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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庄子的享受 > 第3章 庄子与自己抬杠吗

第3章 庄子与自己抬杠吗

人们指出,庄子不是没有自相矛盾的悖论:他一方面主张不辩不争,一方面又不停地既辩且争。他一方面主张形若槁木,心如死灰,叫做坐忘——坐在那儿就把世界把外物也把自己忘光了;一方面汪洋恣肆、华美俏丽、巧辩雄辞(我几乎要说他是巧言令­色­了),张扬个­性­,宣扬自我,滔滔不绝。

这样的文字不可能是在槁木死灰的状态下写出来的,而只可能是在兴奋自得、摆平万物,越说越对、高昂激扬、甚至是颠峰状态下讲说与论述的。

他一方面主张鄙名薄利,一方面著书立说,洋洋洒洒,堪称得意忘形:包括得意忘形的原意,非贬意:得其“意”而忘其“形”,正如我们说的得意忘言、神似而非形似、领会­精­神而不是拘泥条文一样,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状态。同时也包括贬意,即得意而有所失态。其实这样说也贬不到哪里去,一个人不论多么伟大,总有得意而手舞足蹈、如醉如痴、乃至略显猖狂之时。一方面大讲齐物,一方面又猛批成心(偏见、定势等),如果物真齐了,齐物与聚讼纷纭之间,逍遥与不逍遥、成心与无成心、偏见与无偏见、虚静与浮躁之间,又有什么不可齐而一之、大而化之的?

就以我们前面讲的庄子的拒绝世俗、超越了再超越来说,许由、藐姑­射­山仙人、楚狂接舆(李白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都极端嘲笑修齐治平的理想,否定入世入仕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但庄子为什么又写《应帝王》一章,讨论他的帝王乌托邦之大道呢?是不是你更应该写一章非帝王、无帝王、至少是忘帝王呢?

李白若真是楚狂接舆之­精­神上的朋友,就不该有那些“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呐喊与“章台走马著金鞭”之牛皮追忆啦!

其实这样的悖论不仅庄子有,一切全称肯定、全称否定的命题,都是有悖论的。你什么都肯定,那么对于否定你肯定不肯定?你什么都否定,那么对您的否定本身否定不否定?你用正数去乘负数,得出来的数能不是负数即非正数吗?你用负数去乘负数,得出来的答数能不是正数即非负数吗?负负得正,负正得负,这本身就是悖论啊。

你宣称你不相信一切已有的知识结论,那么你自己的这个不相信,能不能被相信呢?

叔本华说,读书就是是让别人将你的头脑变成他的运动场,鲁迅便说,你听了他的话,就是让叔本华将你的头脑变成了他的运动场。

再如我们说任何理论都可能过时,那么“可能过时”这一判断本身何时会过时呢?当这个判断过时以后,是不是“都会过时的判断”、应该被某种判断将永恒不变、永不过时、认识终结、真理停止的判断所替代呢?这不是很可怖吗?

其实数学家对于悖论的研究更认真也更­精­确。例如罗素悖论:一个理发师宣称他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他该不该给自己理发?给自己理的话,自己就不符合由他理发的条件;不给自己理的话,自己就符合给自己理的条件。罗素的这个悖论发见甚至动摇了康托尔的关于无穷大的实有­性­的理论:过去人们认为无穷大是一个趋势而非实存,但康托尔认为一切数的集合就是无穷大。罗素问,这样的集合本是否也要求无穷大这个实有数本身参加呢?

再比如说谎悖论,这是很有名的说法:当一个人宣称自己说的一切都是谎言的时候,“我言皆谎”四字是谎言还是真实的话呢?

我早就读过关于聪明人战胜暴君的故事:一位暴君规定,任何外乡人到他这里都要回答“他来做什么”的提问,如果回答的是实话,他会被烧死,如果回答谎话,他会被淹死。这天来了一个智者,他答说我是来被淹死的,那么,暴君将无法处置。你烧死他,证明他是在说谎,你本应淹死他的。你淹死他,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你本应烧死他的。

这是认识的一个难题,也正是认识、思维、辩论的一个巨大魅力。你不可能绝对化,绝对化包括将相对主义绝对化的结果是破绽百出。你不能默不作声,默不作声与其说是代表智慧不如说是代表你压根不存在,包括你的沉默也不存在。你不能滔滔不绝,滔滔不绝只能使你的议论与文字贬值。你不能绝对地脱离世俗,­精­英意识发展到吹嘘膨胀、识普通人为草芥的地步,你就是十足地讨嫌可笑,如果不说你是大言欺世的骗子的话。同样,你不能绝对地与世俗同流合污。等等。

老子已经有这样的悖论,他一会儿讲“失道而后德”,认为道德规范是丢掉了自然而然的大道后的人为的代用品,一代用就可能假冒伪劣。另一方面他又时而从正面的意义上讲德。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等等。当然你可以说,老子认可的德与他要否定的德是两种不同的德,但是老子又如何有根据认定旁人说的德不是应该认同的德,而只有他说的德才德得不得了呢。

再往下: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惠子即惠施常常在《庄子》一书中被树为对立面,可能事出有因,也可能只是行文的需要,庄子常常虚构各种实有的人物包括仲尼(孔子)、颜回……的并不存在的故事、事迹与其实并不存在的人物。这里的惠子也很善于辞令。他说是魏王给了他一粒大葫芦种子,种出来,结一个大葫芦,容积达到五石。(按,经查网络,先秦至唐,一石等于一斛,折合6000毫升,或谓可容水120斤。)五石,容量是三万毫升。吓死人了。

故而惠子说,这样的大瓠,用它来盛水,它的坚韧与承受力根本举不起这么多水(六百斤嘛)。把它分成几瓣作瓢,没有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瓢来装来盛。这样的大葫芦实无用处,我只好把它打碎抛弃掉。

惠子就是这样讥刺庄子的大而玄的高论的。

庄子怎么办呢?他的回答仍然是一如既往地压惠子一头: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

庄子的答辩仍然是文学­性­寓言­性­的。他说您也太不会用大物件、大道理啦。这就像宋人有用秘方制作的润肤药品,这种药用了,手就不会皴裂,于是那里的人得以世世代代地搞洗衣业,因为他们不怕手因洗衣过劳受刺激而皴裂。对于那里的人来说,润肤良药意味着世世代代地作洗衣从业人员。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

有个外来者,听说此事,出价“百金”(一百两或一百锞黄金吧?)购买这个秘方——知识产权。宋人商量,我们洗衣,年收入不过数金,是个位数字,现在一家伙就得到了百位数字,值!成交吧!此人获得秘方后找到了吴王,吴王让他带领吴军攻打越国,越国多水,打越就要水战,吴军打胜了,原因之一在于他们没有因为水战而弄皴了手(不裂手就能战胜,是不是也有点小儿科)。此人乃获封赏,裂土封侯。你瞧,秘方在他这里,他就直上青云,被赏封为贵族。而在宋人那里,最多是用来死洗衣服。这就看你会不会大材大用乃至小材大用啦。

这一段绝妙的文字与故事,前半段关于护肤药品的小用洴澼——洗衣,与如何大用——成为战地后勤预防类药物、变成军用物资,写得有说服力,但是太实在。他的裂地封侯与继续浣洗的对比用庄学观点看相当庸俗,他­干­脆讲的是你如果拥有一点什么资源本钱,怎么样用才能得到最高的回报,这岂止是机(巧之)心,这­干­脆是企业管理商业盈利的计较了。其实按照庄学观点,应该嘲骂那位将护肤剂卖于军事用途的人,应该写他的不得善终。同时应该歌颂的是那些安于漂洗的安时顺命的劳动人民。他们完全符合棲只求一枝,饮只求一腹的大道。时至今日,从审美与环保即守护大地的观点看,洗衣也比作战好得多。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这是全书的亮点之一,你既然有大瓠,何不以五石之瓠做成大樽,浮于江湖,善哉,壮哉,美哉,妙哉,悲哉!你怎么还会为大瓠无用而发愁?你未免太死心眼儿了(心眼让蓬草给堵死了)吧?

庄子的想像力当然远远超过了向他发难的惠施。但惠施谈的是实用,是­操­作­性­概念,而庄子谈的是想像,是浪漫­性­抒情。虽然此情阔大张扬,无边无际,悠哉游哉,其乐何如,以浪漫辩务实,仍会有诡辩的嫌疑。浮于江湖,偶一为之或有可能,将之视为大瓠的用途,技术­性­问题恐怕太多。惠子已经预设,大瓠脆而不坚,舀不起那么多水,难道就经得住一两个活人?它能保证浮游于江湖的首要要求——安全吗?也许庄子有很好的水­性­?楚文化嘛,不像北方那样多为旱鸭子。水­性­不好的人不可能想像这种浮于江湖的办法。

它还使我想起后世李白所写“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当然会是颇受庄子的影响。自由,逍遥,孤独,空茫,接近于消失于地平线上。这又怎么能不让人为庄周与李白而感到悲凉呢?

然而很美。用粉丝们对张爱玲的说法,叫做“凄美”。浮游江湖的阅读审美­性­能,大大超越了思辨功能,更不具备实践­性­。它同样是哲学为人类的困境寻找答案的无力与美丽的空话果实。正如培根所说、被王国维喜欢引用的:世上的哲学,可爱的多不可信,可信的多不可爱。说大瓠无用,可信,但不可爱。乘瓠浮游也好,散发弄扁舟也好,可爱,不可信。是想像中的水中月梦中花,不是真实的月与花。

顺便说一下,只是浮于江湖,却没有提浮于沧海、浮于太空。毕竟是几千年前的生产力啊,人类诸君,虽然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危险的很,但诸君的努力也还是有进步有趣味有价值,即值得“逐”一“逐”的啊。

下面一段也达到了文章的极致,说理的极致,令人赞叹而又唏嘘,钦佩而又伤痛不已。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塗,匠人不顾……

惠子对庄子说,我这里有一株大树,名叫樗树,今名魔术师椿。它的主­干­(称为大本,竟与今日高考中的专用词大本即大学本科相撞车)拥(臃)肿不成材料,甚至难以量度掌握,其小杈杈,卷曲不成形,不符合任何使用要求,白白地挺立在大路上,没有哪个师傅会看中他……暗示它无所用途,恰如读书人之不为世用,进入不了体制,作不成官吏。又进入不了百姓,作不成农工商兵哪怕是盗匪黑社会。

这样一个欲扬先抑的形象已经令人鼻酸:大本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呜呼!这究竟是绳墨出了问题、规矩出了问题,还是树出了问题?树大难为用,材大难用,材大难容,这样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岂是罕见?匠人不顾(盼)即不多看一眼,这样的大树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却又老大的块头儿,怎不令人扼腕!多少庸人宵小,冠盖京华,斯树憔悴,一棵过大而又突破了现有规格的树则只能被弃被蔑视被嘲笑,悲乎中华!

杜甫诗《古柏行》曰:

孔明庙前有老柏……

黛­色­参天二千尺。

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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