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粉红色的床上,枕头、被子、床单都是粉红色的。毋庸置疑,这一定是张女人的床。我连忙翻身而起,身上的衣服还在,酒味很浓。我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看到一个少女的背影,她在晾衣服。我咳嗽了一声,她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道:“昨夜听到墙外有动静,穿衣起来,出门就看到你倒在地上,一身酒味。看你的装束,想必是兖军,本来想送你回军营,怎奈你身子太重,走路不稳,勉强把你扶到屋里,你沾床便睡着了。”
这姑娘容貌清丽、身材轻盈,我看得有些发呆。直到她羞红了脸颊转过身去,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正要解释,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呼唤我的名字,语调急切,听声音仿佛是王兖的贴身护卫。占领将军府后,王兖就以澈都的城主自居,每次出去都有数十个随从。我想王兖一定是有急事,否则不会这么早就找我,就向那姑娘道了声谢,匆忙离去。
见到王兖,他已高坐在议事堂,两侧坐着王兖任命的几个小统领。王兖示意我坐他旁边,然后说:“新任的守城将军已离澈都不足十里之遥,他来之后我们是迎还是打呢?”
我说:“燕王此刻忙于应对晋兵的侵犯,后方守备空虚,我们何不趁机杀了这新来的将军,夺了他的粮草,再去攻陷几座城池,便可自立为王独霸一方了。”
王兖说:“好,就照杨公说的办。”
王兖总喜欢让我替他说出他心里的想法。其实我的想法是帮燕王退了晋兵,然后我们还回乡下种田。可是我若说出自己的想法,王兖以后就再也不会征求我的意见了。我只是个代言人而已。
新任的守城将军只带了数十个随从,可见燕王手上已无闲兵。王兖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那所谓的将军,而且得了可让兖军度过月余的粮草。王兖从此声名远扬,陆续有散兵游勇和灾民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
队伍壮大后,王兖关心的是自己的王袍该设计成什么款式;王兖的妹妹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可以吃到士兵献上的新鲜的甜橙;我关心的是那个在我醉酒之夜照料我的姑娘。醉酒之夜后,约莫过了一个月,我才抽出时间去探望她。
已经是傍晚了,去之前我先到军需处拿了一只鸡和一袋米,算作答谢的礼物。盛世送玫瑰,乱世送鸡腿。然而我拎着鸡和米,走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那姑娘住哪里了。上次是深夜,加上喝醉了酒,遇到那姑娘纯属巧合。次日醒来,走得匆忙,忘了问那姑娘的姓名,也没记她住的是哪条街。
我站在街中央,拦住一个路人,向他形容了一下那姑娘的模样,问他是否见过。路人说:“如今哪里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才几个月而已,先是晋兵,而后是土匪,再之后是兖军。澈都有多少漂亮姑娘,也要被他们糟蹋尽了。”
路人说话的时候带着愤慨的表情,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他眼睛里能显现出一丝狡黠的目光。然而我失望了,他不是在撒谎。
回到诗人家里,我温了壶酒,对月独酌。喝得有些头晕的时候,我出了门,先是到城墙上溜达了一圈,然后往回走。我想:“有些东西,清醒的时候记不得,无意识的状态下,也许可以寻觅到。”然而我走来走去,怎么也听不到那幽怨的笛声。我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开着,屋里没有灯光,我想这家人不是死光了就是远走异乡了。这家人的院落很小,屋子里很黑,我摸到像是床的东西,就躺上去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光线很刺眼。我坐起身来才发现,我躺在一口棺材上睡了一夜。也不知这棺材里是否装了人。晋燕两国开始打仗的时候,有许多人害怕死后尸体无人管,就提前给自己准备了棺材。然而他们入了棺,却没能入土。
虽然发现自己是坐在棺材上,我并没有立刻跳下去。这些日子见多了血腥的场面,让我的胆量大了许多。我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家具,比如老虎形的凳子、大象形的桌子。我从棺材上跳下来,去摸那些桌子和凳子,手感很好,也很结实,坐上去也不会摇晃。桌子上的平面可以放茶杯和盘子,桌子上有用木头做的翘起的大象尾巴,很可爱,可以挂茶壶或者手帕。等我回过头来,发现棺材下面还装了轮子,棺材上面有人字形的凹槽,不是很深,难怪我昨天晚上睡得那么香,没有做梦也没有被尿憋醒,一觉睡到天亮。设计这些东西的人真是好玩。
我又到别的房间看了看,发现那些房间里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只好又回到放棺材的那个房间里,我掀开那口棺材,发现里面并没有人。我想:“这里可能遭过贼。如今也不能说是贼了,这都是些没有主人的东西了,谁拿走了也不会有人管的。”
我离开这户人家,打算叫几个人,把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搬到诗人家里,再送几把椅子给王兖。刚到街上,就看到几个巡逻的兖军,他们本来有说有笑的,看到我,马上严肃起来,站直了身体齐声说:“杨公好。”
我笑了笑说:“你们不要太紧张,过来帮我搬点儿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贼拿剩下的。那些兖军也觉得没必要搬这些东西回去,住的地方不缺桌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对这些东西很着迷。那时候还没有艺术品这个词语,世人收藏欣赏的,也都是一些诗词字画。雕刻的魅力,无人触及。
我想让他们把棺材也搬到将军府去,王兖的妹妹睡觉总是要掉到床底下,我想把这口棺材送给她。有了这口棺材,她无论躺里面还是躺在有凹槽的棺材盖上,都会觉得很舒服。
可是当我让人把棺材搬到将军府的时候,王兖却愤怒了,说我诅咒他妹妹。天地良心,他妹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诅咒她吗?但王兖不信我的话,让人把那口棺材砸了烧火。棺材被砸烂后,里面掉出一本书。
书上没有字,每页都画满了奇形怪状的图,和那些家具类似。每个大图由数十个小图组成,书的尾页上印了一个“苏”字。我没有和王兖再争执,把书揣怀里,就离开了将军府。王兖也没叫我,他还在为我送棺材的事耿耿于怀。
⑤
我没有回诗人家里,而是又去了昨晚睡觉的地方,我希望能有一些新的发现。我有预感,那户人家里应该还藏有别的东西—珍贵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在有的人眼里可能毫无价值,连半个烧饼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