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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追求超越、再超越

老子还讲要“勇于不敢”,注意,不是怯懦而装勇,而是因勇而退让。就是说,正因为庄子有鲲与鹏的气概与眼光,他才显露了鹪鹩与偃鼠的平和与满足,而不会成为嗜食腐尸的鸱鸮,更不会成为蝇营狗苟的蛆虫。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肩吾问连叔说,我听过(楚国的狂人)接舆讲话,他说什么都是大得不着边际,大话放出去收不回来,我听着发晕发颤,他的那些个话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涣漫无边,太与常理相悖,太不近人情啦。

这叫横空出世,欲扬先抑,这叫放得出去也收得拢,叫做随心所欲。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问,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答,他说,藐姑­射­山上,住着一个神人,她的肌肤如同冰雪一样洁白纯净,风姿绰约如同女孩子,不吃人间烟火,吸风饮露,乘坐着云雾之气,架御着善飞之龙,遨游于四海之外——如同今人所说的外运空间——她的­精­神凝结聚拢专一,她能使万物不伤而五谷丰登。我以为这说的都是谎言疯话,不能相信。

果然,庄子立即从鹪鹩与偃鼠飞跃起来,升腾成为纯美的仙子了。读庄读到这里我首先想起的是鲁迅的散文诗《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这是文学,如果不说是神学的话。其实先秦以至于汉,文体的分别未必明确与成熟,即使司马迁的《史记》,虽然下了极大功夫调查考证,其文学­性­也有些过分之处。史都文学化了,何况哲学?这可以说是一个神仙之梦,哲学之梦,想像与向往之梦。

我还有一个想法,先秦天下大乱之时,到处是说客的言谈,到处是凭权力(王侯之属)、武功勇敢、智谋与口才而求“上进”者。那是一个群雄争霸、百家争鸣、各显其智其能其勇的时代,是一个­阴­谋阳谋蓬勃发展,政治军事赌博盛行的时代,而一帮子读书人,无不要靠自己的嘴皮子求出头求功业。而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彼等无不在语言文字上能够作到先声夺人、堂皇灿烂、高屋建瓴、雄辩恢宏上下功夫,中国的政治、历史、学术研讨,从先秦时期就走了文学化的这条道路。至今中国的政治常常文学化,中国的文学常常政治化到有所错位的程度。(如讲“总路线”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讲利用小说反党……)

这段关于藐姑­射­山神人的故事,当然更像是神话故事而不像哲学论述的理据。你当然欣赏,却不得不将信将疑。其实它的出现不是为了你的相信与质疑,而是为了你的欣赏与向往。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连叔说,倒也是,视障者无法阅读文章,聪障者无法欣赏钟鼓。岂止是生理上有盲目与聋哑呢?知识智能上也是同样的呀。这话,我正是说你的。这样的神人,这样的能力,气势巨大,与万物即与世界合为一体,世人苦于离乱,但是神人怎么可能以苦苦地治理天下为自己的事!到了这样的神人那里,也造不成对于她的伤害,洪水漫天,你淹不着她,大旱大热。金石融解,土山烤焦也热不着她。而尧舜之流,不过是她身上的一些头屑麸皮所制造。这样的人怎么会拿外物俗事当真!

这里连叔责备肩吾所缺少的“知”或“智”其实应是指想像力,应是指类乎文学艺术的感悟能力,指对于类似文学艺术的虚构的知音与否,而不是指经验层面的与技术科学层面的判断真伪能力,当然也不是严格地掌握逻辑规则进行推理思辨的修养。庄子那个时候,发表议主张,似乎并不特别注意把虚构的思维与经验的思维区分开来。但是他的通过连叔之口,反扣提出质疑的肩吾又聋又瞎,故不可能理解相信藐姑­射­山神人的存在,这倒使我想起当代我们曾经喜欢用的一个逻辑:资产阶级由于它的阶级本能的限制,无法理解无产阶级的大公无私与社会主义的各种优越­性­。我们还可以引用一句俗话:诚则灵。你不信这样的神仙,这些话对于你就是没有作用的。而如果你相信呢?你会为之沉醉,你会为之倾倒,你会为之而升华。

这样的逻辑能令主张者具有某种满足感,压倒一切不同意见感,却未必靠得住,也不需要靠得住。

庄子是另类,另类的人与文,另类的学理与思路。

磅礴万物以为一,这就是道的妙用。我在谈老子时已经多方讲过,道就是万物的总体,就是一切的一与一的一切,就是一,就是齐物之齐与物,也就是准无穷大、↗∞。有同好怀疑庄子的道的真实­性­,其实道与∞与上帝大致相近或相同,一个是数学概念,一个是哲学概念,一个是神学概念,殊途而同归。恰恰在这一点上毋须忧虑,如果你较真的话,你的较真本身就是道的证明,你如果怀疑话,你的怀疑就是道的能量。你如果糊涂的话,你的糊涂就是道的混沌特­色­。你对于道的承认与否认,这本身正是齐物的对象。因为否认道的存在,也就是否认世界具有任何本质属­性­,否认世界具有任何统一­性­规律­性­可概括­性­可言,否认永恒、无穷、超人间、彼岸、终极及其他一切非经验概念的效用,你的对于道的否定,恰恰代替了对于道的肯定而成为你的以负面的方式表达的对于道的理解:那就说明,你心目中的大道正是杂多、无序、偶然、空虚、不可知不可解、无法表达、无法命名、无意义无是非……这样无下去非下去空茫下去,反而离老庄主张的道距离更近了。老庄的大道,恰恰就是强调无、强调冲、虚、强调混沌的啊。

无伤云云,则与老子的无死地说相近。老子说“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庄子说神人大浸不溺,大旱不热,俄国人民谚语说的则如苏联卫国战争时的一首歌曲所唱:“我们,火里不会燃烧,水里不会下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谓无稽之谈乎?

庄子在此后的《大宗师》一章中还说: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代的真人,登高不哆嗦,掉进水中浸不湿,陷入火内不感到热,这就是智慧够得着大道的人的境界与特点。

这些说法也类似上述种种对于奇迹的向往。然而这一段文字却说明,老庄的着眼点不是邪教式或特殊功能式、练功式的奇迹,而是“真人”的超拔,不因处于少数地位而别扭,不因有所成功而牛皮,不穷算计,不因时间错过或做事做过而后悔,也不因恰在良机或恰到好处而自得。这就如当今说的某某某“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身”一样,这是指人格,指意志,指­操­守,指坚定与自信,也指智慧与经验。不能理解世上有这样的人格力量与境界的人多矣,他们只能理解成功夫、特异功能、邪魔歪道,最好的情况下理解成神话、传奇、梦幻、小说家言,只好如此了。

(前人解释“不逆寡”多从不违逆少数。但与不雄成联系起来,似亦可作不因寡而逆解。“过”与“当”有的只解释为时机,亦觉狭隘一些,应该是指一切的是否恰如其分吧。)

宋人次章甫而适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杳然丧其天下焉。

宋国人做好了礼帽到越国贩卖,而越国人不留头发,喜欢文身,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宋国的帽子在越国派不上用场。

尧治理天下百姓,海内平安,他也去了藐姑­射­山,见到了四位神山人物,就在汾水的南面。尧从此不知不觉地忘记了自己所君临的天下。

Сhā进来一个宋人到越国销售帽子受挫的寓言,然而不是讲市场调查与市场预估。说着说着藐姑­射­山的神人,又跳跃到形而下的帽子销售故事上来了,跳跃­性­,是庄子文章的风格特­色­之一,从而扩充了文字的张力,预留了进行创造­性­阅读的空间。

至少可以从两条道上解释:第一,各人的需要与认识程度是不同的,你做的帽子再好,遇到不识货、不懂得帽子的好处的人来说,完全无用。庄子的货­色­是多么好啊,遇到了类似断发文身,不装扮脑袋只知涂抹身体的越国人的人,你只能铩羽而归了。

第二,宋人知道个人要戴帽子,就以为普天下到处等着他的帽子呢?其实他们是识见浅陋,坐井观天,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样的人连断发文身的习俗都理解不了,又上哪里去理解藐姑­射­山上的神人去呢?

拉回来想那皮肤如处子的女神,在想像的大道与神人中,在无穷大的道面前,尧的治天下也是毫无意义的区区小事。尧治国理政,成绩够可以的了,他有效地管理着天下之百姓,协调平衡着海内的政治事务,但这是在世俗的框架里的成绩。一旦跨越世俗,与闻神人,他就傻了,天下早就不值得依依不舍啦。

登高则能望远,望远而知舍弃与忽略鼻子底下的一些­鸡­毛蒜皮。但是把天下看成­鸡­毛蒜皮,则是庄子的胆识或牛皮了。看来庄子是决心彻底挑战当时的世俗价值观了。

这是庄子的杀手锏,一祭起大道,洋洋乎,巍巍乎,茫茫乎,唐尧虞舜夏禹文王周公……都嘛也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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