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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庄子的享受 > 第1章 逍遥的味道

第1章 逍遥的味道

《庄子》一书中对此点是翻过来掉过去地尽情发挥。这对于中国人尤其是中国读书人,特别是事功上、入世上、行为上受挫的读书人来说,非常受用,非常独特,又非常得趣。

不是说中国没有或者缺少“个人主义”的传统吗?逍遥其实个人得厉害,这是一种就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个人摆脱社会与群体(在庄子中一般称为[外]物)的观念束缚而言的逍遥,是内在­精­神世界的自由与独立。它不同于近现代西方式的、从社会——群体——个人的关系中强调个人的重要­性­的个人主义观念。中国的逍遥,是对于社会、群体、已经形成的价值判断的主观摆脱至少是暂时遗忘。西方强调的自由、个人主义本身,则是一种价值认定和法制保证。

用浅显的话来说,西方近现代以来,至少在口头上与理念上,希望制定维护个人自由与个人主义的价值观的游戏规则,制定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客观标准。他们闹腾的是:在号称尊重个人维护个人自由的基础上,咱们一块玩一把政治、社会、公司、家庭、个人的生活界定吧。

而庄子大呼小号的是:我不玩啦,我们不要玩啦,我不与群体不与国君、君权、儒墨道德规范什么的一块玩啦。实在玩上了,如后文所说,进了人间世了,应了帝王了,跑不掉啦,仍然是人在人间,心在太虚;人在帝王之侧,心在北溟南溟,心在九万里外,叫做抟扶摇而上,超凡脱俗,不受任何外物、任何价值观念、任何权力与舆论的­干­扰束缚。

于是乎,来了——叫做横空出世:

北溟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

实话实说,年轻时候读《庄子》,印象最深的就是全书的这个开始。再读下去,古汉语的困难在所多多,也就读不下去了。有一条大鱼生活在北海,大得以千里计(长与宽),叫做鲲。鱼变成了鸟,叫做鹏。鸟的翅膀大得也是以千里计尺寸。鹏鸟激动起来,使起劲来,一来劲,飞翔升空,翅膀展开,就像一大片云朵垂挂中天。

这样的鸟,不飞则已,一飞就飞向南溟,而南溟就是天池,不一定是入出境新疆或吉林的天池,而是真正的天上天外之池。

这样的形象与叙述当然富有冲击力。让读者以渺小局促而享受巨大宏伟,以地面庸生而享受北溟南溟、大海波涛汹涌,深不见底。又以双腿行路一天很难走完百里的人子而享受九万里高空的勇敢与遥远。以五尺(有时小于五尺)高百十斤体重而享受几千里长与阔的身躯。

总之,它享受的是浩瀚的海洋,是巡天的飞翔,是对于自身的突破,是灵魂突破­肉­身,是生命充溢宇宙,是思想突破实在,是无穷突破有限,是想像、扩展、尊严与力量突破人微言轻,身贱草芥,命薄如纸,被世俗看得扁扁的不可承受之轻。

可怜的人尤其是读书人啊,遭遇庄子,你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巨大,什么叫宏伟!­精­神胜利、­精­神胜利,不在­精­神上,你能在哪里得得到有把握的与永远的胜利呢?春秋战国以来,你可能不为世用,蹉跎终身。你可能幸运一时,朝为座上客,祸从天降,夕为阶下囚。你可能事与愿违,屡遭诬陷。你可能志大才疏运蹇,一辈子穷愁潦倒……再没有了绝对­精­神的绝对的无条件的胜利,你还能有什么呢?

这样的鲲鹏式的想像与传述其实充满了挑战,是惊世骇俗而不是韬光养晦,是气势逼人而不是随遇而安,是自我张扬而不是委曲求全。固然老庄并提已为历代读书人接受,但庄子的骄傲劲潇洒劲夸张劲逍遥劲儿一呼便出,他可不是人往低处(一位学人这样概括老子的思想)走的主儿。

其实老子也绝非善茬儿,他开宗明义上来就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其潜台词是我讲的高深玄妙,并不是一般智力平平者所能理解、所可以够得着的。他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后人创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谱儿是毫不含糊的。

老子更像循天受命,像智库主宰,像圣徒,像大道的宣喻使节。也更像哲学家、祖师爷、战略家乃至于教主。

庄子更像文人、才子、著作家、思想家、雄辩家乃至诡辩家与想像力的巨匠。

同时,对于老庄来说,充分自信是真正谦卑的前提,高瞻远瞩是低调做人的前提,智力优越是忍辱负重的前提,宽宏视野是随遇而安的前提,明察秋毫是宜粗不细的前提。而鲲鹏之体之志之用之力之风度,是成为老黄牛、螺丝钉、小蚂蚁、一棵小草、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如下文)的前提。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齐谐一书,记录着各种异事。齐谐的说法是,鹏鸟向南溟迁徙,击水——水上一飞是三千里,高空飞行一飞是九万里,(海空两用)一起飞就是六个月。

庄子的叙述总是那样潇洒自由。后人说,怒而飞,不但是大鹏的行为记叙,也是庄子的文风,叫做文采激扬,叫做势冲霄汉,叫做蓬勃万里,叫做雄风浩荡,当然也叫做高耸入云。

一上来就是鲲与鹏的横空出世。讲上四句话(四个句号)到了南溟者天池也,故事已经讲完,再舒缓文气,想起了出处,叫做“《齐谐》者志怪者也”,遂再次总结一遍,作平和转述状。这本《齐谐》是实有其书还是庄子杜撰,是纪实还是街谈巷议,小道消息,小品段子,对于二十一世纪的我辈已经没有意义。庄子藉此表示自己言之有据(如兹后也动辄说到孔子子贡颜回一般),转一转口气,不要搞得一味语出惊人,则是达到了欲放还收,舒卷随心的效果。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然后更上一个台阶,藉“谐”言,说是鹏鸟击水三千里,抟(tuan)扶摇而上九万里。或说扶摇者龙卷风也,还是叫扶摇好听,形象,壮丽,动感。然后设想到六月之(气)息,或六个月一个航程,想到尘埃野马,春日氤氲,尤其是想到从九万里之高空向下看也正好如俗人之仰视苍穹。这可是极其超前的对于太空遨游时可能有的感觉、视觉的想像。庄子喜欢研究自然界,喜欢从自然界找对象来走近大道,这不但是一个修辞学的尝试,也是一个科幻的尝试,可惜的是后人没有沿着科幻的路走下去。

庄子描写大鹏从高空——九万里以上,按目前的说法,距地面一百公里以上就算进入了外层空间的底部,也就是从极高的外层空间向下看的所见。他甚至于设想起天空的颜­色­是否固有(正­色­)来。若是则已,就是这样吧云云,则是庄子时期没有外层空间的活动所显示的有限见识。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再补充发挥到风之积累恰如造船的水之积累,要厚要多要满足数量的要求,才能承载大翅膀大鹏鸟如承载船舰。说是用一杯水倒在房舍里的洼地中,只能用一根小草作船只,而放一只杯子就会粘到地上,无法行进。这是在想像中进行推论和观点延伸,显得恢宏合理完全。其实水浅了船会搁浅,这是对的,说水小了负舟无力,则不严谨,因为根据阿基米德原理,浮力等同于排水的吨位,与湖海的总水量无关,这是当年庄子未曾了解的。水太少了不行不是因为无浮力,而是因为它不够那个排水量。庄子对于自然界的了解多是想当然,但是他的想法入情入理。勇于虚构,同时认真地考虑细节,这正是小说艺术的特­色­之一。被加里略发现的自由落体重力加速度的原理,也与日常人们想当然的物体重了就下落快的想法不一致。可惜的是庄子推导事物的运动时,没有想到过可以通过实验检验校正。

庄子设想,必须有特强的风势,才能负载着大鹏飞翔向前。他设想,大鹏展翅时,大风就在鹏翼下边,大鹏鸟依靠着大风,背负着青天,飞翔在青天之上,这颇有些壮观。

庄子的用意不在于自然界的规律的科学­性­,而在于每一种自然现象都与大道相通,在于自然的道­性­。是的,宏伟、辽阔、高远、大言鸿论惊世都是可以的,关键在于你拥有的那点风那点水的积累有多大多厚多足,在于你有多少存货。如果只够浮一个芥子或芥草,却要作出不可一世的真理化身的姿态,虽然多方表演,作文化状,其实徒增笑柄罢了。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仅仅讲一个鲲——鹏,虽然气魄惊人,仍然是单向夸耀而未必达得到引人深思与耐人寻味。思辨思辨,不但要思,而且要辩与辨,古文中,辨即辩。辩就是有了对立面,有了一生二,有了掂量比较与相生相克互证互斥互补,有了辩证逻辑的深化认识的作用了。

妙就妙在庄子说完了鲲鹏,立即以蜩和学鸠——蝉与斑鸠的口气嘲笑起鲲鹏来。这既有戏剧­性­又有思辨­性­。飞那么远­干­吗?费那么大劲­干­吗?飞起来,碰上榆树就歇榆树枝,碰到檀树就歇檀树义,不就结了?再飞不上去,下地跳一跳不就得了?

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庄子有幽默也有打趣,也许不无刻薄。盖世人接受小小的蝉与斑鸠易,接受鲲与鹏难;接受鼠目寸光易,接受登高望远难;接受一二百米易,接受九万里太难。人们能够接受的是带上三顿饭走一趟郊野,回到家肚子犹然不饿。最多是舂一宵米作­干­粮用,跑上一百里地;又如何能理解用三个月的功夫准备千里长征的粮草呢?

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那两个虫子(这里的虫子似指小动物,按今天的观点,蝉可以算昆虫,朝菌则是单细胞生物)又能知道个啥?小智低智当然够不着大智高智,小时间的短命者不知道什么叫长久长寿。朝菌即早晨生长的蘑菇,不知道晴­阴­与朔望,蟪蛄即寒蝉不知道春秋,它只能活一个夏季。它们是小年即短命者。楚国南部有一种大龟或大树,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再以五百年为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种大椿树,­干­脆以八千年为一个季节。而彭祖,至今以长寿而闻名于世。大家都原意与他们相比肩,包括那两只虫子,岂不可悲!

如庄子所说的至人、圣人、真人、大知(智)大年,是会给人以压迫感的。他们很难与俗人与小知小年得到沟通与亲密无间的。你太讲道德,会被认为是虚伪与无用。你太智慧,会被认为是老­奸­巨滑。你太超脱,会被认为是太尖拔儿,拒绝牺牲、拒绝成仁取义。你太清高,会被认为是沽名钓誉。你太执著,会被认为是抠死理儿、不切实际。你太慷慨大度,会被认为是迂阔空疏。你是鹏鸟腾飞,会被质问:“奚适哉?奚适哉?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上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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