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真正底蕴何在?人生的真意味究竟是什么?人生的态度又应该如何选择?
一万个人当然就会有一万种答案。概括地说,仍然可以分成积极的与消极的两大类。一类是积极的,有的宗教认为生命是上帝的恩赐,有的主张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对社会的贡献并从这种贡献中得到自我的极大实现与弘扬,儒家的所谓立德、立功、立言,科学家之献身科学、艺术家之献身艺术、革命家之献身革命、道德家之献身道德,乃至敬业者之殉职,军人之献身于战斗,都含有积极的意义。
即使不是献身,而是乐生、惜生、慰生、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对自我的生存仍然抱肯定与珍爱的态度。
同时古今中外,对于人生,对于生命,都有严重的质疑,生老病死之苦,旦夕不测之祸,自取灭亡之蠢,勾心斗角之智,都令有识之士叹息。
认为人生的痛苦在于人自身,在于人的欲望的难于满足,满足以后立即产生新的欲望;在于人的思想与感受,特别是敏感,人的一生充满了自寻苦恼的追赶、希望与失望直至绝望;在于人的思辨、较真、追求真理与弄清是非真伪的努力……一句话,认为人的灵性、灵魂与智慧,认为人之成为人的与万物有所区别的一切,是炼狱般的苦痛的根源,这在佛教中、儒家的教诲中、老子的《道德经》中、叔本华的哲学中,尤其是庄子的《齐物论》中,都有所提及或发挥。这种论调,延伸到了残酷地对于生的实际否定,但又以大彻大悟的形式,摆出一种超凡入圣的神佛姿态。有时,这其实是一种牢骚,一种愤懑,一种悲哀的嚎叫。有时,则陷入无奈的平静和空虚,如《红楼梦》的主题,叫做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孔子的办法是承认人生的痛苦,然后把脸转过去,务实地劝导人们先活好活对头了再说。而庄子,在这一类问题上,既有佛的彻底与残酷,又有中国士人独有的逍遥与自解自娱,玩世不恭。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坐在桌几后边,把自己挡了起来,仰面长出一口气,蔫蔫地像是丢了魂儿。颜成子游,站立在子綦面前侍候,问:“您这是怎么了?形体原来也可以像干枯的树木,而心儿原来也可以像死灰吗?今天在桌后的您,怎么不像原来桌后的那个您呢?南郭子綦说,你问得真好,这回呀,我把我的自我给丢到一边儿去啦,你懂不懂……
齐物论一开始,庄子讲起了子綦的隐几而坐,萎缩在小桌子后面,仰头长出一口气,静止,谦虚,低调,既没有线条也没有式样了;嘘一口气当中却透露出某些块垒,某些自解与自得。这是得道者的标准姿态与表情吗?这是冷冷的骄傲与淡漠吗?这是失望者、悲哀者、麻木者还是迷茫者呢?是活人、病人、半死人、近死人还是出家人绝望人呢?他是在嘲笑与蔑视世界还是自己?如果真的已经做到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不是可以自闭经脉,自我冷藏,呼吸几近全无吗?至少仅留一丝鼻息还不够吗?而在一仰一嘘之中,是不是子綦老回想起了当年的鲲鹏飞翔之志、之梦、之火焰呢?或者说,这种作槁木死灰状也是展翅九万里的另一种形式呢,另一种不得已呢?或者说,这样的槁木死灰的描写,恰恰是对于鲲游南溟,鹏动扶摇,大瓠巨树的自打耳光呢?不管你有多么巨大、高明、真人、仙士、圣贤,关键是作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湿灰的半死状态呀。已经槁木死灰了,你的身高体重翅长容积覆盖大小与潜水飞翔能能力,有用无用之辨,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形(或面)如槁木,心如死灰,这是至今鲜活如初的语言,庄子这几句写得好狠,绝对化而且冷冻化。后世的小说家言中常常以之形容坚定守节的寡妇或修行变性了的尼姑,有时也可以以之形容绝顶失意的政客。这很妙,这里头包含着弗洛伊德的内容。没有用这两句话形容,不单单是性欲、并从而是一切生的欲望的消失与毁灭更生动的了。
庄子是特立独言的,他偏偏以如今用来形容绝望与活死人的说法来规定来命名伟大得道者的基本品质。看来,庄子对于外界的与内心的不安、困扰、诱惑、戕害、折磨是太敏感、太体会强烈、难以忍受了。在那个混乱的、争夺的、血腥的却又是为野心家们提供了极大极多的机会的年代,在那个英雄辈出、奸雄辈出、群魔乱舞、冤魂遍野,如鲁迅所言欲稳坐奴隶亦不可得的年代,精英与自命精英们,谁不充满欲望、恐惧、侥幸、冒险心,谁不垂涎三尺而又坐卧不宁,谁不被外火烘烤吞噬,谁不被内火焦灼催逼?没有这种内外交困,屡战屡败,体无完肤,伤口淌血的痛切的直接或间接经验、体验,怎么可能向往槁木死灰的境界?
聂绀弩有句云:“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有一个诗人朋友给我写的版本则是“哀莫大于心不死,无端幻想要全删”,不知后半句是否他所加。也许他们能正确地体会槁木死灰的道性与道行?但更像是泣血激愤之语、控诉之语。不,这不是修养,而是抗议。
庄子呢?
当真做到了槁木死灰,做到了丧我、忘我、无我,会不会反而快乐起来、膨胀起来、骄傲起来呢?绝难,但是不无可能,这就是我喜欢说的泪尽则喜。这也就是泪即是喜,喜即是泪,大悲才能大喜,大喜才能槁木死灰。贾宝玉最后出了家,见到他爹贾政“似喜似悲”,拜了几拜,唱道: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 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哪怕是高颚的续作,几句唱词仍然有庄子的味道。宝玉未必能有与子綦老的可比性,两个“游”字,鸿蒙与渺茫的形象与解脱而后逍遥的含意却直奔庄周。其实早在第二章“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贾雨村的评论中已经提出了许由、陶潜、阮籍、嵇康……这些庄子的精神一族的兼具正邪两气(其实就是封建主流与社会另类两种精神价值取向)的“理论”了。
有一位作家说过,只有深刻的悲观主义者才能做到乐观。这话有趣,只有去掉对世界、对他人乃至对自身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才能安顺快乐。
而老子的话是“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我们常说的患得患失,不就是那种肤浅庸俗的对于自身的名利地位盘算吗?如果你自身不那么斤斤计较,你还有什么可以患得患失的呢?
与“吾丧我”接近的还有一个比较正面的词儿,忘我。无论是在革命中劳动中创造中战斗中表演中竞技中游戏中爱情中美景中,人们都可以达到一种巅峰状态、献身状态、专注状态、Gao潮状态,即吾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更忘记了自身的得失的状态。巨大的满足带来巨大的向往、崇敬、依恋、献身趋向与对一切的忘却与忽略。
然而这与庄子的坐忘又大大不同,庄子的坐忘与丧我,是在非Gao潮的状态下,在虚空无为无心无意绝对自然的状态下的忘却,是对于巅峰与献身的拒绝,是槁木死灰式的丧我,是冷如冰雪的坐忘,甚至是冷如冰雪中的自得其乐:这带有中华文化的独特性。
我们的传统观念之一种,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我们心目中的最可畏的君侯是喜怒不形于色即面部无表情的君侯统治者。而更高的王者角色的特色是虎变难测,据说老虎身上的斑纹是常常变化,难以预测的,所以权越大越要杜绝透明度,令谁也摸不着底。著名影片《周恩来》的开始有一个场面,周对贺龙说,文化大革命会怎样发展,谁也不知道。
同时我们的最佳最玄妙的理念是以静制动,以气胜力,以退为进,以无胜有,以不变应万变,以少胜多,借力打力,韬光养晦,知其白守其黑,知雄守雌,难得糊涂。两千多年前,范睢就是靠装死、越王勾践则是靠装熊装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这样的常处逆境中的哲人、能人、阴狠之人、或大志盖天之人,锻造出来独特的哲学,自然就可能把槁木死灰当成学道、道行、道性的最高境界。
有学人对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一语特别重视。以为这包含了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的一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的思想。不错,庄子也有“与时俱化”的主张,在《秋水》篇中大讲“物之生也,若驰若骤,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或快或慢,一动弹就会变,一眨眼就会挪窝。他肯定变化的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嘲笑对于变化的恐惧与徒劳的对于不变的追求,尤其是人应该懂得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化生为死的过程,不应该为之悲泣哭闹。但这里讲的今之子綦非昔之子綦,突出强调的是子綦子的更上一层楼的精神境界,槁木与死灰的境界,吾丧我的境界。从子綦子所讲的“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可以看出,昔者,昨者,子綦子的修养尚未达到这一步,还未能完全丧我,还有我的残余,汝知之乎,子綦是以通报一项新发明新成就新水准的得意心情讲这个丧我的。这是庄子所主张的一个内心功夫,是一个处变不惊、不受任何干扰伤害的无敌于天下的内功,是个人修养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