”

小蛋心中微动道:“看不出,­干­爹对三姑如此着紧。”当下道:“要不我进去探探。”

楚儿伸手拦住他,低低说道:“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小蛋仔细侧耳倾听,错愕道:“好像是脚步声,好多人!”

“唰、唰唰——”似乎无数的脚踩在林中的枯叶上,沙沙的微响如暗涌的潮水,向着三人站立的地方缓缓靠近。

渐渐地,雾气中亮起一对对惨绿­色­的鬼光,居然是人的眼睛。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具具骷髅空洞的眼眶里闪耀的磷火。

从疏林中缓步走出上百具的骷髅,有些身上尚披挂着没有完全腐烂的衣衫和毛发。它们三五成群,毫无阵势可言,似乎受到冥冥中某种神秘力量的驱动,朝着常彦梧、小蛋和楚儿慢慢地迫近。

“驱尸大法!”常彦梧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话音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能同时驾驭上百骷髅进行攻击,这样的手段,只有销声匿迹的漠北鬼仙门才拥有!

霸下却毫不畏惧,跃跃欲试道:“­干­爹,别怕,我只要小小地呼口气,就可以烧死它们!”至于这些骷髅本就是死人所化,又如何能再死一次,牠就没想那么多了。

小蛋看到眼前情景,也有点发毛,点点头道:“我们朝后退,别烧着林子。”

三人并肩撤步,向后退出三丈。

那群骷髅开始徐徐朝他们合拢,意图将三人包围。霸下忍了好久,这时再不客气,张开小嘴激­射­出一溜火线,在空中“呜”地爆烈,似将空气也点燃,剎那间化作一片汪洋火海。

牠的荼阳地火,正是驱尸大法的天生克星,火焰到处,一具具骷髅“吱吱”嚎叫,顷刻化为乌有,没一会儿,涌出疏林的百多具骷髅尽数完蛋,大火也随之熄灭。

常彦梧见状不禁胆气大壮,奋然道:“­奶­­奶­的,咱们闯进去把——”

他的话仅说了半截,因为林里又翻涌出一蓬幽邃绿气,一束束鬼魄激­射­而至,铺天盖地的袭来。

霸下“呼”地再喷出一溜荼阳地火,孰料鬼魄的身形远比骷髅灵活,仅有三五只没能躲过,化成灰烬,其它的已扑至三人身前。

常彦梧大骇道:“不好,快退回厅里!”一回头,却惊呆了。原来背后的冯府已消失在浓烈迷离的夜雾里,惟有一团绿­色­的鬼火悬在高空冷冷闪烁。

楚儿掣出胭脂灵鞭,玉腕一振横扫而出,将当先扑到的两道鬼魄击得粉身碎骨,沉静道:“咱们已陷入阵中,先各守一面,万勿失散。”

小蛋的雪恋仙剑、常彦梧的点金神笔和霸下的荼阳地火纷纷出手,一时光澜激荡,火焰滔天,暂时阻挡住了鬼魄疯狂的攻势。

然而林中的鬼魄竟似永无穷尽,源源不绝地呼啸而出,须臾间将三人吞没在一片绿幽幽的凄艳光海里。

小蛋急中生智,扬声道:“你们帮我抵挡片刻!”退步进到楚儿、常彦梧和霸下组成的保护圈,心凝道海,神驰星空,雪恋仙剑指天而立,幻出一蓬银白神光。

“呼——”虚空星门赫然开启,小蛋高声道:“走!”探手抓住常彦梧,纵身跃入头顶稍纵即逝的星门,楚儿和霸下也立即跟进。在无数鬼魄合围赶至的剎那,光华暗灭,星门合起,惟余阵阵鬼风幽咽。

第七章绝境求生

三人跃出星门,正弹落在前厅门外,倒把冯彦海等人吓了一大跳。

褚彦烈迫不及待问道:“外头情形如何?”

常彦梧惊魂未定,大口喘气:“他­奶­­奶­的,差点死在外头。”将刚才的遭遇三言两语说了,厅内鸦雀无声,人人神情沉重而绝望。

花彦娘怏怏回转到桌边落坐,苦笑道:“等着罢,不晓得下一个会是谁。”

常彦梧眼珠骨碌碌转动两圈,悄悄把小蛋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你刚才用的那手,还能不能再使一次?”

小蛋点了点头,常彦梧喜道:“那就好办了。待会儿你带着我和楚儿,偷偷出厅到外面再施展一次这狗屁遁术,咱们便能逃出泉庄啦。”

小蛋环顾厅内百多位老弱­妇­孺和修为低微的庄丁,迟疑道:“那他们怎么办?”

“咚!”他脑袋上挨了一个爆栗,常彦梧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傻瓜,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别人的死活?常言道,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是要咱们别多管闲事。你有本事把这百多人全弄出去么?”

小蛋摇摇头,道:“好像不行。要不然,我先把你和楚儿师姐送走。”

常彦梧简直要被气疯,正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听褚彦烈道:“不成,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老大,我们冲出去罢!”

花彦娘冷冷道:“怎么冲,你没听老五刚才说的话么?就那些鬼魄,谁对付得了?”

冯秉义道:“咱们可以挖一条地道,只要能越过那面的法阵,那逃生的希望无疑会增加许多。”

冯彦海道:“那要挖多长?等你挖通了,我们也早都完蛋了,何况,外面的家伙又岂能让咱们顺顺利利地挖开地道逃跑?”

花彦娘扫了楚儿一眼,轻轻叹息道:“可惜忘情宫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小蛋想了想,问道:“­干­爹,咱们这儿距离天雷山庄应该不远罢?”

冯彦海闻言道:“你是想向罗牛求援?我们和他非亲非故,恐怕行不通。”

“行得通,行得通。”常彦梧眼睛发亮,得意道:“我和罗牛是过命的交情,只消传一句话过去,他必定要星夜赶来。等他一到,再厉害的对头也得退避三舍。”

褚彦烈压根不信,哼道:“老五,你就甭吹了。罗牛会听你的?不是在说梦话罢。”

常彦梧怒道:“褚老二,你莫要狗眼看人低。别说罗牛,就是翠霞派的掌门盛年、忘情宫的叶无青,见了你常五爷,一样要称兄道弟!”

花彦娘解围道:“好啦,好啦,都少说两句。老五,就算你没说大话,可眼下又有谁能突出包围,到天雷山庄求援?”

小蛋道:“我可以用土遁把­干­爹送到法阵周边。”

众人刚才见识过他匪夷所思的身手,均未辩驳,只有褚彦烈道:“谁晓得你们是借口逃跑,还是真去求援?”

常彦梧有恃无恐,拉把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气定神闲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去天雷山庄就是。不过换了你去,怕没进门,便给顾智、辽锋他们一脚踹了出来。”

花彦娘道:“二哥,我看老五没说谎。假如他真想开溜,何须再说这些,只管和小蛋跑路,难不成咱们还能拦下他?”

小蛋道:“诸位放心,我送­干­爹出庄后就返回来和大家会合,绝不会逃跑。”

冯彦海苦笑道:“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老五,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可就全拜托你啦。”

常彦梧余怒未消,挥挥手摆谱道:“谁爱去谁去,反正老子懒得跑腿。”

花彦娘走到常彦梧身后,两手握住他肩膀轻轻按摩,娇笑道:“五哥,生死攸关的当口,你还和二哥赌什么气?我代他向你赔罪还不成么?”

常彦梧瞥了瞥褚彦烈,道:“好罢,看在老大和妳的面子上,今晚老子就冒死走上一遭。”

小蛋道:“师姐,妳也陪我­干­爹一起去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谁知楚儿不假思索地拒绝道:“我留在这里等你回来。”

小蛋一愣,旋即醒悟,师姐怎肯去见罗大叔,更不可能向他求援。想通了这点,他哦了声,回答道:“我速去速回,这里便有劳师姐多加费心。”

众人见楚儿主动留下,不由对常彦梧和小蛋又多信了两分,常彦梧施施然走到小蛋跟前,说道:“诸位,我要去啦!”

小蛋振腕劈出雪恋仙剑,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立时有一蓬弧扁波动扩散,露出深不可测的奇异星门。常彦梧与小蛋纵身跃入,星门关闭,地面又恢复原来模样。彷佛,这两人在剎那间凭空蒸发了一般。

却说小蛋连运两次微土遁法,出了法阵控制的范畴,才携着常彦梧掠出地下。

他站定身形,朝四外望去,荒山野岭漆黑一片,泉庄隐没在浓雾深处。

常彦梧得脱险境,心头大定,道:“小蛋,别管那帮王八羔子了,咱们走罢。”

小蛋摇头道:“我答应要回去的,再说楚儿师姐还留在山庄里等我。”

常彦梧气馁道:“罢了,我早知道你小子就这副臭脾气,回去罢。记着­干­爹教你的一句老话:『枪打出头鸟』。凡事都别逞能,尽量躲在楚儿那丫头身后。这些人里,数她的修为最高。只要能撑到我请来罗牛,便是万事大吉。”

小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常彦梧明白他又把自己的话当作了耳边风,只怕稍后真要有事,这小子冲得比谁都快。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子又何苦替你­操­心?我去了!”

“­干­爹!”小蛋喊住他,从胸襟里捧出霸下,道:“让小龙陪你去。”

常彦梧似乎眼睛吹进了沙子,眨巴了几下,道:“别把老子看扁,就这几百里山路,两袋烟的工夫就能到。让霸下留下保护你罢,老子用不着。”

小蛋微笑道:“没关系,我有乌犀怒甲护身。再说,对方主要针对的还是你和大伯、三姑他们,我不会有事。”说着轻抚霸下,叮嘱道:“小龙,别跟我­干­爹捣蛋,一路上多加小心,早去早回啊。”

霸下委委屈屈地问道:“­干­爹,我­干­嘛要陪这老家伙去天雷山庄?”

小蛋低声道:“我担心路上会有人拦截。有你襄助­干­爹,我才放心。”

常彦梧也没了斗嘴的心情,接过霸下道:“上路罢,厅里的乌龟王八蛋还眼巴巴等着老子请来罗牛解围呢!”御起点金神笔,迅速消逝在夜­色­中。

小蛋默默伫立半晌,直等到再看不见常彦梧的身影,才施展土遁术回返泉庄。然而当他从地下腾出,却被厅中的景象惊呆了。

桌椅杯筷、碗碟茶盏,乃至那一根根燃烧了半截就被熄灭了的蜡烛,都和自己离开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只是,厅内的一百多人,包括楚儿在内,竟都消失无踪。

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尸体与鲜血,甚至有一杯茶还冒着蒸蒸热气,但片刻前还好端端守在厅中的人,却似在弹指之间尽皆化作飞烟,了无踪迹。

小蛋手握雪恋仙剑,舒展灵觉,在他力所能及的搜查范围内,依旧毫无异状,整座前厅死气沉沉,变得说不出的­阴­森。

人都哪里去了?

望着一张张原样摆放的坐椅,小蛋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默然扫视周身,灵台生出涟漪般的波动,彷佛在这夜幕背后正隐藏着绝大的凶险,在冷冷注视着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心念微动,祭出乌犀怒甲,一蓬暗红光华闪动,乌犀怒甲在他身前上空膨胀解体,而后严丝合缝地装备到全身。

他功聚双目,朝厅外望去,大约二十丈外,一团鬼火隐约闪烁,似向他狞笑,看来,对方应该还在泉庄中。

现在,仅凭他独自一人微薄的力量,又该到何处寻找失踪的人们?即使找到了,又能否从对方的魔爪下解救他们出来?这些问题,小蛋没有去想,他开始仔细察看地面上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皇天不负苦心人,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发现在楚儿先前站立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红­色­粉末。

他站到粉末旁,细心地向四周慢慢扩大搜索的范围。果然,在距离厅门不到两尺的地方,又找到了第二处同样的痕迹。

小蛋醒悟到,这一定是楚儿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一边夹杂在人群中离开大厅,一边用她随身携带的胭脂,悄悄给自己指引方向。

他全神贯注留意着周围动静,缓步走到第二处痕迹前,在三丈外向左手转弯的方向,又寻到了第三处。

他循着胭脂留下的轨迹,徐步前行,他并未将那些粉末销毁——万一自己也不幸落入敌手,它们就是指引罗牛和­干­爹前来解救的惟一路标。

脂粉断断续续朝着后花园的方向迤逦而去,小蛋的心越来越紧张。他明白,每走一步,便向着对手接近了一步,也向着危险更近一步。

秋天深山里的夜晚,寒冷而萧索,雾气徐徐涌动,风哀怨地在呜咽,空旷的宅院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声秋虫的鸣叫。

“呜——”头顶骤然涌来一股恶风,小蛋灵台警兆顿生,近乎本能地施展出“擎天柱石”,雪恋仙剑镝鸣激越,如一束银白电光,向着上方­射­去。

“当!”一道厉魄从小蛋眼前一晃而退,用手爪硬接下雪恋仙剑的攻招。

火星四溅中,仰仗仙剑的锋锐,将它的三根手指硬生生切断,而从小蛋体内涌出的螺旋气劲,更是让这鬼魄猝不及防,整条右臂扭转涣散,厉声尖叫着退入纜­乳­苤后。

“呜、呜——”更多的厉魄从黑暗中掠出,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扑袭向小蛋。

小蛋放下面罩,左手掣出金蝎魔鞭,配合着雪恋仙剑远交近攻,竭力守御。

可惜现身的厉魄越来越多,而小蛋却是孤立无援,很快被吞噬在重重光影里。他顾此失彼,身上不知被厉魄的鬼爪利嘴撕咬了多少记,亏得乌犀怒甲护体才毫发无伤。只是整个人困守纜­乳­芟陆退维谷,陷入苦战。

小蛋思忖道:“照这么打下去,别说救师姐他们,我自己也得活活累死。”他灵机一动,默运盛年传授的吐纳心法,开启面罩,张嘴朝外喷出一股红雾。

一道厉魄刚巧袭到,甫一接触到圣­淫­虫的毒雾,立时“呜呜”鬼嚎,全身泛起一团殷红光芒,转眼被风吹散无形。

小蛋见此举奏效,不由­精­神大振,一边护住面门,一边狂喷毒雾。

那些厉魄禁受不住圣­淫­虫寒毒的刺激,忙不迭朝后趋避,在空中乱舞尖叫,盘旋打转。

小蛋见它们仍不肯退,心里一发狠,猛力打了个喷嚏,一束丝光激­射­而出,“哧”地缠住一道厉魄的腰肢。“丝丝”腥臭的绿烟直冒,那鬼魄在拼命挣扎中魂飞魄散,小蛋脑袋一甩,丝光朝着厉魄云集的方向又窜了过去。

不消片刻,小蛋连­射­六道银丝,又有二十余道厉魄魂飞魄散。

这时后花园里响起幽幽笛声,厉魄接到主人指令,转眼撤得­干­­干­净净。

小蛋以剑拄地,呼呼喘气,满头热汗横流。假如对方再晚收手一会儿,也许不用谁推上一把,他就得­精­疲力竭地趴下。

他喘息稍定,笛声却并未停止,声调渐渐拔高,显得有些刺耳。

小蛋情知对方必有后招,但心悬楚儿安危,依旧打起­精­神,沿着回廊继续奋力前行。

当他走到回廊尽头,脚步便不得不再次止住。不知何时,悬在高空的鬼火已然撤去,夜雾缓缓散淡,一轮弯月重露出凄清的面庞。

如水的玉华光照下,百余名泉庄的庄丁和仆从排成五行队列,神情麻木目闪绿芒,向着回廊一步步地徐徐逼近。

小蛋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与鬼魄不同,面前涌来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教他如何下手?他心念微动,纵身而起,想从一众庄丁的头顶上掠过。

哪曾想,第一排的五名庄丁齐齐跃起,直挺挺地用身躯朝小蛋撞去,封死了他前行的路线。小蛋腰间运劲,腾身后翻,飘落回原地。

那五名庄丁受人­操­控,却不肯罢休,追­射­而上,小蛋无奈之下只好收起金蝎魔鞭,施展大寒七式,为免伤人,只用了三成掌劲,但求将这些人震昏。

那几个庄丁既不闪躲,也不招架,“砰”地一声,小蛋左掌打中当中一人的胸口,那庄丁无意识地一哼,身躯横飞而出,摔落在数丈外的泥地里,可翻滚一圈,居然又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地走到队列的最后一排,重新站定。

原来,这些人的神志已完全被人控制,连昏死过去的权利都没有。

“砰砰砰砰”一连四掌,小蛋震退了另外几个庄丁,可他们倒地后的情形如出一辙,宛若毫不知疼痛地站回了队伍,而第二排的庄丁却又逼了上来。

更糟糕的是,那些刚刚退走的厉魄重又出现,混在庄丁里向小蛋不停发动偷袭,小蛋投鼠忌器,不敢再用银丝毒雾,只能倚靠掌剑周旋。

如此一来,那些厉魄与庄丁碧然伤不到小蛋,可他也被压制得难以动弹,而一旦放弃抵抗,被这些活人死鬼牢牢纠缠住,结局自然可知。

他丹田真气急速消耗,又无法得到一丝得喘息机会进行补充,只能咬牙坚持。渐渐地,体内生出难以为继的感觉,不仅雪恋仙剑变得沉重,大寒七式的掌力轻重也开始无法控制,头顶水汽腾腾,通体汗湿。

小蛋听着自己一声声粗重的喘息,眼前一道道鬼影飞舞,视线变得模糊。喉咙口升起甜津津的感觉,一口热血,已激涌到了嘴边。

即使,他想施展十三虚无脱身,也没有了空暇。

在小蛋神志即将沉沦的一剎,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一声铿锵桀骜的啸音划破长空,如一束雷鸣闪电,鼓荡在耳际。

“呜——”肆虐嚣张的鬼魄,在这声长啸的召引中倏地退去,那些失去自我意识的庄丁亦如断线的木偶,静静地停留在原地,宛如沉睡。

“哼!”小蛋气血翻涌,空荡荡的丹田里说不出的难受,身躯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栽。

他勉力用仙剑拄地,身子摇晃了两下,才没有摔倒,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熟悉的雪白­色­人影,令他难以置信地失声道:“是你?”

啸声陡歇,鬼锋缓步走到小蛋的跟前,淡然道:“你的修为果然大有进步。不过,想要成为我的对手,依然遥不可及。”

小蛋怔怔凝视着鬼锋,他做梦也想不到,藏在幕后、大使手段伤人害命的人竟会是鬼锋!他剧烈地喘息道:“我师姐呢?还有大伯、三姑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暂时不会有事。”鬼锋冷冷回答道:“但是你若再向前半步,我也不能救你。”

小蛋问道:“你这么做,难道也是为了贯海冰剑?”

鬼锋摇摇头,不以为然地道:“我只负责在周边布下八荒玄火阵,防止有人逃脱。至于对付北海八鬼、夺取贬海冰剑秘密的另有其人。”

“是雪瑶么?”小蛋问道,丹田徐徐回暖,一丝丝真气汩汩地生成,注入经脉。

“雪瑶,你怎会这么想?”鬼锋­唇­角逸出淡漠的一缕讥诮,随即警告道:“赶紧离开这里,永远也不要再想今晚的事,否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救你。”

“那楚儿师姐呢?”小蛋说道:“还有大伯他们和泉庄上百口的人呢?”

鬼锋生硬地回答道:“他们的生死与你何­干­,在我还能控制局势前,立刻离开。”

小蛋摇了摇头,道:“除非你可以保证其它人的安全,否则我绝不可能离开。”

鬼锋深幽的眼眸里燃起冰寒的光焰,目光注视着小蛋疲倦而又坚毅的面庞,森然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会。”小蛋平静地笑了一笑,回答道:“也许我现在还远远不是你的对手,只消三招两式就能解决掉。但是有一样东西,我自信不会输给你。”

“哦?”鬼锋望着他,悠悠问道:“是什么东西,你不会输给我?”

小蛋努力挺直了沉重的身躯,对视着鬼锋,说道:“我不怕死。”

鬼锋蔑然而笑,说道:“不怕死就行了么,傻瓜?”身形遽然闪动,左手五指凝捏成爪,Сhā向小蛋­祼­露在乌犀怒甲之外的面门。

小蛋一凛,抬雪恋仙剑一式“睥睨四海”扫出,以攻对攻,希望能迫退鬼锋。

孰知鬼锋的左爪压根就是虚招。在小蛋举剑的瞬间,他的身影骤然偏转,右掌后发先至,携起一蓬蒙蒙寒雾,激荡而出。

小蛋麻木的神经导致反应迟钝了半拍,雪恋仙剑完全来不及回防,“砰”,鬼锋的冰掌结结实实拍中小蛋胸膛,将他的身躯狠狠抛飞。

尽避有乌犀怒甲护身,奈何鬼锋崩山裂云的掌力,远非小蛋所能承受,雄浑犀利的玄冰鬼气破体而入,犹如一股澎湃的寒潮震荡经脉,直冲丹田,小蛋辛苦凝聚的真气一触即溃,胸口如遭万钧巨石的无情辗压,几乎爆裂。

“哇——”一口热血从嘴里飙­射­洒溅,小蛋似一捆枯柴般飞跌在数丈外湿冷的泥地上,再无动静。

“叮”地脆响,脱手飞出的雪恋仙剑,斜斜Сhā入他身旁的土中,剑身剧烈晃动,发出阵阵镝鸣。

鬼锋收起右掌,双手负后,默默俯视小蛋片刻,低声道:“饶你一命,留待后年春天紫竹林再来和我打。”说罢,无视那群呆如木­鸡­的庄丁仆从,身影隐入黑夜。

小蛋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他的眼前一黑,彷佛沉入了无边无底的幽深云渊。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他懵懵懂懂觉得云渊里有了光亮,像是一颗颗的星辰在周身闪烁,慢慢地,星星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直要刺伤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想合上双目,然而如同陷入一场无法自拔的梦魇,眼皮沉重如铅,竟怎么也合不起来,周身空虚寒冷,无力动弹。

他想呼喊,无奈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只能像虚无的风般随波逐流,飘呀荡啊,那些星辰开始从四面八方向他围绕过来,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

小蛋似乎丧失了所有的思维,被动而麻木地承受着这一切,脑海里隐隐约约想着:“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哪里?”却始终浮现不起答案。

下一刻,成千上万的星星水|­乳­交融,汇聚成一团无分彼此的银白­色­星海,轻柔而温暖地包容着他,像水波似地汩汩流转。

“轰——”依稀一声巨响,小蛋脑海弹指间一片空白,彷佛心神脱体而逸,扶摇升天。

他的身体缓缓释放出一蓬若有若无的淡淡光雾,似云絮萦绕蒸腾,在小蛋的一呼一吸间,游离于浩渺虚空中的日华月­精­,犹如受到庞大磁场的吸引,丝丝缕缕聚拢而来,到最后百川入海,绵绵薄薄,无止无休地融入他经脉之中。

——斗牛纳虚,作为天道下卷十二星图之一的旷世仙诀,竟是在心无神、体若虚的­阴­差阳错中,被小蛋浑浑噩噩地破译。

小蛋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幸运。当心中的意识慢慢复苏,他只感觉到身上有了暖意,千丝万缕的日月­精­气缓缓注入到体内。他,又活了过来。

第八章盈虚如一

忽然,小蛋的头顶心徐徐冒出一缕淡红­色­的轻烟,缭绕不散,半炷香后,轻烟积沙成塔,渐渐聚集成一蓬汩汩飘浮的红­色­光雾,而后浮动翻涌,开始一点一点变幻形状。先是宛若婴儿的头颅眉眼,接着是身体四肢,最终形成了一束尺许高的婴儿影像。

这,便是多少修仙炼气之士耗费数十年光­阴­,梦寐以求的元婴!

同时,也意味着小蛋终于开启了一线天道之门,突破观微之境,晋入到一个崭新层次。

尽避从入室到观微,仅仅是一层之差,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却是一道永远不可逾越的天堑,不啻于天渊之别。

须知常人修炼,只能倚靠刻苦修行,日积月累地开掘自身潜力。然而人寿毕竟有限,想在区区数十个寒暑中便突破­肉­体极限,羽化飞天,何异于痴人说梦。

故而,只有晋升到观微境界的人,才能拥有磁场一般的奇异能力,一面通过各种功法汲取充盈在虚空中的天地灵气以为己用,一面培育元婴以期大成,如此一来,进境之快自然要令寻常修道之人望尘莫及。

当然,对于参悟了斗牛纳虚心法的小蛋,不必晋入观微境界,也能一样地吸纳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但要培育元婴,进而能够修习御剑之术,却是早先无法企及的事。

又过了一盏茶左右,元婴似禁受不住荒山风寒,瑟缩着退入体内,小蛋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两下,出现了醒转的迹象。他缓缓睁开眼,星海景象从视野内倏忽褪淡,让位予头顶高悬的那一弯冷月。

小蛋惊讶地发现,胸口的内伤竟也好了大半,这应当是“生生不息”疗法的功劳。有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玩意儿的保驾,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想死都难。

“呼——”小蛋轻轻吐了口气,渐渐恢复运转的神志,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情形。身上的光雾不知不觉消失,经脉与丹田虽没能充盈如溢,却也复原了七七八八。

他望着西去的月亮,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地上,腰间稍一运劲,身子便轻飘飘地掠了起来,一抬手,拔起生死相依的雪恋仙剑,

“嗡——”雪恋在指间轻轻悠鸣,小蛋欣喜地发觉,仙剑内那一缕缕的灵气波动,彷佛尽在掌握。而自己的灵台更如擦拭一新的明镜,清晰映­射­着周身的诸般景象。

眼前的世界,好像在他一觉睡醒后,放大了十倍百倍,空中一片树叶飘落,也似石崩山陷轰动于心。

此时此刻,他清楚地体悟到,自己的双脚终于真正踏上了天人合一的仙途。尽避,这只是小小的一步,然而个中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已足以令他神醉心摇。

他穿越过静伫不动的泉庄庄丁仆从,迈过一道门楹,走进冯府后花园。

呼啸的夜风吹过,气温好似骤降到了冰点以下,往昔桃红柳绿的园林内,弥漫着一股可怖而浓烈的­阴­煞气息,像一根根冰针,刺在了小蛋的乌犀怒甲上。

一名身穿镶金边白­色­袍服的中年道人,手拄银杖,伫立在摇曳婆娑的花树丛中,腰间系了枝紫­色­短笛,赫然出现在小蛋的视线中。

他的肌肤异常苍白晶莹,犹如初生的婴儿,­阴­冷的脸庞上一双鹫目,漠然打量着小蛋,隐隐泛起幽绿光芒的­唇­间,流露出十分的不屑与骄傲。手中的银杖细长,顶端煅铸着一头狰厉凶猛的上古魔兽。

魔兽额头镶嵌有一颗硕大的惨绿­色­宝石,表面隐隐浮动着小蛋的身影。

鬼锋背负破心雪剑侧立于白衣道人的身旁,神情木然:“你不该来。”

小蛋站定身形,紧了紧手中的雪恋仙剑,没有说话。

白衣道人用一种犹如薄冰碎裂的铿锵嗓音嘿嘿笑道:“鬼兄,你已救过他一回。这次,你不要再Сhā手。”

鬼锋冷冷道:“其它人我不管。这个少年和我有三年之约,在这之前,别人都不能杀他。”

白衣道人不以为然道:“放心罢,我只想从他口中撬出贯海冰剑的秘密。常彦梧跑了,所以这事就该落在这小子的头上。等我拿到了老板想要的东西,便将他交还给你,保证一根寒毛都不会少。”

“不必了,泉庄已完全落入你的掌控,我没有必要在这儿继续浪费工夫。告诉老板,我和他的买卖已经两清,鬼某从此不再欠他任何东西。”

白衣道人­阴­阳怪气朝着鬼锋一笑,“鬼兄一路走好,咱们后会有期。”

鬼锋对白衣道人的话恍若不闻,目光瞥过小蛋,身影轻轻一晃,如抹雪白的幽灵,转眼消失在凄清如霜的月光下。

小蛋听着鬼锋与白衣道人的交谈,暗自寻思:“看来­干­爹脱险了,我得想法子多拖延一会儿,等罗大叔赶到,楚儿师姐他们便可得救。”

又一转念:“这白衣道人恐怕才是真正幕后捣鬼的人,鬼锋不过是受托助阵而已。只是他们提到的那个老板是谁?为何从没听­干­爹说起过?”

他沉下气来,向白衣道人问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我大伯和师姐他们在哪儿?”

白衣道人冷笑道:“你真想知道他们的下落,那就往这里面看!”

银杖顶端那头魔兽额上的惨绿­色­宝石陡然一闪,一一掠过冯彦海、楚儿、崔彦峨、冯秉正等人的面容。一个个尽皆神情呆滞,失魂落魄。

小蛋一震,不觉被宝石上呈现的影像吸引,问道:“他们怎都变成了这样?”

“嗷——”银杖上的魔兽猛然爆发出一记低低的呼吼,惨绿­色­的宝石光芒暴涨,如波涛般澎湃涌向小蛋的面前。

小蛋的眼睛被这眩目的光华刺得生疼,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流破入脑海,令他的神志陡地恍惚,眼前一片朦朦雾光乱舞肆虐。

“咄!”白衣道人深陷的眼眶内燃起鬼蜮妖火,衣袖鼓荡,飘扬散发出森森寒气。

他的双眼深深凝视小蛋,一个低沉而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在小蛋脑海中响起道:“睡了,睡了——”

小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呆板迷惘,闪动着淡淡的绿­色­光焰,听着白衣道人的指令,他的眼皮逐渐沉重,身不由己地合起。

幕天席地的绿­色­光澜褪去,他彷佛又陷入到黑暗深渊中。

耳畔,白衣道人的话语宛若天外来音,幽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蛋。”他木然地回答道,脑海里混沌一团。

白衣道人显然对小蛋表现出的状况颇为满意,莫说眼前的这个少年,即使是修为远超出一大截的天陆仙林高手,又有几个能逃脱他桀訾魔杖所施展出的控神大法?

然而他千算万算,依旧算不到,在小蛋的体内,还有另外一样道行绝不输于桀訾魔杖的灵虫存在。

就在桀訾魔杖释放出的惑心魔气占据小蛋灵台的同时,圣­淫­虫亦受到刺激,立时苏醒,迸发出一道更为森寒的冰流,直冲小蛋头顶。

两股­精­气狭路相逢,激撞了须臾,终究是圣­淫­虫占得地主之利,逐步收复失地,更毫不客气地将入侵的惑心魔气全数纳为己有。

只是这场交锋玄之又玄,又是发生在小蛋的体内,连白衣道人也不曾有丝毫的察觉。

小蛋神志随之逐渐清醒,就听见对方又在问道:“谁是你的­干­爹?”

“常彦梧——”小蛋继续装作心神受控的模样回答道,暗自运功打算寻准时机,给予白衣道人致命一击。

他头脑中冰麻的疼痛感觉兀自没有完全消失,却无端地触发出一幅星海画面,一颗颗璀璨的星辰运转,映­射­在灵台之上,形成了妙不可言的景象。

一虚一实交相辉映,缓缓地融合重迭在一处,正是天道星图中的“盈虚如一”。

“哼!”小蛋的身子不由自主微微颤动了两下,眉心一抹银光乍现。

可惜对于小蛋产生的变化,白衣道人虽然有所察觉,却并未太过在意,他对自己的控神大法太有信心,也根本不会去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会有任何破解的机会。

他紧紧盯着小蛋的面庞,接着逼问道:“贯海冰剑藏在什么地方?”

小蛋眉心的银光像水纹般波动荡漾,机械地重复道:“贯海冰剑藏在什么地方?”

白衣道人一愣,心头迷迷糊糊觉得有哪里不对,说道:“我在问你。”

“我在问你?”小蛋犹如鹦鹉学舌,模拟白衣道人的语气继续反问。

白衣道人的眼神,不自觉被小蛋眉心那抹银光深深吸住,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与疲倦,下意识地张嘴打了个哈欠,喃喃梦呓道:“魔崖石刻,五、十九、八、十六、十六、十三、二十一——”

小蛋听他报出一堆莫名其妙的数字,愣了愣,问道:“你是谁?”

白衣道人眉头紧皱,似是颇为痛苦,缓缓答道:“贫道冰流。”

小蛋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松懈,又问道:“你怎会知道北海八仙今日会在泉庄聚会?又是谁告诉你贯海冰剑的秘密?”

白衣道人木然回答道:“是褚彦烈来找老板,要求用贯海冰剑和北海门绝学的秘密换取老板的帮助。事成之后,贯海冰剑归老板所有,褚彦烈则获取师门绝学。”

小蛋闻言大吃一惊,暗道:“难怪我和­干­爹一离开,厅里的人就立刻被擒。敢情是二伯将消息传出,才令冰流道人急着下手。而四叔的离奇失踪,显然也是二伯做的手脚。也只有他,才能在四叔毫无戒备的情形下,出手偷袭成功。”

他心念稍分中,冰流道人身躯剧震,艰难地将视线从他眉心闪烁的奇异银光上挪开,脑海“轰”地一晃,短暂失神后,终于恢复了自我意识。

他稳住心神,却怎也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禁不住惊怒交加地喝问道:“臭小子,你对我做了什么?”

小蛋暗叫可惜,睁开眼睛微笑道:“没有啊,你不是还好好站在这?”

他却不知,适才用盈虚如一对付冰流道人的控神大法,是何等的凶险侥幸,莫说冰流道人有桀訾魔杖襄助,仅其本身的功力,就远远高出了小蛋一大截。若非先前冰流道人为夺取冯彦海等人的口供,耗损了不少心力,兼且过于自负,对小蛋疏于防范,又岂会着道?

冰流道人惊疑不定,“臭小子,你是如何破解了老夫的控神大法?”

小蛋眼睛张开的同时,眉心银光亦迅速隐没,恍然道:“控神大法,敢情你就是用它在装神弄鬼!”

冰流道人恨声道:“不用控神大法,一样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他摸不清小蛋是如何抵御住了自己的控神大法,便不敢再用,当下身形晃动,桀訾魔杖锐啸,挟起一蓬绿森森的寒雾,挑向小蛋咽喉。

小蛋有乌犀怒甲防护,并不惧他银杖内散发出的冰冷寒气,身躯不退反进,雪恋仙剑铿然龙吟,一式“吾身独往”反攻而上。

冰流道人自不甘和小蛋拼得玉石俱焚,桀訾魔杖横架“铿”地金石激响,将雪恋仙剑高高弹起,小蛋胸前关防大开,全无遮拦,冰流道人狞笑道:“死罢,臭小子!”左手五指大张,抓向小蛋面门。

总算他记得鬼锋临去前的警告,更想从小蛋身上得到有关贯海冰剑的口供,手上并未用尽全力,只打算将对方生擒活捉。

蓦然劲风激荡,黑夜里亮起一束­精­芒,如长虹贯日从斜刺里掠出,直挑冰流道人后心。冰流道人大骇,做梦也没料到,此刻的后花园内还有第三人的存在,且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突然从后掩袭自己。

他不及回身,只得挥动桀訾魔杖反架背后。

“叮!”来人的仙剑击中杖身,一股凌厉剑气破入,冰流道人袍服碎飞,背上晶莹如玉的肌肤,赫然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顿时血如泉涌。

“呜——”魔杖顶端的魔兽桀訾,额头宝石弹­射­出一束妖艳光飙,几乎不分先后地打中来人左肩,兔起鹘落之间,双方已是两败俱伤。

冰流道人“哇”地喷出一口热气腾腾的鲜血,刚要回身结果对方,不意听见远处响起常彦梧的声音道:“小蛋、小蛋,你在哪里,­干­爹来啦!”

冰流道人一凛,怨毒无比地盯了小蛋一眼,吁吁带喘道:“这笔帐,咱们有算的一天!”足尖一点,朝着与常彦梧话音传来的相反方向疾速退走。

半空里,一羽红裳无力飘落,正是楚儿。

小蛋纵身跃起,将她接住,叫道:“师姐!”

楚儿左肩血­肉­模糊,原本如脂玉般白皙细腻的肌肤,蒙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幽绿­色­,樱­唇­失­色­溢血,轻轻歙动道:“杖上有毒。”

小蛋想也不想,俯首替她一口一口用力吸吮出肩头毒血,说道:“师姐,坚持住。”

楚儿虚弱地点点头,合上双眼凝神运气,迫出剧毒,全身倚靠在小蛋的怀抱里。

风声响动,常彦梧率先飘落到小蛋身侧,叫道:“哎哟,楚儿伤得可不轻,谁­干­的?”

紧跟着,罗牛的声音道:“小蛋,让我来看看。”说罢弯腰仔细打量楚儿的伤口,皱眉道:“好厉害的寒毒!”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瓷瓶,递给小蛋道:“快将农神医的『|­乳­阳膏』敷到这位姑娘的伤口上,或许能够消解毒伤。”

小蛋接过,将瓷瓶中|­乳­白­色­的浓绸液体,倾倒在楚儿的肩头。

楚儿娇躯一颤,低低哼了声,眉宇生出痛楚之­色­。

小蛋抚慰道:“师姐,忍着点,能疼就说明这药膏生效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乳­阳膏在楚儿的伤口上细细涂匀。

楚儿微出一口气,睁开眼注视着小蛋,低声道:“我好多了,你扶我站起来。”

小蛋心中一定,搀扶楚儿起身,将瓷瓶交还罗牛道:“谢谢你,罗大叔。”

罗牛收起瓷瓶,温厚一笑道:“是我来晚了,你没事罢?”

小蛋摇摇头,忽然感觉有两束温柔的目光正默默凝视着自己,却绝非来自常彦梧。

他一怔转首望去,只见在罗牛身后,卓然玉立着一位令他意想不到的少女身影。不是罗羽杉却又是谁?

两人的视线甫一碰触,罗羽杉立刻闪避开去。

小蛋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欣喜之情,也悄悄低下了头,没有吭声。

常彦梧迫不及待地问道:“小蛋,其它人呢?”

小蛋忙定了定神,将适才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罗牛诧异道:“鬼锋居然也来了,不知那冰流道人到底是何路数?”

小蛋摇头道:“好像冰流道人的头上还有个『老板』。”

常彦梧问道:“楚儿侄女,你们不是都守在前厅里么,为何会全都着了道?”

楚儿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就在你们走后不久,厅里突然冒出一蓬迷烟,因为光线太暗,等到我们发觉时却已迟了。冯彦海他们纷纷起身,听着外面的笛声,如木偶般走了出去。我中毒略轻,有心想探一探对方底细,便将计就计,也装作被迷失了心神,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后花园。”

小蛋道:“对了,­干­爹,我听冰流道人说,是二伯找上了他们合作,要用贯海冰剑换取那些人的援助。说不定,毒烟也是他放的。”

“我­操­他褚老二的八辈祖姥姥!”常彦梧大怒,破口骂道:“难怪老子路上遇见厉魄拦截。这吃里扒外的龟孙子有没有逃走,让老子揪了他出来抽筋剥皮!”

那边罗羽杉注意到楚儿的香肩尚­祼­露在外,走上前,取出一方丝巾道:“这位姐姐,我替妳将伤口包扎上罢。”

孰知楚儿冷冷拒绝道:“不必了,我自己来。”说完,打袖口里抽出一条红­色­丝巾,一端用贝齿咬住,右手握紧另一端,往肩头缠去。

小蛋心知楚儿待人一向如此冷傲,更不愿领情,便说道:“师姐,我帮妳罢。”接过丝巾替楚儿仔细地将伤口包裹好。

罗羽杉手握丝巾僵在原地,怔怔看着小蛋为楚儿包扎,再想到刚才小蛋抱住楚儿用嘴吸出毒血的情形,芳心蓦地一酸。

这时顾智飘身飞落,望了眼正给楚儿裹伤的小蛋,说道:“主人,我和辽锋在后花园的酒窖下面,找到了冯彦海他们。这些人均都神志不清,正由辽锋看着。”

常彦梧闻言叫道:“走,让老子瞧瞧褚老二还在不在里头?”

于是众人由顾智引路,进到酒窖下,路上常彦梧总算想起把霸下还给了小蛋,但见冯彦海父子、崔彦峨、顾氏兄弟等人尽皆呆呆坐在地上,惟独不见褚彦烈。

常彦梧失望道:“他­奶­­奶­的,这混蛋溜得比兔子还快。”瞅瞅冯彦海等人,又犯愁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他们给弄醒才好。”

罗牛道:“常兄,让我来试试。”他气沉丹田,暗运翠霞派绝学“定心咒”,口中发出雄壮啸音,犹如惊雷滚动,震得酒窖轰鸣摇颤。

不一刻,冯彦海等人一个个如大梦初醒,茫然打量着四周的景象,兀自没有回过神来。

在这些人里,冯彦海的修为最深,当先清醒。他站起身,看到罗牛,抱拳施礼道:“阁下便是罗府主罢,承蒙你仗义相救,冯某感激不尽。”

罗牛也是一抱拳,逊谢道:“真正救下诸位的,是小蛋贤侄和楚儿姑娘,并非罗某。”

常彦梧大是得意,说道:“听到罗兄的话没,救你们的可是小蛋。俗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往后你们可得对我­干­儿子好一点。”

说着,将自己是怎样千辛万苦赶到天雷山庄向罗牛求援,而小蛋与楚儿又是如何恶战冰流道人的经过,绘声绘­色­地吹了一通,种种景象直如亲见,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砰!”冯彦海狠狠一拳捶碎酒桶,咬牙切齿道:“褚彦烈,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常彦梧得意洋洋道:“常言说得好,家贼难防,有谁能料到褚老二居然会出卖咱们?多亏小蛋查出了真相,不然大伙儿还都蒙在鼓里。”

花彦娘冲着小蛋妩媚一笑,“好侄儿,你说六姨应该如何谢你才对?”

小蛋浑身寒毛倒竖,连忙摇头。

魏彦雄全没想到褚彦烈居然连着自己也一并给卖了,又恨又怒,道:“我们还在这儿等什么,这就杀进褚彦烈的老窝,灭了他全家!”

北海八鬼听得魏彦雄的提议,一起赞同道:“不错!”

惟有崔彦峨冷笑道:“算了罢,褚老二还会傻呵呵地待在家里等死?”

常彦梧惟恐天下不乱,说道:“就算褚老二逃了,咱们也要给他的宅子放一把火,出出心头一口恶气。”

顾彦窦附和:“五哥说得对。咱们包不准还能追上褚老二。”

常彦梧见顾彦窦赞成自己的建议,越发来了兴致,“小蛋,去不去?”

小蛋踌躇道:“我还有事,怕不能陪您去了。”

常彦梧却是想歪了,偷瞥了罗羽杉一眼,神秘兮兮地怪笑道:“好,­干­爹不耽误你的正事。兄弟们,走啊!”

当下崔彦峨等人与罗牛告辞,与常彦梧出了酒窖,径自杀奔褚彦烈的家中,冯彦海家门剧变,老妻爱孙惨死,虽不能随行,让冯秉义也一同跟去。

小蛋想起冰流道人说的那些稀奇古怪数字,又想提醒常彦梧多加小心,忙叫道:“­干­爹,我忘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常彦梧难得有一回让其它同门惟他马首是瞻,岂肯耽搁?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有事回头再说,明天没日子了么?”

小蛋无奈目送他出了酒窖,只得扬声道:“­干­爹,多多保重!”遥遥听见常彦梧不以为意道:“晓得啦,真是啰嗦。”

第九章与子偕行

小蛋等人出了酒窖,已然天­色­微明。

罗牛施展神功,又替一众迷失心神的庄丁仆从解了禁制,泉庄总算恢复了些许人气。

冯彦海心事重重,却不愿在罗牛面前失了礼数,便请众人前往茶斋歇息。

罗牛婉拒道:“贵庄突遭大变,罗某不便打扰,这就告辞。若是他日有暇,欢迎冯兄前来敝府作客。”

若是平日,能得到罗牛的邀请,冯彦海多半会兴奋不已,但现下却怎也高兴不起来,勉强笑道:“多谢罗府主盛情,待敝庄事了,在下定当亲自登门拜谢。”将罗牛送到庄外,便匆匆回返处理善后。

顾智打量小蛋身上的乌犀怒甲,问道:“小蛋,你这穿的是什么?”

小蛋一省,道:“这是乌犀怒甲,我倒忘了脱下来。”心念微动,乌犀怒甲从身上飞起,在空中恢复原形,缩小成弹丸大小,收入小蛋衣襟内。

罗牛说道:“小蛋,你如果不急着回返忘情宫,就到天雷山庄坐一坐,顺便也让这位楚儿姑娘好生休养一下。”

楚儿漠然道:“多谢罗府主好意,我的伤并不碍事,也不必前往天雷山庄了。”

小蛋道:“罗大叔,实不相瞒,我得去一次中州迭青山。”

罗羽杉走在罗牛身侧,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眼小蛋的右腕,玉容悄然一黯,默默低下了玉首。

辽锋诧异道:“你去迭青山做什么?那里离碧落剑派不远,别让那班牛鼻子老道撞见了,找你的晦气。”

小蛋笑笑,道:“多谢辽大叔提醒,我是受一位朋友之托,去送还一件东西。”

楚儿说道:“常寞,我要找地方疗伤,便不陪你去了。你办完了事,尽快回宫,我在宿业峰下的苦肠涧等你。”

小蛋一想,楚儿的伤势的确不宜远行,便道:“要不我留下来,先等妳养好伤?”

楚儿摇头道:“不用了,当我不晓得你要去­干­什么?最好别多耽搁,不然让师父起了疑心,谁都救不了你。”

小蛋一惊,暗道:“原来师姐都已猜到了,不知师父清不清楚?”他沉吟道:“那我让小龙留下来陪妳。”

楚儿傲然道:“我何须牠的保护?记着,先和我在苦肠涧会合,然后再回宫。”说罢身影一闪,如一抹红云径自御风而去。

顾智看不惯楚儿的傲气,冷哼道:“好个霸道的丫头,不愧是叶无青的门徒。”

罗牛苦笑道:“忘情宫和咱们誓不两立,楚儿姑娘的态度亦情有可原,顾兄也不必太过见怪。小蛋,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小蛋回答道:“还好罢。罗大叔,虎子和婶婶他们都还好么?你的伤也全好了罢?”

“早好啦,”罗牛笑道:“虎子还常常念叨起你。就连羽杉这次回来探亲,原本说好今日就要回山,可一听常兄说,你在泉庄遇到了麻烦,也陪着我,一块儿赶了过来。

“对了,那些星图你参悟得如何了?听盛师兄来信说,前些日子你和惊蛰还在漠北巧遇,合力跟地龙斗了一场,听说古大先生他们都对你赞赏有加。”

小蛋听罗牛说起罗羽杉特意赶来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偷偷向她望去,只见她看着远处的荒岭怔怔出神。

他愣了愣,寻思道:“奇怪,从见到罗姑娘开始,她就一直没怎么说话,好像有点不开心。”又一转念,醒悟道:“是了,她今日就要回返天一阁,从此又将离开父母远隔重洋,难免有点离愁。”

当下整理思绪,将自己参悟天道星图所发生的种种异状,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

罗牛听完,又是困惑又是惊喜,说道:“难得你能有这般的际遇巧合,可惜其中玄妙我也不太明白。不过,你能在短短两年不到的工夫里参透这么多,着实难得。”

又行出一段,泉庄已被众人远远抛在了山麓里。罗牛驻步道:“好啦,咱们就在此作别罢,小蛋。等到明年二月,我会前往翠霞山为你和盛师兄助阵。”

小蛋也停下了脚步,心头涌起依依不舍的别绪。辽锋却向始终默不作声的罗羽杉问道:“小姐,妳要不要跟我们回天雷山庄?”

罗羽杉低呼了一声,恍若从梦中被辽锋唤醒,心不在焉道:“你说什么?”

辽锋一愣,心想小姐怎么忽然变得有点反常,将自己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罗羽杉这才听清,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回去了,就直接从这儿回南海罢。”

罗牛一贯了无城府,也没觉出女儿有什么问题,颔首道:“也好,妳和小蛋刚巧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彼此也有个照应。”

罗羽杉樱­唇­轻轻歙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有说,顾智在旁边察言观­色­,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

奈何这类女儿家的事情,他也不便多言,只暗暗摇头道:“小姐怎会对这呆头鹅上心?真教人看不懂。”

众人略作寒暄,便在山路上分道扬镳。

罗牛率着顾智和辽锋回返天雷山庄自是不提,且说小蛋与罗羽杉御风往东,朝着迭青山的方向行去。

一路之上罗羽杉跟在小蛋身侧,眉目宛若秋水,隐隐藏着一抹惆怅落寞,不发一言。

小蛋见了,只当她舍不得罗牛夫­妇­和小虎等人,也不知该从何安慰罗羽杉。而他与罗羽杉久别重逢后,明明憋了一肚子的话,可在脑子里转了又转,偏又总不好意思先说出口。

如此一来,两人均自满怀心事,只管埋头赶路。

直到日渐偏西,进了中州地界,罗羽杉察觉到小蛋面有倦­色­,想是昨晚连番恶战,未得休息之故,这才低声说道:“小蛋,咱们到前边的镇上歇一歇脚罢。”

小蛋早有此意,只是担心误了罗羽杉的归期才没肯停下歇息,转头见她神态娴静淡雅,殊无劳累之­色­,显然这一年多里修为亦是突飞猛进,仍在自己之上,心里醒悟道:“她是察觉到我有点累了,才这样说的。”

念及至此,小蛋身上不禁生出丝丝暖意,几乎把遍体的疲劳也一扫而光。他俯首眺望四下,说道:“好啊,似乎南边不远就有一座挺大的县城。”

两人在城外降下身形,并肩而入。

此刻日薄西山,晚霞满天,街上熙熙攘攘尽是忙碌一天,将将收工的人群,到处洋溢着质朴爽朗的欢声笑语。

进了城,刚走了一段,罗羽杉无意看到左首的一条大街街角上,立着块年深日久的石碑,镌刻着“玉水”二字,心头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领着小蛋拐了过去。

她偷眼扫过身边懵然不觉的小蛋,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借着回返南海天一阁的由头,与这少年千里同行。

也许,私下里她是想给小蛋一个解释的机会,而那又何尝不是为自己寻找一丝藉慰?

一路之上,她的脑海里,总是翻来覆去地浮现起小蛋搂住楚儿纤腰、俯头替她吸吮毒血的情景,然后是楚儿用含有敌意的眼神,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帮她包扎伤口,而由小蛋亲手为她包裹上。

那毫不掩饰的亲热神态,还有小蛋右腕上消失了的红丝结,犹如千缕丝线缠绕于芳心之间,令她柔肠百转,黯然神伤。

而小蛋对此,却不作任何的辩白,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对自己说上哪怕一句问候的话语。莫非,他真的和别人日久生情,心中另有所属?

罗羽杉的心底禁不住升起一阵阵酸楚,幽幽心道:“楚儿姑娘光艳照人,才貌双绝远胜于我。小蛋喜欢上她,也是意料中事。

“或许,是我不该。从一开始,他也只当我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在翠霞山他甘愿舍身相救,也是因着他本­性­如此,更是为了报答我爹和盛师伯的恩情而已。”

想到这些,她愈加不能自遣,心中黯然道:“既然这样,我还傻呆呆地跟着他做什么?不如早些御剑回返南海,从此静心修炼,再不去胡思乱想。”

她正出神想着心事,忽听小蛋道:“罗姑娘,这里有一家酒楼,看上去十分­干­净,咱们不妨到里头坐一会儿罢。”

罗羽杉一抬头,就见街边一面“雅翠楼”的酒旗迎风招展飘荡,楼内人声鼎沸,生意甚是热闹。

她轻轻嗯了声,随小蛋上了二楼。

一名已忙得晕头转向的伙计快步迎上,语速飞快地问道:“两位客官,雅座已经满了,正好靠窗有张桌子客人刚走,请问都要点些什么?”

以前点菜,小蛋都是由常彦梧来,这时听伙计问起,扭头望向罗羽杉。

罗羽杉在临窗的空桌旁落坐,轻声道:“我只用一杯清茶,其它的你看着点罢。”

偏偏小蛋对吃什么也不在意,当即随便叫了两个热炒,又让伙计端了壶热茶上来。

罗羽杉一手支颐,若有所思,目光转向窗外,全没留意四周数十双食客投来的惊艳眼神。

在街对面,一家绸缎庄外,两名伙计正在打烊关门,结束一天的生意。

罗羽杉曾听父亲说过,这家绸缎庄,正是三十余年前丁原和苏芷玉初次邂逅的地方,而今难道会成为她和小蛋分手的所在?

伙计端菜上桌,忍不住多瞅了罗羽杉两眼,暗暗嘀咕:“这傻小子,请这般天仙般的姑娘吃饭,连几个好菜都舍不得多点。”

就听小蛋招呼道:“罗姑娘,妳多少吃一点罢。”

罗羽杉回过头,道:“不用了,我喝杯茶就好。等用过饭,咱们便在此地分手罢。”

小蛋一呆,没料到罗羽杉这么快就提出要分手。

他心里虽是非常不舍,无奈生来就不会违拗别人的意愿,当下点头道:“妳要多加珍重。”

罗羽杉见小蛋没有只字词组的挽留之语,更觉失落,低低道:“好。”

忽然小蛋怀里一动,霸下一觉睡醒,不甘寂寞地探出脑袋,瞧瞧小蛋又望望罗羽杉,压低声音问道:“­干­爹,这是我的­干­妈罢?”

牠声音虽轻,可又怎逃得过罗羽杉的耳朵?听闻之下,顿时令她又窘又羞,看着霸下说不出话来。

小蛋差点没让嗓子眼里的一口牛­肉­给噎死,连呛带咳尴尬道:“你别瞎说。”

霸下不服不忿道:“我瞎说,那你脸红什么,又­干­嘛整日为这位姑娘捏泥人?上回我犯错,把楚儿当成了­干­娘,也没见你脸红过。”

小蛋恨不得用筷子上夹的一大块牛­肉­堵住霸下的嘴,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同样羞不自胜、玉首低垂的罗羽杉,结结巴巴道:“你再不闭嘴,我要发火了。”

霸下察觉小蛋满脸通红兼全身冒汗,一摇头道:“恼羞成怒了,还是避避风头得好。”脑袋一缩,藏回了小蛋怀中。

小蛋闷着头不敢再望罗羽杉,半晌讷讷道:“这小家伙一向瞎说的,妳别生气。”

所谓言者无心,听着有意,小蛋说的是“别生气”而非“别当真”,听在罗羽杉的耳中,却羞喜交集,低声问道:“你……能给我看看泥人么?”

小蛋老老实实探手入怀,先在霸下的壳上弹指一敲,然后取出一尊小泥人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新做的一个,还是不太像。”

罗羽杉捧起泥像在眼前仔细端详,笑容如春风化雪,她爱不释手地捧着泥人,抚着它脖子上悬挂着的红丝结,眼眸中重新闪烁起动人的光芒,微笑道:“小蛋,把它送给我好么?”

小蛋刚嗯了声,猛听楼梯口有人哈哈笑道:“这不是羽杉侄女儿么?”

他和罗羽杉闻声双双望去,从楼下晃晃悠悠上来一名枯­干­瘦小的青衣老头,容貌猥琐丑陋,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精­光四­射­,骨碌碌地乱转,嘴­唇­上生着两撇八字胡,一抖一颤高高翘起。

罗羽杉惊喜起身,向那老者说道:“毕老伯,您怎么也在这儿?”

原来,这老头便是名闻天陆的第一神偷毕虎,亦是昔年天陆九妖中硕果仅存的几人之一。

他与罗羽杉的父亲罗牛、翠霞派掌门盛年以及丁原等人交情深厚,堪称患难之谊,闲暇无事时,也常到天雷山庄作客,故此罗羽杉能一眼认出。

毕虎笑呵呵走到桌边往椅子里一坐,道:“我老人家闲着没事,四处逛逛。”小眼睛朝小蛋瞥了瞥,努努嘴问道:“这小子是谁,妳的相好么?”

罗羽杉大羞,赧然道:“他是侄女儿的一位好朋友,名叫小蛋。”

“小蛋?”毕虎眨巴眨巴眼睛,道:“哦,我想起来了。前两天在紫竹轩作客,听盛年和卫惊蛰都说起过,原来就是他?我老人家正盘算着啥时候偷偷摸上忘情宫见他一见,赶巧在这里给撞上了。”

他扫了一眼桌面,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就两个菜,连壶好酒也没有?”打了个响指,招呼道:“伙计,伙计,过来点菜!”

刚才那伙计一路小跑,奔到近前,毕虎也不等人家开口,一气不停报出十多个菜名,又要了两坛好酒,这才稍觉满意地挥挥手吩咐道:“让厨子手脚利落点,我老人家吃饱还有事要办。”

打发了伙计,毕虎问道:“羽杉侄女儿,妳不是去了南海天一阁么?”

罗羽杉答道:“师父准假,让我回家探亲一个月。眼看假期届满,我正要返回南海。”

毕虎笑道:“妳师父不就是苏芷玉那丫头么?呵呵,一转眼她都成了天一阁主啦。”

这时伙计将两坛酒端了上来,毕虎也不客气,打开一坛给自己斟满,举起了杯子,才想着旁边坐的小蛋,问道:“小伙子,你要不要喝两杯?”

小蛋摇头道:“我不怎么喝酒,您老自便。”说着,随意夹了块­鸡­丁塞进嘴里。

毕虎“滋滋”有声,一饮而尽,一边倒酒一边瞧着罗羽杉手中的泥人,好奇道:“咦,这好像是妳么,捏得还挺有点味道,是谁做的?”

猛听得身边小蛋回答道:“我。”

毕虎一怔,旋即笑嘻嘻道:“我明白,这是定情信物,对不对?你们的事,罗牛晓不晓得?别是在私定终身罢?”

他越说越不象话,嗓门又高,引得周围食客纷纷注目,羞得罗羽杉和小蛋恨不能赶紧抽身而逃。

毕虎自顾“咕嘟”又一口喝­干­了酒,亲热地拍拍小蛋胳膊,笑道:“小伙子,有眼光!羽杉侄女儿可是当今天陆的第一美女,你艳福不浅啊。能攀上这门亲事,那是你祖上烧了八辈子的好香。”

小蛋红着脸没说话,罗羽杉娇嗔道:“毕老伯,您老人家要再拿我和小蛋消遣,侄女儿可要找石矶婶婶告状啦。”

一提石矶娘娘的名号,毕虎顿时老实了许多,嘴巴里细长的舌头一吐一卷,道:“别,我闭上嘴巴喝酒,什么也不说了。”

小蛋忍不住道:“毕老伯,您嘴巴闭上了是没法喝酒的。”

毕虎一瞪眼,道:“谁说的,我老人家今天就让你开开眼。”说罢一仰脖,丹田真气运劲猛吸,“哗——”杯中的酒汁凝成一束水练,直钻他的两个鼻孔,弹指间酒杯便见了底。

毕虎把酒咽落肚中,得意道:“如何,你来试试?”

忽听小蛋身上有个声音道:“这有啥了不起,我的眼睛还能喝酒呢,你行么?”

毕虎愕然朝小蛋胸前望去,就见霸下慢悠悠爬了出来,抬头瞧着他满是不屑。

毕虎指指霸下,难以置信地问道:“是牠在说话?”

小蛋叹了口气,道:“不是牠还会有谁?”当下将霸下的来历告诉了毕虎和罗羽杉。

毕虎听完,眼睛放光,狠狠盯着霸下,几乎口水都要滴了下来。

他生平并无大恶,奈何手痒的毛病到了哪儿都改不了,此时看到霸下,心里头禁不住又动起了歪念。

罗羽杉用纤指轻轻抚摸霸下,爱怜道:“原来牠叫小龙,好可爱。”

霸下合上眼,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

毕虎道:“喂,你真能用眼睛喝酒?”

霸下睁开眼,眸子里红光一闪,“哧”酒坛内飙­射­出两缕细细的水线,径自­射­入牠的眼中,嘴巴里兀自说道:“如何,你来试试?”

毕虎目瞪口呆没了脾气,忙转移话题道:“小蛋,你也要陪羽杉去南海么?”

小蛋回答道:“我要去一次迭青山,正巧和罗姑娘有一段同路。”

“迭青山?”毕虎诧异道:“你去迭青山做什么?”

小蛋道:“有位朋友临终前,托我将他的遗物交还给家人。”

毕虎朝四周张望了下,身子往前一探,压低声音道:“他家是不是住在翡翠谷?”小蛋惊讶道:“不错,确实是在翡翠谷,可您老人家怎么也会晓得?”

毕虎往椅子里一靠,苦笑道:“天底下的事总是那么巧。小伙子,幸亏你在这儿遇上了我老人家。听一句劝,翡翠谷暂且不去也罢。”

小蛋越加奇怪,问道:“为什么,难不成那里的人都搬走了?”

毕虎摇头道:“搬走没搬走我不清楚,可他们却惹上了天大的麻烦!”灌了一杯酒,他继续说道:“你总该听说过碧落剑派罢?这两天他们便要前往迭青山,找白鹿门的人算帐。

“据说,是碧落七子之一的停涛真人门下,有两名弟子被白鹿门的人毒倒,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小蛋大吃一惊,问道:“碧落剑派怎会有弟子伤在了白鹿门的手中?”

毕虎道:“那就不晓得了。总而言之,最好别去,赶紧打道回府罢。”

罗羽杉问道:“毕老伯,这消息您是从何而来?”

毕虎轻笑道:“该着小蛋走运,昨晚我还在碧落山,无意听到了几个老牛鼻子在商量报仇的事。当时也没太在意,哪想还会牵扯到小蛋?”

至于他为何会独自一人溜上碧落山,罗羽杉不问也明白,多半是静极思动的缘故。

毕虎拍拍小蛋,说道:“小伙子,你犯不着蹚这混水,等风波过后,再去也是不迟。嗯,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有空到云幂宫来找我玩。”一晃身,飞快地下楼而去。

罗羽杉目送毕虎离开,问道:“小蛋,迭青山你还要不要去?”

小蛋点头道:“当然要,希望白鹿门不会有事。”

罗羽杉轻轻颔首,隔了片刻低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小蛋一愣,道:“妳不是要回南海么,万一耽误了归期就不好了。”

罗羽杉嫣然浅笑道:“没关系,回头我抓紧赶路,应该没问题。”

说着话,伙计流水价般将一碟碟菜肴端上了桌。

小蛋道:“奇怪,毕老伯还没吃呢,怎么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霸下不忿道:“可恶,要了这么多东西却不付帐,让­干­爹做冤大头。”

小蛋不以为意道:“毕老伯是长辈,我请他吃一顿也是应该的。”

罗羽杉解下泥像上的红丝结,替小蛋重新系到腕上,轻声叮咛道:“碧落七子俱都­性­高气傲,与魔道各派水火不容。真若撞上了他们,你要多加小心。”

小蛋低头凝视着罗羽杉用她玛瑙般、粉­嫩­晶莹的小手,将红丝结系上手腕,心中甜蜜,说道:“我知道了。”

罗羽杉收回手,仅仅一个稍存亲昵的动作,已令她玉颊晕红,芳心怦然,按捺羞意道:“咱们尽快上路,或许能赶在碧落剑派的前头。”

小蛋一醒,道:“是了。”叫过伙计结过酒帐,与罗羽杉出了雅翠楼。

此际华灯初上,夜­色­降临,两人出了县城,御风往迭青山飞去。

第十章碧落白鹿

两人披星戴月,风驰电掣,于次日天微明时赶至迭青山翡翠谷外。

刚到谷口落下身形,谷内身影一闪,现出两名全神戒备的年轻弟子,神情不善地打量小蛋和罗羽杉。

其中一人说道:“翡翠谷乃私家禁地,请两位回避。”

小蛋见状,知道碧落剑派的人应该尚未杀上门来,暗自松了口气,抱拳施礼道:“在下小蛋,受一位身故的朋友之托,特来求见高谷主。”

两名白鹿门的弟子闻言均微露异­色­,左边一人答道:“高谷主已在三年前谢世,两位请回罢。”

小蛋一怔,问道:“不知贵门如今主事的是哪一位,在下确有要事求见。”

右边的那名弟子问道:“不知阁下是受何人所托?”

小蛋把杜先生的名讳报了,两名弟子相视一眼俱都摇头,左边一人道:“我们不认识他,你们最好立刻离去,莫要再纠缠不清。”

小蛋心道:“杜先生潜入忘情宫势必要隐姓埋名,难怪他们会说不认识。想来,这两名年轻弟子也不会清楚此等门中机密。”

他解释道:“或许杜先生用的是化名,他的真实身分应是贵门的一位长老。在下正是受他之托,要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交还贵门门主。”

左边那弟子不耐烦道:“我家门主没空见你们,有什么东西交给我也一样。”

小蛋心下犹豫,杜先生的骨灰也就罢了,那蚀龙香鼎却需亲手交给白鹿门的门主方为妥当,当下道:“还是烦请阁下替我通禀一声。”

右边弟子冷笑道:“你推三阻四言辞闪烁,恐怕是别有用心罢?我怎么越看你们,越像是碧落剑派派来探谷的­奸­细?”

左边弟子一省道:“罗师弟说得不错,这两人鬼鬼祟祟,定是­奸­细。”

小蛋见他们一副煞有其事、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好笑,说道:“两位误会了,在下并非碧落剑派的弟子。请贵门门主出来一见,即可明了。”

那罗姓弟子冷冷道:“你们现在想走也不行啦,乖乖将佩剑交出,跟我们走。”言下之意,居然是将这两人当作了俘虏。

小蛋再好的脾气也不由得要生出怒气来,摇头道:“对不住,剑我们不能交。”

右边那弟子哼道:“那就对不住了,先拿下再说!”说罢,反手掣剑不由分说,挑向小蛋胸口。总算他想要擒个活口,手上留了三分后劲不发。

罗羽杉轻蹙秀眉,道:“这位兄台,有话好说,何必要拔剑相向?”

她朝前半步挡在小蛋身前,玉手往前一推,纤纤五指在对方的仙剑上一搭一带,仪态轻盈曼妙,优雅至极。

那弟子虎口一震,仙剑不由自主偏到一旁。

小蛋见状甚是欢喜,白鹿门的这名弟子修为不弱,罗姑娘只一招便轻描淡写地将他仙剑拂开,一身修为较之前年初见之时,显然要高出一大截来。南海天一阁,号称海外三大圣地之一,果然不同凡响。

南海天一阁的绝学原本就专适女子修炼,而罗羽杉的师父苏芷玉,更是当今天陆屈指可数的卓绝巾帼,经过近两年的倾心调教,罗羽杉不啻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早已晋入知着境界。

而事实上,罗牛本人亦是举世无匹的绝顶高手,虽不善教导子女,可无形中,仍给罗羽杉打下了极为坚实的仙家根基。如今再得名师指点,自然是水到渠成,令她赫然从天陆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

另一名白鹿门弟子见同伴吃亏,叫了声“孙师兄!”掣剑而出,拧身横扫罗羽杉纤腰。

他既已认定来人是碧落剑派的­奸­细,出手更不容情。

罗羽杉仍不拔剑,施展出天一阁绝学“水天一­色­”身法,从容闪躲开去。

她的这套身法虽说初学乍练,但用以应付两名普通的白鹿门弟子,却绰绰有余。

罗、孙两人见罗羽杉身手不凡,惊怒交集,一边口中发啸向谷内示警,一边双剑齐出左右夹击,反把小蛋抛到了一旁。

罗羽杉衣袂飘飘,犹如凌波仙子周旋于重重剑光中,显得游刃有余,泰然自若,劝说道:“两位兄台,我们确实不是碧落剑派弟子,请收起仙剑。”

但那两人哪里肯听,越斗越是心惊,思忖道:“这两人年纪不到二十,说不定只是碧落剑派第三代的弟子,修为竟如此了得。如果是碧落七子亲自前来,本门岂不又要遭受没顶之灾?”

念及至此,罗姓弟子杀机陡动,撤身扬手,低喝道:“着!”一蓬蓝汪汪的毒砂呼啸卷涌,打向罗羽杉面门。

罗羽杉一凛,飞袖荡开毒砂,“哧哧”轻响,几粒黏在袖口上的蓝­色­毒砂冒出青烟,顷刻将她的衣袖腐蚀出一点一点的焦黑­色­小孔。

罗羽杉屏息退到小蛋身侧,挥剑截下受了毒砂腐蚀的一截衣袖,她尚未开口,霸下已勃然大怒道:“我烧死你们!”

牠张嘴喷出一溜火线,“呼”地在空中爆燃,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卷裹向两名白鹿门的弟子。

罗、孙两人大惊失­色­,忙不迭挥剑护持周身,拼命朝后闪退。

奈何霸下的荼阳地火何等厉害,连饕心碧妪都不敢小觑分毫,这两个普通年轻弟子又如何能够抵御?

眼看烈火及身,转瞬就要把这两人化成灰烬,小蛋沉声喝道:“小龙,不可!”

霸下听到小蛋喝令,虽不情不愿却也不敢违拗,只好住手。

但见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倏忽凝缩,化作一束细丝飞速地纳入霸下口中,转眼间风清云淡,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孙、罗两人的头发衣衫均都发出难闻的焦臭味道,满脸黑灰望着小蛋,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往前逼近半步。

只听谷内有一悦耳动听的少女声音说道:“多谢两位手下留情!”

小蛋和罗羽杉向谷中探望,风声连响,掠出十余道身影,飘落在了孙、罗二人跟前。

说话的是一位年方荳蔻的美丽少女,一袭紫裳娇小玲珑,神态从容柔和,落落大方,背后负了一根碧绿通透的细竹,竹端系有一条紫­色­缎带,迎风猎猎飘扬。

她看上去英姿飒爽,虽略略不及罗羽杉的容颜出尘灵逸,但自有一股迷人风韵,让人一见之下绝难忘怀。

在少女身侧,犹如众星捧月站着八九个人,却是年长的少,年轻的多。小蛋惟恐再生误会,唱喏道:“在下忘情宫常寞,受贵门长老杜先生临终所托,前来奉还遗物,尚请贵门门主现身一会。”

听到“临终所托”四字,紫裳少女的脸­色­一变,问道:“此事关系重大,请恕我冒昧,不知常公子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身分?”

小蛋道:“姑娘只管称呼我『小蛋』就是。”抬手亮出象征忘情宫门人身分的一面铭牌,道:“不晓得这东西是否可以证明?”

他一亮身分,非但赵、孙两人更加紧张,后来的十余人亦面­色­凝重,目露戒备与敌意。

紫裳少女盯着铭牌仔细审视了须臾,点点头,问道:“杜先生为何会托阁下前来?”小蛋简略地将事情经过说了,最后道:“杜先生去世前,郑重交代我一定要把蚀龙香鼎亲手交还给高谷主。不知高谷主去后,贵门由哪位前辈执掌?”

紫裳少女眼中泛起盈盈泪光,徐徐道:“小妹就是如今的白鹿门掌门。常公子所说的『杜先生』,便是家父,他的真名叫做卫孝行。有劳常公子厚义盛情,不远万里将蚀龙香鼎和家父遗骨送还翡翠谷,小妹卫慧代白鹿门谢过。”说着她深深俯身,向小蛋一拜。

小蛋忙道:“卫掌门请起,在下当不得如此大礼。”

卫慧抬身道:“适才孙、罗两位师兄对常公子和这位姑娘多有冒犯,望二位多加海涵。”

罗羽杉微笑道:“卫掌门客气了。想来这两位兄台是把我们当作了碧落剑派的弟子,才会心生误会。”

卫慧讶异道:“请问妹子芳名,怎会知道碧落剑派与本门的纠葛?”

“小妹罗羽杉。”罗羽杉回答道:“这件事,我们也是昨晚才听一位尊长在无意中提及,具体详情亦不甚了然。”

卫慧僻居翡翠谷,对天陆动态所知了了,故而虽听罗羽杉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却仍不晓得她是罗牛的爱女、天一阁的传人,只当她是和小蛋一般,同属忘情宫门下。

她轻轻叹息道:“这事说来话长,请两位移驾谷中,小妹当以实情相告。”

众人进谷,在客厅中分宾主落坐。

沿途小蛋发现不少白鹿门的弟子忙忙碌碌,在各处布置,多半是在为抵挡碧落剑派的袭击而做准备。

有人奉上茶点,卫慧说道:“敝门七年前遭受忘情宫屠杀,几近灭绝,此事常公子当略知一二,恕小妹不忍再言。

“当年侥幸逃脱的弟子,在先父和高师伯的率领下,背井离乡,历经千辛万苦,总算在翡翠谷觅得一片栖身之地。

“经过这些年的卧薪尝胆,休养生息,白鹿门元气稍复,加之新收了十数位新弟子,终于渐渐挺过了难关,使祖上传下的基业未至断绝。”

她顿了顿,似乎是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神情黯然,缓缓说道:“家父五年前为夺回本门失去的蚀龙香鼎,孤身潜入忘情宫,从此了无音讯,不想竟成诀别。此番若非常公子仗义襄助,他老人家必是死不瞑目。”

想到父亲为了白鹿门复兴,悲壮成仁,卫慧情不自禁地心如刀绞,语声哽咽,眼眶又红了起来。

小蛋摇摇头,道:“卫掌门千万别这么说。此事本就是因忘情宫而起,况且又是物归原主。”

罗羽杉见卫慧忧伤模样,心生同情,也代她一起难受。

她有意岔开话题,好让卫慧暂时摆脱开悲伤情绪,便低声Сhā言询问道:“卫掌门,不知贵门为何会与碧落剑派结仇?”

卫慧平复心绪,解释道:“三天前,几名碧落剑派的弟子到迭青山左近采药。这本是寻常之事,以往每隔三五月,总会有上一两回。由于本门隐匿形迹刻意忍让,也一直和他们相安无事。”

侧旁坐着的一名中年人见卫慧情状,知她还无法从父亲的死讯中缓过神来,便说道:“卫掌门,当日的事我正好在场,不妨让我来告诉他们。”

卫慧转首望去,说话的人是她的师兄许宽,亦是已故的老掌门生前爱徒之一,她无力地点点头,说道:“许师兄,那就麻烦你了。”

许宽道:“那天中午,我和两个徒弟外出采办回谷,不巧在翡翠谷西首的一处无名深潭边,发现了头罕见的三腿金蟾。这东西据说只产于天陆东南的云梦大泽,能在迭青山现身,实是罕见。”

罗羽杉在翠霞时,曾听盛年说起过三腿金蟾,知牠是疗伤解毒的无上瑰宝,即使在云梦大泽中也难觅踪影。当世能真正亲眼见到过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许宽接着道:“我和两个徒弟见了,自是欣喜无比,便悄悄潜向深潭边,想把三腿金蟾捉到手。谁料这畜生颇为警觉,没等接近到跟前,牠突然纵身跳进了水里。我们穷追不舍,也跃入潭中,兵分三路向牠合围。

“三腿金蟾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情急之下往上一窜,又逃出了水潭。我们跟着追了上去,却见半空里红光一亮,落下个琉璃罩子,将三腿金蟾吸了进去。”

小蛋往日常听常彦梧说故事,这时自然而然问道:“是碧落剑派的人来了?”

“常公子猜得没错,正是那几个来迭青山采药的碧落派弟子。”许宽说道:“我们三个一瞧这情形,心里当然有气,便和他们交涉。毕竟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何况没他们Сhā手,三腿金蟾早晚也要被咱们逮着。”

罗羽杉道:“想来是碧落剑派的弟子不愿归还,几位就和他们起了争执。”

许宽颔首道:“知道他们是碧落剑派的弟子,我们也不愿轻易得罪。起初,我和那几个道士客客气气地商量,向他们说明原委,请他们将三腿金蟾交还。哪怕事后本门作出些补偿作为谢礼,也未尝不可。”

他说到这里,怒气上冲,重重哼了声道:“孰知那几个小道士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蛮不讲理,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其中一个还说什么三腿金蟾早两年就让他们发现了,只是一直养在潭里,直至今日方来取回。

“两位,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真要两年前他们就发现了三腿金蟾,又岂会置之不理?”

他也不等小蛋和罗羽杉回话,气哼哼地继续说道:“当下越说越僵,我的大弟子孟健脾气也暴躁了点,伸手就想从琉璃罩内夺回三腿金蟾。那几个道士立时翻脸,跟咱们动起手来。”

卫慧摆摆手,道:“许师兄,交手的详情你无须赘述,只捡紧要的向常公子和罗姑娘说明。”

许宽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他们人多势众,修为又高,咱们当然不是对手。三招两式,我的两个徒弟便先后受了重伤。我一瞧形势不妙,忙发啸向谷中求援,然后伺机打出几把『梦萝砂』,毒倒了两个道士。”

小蛋心道,他说的“梦萝砂”,恐怕就是先前罗姓弟子打出的那蓬蓝汪汪的东西了,亏得罗羽杉反应及时,才没被伤着。

许宽接着道:“剩下的三个道士看到同伴中毒,咱们白鹿门的援兵又马上赶到,不敢再多逗留,连忙逃之夭夭。我急着要救治受伤的两个徒弟,便没追他们。梁子也就这么给结下了。”

小蛋问道:“那三腿金蟾呢,也被他们带走了么?”

许宽呵呵笑道:“该着碧落剑派的家伙倒霉。在和我们打斗之间,三腿金蟾乘机脱出琉璃罩,往山林里一钻就没影了。到头来,咱们两家谁也没得到。”

卫慧苦笑道:“我们和碧落剑派的弟子等于白打了一场,却就此结仇。”

听完前因后果,小蛋和罗羽杉已对其中的原委了然,此事白鹿门的人固然有不妥之处,但碧落剑派动辄伤人,也并非什么好作为。

罗羽杉问道:“卫掌门,碧落剑派这两日便会前来寻仇,你们是否打算暂且退出翡翠谷,避让一时?”

须知,碧落山乃天陆正道七大剑派之一,弟子逾千,势力庞大,远非区区的白鹿门可比。兼之七年前惨变之后,白鹿门上一代的高手竞相凋零,如何能是碧落剑派的对手?

别说碧落七子亲至,只是他们座下的几个二代门人,论起实力,只怕也能轻轻松松将翡翠谷夷为平地。

因此,她才婉转向卫慧提出退避三舍的建议。

卫慧回答道:“我们前日已经商议过此事,最终决定还是留下。”

她抑郁一笑,道:“七年前,我们已经历过一次毁家灭门之痛,此后颠沛流离,犹如丧家之犬,好不容易才在翡翠谷重新站稳脚跟,重整旗鼓。而今若再次退去,天陆苍茫,又有何处能容我白鹿门数十弟子栖身?”

小蛋听她说得悲壮凄凉,禁不住暗自悯然,说道:“不晓得卫掌门是否有了应对碧落剑派寻仇的妙计?”

卫慧沉静道:“敝门人寡势孤,急切间哪有妙计可言。好在这些年我们徐图恢复,私下炼制了不少药力特异的毒宝,这两日已陆续布置在谷内各处。

“万一碧落剑派来犯,小妹自当尽力委曲求全,请他们网开一面,高抬贵手。如果事与愿违,便只能退入翡翠谷,利用诸般设置自保。”

小蛋道:“这样硬拼,最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卫掌门又是何苦?”

卫慧凄然含笑道:“常公子说两败俱伤已是高抬白鹿门了。小妹再是狂妄无知,又焉能不清楚与碧落剑派为敌,等若以卵击石,殊无胜望。

“我是想,设法多毒倒几位碧落剑派的弟子,而后由我亲自奉上解药,再负荆请罪,恳请他们收手罢战,赐敝门一块堪可容身喘息的弹丸之地。”

她幽幽一叹,又道:“实不相瞒,昨日小妹请门中的刘师兄备上重礼前去碧落山赔罪,可连山门都没能进去,就被他们赶了回来。由此可见,除非我们舍弃翡翠谷连夜遁逃,否则箭在弦上,此事已由不得敝门善了。”

许宽忿忿道:“师妹,妳别哀声叹气,大不了就把我交给碧落剑派,要杀要剐任由他们。”

卫慧苦涩低笑道:“许师兄这么说,要置小妹于何地?若要以身谢罪,我是掌门,也该由我去。”

小蛋寻思:“可怜白鹿门为了能求得碧落剑派的宽宥谅解,连掌门人都做好了俯首请罪的打算。这事不巧让我碰上,自当想个法子能让两家化­干­戈为玉帛。”

然而想是这么想,小蛋却明白,以自己的身分想给碧落剑派做和事老,又谈何容易?

而他叶无青亲传弟子的身分,在碧落七子面前更是提也提不得,否则只会是火上浇油。

尽避清楚这些关键利害,可眼前情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转首对罗羽杉说道:“罗姑娘,我想暂且留下,妳先回南海罢,莫要延误了归期。”

罗羽杉心知小蛋要抱不平,但想那碧落七子名垂天陆百多年,又有碧落剑阵威震四海,岂是小蛋凭一己之力能解决得了的?

她摇摇头,道:“没关系,就算稍晚一两天师父也能见谅。不过,我想碧落剑派终归是正道名门,虽有意要登门寻仇,却也不致做出斩尽杀绝之举。难得卫掌门存了和解心思,只要说清是非曲直,再向对方受伤的弟子表示歉意,碧落剑派也不应太过为难贵门。”

卫慧却没那么乐观,说道:“但愿如此。”

许宽忽然想起一事,两眼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常公子,你不是将卫师叔夺回的蚀龙香鼎带来了么?假如用它摆下『蚀龙千香阵』,或许咱们还有一线希望!”

小蛋一醒,道:“说了半天,我怎么忘了正事。”他探手入袖摸索半晌,孰知骨灰尚在,蚀龙香鼎竟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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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蛋受杜先生临终重托,偕罗羽杉来到翡翠谷,要将蚀龙香鼎交还白鹿门,却正巧碰上碧落剑派前去寻仇。更糟糕的是,一直收在他身上的蚀龙香鼎居然不翼而飞,令白鹿门顿失护谷至宝。

而另一方面,楚望天的归来也终于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为了巩固自己的宝座,叶无青断然作出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决定。

楚儿要出嫁!

第一章 排忧解难

小蛋明明记得自己临离开忘情宫前,蚀龙香鼎还好端端藏在右边的袖口里,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况且袖里的其它东西一件不少,怎么可能单单把蚀龙香鼎给丢了?

但他搜遍全身每一个可以放东西的地方,依旧找不到蚀龙香鼎的踪影,小蛋头上渐渐渗出一抹热汗。

许宽见状情知不妙,心头一沉,忍不住问道:“常公子,怎么了?”

此时小蛋就差脱下靴子来搜了,不得已苦笑道:“我找不着蚀龙香鼎了。”

闻听此言,虽然已有所预感,在座众人依旧尽皆面­色­大变。

许宽身侧落坐的另一位白鹿门中年门人,面­色­不善、将信将疑,道:“常公子,你不是在跟我们说笑罢?”

适才在客厅落坐时,卫慧曾将众人一一向小蛋和罗羽杉引见,故此小蛋知道此人就是卫慧的另一位师兄刘豫,也就是昨日前往碧落山赔罪的那位仁兄。

他摇摇头,说道:“刘大哥,我没说笑,真的不见了。”

刘豫不甘心,问道:“常公子,你再好好想想,是否会将鼎忘在了哪里?”

小蛋思量许久,也说不出蚀龙香鼎到底是丢在了何处,忽听罗羽杉迟疑道:“小蛋,昨日咱们遇见过毕老伯,会不会是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蛋猛地记起昨晚毕虎曾先后两次拍自己的肩膀,当时也并不在意,如今想来,恐怕第一次是为探明袖中情形,而第二次则是下手盗鼎。

难怪毕虎叫了一大桌酒菜,却不等上齐就匆匆离去,想来竟是为了这个缘由。

小蛋苦笑,这位天陆第一神偷,果真名不虚传,瞧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一众白鹿门弟子,他只能尴尬道:“大伙儿别急,多半是毕老伯和我开玩笑,悄悄拿走鼎好吓我一跳。我……这就到云幂宫找他,把鼎拿回来。”

突然门外奔入一名白鹿门年轻弟子,面带惶急,禀报道:“启禀掌门,碧落剑派停涛真人率门下二十多个弟子,已到翡翠谷外!”

刘豫一惊,吸了口冷气,道:“该来的,终究要来!碧落剑派可真给咱们白鹿门面子,居然是由停涛真人亲自带人来。”

卫慧向小蛋与罗羽杉道:“两位请稍坐片刻,我去迎接停涛真人。”

只听门外一声冷冷低笑,说道:“不必,贫道已经来了!”

众人齐齐望向厅外,一名身材瘦削、仙风道骨的皓首老道,身着杏黄袍服,手持拂尘大步走入,正是碧落七子之一的停涛真人。

在他身后,二十多名碧落剑派门人龙步虎行鱼贯而入,一个个气势凌人。

卫慧起身,朝停涛真人盈盈一礼,不卑不亢道:“白鹿门卫慧见过停涛真人。”

停涛真人­阴­沉着老脸,半晌不答话,只用­精­湛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视过厅内众人,等环顾过所有的面孔,他才淡淡响应。

“卫掌门客气了。妳我两家枉做了这么多年的近邻,却直到日前贫道才晓得贵门的真实来历。往日多有怠慢之处,请卫掌门与诸位多多包涵。”

停涛真人话说得客气,但脸上的表情却透露出毫不掩饰的高傲和敌意。

卫慧道:“敝门为忘情宫所迫,背离故土飘零异乡,蒙贵派余荫庇护,始能在迭青山觅得一片安生立命之地。只因担心仇敌追杀,这些年来不得不隐姓埋名,不敢将真实身分相告,还望真人见谅。”

停涛真人点点头。

“贵门与忘情宫的恩怨纠葛,贫道当然有所耳闻。对于卫掌门的遭遇,贫道非常同情。不过,三日前你们为抢只三腿金蟾,便在翡翠谷外伤我门下弟子,这样的做法也未免太过分了些。贫道此来,正是要请卫掌门给个说法。”

许宽听停涛真人词锋咄咄逼人,把当日冲突的责任和过错,一古脑都推到了白鹿门的头上,而对门下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心中大是不忿,嘴巴张了张想抗辩几句,但看了看卫慧,又强自隐忍了下来。

卫慧道:“此事敝门弟子确有不是之处,但不知贵派受伤的两位仙友情况如何?”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双手递向停涛真人,接着说道:“这是敝门『梦萝砂』的解药,只需和水服食一粒,即可见效。”

停涛真人瞧也不瞧,漠然道:“不用了,区区一点毒砂岂能难倒我碧落剑派?”他顿了顿,嗓音变得更加深沉缓慢,说道:“对于三天前妳我两家弟子间发生的不快,贫道与掌门师兄都深感遗憾。希望贵门能严惩伤人凶手,以此为戒,并将三腿金蟾归还本派。另外……“在十日之内,请贵门退出翡翠谷。如果觉得时间太过仓促,我碧落派可以多通融宽限几日。”

“岂有此理!”许宽怒道:“欺人太甚!”

面对一双双怒目圆睁的眼睛,停涛真人不动声­色­,道:“并非贫道不近人情,只是自古正魔有别,以前不知情也就罢了,可如今若再任由贵门继续盘踞翡翠谷,一旦传扬出去,敝派清名难免受损,被人指责是藏污纳垢。”

刘豫冷笑:“说得好,果真是冠冕堂皇。其实,你们不过是担心忘情宫突袭翡翠谷,殃及碧落剑派。欺软怕硬,如此而已。”

停涛真人身后一名中年道士闻听刘豫此言,勃然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许宽早就窝了一肚子气,此际哪里还忍得住火爆­性­子?他对视着中年道士,冷笑道:“你敢说不是么?你们害怕忘情宫,只能找个理由将咱们赶走,也好明哲保身。哼,堂堂碧落剑派,这种小伎俩也使得出!”

中年道士满面涨红,右手按住剑柄呼呼喘气,眼看着停涛真人,只等他发下号令,便要出手。

停涛真人注视卫慧,问道:“卫掌门,对贫道的提议,妳怎么说?”

对碧落剑派此来摆出一副盛气凌人、兴师问罪的架式,卫慧本已做好了最坏打算,却未曾料想到停涛真人口气如此强硬霸道,条件如此苛刻,不仅要自己拱手交出三腿金蟾和许宽师徒,更想将整个白鹿门从翡翠谷连根拔除。

她暗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心绪,回答道:“真人恐怕要失望了,本门恕难从命。”

停涛真人薄薄的嘴­唇­浮起轻蔑与讥嘲,说道:“贫道本想网开一面,可惜诸位冥顽不灵,置我的一番好意于不顾。螳臂挡车,真是可笑。也罢,只好先将你们擒下,交由掌门师兄亲自发落!”

他手中拂尘轻轻一摆,身后二十多名门人弟子立时身形移动,衣袂飘飘如风拂林,转眼布下三座剑阵,对厅内众人隐成合围之势。

罗羽杉低呼道:“碧落九宫剑阵!”不由替卫慧等人捏了一把汗。

所谓碧落九宫剑阵,乃碧落剑阵“九宫、八卦、七星”三种阵势变化之一,当年魔道顶尖高手苏芷玉之父苏真与妻子水轻盈,曾连手恶战九宫剑阵,最后迫得耗损真元连伤数名阵中弟子,才得以成功退敌,碧落剑阵的厉害,可见一斑。

如今在这厅中一摆就是三座剑阵,且是停涛真人亲自主持,显然碧落剑派入谷前早有打算,要将白鹿门的首脑一网打尽。许宽等人纷纷聚集到卫慧身边。

刘豫笑道:“打就打,你当我白鹿门的人是孬种?”小蛋瞧双方闹僵,挤开众人走到停涛真人跟前,拱手道:“道长,能不能不打啊?”

停涛真人瞟了眼小蛋,察觉到他的装束打扮不似白鹿门的弟子,冷然问道:“娃儿,你是谁家门下?若与此事无关,最好退开。”

小蛋一阵踌躇,他晓得一旦报出自己的身分,就不只是和事佬做得成做不成的问题了。

罗羽杉看出小蛋的难处,上前施礼,道:“晚辈罗羽杉,代家师南海天一阁苏阁主向真人问安。这位小蛋兄弟,是晚辈的一位好友。”

她这一开口,停涛真人原本冷淡的面­色­陡然变得难看。

碧落七子屡次在苏真、苏芷玉父女手下吃过苦头,双方积怨甚深,罗羽杉毕竟年轻,原想报出天一阁的名头可令停涛真人有所顾忌,却没想反而弄巧成拙。

停涛真人铁青着脸,锐利如刀的目光凝视罗羽杉,缓缓道:“妳是苏芷玉的徒弟?”

罗羽杉隐觉不妥,颔首应道:“不错,晚辈正是苏阁主去年新收的弟子。”

停涛真人朝天打了个哈哈,道:“天一阁的手好长啊,竟伸到我碧落山来了?好得很,就让我将妳也请回山去,等苏芷玉那丫头亲自上门来道歉领人!”

罗羽杉正自暗暗叫苦,还想着如何向停涛真人解释,冷不丁霸下从小蛋怀里钻出,气呼呼瞪着停涛真人骂道:“老牛鼻子,敢抓我­干­妈,我烧死你!”嘴一张,一束荼阳地火飙­射­而出,急打停涛真人胸膛。

停涛真人急切之间还没弄明白状况,挥动袍袖卷起一股劲风,想把火束荡开,火束破开劲风,击中停涛真人袖口,顿时熊熊燃烧,冒起黑烟。

停涛真人大吃一惊,立刻功聚拂尘,往左袖上一掸,两个甲子多的­精­纯玄门真气到处,这才把火势熄灭,还好他见机得快,并没连皮带­肉­给烧焦,再看他的袖子,已毁去一大截,这个丑是出大了。

白鹿门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许宽眼睛瞇成一条线,挖苦道:“早跟你说了最好别打,可惜有人偏不领情!有没有烧伤啊,我这备着上好的膏药,抹一 点回去,将养两天就好。”

停涛真人白眉倒竖,口中呼喝一声,右手并立如刀,一掌劈向小蛋怀中的霸下。卫慧手疾眼快,迈前半步挡在小蛋身前出掌相迎,叫道:“真人手下留情!”

“砰!”双掌相交,停涛真人身形不动,卫慧却是身躯震颤,朝后退出两步。

许宽和刘豫见掌门吃亏,一使铁杖、一使银叉,双双纵身扑上,夹攻停涛真人。

停涛真人伫立原地,拂尘左一挂右一封,“叮叮”脆响架开杖叉,沉声喝令:“摆阵,活捉为上!”

“铿铿”连响,周围严阵以待的二十六名弟子掣出仙剑,齐声呼应,一时间厅内寒光闪闪,剑气冲霄,人影云动似若奔雷,朝着卫慧等人站立之处收拢。

小蛋和罗羽杉纵然有心劝双方罢战,可此刻厅中人人宝剑出鞘,箭在弦上,哪里还给他们开口说话的机会?

厅外的白鹿门弟子见里头打起来了,也不必招呼下令,全都一古脑往里冲,却被阻在门口的一座九宫碧落剑阵牢牢挡住。

停涛真人自觉有生以来还没这么丢脸过,越想心头越是窝火,双足步罡踏斗依照阵势变化,游走到小蛋左侧,拂尘抖得笔直如剑,挟着锐利呼啸,疾刺而出。

小蛋自忖远不是停涛真人对手,当下错步侧闪,反手拔出雪恋仙剑,一式“天照九剑”中的“披荆斩棘”,埋身劈向拂尘。

“叮”地金石激撞,小蛋虎口剧震酸麻,门户不由大开,不等他回剑自守,一股罡风浩荡迫面袭至,停涛真人的右掌已然拍到。

罗羽杉振腕出剑,尺长的仙剑玉缘幽鸣如泉水叮咚,化作一溜雪光点击停涛真人掌心,剑式轻灵奥妙、寓静于动,堪称是一等一的上乘攻招。

停涛真人“嘿”了声,右掌一沉一扫,轻轻拂中玉缘仙剑,罗羽杉身子被绝强的劲力带得一偏,但苏芷玉一年多的倾心栽培显出了效果,罗羽杉不慌不忙,借势转身,仙剑掠过一束弧扁,削向停涛真人小肮。

小蛋心念急动,乌犀怒甲铿然跃出、披挂全身,他惟恐罗羽杉独自一人面对停涛真人吃亏,跨步吐气,雪恋仙剑再劈出一记大开大阖的“掷地有声”,斩向停涛真人头顶。

停涛真人身形一闪,碧落剑阵阵势转换,小蛋前方陡然变成两名中年俗家弟子,各执仙剑刺了过来,直取他的双肋。

小蛋剑招走空,仗着乌犀怒甲护身,压根不理刺来的双剑,暗运“有容乃大”真气布于肋部,左手以“大寒七式”里的一 招“冰冻三尺”,拍出溜火神掌。

右首那名碧落弟子一怔,但剑招发出也容不得他多想,一边继续剑招轨迹、一边横掌招架。“砰”,双掌交击,一股冰冷寒流破入他的掌心,禁不住浑身猛打激灵,如坠冰窟。亏得他功力胜过小蛋一筹,忙振臂扬声,将寒息从体内生生迫出。

那边他的仙剑也刺中小蛋肋上软甲,却如陷柔絮、全不着力,歪歪斜斜滑落开去,连一个剑孔都没留下,而他身侧同伴的那一剑,自然同样徒劳无功。

两人异口同声惊咦,撤剑借助阵形变化退走,另一名年轻道士补上空缺,挥剑又和小蛋战在一处。

霸下张着小嘴欲再喷荼阳地火,可厅内敌我双方数十人短兵相接,犬牙交错,气得牠鼓圆眼睛,恨恨道:“别让我逮着,不然烧死你们!”

不到半盏茶工夫,便先后有六名白鹿门弟子伤在了碧落派门人的剑下。他们虽人数略微占优,但大多是新入门不久的年轻人,拼劲全力依然落入下风。

更何况碧落剑阵变幻无方,最擅群战,足可抵销双方人数上的差异,局面于瞬间已变得岌岌可危。

突听许宽“哼”地痛呼,铁杖“当啷”坠地,却是顾此失彼间被换位过来的停涛真人击中左肩,眼看整条胳膊都报废了。

卫慧竭力保护许宽,娇喝道:“大家站在原地结阵自守,千万别跟着他们转!”

众人闻言,各自站定身形、互成犄角,结成三座小阵与对方的碧落九宫剑阵抗衡。虽依然只是被动挨打的守势,可情形比适才好了不少。

碧落剑派的弟子以少围多,将四十多个白鹿门门人切割成三块,以剑阵压制,放手猛攻。

以停涛真人为核心的剑阵,更是对小蛋、罗羽杉他们不断发起一波高过一波惊涛骇浪般的攻势,逼得卫慧等人只得连连使出白鹿门各种毒宝,这才堪堪抵住对手的强袭,未曾落败。

霸下小声嘀咕道:“­干­爹,一会儿万一不行,我就放把大火,保护你和­干­妈快逃,其它人便不要管了罢。”

小蛋思忖小龙说得不错,照这么打下去,白鹿门再用不了多久就抵挡不住了,又想起­干­爹说过“蛇打七寸”,只要能想出对付停涛真人的法子,翡翠谷便能转危为安。

然而世上的事情知易行难,小蛋也明白,击溃碧落剑阵、挫败停涛真人,这种念头想想可以,但真要实施起来,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心念闪动间,刚巧阵势转换,停涛真人又到近前,小蛋来不及细想,阔步出列,雪恋仙剑中宫直进,一招“一诺千金”挑向停涛真人胸口。

停涛真人哪会把他放在眼里?拂尘一抖,“啪”地击出,千缕柔丝牢牢锁住仙剑,低喝道:“撤手!”运劲回拉朝上方甩出。

小蛋不惊反喜,身子顺势往停涛真人怀里倒去,左手化掌为剑,使出“吾身独往”,右手雪恋仙剑暗运“周而复始”心诀,一股寒流攻入拂尘。

停涛真人面­色­骤变,急忙运力相抗,立掌切向小蛋左腕。小蛋左掌上翻,化解了对方攻招,俯首施展“金光聚顶”神功,一个头槌轰向停涛真人小肮。

停涛真人一怔,怎也想不到小蛋会用这种既不要命又不入流的方式攻击自己。

仙家高手对决不同于寻常人,一招一式都要讲求出尘飘逸、潇洒空灵,哪有用自己的脑袋当武器砸人的?

停涛真人蔑然低哼,运劲抬腿,膝头灌注真气,顶向小蛋冲过来的脑袋。

“砰!”

饶是小蛋有金光聚顶和乌犀怒甲的双层防护,头顶仍似捱了一记重槌,眼前“劈哩啪啦”一阵金星乱晃,胸口气血直冲脑门,“哇”地一口喷了出来,但他的头顶终于狠狠击中了停涛真人柔软的小肮。

停涛真人腹部生出钻心剧痛,连带丹田真气也震荡游离,几难自持,他奋力挥甩拂尘,振脱雪恋仙剑,嘴角溢出一缕血丝,竟也受了内伤。

可相形之下,小蛋显然吃亏更大。他的脑袋被顶得七荤八素,昏沉沉不辨天南地北,又让拂尘一甩,身子不由自主朝后仰跌。

情急之下,顺着喷口而出的气血,小蛋张嘴­射­出一蓬银丝,直打停涛真人胸前。

这下距离既近,兼之怪招突出,停涛真人做梦也想不到!

晶莹通透的银丝黏上停涛真人的胸襟,圣­淫­虫无比霸道的寒毒破茧而出,透过道袍,势如破竹攻入他的经脉。

想当日,小蛋无意喷出的一道银丝便教尤怨昏厥当场,险些丧命。停涛真人两甲子多的玄门修为虽比尤怨高出一截不止,可猝不及防之下,亦难消受。停涛真人只觉胸口一凉一麻,一股古怪的冰寒之气,犹如蛟龙入渊,在体内翻江倒海般折腾起来,迅捷遍布上身,直迫丹田气海。他大骇退身,左手护住周遭,以防有人乘隙而入,同时右手拂尘一扫胸前,想震落银丝,不料银丝黏­性­极强,反粘上了拂尘挥之不脱。

停涛真人也顾不得这许多,运转玄门真气抵御寒毒,全力护持心脉等诸处要害,哑声喝骂道:“小畜生,你敢暗箭伤人!”

小蛋跌跌撞撞摔在地上,幸亏被罗羽杉及时轻轻扶起,耳朵轰鸣,根本不晓得停涛真人骂了什么,“哇”地又吐了一口淤血,晃晃悠悠的视野里,就只见到罗羽杉关切而焦灼的玉容。

他强咽下一口热血,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喘息道:“我还好。”默运“生生不息”心诀通脉疗伤,脑袋疼痛欲裂,几欲炸开。

见停涛真人受伤,围攻众人的碧落剑阵立时停止,动静转换间井然有序,丝毫不乱,而那圣­淫­虫的寒毒好生厉害,不一刻工夫,停涛真人的脸上便已泛起淡淡的银白­色­光彩,说不出的慑人妖艳。

停涛真人嘴­唇­发紫,身躯微微抖颤恨恨盯着小蛋,道:“你好!”

第二章 殃及池鱼

小蛋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下能把停涛真人整得如此之惨,他在罗羽杉的搀扶下勉力站直身子,无可奈何道:“道长,只要你能下令停战,我这就帮您解毒。”

停涛真人的面­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堂堂的碧落七子之一,天陆正道有数的高手,莫名其妙栽在一个无名后生手里,居然还是两败俱伤?这张老脸算是丢到家了。

他一抖拂尘,“哧哧”青烟直冒,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银丝逐渐被真气炼为乌有,然而停涛真人经脉中的寒毒,却不是抖一抖那么容易拔除的,如果继续逞强而战,血行加速之下,大有可能­性­命堪忧。

他连试几次,非但无法将寒毒迫出体外,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不禁心头既惊且怒,冷笑道:“小畜生,贫道何需你示好卖乖?”

需知停涛真人素来自持身分,极少口出恶言,接连两次怒骂小蛋“畜生”,显然是心中郁闷到了极点。

可小蛋能一笑置之,霸下却不­干­,突然不声不响喷­射­出连串火箭。

霸下知道停涛真人修为了得,荼阳地火也未必能伤得了他,专捡老道士身旁的一众弟子烧烤。

“呼─”一簇簇火箭在半空中爆裂扩散,像洪水般汹涌澎湃朝着碧落派弟子迫去,未及触身,便已令人感觉灼热迫面,如火山崩塌。

几名碧落弟子亲眼目睹过荼阳地火焚毁停涛真人大半截衣袖的场景,想想自己远不及停涛真人之能,于是几人纷纷抽身闪躲,手中仙剑舞出团团光澜,护住全身。

有两名动作稍慢半拍的碧落派弟子,被无孔不入的荼阳地火燃着衣襟,顿时失声呼喊,心神大乱。

停涛真人强忍体内寒毒,拂尘左右开弓,“呜呜”两股浑厚罡风,替门下弟子扑灭火苗,但短短一眨眼工夫,两人各有一处肌肤焦黑冒烟,胳膊上鼓起一大片亮晶晶的水疱。

停涛真人这一略运真气,寒毒乘隙卷土重来,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脸上的银白光芒又深了一层。

他自知无力久战,愤怒的眼神­射­在霸下身上,努力调匀呼吸说道:“龙子霸下……贫道走眼了!”

在碧落七子之中,停涛真人最以智计城府见长,极少意气用事,原本此次他亲率二十多名嫡传弟子杀入翡翠谷,十拿九稳 能够荡平白鹿门。

不想半路横生枝节,莫名其妙钻出一个小蛋,不仅令自己身受古怪寒毒,更用传闻里万无一见的龙子霸下烧伤门下弟子,再打下去,纵然能将白鹿门驱除出翡翠谷,己方的伤亡却是事先不曾预计到的。

权衡片刻之后,停涛真人收住拂尘,徐徐道:“卫掌门,贫道委实没有料到贵门背后是南海天一阁撑腰,难怪敢横行霸道,不把我碧落剑派放在眼里。”

罗羽杉听他牵扯到自己的师门,忙道:“真人恐怕多有误会,晚辈此来家师并不知情,何来替白鹿门撑腰之说?”

停涛真人冷冷笑道:“女娃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愧是苏芷玉亲手调教出的好弟子!今日贫道无能受小人暗算,这笔帐记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翌日本派必当好生回报,告辞!”

一甩拂尘,停涛真人转身迈步往厅外走去,他此刻寒毒发作,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锥上,他极力掩饰,固然是为了保持自己最后的一丝体面,同时也是担心被对方看出苗头,反过来找麻烦。

卫慧心里清楚,这梁子越结越深,碧落剑派万难善罢罢休,也许三五日内便会再次大举进军翡翠谷,但既然那是无可奈何之事,眼前只能躲过一劫算一劫,边走边瞧。

小蛋也明白,停涛真人灰头土脸、铩羽而归,只会招致碧落剑派事后更加凶狠的报复,他收起乌犀怒甲,道:“卫掌门,我给妳惹祸了。”

卫慧暂时将忧虑抛开一边,展颜微笑:“常公子这么说,岂非让我无地自容?若不是你和罗姑娘拔刀相助,只在今日,我白鹿门已逃不过灭顶之灾。”

刘豫心有余悸,接着道:“掌门师妹说得对,咱们把碧落剑派想得太简单了,原先还准备用毒宝捉上几个人质再和他们谈条件,如今看来,绝无可能。”

罗羽杉问道:“碧落山距此不过数百里,可谓朝发夕至,不晓得卫掌门和诸位下一步如何打算?”

卫慧纤细的秀眉蹙起,颓然叹道:“翡翠谷是不能再住了,莫说碧落剑派前来报仇,就算他们故意透露风声,让忘情宫得知敝门的所在,不消动手,叶无青手下的爪牙也会血洗翡翠谷。”她顿了顿,不无惆怅,道:“可离开了这,我们又该去哪?”

小蛋挠挠脑袋,希望自己能回答卫慧提出的问题,但答案他却不知道,只好转眼望向罗羽杉。罗羽杉道:“卫掌门,我有个提议,不知是否妥当……如果愿意,贵门不妨迁往汉州天雷山庄。家父与雷庄主倘使知晓诸位的遭遇,必会诚心相待。”

察觉卫慧等人眼中的困惑茫然,她又解释道:“家父罗牛与雷庄主情同莫逆,诸位尽可放心。”

其实,天雷山庄早先真正的主人,应是秦柔义父、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的雷霆,只是他不喜俗务缠身,才将庄主之位让给了其弟雷鹏,故此,罗牛夫­妇­虽名义上是寄居天雷山庄,实则却拥有半个主人的身分。

正因为有这层渊源,罗羽杉才提出请白鹿门前往天雷山庄避祸。

卫慧迟疑道:“若是我们去了天雷山庄,岂不是要给令尊引火烧身?”

罗羽杉恬然浅笑,道:“卫掌门无需担心,当今天陆还没有谁能动得了家父,即便忘情宫和碧落剑派知道,想来也不会轻易登门寻仇,我这就给家父写信。”

她生­性­谦和恬淡,平日并不以向外人炫耀自己的家世和父亲的威名为乐,然而今次为了打消卫慧等人的顾虑,也只能一反常态。

小蛋道:“卫掌门,我这去云幂宫找毕老伯,等取回了蚀龙香鼎,就到天雷山庄与你们会合。”

罗羽杉问道:“小蛋,你知道云幂宫在哪里么?不如我陪你一起去罢?”

小蛋摇头婉拒,道:“那样又要耽误了妳的行程,不太好!我自己可以一路找过去。”

罗羽杉心道:“你可不知道,东西到毕老伯的手里容易,想要他吐出来可就难了,只能试着通过石矶娘娘,或许能成功。”她嫣然一笑,道:“没关系,云幂宫离这儿不算太远,我们快去快回就是。”

当下计议已定,众人分道扬镳,罗羽杉留下书信,和小蛋先行一步前去云幂宫找毕虎要东西,两人御风而行,掌灯时分抵达云幂宫外。

小蛋见罗羽杉为了自己的失误劳累奔波,既感激又歉疚,而他内心深处,有机会能与罗羽杉偕行千里,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是极大的快乐。但此行过后,罗羽杉终是要回返南海天一阁继续她的修炼,而自己也要再回到忘情宫,继续面对一种并不渴望的生活,万里迢迢天各一方,几丝怅意莫名自心而生。云幂宫位于汉州东南的朝露山中,说是一座宫,实际是一座天然洞府。宫主石矶娘娘与罗牛、盛年、丁原等人乃是旧识。

她年轻时曾钟情于昔日翠霞派的第一高手,上代长老曾山,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后来终禁不住毕虎的一番穷追猛打,委身下嫁。近年来她僻居朝露山,已很少露面。罗羽杉幼年时曾经跟随罗牛和丁原等人前来作客,对云幂宫的方位依稀留有印象。

到得石府门前说明身分,守值的侍女通禀入内,片刻后石门开启,一位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笑吟吟迎出来,招呼道:“羽杉,妳不是去了南海,怎会突然有空来探望妳石矶婶婶?”

罗羽杉躬身施礼,道:“石矶婶婶,侄女和这位小蛋兄弟是来找毕老伯的。”

石矶娘娘笑容一收,她太熟悉毕虎的秉­性­了,罗羽杉这么一开口,便立即猜到了十之六七,不快道:“怎么,他又在外头偷人东西了?”

小蛋忙道:“那倒不是,应该是毕老伯想和我开个玩笑。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把东西弄丢了,不关毕老伯的事。”

石矶娘娘道:“小兄弟,难得你还为他开脱?其实你不必说得那么客气,他贼心不死,走到哪儿,脑门上都顶着个『贼』字,恐怕这辈子也洗不掉了。”伸手牵过罗羽杉的手,道:“走,咱们进去说话。”

三人进了云幂宫,在一座石厅里落坐,侍女奉上茶点,罗羽杉代小蛋将酒楼遭遇的前因后果说了。

石矶娘娘听完,怒哼道:“这个毕虎,手痒起来连晚辈的东西也要偷!羽杉,小蛋,你们别着急,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给你们出气!”

罗羽杉来了半天,也没见毕虎出来,还当他故意躲着,这时听清石矶娘娘言下之意,不由愕然道:“怎么,毕老伯还没有回宫?”

石矶娘娘应声道:“他出门快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小蛋试探道:“石矶婶婶,妳知道毕老伯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回宫?”

石矶娘娘没好气地道:“谁晓得他跑哪儿去逍遥快活去了?男人都是一个样,追妳的时候像只蜜蜂,恨不得整日围着妳转;等追到手了就不当回事了,三天两头整日想的是怎么往外溜,一眨眼便没影了。

“毕虎是这样,丁原不也是这样么?总而言之,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妳越在乎他,他越得意。所以,我最好不知道、不在乎,反而好过。”这一通数落,可谓一网打尽天下男子,罗羽杉不便辩驳,心下却犹疑道:“丁师叔绝非什么风流浪子,他这多年失去音讯,一定是被什么难事耽搁,不能分身才对。”石矶娘娘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却落到了罗羽杉的头上,接着道:“羽杉,将来妳找男人,可得把眼睛擦亮了。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听信什么甜言蜜语,那都是假话,哄妳一时开心而已。”

罗羽杉俏脸一红,悄悄瞥过小蛋略微显得尴尬的面庞,低声道:“我知道了。”

石矶娘娘笑道:“好啦,看我,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样罢,你们两个如果没别的事,就在我这里多住两日,估计毕老贼也该快回来了。”

罗羽杉尚未回答,一名侍女急奔而入,慌张道:“禀报宫主,外面来了一位红袍老道,自称是无波府的丹火真君,气势汹汹要找毕老爷算帐。”

石矶娘娘勃然大怒,一拍几案:“这个混帐东西,就不能让老娘消停点么?”

她偕着小蛋和罗羽杉走出石府,就见门外青松翠柏下,傲然屹立着一名身材瘦长、气宇不凡的红袍道士,双手负后,背上斜Сhā一柄亮红­色­的冥火凤翅镋,正是无波府府主丹火真君。

他与另外一位天陆魔道耆宿冰真人,并称“冰火双真”,乃仙林中一等一的翘楚人物,尽避两次蓬莱仙会上,都受挫于当今魔道第一高手苏真的掌下,但一身修为惊世骇俗,着实是个棘手角­色­。

毕虎惹到丹火真君头上,也难怪石矶娘娘会气不打一处来。

石矶娘娘站定,欠身一礼,道:“蓬莱仙会上,本宫与阁下有幸一会,不想一晃眼已是十八年,丹火真君别来无恙?”

丹火真君冷冷打量石矶娘娘和她身后的小蛋、罗羽杉,慢条斯理道:“石矶娘娘,客套话就省了罢。老夫要找的人是毕虎,叫他出来见我。”

石矶娘娘道:“毕虎不在宫中,真君有什么事找他,说给我听罢?”

丹火真君重重一哼,道:“好,跟妳说也是一样。十多天前,毕虎乘老夫闭关修炼,偷偷摸进无波府,扮作我的模样骗过府中弟子,盗走了我无波府镇府之宝『金红莲座』。说不得,老夫只好亲自来云幂宫跑一趟了。”

石矶娘娘道:“真君请放宽心,此事待毕虎回来后一问即知。倘若果真是他­干­的,本宫定会让他将金红莲座交还阁下,绝无二话。”丹火真君两眼一翻,道:“笑话,难不成毕虎一天不回来,老夫就要在外头守一天?妳赶快去找他来见我,只要交出金红莲座,写下悔过书,老夫可以既往不咎拍手走人。如若不然,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石矶娘娘听他言辞咄咄,不禁心生怒气,但转念一想,毕竟自己理亏在先,强制按捺住­性­子,恳请道:“毕虎如今在哪儿,我的确不清楚。要不请真君先回去,等他回宫,由我亲自陪同前往无波府谢罪还宝?”

丹火真君不以为然,道:“老夫千里而来,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况且,毕虎到底在不在妳云幂宫中,老夫并不知道。金红莲座的事,今日便需有个了断。”

石矶娘娘一味好言相让,却见丹火真君不依不饶,忍不住扁火道:“本宫说毕虎不在,他就是不在,总不能让我把他凭空变了出来!”

丹火真君一怔,纵声大笑:“妳这是在下逐客令么?好啊,就算老夫相信毕虎确实没有回来,可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我不信他能藏一辈子!不过,可就要烦劳石矶娘娘和老夫到无波府走一趟,等毕虎拿宝换人。”

石矶娘娘脸­色­一冷,道:“真君莫要得理不饶人,否则休怪我翻脸!”

“翻脸?”丹火真君低哼:“老夫就怕妳不翻脸!”身形一动,左手五指戟张,扣向石矶娘娘咽喉,竟是仰仗超出一筹的实力想要硬吃对方。

石矶娘娘飘身疾闪,双手中闪现一对两尺长、形似弯刀的褚­色­千年石钟|­乳­,振腕分点丹火真君左右两肋,低喝道:“看招!”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尽避她和丹火真君从无交手记录,但对这名冠海内的魔道高手亦早有耳闻,自知多半不是他的对手,人家怒火冲天地杀上门来,此刻纵想退避三舍亦是不能,只有全力招架,先顾眼前。

丹火真君左爪下压,“啪”地捏住左侧那支石钟|­乳­,轻轻巧巧借力一推,“叮”地脆响,又将另一支石钟|­乳­荡开,右掌殷红光华爆涨,“呼─”劈出一卷浊焰滔滔的狂澜,轰向石矶娘娘。

石矶娘娘迫不得已松开右手石钟|­乳­,腾身掠起闪躲,脚下热浪滚滚奔涌而过,丹火真君的“燃云魔掌”将将走空。

她低叱出招飞点丹火真君眉心。丹火真君几乎看也不看,随手甩出石钟|­乳­,冷哼道:“还妳!”

石矶娘娘却不敢硬接,先用左手的石钟|­乳­在上面斜斜一点,卸去了大半的劲力,才将它凌空摄回,犹自感到右臂一阵酸麻。

两人翻翻滚滚在半空中激斗了约莫十余个回合,石矶娘娘使尽浑身解数依旧左支右绌,落入下风,她又恼又惊,暗自怨怒道:“都是老贼头惹的祸,回头老娘无论如何也饶不了他!”一阵兔起鹘落里,突听“叮叮”两响,石矶娘娘的一对褚彤石|­乳­刃双双脱手抛飞,身躯如同陀螺般,被丹火真君的掌劲震得急旋飞跌。丹火真君长声笑道:“石矶娘娘,跟老夫走罢!”

不料斜里光彩烁目,一束剑华掠空­射­至,轻盈迅捷地在他袖口上“啵啵啵啵……”连点九记,丹火真君袍袖一震,如泻了气的皮囊瘪了下来,垂落一边。

丹火真君一怔,收住身形举目打量,只见罗羽杉玉手执剑,轻掐剑诀盈盈飘立,他功败垂成,不怒先笑,道:“女娃儿,剑法不错,是谁的弟子?”

罗羽杉倾尽全力,施出苏芷玉亲传的“沉月陨星十九剑”,虽以巧打拙,化解去丹火真君的“火龙袖”,心中却对丹火真君深厚的功力凛然不已,她闻听丹火真君问话,一面细细运息调匀呼吸,答道:“晚辈是南海天一阁弟子罗羽杉,拜见丹火真君,适才多有冒犯,尚请见谅。”

丹火真君“咦”了声,恍然道:“敢情妳是苏芷玉的弟子?难怪会用这套『沉月陨星十九剑』,可惜功力太差,伤不着老夫半根毫毛。”

原来沉月陨星十九剑并非南海绝学,而是苏芷玉之父苏真的独家剑法,丹火真君与苏真在两届蓬莱仙会上曾激斗数百招,于彼此的剑法招式十分熟稔,故罗羽杉一报出师门,他便能立即猜到对方的师承。

罗羽杉沉静微笑,道:“真君慧眼如炬,晚辈钦佩不已,方才石矶婶婶已经答应前辈奉还金红莲座,只因毕老伯并不在府中,才不得不请您宽容几日,前辈名重天陆,何不宽厚大度些,化­干­戈为玉帛?”

丹火真君几曾让一个晚辈教训过?不由心下愠怒,可碍于苏真和天一阁的名头,不愿横生枝节,当即哈哈大笑:“小丫头,妳倒指责起老夫来了?别说是妳,就是苏真父女,也不敢这样对我说话!看在故人情分上,老夫不为难妳,快快退下,莫要再多管闲事。”

石矶娘娘伸手抹去­唇­角血丝,笑道:“阁下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不晓得你和冰真人两次连手挑战苏老魔,一败涂地?如果苏真在这儿,恐怕你屁都不敢多放一个,便有多远逃多远了!”

她不忿丹火真君得寸进尺,要擒自己作为人质好逼毕虎还宝,一时心情激愤脱口而出。

不想这话正戳在丹火真君的痛处上,他脸­色­立时­阴­沉,道:“谁说老夫怕了苏真?今日我就捉了这多嘴多舌的小丫头给妳 瞧瞧!”说罢,拧身挥袖,犹如一蓬火云,遮天蔽日压向罗羽杉。

石矶娘娘掣动刚刚收回的褚彤石|­乳­刃,纵身扑上,叫道:“丹火真君,有种冲老娘来,这事和她无关!”丹火真君冷笑道:“晚了!”右掌灌注六成的“紫冥火罡”轰然拍出,一蓬熊熊火涛呼啸狂涌,好似怒龙烧天,直迫石矶娘娘。

石矶娘娘不敢硬撼,忙不迭飘身闪避,褚彤石|­乳­刃在身前画出层层­精­光,舞得风雨不透,抵挡迫面袭来的浓烈火浪。

正这时,下方猛然飙­射­出一溜火线,“呼”地迎风展开,似一堵火墙拦堵住燃云掌焰的去路。

第三章 破茧新生

“砰!”两道火澜撞在一处,顿时流光溢彩,灼浪飞扬,在空中炸裂开一团耀眼的蘑菇状亮红火云,冉冉升腾扩散。

丹火真君大吃一惊,万没料到居然还藏着一位用火高手,他垂目俯瞰,瞧见霸下懒洋洋地趴在小蛋肩膀上,呼哧呼哧喘着红雾,不禁既惊且喜,道:“霸下?这世上竟真有龙子霸下!”

剎那间,什么金红莲座、镇宫至宝对丹火真君来说已全不再重要,他满脑子转动的念头都是如何能抓住霸下,将牠据为己有,从此之后不啻如虎添翼,又何惧区区一个苏真?

唯恐自己看错,他慢条斯理问道:“小伙子,这霸下是你带来的么?”

小蛋点点头,这才察觉到对方目光之中贪婪尽露,目不转睛盯着霸下,心中一沉。

丹火真君一阵狂喜,努力保持脸上的镇定,说道:“小伙子,你的修为太低,霸下跟着你实属浪费。不如咱们做个交换,你将霸下送给我,无论你想要什么,老夫定会帮你办到。你看怎样?”

小蛋想也不想,摇头道:“不行。”

霸下也仰起脖子:“老鬼,凭你也想打小爷的主意,门都没有!”

丹火真君见霸下开口说话,心中再无怀疑,狂笑道:“老夫看中的东西,从没有拿不到手的!”身躯一沉,道袍如鼓足的风帆猎猎飞舞,向着小蛋俯冲下来,哄骗不成,他便要出手强抢。

霸下抬头张嘴,一连喷出三溜火线,犹如疾箭穿云,飙­射­向丹火真君胸前。

丹火真君拍出一记燃云魔掌,化解去荼阳地火,放声大笑:“你弄来弄去,便只会这一手么?还是让老夫多教你几招罢!”

他右手大拇指向掌心略曲,套在指根上的一枚殷红­色­玉扳指陡然一亮,放出一朵朵烈焰缭绕的火掬花,转瞬布满天宇,迅速膨胀数十倍,有如桌面大小迫向小蛋头顶。

这招“累劫火菊”乃丹火真君昔日的成名绝技,随着他艺业大成,近年来已少有使用,如今这一发动,剎那间天地变­色­,火菊漫空。丹火真君明白这霸下是数万年修成的火系圣物,所以并不担心自己的累劫火菊会伤着牠,但却可借此一举先行除去小蛋,把他烧得骨头渣子也不剩。

罗羽杉和石矶娘娘见此情形,不约而同奋不顾身攻向丹火真君,但盼能微微分开他的心神,好令小蛋觅得一线生机。

孰知丹火真君早有防备,振臂挥左袖在周身幻化出一团火云,根本不容二人接近,罗羽杉功力稍弱,被一股沛然罡风硬生生震退,衣袂险些着火,她玉容惨淡,竟忘了运气卸力,一颗心也随着­射­落的火菊不断坠落。

那边霸下见势不妙,也大叫道:“­干­爹快逃,这老鬼厉害啊!”

小蛋叫苦不迭,方圆十余丈悉数给铺天盖地的火菊笼罩着,自己又能往哪里逃?情急之际,他祭出乌犀怒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戴起来。

甲胄方一及身,耳中边听“呼呼”风啸,一片红彤彤的火海倾天泻落,激撞在乌犀怒甲之上,庞大绝伦的气浪将他整个身子抛飞起来,甩向半空。

生死关头,小蛋凝神吐气一弹虎腰,借势挺立、放软身躯,向后飘荡出七八丈远,甲胄上“丝丝”镝鸣,一朵朵火菊迸­射­出千万星光,渐渐消失。

丹火真君大感意外,道:“这小子身上的宝贝还真不少,都送给老夫罢!”如影随行追蹑而至,居高临下一掌往小蛋头顶拍落。

小蛋灵台清晰映出丹火真君左掌的灵幻轨迹,反手拔出雪恋仙剑,一招“擎天柱石”刺向对方的掌心。

哪晓得这只是丹火真君声东击西的虚招,小蛋仙剑一动,他的左掌立刻化作利爪,迅猛无比地抓向他肩头的霸下。

小蛋一惊,剑已走空,电光石火中脑海里灵光一闪,不知怎地记起捏泥人时的情形,当下无暇细想左手五指柔软舒张,反Сhā向丹火真君的左腕。

丹火真君“咦”了声,但觉小蛋这一爪直来直去平淡无奇,可每一根手指都凝而不发,极尽变化之妙,把自己的“钻木爪”所有后招线路尽皆封住,以他的见多识广,居然也瞧不出这一手是出自哪家的绝学。

眼看小蛋的左手就要扣住自己的脉门,丹火真君手腕陡沉,绷掌切落,小蛋心灵福至,想也不想往上轻轻一拂,指尖暗蕴忘情八法中的“弹字诀”,“啪”地扫中丹火真君掌缘。

也是丹火真君早先心存大意,刚才仓促变招又无法聚集全力,左掌竟让小蛋这灵巧一拂震得酸麻,攻势登时尽消。

丹火真君吃了暗亏,心头杀机大炽,低哼道:“忘情八法?原来你是忘情宫的弟子!”小蛋误打误撞,化解了丹火真君的钻木爪,也是心生惊喜,他做梦也没想到,楚望天教给自己用来捏泥人的手法,配合上了叶无青传授的弹字诀,竟有如此妙用。霸下大呼道:“­干­爹,瞧我的!”鼓足气劲,小嘴里猛喷出又一道火线,激­射­向丹火真君的面门。

丹火真君也不将这束火线放在眼里,正准备运右掌招架,冷不丁这溜火线在中途凝连成丸,随即绽放开十数朵宛若雏菊般的小小火花,有快有慢,有直有曲,变幻多端掩袭而来。

丹火真君喜不自禁,不愧是龙子霸下,短短须臾便将“累劫火菊”模仿得有模有样,倘若自己亲自调教,假以时日,普天之下有谁还能是牠的对手?

他右手累劫扳指“叮”地光芒爆涨,再次释放出一蓬火菊,抽身飞退。

石矶娘娘腾空杀到,石|­乳­双刃劈斩丹火真君咽喉,高声催促:“你们快走!”

然而罗羽杉和小蛋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又焉肯弃下石矶娘娘,苟且逃生?两人分从左右赶了上来,襄助她大战丹火真君,四个人彷如走马灯般在半空中你来我往、鏖战更酣。

按照常理,纵然有罗羽杉和小蛋助阵,丹火真君仍稳占优势,只因他不愿伤及石矶娘娘和罗羽杉,想杀小蛋却又被乌犀怒甲阻碍,顿成僵持之局。

他越斗越是心焦,蓦然撤身闪出战团,连发两记燃云魔掌逼退三人,大袖里倏地掠出一道由红、绿、黄三­色­交织而成的彩光,弹指升到高空现出真身,赫然是一只三彩小竹箩。

他默念真言,心神锁定小蛋,左手捏住法印遥遥一指,沉声喝道:“收!”三彩竹箩内绚光泛滥,一蓬夺目光瀑倾泻下来,罩定小蛋。

小蛋虽不晓得三彩竹箩是何宝物,但也明白这玩意儿绝对沾不得,可那蓬光瀑幕天席地、风驰电掣,尽避他全力施展身形依旧逃脱不开,猛觉一股巨大吸力涌到,将他的身躯生生摄入彩光中。

小蛋只感洪涛没顶,动弹不能,身不由己地被吸向空中悬浮的小竹箩里,他依稀听见霸下在身边的惊呼,心下一省,开启胸甲,霸下心领神会,在吸入竹箩的一瞬间钻入小蛋怀中。

乌犀怒甲合起,小蛋稍松一口气,暗想道:“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小龙落到别人的手里。”天旋地转间,已是人事不醒。

罗羽杉目睹小蛋被丹火真君吸进三彩竹箩,娇颜惨白,玉指握紧仙剑,催动真气身剑合一,幻化作一道瑰丽光束,希望能 斩破竹箩,将他救出,不防眼前流光溢彩如潮涌来,一阵地天昏地暗,竟也让三彩竹箩收了进去。

石矶娘娘见状合身扑向丹火真君,叫道:“把人放出来!”丹火真君哈哈长笑,一记雄浑掌劲将石矶娘娘生生迫退,左手法诀一凝,把三彩竹箩摄入袖中,说道:“想救这两个年轻人的­性­命?简单,让毕虎和罗牛用金红莲座与天道星图来换!”催动真气,御动冥火凤翅镋朝南方飞掠而去。

石矶娘娘追之不及,跺脚喊道:“丹火真君,放了他们,老娘跟你走就是!”

丹火真君全不理睬,一路御剑南往,回返龙轩山无波府。

抵达无波府外,天­色­微明,一众身穿彤红道袍的侍火童子恭敬出迎,将丹火真君接入石府。

丹火真君略事休息,祭起三彩竹篓,双指虚点,低喝道:“释!”

三彩竹篓光华一绽,从里头“呼”地放出一团晶莹玉润的银白圆球,滴溜溜在空中打转,迅速扩展,到最后竟有一张圆桌大小,悬浮于离地三尺处也不下坠。

丹火真君愣了愣,他本是要把小蛋和罗羽杉从三彩竹箩内召出,不料从里面飞出来的不是两个人,却是这么一团稀奇古怪的东西,当下他凝神体察三彩竹箩,个中已空空如也,并不见小蛋与罗羽杉的影踪。

丹火真君暗自错愕,定睛打量凌空旋转的圆球,只见绚光熠熠,寒气习习,圆球竟似用纤细的银白柔丝裹织而成,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任他见多识广,亦揣摩不透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两旁伫立的侍火童子目睹此景,禁不住面面相觑,均自诧异:“师父怎么弄了这么一个玩意儿回来?”

丹火真君功聚双目,想穿透圆球观察内部的情况,孰料那层银白柔丝看似薄如蝉翼,他的神目电眼却难以看透。

沉吟半晌,丹火真君打定主意,起身走到圆球前,真气布于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探察表面的银丝,触手­阴­寒,如万古玄冰,却又黏稠柔软无比,从中隐约感觉到一股充沛庞大的灵力汩汩流动。

丹火真君绕着圆球转了一圈,依旧瞧不出丝毫端倪,反手掣出冥火凤翅镋运劲疾劈,“啵”地脆响斩在鼓起的球体上。

冥火凤翅镋迸­射­出一蓬烈焰,高高弹起,再看圆球猛地一颤,先是表面微微下陷,继而疾速回弹,恢复原状。

丹火真君退开三步,有心加上两成功力再作尝试,但譬如是瓷器店里捉老鼠,万一小蛋和罗羽杉有个好歹,别说得不到金红莲座和天道星图,还会招来罗牛和忘情宫的报复,无论如何这笔帐也划不来。

他一时间束手无策,心中着恼。好小子,可真会躲,可就算是王八,终归也要有露头的时候,老夫便不信你们两个能在里面躲上一生一世!

一抖衣袖收了三彩竹箩,吩咐道:“弄火、执火,你们在这里好生看着它。”迈步而出,避入静室打坐调息去了。 弄火、执火两名童子分站左右,目不转睛监视着圆球的动静,然而七八个时辰过去,圆球一无异样,仍然安静地悬浮转动,焕放出淡淡的银白光雾。

而在圆球内,小蛋和罗羽杉兀自着昏迷,对于外面的情形毫不知晓。

一团充盈温润的灵力,宛若海水般包裹浸着两人的身躯,缓缓透过软甲与肌肤渗入他们的体内,渐渐,先是罗羽杉的娇躯亮了起来,发出一团奇异的银白­色­光晕,笼罩周身慢慢向四下蔓延,和弥漫在球体内的灵力水|­乳­交融,相生相应。

“嗯─”罗羽杉忽然逸出一声无意识的低微嘤咛,头顶冉冉升起一蓬水蓝­色­光雾,在银波中凝聚不散,逐渐集成一团。

须臾之后,光团内依稀蜕化出她的三尺元神,慢慢飘浮到身前,与­肉­躯面面相对,好似镜像;与此同时,小蛋的元神也从体内祭出,­色­泽却呈现青、银、红三彩,分外绚丽柔和。

小蛋灵台一片空明,全然忘却了尘世万物,沉浸在先天无我之境,元神双目低垂,一缕缕三彩光丝蒸腾萦绕,又不断吸纳着圆球中彷佛无穷无尽的灵力,于几不可察觉的变化里壮大成长。

不知多久,两人的元神终于交集,“轰”的一声,两道元神剧烈震颤,爆发出夺目光澜,幻化作璀璨的柔波,融会在一起,剎那间五光十­色­的华晕在圆球里泛滥荡漾,合而为一的元神无分彼此,交织成一团彩云,裹住两人的­肉­躯。

“铿、铿!”雪恋玉缘齐齐镝鸣,一低沉铿锵,一清越婉转,在各自的鞘中奋然颤动,迸放出无瑕如雪的绮丽剑光。

“怎么回事?”弄火、执火失声惊叫,银白­色­的圆球转动如风,映­射­出五颜六­色­的绚烂光芒,直刺得两人睁不开眼睛。

过了许久,弄火先一步回过神来,叫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去请师父!”

执火一醒,心头后悔:“我怎么没早点开口,却教这家伙抢了先?谁晓得这圆球里会蹦出什么怪物来,万一让我撞上,岂不倒霉透顶?”可这时悔青了肠子也没用,只好闷闷应了声,往后连连退步,躲到门口全神戒备。

好在,尽避圆球风雷阵阵,奔涌出一蓬蓬冰冷强劲的银雾罡风,尚幸并未爆裂。

执火提心吊胆等了片刻,丹火真君匆匆赶至,圆球四周已被一团浓烈的彩­色­光雾包围,整间石室也有若冰窟,泛动着蒙蒙光澜。

执火见丹火真君赶到,一定神,躬身禀报:“师父,这圆球像是烧着了……”丹火真君亦是惊疑不定,但不愿在弟子面前露怯,斥责道:“休得胡说八道!普天之下,若论驱火之术,又有谁能强得过老夫!”从袍袖里放出三彩竹箩,左手捏法诀一指圆球,呼喝道:“收!”不料三彩竹箩释放出的灵光甫一接近圆球,立刻“哧哧”连响,如同露水般蒸发殆尽,根本无法再次将其摄入箩中。

丹火真君一怔,再提真元,喝道:“收!”

三彩竹箩光芒如瀑卷涌,激荡石室,较之方才那次,强盛何止数倍?可任光瀑如何澎湃汹涌,依旧尽皆被圆球所焕发出的冰寒绚光化解消散。

气机牵引之下,反是三彩竹篓抵御不住圆球强大气势的回挫,“嗡嗡”颤鸣,狠狠摇晃了起来,好似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

丹火真君暗自凛然,明白倘若继续逞强催动三彩竹篓,恐怕反会受其所伤,他惊怒交加,收回三彩竹篓,面­色­铁青瞪视圆球,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陡然间,“砰”地一记惊天动地的巨响,石室猛烈震动,岩壁“喀喇喇”开裂,如要坍塌一样,铺天盖地的光浪狂风迸炸而出,圆球碎裂成漫空齑粉,飘荡散落。

弄火、执火二人反应稍慢半拍,身躯被扑袭而至的沛然气浪卷起,重重抛摔在石门对面的山岩上,登时骨断筋折,喷血惨叫,两条小命各去了一半多。

丹火真君见势不妙,一面飘身疾退,一面双掌在胸前连舞出十余道弧扁,但听“砰砰”声不绝于耳,爆裂出的光澜气浪,摧枯拉朽破除他设下的层层防御,直抵胸口,饶是他道行深厚,又有护体真气消解,仍忍不住低低一哼,长吐口浊气,胸口气血翻涌,飘落在石门外,怔怔观瞩里头情形。

石室内,“隆隆”声动犹如滚雷,寒流彷似乱云经天,肆虐狂舞,良久不见淡去,其它的侍火童子听闻响动,纷纷赶到石室前,见此情景尽皆呆住,说不出半个字。 约莫盏茶后,轰鸣徐歇,从石室光浪里亮起一束耀眼彩芒,在空中环绕盘旋,渐渐一分为二,幻现出小蛋和罗羽杉的元神,盘膝悬坐于石顶下方,两人腿下各托着一柄仙剑,铿然镝鸣,­精­光四迸。

丹火真君一惊,心道:“见鬼!那圆球到底有什么古怪,这还不到两天工夫,居然能令两个娃儿修为突飞猛进,各自踏破一层劫难,晋入更高境界?”

身后一名侍火童子,看到圆球里蹦出两道少男少女的元神,不由下意识地拔出一对熟铜鞭,横执在手。丹火真君就像脑后长眼,低喝道:“全都不准动!”

他自然晓得,此际小蛋和罗羽杉的元神尚未复苏,如若出手当然是手到擒来,奈何既然元神未归窍,即便是捉了去,不消三五个时辰势必魂飞魄散,自己不过白辛苦一场而已,惟有耐心守候到他们的元神归还进­肉­躯,再下手不迟。

果然,罗羽杉的元神开始缓慢下沉,化作一股清烟收入娇躯内,紧跟着小蛋的元神亦步亦趋,稳稳还入体内。雪恋、玉缘两剑双双幽鸣,撤入鞘中。

别人也就罢了,丹火真君却大是讶异,小蛋身上那套殷红­色­的乌犀怒甲,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踪影,露出内里的一袭灰布衣衫。

丹火真君喜道:“妙极,看这小子这回还不手到擒来!”他早就对霸下垂涎三尺,此刻更不客气,欺身迫近探爪抓向小蛋胸膛。

罗羽杉秀美的睫毛轻轻颤动睁开双目,刚好瞧见丹火真君一爪朝小蛋胸口Сhā落。她玉容变­色­、低声惊呼,飞掠而上,舍身欲挡在小蛋身前。

丹火真君大袖一展,将罗羽杉朝右侧带出数丈,左爪毫不停顿,利箭般Сhā中小蛋胸口。

罗羽杉心神俱裂,闭起双眼悲声呼道:“小蛋─”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她蓦然醒觉到,眼前这个少年,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已胜过生命。如果可以,她宁愿以身相代,只为不让他受到任何的伤害。

泪眼朦胧里,小蛋身中魔爪、血­肉­模糊的景象,却并没有出现,反倒是耳畔听见丹火真君一声惊怒低吼。 就在他的钻木爪即将得手之际,小蛋体内骤然迸放出殷红炫目的光华,自衣衫肌肤下生出一层半透明光甲,冒着腾腾荼阳烈焰遮蔽全身,硬生生挡住了丹火真君五根锋锐凶狠的利爪。

丹火真君猝不及防,只感到五根手指头像是伸进了滚烫沸腾的油锅,险些没给炸了。

他忙不迭地缩手收招,不料光甲一闪而逝,打从小蛋胸襟内猛探出霸下圆溜溜的小脑袋,一口咬中他左手尾指,“嘎巴”一声脆响,丹火真君半截小指断落,被霸下“咂巴咂巴”吞入腹中。

丹火真君退出数丈,抬手观瞧,尾指血如泉涌,只剩下不到一寸,不由得失声嘶吼。

第四章 赌命三掌

罗羽杉忐忑张开明眸,只见小蛋毫发无伤,霸下在他怀中得意洋洋,道:“有种你就再来,光叫有什么用?”

丹火真君怒不可遏,运气封住伤口,挥掌拍出,“轰”地一响,掌风中生出熊熊火浪,有如大海潮涌,向小蛋与罗羽杉飘立之处呼啸而去。

霸下把脑袋缩回壳里,心道:“糟糕,看样子这老道真被惹毛了,竟拿出吃­奶­的劲儿来对付咱们?”

念及至此,突然感觉小蛋身躯一震醒转过来,忙叫道:“­干­爹,快躲!”

小蛋懵懵懂懂才抬起一半眼皮,便看到身前火焰滔天,灼浪劈头盖脸涌来,他脑海里浑浑噩噩尚未完全清醒,也听不清楚霸下在喊什么,近乎本能地一提丹田真气灌注双臂,沉身拧腰推出双掌,不知不觉用上了大寒七式中的一招“玉壶冰心”,而真气运行的路径,却又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溜火神掌。

“呼─”小蛋掌心赫然轰出两卷白茫茫的奇寒罡风,在空中有若实质般冰封凝固,构成一堵坚实厚重的冰墙,朝前缓缓推进。

“砰!”一冷一热两股迥然不同的掌劲迎头激撞,冰火交击流光四溅,齐齐迸散开去,居然平分秋­色­,未见输赢。

丹火真君身形晃了两晃,硬是挺着不往后飘退,凝视小蛋,道:“不可能,没道理!”

须知丹火真君适才那掌重逾万钧,至少用上了七成多的紫冥火罡,其霸道强横,任天陆仙林的顶尖人物亦不敢怠慢疏忽,而小蛋前一次与丹火真君交手时显露出的修为,不过是观微之境,双方实力悬殊自不待言。

即使此刻他修为大进,也顶多是刚刚跨进了知着境界的门坎,离真正的高手尚有一段遥不可及的差距,更莫遑论与丹火真君这般成名百多年的魔道耆宿正面硬撼。

但方才小蛋拍出的掌劲,分明蕴藏着至少能与忘情级别高手相抗的绝强功力,委实令人无法猜度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羽杉欣喜道:“小蛋,你醒了!快察看一下,体内有没有被震伤?”

小蛋听着罗羽杉的声音,先向她微微一笑,而后施展内视之术凝神体察,只觉经脉内余波未平,真气浩浩,不知壮大了多 少倍,他一愣,道:“奇怪,难不成我睡了一觉,醒来后修为竟提升了这么多?”

忽觉丹田有异,才察觉平日蛰伏其间的那团冰冷寒气,居然变得彷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意念微动处,寒气升腾流转,如臂使指,毫无凝滞。只是细察之下,这团寒气依旧卓尔不群,与他炼就的铜炉真气泾渭分明、自成一体。

他醒悟道:“难怪我刚才挡下了丹火真君的紫冥火掌,原来是这个道理?不消说,又是虫宝宝的­精­气帮了大忙。”

可为何短短数日里圣­淫­虫进化得如此厉害,且不再抗拒自己的意念驱动,小蛋亦百思不得其解。

罗羽杉见他神情古怪,沉默不语,不禁担忧道:“小蛋,你受伤了?”

小蛋摇摇头,道:“我没事。”环顾四周,问道:“咱们这是在哪儿?”

丹火真君已恢复冷静,冷冷回答道:“这里是老夫的无波石府。”

小蛋“哦”了声,抬手看了看左臂,又低头瞧了瞧胸前,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霸下小脑瓜一转,笑嘻嘻说道:“­干­爹,你是不是在找那身红­色­的软甲?”

小蛋颔首道:“是啊,你知道?”对他而言,乌犀怒甲可是防身保命的第一法宝,绝对丢不得。

霸下瞧他愁眉不展的样子,笑道:“别发愁,那身软甲已光化融入了你的体内。先前便是靠着它挡下了臭老道的鬼爪子。”

小蛋潜心巡查,果感觉到经脉里多了一股沉静厚实的热流,只需稍一动念便能喷出,顷刻覆盖全身,他暗吁一口气,松开眉宇。

丹火真君闻听霸下出言不逊,心头恼怒,思忖道:“小东西,迟早让你识得老夫的手段!可恨这小子明明修为浅薄、不堪一击,却越打越强,身上更有诸般怪异魔宝,令老夫一再失手。”

想到这里,嫉妒、贪婪、愤恨,种种恶念一起涌上,目放异光牢牢­射­定在小蛋面庞上,说道:“小子,老夫有个办法,就看你有没有胆量试一试?”

霸下抢先叫道:“­干­爹,别听他瞎扯。你看他说话时眼珠乱转,一定有­阴­谋!”

小蛋淡淡笑了笑,说道:“没关系,咱们先听听他说什么。”

丹火真君慢条斯理道:“你撤去护身甲胄,与老夫实打实的对上三掌,只要不死,我便放你们离开。若是不敢,老夫就再祭出三彩竹箩,倒也爽快省事。”

话音方落,罗羽杉道:“不行。小蛋的年纪不到真君一个零头,如何能与你对掌?”

霸下连连点头,道:“­干­娘说的话就是有道理!”丹火真君嘿嘿冷笑:“小子,你有没有胆量?”

小蛋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好,三掌就三掌,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罗羽杉大急道:“小蛋,不要答应他,咱们可以另想办法的!”

小蛋看到她眼眸中流露出的关切与焦灼,心中不觉一暖,平增无限勇气,暗暗下定决心纵使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罗羽杉安然无恙地带出无波府。

他微笑着安慰道:“放心,我既敢答应他,自然有几分把握。”

罗羽杉还想再劝,丹火真君已宏声喝道:“看好了,接招!”脸上亮红­精­光一闪,全身道袍“呼”地鼓胀吹起,犀利的目光直­射­小蛋。

小蛋一凛,忙抱元守一,脸上的懵懂慵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肃穆,他的身躯挺立如山,抵御着丹火真君惊人气势的侵袭,巍然不动,大有与其分庭抗礼之势。

此刻,他尚且不清楚自己已突破了知着之境,向着天道大门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灵台清明如镜,清晰地映­射­出丹火真君的一举一动,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体内真气流动的韵律,自然而然生出相应的变化。

霸下掠上罗羽杉的肩头,注视小蛋,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唯恐分了他的心神,而事实上,小蛋已逐渐晋入物我两忘的空明 3,即便山崩天倾,也难以再动摇他的灵台分毫。

自出道来,他屡次亲眼目睹到如罗牛、叶无青这般正魔两道超卓人物的对决,甚而曾亲身遭受过欧阳修宏、饕心碧妪等绝世凶人的追杀而大难不死,可像今天这样,要独力面对丹火真君并与其正面硬撼,却无疑是破天荒地第一遭。

然而他的心头并未因此而产生半丝的畏惧犹疑,充盈着亢奋顽强的斗志与信心,超脱了生死胜负,只剩下丹火真君火红的身影。

小蛋丹田内,分属不同渊源的三股真气汩汩流淌游走经脉,令他感到体内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强大,待到“大梦铜炉圣­淫­真气”徐徐攀至巅峰,小蛋轻轻攥起双拳,凝视丹火真君,平静道:“可以了,请。”

丹火真君眼中不由自主掠过一抹惊异,旋即亮起妖艳的红光,低喝道:“第一掌!”左臂在胸前划过一道弧线,右掌灌足九成紫冥火罡,径自轰出。

当他出掌时,身形与小蛋尚有三丈远的距离。但等到掌势完全舒展开,两人间的相距已近在咫尺,端的是动如脱兔、快逾 鬼魅。

小蛋脸上波澜不惊,只觉得体内高速奔腾的真气几乎快要崩流出来,当下吐气扬声,同样用右掌施展出一式“滴水成冰”,茫茫寒雾卷涌而出。

“砰!”双掌相击,竟响起闷雷般的巨响,一股凌厉强横的炽热罡锋破体而入,激得小蛋胸口窒闷欲裂,情不自禁地低哼抛飞,整条右臂麻木难当,经脉宛如寸寸震裂,发出钻心椎骨的剧痛,“呜”地袖口燃起一蓬烈焰。

丹火真君存心要置他于死地,不容小蛋有丝毫喘息之机,大喝道:“第二掌!”左臂一振,将紫冥火罡提升到极致,拍向小蛋胸口。

按照常理,小蛋自当运用身法退避三舍,挫其锋芒。但他与丹火真君有约在先要连对三掌,明知不敌,亦只能直撄其锋。

未等小蛋站稳身形,刚猛暴戾的掌风已扑面袭到,他无暇多想,挺腰奋力劈出左掌,亏得丹田真气依旧源源不绝输送而来,使他不致有后继乏力之虞。

“啪!”两人再对一掌,小蛋“噗”地从口中飙­射­出一蓬血箭,有少部分溅落在自己右臂衣袖上,竟令燃着的火焰陡然熄灭。

丹火真君还待乘胜追击,彻底结果小蛋­性­命,心下不存半分怜悯,右掌闪电般击出,长笑道:“最后一掌!”

小蛋双臂被震得几近失去知觉,莫说挥掌抵挡,就算动根手指头都势比登天,眼看丹火真君迅猛如风的第三掌击到,又恪于承诺不能用乌犀怒甲护身,当真是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

生死一发间,他蓦地灵光乍现,同时施展出“有容乃大”与“金光聚顶”两大绝技,竟一抬脖颈,用自己的头顶迎向丹火真君的掌锋!

这一手惊险之极,亦不可思议之极,却也是眼下惟一可期待的自救之招。

“砰!”丹火真君的右掌结结实实击中小蛋脑门。出乎意料之外,大半的掌力居然石沉大海,不知所踪,小蛋眉心爆出一团绚光,硬是顶住了丹火真君的铁掌,却并未响起预料中的骨骼碎裂声。

丹火真君大吃一惊,他这掌为求迅捷,不免在威力上有所削弱,可小蛋毕竟是血­肉­之躯,又未祭出乌犀怒甲防护,怎可能兀自屹立不倒?

顿时,他心中进退维谷,矛盾之至,若是收手,则三掌都已发完,自该依照前言放小蛋与罗羽杉离去;若不收手,又岂非 自食其言?

短短一剎那,还真教丹火真君想出一条应急歪理来,心道:“只要老夫不收回右手,这第三掌就不算完!”他五指运劲Сhā落,竟是化作钻木爪,欲在小蛋的头顶戳出五个窟窿,他眼角余光注意到霸下小嘴一张就要吐出荼阳地火,立时喝道:“别动,否则就算你们毁约,这小子可就白受罪了!”

小蛋迷迷糊糊听到丹火真君的呵斥,勉力喘息道:“我还行,撑得住!”

丹火真君又惊又怒,心头恶念横生,道:“好,看是你的命硬,还是老夫的手段硬,这样都整不死你,老夫往后还有何面目在天陆仙林立足!”

他五指加大劲力,狠狠Сhā入小蛋头皮。

小蛋脑袋胀裂欲死,脚下坚硬的石地“喀喇喀喇”震碎出一道道龟纹,黑发已尽为鲜血染红,身上彷佛背负着万钧巨石,脑海里昏沉想道:“这老道太坏,我也不能太老实了。”

念及至此,暗运“周而复始”心诀,猛激出一股寒流直透脑顶心。

丹火真君猛觉指尖真气身不由己疾速外泻,不禁骇然变­色­,顾不得再伤小蛋,右掌掌底一推一振,慌忙撤手退身,悄悄察看了一下­体­内状况,确定无事才稍稍放心。

小蛋已然是强弩之末、内伤沉重,被高高抛飞而出,连稳住身形的余力都匮乏,人在空中,又从嘴里洒溅下一溜热血。

忽地身子一轻,落入到罗羽杉温暖柔软的怀中。但见她晶莹的珠泪自眼眶中不停滴落,抬手将一枚南海天一阁秘炼的冰莲朱丹塞入他的口中,左掌汩汩输入真气,颤声问道:“你怎样?”

小蛋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好似晨昏不断交替往复,所有的景物都在模糊晃动,幻化出无数虚影,惟有罗羽杉噙泪的明眸,却是永远闪亮的晨星。

他疲倦而虚脱地一笑,竭力不让自己闭上眼,低弱的声音道:“我没死,他输了。”

丹火真君委实窝火到家,咬牙切齿道:“不错,你们可以滚了。”

罗羽杉心间殊无欣喜之情,搀扶着小蛋摇摇欲坠的身躯,缓步走向门外。

谁知,她的脚还没来得及跨出门坎,丹火真君突然伸手一拦,道:“且慢!”

罗羽杉停下脚步,右臂紧紧环抱小蛋,道:“真君莫非想反悔?”

丹火真君道:“老夫是什么人,焉会食言毁诺?不过,老夫说的『你们』,指的是他和霸下,不包括妳!”

小蛋哼了声,从­唇­角呛出一缕殷红血丝,低低地说道:“无赖。”丹火真君道:“你不服?那就再接三掌,赢了老夫连她一起放走。”

突听远处有人冷冷笑道:“一别二十余年,丹火真君,你果真令人刮目相看啊!”

丹火真君一震,缓缓转头朝话音传来处望去。

一名身材削长、神情冷峻的黑衣人背负双手,如入无人之境,径自穿过两旁的一众侍火童子,迈步走近。

“你?”丹火真君眼中跃动起赤红光焰,死死盯着来人,从牙缝里蹦出话语。

他这些年闭门苦修,为的便是能有朝一日在人前击败苏真,从此扬眉吐气,但此时被他视作平生第一大敌的苏真出现在面前,兴奋中仍有抑制不住的紧张。

苏真驻步,傲然道:“如果你的手真的很痒,就让苏某来接你三掌,如何?”

丹火真君甫遇强敌,振作­精­神道:“是石矶娘娘邀你前来助阵的?”

苏真漠然道:“不错。”视线拂过小蛋和罗羽杉,接着道:“此事跟这两个娃儿无关,先放他们离去,再由苏某领教你的高明!”

丹火真君暗自凛然。

当年蓬莱仙会上,他与冰真人连手苦斗苏真两百多招,尚且落败,虽经二十余年卧薪尝胆,但今日孤身迎战这海内第一魔道高手,自知仍是凶多吉少。况且方才与小蛋一战尽避重创对手,可自身的功力耗损亦颇为可观,此消彼涨之下,更无胜机。

正自踌躇间,不经意碰触到苏真的眼神,忍不住一怔道:“不对,苏老魔从来横行无忌气势超然,有谁见他急过?”

他上下打量苏真,接着盘算道:“他也来得太快了些。若说是两人在路上撞见,又哪有那么巧的事?何况,众所周知苏真夫­妇­感情深笃,素来双宿双飞不离左右,为何今日并不见水轻盈的踪影?”

他越想越是心疑,只听苏真哼道:“你若是怕了,也罢,苏某这次就放你一马,日后若再敢到云幂宫捣乱,我便一把火烧了你的无波府!”

听他说出这番话,丹火真君有了底,不动声­色­施展出“照妖法眼”,功聚双目朝苏真脸庞激­射­而去。

果不出其所料,在他照妖法眼的神光照­射­下,来人的伪装尽去,露出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老脸,正是天陆九妖中最­奸­猾难缠的神偷毕虎。

原来前两日他在外面晃悠够了,终于倦极思归,丹火真君前脚刚走,毕虎后脚就到了云幂宫,还没等他进门,便劈头盖脸挨了石矶娘娘几个大耳刮子,外加一通臭骂。

幸亏他脸皮之厚,较之神偷绝技亦不逊­色­,又自知理亏,直等石矶娘娘发泄完了才嬉皮笑脸道:“清妹,妳别担心,我这就去把小蛋和羽杉侄女儿给接回来。”

石矶娘娘瞪圆杏目,打从心眼里嗤之以鼻道:“就你?说得轻松,当自己是丁原么?现在你就是把金红莲座还给丹火真君那老家伙,他也未必肯放人。”

毕虎一卷长舌,笑道:“妳先消消气。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的修为自然远不如丁小扮,但要叫丹火真君乖乖听话,把人给我放了,也未始没有这个可能。”

石矶娘娘一怔,晓得毕虎虽好吹牛皮,但诡计多端却不是假的,将信将疑地问道:“真有办法?”

毕虎道:“当然,我骗谁也不能骗妳啊。咱们给丹火真君来个瞒天过海,声东击西。稍后由我扮作苏真诱这老家伙出门应战,妳乘机潜入无波府救出小蛋和羽杉侄女,等妳一得手,我便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让他吹胡子瞪眼无可奈何。”

石矶娘娘想了想,犹豫道:“这法子是不错,可太冒险了点儿。万一让丹火真君识破你的真容,又怎生是好?”

毕虎一挺­干­瘪的胸脯,道:“有妳这句话,我就算被丹火真君杀了也值得。”

石矶娘娘嗔道:“没心情跟你说笑!说到底,还不都怪你!”

毕虎眨巴眨巴小眼睛,笑道:“放心,单论逃跑的本事,天底下还没几个能胜过我的,我更不会蠢到和丹火真君真地动手过招,要拖个一时三刻也非难事。”

当下计议已定,两人赶至无波府。按照石矶娘娘的意思,自恨不得立刻出手救出小蛋和罗羽杉,可毕虎却好整以暇,在府外又耐心等了一日一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能对上了,才偷偷溜进无波府,察探常、罗二人的下落。

有道是计划不如变化,他老人家刚一潜入府内,正碰上丹火真君要与小蛋对拼三掌,眼瞧丹火真君耍­奸­使诈,小蛋命悬一线,毕虎不得已改变计划,当即施展天魔化身大法,化作苏真模样大剌剌闯进来,喝止丹火真君。

可惜他功亏一篑,在神情气质上露出破绽,终究未能骗过丹火真君,却也将对方惊出了一身冷汗。

想那苏真赫赫之名,盖绝宇内,仅凭毕虎这冒牌货就能把丹火真君唬得一惊一诧,紧张万分,若是苏真亲至,也许从此天 陆再无丹火真君此号。

却说丹火真君看破毕虎真容,不由新仇旧恨一古脑涌上心头,狞笑道:“好得很,老夫这就请你赐教一二!”左肩一耸,钻木爪直锁毕虎咽喉。

毕虎一边抽身闪让,一边­色­厉内荏,大喝道:“丹火老儿,你找死?”

丹火真君哈哈大笑道:“毕老儿,找死的是你!”左腕一翻,崩掌如刀横切毕虎胸口。

毕虎哪敢和丹火真君硬碰硬?兼之听到对方叫破真相,心里愈加发虚,赶忙施展龙蛇身法,一矮头,从丹火真君掌下飞过,落到罗羽杉身侧,形如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倒也不负他天陆第一神偷的美名。

这一番兔起鹘落,看得霸下瞠目结舌。

罗羽杉惊愕道:“你真是毕老伯?”

毕虎身形一抖恢复原形,苦笑道:“糟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下可惨了。”

丹火真君见毕虎露出真容,怒不可遏道:“毕老贼,还我的金红莲座来!”

毕虎两手一摊,满脸无辜道:“既然是宝贝,你为什么不严密保管?引诱我老人家来偷,还反过来怪我?要不我把东西还给你,咱们好聚好散。”

丹火真君狰狞一笑,道:“做梦,今日你们谁也休想跨出无波府!”

他一抬右手,累劫扳指骤然迸发出一团赤光,幻化作一条狂猛火龙,张牙舞爪冲入石室,立时火光滔天,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第五章 情牵南海

毕虎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好家伙,老子要归天,可怜清妹要成寡­妇­了!”

他嘴上唠叨,手脚也没闲着,从袖口里迅速取出一柄血玉熔金壶,将扑至身前的烈焰“哧哧”连响,吸入壶嘴。

这宝物是他多年前从碧落剑派千辛万苦偷出来的,屡次于危难中救回老命,而今自更不肯归还。

罗羽杉与霸下联结成阵,与毕虎鼎足而立,分守两翼,奈何丹火真君不惜耗损真元发动的“累劫狱海”着实凶猛霸道,连血玉熔金壶亦抵挡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猛听小蛋沉声道:“站到我身后,只管挡住后面的火势!”

毕虎愣了愣,道:“小伙子,你想做什么?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小蛋不答,步履蹒跚横身在罗羽杉和毕虎前,独自迎上前方漫空涌来的火海。

“叮─”一蓬红光亮起,水晶般透明绚丽的乌犀怒甲覆盖小蛋周身,将熊熊烈火拒之门外。

火蛇吞吐闪烁,一分为二绕过小蛋,向背后的毕虎和罗羽杉涌去,小蛋心晋空明,映照璀璨星天,反手掣出仙剑,振腕斩入肆虐的“累劫狱海”中,口中低声喝道:“走!”

“呼!”前方火海里蓦然现出一道星空光澜,正是他拼尽全力开启的“弱火星门”,毕虎毫不迟疑,左掌在小蛋背心上一推一送助他掠进星门里,右手揽住罗羽杉招呼霸下道:“好龟儿,咱们走啦!”纵身跃入。

星门一闪即逝,丹火真君更没料到小蛋还有这手,业已反应不及,只得眼巴巴望着三人一龙的身影消失于火海中。

一名侍火童子在身后轻声道:“师父,他们借火遁溜走了,咱们……”

话没说完,丹火真君猛地转过身一脸杀气,抬掌“啪”地震碎那侍火童子脑颅,恨恨道:“要你多嘴!他们逃不远,给我追!”

他说这话的工夫,小蛋等人正从星门内被弹入无波府外不远处的一片密林里。

毕虎手疾眼快,一把抱起软倒的小蛋,叫道:“羽杉侄女儿,快跟我走!”他朝远近左右不同位置甩手扔出几团黑乎乎的东西,“砰”地在林间爆裂,弥漫起一蓬蓬浓烈的烟雾,久聚不散。

毕虎一边抱着小蛋借助密林掩护御风向南疾行,一边不停设下重重假象,以诱使丹火真君追错方向,嘴里还不忘吹嘘:“别怕,有我老人家在,管让丹火真君连老子放的臭屁都摸不着半个。”

霸下看不惯毕虎的自吹自擂,哼道:“你的话能信,那鬼的话也能信了。”

“你懂什么?”毕虎一瞪眼,道:“眼下是深夜,咱们最忌御剑暴露了身形,这样没逃多远就得给丹火真君追上,惟有倚靠这座轩龙山茂密繁盛的山林与石洞,和那老家伙玩几圈捉迷藏,才有机会逃脱。”

说着话众人已奔出数十里,进到一座四通八达的巨型天然溶洞中,毕虎领着罗羽杉和霸下左拐右拐,显得轻车熟路,无比熟稔,彷似闭着眼都能认得道。

罗羽杉见状,不由佩服,道:“毕老伯,这里的路径如此复杂,您却能认得,实在不简单。”

毕虎听有人夸赞自己,眉开眼笑道:“那算什么,­干­咱们这行的,最要紧的就是记­性­好……上次为偷丹火真君的金红莲座,我花了半个多月,早把轩龙山的一草一木摸得滚瓜烂熟,若没这手本事,乘早别作偷儿。”

忽然听到黑暗中有女子声音不屑道:“当贼很得意么?还有脸夸耀。”

一团夜明珠的光晕照亮,映­射­出石矶娘娘的面容,却是已在此处等候了多时。

她一眼看到毕虎怀中浑身淤血、面­色­惨白的小蛋,惊道:“他伤得重不重?”

似为向石矶娘娘显摆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毕虎抱着小蛋一ρi股靠坐在山岩上,略带夸张地大口喘气,答道:“这小子命硬,只是在路上昏睡了过去。我方才又喂了他两颗云林禅寺的玉露百洗丸,应该不妨事。”

石矶娘娘气不打一处来,熟练地伸手拧住毕虎尖尖竖起的小耳朵,往上一提,怒道:“你惹的祸,却连累了人家两个娃儿!”

毕虎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挣扎,唯恐触动了小蛋的伤势,只得求饶道:“给点面子、给点面子,羽杉侄女儿在一边瞧着呢?”

石矶娘娘松开手,余怒未消,道:“总算你把人救了回来,我暂且饶过你这遭,若羽杉和小蛋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跟你没完!”

毕虎揉揉生疼的耳朵,小声嘟囔道:“夫纲不振,乾坤颠倒,什么世道啊……”

石矶娘娘正在察看小蛋伤势,随口问道:“你嘀咕什么?”

毕虎吓了一跳,期期艾艾道:“没什么,我正在想如何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儿。”不防一个小小的声音道:“才不是呢,他刚才说的是:『夫纲不振,乾坤颠倒,什么世道』……”

石矶娘娘怒道:“好啊,你对我心怀不满是不是?有种就休了我!”毕虎恨不得一脚把霸下踹回无波府,垂头丧气道:“不是,不是,妳千万别听那小王八胡说八道,我有种没种,还不是妳一句话的事么?”

冷不防霸下又道:“你才是王八,若非我­干­爹拼着小命不要,施展火遁带我们闯出无波府,这会儿你早被人家烤成­肉­­干­了。”

毕虎鼓着小眼气呼呼瞪着霸下,正待反­唇­相讥,石矶娘娘不耐烦道:“住嘴!羽杉,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罗羽杉将事情经过简略说了,至于从圆球内崩裂而出之前的那一段遭遇,她自己也不甚了解,也就无法说清楚,以至于石矶娘娘和毕虎都听得云里雾里,猜不透为何仅只短短两日,小蛋的功力竟增长得如此迅速,至于乌犀怒甲又是怎样被光化的,就更成了一个谜。

霸下望着毕虎满脸茫然,懒洋洋道:“想知道么?问我啊。”

罗羽杉心头一动,问道:“小龙,莫非你清楚我们这两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

霸下点了点小脑袋,回答道:“那天妳和­干­爹被臭老道收进竹箩中昏了过去,我躲在­干­爹软甲底下,怎么叫你们也不醒,正在­干­著急的时候,­干­爹的鼻孔里忽然慢慢钻出两道细白银丝,真是有趣。”

毕虎呸道:“你都说自己藏在软甲下面了,又怎能看到?”

霸下翻翻白眼道:“你才不管什么东西都要用眼睛看呢,我用的是灵觉。”

毕虎不甘示弱,指着小蛋鼻子道:“你当他是虫子么,会吐丝结茧?简直是笑话!”

霸下虽有万年道行,毕竟是小孩­性­情,脱口道:“稀奇么?少见多怪,我­干­爹体内住着圣­淫­虫­精­魄,吐点丝又算得了什么?说不得还能飞檐走壁、打击犯罪呢。”

罗羽杉想起翡翠谷一战,小蛋突然从口中喷出一团银丝挫败停涛真人,才解去了白鹿门灭门之祸,颔首道:“没错,小龙说的是真的。”

霸下打了个哈欠,又变得懒洋洋地道:“饿了好些天了,有东西吃么?”

毕虎的修为或许无力与天陆顶尖高手相抗,但身为神偷,耳聪目明、道听涂说的本事却是绝对一流,明白霸下是在借机卖弄,哼道:“你整日吸食天地­精­气,哪里会饿?别以为我老人家是白痴。”石矶娘娘对这个会说话的小东西却极是喜爱,朝毕虎狠狠瞪了眼,看他紧紧闭上嘴巴,这才柔声问道:“小龙,你想吃点什么?”霸下转转小眼珠,咽了口唾沫,道:“最好是去寒生火的丹丸,有个十来颗就够了。”

石矶娘娘一听,笑道:“这好办。”转头对着毕虎吩咐:“还不把你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毕虎不情不愿,一边探手取出瓷瓶,将十颗火红­色­的丹丸,一枚一枚心疼无比地倒在石矶娘娘的手心里,一边低声喃喃自语:“让你吃、我撑死你个馋嘴王八……”

石矶娘娘将丹丸送到霸下嘴边,说道:“这是太清宫的『三阳开泰丹』。”

霸下也不客气,“嘎巴嘎巴”嚼豆子般,把十颗三阳开泰丹吞入小肚子里,顿时­精­神十足,全身更泛起一层淡淡红光,令人暗暗称奇,等牠吃完小点心,继续说道。

“­干­爹鼻子里钻出来的银丝越来越长,也不中断,到最后竟然真的在身边结起茧来,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紧跟着,银丝变亮,虫茧开始旋转,还放出雾蒙蒙的光晕。­干­爹的鼻子不吐丝了,嘴巴鼻子和耳朵里又开始冒浓浓的寒气,就像……蒸笼上的包子。”

石矶娘娘笑道:“这比方打得有趣,莫非那寒气也是由圣­淫­虫的­精­魄所化?”

霸下道:“也许罢?然后­干­爹和­干­娘身上就结了一层霜,心跳呼吸也变得极慢,就像是……冬眠。”

毕虎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你们是怎样从那茧里爬出来的?”

霸下眨眨眼道:“他们都冬眠了,剩我独个儿醒着岂不太亏?眼瞧着没事,我又觉得有点累了,就跟着也睡着啦,接下来么,就不晓得了。”

毕虎望着霸下,摇头叹气,道:“就你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也算是龙子?”

霸下一反常态地没理会毕虎的讥讽,反而扭头望向小蛋,目露喜­色­道:“我­干­爹要醒啦。”

果然小蛋的眼皮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

石矶娘娘欣慰道:“醒了就好,天杀的丹火真君,竟好意思对一个小娃儿下此辣手!”

小蛋只感到全身百骸诸脉无一不疼痛钻心,尤其是头顶彷如有千根钢针深深Сhā入,令他恨不能把脑袋切下来先在冰水里泡上两天。

罗羽杉见他神情痛楚,显是在强忍着没出声呻吟,芳心酸楚,想握住小蛋的手又碍于众目睽睽,惟有轻声说道:“小蛋,你再服一颗天一阁的灵丹罢。”小蛋试着在丹田内流转了一圈真气,暗自庆幸自己的伤势虽重,功力在沉沉昏睡间却恢复了不少,摇摇头,道:“不用了,我打坐一会儿就好。”

他身子稍稍一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如电流般穿透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罗羽杉赶忙搀扶小蛋盘膝坐下,再不顾忌旁边的毕虎和石矶娘娘,伸手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轻轻为小蛋拭去满脸的汗水。

瞧着他憔悴委顿的模样,罗羽杉心如刀绞,只恨自己不能以身相代,眼圈却又红了。

小蛋紧咬牙关,硬挺着不出声,朦胧的视线里望见罗羽杉凄楚的玉容,朝她勉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意似安慰和感谢。

毕虎和石矶娘娘在旁静静观瞧着这一幕,禁不住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暗道:“看这情形,这小子艳福不浅,罗牛好作外公啦。”

毕虎眨眨眼,凑到石矶娘娘耳畔道:“什么时候,妳也能待我这样温柔?”

石矶娘娘脸上的柔情瞬间消失不见,哼道:“你还想得寸进尺?”

霸下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孤家寡龙一个,寂寞呀─”

“噗─”石矶娘娘差点笑晕过去,生怕惊扰小蛋运功疗伤,只有苦苦忍着,喘着气低声道:“要再找个跟你一样的,是比较难些。”

小蛋并没有听到霸下的抱怨,他聚­精­会神催动“生生不息”心法疏通经脉,等再次醒转,已是翌日午后。

恰巧毕虎打从外面回来,贼兮兮笑道:“我刚又溜进无波府转了一圈,丹火真君抓不着咱们,正拿几个倒霉蛋弟子出气呢。”

石矶娘娘问道:“这么说,咱们可以离开此地了?”

罗羽杉看向小蛋,有些担心道:“你的伤势怎样,能不能走动?”

小蛋长吁一口气,扶着石壁慢慢起身,道:“不碍事,咱们还是赶紧走罢。”

毕虎赞同道:“对,夜长梦多,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静心养伤也不迟。”

霸下道:“慢着,毕老头,你偷了我­干­爹的蚀龙香鼎,打算什么时候还?”

毕虎装聋作哑,支支吾吾道:“蚀龙香鼎,那是­干­什么用的?让我想想……”眼角余光瞥见石矶娘娘面­色­凶狠地紧盯着他,知道没可能搪塞过去,这才慢吞吞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尊小鼎:“我老人家不过是一时好奇,想借来玩几天而已。”石矶娘娘一把夺过,交还小蛋,道:“好孩子,这次连累了你和羽杉。”

小蛋收起蚀龙香鼎,笑了笑,道:“多亏您和毕老伯冒险相救,我还没谢过你们呢。”

当下罗羽杉搀扶小蛋,由毕虎引路,石矶娘娘殿后,悄悄出了溶洞,潜踪匿迹向西御风行出两百余里,方改作御剑飞行,直到天­色­将暗时,才在一座小镇中觅得家­干­净的茶铺歇脚休息。

毕虎问道:“羽杉,妳不是要赶回南海么,这一折腾,怕是误了归期罢?要不要我替妳向苏阁主说情,多多少少她也得卖我老人家几分薄面。”

罗羽杉道:“多谢毕老伯好意,回山后我自当将其中缘由向师父禀明,恩师宽容慈和,必会体谅,就不烦劳您老人家多跑这一趟了。”

霸下道:“那妳不陪我­干­爹去天雷山庄还鼎给白鹿门了?”

罗羽杉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蛋身上的伤势,闻言不由得一阵犹豫。

石矶娘娘含笑道:“妳放心,小蛋便由我和毕虎负责护送,包管将他平安送到。”

罗羽杉默默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小蛋脸庞上,心中涌起离愁别绪,只盼他开口相留,自己纵然拼着迟误归期、受到师门责罚,也是心甘情愿。

然而小蛋彷佛丝毫没有体悟到她的心思,只说道:“罗姑娘,一路当心。”

罗羽杉不禁生出一缕失望,怅然问道:“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小蛋低下头道:“为了我的事险些害了妳的­性­命,我很过意不去。如果再耽搁了妳的归期,令妳被苏阁主责罚,我就更对不起妳啦。”

石矶娘娘察颜观­色­,发觉罗羽杉神­色­中隐含的不舍与失落,不禁暗暗埋怨小蛋:“这傻小子,人家一颗心都系在你的身上,偏还把话说得这样生分客套,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罗羽杉心底幽幽一叹,起身道:“毕老伯,石矶婶婶,我先走啦。”

众人相送到门口,罗羽杉依旧听不到小蛋开口,更觉心头百般滋味萦绕,踏足在清冷的街道上。突听小蛋在身后吶吶说道:“海上风大,妳小心着凉。”

罗羽杉霍然回眸,正迎上小蛋温暖的眼神,她展颜浅笑:“好的,你也要多多保重,照顾好小龙。”向石矶娘娘和毕虎盈盈一礼,转身离开小镇,兀自感觉到小蛋的视线透过夜­色­,正默默目送自己离去。

到得镇外偏僻之处,她徐徐驻足回首,已看不到石矶娘娘三人的身影,冷月初升,静静挂在梢头,皎洁的玉华一如小蛋的目光,暖慰着她的心坎。

回想起小蛋临别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唇­角不觉逸出一抹恬静的笑容。

以她如今的修为,有谁会担心她被海风吹凉?只是小蛋,纵有千言万语藏在心底,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

她恍然惊觉到,曾几何时,自己的喜忧已悄然被人占据,不经意的只字词组,便能轻而易举拨弄自己的心弦,让自己百般思量,反复回味。

只是,这寡言少语的少年,真的体察到自己的心意了么?

而自己,又是喜欢他的哪一点?

是因为他曾舍命相救?是因为他的淳朴诚实?又或是仅仅因为自己的一时情动,却从此百死不悔,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顿时,罗羽杉心中柔肠百结难以自遣,痴痴仰望月空伫立良久,只觉夜幕下点点寒星扑朔迷离,既远且近,一直等到月移中天,露水悄然沾湿裙底,这才回头最后远眺了小镇一眼,勉强收拾起满腔女儿情怀,御剑而起。尽避一路上罗羽杉日夜兼程,仍旧迟误了两天,回到天一阁,她来不及歇息,风尘仆仆直奔极情堂拜见苏芷玉,向恩师谢罪请罚。

苏芷玉问起延误原由,罗羽杉也不隐瞒,照实说了。

苏芷玉静静听完,对爱徒的心思业已明白,淡然笑道:“小蛋那孩子很好,短短一年多,修为竟能­精­进如斯,连丹火真君也没能从他身上讨得多少便宜。”

罗羽杉听苏芷玉夸赞小蛋,满心欢喜地躬身施礼道:“弟子违反门规,在外迟滞不归,请恩师惩处。”

苏芷玉沉吟片刻,从座椅中站起身,说道:“羽杉,妳跟我来。”

两人出了极情堂,沿崎岖清幽的小径漫步上行,直抵歧茗山山顶一座竹庐前,说是竹庐,其实只是一座简陋的小亭,屹立在云海霞光间,也经过了十数年的风霜雪雨。

苏芷玉在竹庐前止步,纤指轻轻抚摸坚韧的紫竹,久久沉默无语。

罗羽杉尚是第一次获准来这地方,未曾想在山顶还建有如此一座孤零零的小亭子,莫非是恩师专用的闭关静修的地方? 她正困惑间,苏芷玉抬眼眺望远方极尽之处。

海天一线,红日西沉,暮­色­里,云涛溢彩、鸥鸟高飞,苏芷玉徐徐说道:“妳丁师叔以前每年来天一阁时,都会在这里小住。”

罗羽杉大吃一惊,诧异道:“丁师叔在这座竹庐里住饼?”

需知乃父罗牛和丁原生死与共,情逾手足,却从不曾听他提及半句此事。

苏芷玉微微颔首,抬步走入竹庐,凭栏俯瞰云霞之下的无垠碧海。

“以往每年三月,妳丁师叔都会悄抵南海,在此寄住两月,与为师谈经论道,映证仙心,心血来潮时,便御剑双飞、穷尽天涯,寻访隐没的仙山宝岛。运气好的时候,还会邂逅一两位避世千年的海外散仙,一同盘桓数日,乐而忘返。”

罗羽杉心往神驰,直感到世人称颂的神仙眷属也莫过如此,可惜两人聚少离多,一年里倒有三百余日需得相望于海上。

这固然是苏芷玉恪于老阁主安孜晴的遗愿,毅然决然挑起天一阁的万钧重担,独守南海,可又何尝不是丁原之憾?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即便修为震古烁今如丁原、苏芷玉,依然不能随心所欲,了无遗憾。

彷佛是看透了爱徒的想法,苏芷玉转首微微一笑,柔声道:“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若能心有灵犀则海阔天空,又何需介意能否朝朝暮暮、缠绵一隅?”

罗羽杉一怔,心道:“师父这句话显然暗藏深意,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想到这里,蓦地一凛,抬首望向苏芷玉。

苏芷玉微笑不语,抬手轻轻爱抚罗羽杉的秀发,彷似瞧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过了半晌,她缓缓道:“羽杉,妳违背师命晚归两日,虽情有可原但也不能全无责罚。从今晚起,妳便在这竹庐内面壁一年,期间必须心无旁骛地参悟我南海绝学,绝不可辜负令尊与为师的期许。”

罗羽杉一阵感动,明白恩师此举与其说是惩戒,却更是对自己的鞭策与关爱,心间不安渐渐淡去,躬身拜道:“徒儿谢师父厚爱。”略一转念,忍不住蹦足勇气,问道:“师父,丁师叔还会再来么?”

苏芷玉道:“五年前,妳丁师叔最后一次来南海时,曾对我说他必须出一次远门,这一去,竟是整整五年了无音讯。我猜他一定是想去独自完成一桩大事,可惜,他竟连我也不肯告诉。”

罗羽杉道:“丁师叔的­性­情如此。有什么事都不愿牵累别人,他想完成的那件事一定非常凶险,所以越是面对亲近的人,他越是想要独力承担。”

苏芷玉点了点头,叹道:“不知为什么,近日我总有些心绪不宁,隐约觉得妳丁师叔就快有消息了。只愿,他能平安归来。”

说罢,极目远眺,赫然是西北方向。

第六章 师门赐婚

小蛋将蚀龙香鼎送还白鹿门后,便与楚儿在山下会合,一同前往克己轩向叶无青复命。

对于灵泉山庄的遭遇,小蛋概不隐瞒,一五一十向叶无青作了禀报,只将有关贯海冰剑的秘密略过不提。

提及与楚儿分手后的经历,小蛋只说自己随罗牛回转天雷山庄小住了数日,藉以养伤,虽然看到叶无青闻听此言,神情颇为不豫,但总好过告诉他,自己把蚀龙香鼎带出宫还给了白鹿门。

至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叶无青迟早会知晓其中真相,小蛋也惟有瞒得一时算一时了,大不了被师父一怒之下踢出门墙,他重新跟着常彦悟浪迹天涯,反倒逍遥自在。

楚儿在旁淡淡听着,也不多话,就听叶无青吩咐道:“常寞,你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再来。楚儿留下,为师有其它事交代。”

小蛋看了眼楚儿,“哦”了声,朝叶无青欠身施礼,缓步退出了克己轩。

叶无青目送小蛋去远,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淡淡道:“常寞在说谎,至少他对老夫没有尽吐实言。他身上的伤分明是受阳刚一类的掌力所击,绝不是什么­阴­柔诡秘的路数。楚儿,妳说,为师说的对么?”

楚儿低着头,没有回答。

叶无青放下茶盏,默然凝视楚儿足足有半炷香,轩中一片静谧,只有茶盖在杯沿上轻轻滑动发出的清脆低响。

“楚儿,妳还记得常寞入门不久,为师曾交代过妳什么?”叶无青徐徐说道:“我要妳接近他,让他信任妳,然后找机会从他口中套取天道星图的秘密。”

楚儿心中一紧,不知师父为何会突然旧事重提,恭敬回答道:“弟子记得。”

叶无青淡淡一笑,悠悠道:“这一年多来,妳的确成功了,看得出,常寞很信任妳,所以他根本不担心妳会拆穿他的谎话,是么?”

他语气猛然转寒:“可是,我为何从未听妳禀报过有关天道星图的任何事情,是他口风太紧,还是妳胆大妄为、有意藏私?”楚儿低声说道:“弟子绝不敢对恩师藏私,请师父明查。”

叶无青冷笑一声,道:“不管怎么说,妳都是一无所获。换句话说,妳根本就没有用心去完成为师的交代,不但如此,反而还处处替常寞遮掩。”

楚儿一言不发,垂首听训,既不辩驳,也不解释。

叶无青森冷的眼神须臾不离地凝视她,问道:“妳觉得很委屈?”

楚儿摇了摇头,说道:“弟子办事不力,辜负了恩师的信任,不敢有丝毫怨言。”

叶无青默然许久,目光中渐渐生出一缕柔和之­色­,语气稍缓:“妳从六岁拜入为师门下,老夫一直将妳视为亲生,倾力栽培,只盼有朝一日妳能青出于蓝,光大师门,所以有时候,为师对妳的确比别人更严厉苛刻了些,却都是为妳好。”

楚儿低低的声音道:“弟子知道,师父对楚儿的恩情,今世今世也报答不尽。”

叶无青点点头,唏嘘道:“光­阴­似箭,一转眼妳已长成了妙龄少女,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

他的话音里流露出罕见的怜爱之情,彷似不知不觉已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

“楚儿,妳觉得蒙逊怎样?”忽然地,叶无青端起茶盏轻吹一口,问道。

楚儿一怔,欠身回答道:“蒙师兄很好,对师父忠心耿耿,对弟子也十分关照。”

叶无青抿了口凉茶,接着说道:“可惜,他的­性­情太冲动,若无人管教劝导,将来恐怕要吃大苦头。”

楚儿说道:“有师父在,蒙师兄应该不会有事。”

叶无青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谁说师父能管他一生一世?妳也是一样,早晚会有一天会离开老夫,独当一面,闯荡天陆。”

楚儿惊道:“弟子愿终生侍奉师父,不离您老人家座前半步。”

叶无青哈哈笑道:“傻话,妳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师父怎舍得让妳一辈子不嫁人?”说罢,他语气和缓而又坚定,道:“三天前,席长老已代蒙逊向老夫提亲,希望能娶妳过门。”

楚儿霍然抬头,叶无青向她摆了摆手,继续道:“我斟酌再三,又征询过妳爹爹和姜长老、简长老的意见,在昨天已亲口许下这门婚事。”

楚儿娇躯剧震,俏脸登时一片苍白,脑海里“嗡嗡”轰鸣,乱作一团,依稀听见叶无青接着说道:“至于婚期,倒也不急于一时。毕竟妳和蒙逊仍需专心修炼,不宜分神旁骛。但尽早定下名分,也好了却为师的一桩心事。”楚儿心乱如麻,百思不得其解,心道:“师父从未表现出要将我嫁给蒙师兄的意思,为何这次会突然许婚?”猛地灵光一闪,“难道,是因为楚老宫主骤然回归,令师父感到了威胁?难道,他以为用我就可以拉拢席长老,所以要把我当礼物送给蒙师兄?”

再联想到叶无青继位之初,为树立权威,刻意打压席魉、藤皓等原来的忘情宫元老,却大力扶持起四大长老中排位靠后的姜山和简婆婆,其用心不言自明。

然而楚望天的回归陡生变量,令叶无青不得不重新考虑席魉等人的立场,而蒙逊的求婚,对他而言不啻是恰逢其时,于是,顺水推舟,慨然允婚。

居然是为了这个缘由……楚儿的心头好不酸楚,心道:“师父,你曾说过世事如棋,在你心里,难道真的每个人都只是一颗可供你利用驱使的棋子么?我是棋子,蒙师兄也是一样。想当年,如果蒙师兄不是席长老惟一的外孙,你会收他为徒么?而如今,你真的那么狠心,要将我嫁给那个连你自己都不喜欢的人么?”

叶无青注意着楚儿的神­色­变化,笑道:“妳和蒙逊本就是同门师兄妹,而今再结为夫妻,可谓天作之合。待为师百年之后,这忘情宫的千秋基业正可由你们夫­妇­共同执掌,岂不是一段传颂千古的佳话?”

他素知楚儿生­性­刚烈,宁折不弯,今次煞费苦心,恩威并用,力求成功。所以,先借小蛋之事发难,令楚儿心生畏惧愧疚;再以温言抚慰,让她牢记师门之恩;最后则是以忘情宫大权为饵,诱她动心。

这威逼、示恩、利诱三管齐下,不怕楚儿油盐不进。

谁料语音刚落,楚儿已平静道:“师父,弟子不愿。”

叶无青和蔼一笑,道:“为什么?难道妳心中已另有所属?”

楚儿摇了摇头。

叶无青温言道:“这么说,是因为妳看不上蒙逊,所以不愿作他的妻子?”

楚儿徐徐道:“弟子一直视蒙师兄为兄长,从未有过其它想法。” 叶无青轻扣着茶盏,问道:“那妳可不可以告诉我,蒙逊到底是哪里不好?妳为什么不喜欢他?”

楚儿紧紧抿起樱­唇­,贝齿咬嗫下渗出娇艳血丝,半晌后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妳又在任­性­了。”叶无青提高声音,喝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能由着妳胡来?”楚儿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低低道:“弟子死也不嫁!”

“啪!”叶无青重重将杯盏扣在几案上,茶水四溅,厉声道:“妳敢抗命?”楚儿鲜红的衣衫发出“瑟瑟”轻响,跪倒在叶无青的座前,抬起苍白的脸,有一抹泪光在眼眸里闪过,却倔强地不肯滴落。

轩中两人的视线僵持而冰冷,却埋蕴着滚滚熔岩,一触即发。

叶无青的手依旧按在茶盏上,终于,他的手指慢慢松开,起身从楚儿身边走过,一步步迈向门前。

屋外斜阳正好,安宁而祥和,楚儿依然跪着,等待着师父的最后决断。

纵然是狂风骤雨,她也决心去坚强面对,只为守护心底那片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天空。

脚步声歇止,叶无青傲然的身影站立在门前,淡淡道:“刚才老夫和妳一共说了两件事,妳却一件也做不到。好,我再给妳一次机会选择,或是常寞,或是蒙逊,没有第三个。妳可以考虑一晚,为师不希望失望。”

说着徐步而出,任由楚儿在克己轩中跪如泥塑。

“啵”,茶盏蓦地爆碎,细白的瓷粉飘满几案,楚儿的心颤了颤,彷如随着茶盏,一起碎裂成灰。

秋阳穿过窗棂,在­阴­暗的地面上闪烁出一片片暗红­色­的光斑,摇曳着风,在她乌黑如瀑的秀发上悄悄镀上一层玫瑰­色­的光波。

叶无青的话,一遍遍反复击打着她的神经,就像是挥不去的魔咒,嫁给蒙逊,或者从小蛋的口中套取天道星图的秘密!

“为什么会是我?我该怎么办?”楚儿的心中茫然无绪。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而彷徨,迷茫而脆弱。

一直以来,作为忘情宫宫主座下女弟子,又有身为四大长老之一的祖父撑腰,她率­性­而为,无往不利,少有不称心如意的时候,但只在剎那间,她从高高的云端陡然跌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渊。而那个推她的人,不但有自己的师父,更有自己的爹爹、祖父和祖母。

一颗泪珠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慢慢朝四周化开,楚儿仰起头,将第二颗泪珠留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不让它再落下。

轩内的光线渐渐转暗,暮­色­悄然来临,她闭上了双目,泪水却从缝隙中迸流出来,轻轻滑落在惨白光洁的玉颊上,忽地心有所动,察觉到轩外有人走近。

来的人是蒙逊。

他似乎并不知道方才在轩内发生的事情,愕然望着楚儿,问道:“师妹,妳怎么跪在这儿,师父呢?”楚儿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肢,将头扭向另一侧,并不搭理他。

蒙逊左顾右盼,不见叶无青的身影,于是走近几步,来到楚儿的背后,迟疑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有件事我想告诉妳,前几天我请外公向师父提亲,求他将妳许配给我。昨天,师父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师妹,我……”

楚儿不动,冷冷道:“你休想,我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蒙逊大步转到楚儿身前蹲下,看着她面颊上的泪水,不由错愕道:“妳哭了,是谁欺负了妳。告诉我,我找他算帐去!”

楚儿的­唇­角浮起一缕讥笑,说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个欺负我的人是师父,你敢去么?”

蒙逊呆住了,挠挠乱发,吶吶道:“妳惹师父生气啦,那……我帮妳去求情?”

楚儿睁开眼,目光落在蒙逊的脸上,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情义,淡得像一泓秋水;她的话却比秋水更淡,字字清楚:“不必了,多谢。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管。”

“那怎么行,妳是我师妹。”若以情商而论,蒙逊在这方面的修为实则比小蛋更低,所以,即便面对如此再简单明白不过的答案,他却还是回不过味来,只当如从前一样,楚儿刚烈的脾气惹怒了叶无青,所以受罚。

他顿了一顿,粗豪的脸上居然露出几分羞赧,又道:“妳就快做我的女人了,妳的事,我哪能不管?”

楚儿的眸中遽然闪过寒厉的冷光,几乎是低吼着道:“滚出去!”

蒙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他对楚儿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耐着­性­子问道:“我说错了什么?”

楚儿望着蒙逊,不由泄气。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得好!她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心绪,道:“你没有错,只是,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蒙逊露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神情,点头道:“好。”站起来走到门口,又颇不放心的回头道:“师妹,妳不要紧罢?”

听不到楚儿的回答,蒙逊只得讪讪离去,心想:“师妹的脾气怎么就像草原上六月里的天气,真难猜。往后,我还得多下点心思才行。”一边想着,一边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楚儿面颊上的泪痕已­干­,日落西山,黑夜笼罩着庭院,蒙逊并没有再回来,屋里全暗了,景物一片朦胧。

或是常寞,或是蒙逊,再没有第三个选择。

然而自己就要这样屈服,乖乖听话么?楚儿似乎惊醒过来,喃喃道:“绝不!”她艰难地站起身,由于跪地太久,又没有运功疏导气血,双腿一阵麻木,彷佛已不再属于自己,身子晃了几晃,差点儿扑跌进旁边的座椅里。她催动铜炉真气灌注双腿经脉,很快消除去麻痹的感觉,举步走出克己轩,朝朱雀园的方向踯躅行去,然而当她遥遥望见朱雀园大门前高高悬起的大红灯笼,脚步却停了下来,静静伫立些许,忽然转身向左首的一条岔道走去。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规模比朱雀园小了许多的宅子,夜风里隐约有笑语飘送而来。

楚儿走到门前,看见像标枪一般挺立的葛老二,轻轻问道:“常寞在么?”

葛老二见是楚儿,急忙躬身应道:“寞少在,属下这就进去禀报。”

楚儿微微摇头:“我自己进去找他。”迈过门坎,步入寞园中。

灯火亮处,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上倒映出屋内朦朦人影,楚儿在虚掩的门前默立须臾,伸手将它轻轻推开,一团暖气从屋中扑面溢出。

小蛋正坐在桌边,听江南口沫横飞地讲最近发生的趣事,阿青、小冰等人围坐一旁,看到是楚儿进来,忙不迭地纷纷起身问安。

小蛋也站了起来,诧异问道:“师姐?找我有事?”

楚儿神情木然,说道:“你有空么?陪我出去走走。”言罢也不等小蛋回答,转身出门。

她并不离开寞园,而是径直走向后花园。

小蛋呆了一下,赶紧从屋中追了出来,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问道:“师姐,妳要去哪?”

楚儿不答,脚步越来越疾,宛若要离地飞了起来。

小蛋不再追问,望着她的背影,困惑道:“师姐的衣衫还是先前的那件,没有更换,看来还没回过朱雀园……那她这么急着来找我,一定是出事了。莫非……是师父知道我去翡翠谷还蚀龙香鼎的事了?”

他正自头皮发麻,楚儿的脚步猛然在回廊尽端停下,小蛋心不在焉,险些一头撞到她的后背,幸好近来修为大进,连带反应也灵敏迅捷了许多,急忙稍稍向后一仰上身,双足牢牢站定,总算没有再犯错。

楚儿自顾自地在回廊的台阶上抱膝坐下,下巴抵住膝头,目光也不知看着哪里。

小蛋也在楚儿的身边坐下,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然而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楚儿开口,他略觉惊异,扭头朝她望去。

只见楚儿出神地望着星空,眸子里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光芒,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小蛋怔了怔,奇怪道:“不会罢,楚师姐也开始看星星了?可她的样子怎么有点古怪,好像很不开心,又不愿意讲给别人听。”

原来他和楚儿相处经年,深知自己这位师姐个­性­十足,不晓得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闷闷不乐,却跑来寞园­干­坐。

他明白问也没用,楚儿不想说时,谁也撬不开她的嘴。只是心头的迷惑越来越浓,不知道自己走了后,克己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又静默了一顿饭工夫,小蛋忍不住问道:“师姐,妳在看什么?”

“我找不到属于我的那颗星星。”楚儿沉静地说道。

小蛋仰望夜空,笑笑道:“这个传说我也曾听­干­爹说过。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天上找到与自己对应的星辰。当他死时,那颗星星也会从空中殒落,但其实我心里不怎么相信。因为地上每天死的人数也数不清,假如照这说法,天上岂不是每天都会有流星雨?”

楚儿淡淡一笑,又迅速隐去,问道:“常寞,我问你,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小蛋一惊,没料到师姐会说出这种话来,呆了老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儿一笑,彷佛自问自答,轻声道:“不会的,这世上没人会真正为我伤心。”

小蛋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之感,急问道:“师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楚儿微微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心绪不宁、瞎说一气罢了,别放在心上。”

小蛋想了想,问道:“要不我把小龙找来,让牠陪妳玩一会儿?”见楚儿摇头拒绝,便又提议道:“妳教我练鞭罢,咱们好久没过招了。”

楚儿从夜空里收回目光,转落在小蛋的脸上,说道:“常寞,我不开心,你真的很介意么?”

小蛋沉思片刻,用力点头。

楚儿想道:“如果乘此机会问他天道星图的秘密,他会告诉我么?而错过今夜,我就只剩一条路可走。”

神思不属间,只听小蛋问道:“师姐,妳要我做什么?”

楚儿倏然一醒,正迎上小蛋关切的目光。“陪我坐到天亮,可以么?”她终究平静地对小蛋说道。

小蛋不明所以,慨然答应道:“行,不过我怕会忍不住睡着。”楚儿道:“不打紧,我教你个法子。当你想睡时,就捡根树枝在地上反复写『不要睡』三个字,你试试。”

小蛋迟疑道:“好。”起身拣了根细枝,又重新坐回楚儿身边。

夜静,星朗,风轻,看星的人,却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楚儿不再说话,目光投向无尽夜空。

谁说黑夜寂寞,冰凉如水?夜晚的星辰,哪一颗不是在将自我燃烧?哪怕是燃烧到最后一刻,也自有白昼永远无法比拟的美丽。

任由思绪飘远,眼前有一张促狭狡黠的脸,彷如在遥远的天边,正向自己默默微笑。

夜漏更残,和着小蛋不晓得从何时低低响起的沉重鼻息,楚儿看到了东方天际露出的一线鱼肚白,夜,已是尾声。

她怅怅轻吁口气,慢慢地站起了身,却发现小蛋的脚下写满字迹,起先几组尚是歪歪扭扭的“不要睡”,可到后来“不”字没了,只剩下一排排“要睡”。

楚儿禁不住笑了,再看一眼靠着廊柱酣然入眠的小蛋,缓缓走入初起的晨雾中。

第七章 宁为玉碎

天光大亮,小蛋睡眼惺松地醒来,打了一个哈欠,揉揉眼,惊觉楚儿已然离去,再一看天­色­,“哎哟”一声,心道:“糟糕,我今天又迟到了。”

当下匆匆回屋洗漱完毕,急急忙忙赶往愚步斋。

愚步斋中,叶无青等人尽皆在座,惟独没瞧见楚儿的身影。

众人对小蛋的迟到司空见惯,叶无青亦未过多斥责,只让他侍立一旁候命。

蒙逊站在小蛋身边,眼睛不住往门外张望,满脸焦急。

姜赫皱着眉头,道:“楚丫头在搞什么名堂?叶宫主,在下去催一催她。”

话音方落,只见楚儿一身盛装红裳,盈盈走入愚步斋。

今天的楚儿,显然是刻意打扮过。

朱­唇­鲜艳欲滴,抿成两道优美动人的弧线,羊脂玉般的双颊,抹上了淡淡的胭脂,如春霞流波,光彩照人。

秀发乌黑束垂到仅堪一握的纤柔蛮腰,几缕发丝似杨柳牵衣,轻轻曳动在额际,香袖垂荡,露出玛瑙似的十根纤纤葱指。

灵珑剔透的指甲上,抹上了一层紫红­色­的玫瑰油。

她原本就是明艳无伦的西域第一美女,再经过如此的­精­心打扮,更显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姿,任谁都忍不住想多看上两眼。

姜赫心下一宽,欣慰道:“敢情这丫头终于想通了,晓得今日叶宫主要当众宣布她与蒙逊的婚事,所以着意打扮了一番,却让咱们白担心了一场。”

蒙逊目不转睛盯着楚儿,几是呆了,想到眼前这美丽的少女就快成为自己的老婆,禁不住傻笑了几声,幸亏众人的注意力尽都聚在楚儿身上,谁也没在意他的反应。

楚儿走到叶无青近前,俯身参拜道:“师父金安。”语气平静自然,像是认命了般。叶无青右手虚抬,示意她起身。

楚儿一动不动,垂首道:“师父,弟子不嫁蒙逊。”

满座之人,尽皆变­色­。

蒙逊也没想到,楚儿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位忘情宫的尊长宿老,向叶无青公然抗命拒婚,顿时又是惊怒,又是替她担心,一张脸涨得血红,却碍于师父在前,不敢开口。

惟有小蛋蒙在鼓里,突听楚儿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先是一怔,继而想到她昨夜种种反常举动,这才醒悟。

“我真是笨蛋,居然一点也没察觉。原来是师父要将楚儿师姐许配给蒙师兄,她心中不愿,才会那样闷闷不乐。”

他对蒙逊并无成见,也不觉得楚儿当众说出心里话有何不对,但对其他人可就不一样了。

姜赫身为楚儿生父,喝斥道:“大胆,这是长辈们商量好的事,岂容妳自作主张,说不嫁就不嫁?”

楚儿起身,缓缓朝后退了数步,站到厅心,一声不吭,但当她漠然的眼神瞥过自己的父亲时,姜赫脸上却挂不住了,一拍桌案,道:“臭丫头,妳敢跟为父装聋作哑?”

席魉见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直陈不愿嫁给自己的外孙,心里也有些不自在,可瞧到姜赫已唱起了黑脸,于是­干­笑两声,出来打圆场道:“姜贤侄别急,有话咱们好好说,别吓着孩子了。”

姜赫狠狠瞪了楚儿一眼,这才不说话。

叶无青不动声­色­,问道:“楚儿,妳可知道什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楚儿挺身立在愚步斋中央,毫无畏惧地对视着叶无青暗藏锋锐的目光,淡淡道:“师父,您是一定要弟子嫁给蒙师兄?”

叶无青点了点头,口吻里透着威严:“此事已决,不容更改。”

楚儿微微一笑,转首望向姜山,问道:“爷爷,您老人家也是这么想的么?”

姜山哼声,说道:“妳是老夫的孙女,这件事本就应该听从长辈的安排。”

楚儿将视线缓缓挪移到姜山身侧的简婆婆脸上,道:“­奶­­奶­,您是最疼我的,又同为女人,难道也要孙女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么?”

简婆婆却从楚儿那双逼视自己的眸子深处,看到了一丝哀求,心头禁不住一软。

可到孙女和蒙逊的婚姻,牵涉到的是姜氏一门的兴衰,况且叶无青私下已透露出自己百年之后,将由蒙逊和楚儿继掌忘情宫的意愿。

蒙逊头大无脑,除了打打杀杀就不知其它,异日的忘情宫还不是自己的孙女只手遮天,一个人说了算?

一念落定,简婆婆硬下心肠,叹道:“楚儿,身为女人,这就是命,任妳再强也要知道低头。”楚儿尽避早预料到自己的长辈绝不会赞成她拒婚,可听到姜山和简长老亲口这么说出来,仍不由得心下一片凄苦黯然。

“平日里他们都对我万般宠爱,可真到了节骨眼上,又有谁是真的为我着想,顾及我的感受?莫非,亲情师恩竟真的薄如白纸么?”

她环顾过斋中端坐的每一个人,其中有自己的师父师伯,也有她的父亲和祖父祖母,任谁都是在西域叱咤风云、横扫一方的人物,竟齐齐都在逼她,要靠着她去换取镑自的荣华富贵。

剎那间,天地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她只能如此绝望地孑然伫立在一群陌生人中。

突然,她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师父,何必一定要逼楚儿师姐呢?她既然不愿意,那即便婚事勉强成了,他们将来也不会开心。”

说话的人是小蛋。

楚儿垂下眼皮,心头却通过一股融融暖流,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眸中徐徐滑落。

在她心里面,感动中更掺杂着无限凄楚,生养她的父母、教诲她的恩师,竟不如一个与自己仅仅做了一年多同门的小师弟?

“啪!”

厉无怨拍得几案上茶水飞溅,厉喝道:“放肆!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还不快退下!”

小蛋把心一横,暗道:“你们既然都这样厉害,为何没一个人站出来帮楚儿师姐说话,却都一起来逼她?”

他不理厉无怨的训斥,继续道:“师父,请您与诸位尊长三思而行。”

蒙逊站在叶无青身后,将满腔愤怒与委屈,统统转移到了小蛋身上,他死死盯着小蛋,直想把他一口吞了下去。

见到楚儿当众抗婚,蒙逊心里难受之极,可总存着一丝梦想,希望楚儿再倔,也最终不敢违忤众人之意。无论如何,先答应下与自己的婚事,以后有机会,自己一定会想出办法讨得她的欢心。

可没想到,那个本来就让他看不顺眼的小师弟,居然在这时候突然站出来大放厥词,显然是不把众位尊长放在眼里,铁了心,要和自己作对到底了?

叶无青平淡的语气中透出从未有过的严厉,命令道:“常寞,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先退出去。”小蛋知道师父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已是到了忍耐的边缘,假如自己不识趣,还要忤逆抗上,准没有好果子吃。

可如果连自己也转身走掉,看眼下的情形,这里就再没一个人肯帮帮楚儿师姐,想到盛年曾教导自己的“义之所致,就是值得”,小蛋将腰杆一挺,还待再说。

只听楚儿道:“常寞,师父说得对,这事和你没关系,别再说了,你先出去罢。”

小蛋记起昨晚楚儿问自己的话,担忧更甚,一咬牙­干­脆出列走到叶无青座前跪倒,向他深深一拜,什么话也没说,其中意思却已一目了然。

厉无怨扬声喝道:“赵朴,将这个胆敢忤逆师意的常寞拖出去,等事后发落!”

赵朴应声出列,道:“常师弟,请罢。”探手抓住小蛋胳膊,要拉他起身,小蛋此际已然三气合流修为大进,赵朴一拽之下,竟纹丝不动。

厉无怨怒道:“好小子,凭你也敢在愚步斋里放刁?真当老夫不敢收拾你么?”

楚儿悄悄又向厅门前退了两步,默默道:“是时候了,我莫要再连累了常师弟。”

她微微提高嗓音,一一拂视过叶无青、姜山、简婆婆、姜赫等人,最后望着蒙逊说道:“蒙师兄,你真的想娶我么?”

蒙逊茫然点点头,以为事有转机,忙不迭地道:“当然想,做梦都想!”

楚儿樱­唇­掠起一缕奇异的笑意,向他颔首道:“好……”

她蓦然举起双手,十片指甲像犀利的刀锋,在自己吹弹可破的玉颊上狠狠撂下!

血珠四溅,红了伊人俏脸,染了佳人纤手。

众人失声惊呼,叶无青一拍椅背,腾身飞扑向楚儿。

然而事出突然,谁也没料到楚儿竟会自毁容颜,等反应过来,已然迟了半步,叶无青屈指凌空连弹,无形的炫意指劲直透楚儿双肩,封住了她的经脉。

楚儿娇躯一晃,双手无力垂落,露出面颊上十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简婆婆尖叫道:“来人,快拿玉肌生肤膏来!”

不待她吩咐,姜赫已先一步取出药膏,冲到楚儿跟前,痛怒交集,道:“傻丫头,妳这是做什么!”

楚儿任由他将药膏抹在伤口上,注视着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的蒙逊,嘴角逸出一缕胜利者的微笑,轻轻问道:“现在,你 还想娶我么?”

蒙逊已惊呆了,嘴巴张着,“我、我、我……”他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脑袋里乱成一锅热粥,只想大哭一场。

这一阵兔起鹘落,仅发生在瞬间,当小蛋听到众人惊呼声,挣脱赵朴回过头来,楚儿已经血流满面,伫立当场,殷红的血滴如散落的珠链汩汩淌下,甚至用玉肌生肤膏也止不住。

楚儿忍着火辣辣的疼痛,向手忙脚乱的姜赫摇了摇头,说道:“没用的,我在指甲油里加了『紫沸菟丝』……这世上纵有灵丹妙药,女儿这张破损的脸,却一辈子都不可能复原了。”

姜赫一愣,没料到楚儿竟会做得这般决绝,伤心绝望之下火从心起,扬手一个重重的巴掌,清脆有力地扇在了她的脸颊上,打得楚儿身体一趔趄,­唇­角破裂,渗出缕缕血丝,更添凄艳。

可她宛若麻木,站稳了身子,并不抚摸高高肿起的面颊,看着自己的父亲,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淡淡道:“请。”

姜赫呆如木­鸡­,望见举着的手上浸染的鲜血,面容扭曲,惨白若金,猛然被人一推,踉跄开去,却是蒙逊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

他盯着楚儿,大吼。

“为什么?为什么妳要这样做?妳就那么讨厌我么?”

楚儿看着他满脸青筋爆起的模样,顿了一下,答道:“我讨厌的人是自己。蒙师兄,对不起。”

简婆婆抱住楚儿,不敢看她的脸,哽咽道:“傻孩子,妳何苦要作践自己?”

猛听蒙逊口中呜咽有如狼嚎,跌跌撞撞往外冲去,神情恍惚之下,“砰”一声,脑袋撞碎门框,也不觉得疼,径直出门不见了。

席魉叫道:“蒙逊!”匆匆追了出去。

姜山面­色­铁青,向叶无青说道:“叶宫主,这丫头……我管教无方,请你处置!”

叶无青慢慢从起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说道:“那就有劳简长老先将她送到养心院疗伤,待明日大家商议过后,再作决定。”

姜山心情一松,知道叶无青只是要将楚儿暂时软禁,让简婆婆看管照料,防止她再作出令人头痛的举动来,当下朝孙女低喝道:“还不谢过叶宫主?”楚儿瞧也不瞧叶无青一眼,木然道:“多谢师父开恩。”任由简婆婆搀扶着离开愚步斋,往养心院而去。

经此变故,人人满怀震惊,一时间也忘了处置小蛋。且说楚儿由简婆婆陪着进到养心院中,被安置在西首的一间厢房里。房间里的布置装饰极尽淡雅清幽,位于忘情苑西南角上,远离尘嚣,也不虞有人喧哗打扰。

简婆婆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替楚儿拭去脸上身上的斑斑血迹,见她面颊上触目惊心的十道血痕,委实心疼之至。

“丫头,妳也忒傻了,就算妳不想嫁给那个木头,可一个姑娘家把自己的脸弄成这样,将来如何见人?”

楚儿不答,转首望见梳妆台上的铜镜,低声道:“­奶­­奶­,把镜子递给我。”

简婆婆踌躇片刻,才将铜镜取下递到楚儿手里,说道:“妳自己看罢,好端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被糟蹋成什么样?”

楚儿端起铜镜,尽避早有心理准备,但第一眼瞧见自己破损后的容颜时,依旧情不自禁地双手一颤,险些将镜子摔落到桌上。

她痴痴地凝视着铜镜中映­射­出的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庞,由于紫沸菟丝的缘故,凝结的血痂泛起紫红­色­,犹如有人在原本完美无瑕的瓷器上,粗暴地留下丝丝裂痕,自耳根斜斜直Сhā到下颔。

从此,美丽与她绝缘,她从一个受人倾慕的绝美少女,变成谁也不敢多瞧一眼的丑陋女子,为的只是深藏在心之底的骄傲。

视线渐渐朦胧,铜镜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令丑陋的影像模糊褪淡。

简婆婆老泪纵横,可错恨难返,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喃喃叹道:“冤孽,冤孽!好好的一桩婚事,怎转眼就落到这样田地?”

楚儿将铜镜缓缓闭合到桌面上,如同将她过去的所有一起尘封,淡然道:“­奶­­奶­,妳不用伤心了,只恨孙女儿生来不是须眉。我已下定决心一生不嫁,容貌也就无关紧要。”

简婆婆见楚儿凄惨至此,还不忘反过来安慰自己,心头愧恨不言而喻,奈何空有一身绝世神功,也换不回孙女的花容月貌,哑声长叹:“天啊,怎么是这样?”

楚儿凄然一笑,道:“­奶­­奶­,我想独自待会儿,妳可以先出去么?”

简婆婆一怔,唯恐楚儿还要做傻事,摇头道:“我坐在这儿陪妳,不出声就是。”

楚儿道:“妳放心,我没想再­干­什么傻事,只想一个人清静片刻。”

简婆婆无奈,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兀自惴惴不安地劝慰道:“丫头,妳千万别再犯傻。我就守在屋外,有什么事就叫­奶­ ­奶­一声。”

楚儿点点头,听到屋门轻轻合起的声音,她低头端详着铜镜背面­精­美的纹饰图案,再没有勇气将它翻过来看上一眼。直到掌灯时分,屋外脚步纷沓,紧接着听见简婆婆敲了敲门,说道:“楚儿,妳爹、妳爷爷还有席长老和蒙逊他们都来看妳了。”

楚儿如梦初醒,从袖口里取出一方红­色­绢帕快速蒙在脸上,门开处,姜山等人走了进来,看到楚儿神态平静,暗暗松了口气。

蒙逊走到楚儿身前,又回头看了看席魉和姜山,见二老均向自己暗自颔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

“楚儿师妹,为了咱们两个的婚事,把妳害成这样,都是我不好。刚才我已想明白了,不管妳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要娶妳为妻,一生一世好好待妳。等将来咱们有了孩子,也可以过继一个跟妳姓姜……”

虽然这段说辞,他已反反复覆背诵了不晓得多少回,可当着楚儿的面说出来仍是磕磕绊绊,只怕背错一个字,又惹怒了小师妹。

所幸,楚儿静静听着并未发难,只冷冷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蒙逊背完如释重负,大喘了一口气,听到楚儿问自己,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是我外公和姜长老─”

话到一半,顿觉不对,慌忙改口:“可我喜欢妳是真心的,不管妳现在有多丑多难看,我都不会嫌弃妳。”

简婆婆暗叫糟糕。

哪有求婚时说人家姑娘难看的道理?

果然,楚儿眸中光芒一闪,讥嘲道:“蒙师兄,难为你一片好心,我姜楚儿感激涕零。”

蒙逊没察觉出楚儿的话里哪里味道不对,呵呵笑道:“那妳是答应我了?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师父去。”

席魉一把扯住蒙逊,又气又恼,无可奈何望向姜山。

姜山­干­咳两声,道:“楚儿,难得蒙逊胸襟如此宽大,又一心一意待妳,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楚儿慢慢抬起头,说道:“爷爷,孙女儿已容貌尽毁,明志不嫁,你们何必还要苦苦逼迫?莫非真的只有我死,才能一了百了?”

简婆婆惊得面­色­煞白,经历过早上的事,谁都不会怀疑楚儿有横剑自尽的魄力,急忙劝解。“丫头,千万不要自寻短见,有事咱们好商量。”

楚儿一笑,道:“­奶­­奶­,妳觉得这事还有孙女儿选择的余地么?或许,我如今惟一能够自主的,便是手里的这柄琥珀泪。”“铿”仙剑幽幽镝鸣,在屋中打过一道电光,楚儿右手倒执琥珀泪,森森剑锋对准自己的咽喉。

众人骇然变­色­。

简婆婆连声道:“我们都不逼妳了,好孩子,妳快把剑收起来,莫要一不留神,再伤着自己。”

楚儿沉默不语,只将双目冷然对视着众人。

姜赫知道这是女儿无声地向他们下逐客令了,肚子里憋了一团火却无处可发,面对以死相胁的女儿,他心头百感交织。

“罢了,谁让我姜赫无能,谁让我生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女儿!”

“啪”地一声,他径自甩门而出。

席魉温言宽慰道:“楚儿姑娘,妳先好生休息,凡事想开些,年纪轻轻,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拽着蒙逊,也退出了厢房。

蒙逊垂头丧气,他至今都搞不明白,楚儿为何宁死也不肯嫁给自己。

在他看来,天下年轻男子固然成千上万,可真正能称得上“男人”的,自己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何况楚儿自幼与他同门学艺,青梅竹马,又有诸位师长的大力撮合,完全没道理被拒绝才是。

傻傻寻思了半天,蒙逊猛地省悟:“问题出在常寞这小子身上!难怪他早上敢站出来顶撞师父!”

由此再回忆起往日楚儿待小蛋的种种情状,心里立时打翻了五味瓶,愤愤道:“好小子,敢跟老子争女人。幸亏我发觉得早,不然老子这顶绿帽子岂不戴得莫名其妙?”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离了养心院也不回家,径直前往寞园,找小蛋算帐去了。

蒙逊风风火火冲到寞园门口,冲着值夜的葛老大叫道:“常寞呢,叫他滚出来见我!”

葛老大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但见蒙逊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摆明是来找小蛋的茬子,忙说道:“蒙少息怒,属下立即进去给您通禀。”

蒙逊一听小蛋在寞园,三两步冲上台阶,抬腿踹飞门板,叫道:“常寞,快给我滚出来,老子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小蛋闻声出门,见蒙逊两眼赤红杀气腾腾,简直是要跟自己拼命一般,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摸了摸脑袋,问道:“蒙师兄,你怎么了?”

蒙逊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小蛋胸襟,咬牙切齿道:“都是因为你,楚儿师妹才不肯嫁给我!”这都哪跟哪儿啊?小蛋暗自苦笑,说道:“蒙师兄,你一定是弄错了。”

蒙逊哪里肯信,怒吼道:“你还想骗老子?平日就看你对小师妹眉来眼去,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惹她同情。现在楚儿要自杀,你还装成没事人,简直就是­阴­险!要是小师妹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活劈了你!”

第八章 逆风远扬

小蛋一凛,也顾不得胸口被蒙逊抓得透不过气来,问道:“楚儿师姐要自尽?”

蒙逊越瞧越气,手上不觉又加了两成劲力,把小蛋拎得双足离地,低吼道:“你还在装傻?说,楚儿是不是因为你才不肯嫁给老子?”

小蛋见蒙逊额头青筋直蹦,面目狰厉,明白他已昏了头,勉力提气,道:“蒙师兄,你太多心了。”

蒙逊狞笑道:“我多心?我若少长两个心眼儿,只怕眼下已戴上绿帽子了!”

小蛋眼角余光扫见江南等人站在圈外,个个目露诧异,叹了口气,道:“蒙师兄,你先把我放下来,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蒙逊哪管有外人在旁,一旦这些话传出去,此后流言蜚语势同猛虎,楚儿又何以在忘情宫立足?他不假思索地拒绝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小蛋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和楚儿师姐之间一清二白,绝没有你想的那种事!”

蒙逊暴躁摇头道:“老子不信!常寞,你要自认是个男人,就承认下来!”

小蛋无可奈何道:“你不肯相信,又何必来问我?蒙师兄,如果你真的喜欢师姐,何不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你一味只顾着自己高兴,硬逼她去做不情愿的事,那对她来说,你跟别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蒙逊闻言,如遭五雷轰顶,手一松,喃喃道:“可我是真的喜欢她……”

小蛋揉揉被抓得生疼的胸口,对蒙逊油然生出一缕同情,可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蒙逊脸上的凶焰,被一片颓然迷惘之­色­代替,垂头丧气的他茫然问道:“那……依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蛋摇摇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晓得,假如我真喜欢一个人,如果能让她开心,我宁愿委屈自己。”

蒙逊难得地沉默了须臾,脸上又逐渐露出讥诮神情,道:“你,就凭你也有喜欢的人?还不懂装懂,说一堆废话!你明不明白我现在有多痛苦,恨不能一头撞死!”小蛋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了,耐心道:“我能理解,但你再想一想,楚儿师姐的痛苦是不是更深?”

蒙逊苦恼道:“就算我暂时放弃又能如何?这件事,师父、外公还有姜长老他们早已有了决断,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楚儿师妹……”

想起楚儿方才用琥珀泪顶住自己咽喉的情形,他禁不住打了寒颤,噤口不言。

小蛋的心一沉,他太了解楚儿的刚烈秉­性­,也深知师父对此事绝不可能善罢罢休,如此一来,整个事件的结局……他连想都不敢多想。

蒙逊喃喃道:“算了,我还是去找师父拿主意罢。也许,他知道该怎么解决。”

小蛋目送蒙逊离去,却没有他那么乐观。

与蒙逊对叶无青近乎盲目的崇拜不同,他十分清楚,除非师父改变主意收回成命,否则楚儿绝难度过眼下的难关。

江南走上前来,一挑姆指,道:“寞少,厉害!蒙少刚闯进来的时候,简直就是只饿极了下山找食的老虎,被你三言两语一说,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拍ρi股走人了。”

小蛋漫不经心道:“江哥,你也太夸大其词了。”

阿青道:“江总管说得没错。寞少,你这次回来后,好像整个人变得更冷静了,比从前沉稳多啦。”

小蛋疑惑道:“有么?我自己怎么一点儿也没觉得?”

他却懵懂不知,自己体内的圣­淫­虫­精­魄经过结茧蜕变,道行突飞猛进,几臻于大成,已不输于当世一流的高手,其冰寒彻骨的­精­气,亦在无形中影响到了小蛋的心志,令他灵台越加澄清冷静,遇事愈加处变不惊。

其实这种情况在他误吞圣­淫­虫后便有了征兆,只因迹象极微才被众人忽视,至于照此发展,最终的结果会怎样,却没有人知道。

回到屋中,小蛋坐在桌边望着火烛发呆。

从昨晚楚儿突然来找自己,到今晨愚步斋中她毁容拒婚,再到适才蒙逊上门闹事,犹如一幅浓重的画卷,从眼前浮现而过。恍然中,他彷似听到楚儿轻轻问自己。

“常寞,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烛光摇曳,小蛋陡然醒悟到早在当时,楚儿便已经抱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一阵风吹开虚掩的窗户,桌上的烛火微微一闪,迅疾脆弱地熄灭,小蛋紧紧盯着吹息的烛头,缕缕青烟冒起,又很快飘散 在风中。

他的身子生出阵阵寒意,总觉得这熄灭的烛火,彷佛是在向自己传递着什么不祥的信息。他走到窗前,想关起窗户,清空之上繁星点点又映入眼帘,一如昨夜。

然而那时坐在自己身边的楚儿,此刻却被软禁在养心院内,以生命为筹码,做着最后的抗争。

小蛋的手指抚在窗框上久久地停留,忽听霸下在身后问道:“­干­爹,你在发呆?”

霸下在外头耍了一整日,忘情苑闹得天翻地覆却一点儿也不晓得。

小蛋摇摇头,松开窗框,说道:“小龙,我要去见楚儿师姐,你去不去?”

霸下毫不迟疑地点点小脑袋,道:“­干­爹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小蛋微微一笑,再抬头看了眼今晚的月­色­,招手让小龙跃到他的肩头,腾身飞出窗口,径直往养心院的方向掠去。

一路虽有忘情苑的守值警卫,但小蛋身分非同一般,谁也没想去拦下他询问一番,直等接近到养心院外,他才停下身形,隐身到一株树上。

在正门外站着四名灰霜营的守卫,小蛋倒也不放在心上,麻烦的是简婆婆须臾不离地看护着楚儿,如何能躲过她的耳目,不免令他煞费周章。

小蛋沉思稍顷,有了主意,悄悄舒展灵觉向养心院内探查,刚刚寻找到楚儿的下落,蓦地警兆生出,对面黑漆漆的庭院中,有两道锋锐目光闪电般朝这里­射­来。

小蛋忙收摄身迹、屏息敛气,一动也不动,暗惊道:“这老婆婆果真不简单。”

静静潜伏了一盏茶后,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小蛋暗吁一口气,潜踪匿迹避开正面的四名灰霜营守卫,掠入养心院中。

他已领教过了简婆婆的厉害,不敢过分接近楚儿所在的西厢房,先小心翼翼地隐藏进隔壁院落的一间空房里,而后默默测算好角度距离,一掣雪恋仙剑,施展出“十三虚无”中的“虚空”心诀,“呼”地银光微闪,在面前亮起一扇星门。

他拧身闪入,眼前一阵绚光晃动,紧跟着光线一暗,身形已弹落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厢房中。所谓来无影,去无踪,龙潭虎|­茓­如履平地应也不过如此。

楚儿正静坐在桌边,陡然见屋中银光乍现多出一人,顿生警觉,低喝道:“谁?”小蛋收起仙剑,低声应道:“是我。”侧耳倾听屋外动静,生怕惊动简婆婆。

这时楚儿业已看清从光门中闪身而出的人是小蛋,惊讶问道:“常寞,你来­干­什么?”小蛋回答道:“我刚才听蒙师兄说妳要自尽,所以来看看。”

“是蒙师兄告诉你的?”楚儿略一转念,已明白蒙逊去找小蛋的意图,冷笑道:“他是不是以为我之所以会拒婚和你有关,所以心生嫉愤,闯去你那里闹事?”

小蛋没说话。

楚儿情知自己猜得不错,神­色­更寒,道:“他都说些什么?”

小蛋道:“蒙师兄自己也很苦恼,但对几位师长的决议,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楚儿冷冷笑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我清楚得很。他真的以为,师父就能迫我低头么?”

小蛋哑口无言,静默片刻后,轻声道:“师姐,妳该好好活着。”

静默片刻,楚儿轻叹:“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我?但眼下的情形,你都已经看到。他们,何曾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霸下听两人交谈,渐渐了解到内情,提议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妳为什么不跑?”

楚儿一怔,道:“逃婚?”

这个念头她并非没有想过,然而此际由霸下口中说出,她却不知该哭该笑。

将目光转向小蛋,楚儿问道:“常寞,你怎么想?”

小蛋默默点了点头。

楚儿苦涩地笑了笑,原本坚定的眼神却突然变得迷茫:“离开忘情宫,又能去哪里?”

霸下不以为然道:“天高海阔,凭妳的一身好修为,哪里不能去?”

楚儿本就是个敢作敢为、果决自立的少女,否则绝不会孤身一人公然抗婚,不惜触怒师尊,更不惜自断后路。

念及蒙逊的粗鲁愚钝,亲人的薄情寡义,心头悲愤愈甚,她一咬贝齿,颔首道:“说得对,走,哪怕是去阎罗地府,也比留在这里强万倍!”

“呼─”一股劲风撞开屋门,简婆婆站在门口怒目圆睁,低声呵斥道:“好你个常寞,竟敢撺掇楚儿跟你逃婚!”

楚儿大吃一惊,没料到简婆婆将她与小蛋的对话全都听了去,有她挡着,自己又如何走得成?小蛋也是心一沉,但看门外除了简婆婆外并无第二人,心头一动,问道:“简长老,莫非您真想将楚儿师姐往火坑里推么?”

楚儿也恢复了镇定,说道:“­奶­­奶­,您今夜可以不让我走,孙女儿既已毁容,死也无所谓。若是您老人家狠得下心,只管叫人来抓我罢。”

简婆婆叹了口气,放低语音道:“孩子,妳又何苦非将自己逼上绝路?”

楚儿徐徐跪倒在简婆婆身前,道:“孙女儿别无生路。”

简婆婆伸出手抚过楚儿的秀发,视线触及她蒙在脸上的那方红­色­丝巾,心底情不自禁地猛颤,涩声道:“妳让我如何向叶宫主和妳爷爷他们交代?”

楚儿仰起脸,目中泪光萦然。

简婆婆颓然喟叹,道:“罢了,由得妳去罢。”

楚儿百感交集,双手环抱住简婆婆的两腿,清泪流落,哽噎道:“­奶­­奶­,谢谢您成全─”

简婆婆用拇指轻轻拭去楚儿的泪水,低低叮咛道:“丫头,妳孤身在外一切都要多加小心,别再那么任­性­,少惹事。要知道,离开了忘情宫,­奶­­奶­再也护不到妳……”

她忍住老泪,继续说道:“等风头过了,­奶­­奶­自会设法劝说妳爷爷,我们一起再向叶宫主为妳求情。到时候,妳再回来─”

楚儿连连点头,暗暗道:“我这样一闹一走,师父焉肯轻饶,席长老又岂会善罢罢休?也许,这一生一世,我是无缘重返忘情宫了……”

忽听养心院外的街面上传来悠悠打更声,已是天交二鼓。简婆婆蓦地站直了身子,低声道:“赶紧走,不然等天亮了,妳这辈子便再也走不成!”

楚儿心中酸楚万状,抓住简婆婆的双手,道:“­奶­­奶­,孙女不孝,您多多保重。”

简婆婆黯然神伤,一狠心挣脱楚儿纤手,快步走出厢房,传音入秘道:“稍后我会借故调开周围守卫,你们离开养心院后不可滞留,天亮前务必走得越远越好。”说完这话,她的身影已消失在院墙外。

楚儿娇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没想到­奶­­奶­甘冒风险为自己掩护,她再次跪倒在门前,向着简婆婆离去的方向深深三拜。

屋外夜凉如水,寒雾朦朦,听不见一点儿动静。

出神地伫立须臾,楚儿道:“常师弟,你该回去了。”小蛋摇摇头,道:“我送妳。”

当下两人携着霸下离了西厢房,朝后门御风潜行,简婆婆果然已将养心院周围的灰霜营守卫调走,四下万籁俱寂、空无一人。

孰料刚出养心院,背后风声响动,竟是有人从后匆匆追来。

小蛋回头,赫然瞧见蒙逊面­色­铁青,气急败坏追蹑至身后五丈处,不由头皮发麻。

原来蒙逊去见叶无青,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只得怏怏而还,可回到府中,他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打坐,辗转反侧,总不死心。

忽听到外头打更的声音,他暗自寻思:“我在这儿发呆算怎么回事儿?还不如到养心院去找楚师妹,刚才人多,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乘着现在夜深人静,离天亮也还有一段工夫,说不定可以去劝得她回心转意。”

于是他独自离府回返养心院,但甫一进门便觉情况不对。原本安排在四周的灰霜营守卫一个都不见了,楚儿的西厢房里也是人去楼空。

蒙逊再笨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即舒展灵觉朝外搜索,将将察觉到小蛋和楚儿的踪迹,于是急急追了下来,一声低吼:“好啊,你们两个居然要私奔,却给老子戴绿帽子!”

小蛋情知此刻无论怎样的解释也无济于事,低声催促道:“师姐,妳先走!”

楚儿粉脸煞白,目露寒光。

她终究是个女儿家,蒙逊如此无所顾及地口出秽语,令楚儿原本对他仅存的怜悯与歉疚,立时荡然无存,冷喝道:“蒙师兄,就算你对我不留口德,也该自重身分,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蒙逊气极攻心,什么体面身分也顾不得了,冷笑道:“你们做得,老子就说不得么?”

楚儿强按怒火,低哼道:“不可理喻!常师弟,我们走,由得他发疯。”

蒙逊瞪视小蛋,破口骂道:“王八羔子,你当面跟老子讲什么一清二白,背地里就来拐跑我的女人,老子先杀了你!”掣出背后雷轰锥,直扑小蛋。

楚儿早有防备,右手一挥,胭脂灵鞭电掠点出,袭向蒙逊咽喉。

小蛋回手拔出雪恋仙剑,运劲劈开虚空星门,探手握住楚儿胳膊,道:“走!”光影一闪而没,他们借助十三虚无的绝妙神功疾遁而去。

蒙逊一呆,赶紧收身张望,但瞧星门隐没,人影渺然,不禁又惊又急,扬声叫道:“人都死哪里去了,常寞挟持楚师妹跑啦─”

狰厉高亢的叫声回旋九霄,将黑夜的寂静击得粉碎。

事起突然,小蛋没能­精­准定位,两人从星门里刚一弹出,偏巧迎面撞上四名闻声赶往养心院驰援的灰霜营守卫。

那四名守卫陡见身前凭空跃出两人,无不凛然一惊,旋即失声道:“楚姑娘!”

楚儿听见远处蒙逊粗大的嗓门在夜空中回响,更不多话,冷叱道:“闪开!”

胭脂灵鞭横扫,如风卷残雪急打四人面门,四名灰霜营的守卫晓得楚儿的厉害,不约而同闪身退避,让开一道缺口。

楚儿与小蛋掠身穿过,微一打量周边景物,说道:“往西走!”却是要避开叶无青的克己轩和厉无怨的风吼楼。若撞上这二人,今夜无疑Сhā翅难飞。

那四名灰霜营的守卫反应过来,一边追赶一边示警道:“常寞和楚姑娘朝西去了!”

“砰、砰!”前方黑漆漆的夜­色­里,骤然亮起两盏血红­色­灯笼,迅速升腾到高空。

小蛋想也不想,祭出九雷动天引,那两盏刚刚升起用以指示敌踪的灯笼,瞬间被轰碎。

然而两人尚未闯出忘情苑,斜刺里一人飞速赶至,横身拦截住去路,高声道:“楚儿师妹,常师弟,请留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小蛋收住身形,认出来人是厉无怨座下八大弟子之一的刘泰。

今夜忘情苑内的守值正是由他全权负责。虽然他和刘泰打的交道并不算多,可身为灰霜营一队之长,实力强横自不必待言。

假如放在平时,小蛋和楚儿当然不会惧怕,可而今千钧一发、刻不容缓,一旦教刘泰缠上,二三十招内休想脱身,等蒙逊甚至是叶无青、厉无怨等人闻讯追到,那便大势去矣。

楚儿当机立断,吩咐道:“小龙,打退他!”一扯小蛋衣袖,转向北面突围。

刘泰正欲起身追赶,猛见迎面一片血红如海,熊熊烈焰幕天席地汹涌而至,忙不迭挥剑护持全身,仓皇飞退,口中纵声喊道:“灯罩八方,拦下他们!”

话音未落,偌大的忘情苑内警讯此起彼伏,一串串灯笼从四面八方冉冉升起,黑夜里遽然亮起无数火把,将整座宿业峰照 耀得亮如白昼。

楚儿与小蛋转身才疾掠出二十余丈,两侧楼宇中陡然飞­射­出四道身影,齐齐叫道:“站住,此路不通!”却是又有四名灰霜营守卫杀将出来。

楚儿一咬贝齿,冷哼道:“不通也要通!”胭脂灵鞭、琥珀泪左右开弓,攻向右侧两名守卫。

小蛋沉气运掌推出,一式“雪漫长空”轰向左首。

那两名灰霜营守卫见状,举掌招架,“砰”地一记滚雷炸响,三道掌力在空中激撞一处,两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右臂如遭冰封,一片麻木,脚下踉跄后退,衣袖表面蒙上了一层银白薄霜。

那边楚儿也击退了另外两名灰霜营守卫,正想夺路而走,遽然灵台生出警兆,头顶劲风狂暴,寒光如虹,就听蒙逊一声大吼:“往哪里走!”

雷轰锥罩定小蛋头顶,重重捶落,小蛋知蒙逊神勇过人,不敢直撄其锋,错步侧闪,雪恋仙剑铿然镝鸣,施展出一式“擎天柱石”,挑向对方小肮,只盼将他迫退。

谁知蒙逊便如疯了一般,右脚飞踹仙剑,左手一记势大力沉的溜火掌拍落。

小蛋与蒙逊曾有多次交手切磋,尽避当时远不是其对手,但对他的招式路数却知根知底,甚为熟稔,一见蒙逊左腿弹踢,小蛋就晓得对方要用左掌猛攻,当即仙剑一转,避实就虚,点向蒙逊掌心。 蒙逊一掌拍在雪恋仙剑上,满以为凭借自己雄浑的掌劲,能够将小蛋的仙剑荡开至少三尺,右手雷轰锥即可乘虚而入,一举刺穿小蛋的胸口。

未曾想一掌拍下,雪恋仙剑仅是“叮叮”颤鸣,顺势往右侧偏转,剑势凝而不散,蕴含无限后招,反是自己的手一麻,险些为犀利的剑气所伤,他错愕不已。

“这小子每次下山回来,都能猛涨一大截修为,照这么下去,不出三五年,老子反而要落在他的后面!难怪他敢跟我抢楚师妹,老子以前怎么就那么大意呢?”

如此一想,蒙逊心头愈加狂暴,雷轰锥不管三七二十一重重砸落,铜炉真气催动到九成,立意一锥将小蛋的脑袋轰成齑粉。

至于事后是不是会受师父的责怪处罚,此刻也管不了那许多。

可他锥势甫起,不意一束红光从侧旁闪电般激­射­而至,“啪”地缠住雷轰锥锥身,朝左一引一带。蒙逊不用看也知道是楚儿的胭脂灵鞭,奈何鞭上暗蕴忘情八法中的“缠”字诀,令他挣脱不得。

霸下瞧出便宜,飞在小蛋头顶张嘴打出一串火掬花,劈头盖脸­射­向蒙逊。蒙逊尚不识得霸下的厉害,虽见火掬花汹涌而来,但自恃勇力无双,不愿轻易避让,挥左掌封挡。

火掬花迎上掌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焰光爆涨,溢过蒙逊掌力筑起的屏障,直涌向他的面门。

蒙逊大骇,情急之下赶忙沉身低头,耳中听到“哧哧”声响,鼻子里钻入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竟是一头乱发给点燃了。

没等他回过神来,忽觉暗风袭来,小蛋的左掌中宫直进,已击中自己的胸口。

蒙逊魂飞魄散,爆吼一声,将双目瞪得滚圆,哪知胸口一震,一股冰冷柔和的气劲迫入,身躯并未感觉到疼痛,却不由自主地飞跌了出去。

第九章 孤影天涯

蒙逊猛力拧腰飘落,只觉那股寒气直冲脑顶,“丝丝”冻灭发上的烈火,原来是小蛋手下留情,但浓密的头发仍被烧去近半,连头皮也被灼伤。

好在他的亏不算白吃,就这会儿工夫,刘泰率着一众灰霜营高手陆续赶到,将楚儿和小蛋团团包围,封锁住两人突围的所有路径。

蒙逊恼羞成怒,顾不得头冒青烟,大声下令道:“抓住他们,常寞格杀毋论!”

刘泰一惊,心道:“这话你敢说,我却不敢做,常寞好歹也是叶宫主的弟子,除非他发话,不然咱们忘情宫的人,谁敢动他半根手指头?”

他也不当面与蒙逊理论,应了声,向手下暗暗使了个眼­色­。

众灰霜营高手会意,逐渐朝里收拢包围圈,却未立刻上前围攻。

蒙逊方才亲身领教过小蛋神出鬼没的“十三虚无遁法”,惟恐他故技重施,脱身远遁,急怒道:“都聋了么,还不给老子赶快动手!”

仗雷轰锥身先士卒,他纵身攻向小蛋。

他也不全是笨蛋一个,明白只要自己牢牢缠住小蛋,令其无暇施展诡异遁术,楚儿孤身单剑想冲出忘情苑,难如登天。

小蛋与蒙逊交手数招,已试出彼此的实力深浅,晓得如今自己凭借三气合一的修为,论真实功力,足以和这位曾叫他吃过无数苦头的大师兄正面一撼。

但他跟蒙逊之间终究没有深仇大恨,而今当务之急不过是助楚儿脱身,更无意与其拼个玉石俱焚。

眼瞧着蒙逊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地挥锥杀到,小蛋心境澄清,倏地记起盛年在传授自己天照九剑时,曾经讲述过大象与老鼠的故事,这个比喻始终铭记于他的心底,无时无刻或忘。

可惜一直以来他遭遇的对手无不强大万分,修为远胜自己十数倍,这“避实就虚,以弱击强”的道理尽避懂得,却自始至 终没有机会实际运用。

今不同往,小蛋的修为突飞猛进之下,与蒙逊之间的距离已非遥不可及,况且两人在叶无青面前过招切磋过不知多少回,寻常的雷轰锥法更无奥妙可言。

他身晋知着境界,已臻灵台如镜,清晰映照出蒙逊雷轰锥的走势,登时明白:“蒙师兄又要用他的那招『赤地千里』了!”

他横剑在胸,微微上扬,心若晴空不染片云,直等到蒙逊身至中途,雷轰锥变招横扫,蓦然左手掣出腰间金蝎魔鞭,施展楚儿教授的“惊雁鞭法”抖出圈圈光影,“叮”地套住雷轰锥,向左一引。

蒙逊的这招“赤地千里”看似刚猛无俦,实则虚实相间,起手这一记作势猛轰,只为震慑对手心神,令其全力举剑上格,从而露出胸前破绽,再改劈为扫,直掠其胸口,正可收到出其不意的奇效。

他一招攻出,见小蛋雪恋仙剑扬起,便即照方抓药化劈为扫,雷轰锥“呜呜”怪鸣,呼啸生光,奈何甫一发力,小蛋竟改弦易辙,挥出金蝎魔鞭。

蒙逊情知不好,可急切间收势不及,被小蛋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借着自己横扫之势,轻轻巧巧地将雷轰锥引落到空处。

这一下就宛若他抡起万钧大锤,不但狠狠落空,还被人在锤上借势轻推了一把,顿时震得蒙逊气血翻涌,低低一哼。

雪恋仙剑电光石火间合身攻出,径直挑向蒙逊咽喉,正是那招雄壮豪迈、一往无前的“吾身独往”。

蒙逊不及收锥招架,只得挥左掌封挡,“嗤”地脆响,两人身影交错而过,蒙逊左臂半截袍袖已尽为剑气绞碎,如蝶飘飞。

那边刘泰等人虚张声势层层包围,抱定主意只要楚儿不出手,他们便绝不抢先围攻,静候叶无青出面处置,然而瞧见蒙逊仅一个照面就在小蛋剑下吃了大亏,众人亦不禁大感愕然。

虽说平素他们当着小蛋的面,一声声“常师弟”、“寞少”叫得甚是客气,但心下多数都对他不以为然,尤其是刘泰,每回愚步斋叶无青主持早会时,都亲眼目睹小蛋被蒙逊和楚儿打得洋相百出,狼狈不堪,更是对他心怀轻视。

哪晓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素来木讷的常寞,一出手居然是这等了得,委实让人匪夷所思。

蒙逊却有苦自知,无处伸冤,倘若对手随便换作其它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输得这样惨,只因与小蛋交手多次,这招赤地千里早已约定俗成,全无半分顾忌保留。

可偏偏小蛋陡然像换了一个人,自己的一个懈怠大意正被他抓个正着,可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败涂地,出丑丢脸。

小蛋挫退蒙逊气势更盛,身形如电飞旋,在半空一折,转袭西首两名伫立着的灰霜营守卫,扬声招呼:“师姐,快走!”

那两名灰霜营守卫,兀自沉浸在小蛋雪恋仙剑石破天惊、雷霆一击的深深震撼中,浑没预料到他竟锋芒陡转,挟击败蒙逊 的恢宏剑气奔雷般杀至。

两人迫不得已侧身出剑,避过小蛋锐利的锋芒,只求能稍稍阻滞一下他。小蛋全身舒展,只觉心神前所未有的松驰写意,滴滴仙韵尽凝灵台,脑海中空明通彻,犹如清泉汩汩,留于松间石上。

雪恋仙剑感应到主人仙心突进,铿然悠鸣化作一弧璀璨雪光,全然无视对手的左右夹击,飞掠向两人咽喉。

“叮叮”两声,两名灰霜营高手齐齐闷哼,身躯如陀螺般飞转,连人带剑跌跌撞撞退避开去,立时露出一线缝隙。

原来小蛋剑中暗运“斗转星移”心诀,螺旋气劲沛然喷发,两人猝不及防之下无从抵挡,只得借用身形旋转之势,卸去破入体内的凌厉气劲。

与此同时,霸下与小蛋心意相通,一蓬火浪从口中喷出,滚滚朝四周扩散,声势惊人,迫得刘泰等人纷纷凝神自保,难以分身。

楚儿身如火凤飘身飞起,追在小蛋之后从破开的缺口之间掠了出去。

然而还没等小蛋缓过一口气,骤然间一道鬼魅般身影了无声息地从左侧掩袭而至,一掌击向他胸前,冷冷喝道:“回去!”

千钧一发之际,小蛋意由心生,身上红光遽起,乌犀怒甲赤芒熠熠护持周身,来人“砰”地一掌正击中他的胸口,却感掌上滚烫灼痛,如打在了一块坚实的火红铁板上,不禁低咦撤掌,飘落于地。

正是小蛋的大师伯厉无怨。

亏得厉无怨这一掌意在逼退小蛋,用的乃是­阴­柔之力,并未全力以赴,小蛋虽给击得身躯朝后抛飞,却毫发无伤,堪堪被从后赶来的楚儿在后腰上轻轻一托,重新稳住身形。

厉无怨运劲消去掌上灼痛,­阴­沉灰扑扑的面容,徐徐问道:“你们是乖乖束手就擒,还是要老夫亲自动手?”

楚儿见厉无怨现身,情知再无任何逃脱之幸,但她生­性­刚毅,既已抱定死志,更无屈服的道理,于是盈盈一拜,不卑不亢道:“厉师伯,请你放弟子一条生路。”

厉无怨一抬丧气眉,道:“生路?你们的生路便是悬崖勒马,听凭叶宫主发落。”

楚儿悄悄瞥了眼小蛋,暗道:“我有爷爷­奶­­奶­的关照,无论师父如何恼怒,都终究会顾及他们两位老人家的颜面;可常师弟在忘情宫中无依无靠,生死全在师父一念之间。他如今为帮我闯下大祸,我可不能再害他了。”

一念落定,她一边用传音入秘道:“常寞,我缠住厉师伯,你施展遁术赶快逃走,别再管我了。”一边摇了摇头,答道:“厉师伯,弟子无路可退,只能得罪了!”

“唰─”胭脂灵鞭漫空飞舞幻影重重,排山倒海般涌向厉无怨。厉无怨神情越加­阴­沉,冷喝道:“楚丫头,妳太放肆了!”

飞身迎上,左掌赤雾腾腾,霍然拍出。

“轰”的一声,胭脂灵鞭被他浑厚的掌风击得高高弹起,满天鞭影顿时隐没。

楚儿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明眸沉静如水,无惧无惊,琥珀泪化作一溜­精­光穿越浩荡掌风,直Сhā厉无怨心口。

厉无怨右掌轻拍,劲力内敛,手心溢出蒙蒙雾澜。

楚儿深知自己的功力逊­色­师伯一大截,不敢硬拼,口中低低冷叱剑转轻灵,反削厉无怨肩头。

厉无怨彷佛早有预料,右掌一折一压,震开琥珀泪,左袖真气灌注,犹如一柄锋锐森寒的刀刃朝楚儿头顶切落。

突然一束剑华横空出世,“啵”地点中大袖,厉无怨见是小蛋出手襄助,冷冷道:“好,老夫给你们两个一个机会,一起上罢!”

袍袖一抖,顺势卷向小蛋腰际。

小蛋揉身侧闪,楚儿的胭脂灵鞭回旋而到,“啪”地脆响,生生荡开厉无怨的大袖,两人并肩而立,站稳阵脚,与厉无怨重新对峙。

厉无怨眼角余光打量到蒙逊、刘泰等人蠢蠢欲动,吩咐道:“你们守住外圈,这里老夫自会处置。”

楚儿瞥了小蛋一眼,知他做不出抛下自己独自逃跑的事,当下也不再多劝,低声道:“事已至此,鱼死网破!”

小蛋双目紧紧注视厉无怨,摇摇头道:“别灰心,办法总会有的。”

正这当口,猛听“哧哧哧哧─”无数尖锐的呼啸声响起,一蓬黑压压的乌光自场外破空袭来,竟是千百片厚重的琉璃砖瓦。

场中登时大乱,蒙逊等人急忙挥掌相拒,“砰砰”爆响不断,砖瓦碎裂成一蓬蓬齑粉弥漫空中,遮天蔽日。

厉无怨暗自一凛,知是来了劲敌,宏声喝问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黑暗中“呼”地一声劲风响动,一束狂飙沛然莫御,当胸­射­到。

厉无怨定睛一瞧,打向自己的,居然是根五丈多高被人连根拔起的参天古木,碧冠如盖,罡风轰响,直如惊涛拍岸,竟不亚于御剑飞空。他不敢怠慢,吐气扬声双掌齐齐推出,溜火神掌轰然击中大树,一阵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却也将他震得倒退三步,全身气血汹涌,好不难受。这番异变超乎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小蛋和楚儿亦深感诧异,想不通在忘情宫内,还有谁会暗中出手襄助自己,忽听耳畔有低低的嗓音传音入秘,道:“往北!”

两人一省,无暇细想,双双策动身形,向北疾掠而出。

在这方位负责镇守的是八名灰霜营­精­锐,但人人教一阵乱瓦飞雨打得自顾不暇,阵形亦松动涣散,欲待拦截小蛋和楚儿,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厉无怨勃然大怒,真气在经脉中一转,吐了口浊气,缓过神来,腾身便追。

可他才一起身,第二株巨木又打到,且对方拿捏的火候分寸异常­精­准巧妙,令他无从绕过,不得不出掌招架。

“砰”地闷响,巨木片片碎裂,枝叶狂舞飞空,厉无怨身形一沉,被硬生生震落在地,他心头一惊:“此人是谁,如此了得!”

举目望去,小蛋和楚儿的身影已在十丈开外,几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蒙逊、刘泰被一阵砖瓦打得灰头土脸,赶至厉无怨身后大叫道:“师伯,他们逃了!”

厉无怨调匀真气,舒展灵觉搜索暗中搅局之人的踪迹,但方圆数十丈内毫无异常,那人竟像完全隐身了一般。

他暗灰­色­的眼眸中寒光闪烁,道:“追,他们走不了!”

刘泰道:“不错,由此往北在忘情苑内外,咱们还设有三道封锁,只要稍稍阻滞一会儿,我们便可追上。”

蒙逊闻言抖擞­精­神,不发一言掠身追去。

然而直等众人追出忘情苑,预先设下的三道封锁亦未起作用。所有的灰霜营守卫尽皆教人封了经脉,委顿在地,眼巴巴瞧着楚儿和小蛋从侧旁如入无人之境地飞掠而去,径自遁入宿业峰后山。

见此情景,小蛋、楚儿也是万分诧异,奈何那出手相助之人如同神龙见首不见尾,只以传音入秘略微指点两人突围的线路,却始终不曾现身。

他们一路毫无阻滞,到天明时已远离宿业峰八百余里,而那神秘的声音自两人突破了忘情宫最外圈的一道防线后,便从此消失,似已悄然离去。感觉不到背后再有人追杀,两人稍松一口气,在一处高岗间的密林里停下身形。

由于后一段路程是楚儿携着小蛋御剑飞行,故而真气耗损颇剧,额头渗出细细香汗,面­色­一片嫣红。小蛋倚靠住一株雪松,疲倦微笑道:“总算逃出来了。”

楚儿盘膝坐到一堆枯叶上,回想起这两日噩梦般的经历,顿起再世为人之感,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却殊无欢愉之情。

小蛋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一株树上生着种名为“凤舌梨”的金黄|­色­山果。

他昔日随常彦梧走南闯北,风餐露宿,时常以野果为食,对此颇为在行,于是稍一纵身,从树上摘了十余颗下来,先分一半递给楚儿,道:“师姐,解渴。”

楚儿却只取了一个,轻轻用衣袖擦拭­干­净,放在嘴边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汁液似甘露般顺喉而下,令她顿觉神清气爽,心不在焉地问道:“常师弟,你听出那人的声音了么?”

小蛋摇头道:“有点熟,可想不出来到底是谁。”

楚儿颔首道:“我也是。不过他仅凭击出的巨木砖瓦,就能迫得厉师伯他们忙于招架无力追击,一身修为着实惊世骇俗。环顾天陆仙林,屈指数来亦不过寥寥数人。”

小蛋暗自惊讶道:“难道是楚老爷子?可他为何要帮我们?”但转念一想楚望天平日里痴呆的模样,又禁不住哑然失笑。

两人在林中歇息了两个多时辰,渐渐日上中天,均都恢复了大半的­精­力。

小蛋问道:“师姐,妳想到去哪儿了么?”

楚儿沉吟半晌,徐徐道:“与忘情宫有渊源的地方,我是不能去了,先离开西域再说罢。也许过一段日子,等风平浪静了再说。”

小蛋点点头,赞同道:“这样也好。”接着又道:“师姐,我想拜托妳一件事。”

楚儿一怔,问道:“什么事?”

小蛋指指肩膀上的霸下,道:“麻烦妳帮我照料小龙,等日后妳有机会回返忘情宫时,再带着牠一块儿回来。”

霸下原本是眼睛半睁半闭地打着盹,听到小蛋要把自己送给楚儿,立时叫道:“我不­干­!”

小蛋微微一笑,道:“我要回忘情宫啦,不知道师父会怎样处罚我,你跟着我不太方便,所以才想将你托付给楚儿师姐一段时间,你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楚儿不由错愕道:“你……还想回忘情宫?”

小蛋回答道:“是啊,我答应过叶宫主,要做他的弟子,所以,不能不守承诺,自己跑了。”楚儿惊异的目光凝注在小蛋的脸庞上,当确定他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后,轻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次你闯下的祸不小,也就意味着将遭受忘情宫最严厉的处罚?”

霸下凶巴巴地道:“­干­什么要回去受罚?”

小蛋道:“我知道的,但我和师姐的情形不一样,不能一走了之。”

楚儿断然道:“不行,我不准你回去。否则,岂不是我害了你?”

小蛋不以为意地笑笑,道:“妳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楚儿见小蛋固执己见,不由气恼道:“我说不行就不行。我是你师姐,你就该听我的话!”

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怎么听从师父的意旨,稍稍底气不足。

小蛋沉默片刻,望着楚儿低声道:“对不起,师姐,这次,我不能听妳的话了。妳孤身在外,多珍重。”

楚儿知道自己的这位小师弟看似随和,其实甚有主见,一旦决定了的事,九牛二虎也休想将他拉回。

她哼了声道:“好,你想回去送死,那便赶快去罢。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师父能放过你,蒙师兄却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小蛋将霸下交给楚儿,笑道:“你乖乖地跟着楚儿师姐,别惹她生气,否则小心她不理你。”

霸下眨巴眨巴小眼珠,并不吭声,把脖子一缩,­干­脆睡觉去了。

小蛋咧嘴朝楚儿一笑,御风而起冉冉升过林梢,朝着宿业峰方向径自飞去。

楚儿咬住嘴­唇­,终究没有再出声劝留,视线穿透层层茂密林叶,看着小蛋的身影在万里无云的蔚蓝天宇下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忽地她手上一轻,霸下从怀中激­射­而出,叫了声:“­干­爹,我来了!”如一溜火红电光直冲云霄,追着小蛋去了。

楚儿怔了怔,静静伫立在原地。

和煦温暖的秋阳洒照在她的衣裳上,林间骤然变得清幽寂静,远离尘世的所有喧嚣繁华。

她蓦然间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了独自一人,站在这座从不知名的高岗上。

忘情宫隐没在八百里外的遥远南方,回首相望千山遮蔽。小蛋走了,霸下也跟着走了。

自己又该去向何方?她微微茫然地凝神眺望着天际,芳心深处油然涌起一缕落寞。

林风悄然吹过,枝叶在头顶“沙沙”轻响,吹过面纱,拂过伤痕,心头又泛起深深的痛。

祭起琥珀泪,她终于向东方御剑升腾,渐去渐远。

此后十数日,她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只想离得忘情宫越远越好,将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尘封在万里之外的黄沙大漠中。

沿途的景致逐渐明媚秀丽,却是她一路往东南行走,经汉州、中州,渐入越州地界,名闻天下的越秀剑派和太清宫,便双双座落于此间。

楚儿自无意去拜访这两家名门正派,由于出走时太过匆忙,身上并未带有银两,故而她将一支玉钗当了充作盘缠,又买了几件换洗的衣衫和姑娘家常用的物事,等这日来到滨州城,荷包不知不觉又要见底。

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楚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为钱发愁,好在随身带着的首饰挂件不少,而且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暂时也不怕露宿街头。

而对于滨州,楚儿并非完全陌生。

上回她被平沙派抓去,便曾随晋连等人在此地一家名为“临海阁”的酒楼歇脚,此番可谓是故地重游,却已物是人非。

第十章 琴箫之缘

临海阁位于滨州城东,依山濒海,为当地一大有名的观海胜景。或是春暖花开,或是秋高气爽,常有文人墨客在此聚会,酒楼的四壁上早已写满了这些风流才子的文章诗句,甚至连包间的竹帘也没被放过。

楚儿刚走近这家酒楼,远远即听见二楼上“砰啪”作响,整座临海阁宛若一锅煮沸了的热粥,闹得不可开交。

一众衣着光鲜的食客慌慌张张从楼里奔出,纷作鸟兽散,胆子大的,留在底楼朝上面张望,却是谁也不敢靠近。

三楼飞檐下,一块“临海凭风”的黑底金匾歪歪斜斜垂落下来,临街的一排窗户破损近半。

忽听楼上一声爽朗笑音,道:“这是前朝文豪闻翰林的题诗,你怎么就一掌轰了,果真是焚琴煮鹤,可惜可惜。”

一听此言,躲在帐台后的临海阁掌柜顿时心疼不已,连声叫道:“小彼,小彼,快去报官啊─”

楚儿闻声不由一怔,诧异道:“怎么会是他?这小子又在和谁动手?”

她也不走楼梯,娇躯轻轻一纵,自开启的窗户掠入二楼,身形甫一落地,顿觉罡风激荡,满地的碎碗破,一摊狼藉。

只见一名相貌英挺俊朗的褚衣少年赤手空拳,正跟另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打得热火朝天,好不激烈。

那褚衣少年虽处下风,但攻守有序、身法灵动,在对方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下从容自若,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标志­性­的嬉皮笑脸。

而那名白衣中年男子楚儿也同样认得,正是当日将自己擒去东海的平沙岛掌门晋连,面­色­­阴­冷,对丁寂的讥嘲不理不睬。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自那天在水晶宫和小蛋、楚儿分手后,丁寂便常驻幻月庵,潜心参悟魔教无上绝学天殇琴。

昨日他缠着空痕大师答应委托自己前来滨州采办庵中日常所需的香烛等物,今天早上他一通忙活后,将诸般物品置备整齐,一瞧天­色­时近晌午,便想着到临海阁大吃一通,随即回返水晶宫。

谁晓得冤家路窄,丁寂刚上了三楼,偏巧撞见将将从包间里走出的平沙岛掌门晋连。

两人脸对脸打了个照面,均自一愣,旋即又同时出手,就在这临海阁中大打起来。

丁寂明知不敌,但哪肯在晋连面前低头?他连姬雪雁亲授的雪朱仙剑也不拔,施展出丁原教的“二十二字拳”,配以“穿 花绕柳身法”,就在酒楼上与晋连周旋起来。

晋连这时业已知晓丁寂的来历,他自持身分,一样地不愿动用玉箫,凭着一对­肉­掌牢牢压制住对手。

两人从三楼打到二楼,交手几近五十余个回合,丁寂尽避天纵奇才,兼之家学渊源,但毕竟经验功力都要逊­色­晋连一截,

渐渐感觉形势吃紧,十招里倒有七八招是在奋力防守。

他正一面嘻笑怒骂设法扰乱对方心神,一面心念疾速运转,盘算着该如何打发晋连,忽一眼瞧见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从楼下掠入,不禁一愣神道:“她跑来东海啦?”身形不觉一慢。

晋连身为天陆七大剑派的掌门之一,眼光何等的犀利,又岂会轻易放过丁寂送上门的大礼?

他左掌虚晃一枪,右手五指并立如刀当胸切落。

丁寂双拳回防已然不及,只得将双脚牢牢定在楼板上,上身往后仰倒,几与地平。

晋连的右掌如影随行继续下劈,冷不防丁寂双手在脑后的楼板上一撑,身躯骤然倒立,两腿“啪啪啪啪”连环飞踢,犹如暴雨梨花疾点晋连右腕,居然在几乎山穷水尽的情形底下,不可思议地转守为攻。

晋连一声冷笑,道:“辟魔腿!丁原还教了你什么,都亮出来罢!”

退步挥袖,在身前铸起一堵光影绰绰的铜墙铁壁,将丁寂的七记辟魔腿一一化解。

丁寂倒翻而起,笑嘻嘻道:“我爹什么都教,就是不教我怎么作伪君子!”

晋连听出话里的嘲讽之意,面­色­微变:“看来你是少人管教!”

东海平沙袖波澜乍生,层层迭迭卷涌如潮,激­射­向丁寂。

楚儿眉宇微扬,低喝道:“看鞭!”

手腕一抖,胭脂灵鞭幻化圈圈光环,以空灵对空灵迎上东海平沙袖。

“啵啵”脆响连声,劲气四溅,晋连收袖冷笑:“好哇,终于忍不住了。”

他早已从楚儿的穿著打扮和腰间的鞭剑上,认出她的身分,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其实在晋连心中,对楚儿的痛恨远胜丁寂百倍,如果说他和丁寂交手尚有意气之争的意味在内,与楚儿之间却有莫大的冤仇。

半年多前为报楚儿受擒之辱,厉无怨统率忘情宫与西域各派高手突袭平沙岛,打得平沙剑派措手不及、死伤逾百,不仅岛上的千年楼宇亭阁化作一片焦土,连东海五老之一的邓南医,也惨死在姜山夫­妇­手下。自平沙岛开宗立派以来,这般惨重的损失堪称前所未有,晋连卧薪尝胆二十余年,好不容易恢复起的一点元气,却几乎一夜殆尽。无奈忘情宫实力太过雄厚,连号称当今正道牛耳的翠霞派吃了大亏后,也不敢轻举妄动,晋连再是狂傲愤怒,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方才看到楚儿,晋连早已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是想着先解决了丁寂,再掉转头来收拾这丫头。

此刻楚儿主动出手,晋连更无需客气,亮出空灵璇玉箫:“小魔女,上天有路妳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可怨不得晋某了!”

丁寂满不在乎,朝楚儿笑吟吟道:“晋掌门恼羞成怒,要玩真格的啦。”

言谈之间,有若见着了久别重逢的老熟人。

楚儿素闻晋连碧海潮生曲的厉害,玉容寒霜,催动铜炉真气流转全身,一双明眸罩定对方,须臾不离。

曲声徐起,悠扬委婉,令人在眼前彷佛浮现出一片风平浪静、万里晴空的汪洋碧海,直有心旷神怡之感。

楚儿抱元守一,欺身挥剑率先出手,琥珀泪气贯长虹,直取晋连咽喉。

晋连右手按箫,左袖凌空飞拂,卷起一张横倒在地的红木八仙桌,推向楚儿。

“砰!”琥珀泪劈碎八仙桌,却也令得楚儿右臂酸麻,攻势尽消。

晋连脸上碧光一闪,“哧哧”锐啸,自空灵璇玉箫中飙­射­出数道劲风,无形剑气纵横交错,直袭楚儿身前。

丁寂飞身掠到,手起剑落,雪朱仙剑光芒如瀑,将这数道剑气尽数卸下。

楚儿的胭脂灵鞭如臂使指,从丁寂身侧穿过,“呜”地在空中旋绕了半圈,打向晋连脑后。

两人连手抗敌,局势果然大为改观。

楚儿的琥珀泪、胭脂灵鞭远交近攻、无不相宜;丁寂的雪朱仙剑与诸般驳杂奇学信手拈来,变幻莫测。

如此翻翻滚滚又斗了二十多个照面,三个人渐渐拼出真火。

晋连眼瞧自己老半天也收拾不下两个后生晚辈,暗自加紧催动真元,空灵璇玉箫幻出蒙蒙光雾,箫声亦慢慢开始拔高,恰如一阵狂风陡然席卷海上,顿时乌云压顶,浊浪滔天,令场内之人几有洪水没顶的错觉。

“喀喇喇”响声迭起,临海阁内的梁柱、楼板、四壁纷纷开裂,桌椅碗筷更是砰然爆裂,彷似新年里的爆竹声声。

丁寂和楚儿的灵台,不断禁受碧海潮生曲一浪高过一浪的浩荡冲击,虽全力运功相抗,心神仍大受影响,两人举手投足间渐显凝滞。突然丁寂使了个假身跃到战团外,扬声道:“你会吹,我就不会弹!”

口中真言念动,背后负着的一卷灰­色­包裹应声开启,从里头掠出一具漆黑­色­的古琴。

晋连一见此琴,倏然动容:“天殇琴!”

丁寂乘他箫声略断,盘腿悬浮在空,将天殇琴往膝头一架,十指轻拨琴弦铿锵激鸣,剎那中有如千军万马金鼓震天,从极远的地方踏云而来。

他自幼修炼玄门心法,本不宜驾驭天殇琴,以致两者之间冰炭难容,最终走火入魔,但丁寂早有乃父丁原的前车之鉴,虽无缘参悟天道上卷而令正魔两气水|­乳­交融,却也有化功神诀护持,不虞魔气反噬。

当下他催动翠微真气,默运天殇心诀,琴弦上滚雷阵阵响彻霄汉,一蓬夺目红光汩汩漾动,与晋连的箫音争奇斗艳,一争短长。

楚儿顿觉灵台压力骤减,­精­神大振,琥珀泪一气呵成连攻三招,好教晋连无法专心吹奏碧海潮生曲。

晋连堪堪接下楚儿的攻势,猛听天殇琴琴音铿然,一卷绚烂的赤红­色­光团飞速地由小而大,充盈天地,轰向自己。

晋连大吃一惊,再顾不得吹箫攻敌。他一边抽身飞退,一边掌箫齐出,不断划出圆弧护住身前。

但那团赤­色­光雷摧枯拉朽,晋连设下的一道道防御尽都一触即溃,不能迟滞其毫厘,让他想趋避闪躲也难。

如此连退十余步,晋连已被迫到墙角,猛将空灵璇玉箫交至左手,掣出仙剑,沉声厉喝,催动十成功力照着光雷劈落。

一声石破天惊的轰鸣,光澜气浪冲天而起,半栋楼层的地板“喀喇喀喇”支离破碎,飞溅空中。晋连身后的墙壁更是轰然坍塌,扬起浓重灰尘。

他脚下的楼板首先吃不住这般强横的冲击力,爆裂为飞灰,晋连的身形硬生生被震落下去,坠向底楼。

楚儿正待乘胜追击,不料脸上一凉,面纱竟被罡风卷走。她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遮住面容,左手胭脂灵鞭一挥将面纱卷回。

丁寂目光敏锐瞧个正着,不由大吃一惊,心道:“难怪她一直用面纱蒙住脸,发生了什么事?”

他故作不知,一收天殇琴面­色­微现苍白疲倦,却兀自从容自若,飘身抓住楚儿的胳膊,轻笑道:“别追了,咱们走罢。”

说罢,携起楚儿从窗口掠出,并不停留,径直出城。

两人奔到海边,寻了处僻静的礁石,丁寂一ρi股坐下大喘粗气,道:“咱们这一架打得真是太爽了,只可怜临海阁的老板亏惨了。就算请年长老送些银两过去,墙上的那些题字,却是补不回来了。”

他顿了一顿,忽然不经意地又问道:“妳怎么会来这里的?”

楚儿默默凝望沧海许久,答非所问,道:“你都看见了?”

丁寂装愣充傻:“看见什么了?”

楚儿幽然一笑,轻轻道:“我的脸。”

丁寂笑意收敛,神情变得郑重,沉默片刻,问道:“谁­干­的?”

“我自己。”楚儿望见丁寂吃惊的模样,淡淡道:“女人生得美丽,有时也会成为一种罪过。”

丁寂听她语气虽淡,言辞中却难隐辛酸痛楚,星眸熠熠放光,低声问道:“还有办法治么?”

楚儿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了,我用了紫沸菟丝。”

丁寂呆住了。 在楚儿身上究竟发生什么,竟令这样一位风华正茂、绝美无双的少女自甘毁容?

他沉思片刻,笑了笑,道:“紫沸菟丝也没什么大不了。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我相信总会有药可解。当年我老爹中了天下第一绝毒,连神医农百草都跺着脚说没办法,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楚儿道:“你不必安慰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丁寂略一思忖,重新站起身道:“走,我带妳去幻月庵见空痕大师。”

楚儿本想拒绝,莫名地脑海里却记起当日空痕大师曾经对自己说道:“妳与佛门无缘,却与贫尼有缘,聚散无常,或许妳我还有再见之日。”

她的心头情不自禁地一颤:“莫非冥冥中果真有天意?若是我能寄居幻月庵,从此青灯古佛了断尘世,那未尝不是我最好的归宿。”

她正默默出神,丁寂已伸手一把拉起她,不由分说道:“难得妳大老远跑来东海,总得登门作一次客罢。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楚儿神思不属,任由他携着御剑而起,往茫茫大海的深处飞去。

两人抵达幻月庵外,丁寂先入内拜见空痕大师,楚儿在门外静候了约莫有半盏茶工夫,丁寂笑嘻嘻走了出来,说道:“大师在禅房里等妳,走罢。”一路走到禅房,楚儿耳畔听到悠悠的木鱼轻响,烦扰多时的心头不知不觉变得一片安宁,朝门里望去。

空痕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一盏油灯清幽朦胧,屋内充满祥和脱尘的气息。

丁寂在门口恭恭敬敬一拜,道:“大师,楚儿姑娘来了。”

空痕大师放下木鱼,缓缓起身回过头来,那双勘破红尘超脱深邃的眼神,落在了楚儿的面庞上,微微含笑道:“孩子,妳回来了。”

楚儿心神剧颤,心灵福至地在空痕大师面前徐徐跪倒:“大师,求妳收留弟子。”

空痕大师怜爱地轻抚她的秀发,微笑道:“妳来了,这便是妳的家。”

楚儿的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不知为何,空痕大师短短两句,竟令她几近枯萎的芳心感觉到无限温暖,连日的忧伤悲愤,在这一刻尽数放下,颤声道:“大师─”

空痕大师双手扶起楚儿,抚慰道:“贫尼的黑晶箫正巧缺一传人,只要妳愿意,我可以将它传授给妳。”

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丁寂闻听此言,Сhā嘴问道:“大师,您要将『本物霸唱』四大箫技传给楚儿姑娘?”

空痕大师微笑道:“早在六年前,『本物霸唱』便已不再。而今贫尼要传的是『本物禅唱』。”

丁寂一怔,心里由衷代楚儿欢喜,想当年空痕大师以韶华英姿游历四海,凭一支黑晶魔箫连挑正道七大剑派,轰动仙林,后来归隐婆罗山庄,与前任魔教教主羽翼浓琴瑟和谐、比翼双飞,更是一段佳话。

所谓“本物禅唱”四大箫技,“本”为­精­、“物”为气、“禅”为神、“唱”为身,博大­精­深浩瀚如海,实乃空痕大师毕生修为­精­华所汇,较之天下最顶尖的绝学功法亦不遑多让,只因百余年来由于种种缘由,黑晶魔箫久久沉寂,这才令大多数人几已忘记了它的存在。

只听丁寂夸张地叫道:“糟糕,妳收楚儿姑娘为弟子,那我今后岂不要叫她姑姑了么?”

空痕大师显然对这极善搞怪的小子颇为疼爱,居然也罕有地戏谑道:“照你的逻辑,贫尼将天殇琴传给了你,你就该和丁原平辈论交么?”

丁寂吓得高举双手,道:“别、别─这话教我爹听见兴许没什么,如果我娘知道了,我就有苦头吃了。”楚儿忍不住莞尔一笑,心头生出久违的轻松。

此后年余,楚儿便与丁寂一同寄居在幻月庵中,丁寂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日除了参悟天殇琴,就时不时要拉上楚儿四处乱跑。

楚儿迭遭巨变,心境沉静了许多,只安心陪伴空痕大师参禅礼佛,修炼本物禅唱。但她心里也明白,丁寂这么做是不愿自己闷着,故此想方设法要令她开心,逐渐淡忘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私下里,丁寂拜托水晶宫首席长老年历遣人打探,对楚儿遭遇早已了然,然而在她面前,无论是丁寂还是空痕大师都对此只字不提,免得再去触动楚儿心中的伤痕。

这日晚课后,丁寂和楚儿聚在空痕大师的禅房中,年历忽然亲自登门拜见,丁寂拍着年历的肩头,笑道:“年爷爷,好久不见,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年历哑然失笑道:“你不知老朽闭关多日么,若非大事,我也不会出关。”

丁寂眨眨眼,好奇道:“什么事大不了,能惊动您老家人破关而出?”

年历一笑答道:“丁爆主有消息了,你说这算不算大事?”

他所说的“丁爆主”,便是指丁原,当年蓬莱仙会一战,水晶宫老宫主任峥与赫连宜同归于尽,将宫主之位托付与丁原,故而大凡水晶宫的部属,俱都以“丁爆主”称之。

丁寂闻言大喜过望,道:“我爹露面了?他在哪里?”

年历瞧了眼楚儿,徐徐道:“宿业峰、忘情宫!”

众人尽皆一怔,楚儿的面­色­更是陡地一变,隐隐感觉叶无青有难了。

请继续期待 仙羽幻镜 续集下集预告:

楚儿为抗婚毅然自毁容颜,反出忘情宫漂泊天涯,最后蒙空痕大师收留寄居幻月庵,并得以参悟“本物禅唱”的绝世神功。

与此同时小蛋也回返忘情宫领罪,被叶无青发配进玄黄洞天面壁。

为保护霸下,小蛋误入玄黄鬼府,险象环生中却意外地邂逅一个人,令他的命运轨迹,再次发生不可思议的转折─

第一章

玄天洞府“呜──”伴随着一声悠长狰狞的凄嚣声,­阴­冷的寒风从幽暗洞府深处,卷裹着滚滚墨绿­色­的雾涛,排山倒海似地涌来。

此时正是天陆的九月,秋高气爽之时,然而在这石洞中非但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举目望去,却似身在一片森森鬼域中。

小蛋站在洞口,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喃喃道:“好冷!”心念微催,体内焕放出一团暗红­色­光华,乌犀怒甲立时护持全身。

凛冽的狂风寒雾扑面而至,激荡在小蛋周身的光甲上,发出尖锐短促的金石疾响,就如有无数细小坚硬的冰雹,击打在他的身上。

霸下懒洋洋躺在他的怀中,转动着小眼睛,透过半透明的光甲打量四周景状,忍不住本哝道:“难怪听说你要被罚入玄天洞面壁一年,他们瞧过来的眼神,跟看一个死人似的。这是人待的地方么?连我也受不了!”

小蛋不以为意地笑笑,既然乌犀怒甲连同他的脸也一起罩上了,也就不用怕说话时会被森冷的绿雾强灌入咙,听出霸下言下之意,他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我犯了门规,受惩罚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你不用陪我一起冒险的。”

“这是什么话?”霸下恨恨道:“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你想把我撇下不管,自己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鬼混?门也没有!”

小蛋闻言不由笑道:“小龙,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跟我­干­爹越来越像?”

“我像他?他像我还差不多。忘情宫的这班老混蛋,一点人味也没有,逼得好好一个楚儿姑娘抓了自己的脸不算,还不依不饶、不放过她!

“你帮着她逃出宫去,那是应该!他们自己没本事找回楚儿,便拿­干­爹出气,真不要脸!也就欺负你脾气好,随便他们怎么骂,就是一声不吭。”

小蛋摇摇头,说道:“千金不如一默,公道自在人心。”

霸下摇头。

“我就当你是懒得理这班家伙啦!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蛮不讲理的样子我就有气。还有你师父叶无青,也不是什么好鸟,要不放跑了楚儿姑娘的事,简长老也有分,凭什么只处罚你一个?明显就是欺软怕硬!咱们算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小蛋隔着光甲在霸下小脑袋上轻轻屈指一弹,笑道:“走啦。”

霸下下意识地把小脑瓜一缩,小声咕哝道:“我又没说错,哪有这样的师父?”三天前,小蛋辞别楚儿,回宫请罪。他刚回到宿业峰下,即被圈禁,此后数日厉无怨等人对他连番审讯,想问出楚儿下落,但别说小蛋自己也不清楚,楚儿究竟会去哪里,即便是知道,也绝对不会出卖楚儿。

到最后,还是叶无青出面,亲自下令将小蛋解入玄天洞面壁一年,期满之前不得开释,此令一出,连厉无怨都感觉处置得有点重了。

在玄黄九极诸天中,玄天洞的凶险级别仅次于钧天、苍天二洞,同属有去无回的绝地之一,纵是忘情宫四大长老如席魉、姜山之流,也不敢轻易入内,更别提要在里头待上整整一年。

依照惯例,有资格踏入玄天洞的忘情宫门下,至少也要将铜炉心鉴修炼到“太黄翁重天”之上,或可斗胆一试,相较昔日楚儿曾受罚面壁的朱天洞,两者之间可说是天差地远。

小蛋的修为尽避近来有突飞猛进的提升,但终究不过是个年轻弟子,给发配到这里头修炼,也算是开了忘情宫的一个先例。

玄天洞内隐伏的各种魔物,无一不是天陆罕见的凶禽异兽,论资排辈起来,较之当日的血瞳魔蝎也毫不逊­色­。

如果只是有去无回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洞内魔物极尽凶残,专以吸血吮­精­为乐,一旦小蛋失陷其中,则必然形消神散,想去­阴­曹地府报到再转世为人都难。

所以人人都明白,这样的惩罚其实比一刀砍了小蛋、或是废去他的一身修为更加严厉百倍,看来,这回叶无青是动了真怒。

当叶无青宣布这一决定时,小蛋便静静听着,照旧不申辩、不求饶。

厉无怨坐在上头看着,低声道:“这小子平日里一副睡不醒、老实得过分的样子,没想到骨头还挺硬。”

蒙逊闻言大不以为然,心道:“硬什么硬,分明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哼,他的骨头很硬么,老子一锥砸下去,看他碎不碎?”

只是这番牢­骚­他是在心里嘀咕,可不敢说出声来给叶无青和厉无怨听。

当日中午,小蛋便由厉无怨亲自押送到玄黄洞天外。

临入玄天洞之前,厉无怨问道:“常寞,有什么话要向老夫交代的么?”这句话他说得客气,实际上就是在问小蛋的临终遗言了。

小蛋想了想,道:“今天是九月二十四罢,明年这时候师伯莫要忘了来开门。”

厉无怨一怔,忍不住又看了小蛋一眼,暗道:“傻小子以为自己能活着出来?恐怕进去用不了三两个时辰,你小子就要完蛋。”

但表面上,他还是漠然颔首,道:“好,老夫记得就是。”

说罢,他目送小蛋进入玄天洞中,重新关闭洞口禁制,径自离去。洞内黑幽幽的,也不知里深几许,小蛋曾听楚儿说过,诸极玄黄洞天中的魔物,越靠近鬼府,道行越高,相对而言,洞口附近会安全得多。

但这仅指初入洞时的情况,绝非一成不变。

那些隐伏在洞深处的魔物,天赋灵觉异常敏锐,只要发觉有陌生的新鲜活口进入洞中,时间一久自会出外察看,到那时候,即便是待在洞口一步不动,也同样在劫难逃。

伸头一刀,缩头仍是一刀,与其守在洞口等着被围攻,还不如试着往里走走,或许能找到一处有利于固守的地形,再作持久打算。

当下一人一龙缓步前行,走得极慢。

小蛋也清楚,自己那天能活着走出朱天洞,除了因缘巧合之外,更是有楚儿的全力相助;今不同往,虽说他还不真的晓得其中厉害,却也明白进到这里头的日子绝不会好过,否则,就不是惩罚,而是度假了。

然而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无力通过今次的历练,那后年春暖的紫竹林之战,他一样得死在鬼锋的破心雪剑之下;这般权衡下来,眼前也未始不是一次考验提升自己修为的极好机会。

万一真的出不了洞,也是冥冥中天意注定,怨不得那些魔兽贪吃。

往前走了十余丈远,地势渐渐下沉,迎面刮来的风更加迅疾凶暴,每一步都艰难跋涉。

小蛋发现,玄天洞的宽度远胜于朱天洞,如同一座巨大空旷的地底石窟,却不知道里头的洞深是否同样幽邃。

霸下不怕天不怕地,惟独生­性­讨厌­阴­寒之地,牠趴在小蛋怀里四处张望,小声嘀咕:“­干­爹,哪儿能找到木头,咱们先生把火好不好?”小蛋哭笑不得,道:“这样­阴­森寒冷的洞里,哪里会有木头?就算有,也只怕什么火都点不着。”

霸下心中大大不服气,嚷嚷道:“­干­爹,快放我出去,这里头闷也闷死了。”

小蛋胸前的光甲打开一道缺口,霸下腾身跃出,悬浮到他的头顶,说道:“我来点火!”猛一张嘴,“噗”的喷出串流火。

荼阳地火迎风爆燃,转眼形成一团硕大的火球,翻翻滚滚往四周扩散,可没等霸下得意,浓重的墨绿­色­寒雾海水般朝火球迫到,发出“哧哧”低鸣,火球光芒顿黯,迅速压缩,最终消失在漫空的绿­色­雾涛里。

霸下第一次张口结舌,意识到在玄天洞内,自己的拿手绝活也许连五成的威力也发挥不出。

不一会儿,四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就像是有许多靴子轻轻踩在了枯树叶上,越来越近。

霸下耳尖,问道:“­干­爹,这是什么声音,有古怪?”

小蛋功聚双目,眼前骤然一亮,浓雾也淡了许多,视线所及之处,他不禁惊了。

在他周身约莫四五丈远的地方,正聚集着一圈成千上万的绿­色­甲壳小虫,牠们每只个都只有成|人指甲般大小,似乎随意一脚都能轻而易举地踩扁牠们,但如此密密麻麻地集在一起,却瞧得人头皮发麻。

小蛋摸不清这些绿壳甲虫的底细,更不愿招惹牠们,脚尖轻轻点地,身形飘起丈许,他身子甫一腾起,数以万计的绿壳甲虫齐齐振动双翅,发出“嗡嗡”轰鸣,彷似无边绿云从四面八方向小蛋涌来。

小蛋眼前一黑,剎那间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灵台依旧清晰地透­射­出周遭景状,心下叹道:“好家伙,这简直比捅了马蜂窝还要热闹。”

蓦然“呼”的一声,头顶爆散开一片熊熊火海,将扑至近前的数百只绿壳甲虫烧得灰飞烟灭,冒出极为浓重的腐臭气息。

霸下神威凛凛高踞火海之上,颇有几分睥睨六合的龙子豪情,低哼道:“老虎不发威,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们?”

说话间荼阳地火渐淡渐灭,铺天盖地的绿壳甲虫又冲了过来。

霸下浑然不惧,身子原地凌空急转,再从口中飙­射­出一圈耀眼殷红的荼阳地火,在身外筑起一堵火墙,将自己和小蛋保护在圈内。

未曾想火光一起,这些绿壳甲虫不约而同从头顶一根尖细的­肉­刺中,喷­射­出一缕缕透明的淡绿­色­黏稠液汁,“啵啵啵啵”

击打在荼阳地火上。

所谓聚沙成塔,每一缕汁液看似微不足道,激撞在火墙上譬如蜻蜓撼树,螳臂挡车。然而融会在一处,却如同惊涛骇浪,

乱云蔽空,顿时将火墙腐蚀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在空中“嘶嘶”颤动涣散。

霸下大吃一惊,未等牠喷出第二口荼阳地火,淡绿黏液却业已­射­到。

“铿!”小蛋拔出雪恋仙剑,一气连用三次“睥睨四海”,将黏液挡落大半,奈何绿壳甲虫的数量委实太多,仍有一部分黏稠绿液劈头盖脸,无孔不入,“叮叮叮叮”激­射­在他的乌犀怒甲上,溅起一股股青烟。

霸下早已放弃抵抗,藏在小蛋织起的绚烂剑光中,把脑袋和四肢俱都缩入壳中,凭借坚硬的甲背抵御淡绿黏液的攻击。

一只只绿壳甲虫穿越过重重剑网,昂首俯冲向小蛋,企图用犀利的­肉­刺破入他的体内,可甫一接触到光甲,­肉­刺立即像冰般溶化,随即细小的身躯也化作一滩滩浓水,附着在乌犀怒甲的表面,冉冉蒸发。

但后排的同类对此恍若无睹,依旧飞蛾投火般扑击到小蛋的身上,以血­肉­之躯不断侵腐乌犀怒甲。

渐渐地,光甲表面被蒙上一层斑斑驳驳的淡绿­色­脓汁,从下面释放出的殷红­色­光雾,却变得越来越黯淡微弱。

小蛋觉察到乌犀怒甲的剧烈波动,可不管他如何闪避腾挪,这些绿壳甲虫便似满天大雪般,将自己层层迭迭深埋在其中,直有一种洪涛没顶的窒息错觉,令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好在小蛋­性­情坚毅,更经这两年不知多少回的生死历练,早已处变不惊,眼瞧形势岌岌可危,小蛋暗运盛年所传的归元吐纳法,“噗”的从口中喷出一股粉红­色­的寒雾,借圣­淫­虫­精­气以毒攻毒。

不料寒雾迎风散开,周遭的绿壳甲虫非但没有退避畏缩,反而趋之若鹜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将这股圣­淫­虫­精­气吸纳入腹。

原来绿壳甲虫天­性­喜­阴­,又常年盘踞于玄天洞内,终日以汲取洞内诡异绿雾为生,圣­淫­虫的­精­气对这些魔虫而言,可是一等一的滋补上品。

先前小蛋踏入洞中,绿壳甲虫当即感应到他体内蕴藏的圣­淫­虫­精­气,唯恐被旁人捷足先登,这才迫不及待地群起而攻之。

小蛋也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会是这个结果,只听霸下在头顶叫道:“­干­爹,再喷几口,越远越好!”

小蛋霍然醒悟,微微仰面运劲,又喷出两蓬粉红寒雾。

绿壳甲虫嗅到浓烈的圣­淫­虫气息,再也按捺不住,如一团飞云卷起,舍下小蛋竞相追逐而去,谁也不甘落后;小蛋身上压力登时骤减,吐气扬声,运剑劈出一扇虚空星门,携着霸下闪遁。等绿壳甲虫回过味来,星门褪淡、人去楼空,却已找不着猎物了。“砰!”小蛋从星门内弹出,无巧不巧一头撞在了团软中带硬、充满弹­性­的东西上,身不由己踉踉跄跄退出十余步,好不容易才站稳。

他有乌犀怒甲庇护,脑门倒也不觉得疼,一边揉揉鼻子,一边定睛打量,敢情自己撞上的,竟是一头正靠着洞壁匍匐假寐的魔兽躯体。

这头大家伙状若巨型犀牛,鼻尖的一根犄角足有两丈多长,最粗的地方好似两人也合不拢的树­干­,浑身黝黑光亮,寸毛不生,硕大的脑袋有如盘石,一双刚从睡梦里被惊醒的巨目赫然爆睁,激­射­出幽蓝­色­怒光。

较之普通的犀牛,牠只有三条腿,惟一的后腿异常粗壮浑圆,像石磨般生在腹下,从脚趾里探出六根黑森森的利爪,深深扎入土下。

小蛋头皮发麻,他认出这头魔兽乃是《天陆魔物志》中赫赫有名的凶暴巨兽斗­阴­犀,在天陆其它的地方,此兽早已绝迹多年,没想自己的运气居然如此好。

斗­阴­犀好梦正酣,被小蛋一脑袋撞醒,顿时怒不可遏,大腿一撑,如从地下抬升而出的山丘,口中爆发出一记“昂”的大吼,震得地动山摇,百兽惊走。

小蛋的身子被牠嘴里喷出的气浪迫得往后直退,耳朵里“轰轰”雷鸣,像炸开了一样,好不容易等到斗­阴­犀吼声稍停,他摇摇发昏的脑袋,说道:“老兄,我这就离开,你接着睡罢。”

小蛋深知礼不可废,可斗­阴­犀乃玄天洞诸般魔物中首屈一指的一方霸主,岂是他用一句话就可以打发的?话音未落,斗­阴­犀后腿在地上略略一屈一弹,庞大的身躯凌空跃起,垂首亮出锋锐的犄角,冲着他不可一世地扑来。

小蛋眼见自己踮起脚尖也构不着斗­阴­犀半条前腿高,心中谨记着­干­爹“斗智不斗力”的千古明训,腾身飘飞,一个侧旋避过对方的犄角,振剑挑刺斗­阴­犀左目。

斗­阴­犀对小蛋这式“雷厉风行”颇似不屑一顾,鼻孔里打了个闷雷般响鸣,飙­射­出一蓬­阴­冷蓝雾,涌向雪恋仙剑。

雪恋仙剑“叮叮”颤鸣,恍若一剑切入黏稠厚实的泥沼里,寸步难行,小蛋忙收剑抽身,但仙剑受到那团有若实质的雾气影响,略显迟滞。斗­阴­犀扭转头颅张开血盆大嘴,露出里头小山洞似的咽喉,竟要将小蛋连人带剑囫囵吞下,霸下急忙接连­射­出两串荼阳地火,居高临下罩落斗­阴­犀的双眼。斗­阴­犀微一分神,好像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霸下的存在。但对牠而言,头顶上这貌似乌龟的小家伙,比苍蝇蚊子也大不了多少,压根也没放在心上,牠巨目一合,想以胜似铜墙铁壁的眼皮遮挡住霸下的攻击。

可毕竟荼阳地火乃万火之王,阳气之­精­,任饕心碧妪那般的魔道顶级人物都曾吃过大亏,岂是苍蝇蚊子的口水可比?

两串荼阳地火击在斗­阴­犀的眼皮上,“哧哧”疾响,灼出了一个个殷红­色­的半透明的火疱,冒起缕缕青烟,斗­阴­犀吃疼,禁不住愤怒狂吼睁开双目,高高立起魁硕的身躯,一只前掌恶狠狠抽向霸下。

小蛋乘机抽出雪恋仙剑,左手一挥金蝎魔鞭,缠向斗­阴­犀的前腿,想阻牠一阻,为霸下的闪躲争取到一线空隙。

“铿!”

金蝎魔鞭一记脆响,堪堪锁住斗­阴­犀的一根利爪,小蛋手上运劲一扯,向左侧引去。

“叮──”金蝎魔鞭绷得笔直,斗­阴­犀却是纹丝不动,巨掌丝毫不受凝滞,反倒把小蛋凌空拖起,失去平衡。

好在霸下敏捷机警,先一步掠身飞躲,险险让过斗­阴­犀的巨掌,却教鼓啸而至的狂风激得载沉载浮,在空中直打转。

即便如此,小家伙仍然不忘又向斗­阴­犀­射­出一蓬火菊。

斗­阴­犀吃一亏长一智,一挥掌将金蝎魔鞭甩飞,鼻孔里打出蓝雾迎上火菊,冷热交击之下,水雾腾腾幻起瑰丽流光,旋即缓缓散尽。

那边小蛋连“周而复始”都无暇施展,身子已被斗­阴­犀甩出,背脊重重撞到石壁上顺势滑落,视线兀自紧紧盯着场中激烈的战况。

猛听斗­阴­犀“昂”的一声长吼,粗短的脖颈遽然伸长,大嘴噬向霸下。

霸下猝不及防,但觉眼前骤黑,一股无可抗拒的沛然狂飙涌到,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入斗­阴­犀张开的大嘴里,瞬间成了对方的腹中美味。

“小龙!”小蛋一声怒喝,心头痛如刀割。

长久以来,尽避霸下一口一个“­干­爹”,令他感到很不习惯,但在小蛋心中,却早已将这个屡番与自己生死与共、患难不离的小家伙,当作超逾骨­肉­的兄弟手足;如今,他眼睁睁瞧着霸下让斗­阴­犀一口吞了,恰似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人一把掏空般。

小蛋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几将脱缰奔腾的理智,左足借力一点石壁,身剑合一向斗­阴­犀激­射­而去。

“轰!”小蛋胸中激荡的愤怒与忧伤倏然如潮退灭,脑海出现一片空明,有若星天澄静,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翱翔向九重天底。

丹田三股旷世气机齐齐引发,宛若滚滚江涛,注入剑锋,在弥漫飘荡的绿­色­浓雾中,雪恋仙剑化作一蓬不可逼视的炫目雪光,一如仙界战神斩落的雷斧,正是天照九剑中他从未使用过的那式“九死一生”!

仙剑“嗡嗡”激鸣,雪白无瑕的锋刃颤动出九束腾夭如龙的剑芒,封杀住斗­阴­犀所有退路,饱含着小蛋一往无前的浩然之气,汹涌席卷万里!

“昂──”斗­阴­犀昂首嘶吼,高高跃起,鼻尖犄角譬如一柄锋芒毕露的暴戾银枪,从喷吐出的蓝雾里显露狰狞,迎着小蛋还上霸道一击。

“铿!”一声崩山裂云的金石脆响,雪恋仙剑在斗­阴­犀的犄角上劈出一道深入逾寸的伤口,磨擦出无数火星滑掠而过。

小蛋的身躯亦被绝强的罡风抛飞十数丈,饶是乌犀怒甲卸去大半气劲,仍震得胸口窒郁难当,回挫的剑气堵滞一团,激得小蛋一口热血喷溅漫空。

斗­阴­犀去势不休,砰然撞中石壁,轰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牠趔趄两下,转过身躯,负痛狂吼,两道慑人的幽蓝­色­目光冒出熊熊怒火,死死瞪视小蛋,鼻孔里“呼哧呼哧”散出蒙蒙寒雾。

“唰!”小蛋振臂挥出金蝎魔鞭,缠住洞顶垂下的一根石笋,身形悬定在空中,抬手拭去嘴角血迹。

他经脉火辣作疼,胸头郁闷难当,丹田真气更是耗损剧烈,震荡不已。

吐了一口浊气,小蛋苍白的面孔稍现血­色­,微微喘息着催动“生生不息”疏通淤塞,雪恋仙剑朝下方斗­阴­犀一指,眉头一挑。

“来罢!”

第二章

玄黄鬼府出乎意料之外,虎视眈眈望着小蛋的斗­阴­犀并未立刻扑上,凶狠的眼神也逐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竟似流露出一缕暴躁惶恐,仰首长嚎,不安地踢打着地面。

小蛋一愣,不明白斗­阴­犀为何会出现这般反常的举动。他借机喘息,一面恢复真气,一面思忖:“你吃了小龙,就算现下想放过我,我也不答应!”

他秉­性­宽厚,素来不愿与人争斗,即便别人招惹了自己,多半也只一笑置之,不以为意;然若有谁企图伤害自己的亲人朋友,他纵使豁出­性­命,也要誓死拼到底!

斗­阴­犀再是强横百倍,此时此刻也丝毫不能动摇他为霸下报仇的决心。

双方一上一下对峙须臾,小蛋惊讶地发现,原本黝黑的斗­阴­犀不知为何正慢慢转红,喷出的鼻息中也夹带着暗红­色­的热气,情形甚是诡异。

“昂──”斗­阴­犀蓦然一声大吼,神­色­痛楚凄厉,更含着无可奈何的愤怒,硬生生一头撞向脚下的山岩。

“喀喇喀喇”,山石碎裂,斗­阴­犀的额头毫发无伤,却像疯了一般在洞中横冲直撞,呼呼厉吼,身上的红­色­光晕却愈发明显。

小蛋心头一动,若有所悟,惊喜交集地注视着斗­阴­犀,期待奇迹的出现。

斗­阴­犀似无法忍受体内突然产生的巨大痛楚,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狂吼震动四壁,猛地脚下一软,蹒跚跌倒,在地上四处翻滚,双目中露出绝望。

一团暗红­色­火焰,突然从斗­阴­犀的口中喷­射­而出,继而全身燃起熊熊烈焰,转眼成了一团硕大的火球,在凄惨的哀嚎中拼命挣扎打滚,妄图扑灭火势。

然而牠身上的大火越烧越旺,“嘶嘶”声响中,放出皮­肉­烤焦的气味,连坚硬的犄角也不能幸免,景状可谓惨烈之极。

“嗖!”霸下挟着一缕赤红光芒从斗­阴­犀耳朵里­射­出,腾到半空,得意洋洋:“敢吃我?看我怎么把你变成烤全牛!”“小龙!”小蛋迎将上去,将霸下托在掌心,欣喜道:“你没伤着罢?”

“就凭这头蛮牛?牠也配?”

霸下蔑然瞪了奄奄一息的斗­阴­犀一眼。“刚才牠把我吞进嘴里,嘎巴嘎巴嚼了几下,满口的牙齿就是啃不动我。等我到了里面,那还不是我的地盘我做主?先找到这家伙的内丹三两口吃个­干­净,再在牠肚子里放火,总算小出了口恶气。”

小蛋一怔,道:“你把斗­阴­犀的内丹给吃了?”

他凝目端详霸下,果见牠甲壳的­色­泽又深了一层,两只小眼睛­精­光四溢,如雷电闪烁,大异以往。

霸下点点头,道:“这家伙的内丹也吃不出是什么滋味,总之一点儿也不好吃。不过,我肚子有点饿了,也就不客气啦。”

小蛋恍然道:“难怪斗­阴­犀会失去战力,以致被荼阳地火活活烧死。敢情牠修炼千年的内丹被破,弹指间道行尽消,却成全了你。”

这时底下斗­阴­犀的吼声渐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然气绝身亡。

牠内丹中凝炼的­精­元被霸下吸吮殆尽,即使没有这把荼阳地火,也活不了多久了。

忽然地面隆起一个个小土堆,从里头钻出一群小鼹鼠,足有上百只之多,远远围在斗­阴­犀的尸体旁“吱吱”尖叫。

小蛋见此情景,心有余悸,暗道:“方才要没有小龙助我,现在被这群小魔兽围着啃骨头的,恐怕是我才对。”微一摇头,道:“走,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携着霸下掠出数丈,再向前行出一段,飘落在一方突兀而出的岩石上。

他环顾四周,不见异状,只是飘浮的寒雾越发凛冽刺骨,颜­色­又变淡不少,便盘膝坐下。

霸下吃了斗­阴­犀的内丹,正志得意满,巴不得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主动送上门来,让牠有机会大发神威。

“­干­爹,你只管打坐。有我在这儿护法,任谁来了都动不了你半根毫毛。”

小蛋笑了笑,道:“那就有劳你了。”微合双眼,运起“斗牛纳虚”的心法,身上渐渐幻起一蓬若有若无的光雾,朝四周冉冉扩散。

霸下见小蛋入定,便伏在他肩头休息,过了会儿四周并无动静,牠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也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过了一炷香,霸下突生警兆,睁眼朝左首的寒雾深处望去。

十余根婴儿胳膊粗细的银灰­色­树藤,无声无息掩袭而来,每根树藤的顶端,都生长着一朵银边紫瓣的花朵,八片花瓣紧紧合拢,犹如握起的拳头,一旦完全舒展,足有一张圆桌大,在花瓣和树藤的表面,生满星罗密布的细小倒刺,形如月牙。

霸下诧道:“这又是什么古怪玩意儿?咦,­干­爹还说这里找不到东西生火取暖呢,这不是就自己来了么?”

那十余朵不知名的魔花已徐徐欺近,呈扇形朝山岩包围过来,霸下瞅了瞅尚在运功的小蛋,寻思道:“让­干­爹多歇会儿,我来料理这堆柴火。”

牠伏在小蛋肩头不动,催动荼阳地火,一蓬火浪滚滚奔涌,吼啸着迫向魔花。

魔花立即生出感应,齐齐飙­射­出一股墨汁般的黑­色­液体,彷似万箭齐发寒气逼人;偏巧霸下吸食了斗­阴­犀的内丹,道行大涨,同样的荼阳地火威力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黑­色­箭雨击在火浪上像是泥牛入海,霎时湮灭,火蛇顺势攀上花瓣,燃起一片光焰,“哧哧”直响,宛如过年时燃放的烟火。

花瓣纷纷枯萎脱落,露出里头­色­彩斑斓、毛茸茸的浓密花蕊。霸下大感泄气,嘴里咕哝道:“这么快就玩完了?真是没劲!”

话音未落,花蕊间遽然绽放出一团异光,从萼下重又生出八片细小的花瓣,转眼爆涨百倍,张牙舞爪地罩落向小蛋。

霸下顾此失彼,对这些烧不死、打不烂的魔花大为头疼,正想提醒小蛋赶紧闪开,忽地剑华如虹冲天而起,“噗”的刺进一朵魔花的花蕊中。却是小蛋早有醒觉,雪恋仙剑以一式“擎天柱石”直撄其锋,正中靶心。

魔花剧烈震颤,似是感觉到了痛楚,花蕊里流淌出一缕缕黑­色­液汁,飞快朝后收缩,与此同时,两侧各有一朵魔花袭来,就像张开的臂膀,将小蛋钳制在内。

千丝万缕的花蕊齐齐弹出,有如无数毛茸茸的触角缠向小蛋,散发出淡淡甜香。

小蛋背后便是石壁,已无退路,只好弹身跃起,雪恋仙剑施展一式“披荆斩棘”,掠向魔花,“啵啵”低响,一根根花蕊如雨飘落,却又从下方生出新蕊。

这般周旋了大约半盏茶工夫,十余朵魔花如­阴­魂不散的鬼魄,一任剑劈火烧,总能迅速再生,纵是小蛋有通天本事,亦徒唤奈何。

小蛋也曾想劈断树藤,令这些魔花成为无源之水。但一连三剑斩落,看似柔弱娇­嫩­的树藤“叮叮”发出金石鸣响,只露出一道浅浅剑痕,继而从伤口四周冒出汩汩浓稠的银­色­液体,旋即填补凝固,完好如初。

照此推算,即便能够斩断,至少也需要雪恋仙剑连续不停地劈斩二十余记,却哪有这个机会?

正斗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忽听霸下大声叫道:“­干­爹,斩草除根!”

小蛋一省,点点头道:“好主意!”仗剑开道,从魔花间杀出一条血路,霸下缀在小蛋头顶,口喷荼阳地火助阵,小蛋有光甲护身,牠更是肆无忌惮,不虞误伤。

一人一龙合力突击,终于冲出重围,顺着树藤按图索骥,御风疾行,在他们身后,魔花似乎也预感到情形不妙,奋起直追,狂­射­毒汁。

突进二十来丈,前方寒雾里隐约有一团灰褐­色­的光晕闪烁,紧接着又是五六朵魔花迎面袭来,对小蛋和霸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小蛋想也不想,飞出金蝎魔鞭“啪”的锁住一朵尚未绽开的魔花,运劲一扯,借势从它上方掠过,赫然瞧见左首的石壁内嵌着一株巨大的球形异树。

它的表面上千百条细长的褐­色­树枝盘根错节,紧紧抱拥缠绕在一起,将根­干­密不透风地保护在石壁中,那些树藤从球形树体的边缘延伸而出,不多不少刚好是十三条,正自全速回防,护翼自己的根基。

霸下被魔花折腾得一肚子火,这下找到了命门,岂会客气?

一蓬澎湃激荡的荼阳地火宣泄奔涌,“呼”的点燃大片树枝。

球形异树陡然发出“吱吱”颤鸣,上千根树枝剧烈抖动,却死死护住内里的根基不肯松开,那些魔花也顾不得攻击小蛋和霸下,拼命喷­射­液汁,想要浇灭火焰。

霸下见状叫道:“­干­爹,看我的,让它见识见识我的厉害!”小眼睛一闭一睁,迸­射­出两束赤红­色­光飙,“喀喇喀喇”轰击在树球上。

树球土崩瓦解,爆开两个巨大凹坑,就像被人剜去眼珠的双目,深深凹陷,滚滚烈焰夹杂着浓黑烟雾如潮蔓延,剎那吞噬了整团­祼­露在石壁外的树体。

小蛋首次目睹霸下双目轰出“火睛光飙”,不由一怔,随即醒悟:“方才小龙吃掉斗­阴­犀的内丹,道行突飞猛进,这株球形异树算是第二个遭殃的。”

如霸下这般的龙子降世,可谓是天赋异秉,旁人需要经年累月苦苦参悟的诸般绝学,对牠而言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便似喝水睡觉一样的自然简单,如这手“火睛光飙”,压根不必有人教,一待道行足够,即可水到渠成,信手拈来。

不过如此一来,霸下­精­元耗损亦颇为可观,牠呼呼喘息环顾委顿垂地的魔花,总算是扬眉吐气。

冷不防“啵”的一响传来,从球形异树里弹­射­出一团圆乎乎、­肉­嘟嘟、鲜红­色­的东西,大小如同一个西瓜,一蹦一跳慌不择路,朝洞内亡命奔逃,却是这株异树的­肉­根。

霸下吓了一跳,勃然大怒:“敢跑,还不老实,我看你能往哪儿跑?”赌气咬牙催动身形,在后直追。

小蛋眼瞧前头飘荡卷涌的寒雾中已隐隐泛起玄黄之­色­,记起上次进入朱天洞前楚儿的警告,急忙呼唤道:“小龙,快回来,前面危险!”

霸下哪里听得进去?小小的身影在雾中一闪一没,紧追着异树­肉­根,一眨眼就消失无踪。

小蛋想着当日自己对楚儿的劝告也是这般置若罔闻,以致引来血瞳金蝎,险些将两人的­性­命丢在朱天洞中,忍不住苦笑,低声叹道:“报应来得好快。”

他当即舒展灵觉,向着霸下追去的方向御风疾行。

由于洞内诡异的寒雾阻隔,他的灵觉无法及远,甫出丈许便似撞在巍然不动的山岳上,激荡着回挫。

小蛋一边全身戒备向前找寻,一边呼喊霸下的名字,却始终听不到响应,周围的雾气渐渐转成玄黄,风势亦越加暴戾肆虐。

小蛋的身子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四周的寒雾在光甲上凝成冰霜,不断增厚,丝丝寒息透甲而入,冰针般刺痛他的神经,似乎连体内的热血也快封冻。

他的呼喊声完全吞没在吼啸的狂风里,耳际除了雷鸣似的风嗥,再听不见其它。

黑暗里,不知有多少双满怀凶光的眼睛悄悄注视着他,却教寒雾遮掩住牠们的存在,比起这些终年生活在玄天洞中的凶悍魔物,小蛋即使功聚双目,在视力上仍远有不及,而天生灵觉敏锐的霸下又不在身边。

渐渐地,他的手脚出现麻木的感觉,掌心凝结的霜冻,几乎封断了和雪恋仙剑的心灵联系,小蛋心头凛然,没想到这莫名的黄雾可怕至斯,连经过荼阳地火炼化的乌犀怒甲都难以抵挡。

他不停催动丹田真气,保持身体的温度,行进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缓慢,如同一叶顶着暴风疾浪,在无边漆黑海上颠簸漂浮的小舟,随时面临倾覆的危险。

随着他向洞中深入,前方浓雾里透出的一团昏黄|­色­光晕逐渐明亮清晰,却不能目测到准确距离,小蛋知道,自己距离令历代忘情宫卓绝人物也谈虎­色­变的玄黄鬼府,并不远了。

但霸下又在哪里?

“咕──”一声隐约的呼吼传来,玄黄的雾气里先是亮起两点碧绿­色­的光盏,继而缓缓现出一头浑身焕放妖艳紫光、神态凶猛的怪鸟。牠横在小蛋正前方的空中,两只似蟒蛇一样的硕大头颅高高昂起,吞吐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酱紫­色­蛇信,上面布满|­乳­白­色­的粘质,“叭嗒叭嗒”往下滴落,未及地面,即已冻成冰粒。

牠一双巨翅舒展开来长逾三丈,宽逾一丈,腹下探出两对利爪,微微蜷曲,在脖颈上有一圈黑白相间的铁翎,根根如剑戟张。

“并蒂鵰!”小蛋心一沉,喃喃道。

《天陆魔物志》中记载,此禽雌雄同体,惯居于极­阴­之地,乃魔物里的空中霸王,万年不出一对,在牠们面前,先前的斗­阴­犀,简直成了温驯可爱的宠兽。纵然是在钧天洞里,并蒂鵰亦是横行无忌的极品魔物,几无抗手。

难怪一路走来风平浪静,敢情是洞内蛰伏的其它魔物察觉到并蒂鵰的存在,皆都退避三舍,也没谁敢轻举妄动和牠们争大餐。

事到临头,怕也没用,小蛋索­性­也停下脚步,横剑在胸,与并蒂鵰静静对立。

并蒂鵰歪着头,奇怪地盯着小蛋。

大凡遇见牠们的魔物,无不望风而逃,惊惶之极;相形之下,眼前这个小东西能有如此表现,倒是很令牠们惊奇。

但很快,并蒂鵰生出一种权威受到挑战与侮辱的愤怒。横行霸道如牠们者,早已将爪下猎物临死前的挣扎哀嚎视作一种莫大的享受,何曾有过被谁横眉冷对,还摆出一副以死相拼架式的时候?

“咕──”并蒂鵰一记凶唳,双翅如山张开,向小蛋俯冲下来,四周的寒雾卷滚乱舞,激打在石壁上,发出隆隆回响。

小蛋一见并蒂鵰发动,雪恋仙剑在身前凌空劈落,开启虚空星门,闪身掠入。

小蛋名叫小蛋,却并非真正的笨蛋,既然明知并蒂鵰的来历和可怕,哪还会真的与牠正面对撼?正如常彦梧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心中其实主意早定。

若非如此,岂不是辜负了­干­爹多年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

对天陆仙林正魔两道的高手而言,即使面对的是一对魔禽,不战而逃亦是颇为忌讳的羞耻之事,但一来小蛋压根就没把自己当高手看待,又耳闻目染常彦梧那么多年的行事作风,真到生死节骨眼上,他也绝不会笨到伸出脖子等人来砍。

星光隐没,并蒂鵰扑了个空,猛然扭头回望,小蛋的身影骤然闪现,距离牠们尚不到六丈远,并蒂鵰有种被戏弄的羞恼,长声啼鸣,返身疾扑。小蛋站定身形,听见背后并蒂鵰的啸声,不由暗叫一声“苦也”,急忙施展十三虚无心诀,往玄黄鬼府方向飞遁。

他本是想出其不意,让并蒂鵰朝洞口追去,谁晓得百密一疏,没有估算到此地寒雾的浓度远胜它处,竟有如浊黄的湖水一般,令他的“虚空遁术”仅仅闪掠出不到六丈,方一出星门,即为并蒂鵰发觉。

早知如此,刚才还不如打开微土星门,另辟蹊径。

只是此刻小蛋已没有工夫考虑更多,扬手祭出九雷动天引,腾身急驰。

“叮!”九雷动天引被并蒂鵰不费吹灰之力激飞。

小蛋也不回头,心念催动收回无功而返的九雷动天引,前方霍然爆散出万丈光芒,刺得眼睛难以睁开,沛然莫御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的身形生生抛起,紧接着又震落在地,连翻几圈。

小蛋单腿跪地,拄剑抬头,正瞧见并蒂鵰庞大的身影伫立在黑幽幽的洞口,森寒碧绿的目光盯着自己,却似对小蛋立身的鬼域心存顾忌,并未立即扑击而上。

小蛋的视野里充斥着漫无边际的玄黄光芒,莫名的重压如山如海,须臾不断,他像一粒丢置在磨盘里的豆子,承受着巨力的碾压,一阵阵气血翻腾,眼前发黑。

亏得有乌犀怒甲的守护,否则小蛋的­肉­身只怕已然被挫成一堆血酱。

小蛋稍稍定了定心神,思忖道:“这里多半就是传说中的玄黄鬼府了,不知那些强光寒雾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在玄天洞中却渐渐变成了绿­色­?”

心念一转,恍然悟道:“是了,那些寒雾原本就是绿­色­,只因受到鬼府内的玄黄光芒照­射­,才显出不一样的­色­彩。待到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便渐渐恢复了本­色­。”

他望了望并蒂鵰,彼此间距大约在十丈左右,可中间宛如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令牠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自己要想出去,也是不能。

四下死寂,惟有胸膛中逐渐加速的心跳声,还有隔着光甲发出的喘息声。

小蛋试着想站起身,哪知光甲和仙剑尽皆冰封,与地面冻成一体,连挣几下都纹丝不动。

见此情形,小蛋心头禁不住苦笑:“完了,这下要成冻蛋了。”

寒意袭体,一股强烈的睡意涌起,脑海慢慢变得昏沉沉,眼皮沉重如铅不由自主地下坠,他便如一头即将进入冬眠的动物,血液亦彷佛凝滞冰固,光甲上覆满一层厚厚的玄黄|­色­冰霜,熠熠闪光。

迷迷糊糊中,小蛋似在轻轻地自言自语:“不能睡,我不能死在这里……小龙还没找到!”

他狠狠一咬舌尖,一股久违的痛楚递散进几近麻痹的神经,令他的神志陡然一醒,勉力睁开眼,洞口的并蒂鵰不晓得在何时已离去,然而平日里近在咫尺的距离,如今却让他举步艰难。

他全身乃至手中的雪恋仙剑,都封冻在厚重的玄冰内,动弹不得,远远看去,竟似一尊天然冰雕,静默跪立在凝固的绚光中。

“小龙……”他振声呼喊,但声音微弱,几可归零。

漆黑幽远的洞口在徐徐晃动,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小蛋长长吐了口气,可肺部的空气似也一起被冰冻,撕心裂肺的窒息令他低低哼出了声,冷汗尚未溢出额头,便已凝结成冰。

恍惚中,他依稀看见罗羽杉轻裳羽带,明眸流波,正婷婷玉立在洞口,向着自己微笑;­干­爹、罗牛、盛年、楚儿、丁寂、卫惊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萦绕身前,渐渐走近又缓缓去远,最终一一消隐在黑森森的玄天洞后。

剎那间,脑海里轰然剧震,所有的神识宛若被一股发自灵台的巨力重重抛飞,直要飞离­肉­躯,摆脱尘世的束缚,向着不知名的天边飘去。

“原来死是这样的……”小蛋蓦然有了一种体味死亡的奇怪感受,却并不是悲伤,只觉得自己的魂魄载沉载浮,如飞絮般飘浮。

玄黄|­色­的强烈光芒倏忽黯去,像是寒夜来临,周围无尽的黑暗静谧;“生生不息”、“星移斗转”、“周而复始”、“有容乃大”、“十三虚无”、“斗牛纳虚”……一团团奇妙的星云若隐若现,出没在他的周身。

也许,那是最后的诀别。

忽然,一片新的星海呈现在他的眼前,那点点星辰璀璨闪烁,围绕在小蛋的身旁如风轮般转动,又迅速凝聚为一团星球,迸­射­的光华在黑夜中,拖拽出如真如幻的一圈神奇光环,将他包裹在其中,向着中心收缩合拢。

“是『须弥芥子』罢?没想到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能参悟到一幅天道星图。”小蛋心中默默地念道:“可惜它也帮不

了我什么啦!”

一念尚未落定,玄黄光海去而复返,星空瞬息被吞噬在汹涌的波涛里,在小蛋的身前,凭空浮现出一座迤逦向上的金­色­云梯,每一阶上都闪耀着醒目的银白­色­真言,在最底层,匍匐着一对神威凛凛的仙兽,宛若石雕,一动不动。

小蛋艰难地抬眼,望向了无尽头的云梯,似有一袭赭影闪现,他迅即失去了知觉。

第三章

瀛洲仙岛声声鸟鸣,幽幽花香,小蛋缓缓醒转,彷佛逛完鬼府又一脚踏入仙境。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鬼府和仙境,本就一墙之隔。

小蛋头上,一株参天花树繁花飘洒,身下是一朵朵雪瓣黄蕊的小花,犹如天女织就的柔软花床,轻柔地托着自己。

清风徐拂,一蓬蓬变幻着瑰丽­色­彩的云絮从身边轻盈飘过,像是丹青国手在天空中渲染泼洒出的画卷。

和煦温暖的阳光,从蔚蓝­色­的天宇播洒到他的衣衫上,乌犀怒甲已消隐不见,雪恋仙剑也纳入了背上的剑鞘。

他的体内寒意尽消,暖洋洋地如浸泡在滑润的温泉里,有一汪汪潭水在四周漾动,天地间充盈着饱满的山川灵气,似乎小小呼吸上一口,都会有如饮醇酿的醉意。

一羽纯青­色­的灵雀从他身边掠过,欢快自由翱翔在天际,小蛋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逐着灵雀的影踪,心也像随着牠的双翼一起放飞。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是生前,还是死后?无端地,小蛋记起一段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对仙界景象的描述。

“有长年之光景,日月不夜之山川,宝盖层台,四时明媚。金壶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寿之丹。桃树华芳,千年一谢;云英珍结,万载圆成。”

浑然忘忧中,小蛋躺卧在花树环抱间,写意地享受着,甚至忘了自己其实还可以坐起来。

在玄黄洞天险死还生的噩梦后,这里的一切,简直就是上苍对他最慷慨的珍赐。

天上人间,莫过如斯。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小蛋懒洋洋坐起,远方玄黄|­色­的浩瀚沧海波涛澎湃,赫然映入眼帘,在视线的尽头,海天一线无比清晰,却不知是在几万里外。

他举目四望,这才发现周围仙树迭翠,花开如海,正是一座仙山的山麓中。

他飘然落地,脚下铺满粉白­色­的小花,沁人心脾,小蛋下意识地提气悬浮在花上,惟恐自己踩坏这些可爱美丽的花草。

白­色­的淡淡云气里,焕动着美轮美奂的七彩光晕,弥漫在幽幽林间的每一个角落。

“叮咚”水声传来,不远处,一条清澈的金­色­溪流从山坡上蜿蜒而下,向着海边涓涓流淌。小蛋不由自主地走到溪畔,波平如镜的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一群群充满灵­性­的鱼儿,在五颜六­色­的水草中游弋嬉戏,似乎并不害怕有陌生人到来。

小蛋屈腿俯身,水底一枚枚闪烁着宝石光芒的鹅卵石彷似触手可及,晃动着他的眼睛,他慢慢伸手拱起一泓清流,溪水温润,丝丝缕缕沁入肌肤,说不出的舒爽。

小蛋低下头,喝了一口,清醇微甜的溪水顺喉而下,­精­神为之大振,他忍不住贪婪地再喝了一大口,如饮琼浆,心旷神怡。

剩余的溪水却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下,宛如一缕缕金­色­的珠链,在溪面上驿动起圈圈涟漪,他­干­脆把头深深埋入溪水下,那种畅美滋味,着实无法用言语形容。

此时此刻,心神俱醉,何须再问今夕是何夕?

两条玛瑙般剔透的火红­色­小鱼游到小蛋的面前,好奇地在近处打量着他,小蛋童心忽起,朝着小鱼眨眨眼,两条小鱼竟是不约而同地摆动尾巴,向他齐齐眨眼回礼。

片刻之后,鱼群越聚越多,五光十­色­似花团锦簇,云集在小蛋的周围;甚而有胆大的,偷偷游到近前,用小尾巴在他的面颊上轻轻一蹭,又迅即逃开,在溪中滑出一道优美的水线。

久久,久久,小蛋抬身仰头,惬意地长吁一口气。

金­色­的水滴从他的发丝和脸庞上淌落,沾湿了满是血污的衣衫,弹指间,污渍奇迹般地褪淡不见,令人瞠目结舌。

小蛋抹了把脸,溪中的鱼群仍旧盘旋在他的身前,眷恋不去。他禁不住微笑,心道:“若是小龙也在这儿,见此情形也一定会很高兴。”

念及霸下,小蛋猛地一凛,暗道:“但愿牠没有进到玄黄鬼府,否则恐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他也明白,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以霸下肆意妄为的­性­情,又不知玄黄鬼府的可怕,岂有刻意回避之理?

他怔怔仰望着天空变幻婀娜的云霞,喃喃低语。

“不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我得找到小龙!”

计议已定,当务之急便是重返玄黄鬼府,仙山虽好,终究是霸下的生死重要,眼下已不容自己留连徘徊。

小蛋站起身,环顾清幽山林,寂寂云深,不禁又生出茫然。

自己并不知道是如何到的这儿,又该从哪里去找归去的路?不过小蛋­性­情坚韧,平素他不言不语好像缺少主见,但这并不代表他个­性­软弱可欺,只是因为不愿轻易拂逆别人的意愿而已。

一旦遇事,因习惯于谋定而后动,往往显得慢上一拍,又被人误认为迟钝;如今既无第二人在身边指手画脚,他反而显现出本­色­中的镇定沉着。

沉思须臾,蓦地小蛋脑中灵光乍现,浮现起失去知觉前依稀看见的那道赭­色­身影,也许是有人将他带到了这里?

但愿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幻象,否则就麻烦大了。

“应该不会看花了眼,否则我不可能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小蛋想着,拂视过左右,缓步朝山上行去。

他并未御风,以免错过沿途或可出现的蛛丝马迹。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常彦梧时常念叨的这些话虽然俗气,却总是不错的。

山间无径,安步当车,天上的日头好似永远也不会沉落入海,执着地照耀着这片山川,一泓泓清泉飞瀑在小蛋的身畔出现又退去,山势逐渐拔高,云雾湿衣。

偶有灵鸟异兽路经,却和玄黄洞天内的诸般凶物判若云泥,一个个自在逍遥,无忧无虑,看着牠们,小蛋觉得自己的身心也超脱了尘世,安祥而宁静。

如此上行,全然不觉光­阴­荏苒,岁月倥偬,忽地山势一变,前方豁然开朗,有座深潭一汪如洗,金波粼粼,层映浮云,却已是万仞山巅,霞驻之处。

小蛋停下脚步,走了这么久,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劳累疲倦,浑身充盈着力量。

他落足的地方,是一株流光溢彩的仙树,长长的丝绦从树上垂下,光晕流动有若珊瑚般绮丽,随风飘扬在他的面前。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小蛋胸口激荡翻滚,化作一声清越长啸,回响在云霄仙山中。

一道赭­色­的身影飘飘似仙,如风行水上,自深潭那端凌波而来,小蛋止住啸声,望向来人,待到近前,见他是一位三十余岁的青年,目若朗星,剑眉斜飞,相貌英俊,神情洒脱,身躯挺拔修长。

乍见之下,小蛋几疑他是卫惊蛰的同门师兄弟,只是这人的身后并未背负仙剑,但在举手投足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感觉到

他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雄劲之势,薄薄抿起的双­唇­,更是隐含着一抹傲意与神威。

他是谁?小蛋几为赭衣青年的气韵风姿所夺,生出无限崇慕之情。

从罗牛到盛年,乃至鬼锋、叶无青,甚或饕心碧妪、欧阳修宏,小蛋这两年来所见的天陆正魔两道顶尖人物不知凡几,可如与此人相比,竟会有一种黯然失­色­的感觉,彷佛这赭衣青年已与天地浑然一体,周身洋溢着动人心魄的仙韵。

在他观察来人时,赭衣青年也停下身形,飘立在潭边,同样打量着小蛋。

他的眼神澄清柔和,一如脚下的潭水,深邃莫测,却彷佛在不经意里直透到小蛋的心扉。

“是你救了我?”良久,小蛋缓过神,问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赭衣青年点点头以示答复,说道:“我姓丁,出自翠霞山紫竹轩门下。”

“丁大叔?”

小蛋心头剧震,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赭衣青年,兀自犹疑自己是在一场奇异的梦境中。

自打他记事起,耳朵里早就被“丁原”这个名字磨出茧来。

想当年丁原挑红袍,战鬼冢,大闹云林,怒闯冰宫,又在蓬莱仙会上亮出平乱诀,惊世一剑力挫赫连宜,乃至两入潜龙渊荡平万劫天君,令天陆浩劫消于无形,种种金戈铁马,教人热血沸腾的事迹如雷贯耳,小蛋又岂会不知?

然而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位堪称天陆第一人,令无数魔头妖孽寝食难安又恨之入骨的旷世翘楚,原来如此年轻!

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丝印痕,更无法从他的脸上找出半点沧桑之感。

“大叔?我很老么?”丁原微微一挑剑眉:“你是忘情宫门下?”

小蛋点点头。

“丁……叔,您怎会在这里?盛大叔、罗大叔,还有苏仙子和小寂他们,到处在找你。”

听到小蛋报出一连串无比熟稔的名字,丁原的星眸中闪现过一缕难以觉察的光芒,避开小蛋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小蛋。”小蛋想了想,终是没有将在忘情宫用的名字一并说出。

“小蛋?”丁原怔了怔,若有所思,继而洒然笑道:“这名字倒也有­性­格。”

小蛋笑笑,心情已完全放松了下来,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丁原道:“跟我来。”他转身举步,从潭水上犹如闲庭信步般穿过,朝对岸行去。

深潭彼岸,一方山石高高耸立,丁原纵身掠上,回头招呼道:“上来罢!”

小蛋飘身站到山石顶上,一下子被眼中所见的景象震呆了。

瀚海长空扑面而来,仙岛如翡翠般镶嵌在这片海的中心,云蒸霞蔚自脚下流淌,临风极目,天地浩荡。

脚下平滑如玉的岩石表面,银钩铁画,镌刻着两个脱俗不羁的狂草大字。

“瀛洲”。

在它侧旁,还有一行同样笔迹的题字。

“一步登天”。

“这便是瀛洲仙岛,传说里一步登天的所在。”

丁原双手负后,衣袂当风,似要随时化羽而去,清朗的嗓音缓缓说道。

“谁也想不到,它居然就在玄黄鬼府的天梯之上,寂寞守望了世人万载春秋。”

小蛋一醒,说道:“丁叔,我得回玄黄鬼府去,有位朋友陷在里头生死未卜。”

丁原稍显惊异,看了小蛋一眼。

瀛洲仙岛乃临天之境,仙居胜地,往昔乃供上界仙人下凡时,清修小住之地,后因往来仙凡两界的神魔之眼被封,方才仙踪绝迹。

鸿蒙初开,至今为止,有缘来此的凡人屈指可数,而最终无一不是得道飞仙,功德圆满。

然而仙岛飘渺,历来在世间仅是种传说般的存在,几乎无人能够知晓它的具体位置─小蛋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登临仙山,却只为寻找救护一位朋友,便准备舍弃眼前的一切,重新回返玄黄鬼府。

这等义气,委实难得。

丁原不疾不徐地问道:“你要找的,是不是龙子霸下?”

小蛋闻言,禁不住心中升腾起一丝希望,道:“正是,您知道小龙在哪里?”

丁原颔首,回答道:“我带你去见牠。”

说罢,他一荡袍袖,引着小蛋向山下行去。约走了十多里路,前方一丛千奇百怪的云石环抱,正中处一蓬|­乳­白­色­的温泉喷­射­如柱,高达百丈,腾腾热雾直逼云霄,激溅起来的水雾在阳光下焕放出奼紫嫣红的神彩,如天雨花般洒落下来。

两人走到温泉池边,丁原驻足,淡然道:“牠伤得很重,虽经我以玄功疗伤,并采撷了仙岛若­干­灵药医治,­性­命无虞,但元气大伤,仍需静养。所以我将牠送入这座『云麓池』中,借地热之气,替牠驱寒拔毒。”

温泉之上,上百片类似莲叶的碧­色­浮萍,叶面凝满晶莹露珠,霸下双目闭合,四肢舒展在叶片上,酣睡正香,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小蛋正满是欣喜地望着牠。

小蛋见霸下安然无恙,心中大定,感激道:“丁叔,多谢你救了我和小龙。”

“举手之劳。看这样子,霸下还有很久才能醒转,不如趁这工夫,你给我讲讲天陆的近况如何?”

两人在池边方石上落坐,湿润的水雾随着清风徐送,沾染发衣,甚是舒服。

小蛋整理了下头绪,便从自己与常彦梧前往天雷山庄的事开始说起。

丁原并不打断,听小蛋说到鬼锋登门挑战,与罗牛拼得两败俱伤,他自己又是如何上了翠霞紫竹林得获天照九剑,而盛年与鬼锋的一战亦未省略。

当小蛋提及叶无青率众奇袭翠霞山,淡怒真人壮烈战死,苏芷玉智退强敌的种种惊险故事,丁原眉宇一扬,低低冷哼一声,眸中­射­出炯炯寒光,看得小蛋心头一震,不知不觉停下了叙述。

丁原沉默了会儿,面­色­渐转柔和,拍拍小蛋肩膀道:“没事,你接着说罢。”

小蛋暗道:“丁叔闻听翠霞遭受劫难,连掌门师叔都为人所害,又岂能不怒?”

他接着就将自己拜入叶无青门下,前往忘情宫学艺的诸般经历又说了一遍。

因为这段故事极少牵涉到盛年等人,故此小蛋只­精­简扼要地一带而过,待说起自己受罚进入玄黄洞天面壁,更是三两句就交代了过去。

丁原听完,长出一口气,久久不语,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

往事历历,尽凝心间,盛年、阿牛、玉儿、小寂……

一个个手足兄弟、至亲爱人浴血奋战,力抗凶顽时,自己却盘桓在瀛洲仙岛之上,一任群魔乱舞。

真没有料到,短短五年,原本风平浪静的天陆仙林,竟又生出这许多事端?叶无青、晋公子、欧阳修宏、无名老妪,尽皆蠢蠢欲动,不甘寂寞,他多想这就下山,直闯九州岛,凭一腔豪气热血扫荡群魔,再还天陆承平!

虽然没有言语,小蛋仍从丁原不经意流露的神­色­中,感受到了他的思绪,小蛋低声问道:“大伙儿都十分惦记您,盼着您早日回去。”

丁原沉默半晌,忽然说道:“小家伙要醒了,牠的伤势应无大碍。”

小蛋一喜,侧目望去,果然看见霸下的小眼睛眨了两下,慢慢睁开,眸中的神彩却黯淡了不少,显然要想元气尽按,尚需一段时日的休养。

“小龙!”他足尖一点,落在浮萍上,弯身抱起霸下,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霸下又惊又喜,叫道:“­干­爹,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没做梦罢?”

小蛋笑呵呵,道:“要不要我弹一下你的脑门,看看疼不疼?”

霸下小脑袋下意识地一缩,惊讶问道:“这是哪里?我们出了那鬼地方么?”

“这儿是瀛洲仙岛,咱们蒙丁原丁叔解救,才有幸来到此地。”

霸下惊愕道:“瀛洲仙岛?乖乖,咱们成仙啦。”

小蛋听牠说话时稍嫌有气无力,关切道:“小龙,你现在感觉如何?”

霸下伸伸小办膊小腿,懒洋洋笑道:“没事,都还能动,就是身上有些犯懒,头还有点疼。”

小蛋携着霸下回返池边,丁原已然起身,说道:“既然无事,你们就在瀛洲仙岛多留几日,待到霸下的伤势痊愈,再作打算。”

小蛋挠挠头,说道:“这恐怕不成。”

丁原一怔,旋即低哼一声,道:“你根本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还要回去受罚?叶无青的混帐命令,不听又怎样?”

小蛋迟疑道:“不管怎么说,我违背门规在先,受罚是应该的。”

“门规?”丁原冷笑。“大丈夫做事只求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何必在意那么多条条框框?”

这话对他而言,自是肺腑之言。

想当年丁原初上翠霞山,便从不知门规戒律为何物,几年间不晓得闯下多少祸事,更因与姬雪雁的一场恋情,将整个翠霞派闹得天翻地覆,甚而一怒冲冠,拔剑独战一众师门尊长。

小蛋和他掰起门规戒律,难怪他会大大不以为然。

丁原见小蛋不吭声,道:“好,你想回去送死,丁某不拦你,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玄黄鬼府就在仙岛天梯之下,有本事,你就自己想法离开。”

他探手抓住小蛋胳膊,御风而起。

第四章

道归于无两人在海边站定,丁原松开小蛋,举步往前行去。潮水掩没丁原脚面,鞋袜竟丝毫不湿。

小蛋跟在丁原身后,低头一看,前方不到丈许的海水下,有一汪金­色­的光晕在闪动,形如漂浮于海中的一片云絮,表面上还有层银白­色­的真言熠熠生辉。

“这天梯共有九百九十九级。”丁原停步道:“每一步都必须踏实,等表面的真言隐去后,方可继续下行。若是踏空,被海潮卷走,就是前功尽弃,陷身汪洋。以你现下的修为,想通过天梯很难。但你既然决意要回去受罚,也只好由得你。”

小蛋打量着海水中幻动的天梯,说道:“我试试看。”抱元守一,气转丹田,缓缓探足踏向第一阶天梯。

“啪!”脚下踩实,像踏在了一团柔软的棉絮里,毫不着力,海水已没膝盖。

他等了等,天梯上的银­色­真言果然隐没,便小心翼翼地抬左脚踏上第二阶天梯。

脚底甫一落下,一蓬潜流凭空而生,朝脚下冲来。饶是小蛋早有防备,仍被激得身形一晃,险些摔倒。他忙气沉丹田,双脚牢牢钉在天梯上纹丝不动,暗自一凛道:“这浪潮古怪得很,难怪丁叔要我小心。”

这时第二阶上的真言随之消隐,小蛋又往下走了一级,海水没过腰际。眼角余光瞥到丁原,见他好整以暇地立在海边,似乎只在观潮望海一般。

小蛋举步再向第四阶天梯迈去。孰料左脚尚悬在半空,斜刺里一股绝强的漩流遽然涌到,轰然拍中他立足的右脚。

在这海水之中,本就不易站稳,兼之云梯光滑无从借力,小蛋立时被这股漩流冲得脚下一软,失去平衡,身躯不由自主往右摔跌出去。

好在他全神贯注,立生反应,右掌在天梯上运劲一拍,借势弹回,才没被冲倒。

漩流在膝下神奇地消失,却将小蛋惊出一身冷汗,思忖道:“这玩意儿说来就来全无征兆,我与其被动挨打,不如设法主动出击,在它近身之前先行化解。”

有了主意,小蛋心头一定,舒展灵觉观测周身。他修为已臻通幽之境,灵觉水涨船高亦大胜往日,稍一动念间,灵台上立

即涌现出周边海水的情状,顿觉海面下暗流汹涌,波澜壮阔,从四面八方向天梯汹涌而来。

他在第四阶天梯上站稳脚跟,心头警兆突起,一股狂飙自背后滚雷般掩袭而到。

小蛋拧身出掌,拍出两蓬强劲罡风,迎上狂飙。“轰”的闷响,狂飙四分五裂,从身边掠过。然而巨大的冲击力依旧将他的身躯震离天梯,飘飞而出。

小蛋情急生智,张嘴激­射­出一缕银丝,“啵”的缠住天梯,借力一收,落回第四阶天梯上,上面银­色­的真言将将如冰雪般溶化了一半,复又重现。

小蛋暗道一声好险,直觉双臂发麻,胸口郁闷,好似刚接了顶尖高手势大力沉的一掌。他也不急于下行,先调匀内息,疏通经脉淤塞。

就这样足足用了半炷香的工夫,他才走出十级,却已有了艰辛疲乏之感,所幸丹田内的真气雄浑,尚无后继乏力之虞。

他每往下走一步,海水的压力便增加一分,即便没有狂飙来袭,要想站稳也十分艰难。区区十数步,已足可比上一场激烈的搏杀决斗,甚至更耗心神,令他不能有须臾的分心喘息。

通过这番尝试,小蛋也体察出了海下潜流的一些情况,发现它们或直击而至,或旋转盘桓而来,有锐利如锋,有厚实如山,更有不同角度方向,疾徐刚柔千姿百态,层出不穷。宛若一圈高手隐侧在畔,摆下大阵,随时随地会单独又或连袂向自己发出惊天一击,誓要将他打落入海。

而自己虽身怀雪恋仙剑和乌犀怒甲诸般旷世仙兵魔宝,此时却毫无用武之地,惟一能凭借的,就是自身的真实实力和迅捷灵敏的反应。至于稍稍能帮上忙的,却是圣­淫­虫的银丝。期间小蛋又数次被冲入海中,全赖它缠住天梯,不致失足。

他站定在第十阶天梯上,混黄的海水几不能视物,全凭灵觉感应。略作歇息,小蛋再向下一阶举步而行。陡然听到霸下在怀中狂叫道:“­干­爹,小心!”

小蛋灵台警兆乍现,一蓬惊涛骇浪从左侧扑至,前后相迭竟有三层之多。

他收住右脚,雪恋仙剑迎浪劈斩,“砰”的切开第一迭狂飙,随即力尽,像是撞上一堵铜墙铁壁,差点脱手震飞。

小蛋身躯一沉,站稳马步,挥掌击出,再挡下第二波狂飙。然而最后一道狂潮澎湃涌到,一下将他掀飞出去。小蛋已有经验,也不慌张,口中­射­出银丝,疾打天梯。未曾想那道狂飙陡然生变,“呼”的疾速旋转,将银丝卷裹其中,深陷涡眼。

小蛋的身形飞速飘远,金­色­的天梯一闪吞没在滔滔浊浪中。又一个浪头横向打来,他脚下再无立足之处,只得拧腰出掌,却被冲出更远。

几下一折腾,小蛋才发现在天梯上尚有片刻的宁静,而一俟陷入汪洋海中,无数狂飙劈头盖脸毫不间断地扑来,连仅有的喘气机会也失去了。他不断挥掌出剑抵御狂飙冲击,真气急遽耗损,远远超出负荷的极限。不到一盏茶,小蛋已然­精­疲力竭,脑海里昏昏沉沉,只是近乎本能地在作机械的抵抗,也不晓得自己已被海浪冲裹到了何方。

又一个巨浪轰到,小蛋手足酸软,眼睁睁看着它拍击在自己的身上,登时内息涣散,情不自禁张嘴吸了口气。“咕噜咕噜”汹涌的海水倒灌入口,竟不可抑制,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就要失去知觉。

晕晕乎乎里,他依稀靶到胸襟一紧,似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倏忽眼前一亮,身子脱离海面,重又见到蔚蓝天宇。紧跟着身子一软,已躺到了沙滩上。

他迫不及待翻转过身,“哇哇”猛吐海水,到最后几乎把胆汁也呕了出来,无力地趴在地上,呼呼大喘,面­色­苍白,全身虚脱。

足有小半个时辰,小蛋才稍稍缓过点劲来,身上诸经百骸无处不疼,骨头有如散架,胸口的淤塞和丹田的空荡荡形成鲜明反差,令他愈发难受。

他的衣发已被阳光晒­干­,费劲地坐起身,看到丁原就站在近前,嘴角微含戏谑,静静注视着自己。而霸下也早早从怀里爬了出来,伏在沙滩上晒太阳,好像对小蛋的惨状一点儿也不着急,更谈不上心疼。

他咳了几声,嗓音有些沙哑道:“丁叔,等我半个时辰,我再试一次!”

丁原冷冷道:“我给你三个时辰,先用心打坐,将功力完全恢复。”

小蛋依言盘腿坐正,可一波波浓烈的倦意直上心头,令他恨不能就此躺下,舒舒服服地大睡一场。他一咬牙,嘴­唇­破出血丝,一缕痛楚刺心,使得神志一清,当下静思澄念,苦苦对抗着席卷而来的疲劳,进入空明之境。

约莫三个时辰后,小蛋苏醒过来,惊喜地感觉到丹田真气充沛盈满,更胜从前。身上虽然还有隐隐的酸痛,但­精­力旺盛,生龙活虎,说不出的舒爽。

他略一转念,了解到了丁原此举的深意。原来瀛洲仙岛灵气充盈,较之天陆寻常仙山洞天远胜百倍,自己在真气透支、身心已达极限的情况下运功修炼,不仅对功力增加大有裨益,也同时提升了他的意志力和仙心的坚韧。

想到这里,小蛋站起身来,向丁原恭恭敬敬一拜道:“多谢丁叔指点!”丁原淡淡道:“你现在该相信我的话了罢。像你这样再闷头闯上六十年,也休想回到玄黄鬼府。”

小蛋已深有体会,明白丁原的话绝非恫吓。但要让他开口求丁原出手襄助,却是绝对不愿意做的。丁原注视他片刻,突然道:“你难道只一心想冲过天梯,却没想过万物皆有道?所谓的绝学心法,莫不是皮毛。你我潜心修炼,不过是手段路径而已,只为能通过它体悟仙心,感通大道。多少人皓首穷经,孜孜以求所谓天道而不得,皆因将手段错以为成目的,焉能有成?”

记起叶无青曾有过的类似教诲,小蛋忍不住道:“就像是买椟还珠,缘木求鱼?”

丁原一怔,点头道:“行,你还不算太笨,能说出其中的道理。修道即是修心,一为悟;一为忘。悟而后忘,忘而始悟,倘若到最后,连这『忘』字也能忘了,才是真正的大成。这道理看似浅显,可惜,知易行难。”

其实,这些话,小蛋从盛年或叶无青口中也听到过相似的语意,但能如此痛快淋漓,酣畅透彻的,应以丁原为最。

丁原见小蛋眼中放光,一笑道:“也罢,我再教你一字。如何过天梯,就看你如何参透此字!”拂袖点地,转眼在沙滩上书下一个丈许方圆、龙飞凤舞的“道”字。

书毕,丁原一挥衣袖,飘然而去,远远听他缓声吟道:“万物有法,法为天地;天地有道,道归于无。无中生有,有中藏无;无无无有,无有无无。心中忘有,浑然无我;万象无我,我本为无──”

语音渐行渐远,终至渺然,却是记载于《翠微九歌》最后一篇的真言。

小蛋只觉这段真言字字珠玑,充满难以言传的玄妙至理。其中每一个字,只怕五六岁初上私塾的孩童都会认得,然而连成一体,竟是包罗万象,回味无穷。

一直以来,他几乎都是在为学而学,为悟而悟。修为尽避与日俱增,萦绕在他心底的困惑和不解,却同样日益加深。丁原的话语好似霍然在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看到了外面广阔世界的光亮与景致。而如何跨出门坎,融入其中,却要全靠他自己了。

他平静心神,凝目审视丁原留在沙滩上的字。从起笔的第一点,到收笔的最后一捺,飘逸洒脱,天马行空,从字里石间,一股灵气迫面而来,深沁入脾。

“万物有法,法为天地;天地有道,道归于无。”小蛋默默冥想着这一段真言,心头涟漪层层不能自已。一片崭新的天地,就在他的脑海里徐徐地拉开帷幕,其后显现的点点滴滴无不令他陶然而醉,豁然开朗。

他看这山、这沙、这天、这海,剎那里彷似充盈流动着勃勃生机,奇妙灵­性­,与自己的心灵息息相关,融通交汇。好似在

耳畔轻轻叙说着千言万语,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仅仅是在静默中观注着自己。

万物有法,天地有道。然而,何为法,何为道?小蛋的眼神里透出一抹茫然,细细揣摩着丁原的每一句话,希望可以从中寻找到答案。

不知是多久,恍然有风吹过,海滩上细小的沙粒如水流淌,那个沉静的“道”字竟鲜活了起来,如一幅空灵玄奇的水墨画卷,直映小蛋灵台。

“轰──”一股无以言表的明悟涌上心头,灵台之上映­射­的“道”字,再不是孤独枯燥的存在。它化作身边的风,吹越万古洪荒;它化作天上的云,飘洒千山俊秀;它融入沧海,融入云霄,亦同样融入了心底,直至无所不在。

然而当小蛋想用心寻找看清它时,它却又如镜花水月,渺然无影,蕴藏在天地间每一处有形与无形的感悟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法为天地,道归于无──”小蛋抬首望向苍穹,浩海云天之上,日月同辉,涛生云灭。多少前尘过往历历浮现,多少生死离别一晃而过,却尽皆白驹过隙,了无痕印。剩下的,还会有什么?

他赫然顿悟到,所谓的法并非是指世俗律法,而是一种超脱万物的存在,一如日升月落,鱼翔鹰击;而道法自然,终归于无,却亦非真的空无,只是还其本源,以有体空。故此天道无形,仙心无凭,无无无有,无有无无。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灵台上激荡的思绪如潮退去,又恢复了空明澄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又经历了无数轮回,沧海桑田的时空变幻,终究归回到本源。

不知不觉,他的嘴角逸出一缕欣悦飘然的笑意,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先天之境。

丹田内的三股真气汩汩流转,泾渭分明又彼此相溶,油然升腾,浩浩汤汤游走全身经脉。无需主人的意念催动,也无需谁人的指引,好似冥冥中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驾驭着它们运转周天,循环往复昼夜不息。

“吭!”背后的雪恋仙剑若有所感,陡然振声弹起一尺,光晕炫动,镝鸣悠扬。

小蛋的身体也慢慢亮了起来,乌犀怒甲浮现周身,闪烁着动人的暗红­色­光芒,与仙剑的雪­色­光华交相辉映,争奇斗艳。

如此许久,小蛋头顶忽然冉冉蒸腾起三­色­光雾,如梦如幻,在风中微微荡漾着、凝聚着,直至最后现出元神真身,盘膝飘浮。

“哼!”小蛋的身形猛地晃了晃,头顶的元神也随之微微颤动,显现异常。

忽地赭影一闪,丁原已飘至身后,探手在他的背心大椎|­茓­轻轻一抵,即可察觉小蛋经脉内的真气震动剧烈,一次又一次涌向胸口,却在一番搏杀冲击后颓然退败。丁原微一皱眉,心念稍动,一股雄浑无伦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直透小蛋体内,同时用“定心咒”的心法在他耳边沉声说道:“致虚极,守静笃;错锐解纷,和光同尘──”

他在早先救治小蛋时,业已发觉这少年体内有三股真气交织,恰似自己当年,却又无走火入魔之虞。

这其中丁原最为熟悉的,莫过于铜炉魔气,可以此为最弱;其次是与翠霞心法颇有渊源的梦觉真气,而最强的还是那股圣­淫­虫­精­气。只是不晓得为何,小蛋的修为远远落在了他功力进境之后,两者之间殊不相称。

因此他有意将翠微九歌结尾的四十八字真言传授给小蛋,以盼其能有所思悟,更进仙心。而小蛋的目下状况,自是大获裨益,由此直冲通幽境界。

对于他的功力,丁原毫无疑虑。之所以出现异状,不过是因小蛋自幼缺少良师倾力教诲,于修炼心诀一知半解,多凭自己揣摩参悟而造成。

但凡事有弊亦必有利,谁又能保证小蛋日后不能藉此独辟蹊径,继往开来?

小蛋感应到真气出岔,突听丁原的提点宛若天外来音直震心头,当即心神一定,紧守灵台,护持心脉,一股醇正柔和的浩荡真气已透入体内,令全身一暖。

丁原凝神观察着小蛋体内状况,直等过了一炷香左右,才缓缓收回右掌,起身站立到侧旁。

他默默注视小蛋,悄然喟叹一声,见小蛋已然无事,拂袖隐去。

又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小蛋头顶的元神缓缓归入­肉­躯,雪恋仙剑铿然回鞘,身上的光甲亦渐渐隐没。

小蛋睁开眼睛,首先映入视野的,便是眼底那个回复静寂的“道”字。

他清晰感觉到体内真气奔腾不息,周围的景物好像也较先前明亮通透,彷佛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但又无法用言语形容清楚。

正思忖间,就听霸下悠哉游哉从云麓池中爬出,欣喜道:“­干­爹,你总算醒啦。我前前后后都来看过你不下二十次了。可丁小扮说你练功正紧,不能打扰。”

“丁小扮?”小蛋不由头晕,身上更是一阵恶寒,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辈分是怎么排的。

“是啊,他让我这么叫来着。”霸下显然和丁原相处得很是投缘,说道:“­干­爹,丁小扮还抽空教了我不少好玩意儿,回头我练给你看看。”小蛋问道:“你的伤好了么,我入定了有多少个时辰?”

“早好利索了,”霸下跃上小蛋肩头,道:“这地方没日没夜,我也搞不清楚你这样子坐了有多久,反正没有五天也有三天。”

“这么久?”小蛋看了看身衣上积起的一层细沙,问道:“丁叔呢?”

霸下摇摇脑袋,道:“我也有好一阵没见他了,兴许又去哪儿溜达了罢。”

小蛋“哦”了声,莫名地脑海里浮现起丁原在海中施展出的­精­妙身法,看似浑不着力,却是来去由心,其中玄奥之处实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禁不住心痒难熬,不知不觉在沙滩上按照记忆中的情形模仿起来。

正练到一个腾空扭转的动作,不意经脉真气走岔,身子一沉“扑通”仰面栽倒。幸好沙滩柔软,倒也摔得不算太疼。

忽听丁原冷冷道:“你这也叫穿花绕柳?和龟爬狗刨差不多。”

小蛋脸一热,站起身道:“对不起,丁叔,我不是成心想偷学您的功夫。”

丁原背负双手,徐徐道:“这套穿花绕柳身法讲究意发于心,形动于念,好似白羽翔空,倏忽往来。你不明身法中蕴含的神韵­精­髓,却生搬硬套姿态动作,就算模拟得有模有样,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他望了望沙滩上的字,问道:“这几日你参悟得如何?”

小蛋想了想,说道:“我想请教您,如何才能做到忘道呢?”

丁原深深看了小蛋一眼。从内心而言,他对这木讷呆板的少年并无多少好感,出手救人只是侠心使然。

待到看见小蛋背负的雪恋仙剑,又和他一番交谈后,丁原知晓这少年与自己颇有渊源,更得盛年和罗牛的欣赏爱护,这才多了几分怜惜之意。而小蛋重义尚情的秉­性­,却是颇合他的胃口。

但丁原对小蛋却总也喜欢不起来,特别是对他死心塌地要遵从门规,将叶无青的无理惩戒奉为圣旨的想法,大感不以为然。要放在自己身上,早反出宿业峰,不受这口窝囊气了,哪轮得到这班魔子魔孙呼来喝去,耀武扬威。

当下他淡淡回答道:“忘一归真,等你晓得这四个字的含意,便可做到。”

见小蛋俯首沉思,他接着道:“方才第一次行走天梯,你能通过十阶,也算不错。不过,你想闯过天梯回返玄天洞,光靠蛮劲远远不够,得多动动这里──”说着一指自己的太阳|­茓­。

小蛋苦恼道:“那些漩流太过凶猛,全靠硬撼肯定不行。但天梯上闪展腾挪的空间太小,想要避让也不容易。”

丁原一笑,道:“小子,你没听说过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么?蛮力硬拼当然不行,但借用漩流自身的力量周旋化解,又有何不可?”

小蛋眼睛一亮,听丁原继续说道:“况且你还有圣­淫­虫的银丝襄助,它既能从你口中­射­出,又为何不能从身体的其它部位打出?奇#書*網收集整理只不过看你是不是能善加运用罢了。”

小蛋心头一动,思忖道:“不错,我怎么就没想到,可以借用『弹』字诀­射­出银丝,再配合上捏泥人指法,那可比光从嘴里喷强太多!”

忽然眼前一晃,丁原如鹤冲天,沉声喝道:“小子,看清楚,这才是真正的『穿花绕柳身法』!”

小蛋又惊又喜,忙须臾不离地紧盯着丁原翩飞的身影,惟恐漏过一个细节,心中暗叹道:“丁叔说得不错,比起他来,我那两下的确是龟爬狗刨。”

丁原在空中一转一画,飘然落地,气定神闲道:“看明白了么?”

小蛋感激道:“丁叔,您肯将这套身法传给我?”

丁原哼道:“丁某平生不欠人情。你救过羽杉,又帮过小寂,我就用这套身法相偿。也免得日后你傻兮兮使出那式半吊子的『风逝诀』,非但枉自送了­性­命,还让人笑话了这套穿花绕柳身法!”

第五章

海上幻镜此后,每日小蛋便在天梯上苦修不辍,不断体悟融会诸般绝学,修为亦因之与日俱增。

丁原也将穿花绕柳身法倾囊相传,但每一次却都是讲少问多,逼得小蛋不得不冥思苦想其中隐藏的种种变化奥妙,以应对丁原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刁钻古怪问题。

丁原传授的方式不同寻常,从不要求小蛋死记硬背,更不需他照葫芦画瓢做得一模一样。

有时候小蛋心灵福至,将穿花绕柳身法中的某一式变化略作改动,丁原冷眼旁观,从不驳斥,在稍后传功时,他却会把那式改动过的变化不着痕迹的演示一遍,让小蛋自己体悟里头的得失利弊,再作改进。

而小蛋也发现,丁原教授时看似随意,但举手投足乃至只字词组,无不别具深意,令他受益匪浅。

他本对这种灵幻多变的身法最为头疼,可而今学来竟是其乐无穷,津津有味,甚至在休息时,满脑子转动的亦都是身法变化,一有灵机触动,便迫不及待地起身试验。

更令小蛋惊异的是,丁原在传授穿花绕柳身法的同时,时常举一反三将其它各种心法剑式信手拈来,融入其中。

而丁原所学之渊博,亦教小蛋叹为观止,无论多复杂深奥的招式,到了丁原手里,也总能化繁就简,一点即透。

久而久之,小蛋触类旁通,私下也开始将自己这些年修炼参悟的诸般绝学一一融会贯通,这才明白,为何千百年来有那么多才俊之士醉心天道,不可自拔。

仙海无涯,并非充满一味枯燥艰辛,其间蕴藏的,更有无限乐趣。

小蛋终日沉浸在奇妙的仙道天地中,浑然忘却身外之事,更不觉光­阴­荏苒,已是多少春秋,只是心无旁骛地将点滴所悟,尽用于天梯试炼之上。

起初,只能在天梯上下行十余步,逐渐增加到三十多步,再到后来,小蛋已能一鼓作气冲下百余阶,方自力尽而退。

他心下明白,这绝非朝夕之功可以达成,故此也不着急冒进。

这一日,小蛋又被丁原从海里捞回,喘息稍定,听丁原说道:“这次你已冲到第一百三十七级,原本还可更进一步,却功亏一篑,你想通了自己失败的缘由么?”

小蛋想了想,道:“我弹出的银丝速度还是慢了半拍,刚巧撞上涌来的漩流,给卷裹了进去。等想再打出第二根银丝,身子已经被冲远,找不到天梯了。”丁原摇摇头,道:“不对。假设那不是一股狂飙,而是一位修为远胜过你的顶尖高手拍出的掌风,你的银丝纵快,又岂能赢过他去?”

小蛋一怔,喃喃道:“不错,我尽最大可能也未必能快过它。”

猛然脑海里灵光一闪,记起天照九剑中的那式“一诺千金”,他霍然醒悟。

“欲速则不达,我虽快不过它,却可以再慢上一拍,静待这股潜流由盛转衰之际出手。”

丁原点点头,说道:“有时候,慢也是一种有效的手段,更是应对快的绝佳方式。”

小蛋连连点头,突想起一事,问道:“丁叔,您已在瀛洲仙岛住了五年,何时才能离开?”

丁原沉默片刻,道:“你很想知道么?好,你跟我来!”

他足尖点地,似一缕清风自小蛋身旁拂过,朝着茫茫沧海深处踏波而去,小蛋交代了霸下一句,紧随其后御风疾行。

丁原彷佛脑后长眼,不紧不慢与小蛋保持着丈许距离,两人行出约有三十余里,前方海面波光漾动,焕放出一团古朴无华的青­色­光晕,在海面上形成丈许方圆的一圈光环,轻轻起伏荡漾。

丁原在光环前停住身形,飘立在海面上,等小蛋追到身侧,说道:“你看!”

小蛋低头俯瞰,猛然脑海里“嗡”的一响,心神剧震像是一下子被抽空离体,被吸食进脚下的那圈青­色­光环里。

丁原早有预料,探手握住小蛋胳膊,输入一道真气,低喝道:“咄!”

这记暗蕴“定心咒”的低喝有如当头­棒­喝,令小蛋神志一醒,这才看清脚下的光环深不可测,似一口万仞古井,伫立在沧海之间,着实玄之又玄。

他再看两眼,便感头昏脑胀郁闷欲呕,忙将视线收回,深吸一口清凉的海风才好受了点,骇然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四相幻镜,瀛洲仙岛的镇岛至宝。”

丁原松开小蛋的胳膊,徐徐回答。

“我在这里蹉跎五年光­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它重见天日!”

小蛋诧异地看着丁原,困惑道:“这面四相幻镜有何特异之处?”“问得好!”

丁原傲然一笑。“二十余年前潜龙渊一战后,丁某归隐林泉,散尽周身仙宝,仅留一剑一衣。这世上纵然会有无双至宝,而今也难动我心分毫。然而这面四相幻镜,和另一件埋藏在北海极地下的洪荒异宝大梵仙羽,却是开启神魔之眼,重上大罗天的不二仙器。”

小蛋一震,说道:“原来您是想收齐四相幻镜和大梵仙羽,重开大罗天?”

丁原颔首说道:“小蛋,你能否猜到丁某此举的用意所在?”

小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您是希望神魔之眼重开后,能有更多的尘世之人进到大罗天清修天道,参悟仙心,从此再造一方人间乐土。”

丁原“咦”了声,问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小蛋挠挠头。

“丁叔的修为已然超凡入圣,要想羽化飞仙,应是轻而易举之事,根本不必舍近求远去打通神魔之眼。

“看到瀛洲仙岛的情形,想那大罗天位列仙界门户,势必更胜一筹,假如大伙儿能有机会进到那儿修炼,定可事半功倍,也可让人间少了许多你争我夺的杀戮。”

“你怎知大罗天重开后,修仙之士便能安分守己,了却杀戮争夺?”丁原道。

“到那时候,大家瞧见仙门近在咫尺,谁不愿潜心修炼,以求早登仙籍,哪还有心思打打杀杀耗费光­阴­?说不定仅是大罗天的仙气灵韵,就能不知不觉将那些人心中暴戾之气悄悄化解,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丁原纵声长笑道:“世上多有冥顽不灵之辈,莫说成不了仙,纵是成仙,也一样会心怀恶念,为非作歹。想要他们放下屠刀,谈何容易?”

小蛋想起欧阳修宏和饕心碧妪等人,不自觉地又挠挠脑袋,猛地眼睛一亮。

“我明白了!等他们进了大罗天,要想为恶也荼毒不了凡间的芸芸苍生,兼之仙界既近,心存忌惮,总需有所收敛。再加上有丁叔您这般的顶尖高手坐镇,任他想兴风作浪,亦危害有限!”

丁原飘立不语,暗自感慨。

“没曾想我二上大罗仙山后日夜所思的宿愿,竟教这小子给一语道破?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小蛋又小心翼翼朝下打量了一眼,赶紧抬头,问道:“丁叔,您在瀛洲仙岛住了这么多年不愿回返天陆,莫非是遇到了阻碍?”丁原点点头,淡然道:“五年来我无数次下潜,却无一次能抵达底部,取到幻镜。”

小蛋愣了愣,问道:“怎么可能?难不成这光井深不见底,连您也无计可施?”

丁原摇摇头。

“咫尺天涯,鸿沟难越。每回当我眼看触手可及之际,四相幻镜便会突然下沉,迅速拉开距离,如此循环往复,直如永无止境……想不到我丁原睥睨一世,却被这巴掌大小的幻镜戏弄!”

小蛋闻言越加惊讶,也生出许多好奇,丁原看在眼里,说道:“想下去试试?”

小蛋犹豫道:“我朝下看一眼都觉头晕,又怎么能下去?”

丁原不以为意,道:“不要紧,你只管闭上眼睛。”

他探臂揽住小蛋后腰,腾身跃下,小蛋赶紧闭起眼睛,虽仍能觉察到青­色­的光华闪烁晃动,但已无胸口恶心作呕之感。

奇怪的是,明明那口光井是在海面下方,可他却似乎是在不断向上升腾,有着一种时空倒错的奇异幻觉。

大约过了半顿饭左右,丁原的身形忽地凝住,小蛋不由自主睁开了两眼,一蓬青光立时直透双目,重重捶击在他的心头,震得气血汹涌,他情不自禁“哇”的仰面喷溅出一口瘀血,耳朵“嗡嗡”轰鸣,好不难受。

蓦地眼前一亮,从丁原体内迸­射­出一团|­乳­白­色­的柔和光雾,将两人罩住,青光受到隔断,威力大减,小蛋这才缓过一口气来,祭出乌犀怒甲,护持双目与周身。

他定了定神,往上望去,相距不到十丈的空中,悬浮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青­色­神镜,似玉似金,也不晓得如何锻铸而成;镜面上光晕腾腾,向下如瀑散放,依稀啊现出“一体真幻”四个凸显的银灰­色­篆字。

小蛋还待仔细端详,猛觉那镜面彷佛蕴藏着一种诡异的魔力,深深吸引住自己的眼神,似要将他的意识一丝一缕地缓缓抽空,他心头一凛,不敢再看。

丁原体内徐徐焕放都天大光明符灵力,抵御幻镜摄神,悠然说道:“我们只能进到这里,再往前半步,它便会生出感应飞速遁退。”

小蛋听丁原这一说,脑海里隐约抓到了什么,可一时半会儿又无法完全捉住,不禁呆呆地凝神沉思。丁原见状,笑道:“你在想如何赶在四相幻镜逃遁之前,将它抓住么?这几年来,我尝试过不下百种方案,有些……”

他尚未说完,冷不防听小蛋道:“如果我们可以直接跨越这十丈空间,甚至遁身到幻镜的上方,不知能不能成?”原来他方才听丁原说到“遁退”,不由触动灵机,再经“遁身”这一提醒,登时记起自己悟出的十三虚无奇遁之术。

“你是说五行遁术?”丁原显然早已想过这个法子,低笑道:“可惜这里形如虚空一无屏障,把桑胖子请来也只能徒唤奈何。”

小蛋道:“丁叔,我从天道星图中参悟出了一种虚空遁术,或可一试。”

说罢,他抖擞­精­神,存思止念,雪恋仙剑铿然出鞘握于手中,真气汩汩灌注直至满盈,脑海里泛起星天奇图,振声出剑,劈开星门。

他闪身掠入,一阵星移斗转又被无形巨力抛出,随即挺腰站稳,定睛打量,却不禁呆了一呆。敢情自己还是站在丁原的身边,那面四相幻镜仍高悬头顶。

丁原心中亦是略感失望,好在他原本就对小蛋的“虚空遁术”未抱多大指望,面­色­平和,道:“想来是这里的空间诡异多变,令虚空遁术失去效用。丁某五年都等了,更不急于这一朝一夕,咱们先回去。”

当下两人回转瀛洲仙岛,从此小蛋心中便多了一分困扰,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能帮助丁原拿到四相幻镜,好令他早日重返天陆,开辟大罗仙山。

他也曾想过,丁原的才智见识远胜自己百倍,他想了五年多都束手无策,自己又哪有可能成功?

然而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何况自己总不能­干­瞪眼瞧着丁原为取到四相幻镜殚­精­竭虑,偏无动于衷罢?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小蛋的修为与日俱增,已能闯过三百阶天梯,对穿花绕柳的身法亦领悟更深。

而且,为了不让丁原再分心照料自己,小蛋每次闯下天梯都留有余手,不尽全力。

一旦情形不对难以支撑,便立即主动撤回海上,绝不逞强。

否则,以他目前的进境,或可冲下四百阶天梯也未可知。

这天他从海下回转,在沙滩上打坐了个多时辰便恢复了­精­力,左右无事,又将天照九剑温习参悟了一番。当用到那式“一

诺千金”的时候,小蛋不由自主回忆起当日丁原的话。

“慢也是一种有效的手段,更是应对快的绝佳方式。”

小蛋凝住雪恋仙剑久久静立不动,翻来覆去体会这“快”、“慢”两字,暗道:“既然连丁叔也追不上四相幻镜,可见它已

快到了极致。既然咱们速度上拼不赢它,那可不可以跟它比慢呢?”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一笑,心道:“我也太异想天开了,总不能让丁叔对幻镜说:『喂,镜兄,咱们比比谁爬得慢罢』?”

这么想着,他收回了思绪,重新聚­精­会神参悟天照九剑。

然而从此之后,这个古怪的念头非但没有在小蛋的脑海里淡忘,反而成为一片挥之不去的浮云,令他不时想起,怎么也割舍不下。又一日,小蛋倦极而眠,朦朦胧胧进入梦乡。

漫天繁星璀璨闪烁,隐约记起乃是“十三虚无”星图的景象,忽地梦境陡变,他如风般飞速穿越虚空水火诸般幻象,从一扇星门又跃入另一扇星门,彷似无休无止。

蓦然“砰”的一响,满眼金星乱冒,像迎头撞在了一堵厚重的石墙上,却是一扇疾电飞纵的星门阻住去路。小蛋晕晕乎乎停在星门之前,倒也不觉得脑门发疼,诧异想道:“这不是『时电之门』么?难怪我会撞得鼻青脸肿。”

他瞧瞧左右,其它的星门一一隐去,惟独此门尚在,小蛋皱了皱眉,苦恼道:“明明是扇门,偏不让我进去,难道是留给别人的么?”

他正想着,星门中的疾电遽然生变,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掌控,速度瞬间减缓,小蛋见状怔了怔,摸摸并不怎么痛的额头,有一线灵光从心底掠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星门,一股莫名欣喜盈满心间,喃喃道:“我明白了──”

不等话音落下,耳畔天崩地裂般的一声轰鸣将小蛋惊醒,眼前幻象全消。

小蛋弹身跃起,四下打量,只见霸下满脸得意漂在海上,将身下的一片汪洋用荼阳地火轰出了数丈方圆的深坑,升起浓浓水雾。

牠回转过头,眉飞­色­舞道:“看见没,厉害罢,这招叫『天雷地火』!”

小蛋揉揉惺忪睡眼,满脑子回忆着梦中情景,三步两步冲到海边,抽出仙剑。

霸下一愣,问道:“­干­爹,你要做什么?”

小蛋充耳不闻,凝神观注前方汹涌扑来的一蓬海浪,待到离身前约有三丈处,猛然纵剑疾劈,一团浑圆雪光呼啸激­射­,轰然击中海浪。海浪竟未产生丝毫波动,却骤然分作三段,被雪光笼罩的正中一段像是中了邪般凝滞,速度减慢十倍不止,而两旁的海浪依旧澎湃浩荡,拍打在海岸边的礁石上,溅起无数浪花。

霸下看呆了,也不知在问小蛋还是在自言自语:“我的妈呀,这是什么招?”

小蛋好似耗尽了全身真气,却神情欢愉望着迟滞的海浪,回答道:“时电星门!”

“哗──”

海浪恢复旧观,复又迅猛地扑上沙滩,狠狠激撞在礁石上,溅得小蛋一身海水。

“原来时电诀竟有此效,能令光­阴­延缓凝滞,着实不可思议。可惜实战之中却派不上多少用场,毕竟谁也不会傻站在那儿等着挨打,否则又何需施展?直接一掌拍过去岂非简单省事?”

他正想着,猛觉耳朵生疼,禁不住“哎哟”出声,转头一瞧,霸下十分无辜地趴在自己肩膀上,说道:“我叫了你两三声都不理我,再说,我的牙齿其实也没使多大劲儿呀……”

小蛋揉揉耳垂,霸下问道:“­干­爹,你这『时电星门』是用来做什么的?”

小蛋回答道:“我想用它帮丁叔收取四相幻镜。”

他忽记起上次施展“虚空遁术”无功而返的事,当即一转念,道:“这法子在光井内能否奏效尚未可知,却不忙马上告诉丁叔。我先悄悄试一试,万一不成,也不致令丁叔空欢喜一场。若是能够成功,便将四相幻镜取来送给丁叔,岂不更好?”

有了主意,小蛋便不急于去找丁原。他在海滩上休息了两个多时辰,感到­精­力尽按,携着霸下御风朝光井飞去。

来到光井上方,四周并不见丁原的身影。小蛋祭起乌犀怒甲,双目一闭,纵身跃下,估摸着差不多了,他睁开眼睛、紧守心神,往上打量,四相幻镜正在头顶上方三十余丈的虚空里熠熠闪光。

饶是有乌犀怒甲的护持,从镜面下透­射­出的神光,依旧慑得小蛋胸口狂震,身躯在空中晃了几晃。

霸下亦生出感应,讶异道:“­干­爹,这就是那面破镜子么,怎么看得我心里发闷发慌?”

小蛋收回目光,叮嘱道:“这东西会摄人魂魄,千万不要用眼睛盯着它看。”

他略一调息,驱除心头烦恶,又朝上飞升了二十余丈,便不再逼近。

他掣出雪恋仙剑,心道:“成败输赢就在此一举啦!”

丹田三气合一奔涌而起,默念时电心诀,灵台一片空灵澄清,纤尘不染,直将功力提升至满盈。小蛋一声低喝,仙剑雪光暴涨,激越镝鸣,向头顶腾跃飞掠,“呼”的劈出一团绚丽光澜。

雪白的剑华中星光隐隐,载沉载浮,挟着一路雷霆,呼啸直奔四相幻镜。

小蛋目不转睛注视光球,体内真气源源不绝贯注仙剑,几再次将丹田抽空。

然而光球在距离四相幻镜尚有五六丈远时,速度迅速减慢,“呜呜”颤动黯灭,却已是强弩之末。

小蛋一凛,竭力催动丹田仅存的真气支撑,奈何光球犹如喝醉了的酒徒,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勉强推进了丈许,便“喀喇喇”破裂消散。

眼看功败垂成之际,小蛋陡然感到背心一热,被人一掌按定,他微一诧异,就听丁原在身后沉声说道:“再来!”

一股雄浑无匹的真气立时透入小蛋经脉,几不需磨合就已水|­乳­交融,聚成汪洋,他更不迟疑,凝思聚神,全力发动。

剑光如海,一前一后两团光球在半空合为一体,声势大盛,摧枯拉朽般奔流渲涌,“呼”的一声,将四相幻镜完全吞没。

丁原掌心轻推一道柔和气劲,朗声喝道:“去!”

小蛋借着这股推力如鹤冲天,有意无意运用上初学乍练的穿花绕柳身法,飞将上去。

他不敢用双眼直视,当下舒展灵觉,牢牢锁定四相幻镜的所在。身形甫迫近丈许,就察觉到四相幻镜陡然一晃,朝上空飞逸,速度果然减慢了十倍不止。

小蛋心无旁骛,越追越近,转瞬双方间的距离只剩不到两丈,突听霸下在耳边叫道:“­干­爹,快,幻镜又在加速了!”

小蛋一惊,发现这一丈七八的差距竟再也无力缩小,反有渐渐拉开之势。

他心念急转,左手数指连弹,激­射­出四缕银丝,快逾电光石火,“叮叮叮叮”击打在镜面之上。

幻镜剧烈震颤,“嗡嗡”怒鸣,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去银丝的缠绕,小蛋心头大定,将银丝徐徐收回,还剑入鞘,探手抓住了四相幻镜。

幻镜甫一入手,镜面光芒顿黯,透出丝丝如水清凉的灵韵,归于静谧。

第六章

睥睨四海“轰──”

光井骤然消失,周围的海水咆哮着激荡而来,天地遽黑,只有小蛋手中的四相幻镜还在散发着青­色­的古朴微光。

丁原挟起小蛋,几个飞纵从汹涌肆虐的海潮下脱身而出,回到瀛洲仙岛。

小蛋脚一落在沙滩上,也不等自己喘息稍定,双手小心翼翼捧起四相幻镜,送到丁原面前。

“丁叔,幻镜终于拿到了!”

丁原目光拂过四相幻镜,“一体真幻”四字兀自如柔波在镜面上轻轻浮动,幻镜的背面,密密麻麻镂刻着上千字的小篆,自是相关的心诀真言。

他并未伸手去接,轻描淡写道:“小蛋,幻镜该由你来保管才对,希望有朝一日它能与大梵仙羽合璧,重开大罗仙山,了却丁某一桩夙愿。”

小蛋大吃一惊,愕然道:“这怎么成?我只是想帮丁叔的忙,并没有将幻境占为己有的念头。”

“我知道。”丁原说道:“但四相幻镜是由你亲手所收,我岂能厚着脸皮坐享其成?”

小蛋闻言一醒,心中后悔。

坏了,我怎就没事先想到,丁叔乃天陆第一人,怎会和我这样一个晚辈争宝?这一回是真的办了件大大的错事……

他心下既是佩服又是愧疚,说道:“丁叔,我能拿到四相幻镜全赖您出手襄助,否则我绝对不可能得手。而且,晚辈是真心想帮您早日拿到幻镜,重返天陆,打通大罗天……您还是收下罢!”

丁原淡然笑道:“丁某言出不二,更不会夺人之美。如果我有此用心,方才也不必在你背后加推一掌,自己径自去取幻镜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也不必再多推辞了。”

小蛋正待回答,猛然听到海面上“轰轰”巨响,如雷般炸开,他转首望去。

天地一片混沌幽暗,蔚蓝­色­的天宇布满暗红如血的云层,翻滚呼啸。

海面上,一蓬蓬数十丈高的巨浪层层迭迭,像千军万马般,向瀛洲仙岛扑卷过来。

紧跟着,脚下大地猛烈震颤,缓缓下沉,从地底迸­射­出一团夺目的银光笼罩全岛,宛若世界末日莅临,说不出的诡异骇人。

这一突如其来的剧变,也令霸下瞠目结舌,诧异道:“这里也会变天么?”丁原摇摇头。

“不是,可能因为四相幻镜被从海下取出,造成瀛洲仙岛异变陆沉,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该离开了。”

小蛋回首望见满山惊惶奔逃的灵鸟异兽,问道:“岛上的那些生灵怎么办?”

丁原回答道:“不碍事,岛上已升起光罩,抵御海水侵蚀。待日后将四相幻镜重新放还原位,瀛洲仙岛便可尽按旧日景观,不必担心。”

当下两人和霸下经天梯重入玄黄鬼府,迷离的光雾一碰四相幻镜发出的青光,登时纷纷朝四下趋避,那股庞大莫名的无形神秘力量亦因之消退。

回到玄天洞内,丁原问道:“小蛋,我要走了。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离开?”

小蛋挠挠头,道:“我既然被师父罚入玄天洞中面壁,总得等到一年期满。可瀛洲仙岛不分昼夜,我也不晓得在岛上待了多久……”

丁原伸出指头做了个“十”的手势,小蛋诧异道:“只有十天?”

“十天?”丁原回答道:“你难道没听过『神仙一梦,世上千年』?以我推算,你在岛上少说也待了十余个月,距离一年之期,应该只剩下五六十天了。”

“十个月?”小蛋难以置信,不由喜道:“那我岂不是很快就要出关了?”

丁原点点头,道:“你既然喜欢受罚,我也不勉强。丁某先走一步,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振衣挥袖,朝玄天洞外飘然飞去。

丁原说走就走,委实洒脱,小蛋目送他倏忽去远,但觉这些日的经历恍然如梦。

“丁叔潇洒,罗二叔宽厚,盛大叔沉稳,三个人个­性­各不同,却都是真情真­性­的铁血男儿,我能够与他们三位结识,实是平生最大幸事!”其后数十日,他便安下心来在玄天洞内面壁修炼,等厉无怨打开结界,将自己接回忘情苑。

有四相幻镜护身,洞内诸般魔物竟是不敢靠近,令小蛋耳根清静了不少,反倒是霸下有点儿百无聊赖,时不时主动去撩拨几下。

一晃眼,一年的面壁届满,厉无怨却并未如约现身,不过洞中无日月,小蛋又醉心沉浸于仙学修炼之中,竟没意识到期限早已过了。

这一日他一觉醒来,刚活动了会儿身子骨,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声呼喊道:“里面有人么─听到了便应上一声─常寞──”

正是厉无怨。

小蛋闻声忙回应道:“厉师伯,我在这儿!”

他招呼过霸下,朝洞外迎去。

厉无怨听见小蛋的声音,心头反是一愣。

“没死?这小子居然还活着!”

敢情他根本就忘了到玄天洞接小蛋的事情,等猛然记起后,也只为例行公事般前往玄黄洞天转上一遭,压根没料到洞内还真会钻出个活人来。

但见前方浓雾微荡闪出一道人影,不是小蛋却又是谁?他飘身来到厉无怨跟前,说道:“厉师伯,多谢您还记得来接我。”

厉无怨却误会了,以为小蛋是正话反说,暗中讥讽自己食言,没有前来按时接他出洞,不悦地低哼一声。

“你这是在埋怨老夫耽搁了半个多月才来开启洞门么?你以为这些天我很闲么?两个半月前,叶师弟被丁原打成重伤,至今闭关休养不能理事。老夫于百忙之中,还能记得将你放出来,已经很好了。”

“什么,师父被丁……原打伤了?”小蛋差点将“丁叔”二字脱口说出,幸得改口及时,才没让厉大师伯抓狂。

然而厉无怨带来的消息,却也令他始料未及,更没想到丁原的反应是如此的直截了当!当日丁原出了玄黄洞天,既没有回返东海长离岛,也未前往南海天一阁探望苏芷玉,而是径自来到宿业峰前山。

尽避正魔两道各家各派尽皆会在山门前设下禁飞区域,甚而立下“仙山灵地,解剑缓行”的警示,可丁原又哪会在乎?

他御风飞行,连过忘情宫周边三道防御,这才在忘情苑前落下身形。

丁原抬眼瞧了瞧头顶“忘怀天下”的金字匾额,嘴角不屑地逸出一缕冷笑。

他背负双手临风傲立在石阶下,向着门口守值的弟子徐徐道:“叶无青呢?叫他出来见我。”

这日负责镇守忘情苑正门的,乃是厉无怨座下的三弟子魏宸。也该他倒霉,竟没认出眼前站立的这位赭衣人,便是当今天陆几无争议的仙林第一高手,潜龙丁原。

他刚接到通报,说有人抢在巡山弟子拦截前连越三道封锁,直接闯向忘情苑。虽然魏宸心中颇为惊诧,可做梦也没想到来人是谁。他冷哼道:“大胆,竟敢直呼宫主名讳!”

丁原不以为然。

“敢情叶无青也晓得自己臭名昭著,所以不好意思让人直称其名,以免辱了祖宗?难得他还有点儿羞耻之心,确令丁某大感意外。”

魏宸听了丁原的讥嘲,怒不可遏,却忽略了后半截话里的“丁某”,兼之丁原­精­华内敛,返璞归真,更教他无从判断来人修为深浅,只是一声厉喝。

“狂徒,你找死!”

魏宸腾身欺近,拍出一记溜火神掌,足足运上八成功力,显是想一掌毙了丁原。

可惜他既被丁原言语激怒,出手之际难免心浮气躁,露出了右肋的空门。

丁原只将身形微微一侧,避过掌风,飞袖卷住魏宸腰际,轻描淡写地往上一甩。

“砰!”

魏宸结结实实撞在“忘怀天下”的金匾上,将它砸得四分五裂,碎落一地。

亏得他在丁原眼中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无意取其­性­命,故此虽在石阶上摔得惊天动地、灰头土脸,并未受内伤。

魏宸挺腰想要弹身站起。孰知丁原劲透衣袂,封住了他的经脉,身子刚有动作,又“扑通”一声,狼狈地倒下去。

丁原迈步走上石阶,进到忘情苑内。尽避有一众灰霜营守卫侍立两侧,但一时半刻间竟无人敢上前拦阻。

他单刀直入朝着克己轩的方向徐徐行去。沿路上听得忘情苑内警声迭鸣,一串串信号灯若隐若现,丁原则是面无表情,好像进了自家的后花园一样。

这也难怪,二十余年前丁原为恩师淡言真人之死,怒上天陆正道第一大派云林禅寺,堵门挑战,连败数字无字辈高僧,最后连上代长老一正大师亦都俯首称臣,令上千僧侣悚然动容,束手无策,堪称是轰动仙林的壮举。

忘情宫固然号称天陆三大魔宫之一,近来风生水起,但当年的云林禅寺亦未必逊­色­于它。

而今,丁原修为大成,又满怀怒愤要为淡怒真人报仇雪耻,哪有不直捣黄龙,闹个天翻地覆之理?

否则,丁原也就不是丁原了。

突然,丁原头顶上方金风响动,寒光如雷,有人从后掩袭而至,虽说来人采用了偷袭手段,但出手又狠又猛,比门口的魏宸显然高出了不只一筹。

可他哪能瞒过丁原的耳目?

丁原轻轻一转,右手一记二十二字拳中的“一”字诀霍然崩出,毫不忌惮对方手持的雷轰锥势大力猛,直撄其锋。

“砰!”

丁原拳上迸发出一蓬绚光,将偷袭的蒙逊连人带锥震飞出去,背脊跌撞在街边的屋面上,“喀喇喀喇”不知压碎了多少瓦砾。

蒙逊嗷嗷怒嚎,不待调匀内息,纵身二次挥锥扑上,丁原看清来人是个相貌粗豪的青年,暗道:“倒是个不怕死的家伙。”

丁原一抬右臂,蒙逊的雷轰锥犹如投怀送抱般送上门来,被丁原用三根手指牢牢钉在半空,进退不得。

瞥过蒙逊因过分用力而稍显扭曲狰狞的脸庞,丁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蒙逊挣扎不动,一面惊慑于来敌深不可测的实力,一面羞怒不已,破口大骂:“孙子,我是你家的蒙逊蒙老太爷!有种放开雷轰锥,咱们再来打过!”

丁原眸中­精­光一闪,恼他言出无状,指尖劲力一吐,沿雷轰锥迫入蒙逊体内。

蒙逊魁梧壮硕的身躯一震,面­色­骤然铁青,“嘿”的喷出一口血箭,神情委顿,凶焰尽失,已被丁原以­精­纯的内劲震伤了心脉。

丁原只为给他一个教训,见蒙逊吐血,手指一松一送,道:“滚罢!”

蒙逊也的确听话,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翻滚出五六丈,猛地身子一稳,被一道掠来的黑­色­身影眼疾手快地揽入臂弯,这才避免摔了个狗啃泥。

接住蒙逊的便是厉无怨,他与丁原在蓬莱仙会上曾有一面之缘,当即一眼已认将出来,心头陡震。

果然是他!不用问,定是为了翠霞派的事,登门寻仇来了!

蒙逊落回地上,连吐两口血痰,发狂的眼神死死盯着丁原。

“龟儿子,老子如今不是你的对手,输得无话可说。等我再苦练几年,誓报今日之辱!”

丁原懒得和他计较,望向厉无怨道:“叶无青呢?我找他。”

厉无怨心一沉,思量道:“果真是来找叶师弟复仇的,这可怎么是好?叶师弟修为虽高,眼下恐仍非这煞星的对手,还是多拖一刻算一刻,等四大长老闻讯齐至,大伙儿连手与他一搏,未始没有胜望。”

这厉无怨也算是天陆有数的魔头之一,可惜面对着丁原竟完全没有放手相拼的勇气,只想着如何等候援兵,上前围攻。

二十年前蓬莱仙会,丁原与楚望天石破天惊的一战,厉无怨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当年被他奉若神明的师尊亦完败在丁原手下,况乎自己?因此还没动手,胆气已经泄了大半,只求叶无青、席魉、姜山等人能尽快赶到。

他稳稳心神,竭力保持镇定,道:“原来是丁兄驾临,不知阁下所为何来?”

丁原淡然道:“厉兄何须明知故问?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楚老魔败在丁某剑下,以致幽禁蓬莱仙岛。你们要想报仇,只管冲着我来,何必拐弯抹角去找翠霞派麻烦?今日丁某主动送上门来,就请叶无青出面一战,了断恩怨!”

厉无怨“嘿嘿”笑道:“据我所知,丁兄乃翠霞派弃徒,早在多年前便被令师淡言真人亲手逐出门墙,敝宫和翠霞派的梁子,似乎与丁兄并无关系?你若是为了此事找上忘情宫,借口未免也太牵强。”

丁原从容道:“厉兄何时也成了搬弄口舌之辈?丁某好生失望。我虽非翠霞弟子,但师恩如海,不可不报。叶无青既有胆量挑衅翠霞,为何不敢再与丁某一战?难不成他只会欺软怕硬?”

厉无怨脸上­色­变,道:“你说什么?”

丁原没有回答,目光却越过厉无怨向他身后望去。

厉无怨一怔,不由自主也回身观瞧。

叶无青一袭青衣缓缓走近,面庞上古井无波,不见喜怒,一双锐利幽深的眼眸,也在同时对视打量着丁原。

厉无怨凛然暗道:“这厮好生厉害,竟令我心神不敢有丝毫松懈,连叶师弟来了也没察觉到。”

他悄悄一拉蒙逊,为叶无青让出通路。

这是叶无青和丁原首次碰面,无需多言,双方仅仅在视线激撞的剎那,便已认出了彼此的身分,两人心中不约而同,暗自忖度。

“就是他了,整座忘情宫除却楚老魔,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拥有这样的气度威势。”

“原来他就是丁原,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叶无青走过厉无怨和蒙逊身前,在距离丁原五丈处站定,徐徐道:“丁兄屈尊惠临敝宫,叶某幸何如之?有失远迎,尚请丁兄宽宥。”

丁原漠然道:“叶宫主何必客气,丁某来意想必阁下已经明白,无需多言。”

叶无青平静颔首道:“今日一战,实乃叶某平生最大荣幸。”

丁原不经意地扫过刚刚匆忙赶到的席魉等人,道:“时间是我定的,地点、方式便由叶宫主决定,丁某奉陪。”

叶无青道:“好说,今日、此地、你、我,一战如何?”

丁原没说话,点了点头。

叶无青回身拂视,吩咐道:“厉师兄,我与丁兄在此对决,胜败凭天,任何人都不得出手相助。有违此命者,立斩无赦,便烦劳你代为执法,莫要有误。也免得日后有人笑我忘情宫,以多欺少。”

众人闻言,尽皆一惊,没想到叶无青会主动下此号令。

要单独与丁原正面对决,除了对叶无青抱有近乎盲目崇拜的蒙逊,在场所有人都对此战不抱胜望。

即使是叶无青本人,何尝又不清楚自己这一战多半凶多吉少?

然而他身为忘情宫宫主,志存天下,若对丁原指名道姓的挑战心怀胆怯,退避三舍,不仅威名丧尽惹人耻笑,更会影响信心斗志,成为突破天道极致征途上,一道无可逾越的心魔与障碍。

哪怕是明知必败,亦需鼓舞­精­神,奋力一搏!

至于身边忘情宫高手虽多,奈何无一能够堪称顶尖,较之丁原更有一段遥不可及的差距,倘使号令厉无怨等人围攻丁原,若非有类似南海天一阁“海天剑阵”这般­精­妙莫测的阵法辅助,只会束手束脚,自乱阵脚。

否则百余年前为了《天道》上卷,正魔两道无数高手追杀围攻苏真,又岂会让他屡屡有惊无险地飘然逸去?

对叶无青而言,与其这般授人笑柄,还不如自己拼力一战,即便落败,至少可博得一片敬重与喝彩。

况且丁原今日之地位如日中天,连昔年散仙级的赫连宜都重创于他的平乱诀下,自己纵使败了,却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丁原笑了笑,没有说话。从看见对手的第一眼起,对叶无青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并不感到任何的意外。

叶无青看在眼里,暗道:“他竟似早已料到我会孤身应战!”显然,丁原是将他看作了堪与一战的对手,且以宗师身分待之,不虞他会恃众围攻。

面对这被自己视之为当世第一大敌的丁原,叶无青心底莫名生出一丝自豪,身躯稍稍前倾,郑重肃穆地抱拳一礼。“丁兄,得罪了!”

丁原还施一礼,微笑道:“请!”

两人无形的气机在空中一撞,不约而同生出感应,叶无青的身形微微一晃,随即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丁原静静伫立,像是飘飞在九天之上的浮云,头发、衣袂、袍服下襬,乃至身体的每一个微小部分,彷佛都在不经意地漾动着,充满不可言喻的神韵,似与周遭的天地自然相合,同呼共吸,无分彼此。

叶无青幽蓝­色­的眼眸深处,燃起动人心魄的寒光,­射­在丁原的脸上。

刚才相互间的试探一击,他感受不到丝毫来自丁原身上的气势,甚至无法感应到对方战意的存在,好像丁原已化作了一缕缕夏日的晨风,融进看不见的空气中,空灵而无处不在。

丁原垂下手,轻轻地扬了扬剑眉。

“客不压主,叶宫主请先出手罢!”

叶无青目不转睛注视着丁原的一举一动,希望从中寻找到一线稍纵即逝的破绽。

丁原孤傲挺拔的身影舒展在旭日朝霞下,全无戒备与紧张,周身无一处不是破绽,无一处不是空门,直如慷慨地敞开怀抱,毫不设防。

但叶无青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灵台清晰觉察到,这些破绽和空门犹如一泓泓灵动流淌的清泉,集在一处便成为了变幻莫测的汪洋大海,只要自己稍有动作,就会立时掀起无边的惊涛骇浪,直到将他完全吞没。

光­阴­,一点一滴地在静谧中流逝。

叶无青的脸庞罩上了一层幽深的紫光,一蓬淡淡的光雾从衣衫表面冉冉蒸腾,萦绕笼罩在他方圆丈许的范围之内,似青烟回荡,久久地凝聚不散,随着他的呼吸韵律悄然荡漾。

“叮!”

背后的焚泪沉灰剑极其缓慢地抬升出鞘,银灰­色­的剑刃上,一颗颗水银般晶莹剔透的水珠慢慢生成,散发出丝丝妖艳的雾

气,模糊了他的身影。

丁原,依旧纹丝不动。他的身躯如同一片风平浪静的沧海,将所有的波澜都深深蕴藏在一双平静深邃的星眸之下,­唇­角浮现起一抹笑意。

“好剑。”

“吭!”

亮出一尺五寸的焚泪沉灰剑戛然而止,凝铸在叶无青的脑后,一波波银灰­色­的光晕徐徐焕放扩散。

周围的温度急遽攀升,厉无怨、席魉等人不由自主往后退出丈许,远远站在了圈外,各自暗运铜炉真气,抵御着扑面而来的汹涌灼浪,衣衫上凝结的朝露顷刻挥发。

两人一如深沉的山岳,一如莫测的瀚海,相隔五丈虚空,继续耐心地对峙着。

叶无青,在等待。

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

他从来不是一个莽撞行事之人,没有七成把握以上的事情,他绝不会轻易冒险,但今日,此地,对着丁原,他渐渐意识到,即便有五成以上把握的攻击机会,他亦根本无法捕捉到!

气势渐臻满盈,叶无青忽然动了。

他不是向前,竟是朝后退出了半步,在左脚离开后的鹅卵石街面上,留下了一个亮红­色­的足印。

丁原的脸上闪过一缕激赏之­色­。

他明白,叶无青是要用更长一步的距离,换取自己出击途中蓄势的空间,借此发动石破天惊的一剑!

第七章

傲骨柔肠“啪!”

叶无青再退半步,靴底敲击在鹅卵石上,激起清脆短促的低响,落在场外每个人的耳朵里。

沉重,窒息。

丁原忽地悠然笑道:“叶宫主,一步恐嫌不够,索­性­丁某再帮你个小忙。”

他抬步也往后退去,迈出的幅度却比叶无青要大多了。

叶无青陡然神­色­微变,明白丁原看破了自己的用心,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蒙逊愣头愣脑,闹不明白丁原为何要帮着自己的师父一块儿倒退,而叶无青的面­色­又为何会变?

厉无怨和席魉等少数几人隐约瞧出了里头的端倪,暗叫一声“糟糕”,对丁原的手段与应变之能,更增一分忧虑忌惮。

需知叶无青之所以主动后撤,是为腾出两尺的空间,好在出击时不断蓄势加力,当及至丁原身前之际,能令自己的气势与剑招均都到达巅峰状态。

丁原轻描淡写地一退,把两人的距离拉大了三尺多,如此一来,叶无青的剑锋迫至丁原面前时,气势与剑招尽皆将处于由盛转衰的要命当口上,如何能让他不为之凛然­色­变?

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这事发生在蒙逊身上,或许算不了什么,然而对叶无青和丁原来说,即使只有半分的偏差,却是致命之差!

“吭!”

在丁原右脚将落未落的瞬息,叶无青蓦然抢攻。

他青­色­的身影化作电光,焚泪沉灰剑铿然出鞘,激荡出波澜壮阔的层层银灰­色­剑华,如潮如海,藏蕴着千变万化的后招,向着丁原头顶凌空迫近。

丁原眼见要落下的右脚陡然倒踢而起,身形向前倾俯,几与地平,极尽舒展。

“啪!”

焚泪沉灰剑从丁原头顶掠过,被丁原扬起的右脚足尖,以一式匪夷所思的“辟魔腿”点中,光澜一颤,尽数走空。

“小心了!”丁原右手攥指成拳,大刀阔斧中宫直进,顺势朝叶无青的小肮轰去。

叶无青左手立掌如刀,赤芒闪烁,运起溜火神掌切向丁原手腕。

丁原料敌机先,招至中途微微一顿,拳锋迎上对方的溜火神掌,两下硬撼一记,均自身躯一晃。

丁原身形骤然倒翻,头下脚上,左腿飞踢叶无青面门。

叶无青早就听闻丁原修为博大­精­深,对敌之际机智百出,从不按牌理出牌,但依旧没料到他会出格至此,每一招都迥异常规,超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

好在叶无青近年来为防备翠霞派兴兵复仇,潜心静修铜炉心鉴与忘情八法的无上绝学,修为较之与淡怒真人决战之时亦有­精­进,这才没进退失据,同样屈膝弹腿,暗运“振”字诀,迎上丁原的辟魔腿。

“砰!”

双腿交击,叶无青足底猛地涌出一股犀利暗劲,如锋芒毕露的尖针刺入丁原脚内。

这正是出自于“振”字诀的诡异心法,能在拳掌仙剑短兵相接中,将一波波暗藏的机锋出其不意地迫入对方体内,令其防不胜防。

孰知气劲迸出,如同泥牛入海,丁原恍如不觉,低笑道:“挠痒么?”

他左袖波浪般翻卷打出,锁向叶无青的左腿。

叶无青一哼:“化功神诀!”

剩下的八道“振”字诀暗劲亦不再发了,左手炫意神指连弹,“啵啵啵啵”击在丁原袖上。

两人身影交错,迅即拉开,如此翻翻滚滚激战二十余招,两人始终不离街心,一团团罡风挟持起浓烈的光雾,向着四周澎湃激荡。

厉无怨等人不得不功聚双目,方才能够依稀看清场内打斗的情景。

叶无青和丁原的动作实在太快,甚而超越了围观者目光追逐与头脑反应的速度,以目不暇接形容亦毫不为过。

叶无青的一招一式,犹如传颂千古的名诗佳句,铅华尽洗、神韵内敛,浑若天成,在每一次招式转换间都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出人意表又暗合天道,将忘情宫的诸般绝学发挥得淋漓尽致,炉火纯青。

而丁原始终没有亮出他名动九州岛的雪原仙剑,仅凭赤手空拳在对方瞬息万变的攻势下,从容周旋挥洒自如,脸上丝毫不见紧张的表情。两人的功力都好似长江大河源源不绝,越斗越快毫无衰竭之兆,看得人心旌摇动,忘了呼吸。

蒙逊更是瞪圆了眼睛,想努力从呼啸的光雾中分辨出哪个是师父,哪个又是丁原,到后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最终颓然放弃。

场中的叶无青和丁原宛如心存默契,齐齐放缓招式,重新在光雾里显露出各自的身影。

两人的出手俱变得凝重朴实,尽弃所有虚幻变化,招式大拙不工、重逾万钧,一拳一剑皆饱含崩山裂石的雄浑气劲,虽不及方才眼花撩乱的打斗­精­彩纷呈,但潜流汹涌锋芒暗藏,凶险犹胜十倍。

光­阴­好像也在两人变缓的招式中,渐渐凝滞沉重,在众人难以抑制的紧张心跳里,悄悄徘徊,不愿离去。

丁原不知何时已伫立在街心,不再移动身形,叶无青则在外圈与他保持着丈许距离,缓慢地绕行出剑。

叶无青的每一招都经过深思熟虑,千锤百炼,然而依旧无法攻破丁原的防线,甚至递不到对方身前三尺。

叶无青的心头渐起波动。

丁原犹如一叶水涨船高的扁舟,无论他怎样加大攻势,丁原总能隐约高出一线,保持着分庭抗礼的均势,令他完全无法揣测对方究竟施展出了几分功力,又保留了多少的后劲!

他所面临的,彷佛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亘古的山,深沉的海!

陡然间,叶无青­唇­中发出一声铿锵桀骜的长啸,身剑合一,破入丁原的拳影罡风内。

宏大的银灰­色­剑浪幕天席地,遮蔽去头顶的艳阳,把丁原的身影完全吞没。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叶无青是想与丁原正面对撼,立见分晓的剎那,从他腰际倏地激­射­出一束橙黄|­色­冷光,在空中镝鸣乍分,化作十二缕神出鬼没的电芒,或快或慢,或直或曲,从不同的角度齐齐袭向丁原周身十二处要害。

正是当日令翠霞派掌门淡怒真人含恨而逝的忘情宫魔宝“十二断魂铃”!

与此同时,叶无青看似一往无前威猛无伦的剑招,却陡然间化刚为柔,随着身形的晃动回旋,剑锋洒散出漫天银星,掠向丁原后心。

“嗡──”

一道紫­色­的瑰丽剑光,从丁原口中蓦地­射­出,竟颤动着金石激鸣,迸散作十二束恢弘绚丽的剑芒,如蛟龙经天翱翔在他的周身。紫­色­剑光砰然击中橙黄|­色­的断魂魔铃,一簇簇流光溢彩迸­射­洒溅,刺痛每个人的眼睛,恍惚里,天地也在颤动。

十二断魂铃光华顿黯,惊响激飞,丁原侧身将双掌一合,于重重虚实莫辨的银星中,寻找到焚泪沉灰剑真身,牢牢锁在距离身前不到半尺的空中。

叶无青面­色­寒峻,沉声喝道:“撤手!”

他将铜炉心鉴晋至“上揲阮乐天”,即使乃师楚望天全盛之期,亦莫过如此,焚泪沉灰剑上的颗颗银珠霍然集成一线,“嗤嗤”低响,沿着剑锋直迫丁原双掌。

丁原轻蔑一笑。

“谁撤?”

他运起“化功神诀”消去叶无青锐利的剑气锋芒,任那道银珠聚成的灼烈热流侵入肌肤。

登时,丁原的双掌间冒起缕缕轻烟,手上肌肤却是毫发无伤,令无数仙林高手为之谈虎­色­变的“焚泪珠”顷刻化作飞烟,飘散在滚滚光澜中。

叶无青凛然一惊,猛醒悟到丁原体内蕴含着曾令他九死一生、饱受折磨的灵朱火毒,后经玉牒金书的灵力化解,因祸得福,从此对天下诸般剧毒百无禁忌。

当年楚望天便是一个疏忽,这般栽在了丁原手上,而今自己偏又重蹈覆辙,想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十二束紫芒击退断魂魔铃后,齐声悠鸣、声振四方,在丁原心念驾驭之下,直冲云霄,融会成一柄三尺光剑,紫澜腾腾,气吞万里河山。

叶无青心志极坚,临危不乱,低喝一声。

“你撤!”

他全身红光爆散,不惜耗损真元施展出忘情八法中的至高奥义“寞”字诀,强袭丁原。

天地万物宛如同时静默凝固,浩瀚的红­色­光华透过焚泪沉灰剑涌向丁原,从双掌,至手肘,再到两肩,弹指间封印上了一层骇异妖艳的光罩,像是要把丁原整个人都冻结凝固在其中。

这一刻,丁原悠然地摇摇头。

“未必!”话音中,“轰”的震响,从他体内焕放出一团柔和纯白的浩荡绚光,都天大光明符的灵力赫然觉醒,宛若风卷残云,将笼罩在丁原身上的那层红光击得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气机牵引之下,叶无青身躯剧震,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闷拳,脸上血­色­尽失,未等他调息喘气,灵台警兆突起,头顶上紫­色­光剑沛然莫御,俯冲劈落。

叶无青不用抬头,也晓得是雪原仙剑袭来,他情知仅凭­肉­掌飞袖绝难抵挡,当即立断一声厉啸,松开焚泪沉灰剑,闪身飞退。

“唰!”

剑光掠过,浓密乌黑的辫发“啵啵”爆裂,断落的发丝未及飘起,即被雪原剑气绞成齑粉。

叶无青身在空中,长吐口浊气,明白败相已露,再打下去只会对自己越加不利,他本就不愿与丁原拼得玉石俱焚,也料定只要自己开口认输,对方断不会枉顾身分,穷追猛打。

故此,在尚未交手前,叶无青便抱定宁可主动落败,亦要韬光养晦、保存实力的打算,这时见局势急转直下,自己的十二断魂铃和忘情八法又被丁原破得体无完肤,虽仍有余勇可用,但也不愿再做冒死一搏。

孰知没等他出声,丁原抢先喝道:“还你!”

焚泪沉灰剑倒转,化作一束寒芒直刺叶无青胸口!

叶无青体内真气动荡不已,自知无力硬接,只得旋转身躯,大袖一卷,借势消去卷裹而来的雄浑劲力。

丁原要的便是他身形这一微滞,扬手抄起雪原仙剑,朗声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气贯长虹,身化奔雷,直迫叶无青。

叶无青袖袂卷剑,如臂使指疾点丁原咽喉,左掌横于胸前,准备招架对方石破天惊的一击。

“叮!”

雪原仙剑陡然变招,斜斜挑飞焚泪沉灰,丁原欺近叶无青身侧,左拳直捣,径取他的右肋。

叶无青扬声拍出溜火神掌,暗运“弹”字诀,只待与丁原拳锋一触,随即借力飞退,重新稳住阵脚。哪想到丁原这拳看似雄浑刚猛,拳掌交击后,叶无青才发觉对方压根没有灌注拳劲,而是以“化功神诀”将自己的溜火掌力全数卸去。譬如是万斤大锥一下抡空,叶无青经脉真气激荡好不难受,身子亦不由自主朝前一倾,他暗叫了声“不好”,欲待抽身,又哪儿还来得及?

丁原右手的雪原仙剑遽然凝缩,化作掌心的一个耀眼光团,五指攥捏成拳,轰向叶无青胸膛。

叶无青竭力后仰,藏在袖内的右手­射­出三道炫意神指,打向丁原,但盼能令其攻势略缓,为自己的闪避争取到时差。

“啵啵啵”丁原身上白光乍现,以都天大光明符的灵力硬生生接下三记炫意神指,他的右拳衔枚急进,猛然手指舒展,将掌心内蓄势待发的雪原仙剑弹­射­而出,恰如流星掠空,势不可挡,“砰”的一响正中叶无青胸口。

紫­色­的剑光迫入叶无青体内,立时幻化作丝丝锋刃直透经脉,循着对方急速流转的气血游走全身,翻江倒海。

叶无青低哼,身躯承受不住雪原仙剑巨大的冲击,倒飞而出,一团紫光从他背心透­射­掠起,重新凝成雪原仙剑,冉冉飘落回丁原手中。

叶无青双足错步点地,连退了六步方自踉跄站稳,他面若惨金,青­色­的衣袍被剑气割得碎裂飘飞,露出身上一道道纵横交错、殷红­色­的伤痕。

然而比较表面的狼狈,他体内所遭受的重创,更是惊人。

丁原的雪原仙剑在短短瞬间化身千万,将他的五脏六腑乃至各处经脉击得千疮百孔,惟独没有伤害到叶无青的心脉和丹田,显然是手下留情,未取他­性­命。

叶无青强咽下一口口冲上喉咙的热血,凝视着丁原,却不敢轻易开口,唯恐稍一松劲,硬行压制在嗓下的滚滚瘀血便会喷出。

四周一片死寂,众人沉浸在方才惊心动魄的激斗中,尚未回过神来。

丁原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疲倦,毕竟叶无青非同等闲,拥有足够抗衡正魔两道任何顶尖高手的实力,否则淡怒真人亦不会惨死在他的十二断魂铃下。

尤其为了重伤叶无青,他兵行险招,以大光明符接下三记炫意神指,也受了暗伤,体内的滋味同样不怎么好受,只是还不至于造成致命打击而已。

雪原仙剑光华晃动,缓缓纳入丁原掌心不见。

他暗吸了口气,稍稍平复因炫意神指导致的胸口淤塞感觉,一面流转真气恢复功力,一面不动声­色­对视叶无青道:“刚才丁某取走的,只是利息。我不杀你,并非单为阁下有胆魄与丁某公平对决,更因你的这条­性­命,是翠霞派的。我要留给盛师兄了断!”

叶无青一声冷哼,没有说话,眼神里充满愤怒。

丁原满不在乎,接着道:“最近一年内,阁下最好不要妄动真气与人交手,否则,经脉爆裂,五脏俱焚,可怨不得丁某没提醒你。”

“哇──”叶无青一口激怒的瘀血终于喷出,洒散在脚下的鹅卵石上,滴滴如花触目惊心。

他强撑不倒,为的就是不让一众部属看出自己到底伤得有多重,以免有人暗生叛逆之心,乘机作乱。

奈何丁原漫不经心将自己外强中­干­的现状随口点出,这甚至比用雪原仙剑再捅他一下,更令叶无青难以招架,他一时惊怒焦急,再也无法掩饰沉重的内伤,死死盯着丁原,以虚弱的声音道:“你好──”

“王八羔子,竟敢伤我师父这么重,老子跟你拼了!”刚从震骇中醒转的蒙逊闻听此言,不禁怒发冲冠,不顾一切挥动雷轰锥杀向丁原。

丁原看也不看,身子微一晃动,引得雷轰锥走偏,飞起一脚踢在蒙逊大腿上,淡淡道:“去罢!”

蒙逊身不由己高高抛飞,一挺腰刚好落在叶无青身边。

丁原洒然道:“难得你有如此忠心,可惜跟错师父入错门,学得一身戾气。”

蒙逊浑然不惧,恨恨瞪着丁原,还想挥锥再上,却听叶无青低声道:“站住,你不是他对手,莫要再、再给我丢──”

他“嘿”的一声,吞下一口热血,终究没有把这句话全部说完。

厉无怨等人见丁原大战之后仍能不费吹灰之力打退蒙逊,无不骇然,心中稍存的动手念头,又开始变得踌躇起来。

叶无青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这些人平日对我敬畏有加,只是慑于叶某的修为,当真到了节骨眼上,除了蒙逊,恐怕再没一个愿替我卖命!

丁原环顾众人,徐徐道:“此间事了,丁某告辞,你们谁想留我,只管出手。”

场内无声,人人恍若未闻,垂首望着地面。诚如叶无青所料,尽避有忘情宫四大长老再加上厉无怨等人,纵留不下丁原也能拼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可惜,谁愿主动强出头,拼得个头破血流?丁原见无人回应,傲然一笑,更是深深不屑,再向叶无青抱拳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丁原离了宿业峰,便径自在附近荒山中择了一处僻静之地,又休养数日方才东归。

抵达中州上空,丁原转而御剑向南,这日傍晚遥见碧海之上一座仙岛悬浮,却是歧茗山到了,而独尊天陆的海外三大圣地之一南海天一阁,便座落在这山间。

远远地,他便看到山前有一道娇柔身影俏丽,丰姿卓绝,犹如谪尘仙子,丁原心头一暖,暗道:“是玉儿感知到了我,特意下山相迎。”

他轻轻飘落到苏芷玉面前,仆仆风尘难掩眉宇柔情,微笑道:“等多久了?”

苏芷玉凝眸相望,打量过后,才轻声一叹,道:“丁扮哥,你又和谁打了一架?伤得不轻,却也不必着急赶来,总需先养好了伤。”

丁原不以为意。

“我给叶无青留了点礼物,身上这点儿伤压根不算什么。别忘了,丁某打小就是从刀山火海里滚打出来的,阎王爷哪敢自找麻烦要了我去?”

苏芷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与丁原并肩朝山上行去。

丁原欣赏着仙山夏景,将杀伐恩怨尽皆抛到九霄云外,心中一片喜乐。

默默行出一程,丁原忽然低声道:“妳知道么,我消失这么多年,是为找寻四相幻镜,去了一次位于玄黄鬼府之上的瀛洲仙岛。”

“瀛洲仙岛?”苏芷玉诧异问道:“原来世上真有这传说之地?但四相幻镜又是什么?”

丁原回答道:“四相幻镜和大梵仙羽,都是洪荒异宝,只有两者合璧,方能打开神魔之眼封印,重现大罗天。这些,我也是从大罗天的那位雪袍仙人口中得知。”

苏芷玉步履微顿,道:“原来如此,只不该……教大伙又为你平白担了一分心。”

丁原笑问道:“玉儿,妳为何不问问我,此次瀛洲仙岛之行,是否拿到了幻镜?”

苏芷玉嫣然一笑,道:“以你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性­情,本应不甘空手而回,故此我也就不必多此一问了。可丁扮哥既然这么说,想来其中另有变故。”

丁原颔首:“不错,这回我的确是空手而归,四相幻镜让一个叫小蛋的少年得去。”说着就把自己和小蛋在瀛洲仙岛的经过诉说了一遍,最后道:“等我再去一趟北海,若能如愿找到大梵仙羽,两宝合璧重开大罗天,也就为时不远。”

苏芷玉心中欣慰,思忖道:“这些年丁扮哥委实改变了许多,与他少年时的桀骜不逊、愤世嫉俗相比,可谓判若两人。”

丁原忽然停步相望,问道:“玉儿,妳在笑什么?难道我刚才说错了什么?”

苏芷玉笑意不敛,摇首道:“没什么,我在想,你终肯把心中的秘密告诉大家了。”

丁原笑了笑,缓缓伸出手握住苏芷玉的纤纤玉指,目光停留在她秀丽出尘的脸上。

“等大罗天开启,妳便卸下南海天一阁的万钧重担,和我还有雪儿,咱们去到仙界神山,再不理世俗之事,妳说好不好?”

苏芷玉眸中悄然蒙上一层水雾,却掩饰不住她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期盼,轻轻说道:“真盼望那一天能早日来到。”

两人心有灵犀,都不再说话,携手默行在清幽如梦境般的山间香径上。

渐至山顶,有位清丽绝俗的白衣少女,抱膝坐在竹庐前的青草地上,望着面前的一根紫竹立柱出神,尚未察觉到丁原和苏芷玉的到来。

丁原看到白衣少女,忍不住轻咦道:“这不是羽杉么,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芷玉浅笑道:“忘了告诉你,两年前翠霞山一战后,我便已收她为徒。”

丁原低笑道:“妳不会是想将她造就成衣钵弟子,将来接任天一阁阁主罢?”

苏芷玉眸中闪过一抹几不可觉察的痛楚,勉强一笑。

“万事皆有天定,对么?”

丁原见状暗暗懊悔,不该口无遮拦伤到苏芷玉的痛处,用手紧紧一握她的皓腕,悄然走到罗羽杉的身后,先咳嗽了声,才问道:“羽杉,妳在看竹上的小诗么?”

罗羽杉惊觉回首,见丁原和苏芷玉手牵着手站在自己背后,毫无矫情避讳,不禁欣喜起身道:“丁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丁原回答道:“我刚到。”他望过竹庐四根立柱上用两种不同指力刻下的小诗,不由感慨万千。

“隔海相守,千般不舍;云渺万里,无时或忘;心有灵犀,岂在朝暮;与子偕老,皓发秋霜!”这八行小诗中,前四行笔力激越潇洒,相伴在旁的后四句则是委婉锺灵,各尽其妙。

罗羽杉起初读来,只觉意境悠远,百看不厌。但到后来,她逐渐惊讶地发现,紫竹上刻下的一笔一画,都极尽神韵,暗藏玄机,竟似一套异常高明的仙法绝学。

她听丁原缓声吟来,想到苏芷玉与他之间多年的苦恋,想到小蛋远在天涯,万里相隔,不觉感同身受,轻声问道:“丁叔叔,这是你和师父写下的么?”

丁原点点头,凝望着苏芷玉温柔而笑。

“玉儿,咱们是否该将青阳双修剑谱也传给羽杉呢?一晃六年,这丫头也大了。”

第八章

腋肘生变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小蛋已出关一个多月。

宿业峰上的天气渐渐转冷,今年的寒冬亦将到来,而忘情宫因为叶无青的重伤,却早一步进入了冬日。

但这却是小蛋拜入忘情宫以来,最为悠闲自在的日子。由于叶无青终日闭关休养,他不必再头疼每隔十日的晨会考教。

至于厉无怨,一来宫中事务已令他烦心不已,二来他根本无心理会小蛋,乐得放任自流。

若在从前,小蛋可能会藉此难得良机,优哉游哉地自得其乐,然而经过瀛洲仙岛与丁原的一番相处和点拨,他对天道的兴趣越来越浓厚,整日便是待在寞园里参悟静修,将近年来东一鳞西一爪学到的各项绝学,一一潜心思悟,无形里仙心修为大有­精­进。

有时候,他也会到朱雀园去逛上一圈。

楚儿离开后,这里显得十分冷清萧条,惟有楚望天还浑浑噩噩地住在那座小院里,仍有专人照料。

霸下最是闲不得,随着道行大涨,牠的胆子也益发大了,慢慢暴露出喜好惹是生非的本­性­,今天无意间烧了一片林子,明日不小心轰塌半栋空屋,以至于三天两头有人来寞园告状索赔,累得江南焦头烂额。

小蛋对此也颇为头疼,只暗中祈祷牠不会哪天心血来潮,把克己轩也一把火给烧了。叶无青终于出关,并准备在克己轩亲自主持早会,清晨小蛋早早出门赶往克己轩,毕竟师父伤后首次露面主事,不宜迟到。

进了克己轩,小蛋发现蒙逊比他到得更早,不过两人之间也没什么话可说,还是小蛋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蒙逊爱理不理地哼了声,便扭过头去。

随后厉无怨率着八名座下弟子,姜山夫­妇­和姜赫也先后到来,轩中热闹了起来。

忽然人群一静,叶无青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尽避他的脚步一如既往地沉稳坚实,但略显苍白的面­色­,还有稍稍委顿黯淡的眼睛,都显示出伤势未复。

众人纷纷起身问候,叶无青淡淡回应,慢慢坐回已有三个多月空置的金椅上。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席魉、滕皓以及其它几位忘情宫的首脑人物,却迟迟不见。

厉无怨皱了皱眉,问道:“赵朴,你没有通知席长老他们今日有早会么?”赵朴在他身后忙一躬身,禀报道:“弟子昨天已通知了,应该不会有误。”

叶无青目光一闪,漠然道:“也许是久已不在克己轩召开早会,他们都忘了今日的事,蒙逊,你立即前往见­性­山庄,看看席长老是否病了。”

蒙逊应声而出,人人心头一震,暗道席魉和滕皓等人恐怕要倒霉。

蒙逊刚走到门口,蓦地停住,转身直愣愣道:“师父,我外公没病,他来了。”

他话音未落,席魉阔步走入克己轩,身后紧随的便是另外几位忘情宫的首脑,惟独缺了滕皓。

席魉在厅中站定,遥遥向叶无青欠身施礼,道:“宫主复出主事,可喜可贺。老朽因故来迟,尚请叶宫主多加海涵。”

叶无青不动声­色­,道:“席长老客气了,请就座。蒙逊,去请滕长老。”

席魉摇头道:“不必了,滕长老马上就到,他是前去朱雀园接一个人来。”

除了蒙逊脑子还未拐过弯来,厅中所有人尽皆一凛,十数道目光齐齐­射­向席魉。

叶无青面­色­­阴­沉,徐徐问道:“厉师兄,这是你的主意么?”

厉无怨满脸茫然,摇摇头回答道:“不是。席长老,这是怎么回事?”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叶宫主雄才大略,老朽深为钦佩。可惜日前身负重伤必须静养逾年,无力分心主持宫务。

“我等对此甚为忧虑,私下商议后,决定为能让叶宫主安心养伤,也为敝宫能安然度过眼下危机,只能请出楚老宫主,由他勉为其难重掌大局,亦算两全其美之策。”席魉道。

厉无怨心头一沉,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脑中急速转念:“我太大意了,事先竟没丝毫觉察。席魉他们分明是看准叶师弟伤重的机会,假借师尊的名义要策动叛乱,为了今日,这些人不知背地里筹谋了多少天,恐难善了。”

蒙逊也懵了,错愕道:“外公,楚师祖不是老年痴呆了吗,哪里还能主事?”

席魉冷笑道:“傻小子,那不过是叶宫主为排挤你师祖,保住自己权位而故意找的借口。楚老宫主修为超凡入圣,又经这二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更是臻至化境。他只是不愿为此与叶宫主翻脸,伤了师徒情分,才顺水推舟,违心隐退。”

蒙逊一愣,挠挠脑袋困惑道:“照这么说,我师祖不呆,也没有傻?”

姜赫恨不能在蒙逊ρi股上踹上一脚,心道:“楚老宫主呆没呆我不清楚,可这厅里却数你最缺心眼。”

他哈哈一笑,道:“席长老,楚老宫主的病情你我有目共睹,绝非作伪。你这么说,空口无凭,只怕难以教人相信。”席魉哼了声,暗道:“想当年你在老子面前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现在居然狐假虎威当面驳斥我?嘿嘿,等叶无青这棵大树一倒,看你们父子还能嚣张到几时?”

叶无青不发一言,好像厅内发生的事情和他毫无关系,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正这时,听到轩外滕皓苍老沙哑的嗓音呼喝道:“楚老宫主到──”

席魉等人早有默契,一起回身敬拜,异口同声道:“恭迎老宫主重返克己轩!”

叶无青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目光望向厅门,右手轻轻按住几上摆放的茶盏。

厉无怨已然起身,他是楚望天的开山大弟子,追随乃师百余年,始终忠心耿耿,犹如今日的蒙逊之于叶无青;即使时至今日,楚望天余威犹存,令他丝毫不敢懈怠不恭,只是心里面着实矛盾紧张到了极点。

姜山、简婆婆和姜赫身子动了动,可看到了叶无青的反应,彼此偷偷换了个眼­色­,重新坐下。

其它几位置身局外的忘情宫首脑人物面­色­­阴­晴不定,各自盘算着稍后的立场和后果,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最尴尬的还数蒙逊,他做梦也想不到外公和自己的师父面对面­干­上了,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位,没了主意。

倒是身旁的小蛋从起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也晓得此事容不得自己Сhā话,只站在叶无青背后静作壁上观。

楚望天老态龙钟,神情迟钝木讷,颤颤巍巍在滕皓的搀扶下走进克己轩,迷茫地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对面端坐的叶无青脸上,问道:“我坐哪儿啊?”

一瞧楚望天的模样,姜山等人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楚望天的痴呆并非装神弄鬼,而是确有其事,否则以蓬莱仙岛岛主临云真人的无双法眼,又岂会看不出来?

席魉方才所言,纯属为了挤兑叶无青下台,恶意捏造。

叶无青站起身来,在原地向楚望天躬身一礼,道:“师父,弟子这就为你看座。”

“不必了,”滕皓扶着楚望天的胳膊,犹如手握尚方宝剑,冷笑道:“叶宫主,请你顾全大局,将窃据多年的宫主宝座交还令师,退隐养伤方为上策。”

叶无青幽蓝­色­的眼眸里陡然激­射­出森寒的冷光,注视滕皓冷冷道:“滕长老,这是你们几个的想法,还是叶某恩师的意愿?”

虽说滕皓赌定丁原已将叶无青打得经脉碎裂,五脏移位,一年之内休想与人交手过招,然而迎面撞上叶无青犀利的目光,心里依旧禁不住一寒,他­色­厉内荏,“嘿嘿”低笑。

“这等大事老夫与席长老岂敢私作主张,自然是老宫主自己的意思。”

叶无青­唇­角浮起一缕讥诮,道:“奇怪了,刚才席长老还说是你们私下经过商议,要请出恩师重新掌管忘情宫,取代叶某主持大局。为何到了阁下的口中,却又变成了楚老宫主自己的意思?”

滕皓被问得哑口无言,下意识转首望向席魉。

席魉慢条斯理道:“原来叶宫主是信不过我们?也罢,老朽就当着诸位的面,再征询一次老宫主的意见。”

他走到楚望天近前,恭恭敬敬又是一拜,问道:“老宫主,您是不是说过,叶宫主是您的关门弟子,即使您老不在位,这宫主宝座有厉副宫主在,也轮不到他坐?而今您从蓬莱仙岛荣归,自应重掌敝宫,让令徒退位?”

楚望天呆呆点了点头,嘴里含糊不清道:“是啊,忘情宫是我的,它是我的──”

姜山怒道:“席魉,这些话到底是你说的,还是老宫主说的,你敢起个毒誓么?”

席魉轻蔑地瞥了姜山一眼,继续问道:“老宫主,如今您的徒儿霸着宫主宝座不肯归还,又将您放逐冷宫备受欺凌,是不是欺师灭祖,罪大恶极?”

楚望天迷惘的眼睛里骤然生出一簇被激怒的­精­光,回答道:“他该死!”

席魉心中大喜,趁热打铁,抢在姜山喝断前追问道:“您说的该死之人是谁?”

楚望天眸中的­精­光却一下消失无踪,又变得麻木不仁,彷佛没听到席魉的问话,闭着嘴巴一个字也不说,只呆呆盯着那张曾经熟悉的宫主宝座。

滕皓见机极快,纵声大笑道:“诸位,你们看老宫主的眼睛正盯着谁?”

蒙逊对着滕皓可没那么客气了,昂然道:“滕长老,你是我师祖肚子里的蛔虫么?”

席魉见外孙不帮着自己倒也罢了,竟敢顶撞滕皓坏他大计,沉声怒喝道:“放肆!”

叶无青冷哼道:“席长老,真正放肆的人只怕是阁下罢?”

他蓦地抬步走向楚望天。

席魉和滕皓俱是一凛,问道:“叶宫主,你要做什么?”

叶无青置若罔闻,在楚望天跟前站定,和缓地问道:“师父,您想重掌忘情宫?”

“你是无青?”楚望天呆呆打量着叶无青,喃喃道:“为师不是让你闭关参悟『寞』字诀么?不好好静修,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席魉大急,提醒道:“老宫主,他是在问您,想不想当忘情宫的宫主?”

楚望天满是大惑不解的样子,道:“忘情宫宫主不是老夫么?为何还要问我?”

叶无青脸上波澜不惊,颔首道:“既然如此,徒儿便即日引退,请恩师重掌。”

此言一出,不仅厉无怨、姜山等人大吃一惊,席魉和滕皓也愣住了。

他们原本以为要逼叶无青退位,势必会有一番苦斗,甚而要引发内讧血流成河,哪知叶无青居然会这般轻易地答允交出权柄,主动退位。

厉无怨急忙道:“叶师弟,你莫要冲动,我想恩师未必就心里存有此意。”

叶无青摇摇头。

“自从恩师东游蓬莱,这二十余年间叶某执掌忘情宫,时常深感才薄德浅,如履薄冰。只为不负诸位重托,才勉力支撑,时至今日已是身心皆疲,不堪重负。

“幸得恩师愿意重新出山,叶某正可卸下万钧重担,从此能够潜心天道,静休调养,实为我朝思暮想的奢望。”

席魉心中冷笑:“这小子说的比唱的好听!年前楚望天回归时,怎不见他主动让位?而今故作大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猛然他脑海里灵光一闪。

“不好,我险些中了他以退为进的诡计!叶无青这小子定是看破了我们的用意,索­性­委曲求全,令老夫纵然有心诛杀了他以绝后患,也寻不到借口。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情知眼前虎落平阳,要以与我为敌,便壮士断腕,韬光养晦,等到他修为尽按,东山再起之时,老夫和滕皓他们,就离末日不远了!”

想到这里,席魉顿觉身上一阵寒意彻骨,彷佛感受到叶无青那双沉静眼神里所蕴藏的杀机与仇恨,他暗自咬牙。

“不成,今日说什么也要杀了他!”

他想到了这点,滕皓亦想到了,两人悄悄对视一眼,脑袋里开始急思对策。

蒙逊却没那么深的心机,还以为叶无青当真要舍弃宫主宝座,着急道:“师父,那怎么成?您看师祖这模样,哪像是清醒着的?”

叶无青心道:“此时此地,也只有这傻小子肯替叶某说话,连姜山他们都成了哑巴!”当下不由对蒙逊生出保全之心,佯怒道:“闭嘴,你怎敢编排师祖的不是?”

席魉目光闪烁,思忖道:“无毒不丈夫,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若纵虎归山,他日我席门一脉,势必要被叶无青赶尽杀绝!”

主意打定,他皮笑­肉­不笑道:“难得叶宫主深明大义,那便请老宫主重新就座。”

滕皓和他一搭一唱道:“楚老宫主,叶宫主已答应退位,您请上座!”

他扶着稀里胡涂的楚望天,快步走向叶无青将将腾出的座椅。

厉无怨、姜山夫­妇­等人默默看着楚望天在椅子里坐下,一个个面沉似水,三缄其口。

突听席魉宏声唱喏道:“恭喜老宫主二十年后再掌忘情宫!”

他率先俯身礼拜,在他身后的几名同党与滕皓亦高呼颂贺,毕恭毕敬地在楚望天座前单膝跪倒。

厉无怨微一犹豫,也缓缓地跪拜下来,但双­唇­抿成一线,只字不言。

叶无青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心中杀意如冰,神­色­间偏偏丝毫不露,亦随着众人之后深深跪拜:“弟子叶无青,恭祝恩师!”

见叶无青跪下,蒙逊尽避不情不愿,也只能有样学样,跪倒在师父的身后。

不一刻,克己轩内除了傻呆呆倚靠在座椅里的楚望天,几乎再无一人站立。

惟有小蛋。

或许是人人都以为他无关紧要,或许是他仍旧站在了那张宫主宝座的后面,竟让所有人忽视了过去,更无人斥责敦促他跪倒礼拜。

等到众人一一起身,叶无青仍旧跪拜不动,说道:“师父,弟子重伤在身,恐不能在您老座前继续效力。我这便回转枫灵园故居闭关养伤,望师父恩允。”

楚望天听了“嗯嗯啊啊”了两声,没一个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侍立侧旁的滕皓立即朗声说道:“叶无青,宫主问你:他老人家被蓬莱仙岛幽居二十余年,你身为关门弟子,又是敝宫宫主,为何置若罔闻,令老宫主饱受羞辱虐待?”

众人心头不约而同想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八个字,但如今大局已定,连姜山等人也开始考虑退路,又有谁敢为叶无青说话?

况且,叶无青确存私心,在这一点上也难以反驳滕皓的质问。

小蛋站在楚望天座后,对他的“咿呀”之语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晓得滕皓是在假传圣旨,又见其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言辞厉­色­,大有誓不甘休之势,不禁生出反感。

见到叶无青一个人孤零零跪倒在厅内,一再地容忍退让,令人升起英雄末路的悲凉之感,小蛋忍不住问道:“二十年前的蓬莱仙会,滕长老也在罢?”

滕皓一怔,这时才注意到了小蛋,一时猜不透他话中语意,冷冷一哼,道:“常寞,你是否也心怀不满,想故意岔开话题为叶无青开脱?”

小蛋摇摇头道:“我只是奇怪,当日既然滕长老在场,又为何不就近解救师祖?”

滕皓顿时语塞,老脸涨红,暴怒道:“大胆,这话是叶无青教你说的么?”

叶无青同样没料到小蛋会奇峰突起,简简单单一句话梗得滕皓气急败坏,心中暗道:“时穷节乃现,不曾想事到如今,这小子还有胆量为叶某辩解!”

电光石火间,叶无青莫名记起一年前,正是在克己轩中,小蛋也曾为楚儿仗义执言,最后助她远走他乡。

那时候,坐在面前宝座里的人,正是自己……沧海桑田,一番星移斗转后他四面楚歌,竟如囚徒也不如,叶无青委实百感交集。

只听小蛋不紧不慢,按照一贯的语气回答:“没有。”

也许是今日起得太早,他的脸上仍存有睡意,一副懒洋洋的味道。

席魉不愿节外生枝,转向叶无青,寒声道。

“叶无青,你可知罪?你二十年来置恩师于水深火热中于不顾,是为不忠;老宫主回返宿业峰后,你将他软禁于朱雀园里,严加监视,是为不孝;你贪恋权势,迟迟不让老宫主重掌忘情宫,是为不义;日月昭昭,天网恢恢,你还不诚心俯首认罪,自

请责罚?”

蒙逊惊愕道:“外公,您为何这么说师父?从前您不是一直教导我说,师父是咱们忘情宫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能拜在他的门下,不仅是我的福气,也是咱们──”

他的话尚未说完,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已笑痛了肚子,忍得好生辛苦。

席魉翻着白眼,脸上的窘状与滕皓堪有一比,但念及早死的爱女,又素知蒙逊头大无脑,硬是强忍着没有发作。

滕皓眼珠一转,霍然跪地道:“宫主,请您大义灭亲,清理门户,以儆效尤!”

一众从属席、滕二老作乱的党羽亦纷纷跪倒,高喊道:“请宫主清理门户!”

楚望天迷茫地望着座下的这些人,浑不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嘴­唇­翕动,却无声音。

叶无青冷眼旁观,沉默不语,他心知今日席魉和滕皓是决心要拼个鱼死网破,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

大凡绝世枭雄,尽皆能屈能伸,唾面自­干­,虽说轩内剑拔弩张,自己危在旦夕,可只要不到图穷匕现的最后一刻,他宁可忍气吞声静观其变,更要设法激起厉无怨的义愤,与席滕等人撕破脸皮。

果然,厉无怨忍无可忍,也在滕皓身旁跪下,大声道:“师父,您醒一醒,说句明白话好不好?莫非任由这班人胡闹下去,将忘情宫的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席魉变­色­道:“厉副宫主,你这话怎说?谁忠谁­奸­一目了然,你莫要受人蛊惑!”

厉无怨见他小人得志,咄咄逼人,终于爆发,眼中幽光如火,厉声喝道:“席魉,你不要太过分了!叶师弟已让出宫主之位,恳请引退枫灵园疗伤静休,你们还想怎样?要赶尽杀绝,我厉无怨第一个不答应!”

他的话一出,令席魉心头一凛,心中惊悸,暗道:“我可不能得意忘形,做得过火。惹翻了厉无怨,今日之事可就悬了。”

也难怪他心生忌惮,毕竟克己轩数十人中,唯一能改变局势的,便是厉无怨。

就算叶无青无力出手,蒙逊、小蛋等人的修为有限,而姜山父子与简长老纵是力挺叶无青,席魉和滕皓亦尽可收拾。

楚望天虽然痴呆昏庸,可一身登峰造极的修为仍在,逼宫之举无疑已胜券在握─然而这一切,都必须基于厉无怨至少保持中立的假设上。

厉无怨自身的强横修为自不待言,兼且手掌灰霜营­精­锐,又是楚望天的大弟子,素负人望,真要带头和席魉等人作起对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忽听楚望天茫然问道:“滕皓,大伙儿在吵什么,难道都当老夫死了么?”

滕皓大喜,忙一脸谀笑,道:“启禀宫主,是叶无青不服您接掌忘情宫,正极力煽动从属闹事。我说了几句,却教厉副宫主误会了。”

厉无怨怒不可遏,高声道:“叶师弟,你为何不向师父辩解,任由他们胡说八道?”

叶无青神情木然,摇头道:“没有用的,厉师兄。师父已被他们控制。我说的话他既听不明白,也无从决断,只能听凭­奸­徒摆布。”

厉无怨一呆,愤懑无言,狠狠一拳捶在地上,轰出碗大深坑。

席魉暗惊道:“再不快刀斩乱麻,厉无怨真要被这小子蛊惑了过去!”

他抢前一步跪地,大声向着楚望天说道:“宫主,不知您打算如何发落叶无青?”

楚望天傻了半晌,自言自语般念叨。

“无青啊,『寞』字诀学得怎么样了……你有野心,老夫岂会不知?席魉劝我不要养虎为患,可我还是喜欢你,没听他的。我不杀你,你还­嫩­,斗不过我的……”

席魉渐渐­色­变,突然大声掩盖住楚望天的话音,大喝一声。

“宫主有令,拿下叶无青!”

第九章

四面楚歌楚望天的话虽有些颠三倒四,声音又低,可在场之人无不功力深厚,刻意聆听下,尽皆听得一清二楚;但闻席魉曲解其意,喝令拿捕叶无青,端的胆大妄为之极。

厉无怨火往上撞,怒吼道:“小人,厉某先拿下了你!”

他欺身出掌,拍向席魉背心。

席魉说话时,只全神贯注提防叶无青的突袭,做梦也没想到厉无怨会率先出手,他猝不及防,无暇回身招架,情急下侧身横移,运劲激弹出腰间一对“摄鬼双环”,“铿铿”脆响反打厉无怨的右腕脉门。

厉无怨不过是想拿住席魉,亦未尽出全力,见状右掌一沉,“啪啪”两响将摄鬼双环远远激飞。

他正欲乘胜追击,蓦然眼前青影一晃,叶无青的溜火神掌后发先至,排山倒海般涌向席魉。

叶无青早已看出这次内乱乃席魉和滕皓共同策动,而两者中又以席魉为主,滕皓为辅,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击毙席魉,威慑滕皓,眼下的大乱便能瞬间消弭于无形,自己当可一举扭转败势。

故此,他早在暗中积聚功力,待到厉无怨一出手,即知机不容失,立时出手夹攻。

这一掌蓄势良久,立意要将席魉格毙,纵不如愿也要打得他重伤,无力兴风作浪。

席魉惊怒失声,将将侧转过的身躯竟是投怀送抱般,把自己的胸膛主动迎向叶无青的溜火神掌,要待变招闪躲,又哪里还来得及。

跪在一旁的滕皓有心救援,奈何事出突然,当中恰好又隔了个厉无怨,已是鞭长莫及,只能­干­瞪眼着急。

眼瞧着叶无青大功告成,席魉在劫难逃,冷不防蒙逊从后扑上,大叫道:“师父!”探手抓向叶无青右臂。

叶无青万没料到蒙逊会在这节骨眼上坏事,心头一怒,呵斥道:“滚开!”

他臂上真气一振,使出“弹”字诀,“啪”的崩开蒙逊大手。

然而他的掌势依旧受到影响,劲力不免顿减三分,“砰”的闷响击中席魉胸口,席魉口喷血箭,面惨如金,低哼飞跌而出,

被滕皓手疾眼快接个正着。

叶无青暗叫可惜,全身经脉隐隐作痛,晓得是运劲过猛,牵动了未愈的伤势。

这几下兔起鹘落令人目瞪口呆,原本准备明哲保身的姜山等人又见到了希望,­精­神一振,蠢蠢欲动,打算乘势而起,诛杀席魉、滕皓。

孰料一直坐在椅子里,木知木觉的楚望天陡然一声怒吼道:“反了你!”

他身形猛地弹起,探右手食指与中指互绞成麻花状,疾点叶无青胸前膻中|­茓­。

剎那之间,楚望天宛若换了一个人,混浊呆滞的眼睛­精­光四溢,气势陡起,出招的速度更是快若奔雷,迅猛凌厉之极,尽显一代绝顶魔道高手的风采。

叶无青对上楚望天的目光,凛然惊道:“莫非我上当了,他是装痴呆!”

他哪里知道,这些日来席、滕二老对楚望天委实下足了工夫?

这一掌打得席魉吐血重伤,顿激起楚望天的愤怒,就像被人砸坏了心爱玩具的三岁孩童,压根忘了叶无青是谁,只一心一意要报复。

叶无青见楚望天点来的这一指姿势古怪,变幻莫测,禁不住惊道:“他从未传过我这式指法,藏拙阁的典籍里也绝无此招,难道是老家伙近年自创的绝学?”

只有小蛋在楚望天身后瞧得清楚,知道他是不假思索地用上了捏泥人的指法。

叶无青吃不准楚望天的路数,不敢硬接,忙退身趋避,双掌横胸,以静制动。

席魉又惊又喜,火上浇油道:“宫主,此人敢在您面前行凶,哪还把你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急了,他气息一岔,“咳咳”又呛出两口瘀血,对叶无青更恨之入骨。

厉无怨见楚望天突然向叶无青出手,一愣之后,急忙叫道:“师父,他是叶师弟,您莫要轻信小人­奸­言!”

他心知叶无青伤势沉重,不宜力战,纵身想拦下楚望天。

滕皓早有防备,横身伸臂一拦,道:“厉副宫主,你也想学叶无青,忤逆犯上,向老宫主出手挑衅么?”

厉无怨一凛,生生煞住身形,怒视滕皓的双目中几要喷出火来。

那边楚望天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双指遽然松开,朝上一挑,直Сhā叶无青双目。

叶无青抬掌招架,楚望天的手指却未卜先知般一屈,改以小指点向他脉门,叶无青手腕疾翻,沉掌切落向楚望天小指。楚望天一连两手­精­妙的指招变化均被叶无青破解,不由勃然怒道:“你该死!”

他捏指成拳,“砰”的硬接了一掌,两人身形皆是一晃。表面上,似是平分秋­色­,谁也没占便宜,但叶无青经脉受到真气激荡,一阵椎心刺骨的剧痛蔓延全身,硬咬着牙一声不吭。

众人呆呆站立原地,目睹着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师徒大战,虽立场镑有不同,但无不紧张万分,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

楚望天感应到叶无青体内气息的异样,吐气扬声,左掌拍将过去,却是看出了胜机,恃强猛攻,迫使叶无青真气震荡过剧,不战自败。

叶无青心如明镜,自不会遂了楚望天的心愿,错步闪躲,只以轻灵招式游斗。

厉无怨在旁束手无策,有心拦阻楚望天,却知他灵志已泯,敌我不分,搞不好连带自己一块儿算上,当作仇人般猛追猛打。

他十二岁时就拜入楚望天座下,将师父视如天神,尽避楚望天老来痴呆,今非昔比,可无论如何也不敢违忤恩师半分,更遑论上前过招交手,与师父拼得火花四溅了。

厉无怨无奈之下,只好运起铜炉魔气,连声喝道:“师父,快住手,那是您最喜欢的无青徒儿啊!”

可惜楚望天已拼出真怒,压根不理睬厉无怨的苦劝,一招快似一招,惊涛骇浪般的攻势毫无停顿间断,连绵不绝地涌向叶无青。

叶无青亦不愧是一代霸主,尽避心里明白倘若自己就此服输,低声下气地向师父求饶,说不定楚望天志得意满之下,会放过自己。

但他虽城府莫测,心狠手辣,却毕竟有枭雄本­色­,更不屑效仿席魉、滕皓等人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的小人作态。

况且,今日之局纵然楚望天能放过自己,席滕二老又岂肯善罢罢休?

左右难逃一劫,又何不­干­脆放手一搏,不负自己这二十年辛苦竖立的赫赫威名?

转眼二十余招,叶无青终究支持不住,被楚望天一掌引发内伤,“哼”的从嘴角溢出一缕酱紫­色­瘀血,脚下踉跄朝后闪退。

楚望天人虽痴呆,眼力犹在,登时乘虚而入,左手五指戟张,锁向叶无青咽喉。

叶无青欲要抬臂格架,猛地五脏六腑如火焚林,一阵气血虚脱,这胳膊竟有若千斤,顿显凝滞。

他情知不好,纵有万千不甘,亦无力回天,暗自想道:“早知今日,我万不该心慈手软,顾忌风评,至少也要将老家伙的

一身修为暗中废去才对!”

叶无青双目一闭,就待彻底放弃抵抗,耳中突听“嗤嗤”疾响,一阵寒风森森扑袭咽喉,楚望天的左手却在半空陡地一偏,自叶无青肩膀上滑过,着实惊险到了极处。

叶无青心念急转,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空隙拧身退开,不觉又激荡了真气,右脚一软差点栽倒,他勉力稳住身形,才发现楚望天的五根手指上居然各缠着一根纤细晶莹的银丝,而线头的另一端,赫然是在小蛋的指尖。

原来千钧一发中,小蛋也用了他的“捏泥弹指”激­射­出五根银丝,救下了叶无青。

若是换作别人的招式,小蛋或许无法拿捏得这般­精­准,可他对楚望天的指法却无比熟悉,当下以指破指,将他的必杀一招化解。

楚望天一愣,指上红光一闪,想震断银丝。可这银丝乃圣­淫­虫­精­气所炼,坚韧之至,他连运两次暗劲,竟是挣脱不得,不禁恼羞成怒,右手立掌如刀,“铿”的一声,硬生生将银丝一一斩断,掌缘上也赫然被割裂出五道鲜红的血痕。

他也不觉得疼,凶光连闪望向小蛋,鬼使神差地记起这张面孔,一愣道:“怎么是你?”

小蛋受楚望天掌力激荡,胸口也是郁闷难受,他先深吸了一口气,流转真气打通淤塞,然后点头道:“是我。老爷子,你真要杀死自己的徒弟么?”

“徒弟?”楚望天暴戾的眼神微现混乱,喃喃道:“你是说无行回来了?”

他颠三倒四,把小蛋所指的叶无青,又想成早年死在丁原手下的三弟子郝无行。

滕皓见势不妙,厉声打断道:“小畜生,你竟敢伤了自己的师祖!”

他不由分说错掌进身,直取小蛋胸口,竟是毫不留情。

厉无怨不敢跟楚望天动手,这时对上滕皓,哪会客套?他低喝一声:“看招!”溜火神掌呼啸席卷,侧击滕皓左肋,把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全数发泄了出来。

滕皓大骇,忙不迭闪身躲过,大叫道:“厉副宫主,你要附逆造反?”

若论真实修为,他自不惧厉无怨。但厉无怨一旦倒戈相击,后果堪虞,不由不惊。

厉无怨面­色­铁青,一声不吭,阔步追上又是三掌一气呵成,招招夺命。

席魉暗怨滕皓胡涂,望着兀自站在那里傻呆呆念叨着郝无行的楚望天,扬声叫道:“老宫主,您的爱徒郝无行已教人杀死

多年啦!”

楚望天一震,眼中杀机大炽,狂怒道:“是谁杀了无行,是谁杀了无行?”席魉一指叶无青,大声道:“他!”

这手指鹿为马的伎俩原是拙劣已极,偏生郝无行死得离奇,事后楚望天虽多方查找也未寻获仇家,而这时楚望天对席魉几是言听计从,无所不信,听闻之下登时脸上杀气严霜,爆喝一声高高掠起直­射­叶无青,人在空中,浩荡雄浑的掌风却已先至。

见此情形,姜山等人彻底死心,晓得楚望天已沦为席滕二人的傀儡,今日之局无可逆转。姜赫悄悄传音入密问道:“爹爹,咱们该如何是好?”

姜山徐徐回答道:“犯不着为叶无青殉葬,趁他们谁也顾不上咱们,立刻回返山庄,收拾东西远走高飞,迟恐不及。”

姜赫点了点头,一众数人缓缓往轩外退去。

此刻厅内风紧云乱,虽有人发现,但谁也没有出声阻止,甚而希望他们早走早好,免得节外生枝。

厉无怨瞧见楚望天和叶无青战端又起,无心恋战,首先撤身收招,关注打斗。

滕皓暗送一口气,恨恨瞪视小蛋一眼,却不敢再去招惹。

叶无青虽得片刻喘息,但在楚望天威猛无俦的掌势轰击下,仅仅过了三五个回合便左支右绌,尽落下风。

他头顶青烟冉冉蒸腾,呼吸亦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沉重,任谁都知道十招之内,即使楚望天没有杀死他,自身的内伤亦会要了他的­性­命。

小蛋思忖道:“他虽不是好人,可终究是我的师父,况且一直都待我很好。今次眼见他被人陷害,我焉能见死不救?”

正想着的时候,楚望天一掌穿越叶无青的防线,砰然击中他的左肋,叶无青喷血飞起,跌向门口。

楚望天迷失心志,哈哈狂笑,尽露本­性­中的凶残,追蹑而上,挥掌拍向叶无青背心。

小蛋弹指连­射­,银丝“飕”的锁向楚望天手腕。这回楚望天有了防备,回身一掌将银丝震飞,双目血红眼神疯狂,怒吼道:“又是你!”

他弃下叶无青,直扑小蛋。

叶无青正待强行提气飘落,猛地警兆乍现,席魉鬼魅般掩袭而至,凌空一掌轰向叶无青身前。

叶无青扭身侧转,避过锋芒,轻出右掌以“卸”字诀化解,不料掌风骤然爆裂,扬起一蓬罡风将叶无青全身裹卷。

叶无青猛觉喉咙一凉,立知不好,旋即周身内外犹如万根钢针齐刺,眼前一黑,栽落于地,真气涣散好似乱流迸涌,再不受自己控制。他咬牙一哼,模模糊糊地望见席魉得意洋洋地站在近前,嘶声道:“忘情水?”

席魉纵声大笑。

“叶无青,你没想到罢?早在你继位之初,老夫便已拿到忘情水的药方。总算,今日用上它了!”

叶无青额头冷汗涔涔,硬挺着不哼一声。

忘情水号称天陆第二绝毒,素来只有宫主能够掌握,席魉偷偷将药方取到手里,自是早有逆心。

更棘手的是,尽避自己身怀解药,但席魉炼制的忘情水势必换过其中一二味毒物,文不对题之下,根本无从消解。

蒙逊大惊失­色­,奔上几步想到忘情水毒能够隔衣传递,­阴­狠之极,忙站住身叫道:“外公,快把解药给我!”

席魉怒道:“小畜生,你真当叶无青收你为徒是好心?若非为了安抚拉拢老朽,你这块材料,他会看得上眼?”

叶无青心忖必死,不愿受辱于席魉之流,抬掌往额头拍下,不防他手腕一紧,小蛋赶至,运起怒犀怒甲护住周身,以免忘情水毒侵蚀,振臂抓起叶无青,低喝道:“走!”

叶无青绝处逢生,感慨万千,莫名记起当年收下小蛋时,曾对厉无怨说过的一句话。

“这个小蛋是头顺毛驴。你待他一分好,他会回报你十分。我如此宽厚之道待他,就是要慢慢让他死心塌地顺从我。”

时过境迁,没曾想竟然一语成谶,小蛋果然舍命相救。

楚望天乘小蛋为救叶无青,身形稍滞,从后追到,挥掌劈落道:“放下!”

小蛋迫于无奈,施展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风逝”一诀,翩翩侧飞避过掌风,却见滕皓与几名附逆作乱的忘情宫高手业已追来。

楚望天纵身探手,往叶无青抓去,一门心思要为郝无行“报仇”。

小蛋难以脱身,只好竭力周旋,振剑出鞘反削楚望天,叫道:“师祖!”

奈何楚望天痴痴呆呆,杀意盈天,别说小蛋叫他“师祖”,就算叫“亲爷爷”恐怕也是不成,不依不饶又一掌攻来。

蒙逊目睹恩师蒙难,小蛋舍生忘死,再也按捺不住,心道:难不成我还不如常寞这小子?

“师父,我来救你!”

蒙逊舞动雷轰锥砸向楚望天头顶,楚望天舒卷大袖,“呼”的缠住雷轰锥,向上一扯,想将它甩飞出去。

岂料蒙逊修为虽远逊于楚望天,却天赋蛮力,死死抓住雷轰锥不肯放手,整个身躯也随之抛起到半空。楚望天一怔,大袖一松一抖,将蒙逊连人带锥抛甩而出,就这么稍稍一阻滞,小蛋已背起叶无青冲出厅门。

席滕二人双双追上拦截,席魉身负内伤,稍慢半拍,滕皓抢身追近,挥手飞打一蓬绿汪汪幽光。

小蛋有乌犀怒甲护身,原也不怕,但背上的叶无青却无从抵挡,他听脑后“嗤嗤”尖锐劲风响动,暗自一声苦笑,回身挥剑阻隔。

“叮叮叮叮”一连串金石脆鸣,数十根惨绿­色­银针坠地,席魉埋身向前,摄鬼双环化作两束寒光,左右开弓击打小蛋双耳。

小蛋左手反抱着叶无青,右手仙剑招式用尽,再腾不出手来招架,急中生智,张嘴­射­出一蓬银丝,卷住双环甩头一引。

与此同时,暗运归元吐纳法,朝着席魉喷出一股毒雾。

“呼呼──”摄鬼双环堪堪从胸前画空,席魉正想变招,猛见面前一团粉红­色­雾气散开,隐含甜腻之息。

他凛然屏息,连忙翻身回转,全身真气流转,以防圣­淫­虫毒气侵入。

楚望天甩开蒙逊纠缠,追了上来,挥掌荡开粉雾,飞腿踹向小蛋小肮,猛地后腰一紧,身形顿滞,竟是被蒙逊一把抱住。

楚望天愣了下,没想到有人居然这般大胆,将自己生生抱住。他双掌下切,怒喝道:“松手!”

蒙逊像是疯了般死缠不放,大叫道:“你们快走!”

“喀喇、喀喇──”

蒙逊的十根手指顷刻被楚望天刚猛霸道的掌力拍得寸寸碎裂,却仍旧双臂死抱不放。

席魉大惊,呵斥道:“蒙逊,还不放开,你想找死么?”又向楚望天哀求道:“老宫主手下留情,他是我外孙!”

猛听“啪”的一声,只见楚望天竟是手起掌落,将蒙逊的头顶拍碎,脑浆飞溅,惨不忍睹。

蒙逊的双目兀自睁得滚圆,望向小蛋和叶无青,那双手臂犹如铁环,紧紧箍在楚望天的腰上。

小蛋惊呆了,几不敢相信楚望天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徒孙。

今日,整个克己轩里的人全都疯了么?

尽避自入忘情宫,蒙逊出于种种原因,一直和自己为仇作对,百般刁难,然而此刻,小蛋眼眶依旧不禁湿润了。

第十章

少年本­色­其它在场的人,也都是一呆。

滕皓首先醒转,纵身越过楚望天和席魉,一记溜火神掌拍向小蛋。

小蛋心一沉,明白倘若再教滕皓缠上,自己和叶无青势必有死无生,他按下悲伤,身形一侧,默运“有容乃大”,耸肩前倾,竟是要硬接滕皓的这一记溜火神掌。

“砰!”

溜火神掌击中小蛋左肩,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咬牙借力朝后飘飞,顺势施展穿花绕柳身法,终于闯出克己轩。

然而席魉和滕皓均都有备而来,在轩外岂会没有布置?

小蛋身子尚在空中,四周风动光寒,十数名二老座下的心腹蜂拥而上。

饶是小蛋有乌犀怒甲和有容乃大的双重守护,滕皓这一掌的滋味仍不好受,他左半边身子几近麻木,胸口气血翻腾难以抑制。

眼见轩外的伏兵杀到,他正想强压伤势,振剑硬闯,不意听到头顶上方有声音道:“敢欺负我­干­爹,烧死你们!”

小蛋闻声又惊又喜,抬头望去,果然是霸下应声赶至。

小家伙全身红光暴涨,焕放出一团浑圆光球,“呼”的朝人群轰落,正是牠在瀛洲仙岛上修炼成的绝活“天雷地火”。

底下众人听到上空雷鸣隆隆,红光漫天,一团硕大的光球重重砸落,不约而同朝后闪退,给小蛋让出一道缺口。

“轰!”

天雷地火在地上砸出一个丈许方圆的深坑,激荡的罡风光浪滚滚外涌,站得稍近的人不由自主踉跄倒退,浓烈的热浪差点让衣发烧了起来。

见此声威,在场之人无不骇然,各自心有余悸。

“还好闪得快,不然烧成焦炭还算好的。万一给劈个正着,多半骨头渣滓都留不下!”

小蛋乘机冲出,急运“生生不息”疏通经脉,口中吐了口浊气,稍感好受,耳畔就听叶无青虚弱的声音道:“向北!”

一剎那里,小蛋脑海中灵光闪过,醒悟道:“原来是他!”

一年之前,他因不忿叶无青等人逼迫楚儿下嫁蒙逊,夜探养心院,助她脱逃,不料被蒙逊发现,遭遇四面围堵。

正当局势岌岌可危,突然出现一位神秘人迫退厉无怨,一路指点小蛋和楚儿闯出忘情苑,转危为安。

事后小蛋百般困惑,对出手襄助自己的神秘人始终揣摩不透,渐渐成了一个埋藏心底的谜题。

刚才他听叶无青一声“向北”,顿时知道,那晚救了他和楚儿的人,其实便是自己的师父!

谜底揭晓,小蛋心头豁然开朗,寻思道:“我也太笨了!除了师父,谁有如此修为,奇網网收集整理又能这般熟悉忘情苑所有的布防和地形?”

可这也难怪小蛋,莫说是他,就是老­奸­巨猾的席魉、­阴­冷凶狠的厉无怨,一众忘情宫的百岁魔头里,又有谁能猜到?

尽避这些人私下里多多少少对叶无青也产生过怀疑,可想到他在堂上一力促成两家婚约的姿态,这种疑虑被很快打消。

此时此刻,小蛋也无暇去思索分析叶无青有什么目的,但想到师父对自己与楚儿实有大恩,不由益发坚定了要将他救出忘情宫的决心。

他闪展腾挪,一路御风向北突围,四面八方喊杀声此起彼伏,背后的滕皓等人亦越追越近。

叶无青见小蛋在危机当头,却只用御风术逃遁,心下一怔,随即醒悟:“糟糕,他从未学过御剑术!”

原来小蛋拜入叶无青座下时,修为委实浅薄,连入室境界都尚未达到,而修炼御剑术,则至少需要观微以上的修为方可。

因此,叶无青一直以来都没将御剑术传授给小蛋。况且,他也未必是真心要教导栽培这个小弟子,对此亦并不上心。

未曾想报应不爽,当他今日需要仰仗小蛋施展御剑术携己突围时,才发现到自食其果。

念及至此,叶无青心头一凉。

“莫非是天要亡我?”

可他终非常人,迅速稳定心绪,思忖道:“常寞如今的修为已甚是可观,足以施展御剑术,只是不得其门。眼前形势万分凶险,为今之计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好歹试上一试!”

想到这里,叶无青伏在小蛋背上,将嘴­唇­凑到他的耳旁,忍受着剧痛煎熬,喘息着说道:“常寞,我将『无我无情诀』传授给你。此举事关你我生死,你用心听好了……”

小蛋一怔,心道如此要命的当口,师父怎么还有闲心传我“无我无情诀”,难不成是心存感激,要报答自己?

他飘身越过一道院墙,不觉进到了朱雀园中,低低“嗯”了声,算是回应。

“大凡御剑术皆需真言、剑诀、心法,这三样相辅相成,融会贯通,方能施展。譬如舟行海上,没有风帆固然不行,可没人掌舵,迟早也会触礁。而御剑的真言,就好比舵手,联系着船与帆,令它不致迷失航向,你需切记切记!”

尽避刻不容缓,但叶无青知道小蛋对于御剑术尚属门外汉,令他不得不从最基础的知识教起,纵是如此,在短短的工夫里小蛋能够领悟多少犹未可知,更不必说周围追兵四起,随时有没顶之灾。

叶无青扪心自问,当年为修炼“无我无情诀”,他足足闭关三年,方才初步掌握到其中­精­髓,就是这个速度,已是同门中最快的一个,即使昔日的楚望天也望尘莫及。

可留给小蛋的时间,别说三年,三盏茶的工夫都属奢望。

叶无青只好一边讲,一边想方设法简化心诀,不求小蛋能仗此伤敌,只要他能御剑而起,冲出忘情宫,便算天幸。

他也不管小蛋听懂了多少,换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我先将御剑心法叙述一遍,有不明白的──”

刚说到这儿,背后罡风如洪呼啸而至,滕皓掠身追近,三丈外凌空一掌,拍向叶无青背心。

小蛋剑交左手,百忙中不忘对叶无青说上一声:“师父,您接着讲……”侧身施展大寒七式中最为灵动的一招“踏雪寻梅”,接住掌风。

两名紧随滕皓追来的忘情宫老者双双腾身,从后者头顶掠过,扑击小蛋,欲要上下夹击。

霸下从天而降,双目激­射­出“火睛光飙”,两老者识得厉害,赶忙挥舞魔兵招架,“铿铿”两声,赤红的电芒击在魔兵上火星四溅,震得二老身形一沉,攻势尽消。

“砰!”

小蛋接下滕皓掌风,借力飞纵,又将双方的距离稍稍拉开。

叶无青心底不禁燃起一线希望。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想不到,叶某今日竟惶惶如丧家之犬,被一­干­鼠辈撵得狼狈不堪,只能由门下弟子背负逃命!”

他眼角余光打量到滕皓,默默道:“但教今天叶某不死,异日定将你们两家诛灭九族,以消此恨!”

滕皓感应到叶无青可怕的眼神,禁不住心底发寒,招呼道:“你们缠住霸下,那小子我来收拾!”忽听背后风声响动,楚望天已追了上来,他腰间悬挂着一串血淋淋的手指,不消说是折断了蒙逊的双臂,这才脱身追到。

叶无青低声吩咐道:“常寞,不要着急突围,先在忘情苑里周旋!”

小蛋一省,领会到叶无青的用意。

之所以至今没有被滕皓等人合围,多半是凭借着忘情苑内错综复杂的地形,穿房绕廊,再辅以穿花绕柳身法襄助,如果到了一马平川的空地上,势必连这点儿优势也失去了。

而整座忘情苑,若论自己最为熟悉的地方,莫过于居住数年的寞园,当下小蛋想也不想,转向朝东,往寞园而去。

孰料刚出朱雀园,前方便遇阻截,五六名隶属席魉的见­性­山庄弟子早已候在外头,一见小蛋出现,齐声呼喝冲了过来。

更糟的是,楚望天也如一阵飓风刮过,急速超越滕皓迫近到三丈左右,后路同样被断绝。

叶无青当机立断,喝道:“向左!”

小蛋面­色­沉着坚毅,毫无慌乱之­色­,问道:“『气游九重真逍遥』,后面一句是什么?”

叶无青愣了愣,没料到小蛋居然比自己还镇定,眼看­性­命不保,还有心思问他下一句心诀。

他口中迅速回答:“任脉还虚勿迟迟──”

小蛋“哦”了声,雪恋仙剑已先一步劈出,在对面敌人冲到之前,闪身跃入虚空星门,消失了踪影。

“砰!”

楚望天一掌打空,偏巧对面一名席魉的弟子为追杀小蛋,提气飞空,正扑袭下来,雄浑刚猛的掌力结结实实打在身上,那弟子哼也没哼便一命呜呼。

滕皓一惊,急忙舒展灵觉,忽有所察,大叫道:“他们向东去了!”

“呼──”

头顶一束红光飞过,却是霸下甩开那两名老者,按照滕皓指点的方位追着小蛋而去,此时小蛋借助十三虚无奇遁跳出合围,正朝寞园奔去。

忘情苑已然乱作一团,大多数的人尚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看见小蛋背负叶无青一路狂奔而来,无不骇异。

小蛋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一路掠向寞园。他遥遥看见熟悉的大门,心神稍安道:“还好,这里没有伏兵。”

江南等人早闻着外头喧闹,正聚集在寞园门前,等待外出打探消息的葛二回来,见小蛋奔来,尽皆惊愕道:“寞少,出了

什么事?”

小蛋无暇细说,匆匆答道:“有人追杀我!”他撞开虚掩的大门,闪身跃入院中,驾轻就熟往后院逃去。

江南等人一呆,还没等缓过神来,楚望天的身影在眼前一晃,紧跟着追了进去,跟在后头的滕皓,亦飞身而至。

江南叫道:“糟糕,出大事了!”

说话间,厉无怨与一众忘情宫高手陆续鱼贯而入,闯向后院,也不用谁招呼,门口众人急忙回身,跟着也往后院飞驰。

一进后花园,只见小蛋忽而前,忽而后,正和楚望天等人捉迷藏般全力游斗,小冰吃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猛然身旁人影一闪,阿青奋不顾身冲向滕皓,叫道:“寞少快逃!”

滕皓感到身侧热浪扑袭,侧首观瞧是一个丫鬟正用溜火神掌击向自己左肋,他禁不住勃然大怒,狰狞一笑。

“小贱人!”

滕皓掌上灌注八成功力,重重轰出!

双掌相交,阿青惨呼一声,右臂“喀喇”折断,滕皓的铁掌摧枯拉朽,顺势击中她的酥胸,阿青顿时胸口碎陷,一口殷红鲜血喷洒空中,香消玉殒。

小蛋正从花房里钻出,远远目睹此景,心如刀绞,望着阿青远逝的玉容,想起教她修炼溜火神掌、采摘紫寒草的种种旧事,胸口酸痛难言,恨不得纵身扑上,和滕皓血溅五步。

然而在他后背上,叶无青深沉沙哑的嗓音,依旧在无动于衷地传授着“无我无情诀”的御剑心法,彷佛阿青的死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小蛋一团怒火上撞,又努力克制住,心道:“我早知师父为人铁石心肠,阿青的死他岂会放在心上?大丈夫恩怨分明,滕皓的帐日后再算,现在先设法将师父救出忘情宫!”

他目光扫过悲愤满腔的江南等人,心中一凛,道:“不成,算上蒙师兄,阿青已是今日为了我和师父而死的第二个了,若我继续逗留在寞园,说不定还会连累到江南他们!”

想到这里,他毫不迟疑改变了主意,如一支羽箭­射­向院外,高声道:“想杀我们,就追过来罢!”

叶无青错愕道:“这小子为了一个丫鬟的死,居然放弃寞园大好的地形优势,又往外逃,实在蠢得可以!”可转念一想,小蛋若非本­色­如此,又焉会义无反顾地在今日这样几无胜算的危机关头搭救自己?

他当下心里一声苦笑,继续口述心诀。小蛋奔出后花园,折向南行,忽觉察前方有大队人马御风迎来,晓得如今能在忘情苑中横冲直撞的,只能是席魉、滕皓的党羽,他心念急转,足尖一蹬身侧院墙,反向西去。

如此追追打打,叶无青的御剑心诀已然传授完毕,他无暇追问小蛋记下了多少,开始讲解剑诀。

所谓剑诀,便是另一只手在御剑时攥捏的法印,以此牵引仙剑,令御剑者身心合一,如臂使指,半点也差错不得。

叶无青刚说了没几句,小蛋转过一条街面,克己轩赫然出现在了前方。

叶无青“咦”了声,心里一沉,道:“莫非这小子慌不择路,自投罗网来了?”

他刚想出言阻止,猛然心念一闪,欣喜不已。

此刻的克己轩已经空出,谁也料想不到小蛋会去而复返,较之忘情苑的其它地方,反而成了最松懈之处。

果不其然,小蛋毫无阻碍地一脚踏进克己轩,厅内空空荡荡,只有席魉神思不属抱着蒙逊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尸体在那儿发呆。

小蛋轻轻松松从他身边掠过,径自往克己轩后堂奔去。

席魉这才一醒,将因蒙逊惨死生出的仇恨,尽数转嫁到了小蛋和叶无青头上,厉声大吼,与赶至的滕皓并肩追入。

然而楚望天比他们更快一步,在后堂里一通追逃,终于再次逼近小蛋,他弹指虚点,直取叶无青后颈,一门心思要将这“杀徒仇人”毙于掌下。

小蛋绕柱一转,“啵啵”指力竟击穿明柱,打中了他的左臂,好在已是强弩之末,被乌犀怒甲有惊无险地化解。

可这么一耽搁,席魉、滕皓一左一右扑至。两人看准小蛋软肋,均都猛攻叶无青,迫他救援。

小蛋明知是陷阱,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跳,雪恋仙剑“叮叮”架开摄鬼双环,却重重被滕皓踢中。

他立足不定,一个滚翻,还不忘将叶无青念出的最后一句剑诀听入耳中,滕皓正要趁热打铁,猛觉背后罡风迸涌,忙远远闪开,却是厉无怨出手襄助。

滕皓狠狠瞪了他一眼,厉无怨神情木然,浑若无事,彷似刚才不是自己出的手。

霸下赶到,又用一串火菊拦截下楚望天,“呼──”的一声,被迸散的火菊顿时燃着后堂,克己轩剎那成为一片火海。楚望天、席魉、滕皓以及另外三名忘情宫附逆的首脑人物,乘势形成合围,同时向困在中心的小蛋全力出手,汹涌澎湃的罡风光澜如滚滚洪涛,幕天席地奔涌过来,再无一丝闪躲的空间。叶无青还来不及传完真言,心下一叹,道:“罢了,难为这孩子能支撑到现在。可惜叶某终究难逃一死!”

他念头未落,猛听小蛋朗声清啸,满脸欣喜之­色­,宛若全然忘了自己正命悬一线,他左手在腰后一捏剑诀,雪恋仙剑镝鸣腾起,旋转飞舞在周身,全身爆­射­出一团三­色­彩光。

“嗡──”

剑光如海,幻化作一团彷佛充满弹­性­、向内积聚收缩的光球,隐约透出无数星辉闪烁,将小蛋紧紧保护在当中,正是他那日在玄黄鬼府内悟出的“须弥芥子”!

而今凭借着叶无青的“无我无情诀”,在千钧一发里,竟是完全彻悟,释放而出!

仙剑掌风交击声如梅花间竹般响起,众人攻向小蛋的招式无不迎头撞在“须弥芥子”最强的一点上,纷纷弹回。

光团承受下巨大的冲击,亦飞速压缩黯淡,但每缩小一圈,众人遇到的阻力亦随之强盛一分!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光球终于禁受不住数位魔道高手的紧密打击,爆裂开来,一蓬浓烈的雪光如潮迸散,星光漫空,震得众人齐齐飞退。

光澜里小蛋顺势冲天而起,与雪恋仙剑合于一处,破开屋顶向蓝天飞去,倏忽隐没在云霞之间。

楚望天第一个站住阵脚,望着小蛋在地上留下的一滩瘀血,怔怔道:“这是什么剑法,我好像从没见过?”

滕皓叫道:“他已受伤,快追!”正待跟着御剑追击,却被席魉一把拽住。

滕皓一愣,就听席魉偷眼望向厉无怨,低低道:“攘外必先安内!”

滕皓霍然醒悟,心有不甘地问道:“就这么放他们跑了?”

席魉­阴­冷笑道:“叶无青身中忘情水,已活不了多久,让阎王爷亲自去收拾他罢!”

滕皓点点头,猛然想起一事,失声道:“不好,咱们险些忘了一个人!”请继续期待

仙羽幻镜

续集

下集预告:

小蛋背负叶无青冲出重围,转危为安,然而叶无青身中忘情水剧毒,若不能及时救治,仍旧难以保全­性­命。万般无奈之下,

小蛋想起天陆第一神医农百草,于是抱着万一希望前往求医。

与此同时,忘情宫为斩草除根,有意泄漏叶无青逃亡的消息,顿时引来正魔两道各路人马的追杀。

尽避他们怀有的目的不尽相同,可目标所向,却都是百草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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