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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二)

“昨日就回来了。方才在前厅碰见旭南哥哥,他让我过来陪你说说话。”她随手拈来一本书在我眼前晃了晃,“就知道你肯定无聊着,这不,带了书过来给你看呢!”

我投给她一个感激的微笑。

“对了,昨天在火车上墨南哥哥说过些天带我去西湖观荷,到时一定把嫂嫂带去!”她调皮地捏捏我的脸颊,努努嘴说,“都越来越瘦了哦,天天关在家里不生病才怪呢。”

我拍拍她的手背,轻笑道:“难得你跟墨南的感情这般好,我才不去煞风景呢!”

“嫂嫂!”她的脸庞微微红了起来,眉眼盈盈,甚是娇羞,“不要拿我开玩笑啦!”

“哪里是拿你开玩笑,你跟墨南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

“不跟你说了不跟你说了!”她摇晃着我的手臂,嘟起了嘴巴。

“挺热闹嘛!”门口传来旭南的声音。

循声望去,但见这男人懒懒地倚在门上,一抹霞光照在身上,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微微笑着,格外英俊。

雪如嘻嘻一笑,将视线从旭南身上转移到我的脸上。我靠回到榻上,亦是注视着她。

他走至我们跟前,问道:“怎么一见我来就不说话了?”

“女人之间的秘密,谁会告诉你一个大男人!”雪如吐吐舌头,问我,“嫂嫂你说是吧?”

我颌首,一阵轻咳。

旭南皱起眉头在另一侧坐下,扶起我的身子轻拍着背,说:“怎么今天反倒是开始严重了?”

雪如掩嘴一笑:“旭南哥哥真是体贴极了!这般恩爱简直是羡煞旁人!”

“你这雪如,刚才不许人家说正经的,现在倒是开起我的玩笑了!”

她弯下腰拍拍我的脸颊说:“那不说就是了嘛!嘿嘿。我先走了啦!”

走到门口仿似又想起了什么,探了个头进来,对我眨眨眼,低低地说:“观荷的事就这么说定了哦!”

“你……”不等我把话说完,她立刻关了门,只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

“什么观荷?”旭南不解地看向我,问道。

我微笑:“你听这小丫头胡说呢!”

他刮刮我的鼻子,笑道:“你该向雪如多学学,老是这样子皱着眉头心事重重可不好。你看看她,活得多自在!”

“如果我跟她一样,那世界上不就多了个江雪如少了个柳清秋了?天生就这­性­子,哪有这么容易改过来?”我懒懒地眯了眯眼睛,看看他。

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亲,低语着:“也对,我就爱这独一无二的柳清秋。”

我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他定睛看我,“又多想了是吧?”

我撅起嘴,点点头,指指心窝说:“这里难过,可是欲哭无泪。”

“傻瓜!”他摇摇头,无奈极了,“我永远陪着清秋,不让她有难过的机会,所以,你不许再难过了,知道不?”

“旭南。”我伸手抚摸他的额头,轻声问,“若是没有重遇我,当初你跟方婷婷是不是真的会成亲?”

他愣了愣,定是没有料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随后淡淡笑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清秋。”

“我想知道嘛!”坐起身拉拉他的衣袖,我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嘟哝着。

“我可不可以说假话?”摸摸我的发梢,他的笑声极低沉。

“林旭南!”我捶捶他的胸口,提高了声音,“当然要听真话了!”

他扳过我的肩膀,扬起嘴角一笑:“这可是你要我说的。”

我点头,他的目光变得异常真诚:“如果没有你,八成会成亲,可我们还是重遇了,所有的假设便都不存在。”

“那以后,你们会不会日久生情?”我抬眼凝视着他。

“你说会不会?”他佯装生气,“问这种傻问题!”

“人家只是随口问问,何必计较嘛!不会当然最好了。”我侧过头,又一阵轻咳。

他叹叹气,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担忧:“乖,这中药不管用,明天一定要去医院看看。”

我的心里一阵感动,看着他便开始眼眶发热,垂下眼帘低声说:“哪里不管用了?已经好很多,是你自己太紧张我了罢。”

“谁叫你三天两头生病老让人放心不下?”他将我揽进怀里,轻拍着我的肩。

我将头埋进他的颈间,说道:“以后你好好照顾我就不会生病了。”

暮­色­四合,月光如水流泻,第一颗星辰在夜空中闪烁着,萤火虫飞进窗口,在眼前飞来飞去。

他打开灯拉了窗帘,微笑着抱起我放到床上。

我蜷缩起身子,把弄着他的手指问:“旭南,可不可以不去医院呢?”

他轻轻笑道:“那你早点睡,看你的身体争不争气再决定去不去。”

我点点头,看着眼前飞舞的萤火虫在夜­色­里发出荧荧烁烁的光芒,翻个身,一阵睡意袭来便沉睡了过去。

交锋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坐在荫凉处的亭子里,风过处,荷叶轻摆,如此景象美不胜收。

大热天,游人稀少。

我的目光从湖面上迷迷离离地掠过雪如跟墨南的脸,看向了远处。

远处的湖面上不时有游船飘过,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岸上的芦苇长得正好,随风轻摆。

“墨南哥哥,我想去那边坐船呢。”雪如摇着墨南的手臂央求着。

墨南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看我一眼,说:“真是拿她没办法了!”

阳光很强烈,三个人顶着烈日并排行走在湖边的小道上。

只听得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定晴一看,有一对男女打着伞慢步行走在我们前面,穿着浅­色­旗袍的女子挽着男子的手,非常亲密。

雪如抬头看看天,皱起眉头说:“这天气真讨厌,没把人给热晕过去!”

“丫头,走快点就是!”墨南大步流星往前走去,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便不再等我们。

“喂!”雪如跺跺脚,拉起我追着墨南跑。

很快便超过前面的那对小情人,眼看着就要追上墨南,一阵风起,吹走我腰间的丝帕飘向空中,又轻轻地落在草地上。

我停下来转身去捡丝帕,看清了那对男女的模样。

“林旭南!”墨南愤愤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将林旭南推得好远,“你什么意思呢!”

我对扶着自己的雪如淡淡一笑,将头低了下去。

那方婷婷轻哼了一声,开口说道:“真是好笑,我跟旭南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出来同游西湖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给我闭嘴!”墨南的声音很是愠怒。

我抬头看看墨南和雪如,轻声说:“墨南,雪如,不必坏了兴致。我们坐船去。”

语毕,一个人缓缓地朝游船走去。

听得墨南气呼呼地说:“回家再找你算帐!”

二人匆忙追了上来,身后是方婷婷的笑声,林旭南,自始自终沉默着。

林旭南满身酒气在身边躺下,我睁着眼,泪水在这深夜里泛滥成灾。

若是可以选择,宁愿自己从来不是柳清秋,任何事情,从由不得自己,一一发生,一一接受。

一夜无眠,天快亮的时候,听见了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如泣如诉。

微亮的晨曦从窗帘的缝隙穿进来,黎明就快到来了。

他嘟囔着翻了个身,我背对着他,紧紧闭上眼睛。

“清秋?”似是清醒过来,他试探­性­地叫了我的名字,见我没有回答,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着,“清秋,但愿你会体谅我的苦衷。”

午后,雨还不见停。

我坐在窗前拨弄着瑶琴,宝儿急匆匆跑了进来,喊着:“不好了,小姐!”

“怎么了?”我回过头,看见她着急的神情。

“方才听表小姐说,老爷太太今晚请方小姐过来吃饭。”

“方小姐很快就是林家的人了,过来吃饭也正常,宝儿,你想多了。”我继续弹着琴,言语淡然。总是要正面交锋的,早就作好心理准备了。

在微暗的暮­色­里,看到盛装的方婷婷,挽着旭南的手臂款款而来。

父母欢喜的笑颜,墨南紧皱的眉头,雪如冷漠的神态,我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那些伪装出来的坚强也许很容易就土崩瓦解。雪如伸过手紧紧抓住我的指尖,我抬头看着她的眸子,盛满了鼓励与支持,突然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伯父伯母!”那方婷婷的声音异常宛转动听,她放开旭南跑进了前厅,挽住娘的臂膀好不亲昵。娘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抬眼看向旭南,他正朝我走来,只是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待墨南开了灯,一行人均入座。

各怀心事的七个人,各自拿起碗筷。

方婷婷似是不经意地朝我瞥了一眼,目光颇为得意。

我扒了一小口饭,对她浅浅一笑。

娘看着我,微笑着点头,又转头看向方婷婷说:“婷婷,快叫姐姐。”

方婷婷看看旭南,极不情愿地喊了声:“姐姐。”

我笑道:“好妹妹,希望日后我们可以情同姐妹。”

旭南的表情略显尴尬,他轻咳一声,夹了菜往我碗里面塞,方婷婷不悦地皱起眉头。

“对了,娘,旭南跟妹妹的婚期选好了么?”

娘推推爹,爹笑道:“暂时还未定,不过最晚年内就完婚。”

我看着旭南,低低地开了口,“我这里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旭南。”

他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靠近他的耳朵,呢喃了几句。

“真的?!”他雀跃地拥紧我的肩膀,看着爹娘欢呼道,“我要做爹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依然微笑着,只是方婷婷的脸­色­沉了下去,坐在一旁一语不发。

娘喜出望外,对爹说:“老爷,林家的列祖列宗显灵了!也不枉我早晚一炷香。”

“这么说,我要做姑姑咯!”雪如拍手大笑。

“大哥,恭喜你了。”墨南的嗓音低沉,一瞬不瞬地盯着旭南,说道,“希望你好好珍惜,拥有的这一切。”

我低头浅笑,在心底低语:“孩子,谢谢你来得正是时候。”

翌日,雨止了,只是天­色­依然是­阴­­阴­的。

我与宝儿坐着小宝的马车行走在去往白龙禅寺的路上。

“小姐,为什么不去灵隐寺呢?”宝儿掀起帘子,看着外面薄雾的天气,不解地问。

我笑着刮刮她的鼻子:“昨晚没听方小姐说灵隐寺香火太旺,不如白龙禅寺来得有灵气吗?”

“她的话你也信?”宝儿撅撅嘴,问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将手覆盖在小腹上,轻声说,“愿上天赐给我一个健康的孩子。”

正说着,一阵颠簸,只听得马长嘶一声,车子晃得厉害随后便停在了原地,小宝的呻吟声从外边传来。

“小宝!”宝儿慌乱地喊了一声,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我也跟着下了马车,只见小宝双手抱着膝盖,神情痛苦,鲜血汩汩地流出,湿透了裤腿。

我环顾四周,是一片荒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咬咬牙,撕下了裙脚一块布,对宝儿说:“你在这儿陪着小宝,我去附近看一下有没有清水,等下给他清洗伤口包扎好我们就回去。”

宝儿点点头,紧咬着嘴­唇­,身子在微微发抖。

她茫然地看着我,随后轻轻转过头去问小宝:“你还好吧?”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突然有枪声响起,宝儿大喊:“小姐!”重重地将我推开。

只觉得头重重着地,身子滚落了下去,世界一片黑暗,我来不及开口叫旭南,便失去了知觉。

番外——朝远

她在襁褓里面,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我,咧开嘴笑,不过是两岁的女婴,长得眉眼分明,异常标致。

如果没有义父收留,也许我跟娘早已饿死街头。

可是,娘不过多活了四年,十岁那年,她终于还是离开我,在漫天飞雪中入了葬。

我一身白衣跪在她的墓碑前,泪流满面,千呼万唤,可惜娘再也听不见。

清秋冰凉的手指覆盖上了我的脸,轻轻抹去我的泪水,­奶­声­奶­气地说:“娘说清秋不哭不哭,朝远哥哥是大人了,也不哭不哭。”

那一刻,突然觉得清秋和柳家的人就是我的亲人,一生一世也不会改变。

许多年过去,娘的容颜逐渐模糊,但是依然记得她总是一遍遍对我说:“柳家的恩情,朝远便是用生命去回报也是理所应当的。”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后悔。

如果那晚不曾带清秋溜出去看花灯,也许一切不会像现在这般混乱。

我说过永远与她在一起,可是却被大哥领回了家,从此退出她的世界,断绝了所有对她的爱与思念。

对爹,不是没有恨的。

即使是娘偷偷带着我离开林家,即使是娘放弃了荣华富贵沿街乞讨。

但是,更恨的是大娘,如果不是她的离间,爹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对娘冷眼相向?

然而,所有的恨意终是被原谅。

当爹跟大娘将爱平均地分给我与大哥的时候,当他们送我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当我看见他们泪光闪烁的时候,我发现那些积聚在心头的厌恶在刹那间消散。

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少年,习惯扬起嘴角微笑,经常微微眯起双眼看蓝天。

那个黄昏对着天空微笑的时候,雪如出现在了面前。

那是个爱哭爱笑爱闹爱撒娇的丫头,经常摇晃着我的手臂,抬起一对单纯的眸子叫着:“墨南哥哥,墨南哥哥。”

那些时候,总会想起清秋,想起她柔柔地叫我朝远哥哥,想起那个月圆夜,她笑靥如花,她,也该长得跟雪如一样高一样漂亮了吧?她还会记得我吗?

总是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再回过神来看雪如,她会变得极其乖巧,对我微微笑。

在上海的日子,因为她的存在,过得异常热闹而充实。

我以为,我是喜欢上这女子了。她一抬眉一凝神,所有的姿态都记在了我的心里。

后来才明白,不过是自己以为而已,所有自以为的喜欢是如此虚浮,一碰到柳清秋三字便立刻瓦解。

为着柳清秋,我重重地打了自己一直最最敬重的大哥。

他为了清秋,拒绝了方家的婚事,看着那个消沉的大哥,我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在我心里,可是,此去经年,我与她便形同陌路,永不相认。

也许是父母对我存有太多的愧疚,在我的跪求之下,父母终于答应大哥与清秋的婚事。

而我与大哥的感情,却因着这个女子,突然走上了背向的路,纵使相对也无语。

再次从上海回到杭州,已经是年末,大哥与清秋的婚期也将近。

大年初一,我死活不愿跟着父亲与大哥去柳家拜年,大哥为此生了很大的气,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再见清秋,她披着红盖头,一袭红衣走进了林家大门。

当他们夫妻对拜的时候,我一阵晕眩,唤了声清秋,匆匆逃离前厅。

看着她小鸟依人地由大哥牵着走向清秋苑,有泪水溢出我的眼眶,淹没了那些仅存的回忆,我对自己说:“清秋,从现在开始,我要把你彻底忘记。”

第二天,当视线不经意掠过她秀丽的脸庞时,我故意跷起二郎腿摇摇晃晃掩饰内心的伤感。而她,是真的不认识我了,她的眼里,只有大哥一人,她看他的眼神,带着多少的留恋与深情,我的心直直地下坠,落入了­阴­间。

大哥去上海的那些日子里,始终不见清秋的影子。

那个雨后的黄昏,却在回廊处遇见了她,她误将我认作大哥,四目相对,面对她含笑的眼神,我的心越发空落了|Qī|shu|ωang|。大哥,有妻如此,你当知足。

然而这一幕却被大哥撞见,睿智如他,又怎会不知道我对清秋的感情?可是,这样豁达的大哥,在感情面前却极其狭隘,误会了我与清秋,扬长离去。

她的眼泪跟雨水混在一起,我的心纠集在一块,几乎无法呼吸,看着她茫然失措的身影,才体会到了她对大哥的用情之深。

林墨南在这里,不过是个阻碍,我收拾了行李,又重回上海,我知道,雪如定在那里等着我去照顾。

原以为,一切就此结束。

谁知那个心心念念想要嫁给大哥的方婷婷始终纠缠不休。

看到他们两人携手同游西湖的刹那,我怒气冲天。

同日晚上,大哥带了方婷婷回家吃饭。

当大哥兴奋地欢呼他要做爹的时候,我由衷地高兴,大哥定会因此而更疼爱清秋,方婷婷就是进了林家也得不到大哥的钟情。

那夜迟迟无法入眠,打开门,看见月光下站着大哥,他眼睛里面含泪,沉默着看我。

“墨南!”快两年了,他头一次以这样亲切的语气开口叫了我的名字,“大哥请求你办一件事情。”

果然,大哥的猜测是正确的,方婷婷是下定决心要置清秋于死地。

可是,我依然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宝儿刚刚推开清秋,子弹便直直入了宝儿的胸膛,清秋滚落了山坡。

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宝儿在小宝的怀抱里面奄奄一息,鲜红的血从嘴角溢出。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眼神渐渐黯淡,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二少爷,请你,你一定要,救小姐……”

我合上她未闭的双眼,含着泪说:“宝儿,我一定带着你家小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昏迷的清秋伤痕累累,车子颠颠簸簸往上海驶去。

我回头看着渐远的杭州,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哥,但愿恶人早日得到惩罚,大哥,但愿你们夫妻尽快团聚。

上海卷

念秋

我回过头的时候,正起风,高大的法国梧桐开始落叶,那些枯黄的叶子漫天飞舞,“圣玛利亚女中”六个字在夕阳的余辉里显得异常冷落与寂寥。

那些与我同样装束的女学生们并肩走出校门,互道再见,有些坐上了回家的汽车,有些则是笑谈着走在街道上。

有认识的同学从我身边经过,打声招呼又笑闹着走开。

我怀里抱着一叠书本,在校门口张望了许久,依然不见哥的影子。

我叫林念秋,我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个怎样的女子,认识些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情,统统都不清楚。

哥告诉我,去年夏天在杭州游玩时我不慎坠落山崖失去了所有记忆,醒来的时候连他都不认识,只是睁着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学校出来往右拐,再走两百余米就是父母留给我们的家,那是一幢欧式风格的建筑,看到那幢房子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我的父母该是很有钱的人,不然他们怎么会拥有如此豪华的房子?

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是圣玛利亚女中的英文老师,其实除了英文,哥­精­通各门学科,因为,一年之内他教我学会了之前因为失忆而忘记的所有课程,并且在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我门门功课都拿了优。

哥哥长得英俊,只是我永远看不清他瞳孔的颜­色­,他那双细长的凤眼长年被看不到尽头的忧伤覆盖,他很少笑,最多只是微扬嘴角然后又是一脸清冽。

我知道有许多同学在暗地里喜欢哥,可是当我一次次将那些折叠的纸条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总是随手一撕扔入垃圾堆里。也对,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算扔掉那些纸条也无可厚非。

哥的心上人是在中西女中念书的雪如。我是羡慕雪如的,她是个美丽的女子,爱笑,在杭州还有疼爱她的父母,当然,这些都是其次,最让人羡慕的,是她拥有爱,她与哥哥相爱。而念秋的生命里,除了哥,便没有其他人,我也想跟雪如一样,倾尽所有去爱一个男子,只是那男子是谁?他从未出现,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

“念秋!”远远便听见陆修女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对她微微一笑。

“校长找林先生过去谈话了,林先生托我转告念秋不必等他一起回家。”她走至我的跟前,轻拍我的肩膀,语气温和。

我对她鞠了个躬,说:“谢谢陆修女,明天再见!”

日头西沉,暮­色­渐渐笼罩了下来,映着霞光,世界一片祥和。

上海的秋意渐浓,微寒的风迎面吹来,我方觉身上的青布褂是如此单薄。

经过十字路口,我往右拐去。不想一辆黑­色­的汽车摇摇晃晃驶来,一个急刹停在了跟前,我愣在原地半晌不敢动弹。

车门打开,左右各出来了一人,两人均穿着军官的制服。

哥说在这动乱的年代,军阀亦是招惹不得,我抬眼瞥了他们一眼,绕过车子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跑去。

“小姐,你没事吧?”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语气里面带着一丝担忧。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这男子,浓眉大眼,表情真诚,倒是不像坏人,于是浅笑着摇摇头又继续朝家的方向而去。

夜­色­深沉,我做完作业揉揉双眼,时针已经指向八时,还不见哥哥的身影,不由得一阵不安。

“林妈!”推推趴在沙发上的林妈给自己壮壮胆,我站起了身。

她也嘟哝着站起来,有点晕头转向,连连问:“小姐,怎么了怎么了?少爷呢?”

推开窗帘,灯光在暗夜里格外炫目,霓虹灯闪闪烁烁,歌舞升平的不眠夜。

“林妈,哥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我担心。”我转过头去,问她。

林妈打了个哈欠,神­色­也颇为担忧。

“要不我们去学校看看?”

她点点头,跑进储藏室拿了个手电筒出来,说:“小姐,我们走吧!”

开了门,一阵冷风袭来,灌进衣袖寒透每一个毛孔。云朵飞快地从空中飘过,一弯冷月,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我挽着林妈的手,借着手电筒的光沿台阶下去。

才刚刚穿过小花园,一辆小汽车鸣着喇叭在大门口停下,灯光异常刺目,我急忙用衣袖挡住了脸,眯起眼睛看向从车上下来的那人。

哥穿着黑­色­的中山装,双手Сhā在口袋里,风过处,额前的发挡住了眼睛,他扬起头走到另一侧,身子微微前倾,跟车子里面的人在交谈着什么,似是觉察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轻扬嘴角,喊了声:“念秋过来!”

我对林妈微微一笑,放开她的手往大门口跑去,打开镂花的铁门,便看清了车里面的司机,是那微有些秃顶的张校长。

我弯腰鞠躬,露出极礼貌的微笑,跟他打了声招呼:“张校长好!”

他亦是回给我一个微笑算是招呼,又看向了哥,问道:“墨南,你看正好念秋也在,不如问问她的意思?”

我讶异地看着他们两人,不知这葫芦里面究竟卖的什么药。

哥颔首,眯起双眼看向我:“念秋,张校长问你有没有兴趣参加圣诗班?”

“圣诗班?!”

“嗯,圣诗班。”张校长开口了,“前些时间墨南跟我提起你的情况,他希望你可以多接触外面的世界,多交些朋友。”

“哥!”我抬眼看他,他不言语,只是摸摸我的头顶,眼底的忧伤迷迷蒙蒙。

“刚好我有个教会负责人的朋友,他那里的圣诗班正缺人,若是念秋有兴趣参加的话我便与他说一声。”

我纠着自己的手指,微有些犹豫:“可是……”

“哥已经问过雪如了,她跟你一起去可好?”他顿了顿,“念秋,哥希望你可以变得更开朗更快乐一些,这样爹娘有知也会安心。”

他定是害怕我一人在那个陌生的环境不知所措,所以特意让雪如与我同去,他总是将我的生活安排得如此妥帖,念秋上辈子肯定积了很多德,不然哪里会遇见个这么好的哥哥?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哥那平静的表情让人觉得非常心安,于是我漾起了笑,对张校长说:“那麻烦张校长了。”

致娴

圣诗班里有好些学生,黎致娴便是其中一个。

初识她是在头一次去教堂的那个周末,哥早早送我到门口便开车去了学校。

我一个人在门口等雪如到来,过了十来分钟仍不见她的身影。

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这不是林念秋吗?我找了你许久。”

我回过头去便看到黎致娴的笑脸,讶异于她认识我,于是愣了一下。

“张校长嘱咐我照顾你,我是林先生的学生黎致娴。”很是美好的笑容,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

我回给她一个微笑,低头致谢道:“谢谢你,黎致娴。”

后来便渐渐熟稔起来,雪如见我与致娴混得不错,索­性­也就不再去教堂。

转眼便过了一月,我与致娴相处得极好,颇有情同姐妹的味道。

那日接到致娴的电话,她称自己心情不佳,约我出去喝咖啡。

天气开始转冷,仅剩的几片梧桐树叶挂在枝头,风一吹就落了下来。

­阴­天,街道上行人稀少,黄包车拉着我转过几个小巷便到了名典咖啡。

只见致娴翘首频频张望,看到我来,立刻从门口跑下了台阶。

“念秋!”她跑到我跟前,一脸憔悴。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接到你的电话我都担心死了!”

她挽着我的手,努嘴道:“一言难尽,进去再说吧。”

咖啡的香气非常浓郁,热气氲氤。我隔着雾气看致娴,她眼睑低垂,完全不似平日里的笑容满面的模样,浑身被深深的忧愁包围着。大概是觉察到了我的目光,她停止搅动杯子里的咖啡,放下汤匙凝眸看我。

“说吧,致娴,我听着呢。”我轻触她的指尖说。

“念秋,我不想回家了,我讨厌那里所有的人!”

她那气愤的表情让我更加紧张了起来,我都觉察得到她急促的呼吸。

“致娴!”我的手覆盖上她的手背,轻叹了一口气,“就算是吵吵嘴,父母终归是自己的父母,有父母多好,你想想看你跟我相比有多幸福呢。”

“我最气的不是父母,是我哥。自从跟那个女人订了婚,我家就没有好日子过过,天天闹得­鸡­犬不宁。哪有他这么纵容她的?爸妈也就由着她胡来。什么世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嘟着嘴巴一脸不悦,“现在倒好,婚期就近了,黎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你跟这嫂子八字不合么?”我抿嘴一笑,“致娴,连我这个外人你都很努力在照顾,自家人肯定更加能够相互包容了。”

“你也说了,是相互包容。就她这副态度对我,我实在是没办法装笑脸给她看!”她的视线投向了窗外,眼神迷离。

我轻啜了一口咖啡,这头致娴便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她手里的汤匙掉在杯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好奇地往窗外看去,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挽着个高瘦的男子往台阶上走来。

致娴叫住侍者,匆匆在桌子上留了钱便拉起我往后门跑去。

我靠着墙直喘气,半晌,二人相视大笑。

“真是冤家路窄,喝杯咖啡居然也能碰上!”

“就算碰上也没事的,何故看到她就逃?”我不解地问她。

她摆摆手,摇头对我说:“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个人!”

“这样一个秀­色­可餐的美人,你居然不想看到她?”我笑道。

“笑笑笑,念秋,你存心开我玩笑呢!这样的美人,我可消受不起。”

高大的建筑之间,冰冷的风吹过逼仄的街道,我跟致娴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扫兴!”她嘟哝一句,踢走脚下的石子对我说,“只要她不是太过分,我都可以忍气吞声的。”

“说真的,致娴,不要因为别人的行为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保证自己开心最重要,你说呢?”

她抬眼看我,微微笑了笑,说:“你说得对。以后尽量减少跟她碰面的机会便是。”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她环顾四周,问我,“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站着,是吧?”

我指指不远处的教堂说:“要不去那里坐坐?”

她点头称好,于是,二人便牵着手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说笑着经过咖啡馆前的广场时,身侧的一辆车突然鸣起了喇叭,致娴挡在我的跟前侧过身子正对着那辆车,我拍拍胸口,吓了一跳。

车窗慢慢地摇下,车里面的男子对着致娴微笑:“致娴,好巧,在这里也能遇上你。”

我看这男子有些眼熟,可是一时却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但见致娴斜倪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是啊,大少爷,好巧,在这里也能遇上你!”

语毕拉起我的手便离开。

我被她拉着往前走,不觉又转过头去。车窗已经重新关上,不见那男子的脸庞。

直到走出数十米远,致娴才放慢了脚步,我心有疑虑,问她:“刚才那个,是谁?”

“还有谁,是那女人的哥哥!”她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她哥哥倒不坏,只是厌屋及乌,怎么也没有好感!”

我笑笑,两人穿过街道,绕过一片草地就到了教堂。

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

我抬头望着那鲜红的十字架,突然觉得心里异常平静,于是轻声对致娴说:“致娴,我喜欢这地方,特别圣洁,一进来就觉得平静。”

“孩子,耶稣会保佑你,阿们!”她的表情很是肃穆。

推开木门,我跟致娴并肩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下。

她的头趴在前排的椅背上,目光正对着我,沉默了好一会。

“再过半个月他们就在这里举行婚礼了,到时念秋也要出席。”她莞尔一笑。

“我?”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很是奇怪地问,“为什么我也要出席?”

“不懂了吧?”她掩嘴轻笑。

我摇摇头,满头雾水。

“那个怪女人,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西洋玩意儿,说什么结婚时要有圣诗班唱结婚歌。”致娴将身子靠向了椅背,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没见过这个场面,到时候可以见识一下。”

我在心底暗想,她这嫂子还真是个新潮的人儿。这样想着,对这婚礼倒也期待了起来。

婚礼

很快就入了冬,好在天气晴朗,并不觉得冷。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喇叭不时鸣叫,间或有金发碧眼的洋人经过。高大的欧式建筑在阳光底下反­射­出温和的光晕。

上海这个繁华而热闹的城,散发出浓郁的大都市的气息。

车子稳稳地停在教堂门口,哥掠过我额前的流海,又整了整我的衣领说:“到时候就跟着致娴,不要乱跑,哥下午来接你,嗯?”

我温顺地点头,这时有人轻扣车窗,我顺着哥的目光转过头去,只见致娴趴在玻璃上对着我挤眉弄眼。

待我下了车,哥对致娴微扬了下嘴角说:“致娴,念秋就拜托你了。”

致娴微微鞠躬,笑道:“先生放心,我会好好照看她的!”

车子离去,卷起一片尘土。致娴拉起我的手往大门走去。

远远望去,是一片花的海洋,空中飘荡着各­色­的汽球,整个教堂被装饰得异常华美。

门口有数名穿制服的警卫持枪站立,见到致娴无不恭敬地敬礼,我颇为纳闷,对她投去了疑惑的眼神,她但笑不语。

进了门,宾客里亦是有众多警卫在巡逻,我不禁对致娴的身世好奇起来。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头片刻,随后抬起头来微笑着看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妈!”致娴回头看着那位穿着藏青­色­旗袍的中年­妇­女,停住了脚步。

黎家伯母微笑着颌首,目光从致娴身上转到了我这里。

“黎伯母好!”我鞠了个躬,浅笑着。

她的笑容很是和煦,也许我的母亲在世,亦是有如此平和的笑容,这样想着,不禁一阵黯然。

“这就是念秋吧?”她过来打量着我说,“我们家致娴经常提起你。”

我微笑点头:“致娴也经常提起黎伯母,今日念秋有幸见到伯母,很是欢喜。”

她笑出了声:“致娴,你也不向念秋学学,人家多乖巧!”

我颇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致娴笑道:“念秋,你不知道我妈从小就希望我可以长成你这样温顺的姑娘,可惜我总是不学乖让她失望。今天你们一见如故,认个­干­妈倒也不错!”

“贫嘴!”黎伯母敲了敲致娴的额头,宠溺地笑着说,“婚车已经到了,你跟慕淮也好去准备一下,不要到处乱跑。”

尔后转过身来对我点点头说:“念秋,那我们先过去了。”

见她们渐渐远去,我转了身匆匆往圣诗班集合的地点跑去。

才刚过转弯处便重重撞上了一个人,跌落在地,额头奇痛。

“小姐,你没事吧?”那人蹲下了身子伸出手来扶我。

我避开他的手,揉着额头站起了身,抬起头看向那男子,他一脸错愕的表情,愣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

我扑哧一笑:“怎么又是你?”

他回过神来,站直身子扬了扬浓眉,随后又微有些担心地看我,问:“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了。”我轻笑,指指前方说,“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拉住我的衣袖,大概觉得冒失,立刻放下了手尴尬地讪笑,问道,“请问,小姐是否名叫柳清秋?”

“先生认错人了。”我茫然地看看他,摇摇头微笑着跑开。

当我们穿着洁白的圣诗服站到台上的时候,大门骤然打开,温暖的阳光从门外照­射­了进来,一室明亮,空气隐约可见飞扬的尘粒。

新郎携着新娘站在门口,众人站立起来迎接新人。

我站在圣诗班的队伍中开始轻声吟唱,微笑着将目光投向那一对新人。

新郎穿着白衬衫黑西装,眉斜入鬓,目光炯炯,那新娘子则是一身白­色­婚纱礼服,捧着束捧花,映得肤如凝脂,笑容潋滟。紧随其后的是男女二位傧相,细细一看,一位是致娴,另一位则是方才那被我撞到的男子。

空中飘起了红­色­的玫瑰花瓣,浅浅的花香盈满整个礼堂,一行人在花瓣雨中经过通道,缓缓往台前走来。

“伉俪永偕芝兰百世昌,好像鸳鸯好像并蒂莲,生活似蜜样甜……”我们缓缓合上手中的书本,停下了歌唱,此时新郎新娘已经走至台前,面对面站立着。

随着钢琴的伴奏,主持人宣布婚礼开始。

主持人看着新人缓慢而有力地说道:“黎致远先生,方婷婷小姐,今天,教会在上帝面前聚焦,在圣堂内为你们公行神圣隆重的婚礼。婚姻是蒙福的,是神圣的,是极宝贵的;所以不可轻忽草率,理当恭敬、虔诚、感恩地在上帝面前宣誓!下面由主礼牧师主持神圣的婚誓问答。”

主礼人应声而出,对着话筒看向新郎问道:“黎致远先生,我代表教会在至高至圣至爱至洁的上帝面前问你:你愿真心诚意与方婷婷小姐结为夫­妇­,遵行上帝在圣经中的诫命,与她一生一世敬虔度日;无论安乐困苦、丰富贫穷、或顺或逆、或健康或软弱,你都尊重她,帮助她,关怀她,一心爱她,终身忠诚地与她共建家庭。你愿意吗?”

新郎深深望了新娘一眼,答道:“我愿意!”

看着他们交换戒指深情相拥时,我的眼睛里面突然一阵温热。似乎在某个地方亦经历过某些人的婚礼,隐隐约约显现出两张面目不清的脸庞,努力去回忆,头脑里面却一片空白,似是站在河的一边,看不到对岸那些人的神情,微有些晕眩,于是趁着众人欢呼的间隙悄悄溜出了礼堂。

天空一片宁静的蓝,冬日的阳光异常和煦,有断了线的汽球往天际飘去,渐渐消失了踪影。我在长椅上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清醒许多。

“你怎么也出来了?”那人在我身边坐下,吹起了口哨。

这温暖的日头照得人异常慵懒,我扬起笑看向他,微微眯起了双眼。

“你是上海人么?”

“是啊。”我坐正了身子,轻声喃喃着,似是自言自语,“我在这儿生活了十七年。”

“那就好!”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未等我开口,那边就传来了致娴的声音:“念秋!我就知道你溜出来了。”

她小跑至我的跟前,悠闲地在我跟方家少爷的中间坐下,斜斜瞥了他一眼说:“方慕淮,你少打我们家念秋的主意!”

我拉拉她的衣袖,轻声嘀咕着:“致娴,你想多了吧?”

她转过头对我眨眨眼,示意我噤声。

那方慕淮浮现出促狭的笑容,站起身说道:“黎致娴,我打的是你的主意!”

致娴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你,你,你!方慕淮!”

他扬扬手,笑着往礼堂内走去,丝毫不理会致娴愤怒的表情。

“你看你看,念秋,哪有这样的人?兄妹俩简直一样的不可理喻!真是气死我也!”

我拍着她的背,笑出了声:“好了好,不要气了!人家也是开开玩笑,别当真啊。”

她靠向椅背,嘟囔着:“念秋,我看自己跟姓方的都八字不合!”

我伸手点点她的额头,浅浅笑着。

跟致娴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该是这一生中最最平静最最美好最最快乐的时光了吧?希望日子一直如旧,现世安稳亦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因凌烟才疏学浅,主持人及主礼人的问话都是从百度上搜来的哦,特在此声明一下,请各位多多包涵啦~~~

军阀

临近期末,哥开始忙碌起来,通常在我做完作业的时候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今年冬天的天气不似往年那般晴朗,冬雨绵绵,数日不见太阳。

那天放学的时候还是­阴­天,同学们收拾好书本都匆匆跑出了教室,最后几个跟我道了声再见亦匆忙离开。

轮到做值日生,当我打扫完教室披上外套走出门的时候,空中已经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在寒风里斜斜地飞扬,虽然雨势不大,但是足够湿透衣襟。

树叶已经落光,那稀疏的枝桠更平添了几分凄清与寥落,我打开阳伞,揽了揽外套的领子往校门口走去。

放学之后的校园异常空旷,一个人走在雨里,黑布鞋踩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偶有几个晚归的校友跑得飞快,经过身边的水坑时溅起大片水花,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出了校门照例向右拐了个弯。天­色­­阴­沉,雨雾缭绕,渐次亮起的路灯光线微弱,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里。

弄堂里突然跑出来一个人,带着雨的湿气和风的凛冽,拉起我便往围墙边上躲。

我慌乱地推开眼前这个一身黑­色­昵子大衣的男子,却被他拉住了手腕。

他捂着胸口发出沉闷的呻吟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不要走……”

鲜血渗出了白­色­的衬衫,胸前被染成大片腥红,触目惊心。

“你……”我扶住他摇晃的身子,抬头看他的脸,却在那一瞬间立刻惊呆了,大声喊道,“方慕淮!”

“快追!他跑不远的!”弄堂那边传来了一阵声响,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声,我几乎紧张地喘不过气来。

方慕淮将我推至墙角,双手环住了我的脖子,湿冷的脸颊紧贴住我的面庞。

我错愕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将他推开,不想他用力控制住我的双手,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低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现在,只有你,可以,救我……”

脚步声渐渐近了,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僵硬了起来,温热的汗夹杂着雨水滑落脸颊,湿了我散落的发梢,异常粘稠。

那群人似在周围搜寻了好一会,一个凶狠的声音骂了声:“巴格牙路!”随后脚步声又往学校的方向远去。

直至声音消失,方慕淮才缓缓放开我,手抚着胸口说了声:“谢谢!”

转了个身便跌落在地,血汩汩渗出了他的指缝,他面如死­色­,嘴­唇­泛白,眉毛紧紧纠在了一块。

“方慕淮!”我蹲了下身扶住他的肩膀,坚定地说,“我带你找个地方包扎伤口!”

他幽幽地抬头,目光不再神采奕奕,萎蘼地说:“谢谢,你,念秋……”

出于哥对军阀一向缺乏好感,再加上一个女子带着个男人回家自是不成体统,我定定神说:“那就找个旅馆吧。”

顾不得他人异样的目光,我扶着他进了旅馆。

我向老板娘要了一脸盆热水,放在床前的桌子上,轻轻关上门。一回头,半躺在床上的方慕淮更加虚弱了。

冰冷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他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我红着脸别过头去,不知该如何继续。

“你,帮我找个,男服务生,来……”他喘着气,说一句话都非常艰难。

“不行,万一碰到坏人就危险了!”我咬咬­唇­,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定要先给他止住血,再拖下去说不定会出人命。

四周安静得出奇,只有两人呼吸的声音,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除了血腥味,还多了份奇异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替他盖上被子,问道:“饿了吧?我去买点吃的。”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强挤出一抹笑说:“不了,你赶紧回家,家里人,要着急了。”

“今天,若不是你,我恐怕要死在日本人的刀下,这份恩情,方某他日,定会回报。”

“快别这么说!致娴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你也算是我的朋友,恩情二字念秋愧不敢当!”我掖了掖被角,说,“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真的不用了,念秋……”他微笑,“帮我打个电话,给致娴,让她转告致远,来此地接我,即可。”

打完电话走出旅馆,雨更加大了。隔着雨帘,霓虹闪烁,灯光倒映在水洼里,五彩斑斓。

天已经全黑,胸口的一大块衣裳染了血,我撑开伞急匆匆往家里跑,希望哥还没有回家,万一被他撞见定是要生气了。

关上铁门,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小花园,远远望去,大厅里面一片黑暗,哥不在,估计林妈也已经睡下,总算安全。

轻轻锁了门,我靠着墙暗暗松口气。

还未回过神来,水晶灯突然大亮,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

哥铁青着脸,眼神凌厉。

雪如担忧地看着我,眼睛里面闪烁着泪光,而林妈则是低着头,浑身发抖。

我抹去脸上的雨水,心虚地垂下头,走到他的跟前低低喊了声:“哥……”

“好!还知道叫我哥,心里还有我这个哥!”他的声音颤抖着,站起身举起了右手,半晌那巴掌没有下来,“你问问你自己,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吗?”

我紧咬住下­唇­,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有的!哥是念秋唯一的亲人!”

他指着我衣衫上的血迹,问:“这就是所谓的眼里有哥哥吗?若不是雪如要我过去接她,若不是从这条路经过,你是不是就打算让哥哥蒙在鼓里?”

“我……”

“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他打断了我的话,问,“管不了你了是不是?非得在外面惹事是不是?”

记忆里,哥一直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从不生气,更不会发怒,对我亦是轻声细语,捧在手心里面疼着,如今他却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语气如此咄咄逼人,一股异常悲哀的情绪自心里溢出来,弥漫了身心,眼泪夺眶而出。细细想来,竟是这一年多来落的第一滴泪。

透过泪眼看哥的脸,我哀戚地自言自语道:“告诉你又如何?告诉你你就相信我了?念秋是怎样的人,哥还不清楚吗?我也有自己的原则!既然你对我失望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眼见着那巴掌就要下来,雪如拉住了哥哥,斥责道:“墨南,你疯了吗?”

雪如拥抱住我,轻声安慰着:“好了好了,念秋不哭了啊。墨南这个不讲理的家伙,咱不理他,嗯?”

“雪如……”我啜泣着,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怎么可以见死不救?难道因为他是军阀就任他被日本人杀死吗?哥对军阀有成见难道就看得惯日本人在我们的土地上胡作非为吗?难道我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死在日本人的刀下才算安份吗?”

一阵沉默,然后便是哥跑上楼重重关门的声音。

雪如轻叹一口气,说道:“你没有错,墨南也没有错,错只错在军阀。”

“军阀有什么错?”我吸吸鼻子,“日本人才有错!”

“军阀本无错,错只错在,他们与林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愣了一下,盯着雪如许久说不出话来,冰冷的寒意从湿透的鞋底一直升腾到头顶,哑声问道:“什么叫做不共戴天之仇?”

“林家因着军阀的杀害,家破人亡。”雪如的声音变了腔调,说不出来的凄楚。

我抬头看着楼上,难过得透不过气来。

哥,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方慕淮他不是一般的军阀,哥,你若是明白了就会原谅念秋的,是么?

情愫

次日清晨,依然在下雨。

哥撑着伞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远远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

但是,不管怎么样,救了方慕淮一命总是值得,哥哥是最亲近的人,总有一天他定会原谅自己的。

只是整整一天未与哥说一句话,吃中饭的时候相对两无言,默默吃了饭便各自回了教室。

下午放学时遇见致娴,她避开人群,把我拉到­操­场的角落里神秘兮兮地问:“念秋,林先生今天怎么了?竟将班上一位同学骂哭了。”

我躲避她的目光,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莫不是知道昨晚的事情他生气了?”

我抬眼看她,轻声叹气:“什么都瞒不过你,致娴。”

“生气也正常,换作是我肯定也会不高兴,要是出什么意外你让林先生怎么办?”她看看我,接着说道,“你呢,今天回去一定要跟他认个错,毕竟人家也是担心你的安危,就算他生生气发发怒你也不要太记在心上。”

“我都明白,只怕哥他不原谅我。”

“不会的,只要你诚心认错,相信林先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致娴拉拉我的衣袖说,“咱们走吧,指不定他在等你一起回家。”

她一边走一边叹息着:“这方家兄妹真是有够麻烦,三天两头出事,黎家光是替他们善后就要忙不过来。”

“念秋你看,果然在那儿等你!”致娴指着门口说,“我们快过去吧。”

“林先生好!”致娴极为礼貌地鞠了个躬,将我推至哥的面前,说声再见便跑出了校门。

抬起头对上他凛冽的眸子,我轻唤了声:“哥。”

“回去吧。”他那冷峻的目光飘过我的脸庞,便转了身往校门口走去。

我感觉到心微微纠集的痛楚,深深吸口气,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厅里面光线­阴­沉,我叫了声林妈,她抹抹头发打开灯,问道:“小姐,有什么事?”

“我哥呢?”

“少爷去了书房,我这就去叫他下来。”她转个身欲往楼上去。

“不用了,还是我上去找他。”我叫住林妈,轻轻上了楼,心想,是时候向哥认错了。

书房的门虚掩着,哥的声音自门口传出,一字一句很是清晰。也不知道是跟谁在说谁,听语气似乎很愤怒。

“我管不住她了!你再顾着父母不来上海可别后悔!”

“我不想管了,可以吧?你到底是在乎父母还是在乎她?!”

“你到底还要不要她?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电话“叭”地挂下,门被打开,灯光投下他的影子,地面上一片­阴­影。见我正对着他站在跟前,他皱起眉头,问:“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我,我刚刚上来。”我凝视了他片刻,说道,“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就好。”他挑起眉头,动了动嘴角,绕过我的身边准备下楼。

“哥!”

他微微侧过头,缓下了脚步。

“哥。”我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的胆怯,“哥,请你原谅念秋,以后我再也不惹哥生气了。请你原谅念秋,好吗?”

他的身子动了动,停在原地,回过头来看我,目光里面的忧伤又渗了出来,那比月­色­更加寂寥凄清的眼神呵。

跟哥之间,依然隔了层难以戳破的隔膜,再也没有以往的亲昵,疏离得似陌生人。

在这尴尬的状态下,期末考试结束了。

午后两点钟,哥开了车去中西女中接雪如,尔后她便要坐上火车回杭州过寒假。

我整理好书本,背着书包出了校门。

阳光如水般倾泻,透过树枝洒落双肩,数只麻雀停在围墙上,发出清脆的叫声,我漾起笑容加快了脚步。

“嘟嘟——”转弯处那辆黑­色­的车子鸣叫着喇叭,我转过头看看那车,只见一位着黑­色­风衣的男子头戴礼帽下了车。

“念秋!”他摘下礼帽,笑容谦恭。

“是你!”我雀跃地绽开笑,忙问,“真的是你!你没事了吗?”

他拍拍胸口走了过来,笑道:“当然没事了!今日特地来谢恩的。”

“谢恩?”我打量着他,说,“你好了我就放心了,谢恩就免了吧?”

“要的要的。”他盯着我看了许久,说,“念秋,你的救命之恩方慕淮不知是否有机会报答。今日请你喝杯茶略表心意,权当了了我一桩心愿。”

“方慕淮,当时换作是谁我都会救,你不必太放在心上,说救命之恩,念秋真的承受不起。”我微笑着对他挥挥手道再见。

“念,念,念秋!”致娴急匆匆地挡在了我的跟前,手捂着胸口不停喘气,一边又转过头对方慕淮说,“你等一下,等一下!”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赶得这么急?”

“咳,我妈说请你回家小坐,咳咳……”致娴将我拖到方慕淮身边,说,“正好方慕淮的车子在,让他送我们去!”

我抬头看方慕淮,他的双眸中包含着某些让人看不透的笑意,目光灼灼,直直看到人的心里去。我被这眼神盯得颇不好意思,感觉脸微微发烫,忙转过头去拉拉致娴的衣袖说:“怎么好意思麻烦人家呢?反正就那么点路,不如慢慢走过去罢。”

“不麻烦的,反正他顺路。”她二话不说打开车门将我塞了进去,随后在我身边坐下,对靠在车门上的方慕淮使唤着,“方慕淮,开车吧。”

“黎大小姐,你怎么知道我就顺路?”他关上门扬起嘴角,“是我先约了念秋去喝下午茶的,你先下车在这里候着吧!”

“方慕淮你!”致娴努起嘴,皱眉看向我,“念秋,你跟他……”

感觉到方慕淮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我急急撇清关系:““你少听他胡说。既然人家不愿意,我们就下车走过去吧。”

语毕迫不及待地开门下车,前面一只脚才刚刚踩到地面,方慕淮便笑出了声:“念秋,你还真是我见过最正派老实的女孩子呢,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快别当真,哈哈。把门关好,我们出发咯!”

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请允许凌烟感叹一下下。偶们家林旭南,可真是千百万呼万唤始出现啊~~~站岗的警卫看到车子,立刻打开大门敬了个庄重的礼。

车渐渐慢了下来,方慕淮吹响口哨说道:“小姐们,请下车!”

黎家果然是上海滩的名门望族,黎公馆的面积极大,光是一个花园便抵得上整个林宅的占地。

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远远就看到那幢红­色­琉璃瓦烟灰­色­外墙的欧式洋房,尖尖的房顶直耸云霄,米白­色­的栅栏围着落地窗,吊兰长得郁郁葱葱,顺着栅栏垂落下来,一有风过,叶片便随风轻轻摇荡。

致娴拉着我的手在阳光底下小跑着,斑驳的光影在肩头跳跃,笑声在园子里面散开来,传得好远。这时方慕淮也跟了上来,手中的钥匙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眼睛异常明亮,盯着我露出了笑容。

我被致娴拉着跑上了台阶,她轻轻推开门,喊道:“妈,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窗帘在风里面翻飞着。大厅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我跟着她进了屋,隐约听见女人啼哭的声音。

“妈?!”致娴再次叫唤黎伯母,依然没有回应。

这时二楼的走廊尽头冲出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看不清面目,似是在啜泣,她浑身颤抖着跑下楼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重新站立好又往门外跑去。

“婷婷!”方慕淮大喊一声,一把拉住她,双手紧紧拥住了她的肩膀。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致娴,她呼出一口气,努起嘴转过头去看向别处。

那方婷婷缓缓抬起头,一眨眼,一行清泪从茫然的眼睛里面溢出。她脂粉未施,有明显的眼袋,双颊深陷,与婚礼上那个貌美的女子判若两人。

泪水流向她­干­燥的嘴­唇­,她叫了声哥,便扑进方慕淮的怀抱里面呜咽着哭出声音,

黎伯母站在楼梯口,无奈地看着眼前的情景,紧紧闭上眼睛,身子摇摇晃晃,努力抓住扶手才得以站稳。我急忙跑过去搀扶住她,她抬起头看我,那眼神里面,是深深的疲惫与挫败。我对致娴使了个眼­色­,她紧皱着眉走到黎伯母身边,轻轻嘀咕着:“这女人又搞什么鬼呢?花样真是多!”

这时,方婷婷又开始挥身颤抖,双手抽搐着,神情异常狰狞,汗水湿透了她的发梢,她慌忙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头。

“婷婷,婷婷!”方慕淮一边叫唤着一边摇晃着她的身体,一遍遍问,“你怎么了,怎么了?”

奈何这方婷婷一直不说话,他焦灼地转过头问黎伯母:“伯母,她究竟怎么了?”

“哥!哥!”方婷婷喘着气拉住了方慕淮,带着浓浓的哭腔,“哥,我好害怕,好害怕,哥……我又梦见她了……哥!”

“婷婷不要怕,哥哥在,她不会来找你的,婷婷不要怕,嗯?”方慕淮拥她入了怀,面带歉意地看向我。

“慕淮。”黎伯母摇头叹着气,幽幽地对方慕淮说,“看来也瞒不了你了。这里没有外人,你不介意我把婷婷的情况说出来吧?”

他的神情里面带着几分严肃,点头说道:“伯母请讲。”

“你这妹妹,还是送戒毒所吧。”她的声音轻轻的,可是屋内三个清醒着的人都被惊得愣在了原地。

“什么?!”方慕淮提高音量,瞪大眼睛推开方婷婷,“你竟然吸大烟?!”

方婷婷重重摔在地上,抹着眼泪蜷缩至墙角,她拥着瘦削的肩,又止不住一阵抽搐,哑声低喃:“哥,我痛……梦见她我就痛,那个孩子,浑身是血,我的心好像快裂开了……”

方慕淮握紧拳头,吐出几个字:“这是你自作自受!”

说着抓起方婷婷的手臂拉她站了起来,她像一片纸屑在方慕淮的手里晃动着,眼神被泪水冲刷得格外凄迷。

“方婷婷,你为什么总是不学好?!为什么总是让我失望?你信不信我真的送你去戒毒所!”

“哥,不要不要!”她可怜兮兮地看看方慕淮,喃喃着,“妈,求你们不要送我去那里,求你们了!”

她目无焦距,缓缓地转过头,寻找着黎伯母,一看到我,突然睁大了眼睛,像是触电般跳了起来。

“啊!”凄惨一叫,她躲到了方慕淮的身后,“哥哥,有鬼!哥哥你快赶她走!”

“我看你心里有鬼才是!”方慕淮显然是极其生气,额头上面的青筋都一根根暴露出来,看着我露出苦涩的笑,说道,“念秋,抱歉。”

我急忙摇头,方婷婷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是纠心,我咬着­唇­对方慕淮说:“要不送她去医院看看?这个样子太折磨人了。”

“伯母,家里是否还有大烟?先让她吸几口。等致远回来再商量该如何处置吧。”他叹口气,瞥了方婷婷一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躲在方慕淮身后,偷偷探出半个头瞅了瞅我,又很是恐惧地缩回脑袋。

我满怀歉意地看看沉默着的几个人,说道:“伯母,我该回去了。刚才忘了告诉我哥来了黎公馆,再不回去怕他又要担心。”

黎伯母轻拍我的手背说:“念秋,这次真是很不好意思。下回有机会一定来家里吃饭。”

我弯腰鞠躬,强颜欢笑,谢道:“谢谢黎伯母,下次一定来。”

“念秋,等一下!”致娴叫住了我,“我给林先生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接你。”

我看看墙上的钟摆,经过这一折腾,已经是三点一刻了。

致娴送我出了门,她似是受了点惊吓,眼睛里面泪光盈盈,吸吸鼻子对我说:“念秋,希望你不要见怪。唉,没想到她真的出事了。”

“好了。”我拥住她的肩,低语,“傻致娴,不要想太多了。耶稣保佑,她会没事的。”

“嗯!”致娴擦去眼角的泪水,说,“林先生来了,你快上车吧。”

我安静地在副驾驶室坐下,哥扬起嘴角,正对阳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哥!”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一直生我气的哥露出鲜有的笑容,问道,“这么开心。莫不是雪如留在上海陪你过年?”

他拉起我的手放到胸口,一瞬不瞬地凝望我的眼睛,说:“念秋,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的眼眸纯净如水,满满的忧伤在日头底下一点点蒸发,消失无踪。

哥脚步轻快,小跑着上了台阶,一打开门,果然见到雪如坐在沙发上。

“雪如!”我雀跃地喊她,随后抬头对哥眨眼说道,“哥,果然被我猜中了。就知道雪如在上海过年!”

待我将目光投向屋内的时候,便对上了另一双眸子。这男子,脸上带着谦和温文的笑,眼睛里面包含三分欣喜,三分哀愁,却又是那样的坦荡平稳,深远而又沉重。

我迎着这陌生男子的目光,丝毫不畏生,正对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

像是,在晨雾里,忽然看见太阳的光晕,暗夜里,突然发现月光普照,似六月的傍晚,吹过一阵清风,莫名就舒展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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