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折磨着我,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事了。”
“我要看104 号的实验记录。”走出病房后,希恩斯对医学部主任说,他们
来到主任的办公室,山杉惠子说:“先看测试命题。”
命题在电脑屏幕上逐条显示:
命题l 号:猫共有三条腿
命题2 号:石头是没有生命的
命题3 号:太阳的形状是三角形
命题4 号:同样的体积,铁比棉花重
命题5 号:水是剧毒的
“停。”希恩斯指着命题5 号说。
“他的回答是伪。”医学部主任说。
“看看命题5 得到回答后的所有操作和参数。”
记录显示,命题5 号得到回答后,解析摄像机对受试者大脑神经网络中的判
断思维点进行了强化扫描,这是为了提高这一区域的扫描精度,因而在这一小范
围内加强了扫描的辐射强度和电磁场强度。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仔细研究着屏幕上
一大片参数记录。
“这样的强化扫描在别的命题和受试者上还做过吗?”希恩斯问。
医学部主任说:“因为强化扫描效果并不好,而且担心局部辐射超标,只做
过四次就取消了,前三次...”在电脑上查询过后他说,“都是无害的真命题。”
“应该用相同的扫描参数,在命题5 号上把实验重做一遍。”山杉惠子说。
“可...让谁做呢?医学部主任问。
“我。”希恩斯说。
水是剧毒的
在白色的背景上,命题5 号以黑色的字体出现。希恩斯按下了左手处的“伪”
键,除了密集扫描在脑部产生的微热感外,他没有其他的感觉。
希恩斯走出了解析拍摄室,在包括山杉惠子在内的众人的注视下走到一张桌
子旁。桌子上放着一杯清水,希恩斯拿起杯子,慢慢地凄到嘴边喝了一小口,他
动作从容,表情镇定。众人开始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他们迟迟没有看到希恩斯
咽下水时喉部的动作,却见他的脸部肌肉先是僵硬,然后微微抽搐起来,他的目
光渐渐露出和104 号受试者一样的恐惧,似乎在精神上和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搏
斗着。最后,他哇地一下把含在口中的水全部吐出来,并蹲下来开始呕吐,并没
有吐出什么,脸却憋成了紫色。山杉惠子抱住了他,一手拍着他的后背,刚刚回
过气来的希恩斯伸出一只手说:“给我些纸巾什么的。”他拿到纸巾后,仔细地把
溅到皮鞋上的水擦掉。
“亲爱的,你真的相信水有毒?”山杉惠子含泪问道,在实验前她曾经多次
要求改变命题,用另一个无害的伪命题代替,但都被希恩斯拒绝了。
希恩斯缓缓点头:“我是这样想的,”他抬头看看众人,目光中充满着无助和
迷茫,“我想,我是这样想的。”
“我重复你的话,”山杉惠子抓着他的肩膀说,“生命在水中产生并且离不开
水,你现在的身体百分之七十是水!”
希恩斯低头看着地面上的水渍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是的,亲爱的,这
个问题在折磨着我,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事了。”
在可控核聚变技术取得突破三年后,地球的夜空中陆续出现了几颗不寻常的
星体,最多时在同一个半球可以看到五颗,这些星体的亮度急剧变化,最亮时超
过了金星,还时常急剧闪烁。有时这些星体中的某一个会突然爆发,亮度急剧增
强,然后在两三秒内熄灭。这些星体是位于同步轨道上的实验中的核聚变反应堆。
未来太空飞船的发展方向被最终确定为无工质辐射推进,这种推进方式需要
的大功率反应堆只能在太空中进行实验,这些在三万公里的高空发出光芒的聚变
堆被称为核星。每一次核星的爆发就标志着一次惨重的失败,与人们普遍认为的
不同,核星爆发并不是聚变堆发生爆炸,只是反应器的外壳被核聚变产生的高温
烧熔了,把聚变核心暴露出来。聚变核心像一个小太阳,地球上最耐高温的材料
在它面前就像蜡一般熔化,所以只能用电磁场来约束它,但这种约束常常失效。
在太空军司令部顶层的阳台上,常伟思和希恩斯就刚刚目睹了一次核星爆
发,他们的影子被那满月般的光芒投在墙上,转瞬间消失。继泰勒后,希恩斯是
常伟思会见的第二位面壁者。
“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常伟思说。
希恩斯看看黑下来的夜空说:“这种聚变堆的功率,只及未来飞船发动机所
要求的百分之一,可还是无法稳定运行...即使所要求的聚变堆研制出来,发动机
的技术更难,这中间,他们肯定要遇到智子障碍。”
“是啊,智子挡在所有的路上。”常伟思看着远方说,天空中的光芒消失后,
城市的灯海似乎比以前更加灿烂了。
“刚刚出现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总有彻底破灭的那一天,正如您所说,智
子挡在所有的路上。”
常伟思笑笑说:“希恩斯博士,您不是来和我谈失败主义的吧。”
“我正是要谈这个,这次失败主义的回潮与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平急剧降
低的民众为基础的,对太空军的影响更大。”
常伟思从远方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所以,将军,我理解您的难处,我想帮助你们。”
常伟思静静地看了希恩斯几秒钟,后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测,他没有回应
希恩斯的话,而是说:“人类大脑的进化需要两万至二十万年才能实现明显的改
变,而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所以我们目前拥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脑...
博士,我真的很赞赏您这种独特的思路,也许这真的是关键所在。”
“谢谢,我们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
“但,用技术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吗?”
这话令希恩斯兴奋起来:“将军,至少与其他人相比,您不那么原始了!我
注意到,您说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后者的内涵要大得多,
比如,目前战胜失败主义仅凭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碍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
难以建立胜利的信念。”
“那么,你还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吗?”
希恩斯摇摇头,“您对我和山杉惠子在三体危机出现以前的工作有了解吗?”
“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维在本质上不是在分子层面,而是在量子层面进
行的,我想,这是不是意味着...”
“这意味着智子也在前面等着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着他们一样。
但目前,我们的研究虽离目标还很遥远,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产品。”
常伟思微微点头,表现出了谨慎的兴趣。
“不谈技术细节了,简单说吧,在大脑神经元网络中,我们发现了思维做出
判断的机制,并且能够对其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把人类思维做出判断的过程与计
算机作一个类比:从外界输人数据,计算,最后给出结果。我们现在可以把计算
过程省略,直接给出结果。当某个信息进入大脑时,通过对神经元网络的某一部
分施加影响,我们可以使大脑不经思维就做出判断,相信这个信息为真。”
“已经实现了吗?”常伟思不动声色地问。
“是的,从一个偶然发现开始,我们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经实现了,我们
把这种设备称为思想钢印。”
“如果这种判断或者说信念与现实不符呢?”
“那信念最终会被推翻,但这个过程是相当痛苦的,因为思想钢印在意识中
所产生的判断异常牢固。我曾经因此而坚信水有毒,经过两个月的心理治疗后才
能没有障碍地饮水,那过程...真是不堪回首。而水有毒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伪命题,
其他的信念却并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类在这场战争中的胜利等等,本来
就没有明确的判定答案,这类信念建立的正常过程,就是思维在各种选掸中向一
方微微的倾斜,而这类信念一旦由思想钢印建立,就坚如磐石,绝对不可能被推
翻。”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成就。”常伟思认真起来,“我是说在脑科学上,但在现
实中,希恩斯博上,你造出了一个最麻烦的东西,真的,有史以来最麻烦的东西。”
“您不想用这个东西,思想钢印,来造就一支拥有坚定胜利信念的太空军队
吗?在军队中,你们有政委,我们有牧师,思想钢印不过是用技术手段高教率地
完成他们的工作而已。”
“政治思想工作是通过科学的理性思维来建立信念。”
“可这场战争的胜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学理性思维建立起来吗?”
“博十,如果这样,我们宁愿要一个虽无胜利信念但能够自主思维的太空
军。”
“除了这个信念外,别的思维当然是自主的,我们只是对思维进行了一点点
干预,用技术越过思考,把一个结论——仅仅是这一个结论——固化在意识中。”
“这就够了,技术已经做到了能像修改计算机程序那样修改思想,这样被修
改后的人,是算人呢,还是自动机器?”
“您一定看过《发条橙》。”
“一本思想很深刻的书。”
“将军,您的态度在我预料之中,”希恩斯叹息一声随,“我会继续在这方面
努力的,一个面壁者必须做出的努力。”
在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希恩斯对思想钢印的介绍在会场引发
了少有的激动情绪,美国代表简清的评价代表了大多数与会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过人的才华,为人类开启了一扇通向黑
暗的大门。”
法国代表激动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人类失去自由思想的权利和能力,与
在这场战争中失败,哪个更悲惨?”
“当然是后者更悲惨!”希恩斯起身反驳道,“因为在前面那种情况下,人类
至少还有重获思想自由的机会!”
“我怀疑,如果那东西真被使用的话...看看你们这些面壁者吧,”俄罗斯代
表时着天花板扬起双手,“泰勒要剥夺人的生命,你要剥夺人的思想,你们到底
想干什么?”
这话引起了一阵共鸣。
英国代表说:“我们今天只是提出议案,但我相信,各国政府会一致同意封
杀这个东西,不管怎样,没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恶的东西。”
希恩斯说:“怎么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这样敏感?其实就是在现代社会,
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发生吗,从商业广告到好莱坞文化,都在控制着思想。你们,
用一句中国话来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美国代表说:“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经走到了黑暗的门
槛,威胁到现代社会的基础。”
会场上又嘈杂起来,希恩斯知道,此时他必须控制住局势,他提高了声音说:
“学学那个小男孩儿吧!”
会场的喧哗果然让他的最后一句话暂时平息了。“什么小男孩儿?”轮值主
席问。
“我想大家都听过这个故事的:一个在林场中被倒下的树木压住腿的小男孩
儿,当时只有他一个人,腿流血不止,这样下去他会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个
能令各位代表汗颜的决定:拿起锯子,锯断了被压住的那条腿,爬上车找到医院,
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希恩斯满意地看到,会场上至少没有人试图打断他的话,他继续说道:“人
类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生存还是死亡,整个种族和文明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存或死
亡,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不舍弃一些东西?”
“啪啪”两声轻响,是主席在敲木槌,尽管这时会场上并没有喧哗。这时人
们才注意到,这个德国人是会场上少有的保持平静的人。
主席用平缓的语气说:“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视目前的形势。太空防御体系
的建设,投入越来越大,世界经济在转型的同时急剧衰退,人类社会生活水平后
退一个世纪的预言,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就变成现实。与此同时,与太空防御相
关的科学研究,越来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碍,技术进步日益减速。这一切,都将
在国际社会引发新一轮失败主义浪潮,而这一次,可能导致太阳系防御计划的全
面崩溃。”
主席的话使会场彻底冷却下来,他让沉默延续了近半分钟,才继续说:“同
各位一样,在得知思想钢印的存在时,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惧和厌恶...但我们现在
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现了,冷静和理智也
是最好的进择。在这次会议上,我们仅仅是提出一个供表决的议案。”
希恩斯看到了一线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议案不
能付诸会议表决,我们是不是可以各自后退一步。”
“不管后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绝不能被接受的。”法国代表说,但语气不像
刚才那般强硬了。
“如果不是思想控制,或介于控制和自由之间呢?”
“思想钢印就是思想控制。”日本代表说。
“不然,所谓控制,必然存在控制者和被控制者,假如有人自愿在自己的意
识中打上思想钢印,请问这能被称为控制吗?”
会场再次陷入沉默,希恩斯感到自己已经接近成功了,他接着说:“我提议
把思想钢印作为一种类似公共设施的东西对社会开放,它的命题只限一个,就是
对战争胜利的信念,愿意借助思想钢印获得这种信念的人,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
都可以使用这个设施。当然,这一切都是应该在严格监督下进行的。”
会议对此展开了讨论,在希恩斯提议的基础上,对思想钢印的使用又提出了
许多限制,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使用范围仅限于太空军,军队中的思想统一毕竟
是让人比较容易接受的。听证会连续进行了近八小时,是最长的一次,最后终于
形成了一份供下次会议表决的议案,由各常任理事国代表向自己的政府做出汇
报。
“我们是不是需要给这个设施起个名字?”美国代表说。
“叫信念救济中心怎样?”英国代表说,这带着英国式幽默的古怪名称引起
了一阵笑声。
“把救济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希恩斯认真地说。
信念中心的大门前立着一座缩小比例精确复制的自由女神像,谁也说不清其
用意,也许是想用“自由”冲淡“控制”的色彩,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女神像基座
上那首被篡改了的诗(1):把你们绝望的人,你们迷茫的人,把你们渴望看到胜
利之光的畏惧徘徊的人都给我把那些精神失落、是魂在流浪的人都送来:在这金
色的信念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①自自士神像基座上的埃玛·拉扎的诗原文为:把你们疲惫的人,你们贫
穷的人,你们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挤在一堆的人都给我/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
风浪的人都送来/在这金色的大门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诗中所说的金色信念,被醒目地用多种文字刻在女神像旁边的一块叫信念碑
的黑色花岗岩方碑上:
在抗击三体世界入侵的战争中,人类必胜,入侵太阳系的敌人将被消灭,地
球文明将在宇宙中万代延续。
信念中心已经开放了三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一直守候在庄严的门厅里。这
幢建在联合国广场附近的不大的建筑成了一个新的旅游景点,不断有人在门前的
自由女神像和信念碑前拍照,但一直没有人走进来,人们似乎都谨慎地与这里保
持着距离。
“你觉得,这儿像不像一个经营惨淡的夫妻店?”山杉惠子说。
“亲爱的,这里总有一天会成为圣地的。”希恩斯庄严地说。
第三天下午,终于有一个人走进信念中心,这是一个面露忧郁的秃顶中年男
人,走路有些摇晃,靠近时能闻到酒味。
“我来获取一个信念。”他口齿不清地说。
‘信念中心只有各国太空军成员才能使用,请出示您的证件。”山杉惠于鞠
躬说,这时,在希恩斯的眼中,她像一个礼貌周到的东京大饭店服务生。
男人摸索着拿出了证件:“我是太空军成员,不过是文职人员,可以吗?”
细看过证件后,希恩斯点点头:“威尔逊先生,您打算现在进行吗?”
“那当然。”男人点点头,从胸前的衣袋中掏出一张整齐折好的纸:“那个,
你们叫信念命题吧,写在这里,我想获得这个信念。”
山杉惠子,本想解释:接照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决议,思想钢印被允许操作的
命题只有一个,就是门前石碑上所写的内容,必须一字不差,其他任何命题都是
严格禁止的。但希恩斯轻轻制止了她,他想先看看这人提交的命题是什么,打开
耶张纸,见上面写着:
凯瑟琳是爱我的,她根本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外遇!
山杉惠子极力忍住笑,希恩斯则气恼地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在那个醉汉悲伤
的脸上:“滚出去!”
在威尔逊被赶走后,又有一个人越过了信念碑,那是一般游人与信念中心保
持距离的界限。那人在碑后徘徊着,希恩斯很快注意到了他,招呼惠子说:“看
那人,他应该是个军人!”
“他看上去身心疲惫的样子。”惠子说。
“可他是个军人,你相信我吧。”希恩斯说着,正想出门去与那人交流。却
见他迈步走上门前的台阶。这人年龄看来比威尔逊大些,有一副英俊的东方面孔,
但正如惠子所言,看上去有些忧郁,不过这种忧郁与刚才那个失意者不同,显得
淡些但更深沉,似乎已经伴随他多年。
“我叫吴岳,我来获取信仰。”来人说,希恩斯注意到他说的是信仰而不是
信念。
山杉惠子鞠躬并重复那句话:“信念中心只有各国太空军成员才能使用,请
出示您的证件。”
吴岳站着没有动,只是说:“十六年前,我曾经在太空军中服役过一个月,
但之后就退役了。”
“服役过一个月?那,如果不介意的话,您退役的原因呢?”希恩斯问。
“我是一个失败主义者,上级和我本人都认为我不再适合在太空军中工作。”
“失败主义是一种很普遍的思想,您显然只是一个诚实的失败主义者,坦率
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的那些继续服役的同事可能有着更重的失败主义情绪,
他们只是把这种情绪隐藏起来。山杉惠于说。
“也许是吧,但我这些年来很失落。”
“因为离开军队?”
吴岳摇摇头,“不,我出生于一个学者家庭,所受的教育一直使我把人类作
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虽然后来成为军人,但总认为只有为全人类而战才是军人的
最高荣誉,这种机会真的到来了,却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希恩斯要说话,却被惠子抢先了,她说:“冒昧地问一下,您多大年纪了?”
“五十一。”
“如果得到胜利的信念后真能重回太空军,以您这个年龄,在军队中重新开
始是不是晚了些?”
希恩斯看出,惠子显然不忍心直接拒绝他,这个深沉忧郁的男人在女人眼中
无疑是很有魅力的。但希恩斯倒不担心什么,这人显然已经万念俱灰,对任何事
都没有兴趣了。
吴岳又摇摇头:“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来获取胜利信念的,只是来寻求灵魂
的安宁。”
希恩斯想说话,又被惠子制止了。
吴岳接着说:“我是在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留学时认识现在的妻子的,她是
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面对未来很坦然,一种让我嫉妒的坦然。她说上帝把一切都
安排好了,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我们这些主的孩子不需要理解这种安排,只需坚
信这种安排是宇宙中最合理的安排,然后按主的意愿平静地生活就是了。”
“这么说,您是来获取对上帝的信仰?”希恩斯问。
吴岳点点头:“我写了信仰命题。请您看看。”他说着伸手去上衣袋中掏。
惠子再次制止了希恩斯说话,她对吴岳说:“如果是这样,您去信仰就可以
了,没有必要通过这种极端的技术手段。”
前太空军上校露出了一丝苦笑:“我是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是坚定的
无神论者,您认为取得这种信仰对我是容易的事吗?”
“这绝对不行。”希恩斯抢在惠子前面说,他决定尽快把事情说清楚,“您应
该知道,按照联合国决议,思想钢印能够操作的命题只有一个。”他说着,从接
待台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大纸夹,打开来让吴岳看,在里面黑色的天鹅绒衬面
上,用金字镌刻着信念碑上的胜利信念,他说:“这叫信念簿。”他又拿出一摞不
同颜色的大纸夹,“这是信念簿不同语言的版本。吴先生,我现在向您说明对思
想钢印使用的监督是多么严格:为了保证操作时的安全可靠,命题不是用显示屏
显示,而是用信念簿这种原始的方法给自愿者读出。在具体操作时,为体现自愿
原则,操作都由自愿者自己完成,他将自己打开这个信念簿,然后自己按动思想
钢印的启动按钮,在真正的操作进行前,系统还要给出三次确认机会。每次操作
前,信念簿都要由一个十人小组核查确认,这个小组是由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和行
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的特派员组成,在思想钢印的整个操作过程中,十人
小组也在场进行严格监督。所以,先生,您的要求绝对不可能实现,不要说这种
宗教信仰的命题,就是在信念簿上的命题上改动一个字都是犯罪。”
“那对不起,打扰了。”吴岳点点头说,他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然
后转身走去,背影看上去孤独而苍老。
“他的余生会很难的。”山杉惠子低声说,声音里充满柔情。
“先生!”希恩斯叫住已经走出门的吴岳,跟到了门外,这时,信念碑和远
处联合国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光芒,像着了火似的,希恩斯眯
眼看着那一片火焰说:“也许你不相信,我差点做了与你相反的事。”
吴岳露出不解的眼神。希恩斯回头看看,见惠子没有跟出来,就从贴身衣袋
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来让吴岳看:“这就是我想给自己打上的思想钢印,当然,
我犹豫了,最后没有做。”纸上写着几个粗体字:
上帝死了。
“为什么?”吴岳抬头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上帝没死吗,去他妈的主的安排,去他妈的温和的
轭!”(1)
①源自弥尔顿的诗《我的失明》:神勒令人们工作/难道却不给予光明吗/我
痴痴地问道/但是“忍耐”想要阻止这喃语/就马上回答道,神并不需要人工或人
自已的才斌/谁能最好地承受他温和的轭/就侍奉得他最好。
吴岳无语地看了希恩斯一会儿,转身走下台阶。
希恩斯在台阶上对着已经走进信念碑阴影中的吴岳大声说:“先生,我想掩
盖对您的鄙视,但我做不到!”
第二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终于等来了他们期待的人。这天上午,从门外明
媚的阳光中走进来四人,三个欧洲面孔的男性和一个东方相貌的女性,他们都很
年轻,身材挺拔,步伐稳健,看上去自信而成熟。但希恩斯和惠子都从他们眼中
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就是吴岳眼中的那种忧郁和迷茫。
他们把自己的证件整齐地排放在接待台上,为首的一位庄重地说:“我们是
太空军军官,来获取胜利信念。”
思想钢印的操作过程十分快捷,信念簿在十人监督小组的成员手中传递,他
们每个人都仔细地核对了上面的内容,并在公证书上签字。然后,在他们的监督
下,第一位自愿者接过了信念簿,坐到了思想钢印的扫描器下,他的面前有一个
小平台,他把信念簿放到上面,在平台的右下角有一个红色按钮。他打开信念簿,
有一个声音提问:
“您确信自己要获取对这个命题的信念吗?如果是,请按按钮;如果不是,
请离开扫描区。”
这样的提问重复了三遍,在均得到确定同答后,按钮发出红光,一个定位装
置缓缓地合拢,固定了自愿者的头部,那个声音说:“思想钢印准备启动,请默
读命题,然后按动按钮。”
当按钮被按下时,它发出绿光,大约半分钟后,绿光熄灭,提示声音说:“思
想钢印操作完成。”定位装置分离,自愿者起身离开。
当四名完成操作的军官都回到门厅时,山杉惠子仔细观察着他们,她很快肯
定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四双眼睛中,忧郁和迷茫消失了,日光宁静如水。
“你们感觉怎么样?”她微笑着问道。
“很好,”一位年轻军官也对她回应着微笑,“应该是这样的。”
在他们离去时,那个东方姑娘回身加了一句:“博士,真的很好,谢谢您。”
从这一时刻起,至少在这四个年轻人的心中,未来是确定的。
从这天开始,获取信念的太空军成员不断到来,开始多是一个人前来,后来
则成群结队。开始来人都穿便服,后来则大都身着军装。如果一次同来的为五人
以上,监督组便要召开一个审查会议,以确定其中无人被胁迫。
一个星期后,已经有超过一百名的太空军成员接受了思想钢印给予的胜利信
念,他们的军衔最低为列兵,最高为大校。后者是各国太空军允许使用思想钢印
的最高军衔。
这天深夜,在月光下的信念碑前,希恩斯对山杉惠子说:“亲爱的,我们该
走了。”
“去未来吗?”
“是的,从事思维研究,我们做得并不比其他科学家好,我们该做的都做了,
历史的车轮已经被我们推动,我们到未来去等着历史吧。”
“走多远呢?”
”很远,惠子,很远。我们将前往三体探测器抵达太阳系的那个年代。”
“这之前,我们先回京都那个小院住一阵吧,这个时代毕竟是要永远过去
了。”
“当然,亲爱的,我也想念那里。”
半年后,即将进入冬眠的山杉惠子沉浸在越来越深的寒冷中,和十多年前罗
辑掉人冰湖那一刻一样,严寒冻结和滤去了她意识中的纷繁和嘈杂,把她集中思
考的那条线索在冷寂的黑暗中凸现出来,以前模糊不清的思绪突然异常清晰起
来,像严冬冷测的天空。
山杉惠子想呼叫停止冬眠进程,但已经晚了,超低温已经渗入了她的肌体,
她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操作人员和医生看到,这个即将进入冬眠的女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条缝,透
出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绝望,如果不是因为严寒冻僵了眼皮,她的双眼一定会睁
圆的。但他们都认为这是冬眠过程中正常的神经反射,以前在少数冬眠者身上也
出现过,所在没有在意。
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讨论恒星型氢弹的试验问题。
随着巨型计算机技术的突破,过去十年在理论上已经完善的核爆炸恒星模型
得以在计算机上实现,超大当量的恒星型氢弹随即开始制造。预计首颗氢弹的爆
炸当量为3.5 亿吨TNT,是人类以往所制造的最大氢弹的十七倍。这样的超级核
弹是不可能在大气层中进行试验的,地下试验则需挖掘超深井,如果在以往深度
的试验井中引爆,地层将被掀起。而在超深井中进行这样的爆炸,其强大的震波
将波及全球,可能对广大范围的地质结构产生不可预料的影响,进而诱发包括地
震海啸在内的地质灾害。所以恒星型氢弹的试验只能在太空中进行,但在高轨道
试验也不可能,氢弹产生的电磁脉冲在这样的距离上会对地球通讯和电力系统产
生巨大影响,最理想的试验位置是在月球背面,但雷迪亚兹另有选择。
“我决定在水星进行试验。”雷迪亚兹说。
这个提议令与会代表们很吃惊,纷纷质问这个计划的意义。
“按照面壁计划基本原则,我不需要解释。”雷迪亚兹冷冷地回答,“试验应
该是地下式的,要在水星上挖掘超深井。”
俄罗斯代表说:“在水星表面试验也许可以考虑,但地下试验投资太大了,
在那里挖超深井,费用可能是在地球上进行同样工程的上百倍,况且也没有意义,
在水星不用考虑核爆炸对环境的影响。”
“水星表面试验也不可能!”美国代表说,“迄今为止,雷迪亚兹是对资源消
耗最大的一位面壁者,现在是制止他的时候了!”这话引起了英、法、德代表的
附和。
雷迪亚兹笑笑说:“即使我消耗的资源同罗辑博士一样少,你们也热衷于否
决我的计划。”他转向轮值主席,“我请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们注意,在所有面壁
者提出的战略计划中,我的计划与主流防御体系是最贴近最融洽的,完全可以看
做主流防御的一部分,资源的消耗从其绝对数量看是很大,但有相当部分与主流
防御是重叠的,所以...”
英国代表打断雷迪亚兹的发言:“你还是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水星上进行地
下核试验吧,除了变着法子花钱外,我们找不到别的解释。”
“主席先生,各位代表,”雷迪亚兹冷静地反击道,“你们应该看到,到目前
为止,行星防御理事会已经失去了对面壁者起码的尊重,也失去了对面壁原则的
尊熏,如果我们的所有计划细节都要做出解释,那面壁计划意义何在?”他用灼
人的目光挨个逼视各大国代表,令他们都把眼睛转向别处。
雷迪亚兹接着说:“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对刚才的问题做出解释:在水星
进行超深地下核试验的目的,是想在行星的地下炸出一个大洞窟,作为日后的水
星基地,对这样一个工程来说,这显然是一个最节省的方案。”
雷迪亚兹的话引起了一片窃窃私语,有代表问:“面壁者雷迪亚兹,你的意
思是要把水星作为恒星型氢弹的发射基地?”
雷迪亚兹胸有成竹地说:“是的,目前主流防御的战略理论认为,防御体系
的重点应该放在地球外侧行星上,而对内侧行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认为它们
不具备防御意义,我所规划的水星基地,正是对主流防御的薄弱环节的补充。”
“他怕见太阳,却要跑到距太阳最近的行星上去,这不是很奇怪吗?”美国
代表说,引起了一些笑声,接着受到了主席的警告。
“没什么,主席先生,对这种不尊重我已经习惯了,在成为面壁者之前就习
惯了。”雷迪亚兹摆摆手说,“但各位应该尊重如下事实:在外侧行星甚至地球均
已陷落后,水星基地将是人类最后的堡垒,它背靠太阳,处于其辐射的掩护之中,
将成为最坚固的阵地。”
“面壁者雷迪亚兹,如此说来,你的计划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人类已经大势
已去之际的最后抵抗?这和你的性格倒是很吻合。”法国代表说。
“先生们,不能不考虑最后的抵抗。”雷迪亚兹庄重地说。
“很好,面壁者雷迪亚兹,”主席说,“下面,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在整体部
署方案中,总共需要多少颗恒星型氢弹?”
“越多越好,要尽地球的生产能力来制造,具体数量要看未来氢弹能达到多
大当量,按现在的标准来看,在第一批部署计划中,至少需要一百万颗。”
雷迪亚兹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
“看来,面壁者雷迪亚兹不仅要制造出小太阳,还要创造一个银河系!”美
国代表高声说,然后探身向雷迪亚兹,“你是不是真的认为,海洋中的氕氘氚都
是为你准备的,由于你对核弹的变态情感,地球就要变成一个氢弹生产车间?”
此时会场中只有雷迪亚兹一个人仍一脸严肃,他静静地等待着自己引起的喧
闹平息下来,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人类的终极战争,所要求的这个数目并不多,
不过我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但我会努力的,我要多造核弹,能多造一颗就多造
一颗,告诉你们,我会不断努力的。”
水星世界只能看到两种色彩:黑色和金色,黑色是行星的大地,在烈日近距
离的照射中,低反射率的大地仍然是深黑一片;金色是太阳,在这个世界太阳占
据了天空相当大的一部分,在广阔的日轮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火海中的浪涌,看
到黑子像乌云般飘过,在日轮边缘,也可以看到绚丽的日珥曼妙的舞姿。
就在这块悬浮于太阳火海之上的坚硬大石块上,人类又种下一颗小太阳。
随着太空电梯的建成,人类开始了对太阳系行星的大规模探索。载人飞船相
继登陆火星和木星的卫星,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因为人们知道,这些探险的
目的与以前相比既现实又明确,只是为了建立太阳系防御基地,就这个目的而言,
这些以化学动力火箭和飞船为主的航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初期的探索主
要集中在地球外侧行星上,但随着太空战略研究的深入,对内侧行星战略价值的
忽略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于是对金星和水星的探索有所加强,这也是雷迪亚
兹的水星恒星型氢弹试验计划在行星防御理事会被勉强通过的原因。
在水星地层中开挖试验深井是人类在太阳系其他行星上进行的第一个大型
工程。由于施工只能在水星长达八十八天的夜间进行,所以工期长达三个地球年,
但最后只掘进到预定深度的三分之一,再往下,出现了一种金属与岩石混合的异
常坚硬的地层,继续掘进不仅进度缓慢,且耗资巨大,最后决定结束工程。如果
在现有深度进行试验,地层肯定要被核爆炸掀开,形成一个大坑,这实际上是一
次打了折扣的地面试验,而由于地层的干扰。对试验效果的观测比纯粹的地面试
验困难许多。但雷迪亚兹想到,这个坑如果加上顶盖。也能作为基地,就仍坚持
在现有深度进行地下试验。
试验是在黎明时进行的,水星的日出过程长达十多小时,这时天边刚出现了
微徽的亮色。
起爆倒计时数到零后,有一圈圈环形的波纹以爆心投影点为圆心向外扩散,
-时间水星的大地似乎变得像绸缎般柔软,紧接着,爆心处出现了一座缓缓隆起
的山峰,像一个苏醒的巨人的脊背。当峰顶升至三千米左右时,整座山峰爆发开
来,亿万吨的泥土和岩石飞向空中,水星的大地上长出了一束冲天的怒发!随着
地层被掀起,地下核火球的光芒暴露出来,照在空中飞散的岩土上,在水星漆黑
的天空中形成了壮丽的焰火。火球持续了近五分钟才熄灭,这期间,岩块纷纷在
核光芒的照耀中落下。
在核爆结束十多个小时后,观测者们发现水星出现了一圈星环,这是因为有
相当部分的岩石在剧烈的爆炸中达到了水星的第一宇宙速度,成为了这颗行星的
无数大小不一的卫星,并在轨道上散开来,使水星成为了第一个有环的类地行星。
星环很细,在强烈的阳光中闲耀,像是对这颗行星的一个圈注。
还有一部分岩石达到了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完全脱离水星,成为太阳的卫
星,在水星的太阳轨道上形成了一条极其稀疏的小行星带。
雷迪亚兹是在自己居住的地下室中看到水星核试验实况转播的。其实并不是
实况,画面到达地球约有七分钟的时差。当水星上的核爆炸刚结束,岩石雨还在
火球熄灭后的黑暗中降落时,雷迪亚兹就收到了行星防御理事会轮值主席的电
话,说恒星型氢弹的巨大威力给主流防御的领导者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各常任理
事国都要求尽快召开下一次面壁计划听证会,讨论恒星型氢弹的制造和部署问
题。主席说,雷迪亚兹要求的氢弹数目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各大国确实对这种武
器产生了兴趣。
雷迪亚兹住在地下室中并不是出于安全考虑,而是由于恐日症,这远离日照
的幽闭环境让他感到舒适一些。
水星试验结束十多个小时后,当雷迪亚兹看到电视屏幕上闪烁的水星新环
时,送话器中传来了门岗的声音,说他预约的心理医生来了。
“我从没叫过什么心理医生,让他走开!”雷迪亚兹感到很恼怒,像受到了
莫大的羞辱。
“别这样,雷迪亚兹先生。”另一个更沉稳声音响了起来,显然是来访者,
“我能让您见到太阳。”
“滚!”雷迪亚兹大叫道,旋即又改变了主意,“不,把这个白痴扣押起来,
查查他从哪儿来。”
“...因为我知道您的病因。”那个声音从容地继续说,“雷迪亚兹先生,请相
信我,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知道。”
这话令雷迪亚兹顿时警觉起来,他立刻说:“让他进来。”然后,他用失神的
目光对着天花板凝视了几秒钟,缓缓站起身,从零乱的沙发上拿起领带,马上又
扔下了,走到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衣领,又用手把乱发梳理了一下,像是要迎接什
么庄重的事。
他知道,这确实是一件庄重的事。
来人是一名很帅气的中年人,他走进门后没有做自我介绍,房间里浓重的雪
茄味和酒味让他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只是站在那里,坦然地接受着雷迪亚兹的审
视。
“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雷迪亚兹打量着来客说。
“不奇怪,雷迪亚兹先生,他们都说我像超人,老版电影中的那个。”
“你真以为自己是超人了?”雷迪亚兹说,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一支雪茄,
咬开头部开始点燃。
“这样问,说明您已经知道了我是什么人。我不是超人,雷迪亚兹先生,您
也不是。”年轻人说着,向前迈了一步。
雷迪亚兹发现他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透过刚吐出的一口烟雾居高临下俯视
着自己,于是也站了起来。
来人说:“面壁者曼努尔·雷迪亚兹,我是您的破壁人。”
雷迪亚兹目光阴沉地点点头。
“我可以坐吗?”破壁人问。
“不可以。”雷迪亚兹缓缓地把一口烟吐到他脸上。
“您不必沮丧。”破壁人露出很体贴的做笑说。
“我没有。”雷迪亚兹的声音像石头般坚硬冰冷。
破壁人走到墙边,扳动了一个开关,换气扇在什么地方嗡嗡地响了起来。
“别乱动这里的东西。”雷迪亚兹警告说。
“您需要新鲜一些的空气,更需要阳光,面壁者雷迪亚兹,我对这个房间很
熟悉,在智子传来的图像中,我常常看着您连着几个小时像困兽般在这里走来走
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这么长时间凝视过您,而那时的我,请相信,并不
比您更轻松。”
破壁人直视着雷迪亚兹,后者仍像一尊冰冷的塑像般面无表情,他便继续说
下去。
“与弗雷德里克泰勒相比,您是一个更加优秀的战略家,一个合格的面壁者,
请相信我这不是恭维。得承认,有相当一段时间,几乎十年吧,我被您迷惑了。
您用疯狂的热情追寻超级核弹——这样一种在太空战争中效率很低的武器,同时
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战略方向。长时间里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破解您真实战略的线
索,在您布下的迷宫中挣扎,一度几乎绝望。”破壁人感慨地看着天花板,回忆
着自己的艰难岁月,“后来,我想到查询您成为面壁人之前的信息,这很不容易,
因为这无法得到智子的帮助。您知道,那一时期到达地球的智子数量有限,作为
一名拉美小国的元首,您没有引起它们的注意。所以我不得不用常规手段搜集资
料,这用了三年时间。在这些资料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威廉·科兹莫,
您先后二三次秘密会见他。你们谈话的内容智于没有记录下来,我也永远不可能
知道了。但一位不发达小国的元首三次会见一名西方天体物理学家,这很不寻常,
现在我们知道,您在那时已经为自己成为面壁者做准备了。
“您感兴趣的无疑是科兹莫博士的研究成果。这之前您是如何注意到那个成
果的,我现在也不清楚,但您是学理工出身的,您那热衷于社会主义的前任同样
热衷于工程师治国的成功经验,这也是您成为他继任者的重要原因,所以您应该
有足够的能力和敏感注意到科兹莫的成果的潜在意义。
“三体危机出现后,科兹莫博士所领导的研究小组一直从事三体恒星所带大
气层的研究,他们推测,大气层是以前行星的坠落产生的,坠落的行星击破了恒
星的外壳,使内部的恒星物质喷射到太空中,形成周围的大气层。由于三体恒星
的运动完全没有规律,三颗恒星之间有可能近距离交错,这时,一颗恒星的大气
层就会被另一颗恒星的引力所驱散,但之后又会被恒星表面的喷发所补充,这种
喷发并不是恒定的,像火山一样,有时会发生突然的爆发,这就是三体恒星大气
层不断收缩和膨胀的原因。为了证明这个假说,科兹莫试图在宇宙中找到其他由
于行星坠落撞击喷发出大气层的恒星,在危机第三年后,他成功了。
“科兹莫博士的研究小组发现了一颗带有行星的恒星275E1,距太阳系约八
十四光年。当时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还没有投入使用,他们是用引力摆动测量法
(2),接着,通过对摆动频率和掩光。的观测和计算,得知这颗行星距母星很近。
开始时,这个发现没有引起太大注意,因为当时天文学界观测到的带有行星的恒
星已达二百多颗,但后来的进一步观测却有了一个震撼的发现:行星与母星已经
很近的距离仍在不断缩短中,而且这种缩短在很快加速,这就意昧着,人类将第
一次观察到一颗行星坠入恒星的景象。这事在一年后——或者说在观测时间的八
十四年前——发生了,以当时的观测条件,只是从那颗恒星引力摆动和周期掩光
的消失来判断行星的坠落。但接下来,奇观出现了:恒星的周围出现了一道螺旋
状的物质流,这个围绕着恒星的螺旋流不断扩展,看上去像是一盘以恒星为中心
的正在松开的发条。科兹莫和他的同事们很快意识到,物质流是从行星的坠落点
喷出的,那块石头击破了那个遥远太阳的外壳,使其内部的恒星物质喷射到太空
中,由于恒星的自转,射流成为螺旋状。
①恒星由于所带的行星的引力,在行星围绕其运行时产生微小的摆动,
在望远镜的观测能力不能直接观察到太阳系外行星的条件下,常通观测恒星的
这种周期摆动来间接推测测行星的存在。
(2)行星运行时经过恒星与观测者之间时,恒星亮度产生的周期性微小
变化。
“雷迪亚兹先生,这其中有几个关键数据:那颗恒星是一颗黄|色G2 型星,
绝对星等为4.3,直径为120 万公里,是一颗与太阳极其相似的恒星;那颗行星
约为0.04 个地球质量,比水星还小一些,而它的坠落所产生的螺旋形物质云的
半径达三个天文单位,超出了太阳至小行星带的距离。
“正是从这个发现中,我找到了破解您真实战略意图的突破口,下面,是我
作为破壁人,对您的伟大战略的理解。
“假设最后真的得到了那一百万颗甚至更多的恒星型氢弹,您就会像对PDC
承诺的那样,把它们全部部署在水星上,如果在水星的地层中引爆这些氢弹,就
会像一台超级发动机那样对这颗行星产生减速作用,最终会使水星失去维持其低
轨道的速度,坠入太阳。接下来,在八十四光年外的275E1 发生的事就会在太
阳上重演:太阳的对流层外壳将会被水星击穿,深处辐射层中巨量的恒星物质将
高速射入太空,在太阳的自转中,将形成一个类似于215E1 的螺旋形大气层。
太阳与三体恒星不同,是一颗孤星,不存在与其他恒星近距离交错的可能,所以
它的大气层将不受干扰地增长,最终其厚度将远大于三体恒星的大气层,这也在
对275E1 的观察中证实了。太阳喷出的这条螵旋形物质流将像松开的发条那样
迅速向外扩张,它的厚度最终将超过火星轨道,这时,一个宏大的连锁反应开始
了。
“首先,金星、地球和火星这三颗类地行星都将在太阳的螺旋大气层中运行,
在磨擦中很快失去速度,最终将变成三颗巨型流星坠人太阳。其实早在这之前,
地球大气层就在与太阳Wu质的剧烈磨擦中被剥离,海洋蒸发殆尽,剥离的大气和
蒸发的海洋将把地球变成一颗巨型彗星,它的彗尾可能长得沿着轨道绕太阳一
周,地球表面将回到其形成之初的岩浆火海状态,投有任何生命能够幸存。
“金星、地球和火星三星的坠落,将大大加剧太阳Wu质向太空中的喷发,喷
射的螺旋形物质流由一条增加到四条,这三颗行星的质量总和是水星的四十倍,
且由于轨道高,坠落时的冲击速度远大于水星,每条物质流喷发的猛烈程度是水
星坠落的几十倍甚至更多,将使已形成的螺旋大气层急剧膨胀,它的顶端最终将
到达木星轨道。
“木星质量巨大,磨擦产生的减速很小,轨道受到的影响要很长时间后才能
看到,但木星的所有卫星将面临着以下两种命运:在磨擦中被剥离木星,然后各
自失去速度坠入太阳;或者在木星轨道上失去速度坠入液态的木星。
“连锁反应仍在继续,虽然螺旋大气层对木星的减速很小,但减速毕竟存在,
木星轨道将向太阳缓慢下沉。随着这种下沉的发生,木星将在越来越密集的螺旋
大气层中运行。磨擦产生的减速将迅速增加,进而导致轨道更快地下沉...这样,
木星最终也将坠入太阳。木星的质量是前面四颗类地行星质量总和的六百倍,如
此巨型的质量体冲击太阳,即使按最常规的推论,也将产生更猛烈的恒星物质喷
射,使螺旋大气更为稠密,加剧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世界的严寒。但还有一个更大
的可能性:巨大木星的坠人,使螺旋大气层的顶端延伸至天王星甚至海王星轨道,
即使大气层的顶端很稀薄,磨擦产生的减速最终也会把剩下的这两颗大行星和它
们的所有卫星一起拉向太阳。当这最后的连锁反应完成后,先后受到四颗致密的
类地行星和三颗巨大的类木行星的冲击,太阳将变成什么状态,太阳系将变成什
么样子,谁都无法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生命和文明来说,这里将是一个
比三体世界更严酷的地狱。
“对三体世界而言,在他们的行星被三颗恒星吞噬之前,太阳系是唯一的希
望,再没有第二个可以及时移民的世界,这样,继人类之后,三体文明也必将彻
底灭亡。
“这就是您的同归于尽战略。当一切都准备完毕,所有氢弹都已在水星上就
位时,您将以此来要挟三体世界,最终使人类赢得胜利。
“以上就是我,您的破壁人多年工作的结果,我并不想征询您的意见和评价,
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
在破壁人讲述的过程中,雷迪亚兹一直默默听着,他手上的雪茄已经抽了大
半。现在他不停地转动着雪茄,似乎在欣赏烟头透出的火光。
破壁人在沙发上紧靠着雷迪亚兹坐下,像一位教师评价学生的作业那样娓娓
说道:“雷迪亚兹先生,我说过,您是一位出色的战略家,至少在这个战略计划
的制定和执行过程中表现出了许多卓越之处。
“首先,您成功地利用了自己的背景。现在,人们都对您和您的国家在核能
开发方面遭遇的屈辱记忆犹新。当时在奥里诺科的核设施被迫拆除的现场,全世
界都看到了您阴郁的表情。您正是利用了外界所看到的自己对核武器的这种偏
执,减轻甚至消除了可能引起的怀疑。
“计划执行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都表现了您的才能,这里仅举一例:在水星试
验中,您本来就想把地层炸飞(1),却坚持要挖掘超深井,这是很有远见的高帽
子战术,您了解PDC 各常任理事国对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的忍耐力,把握之精
确,令人敬佩。
①不管氢弹的当量有多大,其辐射作对水星的减速效果甚微,真正有效的
减速,是把巨量的地层物质炸飞到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而产生反冲力,按照动
量守恒原理,即使地层物质达到水星第一宇宙速度成为其卫星,也起不到任何
减速作用。所以,对于雷迪亚兹的计划而言,最有意义的是那些在爆炸中脱离
水星成为太阳小行星的岩石。
“但您还是有一个重大纰漏:为什么首次核试验非要在水星上进行呢?以后
有的是时间,也许您太急躁了,急于看到恒星型氢弹在水星上爆炸的效果。您看
到了,有大量地层物质被炸飞到逃逸速度,很可能超出了您的预期,您很满意,
但也使我的推测得到了最后的证实。
“真的,雷迪亚兹先生,尽管有前面的工作,但如果不是通过最后这件事,
我也许永远不能确定您的真实战略意图,因为这想法太疯狂了,不过真的很壮观,
甚至,很美。如果水星的坠落引发的连锁反应真的实现,那将是太阳系最壮丽的
乐章,可惜人类只能欣赏最初的一个半小节。雷迪亚兹先生,您是一个具有上帝
气质的面壁者,能成为您的破壁人,是我的荣幸。”
破壁人站起身,很真诚地向雷迪亚兹鞠躬致意。
雷迪亚兹没有看破壁人,抽了一口雪茄,吐着白烟继续研究烟头:“好吧,
那我就问泰勒问过的问题。”
破壁人替他把问题说出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会怎么样?”
雷迪亚兹凝视着烟头的火光点点头。
“我的回答与泰勒的破壁人一样:主不在乎。”
雷迪亚兹从烟头上抬起目光,探询地望着自己的破壁人。
“您外表粗鲁内心精明,但再往灵魂的最深处,又是粗鲁的。您在最本质上
是一个粗人,这种粗鲁在这个战略计划的基础上表露无遗:这是一个蛇吞象的计
划,人类没有能力制造出那样数量的恒星型氢弹,即使倾尽全部地球的工业资源,
还是可能十分之一都生产不出来。把水星减速到坠入太阳,即使真有一百万颗恒
星型氢弹,也远远不够。您以一介武夫的鲁莽制定了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
却以一个卓越战略家的老谋深算,坚韧不拔地一步步推进它,面壁者雷迪亚兹,
这真的是个悲剧。”
雷迪亚兹看着破壁人的目光渐渐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柔和,他那线条粗放
的脸上出现了隐约的抽搐,很快这种抽搐变得明显起来,最后被压抑的狂笑突然
爆发。
“哈哈哈哈哈哈...”雷迪亚兹在大笑中指着破壁人,“呵呵,超人,哈哈哈
哈,我想起来了,那个,那个旧版的超人,会飞,能让地球倒转,却在骑马时...
哈哈哈哈...在骑马时摔断了脖子...啊哈哈哈哈...”
“摔断脖子的是里夫,演超人的演员。”破壁人不动声色地纠正道。
”你是不是觉得,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比他好些...哈哈哈哈...”
“我既然来,就不在意自己的命运,我已经度过了充实的一生。”破壁人平
静地说,“倒是您,雷迪亚兹先生,应该想想自己的下场。”
“最先死的是你。”雷迪亚兹满脸笑容地说,同时把手中的烟头一下子按在
破壁人两眼之间,就在后者用手捂脸之际,雷迪亚兹拿起沙发上的一根军用皮带
套住了他的脖子,用尽全力狠勒。破壁人虽然年轻,但在剽悍的雷迪亚兹手中毫
无还手之力,被勒着脖子从沙发捧到地板上,雷迪亚兹在狂怒中大叫着:“我扭
断你的脖子!你个杂种!谁让你到这里来自作聪明?你算什么东西?杂种!我扭
断你的脖于!”他紧勒着皮带,同时把破壁人的头不断地向地板上狠撞,后者的
牙齿碰击地板时发出响亮的咔咔声。当门外的警卫冲进来拉开两人,破壁人已经
脸色青紫,口吐白沫,两眼像金鱼般凸出。
处于狂怒状态的雷迪亚兹在与警卫的拉扯中继续大叫:“扭断他的脖子!吊
死他!绞死他!就现在!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妈的听见了吗?计划的一部分!”
但三名警卫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其中一人死死拉着他,另外两人架着已经部
分缓过气来的破壁人向外走。
“等着吧杂种,你不得好死。”雷迪亚兹放弃了摆脱警卫再次攻击破壁人的
努力,长出一口气说。
破壁人从警卫肩上回过头来,青紫肿胀的脸上露出一副笑容,他张开缺了好
几颗牙的嘴说:“我度过了充实的一生。”
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者听证会。
会议开始。美、英、法、德四国就抛出了一个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亚兹的面
壁者身份,并以反人类罪将其送交国际法庭审判。
美国代表发言说:“经过大量的调查,我们认为破壁人所公布的雷迪亚兹的
战略意图是真实可信的。现在我们所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与他所犯的罪行相比,
人类历史上的一切罪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在现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适
用于他的罪行条款。所以我们建议在国际法中增加地球生命灭绝罪这一罪行条
款,以对雷迪亚兹进行审判。”
雷迪亚兹在会议上显得很轻松,他玲笑着对美国代表说:“你们早就想除掉
我了,不是吗?自面壁计划开始以来,你们一直在以双重标准对待不同的面壁者,
我是你们最不想要的人。”
英国代表反驳道:“面壁者雷迪亚兹的说法没有依据。事实上,正是他所指
责的这些国家,对他的战略计划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远超过对其他三位面壁者所
投入的。”
“不错,”雷迪亚兹点点头,“但在我的计划上投入巨资,是因为你们确实想
得到恒星型氢弹。”
“可笑,我们要那东西干什么?”美国代表反问道,“它在太空战场是效率
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两千万吨级氢弹就已经没有实战意义,更
不用说三亿多吨级的怪物了。”
雷迪亚兹冷静地反驳道:“但在太阳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战场上,恒星型氢弹
却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类之问的战争中。在荒凉的其他行星表面,人类
之间一旦爆发战争,不用顾及平民伤亡和环境破坏,可以放心地进行大面积的摧
毁,甚至可以对整个行星表面进行毁灭性清扫,这时,恒星型氢弹就能够发挥它
的作用。你们清醒地预见到,随着人类向太阳系的扩张,地球世界的争端必然扩
展到其他行星,尽管有三体世界这样共同的敌人,这一点也无法改变,你们在为
此做准备。在这个时候发展对付人类自己的超级武器,在政治上说不过去,所以,
你们就利用我来做。”
美国代表说:“这不过是一个恐怖分子和独裁者的荒唐逻辑,雷迪亚兹就是
这样一个人,在他拥有面壁者身份和权力的情况下,面壁计划本身就变得和三体
入侵一样危险,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改正这个错误。”
“他们在这方面言行一致。”雷迪亚兹转身对轮值主席说,“CIA 的人就在大
厦外面,会议结束后我一走出去就会被逮捕。”
轮值主席向美国代表方向看了一眼,看见后者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铅笔。这
届轮值主席是伽尔宁,在面壁计划开始时他第一次成为PDC 轮值主席,以后的
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记不清担任过多少次这个短暂的职务,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已经满头白发的他即将退休。
“面壁者雷迪砸兹,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这种做法是不适宜的,只要面壁
计划的原则继续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权,他们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
上作为有罪指控的证据。”伽尔宁说。
“而且,请注意,这里是国际领土。”日本代表说。
“那是不是说...”美国代表竖起手中的铅笔,“等雷迪亚兹把一百万枚超级
核弹都埋到水星上准备引爆时,人类社会仍然不能对他进行有罪指控?”
“依据面壁法案中的相应条款,对面壁者表现出危险倾向的战略计划进行限
制和制止,与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权是两回事。”伽尔宁说。
“雷迪亚兹的罪行已经越出了法律豁免权的底线,必须受到惩罚,这是面壁
计划继续存在的前提。”英国代表说。
“我提请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亚兹从座位上站起身说,“这是行
星防御委员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而不是对本人的审判法庭。”
“您会很快站到那个法庭上的。”美国代表冷笑着说。
“同意面壁者雷迪亚兹,我们应该回到对他的战略计划本身的讨论上来。”
伽尔宁立刻抓住了这次暂时绕过棘手问题的机会。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发言:“从现在看来,各位代表已对如下一点达成了共
识: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存在着明显的侵犯人类生存权的危险倾向,依据面壁法
案相应的原则,应该予以制止。”
“那么,上次会议提出的关于中止面壁者雷迪亚兹战略计划的P269 号提案
应该可以投票表决了。”伽尔宁说。
“主席先生,请等等。”雷迪亚兹举起一只手说,“在表决前,我希望对自己
战略计划的一些细节进行最后陈述。”
“如果仅仅是细节,有必要吗?”有人问。
“您可以到法庭上说。”英国代表讥讽道。
“不,这个细节很重要,现在,我们假设破壁人所公布的我的战略意图是真
实的。”雷迪亚兹坚持说下去,“刚才有代表提到一百万颗氢弹在水星上部署完毕
准备引爆的情况,届时我会对着无所不在的智子向三体世界发出人类的同归于尽
宣言,在那一时刻,会发生什么?”
“三体人的反应无法预测,但在地球上,一定会有几十亿人想扭断您的脖子,
就像您对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样。”法国代表说。
“很对,那么我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来应对这种局面,各位请看,就是这个。”
雷迪亚兹抬起左手,向会场展示他腕上的一块手表,那块表是全黑色的,无论是
表盘面积还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表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亚兹粗壮的手臂上也不
显硕大,“这是一个信号发射器,它发出的信号通过一个太空链路直达水星。”
“用它发出引爆信号吗?”有人问。
“恰恰相反,它发出的是不引爆的信号。”
雷迪亚兹的这句话令会场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亚兹接着说:“这个系统的代号为‘摇篮’,意思是摇篮停止摇动婴儿就
会醒。它不断地发出信号,水星上的氢弹系统不断地接收,信号一旦中断,系统
将立刻引爆氢弹。”
“这叫反触发系统。”美国代表面无表情地说,“冷战时期曾经研究过战略核
武器的反触发策略,但从未真正实施过,只有你这样的疯于才真的这么干。”
雷迪亚兹放下左手,把那个叫“摇篮”的东西用衣袖遮住。“教会我这个奇
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战略专家,而是一部美国电影,里面的一个男人就戴着个这玩
意儿,它不停地发信号,但如果这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它的信号也就停止了;另
一个人身上被装上了一枚无法拆除的炸弹,如果炸弹收不到信号就立刻爆炸,所
以,这个倒霉鬼虽然不喜欢前面那个人,还是必须尽全力保护他...我喜欢看美国
大片,直到现在还能认出老版超人。”
“这么说,这个装置,也与您的心跳相联系吗?”日本代表问,此时雷迪亚
兹正站在他旁边,他伸手去摸雷迪亚兹那藏在衣抽下的装置,后者把他的手拨开
了,同时站到离他远些的地方。
“当然,但‘摇篮’更先进更精致一些,它监测的不只是心跳,还有很多其
他生理指标,如血压、体温等,对这些参数综合分析,如发现不正常,就立刻停
止反触发的信号发射,它还能识别我的许多简单的语音命令。”
这时,有一个人神色紧张地进入会场,在伽尔宁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的耳
语还没说完,伽尔宁就抬头用异样的耳光看了雷迪亚兹一眼,目光敏锐的代表们
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有一个办法可以破解你的摇篮,这种对付反触发的方法在冷战时期也被深
入研究过。”美国代表说。
“不是我的摇篮,是那些氢弹的摇篮,摇篮一停摇它们就会醒。”雷迪亚兹
说。
“我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德国代表说,“信号从你的手表传到水星,必然要
经过一个复杂的通讯链路,摧毁或屏蔽链路上的任何一个节点,然后用一个伪信
号源向下一级链路继续发送反触发信号,就可以使‘摇篮’系统失去作用。”
“这确实是个难题。”雷迪亚兹对德国代表点点头说,“如果没有智子,这个
问题很容易解决:所有节点都装入一个相同的加密算法,每次发送的信号都由这
种算法产生,在外界看来每次的信号值都是随机的,每次都不同,但‘摇篮’的
发送和接收方却产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与自己序列相对应的
信号值时才认为信号有效。您的伪信号源没有这种加密算法,它发出的信号与接
收方的序列肯定对应不上。但现在有智子这鬼东西,它能探测出这种算法。”
“您也许想出了其他办法?”有人问。
“一个笨办法,我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办法。”雷迪亚兹自嘲地笑笑说,
“增加每个节点对自身状态监测的灵敏度,具体作法就是每个通讯节点由多个单
元组成,这些单元相距很远,但相互之间由连续的通讯联为一个整体,任何一个
单元失效,整个节点就会发出终止反触发的命令,这之后,即使伪信号源再向下
一节点发送信号也不被承认。各单元相互之间的监测精度目前可以达到微秒级,
就是说,要按照刚才那位先生的办法,必须在一微秒内同时摧毁组成一个节点的
所有单元,再用伪信号源进行信号接续。每个节点最少由三个单元组成,最多可
能有几十个单元,这些单元之间的间距为三百公里左右(1),每一个都做得极其
坚固。外界的任何触动都会令其发送警告。在一微秒之内同时使这些单元失效,
也许三体人能做到,但人类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
①由于信号传输的光速限制,距离再远就达不到微秒级的监测精度了。
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句话使所有人警觉起来。
“我刚刚得到报告,雷迪亚兹先生手腕上的东西一直在向外界发送电磁信
号。”伽尔宁说,这个信息令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想问,面壁者雷迪亚兹,
您手表中的信号是发向水星吗?”
雷迪亚兹大笑了几声说:“我为什么要向水星发?那里现在除了一个大坑外
什么都没有,再说,‘摇篮’的太空通讯链路也没有建立。不不不,各位不要担
心,信号不是发向水星,而是发向纽约市内距我们很近的一个地方。”
空气凝固了,会场上除雷迪亚兹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如果‘摇篮’的维持信号终止,那触发的是什么?”英国代表厉声问道,
他已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
“总会有东西被触发。”雷迪亚兹对他宽厚地笑笑,“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
面壁者,总会私下得到一些东西的。”
“那么,雷迪亚兹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个更直接的问题?”法国代
表看上去十分镇静,但声音却有些颤抖,“您,或我们,此时要为多少人的生命
负责?”
雷迪亚兹对着法国人瞪大双眼,仿佛觉得他的问题不可思议:“怎么?”多
少人有关系吗?我原以为在座的都是把人权奉为至高无上的可敬绅士,一个人或
八百二十万人(1)的生命,有区别吗?如果是前者你们就可以不尊重吗?”
①纽约市市的人口数。
美国代表站起身说:“早在二十多年前面壁计划开始时,我们就指出了他是
个什么东西。”他指着雷迪亚兹,吞咽着口水,极力维持着镇定,但还是失去了
控制。“他是个恐怖分子,邪恶、肮脏的恐怖分子!一个魔鬼!是你们打开瓶盖
儿放出了他,你们要对此负责!联合国要对此负责!”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把
文件扔得四处飞扬。
“镇静,代表先生。”雷迪亚兹微笑着说,...‘摇篮’对我的生理指标的监
测是很灵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样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发送反触发信号了。我的
情绪不能波动,所以您,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让我不高兴,如果可能的话,
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您的条件?”伽尔宁低声问道。
雷迪亚兹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凄惨,他对着伽尔宁摇摇头:“主席先生,我能
有什么条件?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国家而已。有一架专机在肯尼迪机场等着我。”
会场沉默下来,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的目光渐渐从雷迪亚兹转移到美国代表
身上,美国人终于承受不住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一靠,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词:
“滚吧。”
雷迪亚兹缓缓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亚兹先生,我送您回国。”伽尔宁从主席台上走下来说。
雷迪亚兹站住,等着步伐已不太灵活的伽尔宁走过来,“谢谢,主席先生,
我想起来您也是要离开这里的人了。”
两人走到门口,雷迪亚兹拉住了伽尔宁,同他一起转身面对会场:“先生们,
我不会想念这里的,我虚度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在这里没有人理解我,我要回到
我的祖国,回到我的人民中间。是的,我的祖国,我的人民,我想念她们。”
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壮汉的眼中竟闪着泪光。他最后说:“我要回到祖国
了,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在同伽尔宁走出联合国会议厅的大门时,雷迪亚兹对着正午的太阳张开了双
臂,陶醉地呼唤道:“啊,我的太阳!”他持续二十多年的恐日症消失了。
雷迪亚兹的专机起飞后,很快越过海岸线,飞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
机舱中,伽尔宁对雷迪亚兹说:“有我在,这架飞机是安全的,请您告诉我
那个处于反触发状态的装置的位置。”
“没有什么装置,什么都没有,只是逃跑的伎俩而已。”雷迪亚兹摘下手表,
扔给伽尔宁,“这不过是个简单的信号发射器,摩托罗拉手机改的,与我的心跳
什么的也没有关系,已经关了,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在长时间的相对无语后,伽尔宁长叹一声说:“怎么会是这样?面壁者的封
闭性战略思考特权,本意是对付智子和三体世界的,现在,你和泰勒都用它来对
付人类自己。”
“这没什么奇怪的。”雷迪亚兹坐在舷窗旁,享受着外面射入的阳光,“现在,
人类生存的最大障碍其实来自自身。”
六个小时后,飞机在加勒比海之滨的加拉加斯国际机场降落,伽尔宁没下飞
机,他将乘它返回联合国。
临别时,雷迪亚兹说:“不要中止面壁计划,这场战争中,它真的是一个希
望,还有两位面壁者,代我祝他们一路走好。”
“我也见不到他们了。”伽尔宁伤感地说,当雷迪亚兹走后,舱中留下他独
自一人时,已经老泪纵横。
加拉加斯和纽约一样晴空万里,雷迪亚兹走下舷梯,嗅到了他所熟悉的热带
气息,他伏下身,长时间地亲吻祖国的土地,然后在大量军警的护卫下,乘车驶
向城区。车队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了半个小时就进入了首都市区,驶入市中心的渡
利瓦尔广场。雷迪亚兹在波利瓦尔铜像前下车,站在铜像的基座上,他的上方,
曾打败西班牙并试图在南美建立大哥伦比亚统一共和国的英雄身披铠甲,纵马驰
骋。他的前方,由狂热的民众组成的人群在阳光下沸腾,人们向前拥来,军警的
队伍极力阻挡,甚至对空鸣枪,但汹涌的人潮最终还是冲垮了军警线,向铜像下
的活着的“渡利瓦尔”拥来。
雷迪亚兹高举双手,含着热泪对着拥向他的人潮深情地呼唤道:“啊,我的
人民!”
他的人民扔来的第一块石头打在他高举的左手上,第二块石头击中了他的前
胸,第三块砸在前额上并击倒了他。随后,人民的石头像雨点般飞来,最后几乎
埋住了他那早巳没有生命的躯体。砸向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块石头是一位老
太太扔的,她吃力地举着那块石头一直走到雷迪亚兹的尸体前,用西班牙语说:
“恶人,你要杀所有的人,那里面可是有我的孙子,你竟想杀我的孙子!”
说着,她用尽力气,颤巍巍地把手中的石头砸到雷迪亚兹从石堆中露出的已
经破碎的头颅上。
唯一不可阻挡的是时间,它像一把利刃,无声地切开了坚硬和柔软的一切,
恒定地向前推进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它的行进产生丝毫颠簸,它却改变着一
切。
在水星核试验的同一年,常伟思退役了。最后一次在媒体上露面时,他坦率
地承认,自己对战争的胜利没有信心,但这并不影响历史对太空军首任司令员工
作的高度评价。这种多年处于忧虑状态下的繁重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在六十
八岁时去世,将军在弥留之际仍然十分清醒,并多次念叨章北海的名字。
正像山杉惠子预料的那样,吴岳度过了苦闷迷茫的余生。他曾经在长达十几
年的时间里参加人类纪念工程,但也并未从中找到精神安慰,在七十七岁时孤独
地逝去。同常伟思一样,他在最后的时刻也叨念着章北海的名字,这个正在冬眠
中跨越时间的坚强战士,寄托了他们对未来共同的希冀。
曾连任两届联合国秘书长的萨伊,在离任后发起了人类纪念工程,目标是全
面收集人类文明的资料和纪念实物,最后用无人飞船发向宇宙。这个工程最具影
响力的是一个名为“人类日记”的活动,为此建立了许多网站,让尽可能多的人
把自己有生之年每天的日常生活用文字和图像记录下来,作为文明资料的一部
分。人类日记网站的用户一度达到二十亿之多,成为互联网上有史以来规模最大
的信息体。后来,行星防御理事会认为人类纪念工程可能助长失败主义情绪,通
过决议制止了它的进一步发展,甚至把它等同于逃亡主义。但萨伊一直在为这项
事业做着个人的努力,直到八十四岁逝世。
伽尔宁和坎特退休后,都做出了同一个选择:到面壁者罗辑曾经生活过五年
的那个北欧伊甸园去隐居,他们再也没有在外界露过面,人们甚至连他们去世的
确切日期都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很长寿,据说这两个人都活过一
百岁无疾而终。
艾伯特·林格博士和斐兹罗将军都活到了八十多岁,看到了镜片直径达百米
的哈勃三号太空望远镜的建成,并通过它看到了三体行星。但他们再也没有看到
三体舰队和已经飞在前面的探测器,他们没能等到它们穿过第三块“雪地”。
普通人的人生也在一样延续和终结着。北京的三个老邻居中,苗福全是最先
辞世的,享年七十五岁,他真的让儿子把自己葬到一个深达二百多米的废矿井中,
儿子照他的遗嘱炸塌了井壁,同时在地面上立了个墓碑以供凭吊。按照父亲的遗
嘱,末日之战前的那一代后人一定要把墓碑清除,如果人类胜利,则必须再把碑
在原地恢复。其实,他死后还不到半个世纪,废矿井上面的地区就沙漠化了,漫
漫黄沙中,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废矿井的位置丢失了,苗家的后人们也没人费心
去找过。
张援朝在八十岁时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病死,也像普通人那样火化,骨灰放在
公墓中长架子上的一个普通方格中。
杨晋文活到九十二岁,盛装骨灰的合金容器以第三宇宙速度飞向太阳系外的
茫茫宇宙,这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
丁仪却一直活了下来,在可控核聚变技术取得突破后,他又转向了理论物理
研究,寻找着在高能粒子实验中摆脱智子干扰的方法,但没有任何建树。过了七
十岁后,与其他物理学家一样,他对物理学取得突破的可能性完全绝望。他进入
冬眠,计划在末日之战时醒来,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看三体世
界的超级技术是什么样子。
在三体危机出现后的一个世纪,曾经在黄金时代生话过的人们都离开了人
世。所谓黄金时代,是指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至三体危机出现时结束的美好时
光,这个时代在今后一直被人不断地回忆,经历过这段美好岁月的老人像反刍动
物似的不断把那段记忆吐出来,甜蜜地咀嚼,最后总是加上一句:“唉,那时咋
就不懂得珍惜呢?”而听他们讲述的年轻人目光中充满嫉妒,同时也将信将疑:
那神话般的和平、繁荣和幸福,那世外桃源般的无忧无虑,是否真的存在过?
随着老人们的离去,渐渐远去的黄金海岸完全消失在历史的烟波之中。现在,
人类文明的航船已经孤独地驶到了茫茫的大洋中,举目四望,只有无边无际的险
恶波涛,谁也不知道,彼岸是不是真的存在。
下 部 黑暗森林
危机纪年第205 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2.10 光年
黑暗出现了,这之前连黑暗都没有,只有虚无。虚无是无色彩的,虚无什么
都没有,有黑暗,至少意味着出现了空间。很快,黑暗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些扰动,
像穿透一切的微风,这是时间流逝的感觉。之前的虚无是没有时间的,现在时间
也出现了,像消融的冰河。光的出现是在很长时间以后,开始,只是一片没有形
状的亮斑,又经过了很漫长的等待,世界的形状才显现出来。刚刚复活的意识在
努力分辨着,最初看清的是几根横空而过的透明细管,然后是管道后面的一张俯
视着的人脸,人脸很快消失,露出发着|乳白色光芒的天花板。
罗辑从冬眠中醒来。
那张脸又出现了,是一个表情柔和的男性,他看着罗辑说:“欢迎您来到这
个时代。”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穿着的白大褂闪动起来,映出了一片鲜艳的玫
瑰,然后渐渐变淡消失。在他后面的谈话中,白大褂不断配合着他的表情和情绪,
显示出不同的赏心悦目的图像,有大海,晚霞和细雨中的树林。他说罗辑的病已
经在冬眠中治好了,他的苏醒过程也很顺利,只需三天左右的恢复期,他就能完
全恢复正常的身体机能
罗辑的思维仍处于初醒的迟钝状态,对医生的话,他只抓住了一个信息:现
在是危机纪年205 年,自己已经冬眠了一百八十五年。
最初罗辑感觉医生的口音很奇怪,但很快发现普通话的语音变化并不大,只
是其中夹杂着大量的英文单词。在医生说话的同时,天花板上用字幕映出了他所
说的内容,显然是实时的语音识别,也许是为了便于苏醒者理解,把其中的英文
词都换成了汉字。
医生最后说,罗辑已经可以从苏醒室转到普通监护室了,他的白大褂上映出
了一幅迅速由落日变为星空的黄昏图景以表示“再见”。同时,罗辑的床开始自
己移动,在即将移出苏醒室的门时,罗辑听到医生喊“下一个”,他吃力地扭头,
看到又有一张床移进苏醒室,床上也有一个显然是刚从冬眠室中送来的人。那张
床很快移人了一堆仪器中问,医生的白大褂变成纯白色,他用手指在墙上点丁一
下,有三分之一的墙面被激活成显示屏,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曲线和数据,医生开
始紧张地操作。
罗辑这时明白,自己的苏醒可能并不是一件重大的事,而只是这里进行的日
常工作的一部分。那个医生很友善,但罗辑在他眼中显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冬眠者
而已。
同苏醒室中一样,走廊中没有灯,亮光也是直接从墙壁发出的,虽然很柔和,
还是让罗辑眯起了双眼。就在他眯眼的同时,这一段走廊的墙壁暗了下来,这黯
淡的一段一直跟随着他的床移动。当他的眼睛适应光亮又睁大时,这移动的一段
也随之亮了起来,但亮度一直保持在舒适的范围内。看来,走廊的光度调节系统
能够监测他的瞳孔变化。
从这件事看,这是一个很人性化的时代。
这大大出乎罗辑的预料。
在缓缓移过的走廊墙壁上,罗辑也看到了许多被激活的显示区,它们大小不
一,随机点缀在墙上,其中一部分还显示着罗辑来不及看清的动态图像,好像是
使用者离开时忘记关闭而留下的。
罗辑不时与走廊上的行人和自动行走的病床交错而过,他注意到在行人的脚
底和床的轮子与地面的接触处,都压出了发光的水样的波纹,就像在他自己的时
代用手指接触液晶显示屏时出现的那样。整个长长的走廊,给他的最强烈的感觉
就是洁净,洁净得像是电脑中的三维动画,但罗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移
动于其中,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宁静和舒适。
最令罗辑心动的是他沿途遇到的人们,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其他人,看上
去都整洁高雅,走近时,都亲切地向他微笑致意,有的还向他挥挥手。他们的衣
服也都映出绚美的图案,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有的写实有的抽象。罗辑被他们
的目光所慑服,他知道,普通人的目光,是他们所在地区和时代的文明程度的最
好反映。他曾经看到过一组由欧洲摄影师拍摄的清朝末年的照片,最深的印象就
是照片上的人呆滞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眼睛中所透出
的只有麻木和愚钝,看不到一点生气。现在,这个新时代的人看到罗辑的眼睛时,
可能也是那种感觉了。在与罗辑相视的目光中,充满着睿智的生机,以及他在自
己的时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诚、理解和爱意。但从心灵的最深处打动罗辑的,是人
们目光中的自信,这种阳光般的自信充满了每一双眼睛,显然已经成为新时代人
们的精神背景。
这似乎不像是一个绝望的时代,这再次令罗辑深感意外。
罗辑的床无声地移人监护室,他看到这里已经有两个冬眠苏醒者了,他们有
一位躺在床上,靠门的另一位则在护士的帮助下收拾东西,好像已经准备离开了。
从他们的目光中,罗辑立刻认出了两位都是自己同时代的人,他们的眼睛像时光
之窗,让罗辑又瞧了一眼自己来自的那个灰色的时代。
“他们怎么能这样,我是他们的祖爷爷!”罗辑听到要离开的冬眠者抱怨说。
“您不能在他们面前卖老的,按照法律,冬眠期间不算做年龄,所以在老人
面前您还是晚辈...我们走吧,他们在接待室等好长时间了。”护士说,罗辑注意
到,她说话时尽力避免出现英文词,但一些汉语词汇在她口中显得很生涩,她等
于是在说古汉语了,有时不得不说现代语言时,墙上就会相应地显示出古汉语的
译文。
“我连那些人的话都听不太懂,夹那么多鸟语!”冬眠者说,和护士各提了
一个包走出门去。
“到了这个时代,您总得学习,要不只能上去生活了。”罗辑听到护士在门
外说,他已经能够不费力地听懂现代语言了,但还是不明白护士最后一句话的意
思。
“你好,是因为生病冬眠的吧?”和罗辑邻床的冬眠者问,他很年轻,看上
去只有二十来岁。
罗辑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年轻人笑着鼓励他说:“你能说话的,使劲
说!”
“你好。”罗辑终于嘶哑地说出声来。
年轻人点点头,“刚走的那位也是,我不是,我是为逃避现实到这儿来的,
哦,我叫熊文。”
“这儿...怎么样?罗辑问,说话容易多了。
“我也不是太清楚?刚醒来五天。不过,嗯,这肯定是个好时候,但对我们
来说,融入社会肯定是有困难的,主要是醒来得太早了,再晚几年就好了。”
“晚几年,那不是更困难吗?”
“不,现在还是战争时期,社会顾不上我们,再晚几十年,和谈之后,就是
太平盛世了。”
“和谈?和谁?”
“当然是三体世界。”
被熊文最后这句话所震撼,罗辑努力想坐起来,一个护士走进来,帮助他在
床上半坐着。
“它们说要和谈了吗?”罗辑急切地问。
“还没有,但它们肯定没别的选择了。”熊文说着,以很敏捷的动作翻身从
床上下来,坐到了罗辑的床上,很显然,他早就渴望享受向新的苏醒者介绍这个
时代的乐趣了,“你还不知道,人类现在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怎么?”
“人类的太空战舰很厉害了,比三体人的战舰厉害多了!”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先别说那些超级武器,就说速度吧,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
五!比三体人的快多了!”
罗辑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护士,这才发现她十分美丽,这个时代的人似乎都很
漂亮,她微笑着点点头:“是这样。”
熊文接着说:“而且,你知道太空舰队有多少这样的战舰吗,告诉你,两千
艘!比三体人多一倍!而且还在壮大!”
罗辑再次将目光转向护士,她又点点头。
“知道三体舰队现在是个什么惨样儿吗?这两个世纪他们又过三次...啊...那
叫雪地吧,就是太空尘埃。最近的一次听他们说是在四年前,望远镜观测到三舰
队的队形变得稀稀拉拉,溃不成军,有一大半战舰早就停止了加速,穿过尘埃时
又减速了不少,在慢慢爬呢。大概八百年也到不了太阳系,可能早就是坏掉的‘幽
灵船’了。按现在的速度推算,两个世纪后能按时到达的不超过三百艘。不过有
一个三体探测器很快就要到达太阳系了,就在今年,另外九个落在后面,三年后
也要到了。”
“探测器...是什么?”罗辑不解地问。
护士说:“我们不鼓励你们互相交流现实信息,前面的苏醒者知道这些后好
多天都平静不下来,这不利于恢复。”
“高兴嘛...这有什么?”熊文不以为然地说,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躺在那
里看着发出柔和光芒的天花板感叹道,“孩子们真行,孩子们真行啊!”
“谁是孩子,护士很不满地说,“冬眠期不算年龄的,你才是孩子呢。”不过
在罗辑看来,这女孩儿真的比熊文还要小,只是他知道在这个时代从外表判断年
龄可能不准确。
护士对罗辑说:“从你们那时来的人都挺绝望的,其实呢,事情真没那么严
重。”
在罗辑听来,这是天使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倒是变成了一个从噩梦中醒来的
孩子,所经历的可怖的一切大人们只是付之一笑。在天使说话时,她的护士服上
映出了一轮飞快升起的朝阳,在金色的阳光下,原本枯黄的大地迅速变绿,花儿
在疯狂地开放...
护士走后,罗辑问熊文:“面壁计划怎么样了?”
熊文迷惑地摇摇头:“面壁...没听说过。”
罗辑问了他进入冬眠的时间,是在面壁计划出现以前,那时冬眠很昂贵,他
家里一定很有钱。但如果在这五天时间里他都没有听说过面壁计划,就说明它在
这个时代即使没被遗忘。也已经不重要了。
接下来,从两件不起眼的小事上,罗辑见识了新时代的技术水平。
在进入监控室不久,护士端来了罗辑苏醒后的第一餐,有牛奶和果酱面包等,
量很少,护士说他的肠胃功能还在恢复中。罗辑咬了一口面包,感觉像在嚼锯末。
“你的味觉也在恢复中。”护士说。
“恢复了就会觉得更难吃。”熊文说。
护士笑笑:“当然不像你们那时地里长出来的那么好吃。”
“那这是从哪儿来的?”罗辑嚼着面包口齿不清地问。
“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呗。”
“你们能合成粮食了?”
熊文替护士回答:“不合成也没办法,地里几乎不能长庄稼了。”
罗辑很为熊文感到遗憾。他属于自己时代的那种已获得技术免疫力的人,对
任何科技奇迹都无动于衷,因而也不能很好地欣赏这个新时代。
接下来的第二个发现则令罗辑十分震惊,虽然事情仍然很平淡。护士指着那
个牛奶杯告诉罗辑,这是特别为他们准备的加热杯,这时的人们普遍不喝热饮,
连咖啡都是凉的,如果喝凉牛奶不习惯,可以加热,只需要把杯子底部的一个滑
动钮推到想要的温度上即可。喝完牛奶后,罗辑仔细打量着杯子,它看上去是一
个很普通的玻璃杯,只有一指厚的底部不透明,显然加热的热源就在那里。可是
罗辑反复察看,除了那个滑动开关外没有任何东西,他使劲拧杯子底,但底部与
杯子是一体化的。
“不要乱动这里的用品,你们还不了解,会有危险的。”护士看到罗辑的举
动后说。
“我想知道它从哪儿充电。”
“充...电?”护士生涩地重复着这个她显然第一次听到的词。
“就:是Charge、Recharge。”罗辑提示说,护士仍然迷惑地摇摇头。
“不是充电式的...那里面的电池用完了怎么办呢?”
“电池?”
“就是Battery 呀,你们现在没有电池了吗?”看到护士又摇头,罗辑说,
“那这杯子里的电从哪儿来?”
“电?到处都有电啊。”护士很不以为然地说。
“杯子里的电用不完?”
“用不完。”护士点点头说。
“永远用不完?”
“永远用不完,电怎么会用完呢。”
护士走后,罗辑仍捧着那个杯子不放。他没注意熊文的嘲笑,只觉得心潮澎
湃,知道自己其实是捧着一个人类千古梦想的圣物——捧着的是永动机。如果人
类真的得到了无尽的能量,那他们几乎可以得到一切了,现在他相信了美丽护士
的话:事情可能真的没那么严重。
当医生来到监护室进行例行检查时,罗辑向他问起了面壁计划。
“知道,一个古代的笑话。”医生随口答道。
“那些面壁者都怎么样了?”
“好像是一个自杀了,另一个被石头砸死了...都是很早的事,快两个世纪了
吧。”
“还有两个呢?”
“不知道,还在冬眠中吧。”
“其中有一位中国人,您知道他吗?”罗辑小心翼翼地问,紧张地盯着医生
的眼睛。
“你是说那个对着一颗星星发咒语的人吧?在近代史课上好像提到过。”护
士Сhā嘴说。
“对对,他现在...”罗辑说。
“不知道,好像还在冬眠吧,我不太关心这些事儿。”医生心不在焉地说。
“那颗星星呢?就是他诅咒的那颗带有行星的恒星,怎么样了?”罗辑问,
心悬了起来。
“能怎么样呢,应该还在那儿吧...咒语?笑话。”
“关于那颗星星,真的没发生什么事?”
“反正我没听说过,你呢?”医生问护士。
“我也没有。”护士摇摇头,“那时的世界给吓坏了,出了好多可笑的事呢。”
“后来呢?”罗辑长出一口气问。
“后来,就是大低谷了。”医生说。
“大低谷?”那是什么?”
“以后都会知道的,现在好好休息吧。”医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过关于
这个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他转身走的时候,白大褂上出现了翻滚的乌云,护士
的衣服上则映出了许多双大眼睛,有的目光惊惧,有的含着泪。
医生和护士走后,罗辑在床上呆坐了很长时间,喃喃自语道:“笑话,真的
是古代的笑话。”接着他独自笑了起来,先是无声地笑,然后哈哈大笑,床和他
一起发颤,吓得熊文要叫医生。
“没事儿,睡吧。”罗辑对他说,然后自顾白地躺下,很快进入了苏醒后的
第一次睡眠。
他梦见了庄颜和孩子,庄颜仍在雪地中走着,孩子在她的臂膀上睡着了。
当罗辑醒来后,护士走了进来,对他说早上好,她的声音很低,显然怕吵醒
了仍在呼呼大睡的熊文。
“现在是早上吗?这房间里怎么没有窗户?”罗辑四下看看问道。
“墙壁的任何一处都能变得透明,不过医生认为你们现在还不适合看外面,
挺陌生的,会分散精神影响休息。”
“苏醒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也影响休息。”
罗辑指指熊文,“我可不是他那号人。”
护士笑笑说:“没关系,我就要下班了,带你出去看看怎么样,早餐回来再
吃吧。”
罗辑很兴奋地跟着护士来到值班室,他打量着这里,陈设的物品中有一半能
猜出是什么,其他则完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房间里没有电脑和类似的设施。
因为墙壁上到处都可以激活成显示屏,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引起罗辑注意的是排
在门边的三把雨伞,它们的款式不一,但看外形只能是雨伞。令罗辑惊奇的是它
们显得很笨重,难道这个时代没有折叠伞了吗?
护士从更衣室出来,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除了表面闪亮的动态图像外,这个
时代女孩子衣着款式的变化至少在罗辑的想象范围之内,与自己的时代相比,主
要是凸现了不对称性,他很高兴在一百八十五年后,还能在一个女孩子的服装上
得到美感。护士从那三把伞中提起一把,似乎有些重,她只能把伞背在背上。
“外面在下雨吗?”
女孩儿摇摇头:“你以为我拿的是...伞吧。”她很生疏地说出后面那个字。
“那这是什么?”罗辑指着她肩上的“伞”问,本以为她会说出一个很新奇
的名称,但不是那样。
“我的自行车啊。”她说。
他们来到走廊上时,罗辑问:“你家离这里远吗?”
“你要是说我住的地方,不是太远吧,骑车十几分钟。”她说完站住,用那
双动人的眼睛看着罗辑,说出了让他吃惊的话:“现在没有家了,谁都没有了,
婚姻啊家庭啊,在大低谷后就没有了,这可是你要适应的第一件事。”
“这第一件事我就适应不了。”
“不会吧,我从历史课上知道,你们那时婚姻家庭就已经开始解体了,有很
大一部分人不愿受束缚,要过自由的生活。”她又提到了历史课。
我就曾是那样一个人,可后来...罗辑心里想,从苏醒的那一到起,庄颜和孩
子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思想,已经成为他意识桌面上的壁纸,每时每刻都在显
现。但现在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他,情况不明朗,他虽在思念的煎熬中,还是不敢
贸然打听她们的下落。
他们在走廊上前行了一段,然后穿过一个自动门,罗辑眼前一亮,看到面前
有一条狭长的平台向前伸延,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外面了。
“好蓝的天啊!”这是他对外部世界发出的第一声惊呼。
“不会吧,哪儿有你们那时蓝啊。”
肯定比那时蓝,蓝多了。罗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只是沉浸在这无边湛蓝
的拥抱中,任心灵在其中融化,然后有一闪念的疑问:我真到天堂了吗?在他的
记忆中,这样纯净的蓝天,只在生活过五年的那个与世隔绝的伊甸园中见过,只
是这个蓝天上没有那么多白云,只在西天有极淡的两抹,像是谁不经意涂上去的,
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在完全透明的清澈大气中有一种明亮的晶莹,边缘像是沾着
露水。
罗辑把目光向下移,立刻感到了一阵眩晕,他身处高处,而从这里看到的,
他好半天才意识到,是城市。开始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巨型森林,一根根细
长的树f 直Сhā天穹,每根树干上都伸出与其垂直的长短不一的树枝,而城市的建
筑就像叶子似的挂在这些树枝上。建筑的分布似乎很随意,不同大树上的叶子有
疏有密。罗辑很快看到,他所在的冬眠苏醒中心其实就是一棵大树的一部分,他
就住在一片叶子里,现在,他们正站在悬挂这片叶子的一根树枝上,这就是他看
到的那道伸延到前方的狭长平台。回头,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这棵大树的树干,
向上升到他看不到的高度。他们所在的树枝可能位于树的中上部,向上向下,都
能看到其他的树枝和挂在上面的建筑叶子(后来他知道,城市的地址真的就是XX
树XX 枝XX 叶。)。近看,这些树枝在空中形成错综的桥梁网络,只是所有桥
梁的一端都悬空。
“这是什么地方?”罗辑问。
“北京啊。”
罗辑看看护士,她在朝阳中更加美丽动人。再看看被她称做北京的地方,他
问:“市中心在哪儿?”
“那个方向,我们在西四环外,差不多能看到整个城市呢。”
罗辑向护士所指的远方眺望了好一会儿,大声喊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什
么都没留下来?!”
“你要留下什么?你们那时这里还什么都没有呢!”
“怎么没有!?故宫呢?景山呢?天安门和国贸大厦呢?才一百多年,不至
于全拆了吧?!”
“你说的那些都还在啊。”
“在哪儿?”
“在地面上啊。”
看着罗辑惊恐万状的样子,护士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站不住了扶着旁边的栏
杆:“啊,呵呵呵...我忘了,真对不起,我忘了好多次了,你看啊,我们是在地
下,一千多米深的地下...要是我哪天时间旅行到你们那会儿,你可以报复我一次,
别提醒城市是在地面上,我也会给惊成你这样儿的,呵呵呵...”
“可...这...”罗辑向上伸出双手。
“天是假的,太阳也是假的。”女孩儿努力收住笑说,“当然,说是假的也不
对,是从上面的一万米高空拍的图像,在下面放映出来的,也算是真的吧。”
“城市为什么要建在地下,一千多米,这么深?”
“当然是为了战争,你想想,末日之战时地面还不是一片火海?当然,这也
是过去的想法,大低谷时代结束后,全世界的城市就都向地下发展了。”
“现在全世界的城市都在地下?”
“大部分是吧。”
罗辑再次打量这个世界,他现在明白了,所有大树的树干都是支撑地下世界
穹顶的支柱,同时也被用做悬挂城市建筑的基柱。
“你不会得幽闭症的,看看天空多广阔!到地面上看天可没这么好。”
罗辑再次仰望蓝天——或说蓝天的投影,这一次,他发现了天上的一些小东
西,开始只看到了零星的几个,后来视力适应了,发现它们数量很多,布满了天
空。很奇怪,这些天上的物体竟让他联想到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那就是一家珠
宝店的展柜。那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他爱上了想象中的庄颜,有一次,竟痴迷
到要为想象中的天使买一件礼物。他来到了那家珠宝店,在展柜中看到了许多白
金项链挂件,那些挂件细小精致,摊放在一张黑色绒面上,在聚光灯下银光闪闪。
如果把那黑色绒面变成蓝色,就很像现在看到的天空了。
“那是太空舰队吗?”罗辑激动地问。
“不是,舰队从这儿看不到的,它们都在小行星带以外呢。这些嘛,什么都
有,能看清形状的那些是太空城市,只能看到一个亮点儿的是民用飞船。不过有
时候也有军舰回到轨道上,它们的引擎很亮的,你都不能盯着看...好了,我要走
了,你尽快回去吧,这里风很大的。”
罗辑转身刚要道别,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到女孩儿把那伞——或她说
的自行车——像背包似的背到后背上,然后伞从她后面立了起来,在她头上展开
来,形成了两个同轴的螺旋桨,它们无声地转动起来——是相互反向转动,以抵
消转动力矩。女孩儿慢慢升起,向旁边跳出栏杆,跃人那让罗辑目眩的深渊中。
她悬浮在空中对罗辑大声说:
“你看到了,现在是个挺不错的时代,就把你的过去当做一场梦吧,明天见!”
她轻盈地飞去,小螺旋桨搅动着阳光,远远地飞过两棵巨树之间,变成了一
个小小的蜻蜒,有一群群这样的蜻蜒在城市的巨树间飞翔,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
飞行的车流,像海底植物间川流不息的鱼群。朝阳照进了城市,被巨树分隔成一
缕缕光柱,给空中的车流镀上了一层金辉。
面对这美丽的新世界,罗辑泪流满面,新生的感觉渗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
过去真的是一场梦了。
当罗辑见到接待室中的那个欧洲面孔L 的人时,总觉得他身上有些与众不
同的地方,后来发现是他穿的西装不闪烁也不映出图像,像过去时代的衣服一样,
这也许是一种庄重的表示。
同罗辑握手致意后,来人自我介绍说:“我是舰队联席会议特派员本·乔纳
森,您的苏醒就是我奉联席会议的指示安排的,现在,我们将一起参加面壁计划
的最后一次听证会。哦,我的话您能听懂吗?英语的变化很大。”
在听到乔纳森说话时,这几天罗辑由现代汉语的变化所产生的对西方文化入
侵的担忧消失了,乔纳森的英语中也夹杂着汉语词汇,如“面壁计划”就是用汉
语说的,这样下去,昔日最通用的英语和使用人数最多的汉语将相互融合,不分
彼此,成为一种强大的世界语言。罗辑后来知道,世界上的其他语种也在发生着
融合现象。
罗辑能够听懂乔纳森的话,他想:过去不是梦,过去还是找上门来了。但听
到“最后一次”这几个字,他感觉这一切还是有希望能尽快了结。
乔纳森回头看看,好像是在核实门关严了没有。然后地走到墙边,激活了一
个操作界面,在上面简单地点了几下后,包括天花扳在内的五面墙壁全部消失在
了它们显示的全息图像中。
这时,罗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会议大厅中,虽然一切都变化很大,墙壁和
大圆桌都发出柔光,但这里的设计者显然想努力复制旧时代的风格,从大圆桌、
主席台和总体布局体现的怀旧情结中,罗辑立刻就知道这是哪里。现在会场还空
荡荡的,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会议桌上分发文件,罗辑很惊奇地发现现在还在用
纸质文件,就像乔纳森的衣服一样,这应该也是一种庄重的表示。
乔纳森说:“现在远程会议已经是惯例,我们以这种方式参加,不影响会议
的重要性和严肃性。现在离会议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您好像对外界还不太了解,
是否需要我简单介绍一下现在世界的基本状况?”
罗辑点点头,“当然,谢谢。”
乔纳森指着会场说:“只能最简略地说一下,先说说国家的情况。欧洲成为
一个国家,叫欧洲联合体,简称欧联,包括东欧和西欧,但不包括俄罗斯的欧洲
部分;俄罗斯与白俄罗斯合并,国名仍叫俄罗斯联邦;加拿大的法语区和英语区
分裂为两个国家;其他地区也有一些变化,但主要的就是这些了。”
罗辑很吃惊:“就这么点儿变化?都快两个世纪了,我以为世界已经面目全
非了。”
乔纳森背对着会场,对罗辑重重地点点头:“面目全非了,罗辑博士,世界
确实已经面目全非了。”
“不是啊,这些变化在我们的时代就已经现出端倪了。”
“但有一点你们预料不到:现在已经没有大国,在国际政治中。所有的国家
都衰落了。”
“所有的国家?那谁崛起了?”
“一种国家之外的实体:太空舰队。”
罗辑想了好长时同,才理解了乔纳森这话的古义:“你是说,太空舰队独立
了?’
“是的,舰队不属于任何国家,它们成为了独立的政治和经济实体,也像国
家一样成为了联合国的成员。目前,太阳系有三大舰队: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
北美舰队,它们的名称只是说明各舰队的主要起源地,但舰队本身与它们的起源
地已经没有任何隶属关系,它们是完全独立的。三大舰队中的每一支,都拥有你
们时代超级大国的政治和经济实力。”
“我的天啊...”罗辑感叹道。
“但不要误会,地球并非处于军政府的统治下,舰队的领土和主权范围都在
太空中,很少干涉地球社会内部事务,这是由联合国宪章规定的。所以,现在人
类世界分为两个国际:传统的地球国际和新出现的舰队国际。三大舰队组成太阳
系舰队,原来的行星防御理事会演变成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是太阳系舰队名义
上的最高指挥机构,但与联合国的情况一样,它只有协调功能,没有实际权力。
其实太阳系舰队本身也是名义上的,人类太空武装力量的实际权力由三大舰队的
统帅部掌握。好,参加今天的会议,您知道这些已经差不多了,这次听证会就是
由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召开的,他们是面壁计划的继承者。”
这时,全息图像中出现一个显示窗口,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的图像出现于其中,
他们看上去毫无变化。希恩斯微笑着向罗辑问好,山杉惠子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旁
边,对罗辑的致意只是微微颔首做答。
希恩斯说:“我也是刚刚苏醒,罗辑博士,很遗憾地得知,在五十光年远的
那个位置,您诅咒的那颗行星还围绕着那颗恒星在运行。”
“呵呵,确实是笑话,古代的笑话。”罗辑摆摆手自嘲地说。
“但比起泰勒和雷迪亚兹来,您还是幸运的。”
“看来您是唯一成功的面壁者了,也许您的战略计划真的提升了人类的智
力。”
希恩斯也露出了罗辑刚才的那种白嘲的笑容,他摇摇头说:“没有,真的没
有。我现在得知,在我们进入冬眠后,人类思维的研究很快就遇到了不可克服的
障碍,因为再深入下去,就要涉及大脑思维机制的量子层次,这时,同其他学科
一样,他们碰到了不可逾越的智子壁垒。我们没有提升人类的智力,如果说真做
了什么,那就是增强了一部分人的信心。”
罗辑进入冬眠时,思想钢印还没有出现,所以他不是太明白希恩斯最后一句
话的含义,但他注意到希恩斯这么说时,一直冷若冰霜的山杉惠子的脸上掠过一
丝神秘的笑容。
显示窗口消失了,这时罗辑看到会场已经坐满了人,与会者大部分都穿着军
装,军装的模式变化并不大,所有与会者的衣服上都没有图像装饰,但他们的领
章和肩章都发着光。舰队联席会议的主席仍为轮值,而且是一个文职官员。看着
他,罗辑想起了伽尔宁,意识到他已经是两个世纪前的古人了,与那无数湮没于
时间长河中的同时代人相比,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幸运的。
在宣布会议开始后,主席发言:“各位代表,在这次会议上,我们将对本年
度第47 次联席会议提出的649 号提案进行最后表决,该提案是由北美舰队和欧
洲舰队联合提交的。我首先宣读提案内容。
“在三体危机出现后的第二年,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制定了面壁计划,并
取得了各常任理事国的一致通过,于次年开始执行。面壁计划的核心内容,是由
经过各常任理事国选定和推举的四位面壁者进行完全封闭的个人思考,制定并执
行对抗三体世界入侵的战略计划,以避开智子对人类世界无所不在的监视,从而
实现战略的隐蔽性。联合国推出了相应的面壁法案以保证面壁者制定和执行计划
的特权。
“面壁计划至今已经进行了二百零五年,其间,有过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停顿
期。在这期间,计划的领导权由原行星防御理事会移交到现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
“面壁计划的产生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当时,三体危机刚刚出现,面对这个
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毁灭性危机,国际社会陷入了空前的恐惧和绝望中,面壁
计划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诞生的,它不是理智的选择,而是绝望的挣扎。
“历史事实证明,面壁计划是一个完全失败的战略计划。毫不夸张地说,它
是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有史以来所做出的最幼稚、最愚蠢的举动。面壁者被
赋予空前的、不受任何法律监督的权力,甚至被赋予欺骗国际社会的自由,这违
背了人类社会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准则。
“在面壁计划的执行过程中,大量的战略资源被没有意义地消耗,面壁者弗
雷德里克·泰勒的量子舰队计划已被证明没有任何战略意义,而面壁者雷迪亚兹
的水星坠落连锁反应计划,即使以目前人类的能力也根本无法实现。同时,这两
个计划都是犯罪,泰勒企图攻击并消灭地球舰队,雷迪亚兹的企图则更加邪恶,
竟然把整个地球生命世界作为人质。
“另外两位面壁者也同样令人失望。面壁者希恩斯的思维提升计划目前还没
有暴露出其真实的战略意图,但其初步阶段的成果——思想钢印,在太空军中的
使用也是犯罪,它严重地侵犯了思想自由,而后者是人类文明存在和进步的基础。
至于面壁者罗辑,他先是不负责任地用公共资源为自己营造享乐生话,其后又以
可笑的神秘主义举动哗众举宠。
“我们认为,随着人类力量的决定性增强和对战争主动权的把握,面壁计划
已经没有意义,现在是结束这一历史遗留问题的合适时间。我们建议舰队联席会
议立刻中止面壁计划,同时废除联合国面壁法案。
“特此提交本提案。”
主席把提案文本缓缓放下,扫视了一下会场说:“现在开始对太阳系舰队联
席会议649 号提案进行表决。”
所有的代表都举起了手。
这个时代的表决方式仍是这么原始,有工作人员在会场中穿行,郑重地核实
着表决票数。当他们把汇总结果提交主席时,主席宣布:“649 号提案获得全票
通过,并从此时开始生效。”主席抬起头来,罗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或希
恩斯,同一百八十五年前那次远程参加听证会一样,罗辑仍然不知道自己和希恩
斯的影像在会场的什么位置显示,“现在,面壁计划已经中止,同时废除联合国
面壁法案。我代表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通知面壁者比尔·希恩斯和面壁者罗辑,
你们的面壁者身份已经中止,由联合国面壁法案赋予你们的一切与面壁计划有关
的特权,以及相应的法律豁免权都不再有效,你们将恢复自己所在国家的普通公
民身份。”
主席宣布会议结束,乔纳森站起身来关掉了全息图像,也关掉了罗辑长达两
个世纪的噩梦。
“罗辑博士,据我所知,这正是您想要的结果。”乔纳森微笑着对罗辑说。
“是的,正是我想要的,谢谢您,特派员先生,也谢谢舰队联席会议恢复了
我的普通人身份。”罗辑以发自内心的真诚说。
“会议很简短,就是提案表决,我已被授权同您谈更具体的事项,您可以先
谈自己最关心的事。”
“我的妻子和孩子呢?”罗辑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苏醒后一直折磨他的问题,
事实上他在会议开始前剐见到乔纳森时就想问的。
“请您放心,她们都很好,都在冬眠中,我会给您她们的资料,您可以随时
申请苏醒她们。”
“谢谢,谢谢。”罗辑的眼眶又湿润了,他再次有了那种来到天堂的感觉。
“不过,罗辑博士,我有一个个人建议,”乔纳森在沙发上向罗辑靠近了些
说。“作为冬眠者,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并不容易,我建议您自己的生活稳定下
来之后再苏醒她们,联合国支付的费用还可以再维持她们二百三十年的冬眠时
间。”
“那,我个人到外面怎么生活呢?”
对罗辑的这个问题特派员一笑置之:“这个您不用担心,可能对时代不适应,
但生活没有问题,在这个时代,社会福利很完善,一个人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
过相当舒适的生活。您过去工作过的大学现在还在,就在这个城市,他们答应考
虑您的工作问题,过后他们会与您联系的。”
罗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几乎让他打了个寒战,“我出去后的安全问题呢?
ETO 一直想杀我!”
“ETO?”乔纳森大笑起来,“地球三体组织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被完全剿
灭,现代世界已经没有他们存在的社会基础,当然有这种思想倾向的人还是存在
的,但已经不可能形成组织了,您在外部世界是绝对安全的。”
临别时,乔纳森放下了官员的姿态,他的西装也闪耀起来,映出了夸张变形
的星空,他笑着对罗辑说:“博士,在我见过的所有历史人物中,您是最幽默的。
咒语,对星星的咒语,哈哈哈哈...”
罗辑独自一人站在接待室中,寂静中细细咀嚼着眼前的现实,在做了两个世
纪的救世主之后,他终于变回到普通人了,新生活在他的前面展开。
“你变成普通人了,老弟!”罗辑的思想被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说出,他回
头一看,史强走了进来,“呵呵,我听刚离开的那小子说的。”
重逢的欢喜中,他们交换了自己的经历。罗辑得知史强是两个月前苏醒的,
他的白血病已经治好了,医生还发现他的肝脏病变的几率很高,可能是喝酒的原
因,也顺便处理好了。其实,在他们的感觉中,两人分别的时间并不是太长,就
是四五年的样子,冬眠中是没有时间感的,但在两个世纪后的新时代相遇,还是
多了一层亲切感。
“我来接你出院,这儿没什么好待的。”史强说着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拿出一
身衣服,让他穿上。
“这...也太大了吧?”罗辑抖开那件夹克款式的上衣说。
“看看,晚醒两个月,你在我面前已经是土老帽了,穿上试试。”
罗辑穿上衣服,听到一阵细微的咝咝声,衣服慢慢缩到合身的尺度,穿上裤
子后也一样。史强指着上衣胸前的一个胸针样的东西告诉罗辑,衣服的大小还可
以调。
“我说,你不会是穿着两个世纪前的那一身吧?”罗辑看着史强问,他记得
清楚,大史现在身上的皮夹克真的与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
“我的东西在太低谷时丢了一些,但那身衣服人家倒还真给我留着,可是不
能穿了,你那时的东西也留下了一些,等安顿下来再来取吧。我说老弟,你看看
那些东西变成了什么样儿,就知道这将近二百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呢。”史强
说着,在夹克的什么地方按了一下,整件衣服变成了白色,原来皮革的质感只是
图像,“我喜欢和过去一样。”
“我这件也能这么弄吗,还能像他们那样现出图像?”罗辑看着自己的衣服
问。
“能,得费劲儿输入什么的。我们走吧。”
罗辑和大史一起。从树干的电梯直下到地面一层,穿过这棵大树宽阔的大厅,
走进了新世界。
在特派员关闭听证会全息图像时,会议并没有结束。其实当时罗辑已经注意
到,在主席宣布听证会结束时,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女声,他没有
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会场中的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看。这时乔纳森关闭了图像,
他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不过当主席宣布会议结束后,罗辑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
份而成为普通公民,即使会议继续,他也没有资格参加了。
说话的是山杉惠子,她说:“主席先生,我还有话要说。”
主席说:“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仅由于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许列
席今天的会议,您没有发言权。”
这时,会场上的代表们也都对山杉惠子不感兴趣,正在纷纷起身离去,其实,
现在面壁计划对他们而言,整个儿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来处理的历史遗留
琐事,但惠于接下来的话让他们都停了下来——她转身对希恩斯说:
“面壁者比尔·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
希恩斯也正要起身离去,听到山杉惠子的话,他两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会场中,人们面面相觑,接着响起了一阵低语声,而希恩斯的脸则渐渐变得苍白。
“我希望各位还没有忘记这个称呼的含义。”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冷傲地说。
主席说:“是的,我们知道破壁人是什么,但你的组织早已不存在。”
“我知道,”山杉惠子显得十分冷静,“但作为地球三体组织最后的成员,我
将为主尽自己的责任。”
“我早就该想到了,惠子,这我早就该想到了。”希恩斯说,他声音发颤,
显得很虚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里(1)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对使
用技术手段改变人类思维的狂热向往,但他从没有把这些与她深深隐藏着的对人
类的憎恶联系起来。
①美国心理学家,主张用LSD 致幻剂控制人类思想,进面达到灵魂的拯
救,在上世纪中期有大批心理学界和文化界的追随者。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你的战略计划的真实目的并非提升人类的智能。你比
谁都清楚,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人类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因为你是
大脑量子机制的发现者,知道对思维的研究必然进入量子层次,在基础物理学被
智子锁死的情况下,这种研究是无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思想钢印并非是思
维研究偶然的副产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东西,是这种研究的最终目标。”山杉
惠子转向会场,“各位,现在我想知道,在我们进入冬眠后的这些年中,思想钢
印都发生了些什么?”
“它的历史并没有持续很长,”欧洲舰队代表说,“当时,在各国太空军中,
前后有近五万人自愿接受了思想钢印所固化的胜利信念,以至于在军队中形成丁
一个特殊的阶层,被称做钢印族。后来,大约是你们进入冬眠后的十年左右吧,
思想钢印的使用被国际法庭判定为侵犯思想自由的犯罪行为,信念中心里仅有的
一台思想钢印被封存了。这种设备在全世界范围内被严禁生产和使用,其严厉程
度与控制核扩散差不多。事实上,思想钢印比核武器更难得到,主要是它所使用
的电脑。在你们冬眠时,计算机技术已经基本停止进步,思想钢印所使用的电脑,
在今天仍是超级计算机,一般的组织和个人很难得到。”
山杉惠子说出了第一个有分量的信息:“你们不知道,思想钢印不是只有一
台,它一共制造了五台,每台都配备了相应的超级电脑。另外四台思想钢印,由
希恩斯秘密移交给了已经被钢印固化信念的人们,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钢印族,在
当时他们虽然只有有三千人左右,但已经在各国太空军中形成了一个超国界的严
密组织。这件事希恩斯没有告诉我,我是从智子那里得知的,主对于坚定的胜利
主义者并不在意,所以我们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动。”
“这意味着什么呢?”主席问。
“让我们一起来推测吧。思想钢印并不是连续运行的设备,它只在需要时才
启动,每台设备可以使用很长时间,如果得到适当的维护,它使用半个世纪是没
有问题的。如果四台设备轮流使用,一台完全报废后再启动另一台,那么它们可
以延续两个世纪。也就是说,钢印族并没有自生自灭,它可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续
到今天,这是一种宗教,所信仰的就是思想钢印所固化的信念,入教的仪式就是
自愿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上钢印。”
北美舰队代表说:“希恩斯博士,现在您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没有
了欺骗世界的合法权力。请您对联席会议说实话:您的妻子,或者说您的破壁人,
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点点头。
“这是犯罪!”亚洲舰队代表说。
“也许是...”希恩斯又点点头,“但我和你们一样,也不知道钢印族是否延
续到了今天。”
“这并不重要,”欧洲舰队代表说,“我认为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遗留
至今的思想钢印,封存或销毁它们。至于钢印族,如果他们是自愿被打上思想钢
印,那似乎不违反现有的任何法律;如果他们给别的自愿者打思想钢印,则是受
到自己已经被技术手段所固化的信念或信仰的支配,也不应该受到法律制裁。所
以只要思想钢印被找到,也许根本没有必要再去追查钢印族的情况。”
“是的,太阳系舰队中有一些对胜利拥有绝对信念的人,并不是坏事,至少
不会产生什么损害,这应该属于个人隐私,没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尽管现在自愿
打上思想钢印有些不可理解,因为人类的胜利已经是很明显的事了。”欧洲舰队
代表说。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来,露出一种这个时代很少地到的表情,让与会者们联
想到在某个古老的年代,草丛中蛇的鳞片反射的月光。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她说。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希恩斯附和着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头。
山杉惠子再次转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对我隐藏自己的思想,即
使在成为面壁者之前。”
“我怕你鄙视我。”希恩斯低着头说。
“多少次,在京都静静的深夜里,在那间木屋和小竹林中,我们默默地对视,
从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个面壁者的孤独,看到了你向我倾诉的渴望。多少次,你
几乎要对我道出实情了,你想把头埋在我的怀中,哭着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获
得彻底的解脱,但面壁者的职责阻止了你。欺骗,即使是对自己最爱的人的欺骗,
也是你责任的一部分。于是,我也只能看着你的眼睛,希望从中寻找到你真实思
想的蛛丝马迹。你也不知道我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边等待
着,等待着你的梦呓...更多的时间我是在细细地观察着你,研究你的一举一动,
捕捉你的每一个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忆你的每一个
细节,不是为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实的思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失败了,
我知道你一直藏着面具,我对面具下的你一无所知。一年又一年过去,终于到了
那一天,当你第一次苏醒后,穿过大脑神经网络的图像走到我身边时,我再次看
到你的眼睛,终于领悟了。这时我已经成长和成熟了八年,而你还是八年前的你,
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实的你:一个根深蒂固的失败主义者,一个坚定
的逃亡主义者,不管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还是之后,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实现人类
的逃亡。与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战略计谋的欺骗,而在于对白
己真实世界观的隐藏和伪装。
“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如何通过对人类大脑和思维的研究来实现这个目标,
甚至在思想钢印出现后,我仍然处于迷惑之中。直到进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
起了他们的眼睛,就是那些被打上思想钢印的人的眼睛,就像对你那样,突然读
懂了那些一直令我困惑的目光,这时我完全识破了你的真实战略,但已经来不及
说了。”
北美舰队代表说:“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觉这里面应该没有更诡异的东西吧,
我们了解思想钢印的历史,在第一批自愿打上钢印的五万人中,对每个人的操作
都是在严格监督下进行的。”
山杉惠子说:“不错,但绝对有效的监督只是对信念命题的内容而言,对思
想钢印本身,监督就困难得多了。”
“可是历史文献表明,当时对思想钢印在技术细节上的监督也十分严格,在
正式投入使用前进行了大量实验。”主席说。
山杉惠子轻轻摇摇头,“思想钢印是极其复杂的设备,任何监督都会有疏漏
的,特别是对几亿行代码中的一个小小的正负号而言,这一点,甚至连智子都没
有察觉到。”
“正负号?”
“在发现了对命题判断为真的神经回路模式时,希恩斯同时也发现了对命题
判断为伪的模式,后者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隐瞒了这个
发现,这并不难,因为这两种神经回路的模式十分相似,在神经元传输模式中表
现为某个关键信号的流向;而在思想钢印的数学模型中,则只由一个正负号决定,
正者判断为真,负者判断为伪。希恩斯用极其隐蔽的手段操纵了思想钢印控制软
件中的这个符号,在所有五台思想钢印中,这个符号都为负。”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会场,这种寂静曾经在两个世纪前的那次行星防御理事
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出现过,当时,雷迪亚兹展示了手腕上的“摇篮”,并告
诉与会者,接收它的反触发信号的装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么?”主席怒视着希恩斯说。
希恩斯抬起头,人们看到他苍白的脸又恢复了常态,他的声音沉稳而镇静:
“我承认,自己低估了人类的力量,你们取得的进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看到
了,相信了,我也相信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将是人类,这种信念几乎与思想钢印一
样坚固,两个世纪前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真是很可笑的东西。但,主席先生,
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对全世界说:在这件事上让我忏悔是不可能的。”
“你还不该忏悔吗?”亚洲代表愤怒地质问。
希恩斯仰起头说:“不是不该,是不可能,我给自己打上了一个思想钢印,
它的命题是:我在面壁计划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人们互相交换着惊奇的目光,甚至连山杉惠子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
夫。
希恩斯对山杉惠子微笑着点点头,“是的,亲爱的,请允许我仍这么称呼你,
只有这样做,我才能获得把计划执行下去的精神力量。是的,我现在认为自己做
的都是正确的,我绝对相信这一点,而不管现实是什么。我用思想钢印把自己改
造成了自己的上帝,上帝不可能忏悔。”
“当不久的将来,三体入侵者向强大的人类文明投降的时候,您仍然这么想
吗?”主席问,与刚才不同,他这时表现出来的更多是好奇。
希恩斯认真地点点头,“我仍然这么想,我是正确的,我在面壁计划中做的
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当然,在事实面前我要受到地狱般的折磨。”他转向山杉
惠子,“亲爱的,你知道我已经受过一次这种折磨了,那时,我坚信水是剧毒的。”
“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北美舰队代表打断了人们低声的议论,“钢
印族延续至今只是一个猜测,毕竟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多年了,如果一个持有绝对
失败主义信念的阶层或组织存在,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点迹象呢?”
“这有两种可能,”欧洲舰队代表说,“一种是钢印族早就消失了,我们确实
是虚惊一场...”
亚洲代表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在另一种可能中,到现在还没有迹象,正
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
罗辑和史强行走在地下城市中。在他们的上方,树形建筑遮天蔽日,天空的
缝隙中穿行着飞车的车流,但由于城市建筑都是悬在空中的“树叶”,地面的空
间十分宽阔,只有间距很远的巨树树干,使得城市已经没有了街道的概念,只是
一片其间坐落着树干的连绵的广场。地面的环境很好,有大片的草地和真正的树
林,空气清新,一眼望去像是美丽的郊野,行人们穿着闪亮的衣服,像发光的蚂
蚁般穿行其间。这种把现代的喧嚣和拥挤悬在高空,让地面回归自然的城市设计,
让罗辑赞叹不已。这里丝毫看不到战争的阴影,只有人性化的舒适和惬意。走了
不远,罗辑突然听到一个柔美的女声:“是罗辑先生吗?”他四下一看,发现声
音是从路边草坪上的一个大广告牌上发出的,广告牌上的大幅动态图像中,一个
身穿制服的漂亮姑娘正在看着他。
“我是。”罗辑点点头说。
“您好,我是总体银行系统8065 号金融咨询员,欢迎您来到这个时代,现
在向您通报你目前的财政状况。”咨询员说着,她的旁边映出了一个数据表格,
“这是您在危机第九年的财政数据,其中包括当时在中国工商银行和中国建设银
行的存款情况,还有当时的有价证券投资情况,后面一项的信息在大低谷时代可
能部分丢失。”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罗辑低声问。
史强说:“你的左手臂里植入了一块什么芯片,不要紧张,现在每个人都有,
类似于身份证吧,所以广告牌能认出你来。现在的广告都是对着个人了,不管走
到哪里,广告牌上的东西都是为你显示的。”
咨询员显然听到了大史的话,她说:“先生,这不是广告,而是总体银行系
统的金融服务。”
“我现在在银行里有多少存款?”罗辑问。
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格在咨询员旁边出现了,“这是从危机九年一月一日至今
天您的所有存款的计息情况,比较复杂。以后您可以从自己的信息区中调阅。”
另一个比较简明的表格随即也跳了出来,“这是您目前在总体银行系统的各个分
系统的财政情况。”
罗辑对那些数字并没有概念,他茫然地问:“这... 有多少呢?”
“老弟,你是有钱人了!”史强猛拍了罗辑一下说,“我虽不如你,可也算有
钱了,呵呵,两个世纪的利息,真正的长线投资,穷光蛋也富了,后悔当时没有
多存些。”
“这...有些不对吧'”罗辑怀疑地问。
“嗯?”咨询员漂亮的大眼睛从广告牌上探询地看着罗辑。
“一百八十多年了,这中间没有通货膨胀什么的?金融体系也能一直平稳延
续下来?”
“还是你想得多。”大史摇摇头说,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来,罗辑现在知道
烟这东西也延续下来了,只是大史从盒中抽出一根,不用点就开始吞云吐雾了。
咨询员回答:“大低谷时代发生过多次通货膨胀,金融和信用体系也曾接近
崩溃,但按照现有法律,对冬眠苏醒者存款的计息有特殊的计算方法,排除了大
低谷时间段,在存款额上直接平移到大低谷后的金融水平,并从那时开始计息。”
“竟有...这样的优惠?”罗辑惊叹道。
“老弟,这是个好时候。”大史吐出一口白烟说,然后举起仍然带有火的香
烟,“就是烟难抽了。”
“罗辑先生,这次我们只是认识一下,在您方便的时候,我们再讨论您的个
人财政安排和投资计划,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就再见了。”咨询员微笑着对罗辑
挥手告别。
“有一个问题。”罗辑急忙说。他不知道现在对年轻女性如何称呼,叫“小
姐”有些冒险。在自己那个时代这个称呼的含义已经变了,现在更不知变成什么
了;叫女士也不太对,这应该是对上年纪女性的称呼,罗辑只好把称呼免去了,
“我对现实不太了解,要是这个问题冒犯了你,请多多原谅。”
咨询员微徽一笑说:“没有关系,我们的责任就是帮助体们尽快熟悉这个时
代。”
“你是真人还是机器,或者是一个程序?”
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让咨询员吃惊,她回答道:“我当然是真人,电脑怎么
能够处理这么复杂的业务,”
同广告牌上的美人告别后,罗辑对史强说:“大史。有些事情真的不好理解,
这是一个发明了永动机并且能够合成粮食的时代,可是计算机技术好像并没有进
步多少,人工智能连处理个人金融业务的能力都没有。”
“永动机是啥?永远能动的机器?”大史问。
“是啊,标志着无限能源的发现。”
大史四下看看,“哪里有这玩意儿?”
罗辑指着空中的车流说:“看那些飞车,它们耗油或用电池吗?”
大史摇摇头,“都不用的,地球上的石油早抽完了,那些车也不用电池,就
那么着不停地飞,永远不会没有电,很带劲儿的东西,我正打算买一辆。”
“这就是你对技术奇迹的麻木了,人类有了无限的能源,这简直是和盘古开
天地一样的大事!到现在你也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伟大的时代!”
大史把烟蒂扔掉,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就又把扔到草坪上的烟蒂拾起来,扔
到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我麻木?是你这知识分子想象得太远了,这技术,其实
我们那时就已经有了。”
“你开玩笑吧?”
“要说技术我是不懂,但具体对这事儿多少还是明白一些,因为碰巧我曾使
过一种警用窃听器,它不用电池,而且电也像这样用不完,知道是怎么整的吗?
从远处发射微波给它供电。现在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供电方式与我们那时不同而
已。”
罗辑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大史半天,又抬头看看空中的飞车,再想想那个电
热杯,终于明白了:不过是无线供电而已,电源用微波或其他形式的电磁振荡束
发射电能,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形成供电场,这个范围内的任何用电设备都可以用
天线或电磁共振线圈来接收电能。正如大史所说,即使在两个世纪前,这也是一
项很普通的技术,之所以在当时没有普遍使用,是因为这种供电方式损耗太大,
发射到空间中去的电能只有一小部分被接收使用,大部分都散失了。而在这个时
代,由于可控核聚变技术的成熟,能源已经极大地丰富了,无线供电所产生的损
耗变得可以接受。
“那合成粮食呢,他们不是可以合成粮食吗?”罗辑又问。
“这我不是太清楚,但现在的粮食也是种子长出来的,只不过是在工厂的什
么培养槽里生长的。庄稼都基因改造过,据说那麦子只长穗没有秸秆,而且长得
贼快,因为那里面有很强的人造阳光,还有催长的强辐射什么的,麦子稻谷一星
期就能收一季,从外面看就像生产线上产出来的一样。”
“哦——”罗辑长长地沉吟一声,他眼前许多绚烂的肥皂泡破裂了,现实露
出了真面目。他现在知道,就在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智子仍然无处不在地飘荡着,
人类的科学仍被锁死着,现有的技术,都不可能越过智子划定的那条线。
“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这个...”
“这倒是真的,那些战舰发动起来像天上的小太阳。还有那些太空武器,前
天电视上看到亚洲舰队演习的新闻,那个激光炮,对着像航母那么大的靶船扫了
一下,那个大铁家伙就像冰块儿似的给蒸发了一半,另一半变成亮晶晶的钢水儿
炸开了,像焰火似的。还有电磁炮,每秒钟能发射上百个钢球,每个有足球那么
大,出膛速度每秒几十公里,无坚不摧,几分钟就扫平了火星上的一座大山...
现在,你说的永动机什么的是没有,但就凭这些技术,人类收拾三阵舰队已经绰
绰有余了。”
大史递给罗辑一支烟,教他拧了一下过滤嘴部分把烟点着,他们各抽一口,
看着雪白的烟雾袅袅上升。
“不管怎么说,老弟,这是个好时候。”
“是啊,是个好时候。”
罗辑话音未落,大史就向他猛扑过来,两人一起滚倒在几米远处的草坪上。
紧接着一声巨响,一辆飞车正撞在他们两人刚才站的位置上!罗辑感到了气浪的
冲击,金属碎片从他们上方嗖嗖飞过,那个广告牌被飞起的碎片击碎了一半,看
上去像透明玻璃管的显示材料哗哗落了一地。被摔得头晕目眩眼睛发黑的罗辑还
没恢复过来,大史就一跃而起,向坠地的飞车跑去。他看到圆盘状的车体已经完
全破碎变形,但由于车内没有燃油,所以没起火,只有噼啪作响的电火花在那团
绞扭的金属中窜动。
“车里没有人。”大史对一瘸一拐走过来的罗辑说。
“大史啊,你又救了我一命。”罗辑扶着史强的肩膀,揉着摔痛的腿说。
“我以后还不知道要救你几命呢,可你自个儿也得多长个心眼多长只眼睛。”
他指指撞毁的飞车,“这个,没让你想起什么?”
罗辑想起了两个世纪前的那一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有许多行人围拢过来,他们的服装都映出表现惊恐的图像,闪成一片。有两
辆警车呜着警笛自天而降,几名警察走下车,在残车周围拉上隔离线,他们的警
服像警灯那样狂闪着,亮度盖过了周围市民的服装。一名警察向大史和罗辑走来,
他的警服炫得两人睁不开眼。
“坠车的时候你们就在旁边,没受伤吧?”警察关切地问,他显然看出了两
人是冬眠者,也吃力地说着“古汉语”。
不等罗辑回答,大史就拉着问话的警察走出隔离绳和人圈,一来到外面,警
察的服装就停止了闪耀。
“你们好好调查一下,这可能是一起谋杀。”大史说。
警察笑笑说:“怎么会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
“我们要报案。”
“确定吗?”
“当然。我们报案。”
“这是小题大做,您可能是受惊了,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不过按照法律,
如果你坚持要报案的话...”
“我们坚持。”
警察在衣袖上的一块显示区按了一下,那里弹出了一个信息窗口,警察看了
看窗口说:“已经立案。以后四十八小时要对你们进行警务跟踪,但这需要得到
你们的同意。”
“我们同意,我们可能还会有危险。”
警察又笑笑:“其实这是很常见的事。”
“常见的事?那我问你,这座城市里平均每月发生多少起这样的交通事
故?”
“去年一年就有六七起呢!”
“那我告诉你,警官,在我们那时,这座城市每天发生的车祸都要比这多。”
“你们那时的车部在地上走,还那么危险,真难想象。好了,你们已在警务
系统的监控之中,案件的进展会通知你们的,不过请相信我,这就是一般的交通
事故而已,不管是否报案,你们都会得到赔偿的。”
离开了警察和事发现场后,大史对罗辑说:“咱们最好赶快回我的住处去,
在外面我总是觉得不放心。住处并不远,我们还是走着回去吧,出租车都是无人
的,也不保险。”
“可是,地球三体组织不是已经被消灭了吗?”罗辑四下看看说。远处,那
辆坠车已经被一辆大型飞车吊走,围观者散去,警车也离开了,一辆市政工程车
降落下来,有几名工人下车收拾散落的碎片,并开始修理被撞坏的地面。小小的
骚动后,城市又恢复了怡人的平静。
“也许吧,但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觉。”
“我已经不是面壁者了。”
“那辆车好像不那么想...走路的时候注意着点天上的车。”
他们尽量在树形建筑的“树荫”下行走,遇到开阔地就快跑过去。很快,他
们来到一个宽阔的广场边,大史说:“就在对面,绕过去太远了,咱们快点儿跑
过去。”
“这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也许那真是交通事故。”
“不还是‘也许’吗?小心点儿总没坏处...看到广场中心那堆雕塑了吗?有
事儿的话那里可以躲。”
罗辑看到广场中心有一片正方形的沙地,好像是沙漠的微缩景观,大史说的
雕塑就在沙地中央,是一群黑色的柱状物,每根两三米高,从远处看去像一片黑
色的枯树林。
罗辑跟着大史跑过广场,在接近沙地时,他听到大史喊:“快,钻进去!”他
被大史拉着脚下打滑地跑过沙地,一头钻进了“枯树林”雕塑群,躺在林中温暖
的沙地上,看着周围那黑色的柱子伸向天空。这时,罗辑看到了一辆俯冲的飞车
低低地掠过“枯树林”,急速拉起,升上去飞走了,它带起的一阵疾风把林间的
沙子吹起来,打在柱子上哗哗作响
“也许它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哼,也许吧。”大史坐在那儿倒着鞋里的沙子说。
“咱们这样会不会让人笑话?”
“怕个鬼啊,谁认识你?再说了,咱们是二百年前来的,就是一本正经地行
事,人家看着也照样儿可笑。老弟,小心不吃亏,那玩意儿要是真冲你来的呢?”
这时,罗辑才真正注意到他们置身其中的雕塑群,他发现那些柱状物并不是
什么枯树,而是一只只从沙漠中向上伸展的手臂,这些手臂都瘦得皮包骨头,所
以初看上去像枯树干,顶上的那些手都对着天空做出各种极度扭曲的姿态,像是
表达着某种无尽的痛苦。
“这是什么雕塑?”罗辑置身于这群对天挣扎的手臂中,虽然出了一身汗,
还是感到阵阵寒意。在雕塑群的边缘,罗辑看到了一块肃穆的方碑,上面刻着一
行金色的大字: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大低谷纪念碑。”史强说,他显然没有兴趣进一步解释,拉起罗辑向外走
去,快步穿过了另一半广场。
“好了,老弟,我就在这棵树上住。”史强指着前方的一探巨树建筑说。
罗辑边走边抬头看,突然听到地上哗地响了一声,接着脚下一空身体向下坠
去。旁边的史强一把抓住了他,这时他的胸部以下已经在地下了,大史使劲把他
拖了出来,两人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个洞,这是一个下水道口之类的洞口,就在
罗辑踏上去之前,盖板滑开了。
“哦,天啊!先生您没事吧?!真是危险!”这声音是从旁边的一块小广告
牌上发出的,这个广告牌贴在一个饮料售货机之类的小亭子上,说话的人是一个
身穿蓝色工装的小伙子,他的脸色发向,好像比罗辑还害怕,“我是市政三公司
疏排处的,那块盖板自动打开,可能是软件系统故障”
“常出这事儿?”大史问。
“不不,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
大史从路旁的草坪中找来一小块卵石,从洞口扔下去,好一会儿才听到响声,
“这他妈的有多深?!”他问广告牌上的人。
“三十米左右吧,所以我说真危险!我考察过地面的排水系统,你们那时的
下水道好像都很浅。事故已经记录,您...”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哦,
罗先生,您会得到第三市政公司的赔偿的。”
他们终于走进了史强居住的l863 号树的树干大厅,史强说他住在接近树顶
的106 枝,他建议先在下面吃了饭再上去。他们走进了大厅一侧的餐厅,除了三
维动画般的洁净外,这个时代的另一个特色在这里表现得比罗辑在苏醒中心第一
次看到的更明显:到处都是动态的信息窗口,墙壁上、桌面上、椅子上,地板和
天花板上,甚至一些小的物品,如餐桌上的水杯和餐巾纸盒上,都有操作界面、
滚动文字或动态图像显币,仿佛整个餐厅就是一个大的电脑显示屏,显现出一种
纷繁闪耀的华丽。
就餐的人不多,他们选择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史强在桌面上点了一下,激
括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上面点起菜来:“洋文不认识,我就只点汉字的了啊。”
“这个世界,好像就是用显示屏当砖头建起来的。”罗辑感慨地说。
“是啊,只要光滑点的地方就能点亮。”大史说着掏出那盒烟递给罗辑,“看
这个,就一盒很便宜的烟。”罗辑刚把烟盒拿到手中,就看到上面开始显示动态
图像,是几幅缩略图,好像是一个选择界面。
“这...也就是一种能显示图像的贴膜吧。”罗辑看着烟盒说。
“什么贴膜,用这玩意儿就可以上网!”大史说着,伸手在烟盒上随便点了
一下,一块缩略图像按钮一样下陷了,接着被选择的广告画面占满了整个烟盒。
罗辑看到了一个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的画面,这图像显然来自过去,一个尖细的
声音从烟盒上响起:
“罗辑先生,这就是你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我们知道,在那时,拥有一套
首都的住房是每个人最华丽的梦想,现在,绿叶集团能够帮助您实现它。您看到
了,这个美好的时代,房子已经变成树上的叶子,绿叶集团为你提供各种叶子。
(图像上出现了向巨树的树枝上挂装叶子的画面,接着出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各
种悬挂型成品房间,甚至有一套全透明的,里面的家具好像是悬在空中。)当然,
我们也可以为您在地面上建造传统住房,让您回到黄金时代的温馨之中,为您建
造一个温暖的,家...”(画面上出现了草坪和别墅,可能也是过去的图像,广告播
音员说着流利的“古汉语”,但在说“家”这个词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
语气,这毕竟是一个他们已经没有、只属于过去的东西。)
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烟盒,取出了里面的最后两支烟,递给罗辑一支,然后
把空烟盒团成一团扔到桌子上,在那皱纸团中,图像仍在闪亮着映出,但声音消
失了。“每到一个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把眼前和周围的这些玩意儿都关上。看
着麻烦,”大史说着,手脚并用,把桌上和脚下地板上的显示窗口依次关闭,“但
他们离不开这个。”他指指周围,“这时候已经没有电脑这东西了,谁想上网什么
的,找个平点儿的地方直接点就行了,还有衣服、鞋子,都能当电脑用。不管你
信不信,我还见过能上网的手纸。”
罗辑把餐巾纸抽出一张,倒是不能上网的普通纸,但放纸巾的盒子被激活了,
一位漂亮女孩儿在上面向罗辑推销创可贴,她显然通过他今天的经历,推测他胳
膊腿上可能有擦伤。
“天啊。”罗辑感叹道,把纸塞回盒子里。
“这他妈才叫信息时代,咱那会儿,有点儿原始了。”大史笑着说。
在等待上菜的时间,罗辑问起大史现在的生活,这时才问起这个,他有种愧
疚感,但回想这一天,他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一直被推着走,这才有了一
点空闲时间。
“他们让我退休,待遇也不错。”史强简单地说。
“是公安局,还是你后来的那个单位,它们都还在?”
“都在,而且公安局还叫公安局,公共安全事务局,但在冬眠前已经和我没
关系了。我后来的单位现在属于亚洲舰队,你知道,舰队本身就是一个大国,那
我现在是外国人了。”大史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两眼盯着上升的烟雾,像
是在努力解开一个谜团。
“国家已经不是以前的意义了...这世界变化得,真是让人困惑。不过大史,
好在你我都属于那类没心没肺的人,怎么着都能过下去而且过得好。”
“罗老弟,说句实话,有些事情我还真没你豁达,没你看得开,我要是像你
这么历练上一遭,可能早散架了。”
罗辑拿起桌上那个揉成团的烟盒,展开来,发现上面的图像还能显示,只是
有些变色,正在重播绿叶集团的广告。罗辑说:“不管是当救世主还是成了难民,
我总能利用现有的资源尽量过得快活,你可以认为我自私,但说实话,这是我唯
一看得上自己的一点。大史,我可要说你一句:你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里
还是个重责任的人,现在把责任彻底扔了吧,看看这个时代,谁还用得着我们?
及时行乐就是我们最神圣的责任。”
“要那样,你现在可是吃什么都不香了。”大史把烟蒂扔进桌子上的烟缸,
激活了烟缸的香烟广告,
罗辑自觉失言:“哦,大史,你对我的责任当然是要尽的,我离了你活不了,
你今天已经救了我...一二三,三次命了,至少两次半!”
“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我就这个命,救你命的命。”大史不以为然地说,
同时眼睛四下瞄着,可能是想找个卖烟的地方,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探头低声
对罗辑说:“不过老弟,你当救世主,还真有一阵儿当真了呢。”
“谁在那个位置上也不可能心智健全,好在我恢复正常了。”
“你怎么会想到对星星发咒语呢?”
“我那时已经是一个严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啊。大史,不管你信不
信,我敢肯定,在苏醒前他们不但治好了我的病,还在睡眠状态下对我进行过精
神治疗。真的,现在的我与那时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怎么会傻到有那种想法,
那种妄想?”
“什么妄想?说说看。”
“一两句说不清,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你在以前的工作中肯定也遇到过妄
想症患者,比如总觉得有人要杀他,听这种人的话,有意思吗?”罗辑说着,把
手中的烟盒慢慢撕碎,这次显示被破坏了,但碎纸片仍在闪烁,成了光怪陆离的
一堆。
“好吧,说件喜事儿:我儿子还活着。”
“什么,”罗辑吃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是他找到我,还没见他的面儿,只通了电话。”
“他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在监狱里待了多长时间,后来也冬眠了,说是要到未来来看
我,谁知道这小子哪儿来那么多钱。他现在在地面上,说好明天过来。”
罗辑兴奋得站了起来,把闪光的纸片扔了一地:“啊,大史,这简直是...我
们得好好喝两瓶。”
“喝吧,这时候的酒太难喝,但劲儿可没减小。”
这时,菜上来了,罗辑一样都没认出是什么,大史说:“好吃不了,倒是有
供应传统农产品的饭店,但那都是很高档的地方。等晓明来了我们就去那里吃。”
但罗辑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服务员身上,这个女孩儿,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
都美得有些不真实,罗辑还发现,餐厅中在席间袅袅穿行的其他服务员也都是这
种天仙般的形象。
“嗨嗨,别盯着它傻看,假的。”大史头也不抬地说。
“机器人?”罗辑问,这个未来总算有了一样他儿时在科幻小说中看到的东
西。
“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呢?”
大史指指机器服务员说:“傻妞一个,就会上菜,它们走的路线都是固定好
的,傻到什么程度?我见过一次饭桌临时挪了地方,它们照样往原地儿放盘子,
结果噼里啪啦都摔了。”
机器人服务员上完了菜,露出甜美的笑容说:“请二位慢用。”它的声音不是
机器腔,十分柔美。接着,它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拿起了史强前面的一把餐刀...
大史的服睛闪电般地从服务员拿餐刀的手上穆到对面的罗辑身上,他敏捷地
跳起来,探身越过桌面,把罗辑从椅子上猛地拉下来。几乎与此同时,美女机器
人挥刀刺去,餐刀剌在原来是罗辑心脏的位置,有力地穿透了椅背,椅子被激活
的信息界面闪亮起来。机器人抽回刀,另一只手仍拿着托盘站在桌旁,那甜美的
笑还留在她那美得不真实的脸蛋儿上。惊慌失措的罗辑挣扎着站起来,朝大史身
后躲,史强摆摆手说:“别怕,它没那么灵活。”
果然,机器美女站着没动,继续持刀微笑,再次用柔美的声音说:“请二位
先生慢用。”
周围被惊动的食客们纷纷围拢过来,吃惊地看着这怪异的场面,然后值班经
理很快赶来了,在听到大史控告餐厅的机器人杀人时,她连连摇头:“先生,不
可能的!它的视觉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上的传感器!”
“我证明,它是拿餐刀刺杀这位先生的,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一个人大声
说,围观的人们也纷纷做出证明。
就在值班经理仍想否认时,机器人美女再次挥刀向椅背刺去,餐刀精确地穿
进上次刺出的洞,引来一片惊呼声。
“二位先生请慢用。”机器美女微笑着说。
餐厅里又有几个人过来了,其中有他们的工程师,他在美女的后脑部接了一
下,美女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强制关机,断点资料已备份。”然后就僵站
在那里不动了。
“可能是软件故障。”工程师擦着冷汗说。
“常见的事吗?”大史讥笑着问。
“不不,我发誓,这事儿我听都没听说过。”工程师说着,指挥两名侍者把
机器人搬走。
值班经理则极力对食客们解释,说在故障原因查清之前将用真人来服务,但
餐厅里的人还是走了一大半。
“先生,你们的反应真快。”一个旁观者敬佩地说。
“冬眠者,他们那个时代,人们对这类突发事件都有足够的应对能力。”另
一个人说,他的衣服上映出一个武侠剑客。
值班经理对罗辑和史强说:“二位先生,这真的是...不过我保证,你们会得
到赔偿的。”
“那好,我们接着吃吧。”大史招呼罗辑又在饭桌旁坐下来,真人服务员把
刚才弄撒的菜又重新端上来一份。
罗辑坐在那里,惊魂未定,椅子靠背上的洞让他后背很不舒服:“大史,好
像这整个世界都在和我过不去...本来,我对这个世界印象挺好的。”
大史看着菜盘沉思着说:“关于这事,我有了一些想法,”他抬起头给罗辑倒
酒,“先别管它,同去再和你细说吧。”
“来,及时行乐,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小时算一小时。”罗辑举起酒杯,“祝
贺你还有儿子!”
“你真的没事儿?”大史笑望着罗辑说。
“我救世主都当过了,还怕什么。”罗辑耸耸肩说,然后喝干了一杯,酒的
味道让他咧嘴皱眉,“这好像是火箭燃料。”
“我就服你这一点,老弟,我一直就服你这一点。”大史竖起拇指说。
史强住的叶子位于这棵树的顶部,是一套很宽敞的房间,生活设施齐全舒适,
有健身房,甚至还有一个带喷泉的室内花园。
史强说:“这是舰队给我的临时住所,他们说我可以用退休金买一片更好的
叶子。”
“现在人们都住得这样宽敞吗,”
“应该是吧,这种建筑能最好地利用空间,一片大叶子就顶我们那时的一幢
楼呢,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人少了,大低谷以后,人少了很多。”
“大史,你的国家可是在太空中。”
“我不会去那儿,我不是已经退休了嘛。”
罗辑在这里感到眼睛舒服了许多,主要是因为史强把房间里的大部分信息窗
口都关上了,但还是有零星的几个在墙面和地板上闪动着。史强用脚点着地扳上
的一个操作界面,把一堵墙全部调成透明的了,夜色中的城市在他们面前展开,
是一片璀璨的巨型圣诞树的森林,飞车流的光链穿行其间。
罗辑走到沙发前,它摸着像大理石般坚硬。“这是坐的吗?”他问,得到大
史肯定的回答后,他小心地坐了上去,感觉却像陷到一块软泥里,原来沙发的座
垫和靠背能够自动适应人体的形状,给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个与其身体表面完全
贴合的模子,使压强最小。
两个世纪前他在联合国大厦静思室中那块铁矿石上的幻觉变成了现实。
“有安眠药吗?”罗辑问,来到这个他认为安全的空间里,疲惫才向他袭来。
“没有,在这儿就可以买。”大史说着,又在墙上操作起来,“这里,非处方
安眠药,这个,梦河。”
罗辑以为他又要看到什么网络传输硬件之类的高技术,但事情比他想的简
单,几分钟后,一辆小型送货飞车悬停在透明的墙壁外,用一支细长的机械手把
药从透明墙上刚出现的圆洞中递进来。罗辑接过大史递来的药。这倒是一个传统
的包装盒,没有什么显示被激活,他看到说明是每次一粒,就拆开包装拿出一粒,
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你等等。”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药盒,细细看了看,又递给罗辑,“这上面
写的是什么,我要的药名叫梦河。”
罗辑看到那是一长串很复杂的英文药名,“我也不认识,不过肯定不是什么
梦河。”
史强在茶几上激活了一个窗口,开始在上面寻找医疗咨询。在罗辑的协助下
他终于找到了一家,那名穿白衣的咨询医生看了看药盒,把眼睛转向拿药盒的大
史,目光有些异样。
“这是哪儿来的?”医生警觉地问。
“买的,就在这里买的。”
“不可能,这是一类处方药,只能在冬眠中心内部使用。”
“这...“和冬眠有什么关系?”
“这是短期冬眠药物,可以使人进入十天至一年的冬眠期。”
“吃了就行吗?”
“不,在服药后要有一整套系统在体外维持人体的内循环功能,才能实现短
期冬眠。”
“要是只吃药呢?”
“那你死定了,但死得很舒服,所以这东西常被用来自杀。”
史强关闭了窗口,把药盒扔到茶几上,与罗辑对视良久后说:“妈的。”
“妈的。”罗辑说,猛地躺回沙发上,就在这时,他遭遇了今天的最后一次
未遂谋杀。
当罗辑的头靠到沙发靠背上时,坚硬的靠背迅速适应他的后脑勺的形状,开
始为他的那个部位形成印模,但这个过程没有停止,罗辑的头和颈部一直陷下去,
然后,靠背在颈部两侧的部分形成了一双触手,死死地卡住了罗辑的脖子,他甚
至没来得厦叫出声来,只能张大嘴,眼睛凸出,两手乱抓。
大史跳起来冲进厨房,拿来一把刀,向那双触手两边猛捅了几下,然后用手
把它们从罗辑的脖子上用力分开。罗辑离开沙发,向前仆倒在地板上,沙发表面
则闪亮起来,显示出一大片错误信息。
“老弟,今天这是我第几次救你的命了?”大史搓着手问。
“好像...第六次。”罗辑喘息着说完,就在地板上呕吐起来,吐完后他无力
地靠到沙发上,随后又立刻触电似的离开,他的两只手甚至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什么时候,我才能学成你那么机灵,能救自己的命?”
“大概永远不行。”大史说,有一台类似于吸尘器的机器滑过来清理地板上
的呕吐物。
“那我就死定了,这个变态的世界。”
“没那么糟,我对这整件事总算有个概念了。第一次谋杀不成功,又接连干
了五次,这不是专业行为,是犯傻,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们得马上联系
警方,等着他们破案怕是不行了。”
“什么地方,谁弄错了?大史,已经过了两个世纪,别拿你那时的思维来套。”
“一样,老弟,这种事情,在什么时代都有一样的地方。至于说谁弄错了,
我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这个‘谁’是不是真的存在...”
这时门铃响了,史强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几个人,他们都穿着便装,但没
等为首的亮出证件,他已经看出了他们的身份。
“哇,原来这个社会还有活着的捕快 警官们请进。”
有三个人进了屋,另外两人警惕地守在门外。为首的警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
他打量着房间,同大史和罗辑一样,他衣服上的显示全部关闭,还有让两人感到
舒服的一点是,他说话不带英文词,讲一口流利纯正的“古汉语”
“我是市公安局数字现实处的郭正明,我们来晚了,真是对不起,这确实是
工作上的疏忽。这类案件最近一次发生也是半个世纪前了。”他向大史深鞠一躬,
“向前辈表示敬意,您的这种素质,在现在的警务人员中已经很难看到了。”
在郭警官说话时,罗辑和大史都注意到房间里的所有信息窗口都熄灭了,显
然,这片叶子已与外部的超级信息世界断开了。另外两名警察在忙活着,罗辑从
他们手中看到了一件久违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只是那台电脑薄得像一张纸。
“他们在为这片叶子安装防火墙。”郭警官解释说,“请放心,你们现在是安
全的,另外我保证,你们会得到政府公共安全系统的赔偿。”
“我们今天,”大史扳着指头数了数,“已经获得四次赔偿了。”
“我知道,而且还有许多部门的许多人要为你们这事儿丢掉职位,所以恳请
二位协助,以便使我不包括在内。先谢谢了。”郭说着,向罗辑和大史鞠躬。
大史说:“理解理解,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时候,需要我们介绍情况吗?”
“不用,其实对你们的跟踪一直在进行,只是疏忽了。”
“那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KILLER 第5.2 版。”
“什么?”
“一种计算机网络病毒,地球三体组织在危机一个世纪左右首次传播的,以
后又有多次变种和升级。这是一种谋杀病毒,它首先识别目标的身份,有多种方
式,包括通过每人体内的身份芯片。一旦发现和定位了目标,KILLER 病毒就操
纵一切可能的外部硬件进行谋杀,具体表现就是你们今天经历的,好像这世界上
的所有东西都想杀你,所以当时有人把这东西叫现代魔咒。有一段时间KILLER
软件甚至商业化了,从网络黑市买来后,只要输人目标的身份特征,把病毒放到
网上,那这人就是逃脱一死,在社会上也很难生活下去。”
“这个行当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高!”大史感叹道。
“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还能运行?”罗辑感到很不可思议。
“可以的,计算机技术早就停止进步了,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的系统都能
兼容。KILLER 病毒在刚出现时杀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位国家元首,但后来被杀
毒软件和防火墙抑制住了,渐渐消失。可这一版KILLER 是专为攻击罗辑博士编
制的,由于目标一直处于冬眠状态,所以它从来没有机会进行显性的动作和表现,
一直处于潜伏状态,没有被信息安全系统发现和记录。直到罗辑博士今天在外界
出现,KILLER5.2 才激活了自己并完成使命,只是,现在它的创造者已经灭亡了
一个世纪。”
“直到一个世纪前,他们还在追杀我?”罗辑说,已经消失的某种思绪又回
来了,他极力摆脱了它。
“是的,关键是这个版本的KILLER 病毒是为您专门编制的,从未被激活过,
所以才能潜伏到今天。”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大史问。
“正在全系统清理KILLER5.2,但这需要时间,完成之前有两个选择:一是
暂时给罗辑博士一个虚假的身份,但这并不能绝对保证安全,还可能造成其他更
严重的后果。因为ETO 的软件技术十分高明,KILLER5.2 有可能已经记录了目
标更多的特征。一个世纪前曾经有过一个轰动一时的案例:在被保护人使用假身
份后,KILLER 进行模糊识别,同时杀死了包括目标在内的上百人;另一个选择
是我建议的:你们到地面上去生话一段,在那里,KILLER5.2 没有硬件可以操纵。”
大史说:“同意,即使没有这事,我也想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有什么?”罗辑间。
大史解释说:“冬眠苏醒者大部分都生活在地面上,在这里很难适应的。”
“是这样,至少应该去过菠一段时间。”郭警官说,“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
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习惯和两性关系等等,与两个世纪前相比已经变化很大,
我们很难一下子适应的。”
“可你适应得很好。”大史打量着郭警官说,他和罗辑都注意到了他说“我
们”。
“我是因自血病冬眠的,苏醒的时候年龄小,才十三岁。”郭正明笑笑说,
“不过后来的难处别人也很难体会,仅仅精神治疗我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
“在冬眠者中,像你这样真正适应现代生话的人多吗?”罗辑问。
“多,不过地面上也可以过得很好。”
“增援未来特遣一队指挥官章北海报到。”章北海敬礼说。
在亚洲舰队司令官的背后,灿烂的星河浩荡流过。木星轨道上的舰队司令部
时刻处于旋转状态,以产生人工重力。章北海发现,这里的室内照明都比较暗,
窗子却很宽大,似乎尽力使内部环境与外部的太空融为一体。
司令官向章北海还礼:“前辈,你好。”他看上去很年轻,东方人的脸庞被肩
章和帽徽发出的光芒照亮。在苏醒后的第六天,当章北海领到舰队的军装时,他
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军军徽: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
芒又是四柄利剑的形状。两个世纪过去了,军徽的变化不大,但此时舰队本身已
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大国,它的最高领导人是总统,司令官仅负责军事。
章北海说:“不敢,首长,我们现在是一切都要学习的新战士。”
司令官微笑着摇摇头,“不要这么说,这里的一切你们都能学会,而你们所
具有的某些素质,我们是永远学不到的,这也是现在苏醒你们的原因。”
“中国太空军司令员常伟思将军托我向您问好。”
章北海这话触动了司令官心中的什么东西,他转身面对着窗外的星河,仿佛
在眺望时间长河的上游。“他是一名卓越的将帅,是亚洲舰队的奠基人之一,现
在的太空战略,仍然在他两个世纪前创立的框架之内,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
“今天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梦想。”
“但这一切都是从他那时...从你们那时开始的。”
这时,木星出现了,先是一个弧形的边缘,很快占满了窗于的全部视野,整
间办公室全部沉浸在它发出的橘黄|色光芒中,在那广阔的氧氦大气海洋中,呈现
着梦幻般的花纹,总体构图的宏大令人窒息,局部的细密又使人迷惑。大红斑缓
缓移入窗口,这个可以容纳两个地球的超级龙卷风,此时看上去像是这个迷离世
界的一只没有瞳仁的巨眼。三大舰队都把木星作为主要基地,是因为其氢氨海洋
中有取之不尽的核聚变燃料。
章北海被木星的景象迷住了。这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新疆域,此时真实地呈
现在眼前。直到木星缓缓移出窗口,他才开口说话:“首长,正是这个时代的伟
大成就,使我们的使命变得没有必要了。”
司令官转过身来说:“不,不能这样说,增援未来计划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举
措。在大低谷时代,太空武装力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那时,增援特遣队对
稳定局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可我们这一支却来晚了。”
“很抱歉,情况是这样的。”司令官说,这时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很柔和,“在
你们之后,又派出了多批增援未来特遣队,最后派出的被最先唤醒。”
“首长,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样他们的知识结构与当时更接近一些。”
“是的,当冬眠中的特遣队只剩你们一支时,大低谷已经过去很久,世界进
入高速发展期,失败主义几乎消失了,唤醒你们也就没有必要,当时,舰队曾做
出决定:让你们直达末日之战。”
“首长,这确实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章北海激动地说。
“也是所有太空军人最高的荣誉,他们清楚这点,才这样决定。但现在情况
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你当然已经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后流动的星河,“末日之
战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这很好,首长,与人类即将迎来的伟大胜利相比,作为军人的这点小小的
遗憾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希望能答应我们一个请求:让我们到舰队的最基层去做
普通士兵,干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司令官摇摇头,“从苏醒之日起,特遣队所有人员的军龄将继续,军衔在原
有基础上提升一至两级。”
“首长,这样不行,我们不想在机关里了却残生,只想到舰队的第一线。在
两个世纪前,太空舰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离开它,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但
即使在现有的军阶上,我们也无法胜任舰队的工作。”
“我没有说让休们离开舰队,恰恰相反,你们都将在战舰上工作,完成一个
极其重要的使命。”
“谢谢首长,但,现在我们还能有这样的使命吗?”
司令官没有回答,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一直这样站着能适应吗?”司令
部的所有办公室中都没有椅子,办公桌的高度也是为站着使用设计的,司令部旋
转产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着感觉差别不大。
章北海笑着点点头,“没问题,我在太空中也待过一年的时间。”
“那语言呢?同舰队的人交流有困难吗9”
现在司令官在讲标准的汉语,但三大舰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与地球上
的现代汉语和现代英语都有些相似,只是把这两种语言更均匀地融合了,词汇中
汉、英各占一半。
“开始有些不适应,主要是分不清汉英词汇,但很快就能听懂了,表达要困
难些。”
“没关系,你们就直接说汉语或英语,我们都能理解。这么说,参谋部已经
同你们充分交流了。”
“是的,到基地后的这些天,他们向我们全面介绍了情况。”
“那你一定了解思想钢印的事。”
“是的。”
“最近的调查,仍然没有发现钢印族的任何迹象,对此你怎么看?”
“我认为,一种可能是钢印族已经消失,另一种可能是他们隐藏得很深。如
果一个人只是有一般的失败主义思想,他是会对别人倾述的;但这种被技术固化
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坚定不移,这样的信念必然产生相应的使命感。失败主义
与逃亡主义是紧密相联的,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那么他们必然把实现宇宙逃亡
作为自己的终极使命,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深深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
司令官赞许地点点头:“分析得很好,这也是总参谋部的看法。”
“首长,后一种情况很危险。”
“是的,尤其是在三体探测器已经逼近太阳系的时候。目前,以指挥系统的
类型来分。舰队的战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分散型指挥系统,这是一种传统的结
构,与你指挥过的海上舰艇类似,舰长的命令是由各级操作人员执行的;另一类
是集中型指挥系统,舰长的命令由飞船的计算机系统自动执行,后期建造和正在
建造中的先进的太空战舰都属于这种类型。思想钢印所产生的威胁,主要是针对
这一类型的战舰,因为在这种指挥系统中,舰长拥有极大的权力,他可以单独控
制战舰的起航和停泊,控制航向航速,也可以控制很大一部分武器系统的使用。
在这种指挥系统中,可以说,战舰就像是舰长身体的一部分。目前,在舰队所拥
有的695 艘恒星级战舰中,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有179 艘,这些战舰上的指挥官,
将是重点审查对象。本来,在审查过程中,所涉及到的战舰都应处于停泊封存状
态,但从目前情况看做不到这一点,现在,三大舰队都在积极准备对三体探测器
的拦截行动,这是太空舰队对三体入侵者的第一次实战,所有战舰必须随时处于
待命状态。”
“那么,首长,这期间必须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可靠的人。”
章北海说,他一直在猜测自己的任务,但还没猜出来。
“谁可靠呢,”司令官问道,“我们不知道思想钢印的使用范围,更没有钢印
族的任何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靠,包括我。”
这时,太阳在窗外出现了,虽然从这里看,它的亮度比在地球要弱许多,但
当日轮经过司令官身后时,他的身体还是隐没于泛出的光芒中,只有声音传了过
来。
“但你们是可靠的,在你们冬眠时,思想钢印还不存在,而你们在两个世纪
前被选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诚和信念,你们是舰队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
赖的群体了。所以,舰队决定,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你们,你们将
被任命为执行舰长,原舰长对战舰的所有指令,都要通过你们来向指挥系统发
出。”
章北海的眼睛中,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他说:“首长,这恐怕不行。”
“接到任务先说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传统吧。”
司令官话中的“我们”和“传统”这两个词让章北海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
知道,两个世纪前那支军队的血脉仍在太空舰队中延续。
“首长,我们毕竟来自两个世纪前,放到我在海军的那个时候,这就等于让
北洋水师的管代来指挥二十一世纪的驱逐舰。”
“你是不是认为邓世昌和刘步蟾真的就不能指挥你们的驱逐舰?他们都有
文化,英语很好,可以学习嘛。现在,太空战舰舰长的指挥工作是不涉及技术细
节的,只发出宏观命令,战舰对他们是一个黑箱状态。再说,你们作为执行舰长
期间,战舰只是停泊在基地,并不起航,你们的任务就是向控制系统传达原舰长
的命令。在这之前判断这些命令是否正常,这个通过学习应该能做到。”
“那我们掌握的权限也太大了,可以让原舰长仍掌握这些权限,我们对他们
的命令进行监督。”
“仔细想想你就知道这不行,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并占据了关键战位,他们
可以采用各种手段避开你们的监督,包括刺杀监督者。你要知道,一艘处于待命
状态的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战舰,使它起航只需三个命令,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的。
所以,必须让指挥系统只承认执行舰长的命令。”
交通艇飞过亚洲舰队木星军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飞行在层峦叠障的群山之
上,每一道山脉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战舰。军港此时正运行在木星的背阴面,在
行星表面发出的磷光和上方木卫二发出的银白色月光中,这钢铁的群山静静沉睡
着。不一会儿,一团耀眼的自光从山脉尽头升起,一瞬间把停泊的舰队照得清晰
无比。章北海感觉自己在目睹群山上的日出,舰队甚至在木星汹涌的大气层上投
下了一个移动的阴影。直到第二个光团在舰队另一侧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们不
是太阳,而是两艘正在人港的军舰,减速时它们的核聚变发动机正对着港口方向。
据送章北海赴任的舰队参谋长介绍,现在港内停泊着四百多艘战舰,相当于
亚洲舰队战舰总数的三分之二,亚洲舰队在太阳系内外围空间巡航的其余舰只也
将陆续回港。
陶醉于舰队壮观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参谋长,这样召回
所有舰只,会不会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钢印族立即行动?”
“哦,不,命令所有战舰回港是基于另一个理由,这理由是真实的,不是借
口,但说起来有些可笑。最近你没看新闻吧?”
“没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选择’号的资料。”
“不用这么急,从前一段的基础培训看,你们都掌握得很好。下面对工作的
熟悉到舰上后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现在三大舰队都力争
承担拦截三体探测器的任务,吵成一团,在昨天的联席会议上总算达成一个初步
协议:各舰队的所有战舰全部回港集结,并有一个专门委员会监督这一行动的执
行,以免某一舰队擅自出动舰只实施拦截行动。”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任何一方拦截成功,得到的情报和技术信息应该是
共享的。”
“不错,这只是一个荣誉问题。同三体世界进行首次接触的舰队,在政治上
能得分不少。为什么我说可笑呢?这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便宜事,最大的失败也不
过是探测器在拦截过程中自毁,所以大家都抢着做这件事。如果这是同三体主力
舰队的战斗,各方大概都会想尽办法保存实力,所以说现在的政治,与你们那时
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选择’号。”
在变通艇飞向“自然选择”号的过程中,这座钢铁山峰的巨大渐渐显现出来。
这时,章北海的脑海中浮现出“唐”号的影子。“自然选择”号的外形与那艘两
个世纪前的海上航空母舰完全不同,前者圆盘形的主舰体与圆柱形的发动机形成
两个完全分离的部分。当“唐”号夭折时,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个精神家园,尽
管那个家园他从未人住过。现在,这艘巨型宇宙飞船又给了他家园的感觉,在“自
然选择”号伟岸的舰体上,他那流浪了两个世纪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像一个孩
子一样扑向某种巨大力量的怀抱。
“自然选择”号是亚洲舰队第三分舰队的旗舰,无论是在吨位还是性能上,
它都是舰队首屈一指的。它拥有最新一代的无工质聚变推进系统,全功率推进时,
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舰内生态循环系统十分完美,能够进行超长
时间续航。事实上,这套生态系统的实验型号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开始了试运
行,到目前为止仍未出现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也是
舰队里最强大的,它那由伽马射线激光、电磁动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际鱼雷所
构成的四位一体的武器系统,能够单独摧毁一个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现在,“自然选择”号已占据了全部视野,从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
章北海看到,飞船的外壁如镜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气海洋,从这个广
阔的镜面上,也能看到渐渐驶近的交通艇的映像。
飞船外壁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入口,交通艇径直飞入,并很快减速停下,
参谋长打开舱门率先出艇。这时章北海略略紧张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交通艇并
没有经过过渡舱,但他立刻感到从从门外涌入的清新空气。有气压的舱室直接向
太空开口,却能够避免舱内空气外泄,这是一种他尚不知晓的技术。
章北海和参谋长身处一个巨大的球体内,最大直径处有足球场大小。太空飞
船的舱室普遍采用这种球形结构,飞船加速、减速和转向时,球体的任何一处都
可能成为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状态下,球体的中心是人员的主要活动空间。
在章北海所来自的时代,太空舱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筑结构,所以他对这种全新的
太空舱室结构很不适应。参谋长告诉他,这里是飞船上歼击机的机库,但现在这
里没有一架星际歼击机,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自然选择”号两千名
官兵组成的方阵。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时候,各国太空军就开始在太空失重状态下进行队列操
练,并制定了相应的规范和操典。然而实施起来十分困难,在舱外,人员只能借
助航天服上的微型喷汽推进器移动,在舱内则没有任何推进设备,只能通过推舱
壁和划动空气来移动和定位。在这种情况下,排成一个整齐的队列是很困难的。
现在,看到两千多人在毫无依托的空间中排列成如此严整的悬浮方阵,章北海很
是惊讶。现在,人员在失重的舱内移动主要是借助磁力腰带,这种腰带由超导体
制成,内部有环形电流,所产生的磁场能够与飞船船舱和廊道中无所不在的磁场
相互作用,通过握在手中的一个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飞船内部自如地移动。
章北海自己现在就系着一条这样的腰带,但要掌握它还需要学习技巧。
章北海看着方阵中的太空战士们。他们都是在舰队中成长的一代人,身材修
长,没有地球重力下长大的人的强壮和笨拙,却充满了太空一族的轻灵和敏捷。
在方阵前面有三名军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中间的那位美丽的年轻女性身
上,她的肩上有四颗星在闪亮,应该是“自然选择”号的舰长。她是太空新人类
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来还要高出不少,她从方阵前轻盈地移过来,
那高挑苗条的身材像飘浮在空间中的一个飘逸的音符。当她在章北海和参谋长面
前停下时,本来飘在后面的秀发很有弹性地在白皙的颈项旁跳动着,她的眼睛充
满清澈的阳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为钢印族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
“我是‘自然选择’号舰长东方延绪。”她向章北海敬礼说,眼睛中露出一
种俏皮的挑战,“我代表全舰官兵送给前辈一件礼物。”她向前伸出双手,章北海
看到了她拿着的那件东西,外形虽变化很大,但他仍能认出那是一支手枪,“如
果真发现我有失败主义思想和逃亡企图,前辈可以用它杀了我。”
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树建筑的树干就是一根支撑地下城市穹顶的支
柱,从树干中乘电梯就可直达地面。其间要穿过三百多米的地层。当罗辑和史强
走出电梯时,有种怀旧的感觉,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是:出口大厅的墙壁和地板
上没有被激活的显示窗口了,各种信息显示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真正的显示屏
上。这里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铁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闪亮。
当他们走出大厅的密封门时,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气息。
“那是我儿子!”大史指着一个正在跑上台阶的男人喊道。罗辑远远地只能
看出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大史这么肯定让他有些惊奇。史强迎着那人快步走下
台阶,罗辑没有看他们父子团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黄|色的,现在罗辑知道为什么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从万米高空拍摄
了,从地面看天,只能见到一轮边缘模糊的太阳。沙土覆盖着地面的一切,当车
辆从街道上驶过时,都拖着长长的尘尾。现在罗辑又看到了一样过去的东西:在
地面上行驶的车。这些车显然不是用汽油驱动的,它们形状各异,有新有旧,但
都有一个共同点:车顶上都装着一块像遮阳篷似的片状物。在街道对面,罗辑看
到了过去的楼房,它们的窗台上都积满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
一个没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间里显然是住着人的,罗辑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
服,甚至还看到了有的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草。他向远处看,虽然浮着沙尘的空
气能见度不高,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建筑轮廓,于是知道这确实是自
己两个世纪前度过半生的城市。
罗辑走下台阶,来到那两个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的男人旁边,他走近一看这
个中年人的样子,就知道史强没有认错人。
“爸,算起来我现在只比你小五岁了。”史晓明说,一边擦去眼角体的泪水。
“还不错,小子,我他妈真怕一个白胡子老头叫我爹呢。”史强大笑着说,
然后把罗辑介绍给儿子。
“啊,您好,罗老师,您当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晓明瞪眼打量着罗辑
说。
他们三人向停在路边的史晓明的车走去,上车前,罗辑问车顶上那一大片东
西是什么。
“天线呗,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里漏出来的那点儿电,所以天线就得
大些,就这动力也只够在地上跑,飞不起来。”
车开得不快,不知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行驶在沙地上的缘故。罗辑看着车窗
外沙尘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史晓明和他父亲说个没完。他Сhā不上
嘴。
“妈是危机34 年去世的,当时我和你孙女都在她身边。”
“哦,挺好...没把我孙女带来?”
“离婚后跟了她妈,我也查了档案,这孩子是在危机105 年去世的,活了八
十多岁呢。”
“可惜没见过面儿...你是哪年刑满出来的?”
“19 年。”
“以后干了什么?”
“什么都干,开始没出路,继续招摇撞骗呗,后来也干了点儿正经买卖,有
了些钱。看到大低谷的苗头后,就冬眠了。那时也没想到后来能好起来,只是想
来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还在吗?”
“七十年后又续了产权,但接着住了不长时间就拆迁了,后来买的那一套倒
是还在,我也没去看过。”史晓明指指外面,“现在城里的人口还不及我们那时的
百分之一,知道这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就是爸你一辈子供的房子,现在都空着,
随便住了。”
罗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两人谈话的问喊,问:“苏醒的冬眠者都住在旧城
里吗?”
“哪儿啊,都住在外面,城里风沙太大,主要也是没什么事情干。当然也不
能住得离地下城太远,否则就取不上电了。”
“你们还能干什么事?”史强问。
“你想想,这年头我们能干孩子们不能干的是什么?种地呗!”同其他冬眠
者一样,不管法律年龄如何,史晓明还是习惯把现代人叫“孩子们”。
车出了城市,向西驶去,沙尘小了些,公路露了出来。罗辑认出这就是当年
的京石高速公路。现在,路两旁都是漫漫黄沙,过去的建筑还都屹立在沙中,但
真正使沙化的华北平原显出生机的,是一处处由稀疏的树林围起来的小绿洲,据
史晓明说,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点。
车驶入了一个绿洲,这是被防沙林围起来的一个居民小区。史晓明说这叫新
生活五村。一下车,罗辑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层居民
楼,楼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在从沙土中
长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足球...
史晓明家住在六楼,他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九岁,是危机21 年因肝癌冬眠的,
现在十分健康,他们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孩子叫史强祖爷爷。
为史强和罗辑接风的午宴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产品,还有附近农场产的鸡
和猪肉,甚至酒都是自酿的。邻居的三个男人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他们和史晓明
一家一样,都是较早的几批冬眠者。那时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贵的事,所以这些人
当初都是很富有的社会上层人士或他们的子女,但现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
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晓明特别介绍一位邻居,说他叫张延。是当年
被他骗过的张援朝的孙子。
“您不是让我把骗人家的钱都还上吗?我出去后就开始还了,因此认识了延
子,当时他刚大学毕业。我们受了他们家两个老邻居的启发,傲起了殡葬业务,
我们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阳系,后来发展到
可以把整个遗体发射出去,当然价钱不低;深是指矿井葬,开始用的是废矿井,
后来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体人掘墓呗。”
被史晓明叫作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岁的样子,晓明解释说延子
中间苏醒过三十多年,之后才再次冬眠。
”你们这里在法律上是什么地位呢?”罗辑问。
史晓明说:“与现代人居住区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算城市的远郊区,有正
规的区政府。这里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现代人城里也常有人到这里来玩
儿。”
张延接着说:“我们都管现代人叫点墙的,因为他们刚来时总不由自主地向
墙上点,想激活些什么。”
“这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吗?”史强问。
几个人都说还不错。
“可我路上看到你们种的地,庄稼长成那德性,能养活人?”
“怎么不能”现在在城市里,农产品都属于奢侈品...其实政府对冬眠者还是
相当不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干,靠国家给的补贴也能过舒服日子。但总得找点儿
事干,要说冬眠人会种地那是瞎说,当初谁也不是农民,但我们也只有这个可干
了。”
谈话很快转移到前两个世纪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么回事,”罗辑问出了他早想问的问题。
人们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来,史晓明看看饭快吃完了,才把话题继续下去:
“你们这些天来多少也知道一些吧,这说起来话长了。你们冬眠后的十几年里,
日子过得还行,但后来,世界经济转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气也
紧张起来了,真的感觉像是战争时期了。”
一个邻居说:“不是哪几个国家,全球都那样儿,社会上很紧张,一句话说
不对,就说你是ETO 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还有黄金时代的影视,开始是限
制,后来全世界都成禁品了,当然东西太多也禁不住。”
“为什么?”
“怕消磨斗志呗。”史晓明说,“不过只要有饭吃,还能凑合着过,但后来,
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开始挨饿,这大概是罗老师他们冬眠后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为经济转型?”
“是,但环境恶化也是重要原因。当时的环保法令倒还都有,但那正是悲观
时期,人们普遍都有一个想法:环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个花园儿,还不
是留给三体人?到后来,环保甚至与ETO 划上等号,成了人奸行为,像绿色和
平组织这类的。都给当做ETO 的分支镇压了。太空军工使得高污染重工业飞速
发展,环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温室效应,气候异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开始时。”另一个邻居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儿,
沙漠从长城那边儿向这边儿推进,不是!那叫Сhā花式侵蚀,内地好好的一块块地
方,同时开始沙化,从各个点向外扩散,就像一块儿湿布被晒干那样。”
“然后是农业大减产,储备粮耗光,然后...然后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预言真成了现实?”罗辑问。
史晓明苦笑三声,“我的罗老师啊,倒退一百年?您做梦吧!那时再往前一
百年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吧,与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
一九三几年,人多啊,八十三亿!”他说着指指张延,“他见过大低谷,那时他苏
醒过一阵儿。”
张延喝干了一杯酒,两眼发直地说:“我见过饥饿大进军,几千万人逃荒,
太平原上沙土遮天,热天热地热太阳,人一死,立马就给分光丁...真他蚂是人间
地狱,影像资料多的是,你们可以自己看,想想那个时候都折寿啊。”
“大低谷持续了半个世纪吧,就这么五十来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亿降到三
十五亿,体们想想吧,这是什么事儿!”
罗辑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防沙林带眺望外面的沙漠,黄沙覆盖
的华北平原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地向天边延伸,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后来呢?”大史问。
张延长出一口气,好像不用再谈那一段历史让他如释重负似的,“后来嘛,
有人想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开了,都怀疑即使是为了末日战争的胜利,付出这
么多到底值不值。你们想想,怀里快饿死的孩子和延续人类文明,哪个重要?你
们现在也许会说后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时就不会那么想了,不管未来如何,当
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在当时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
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想,很快全世界都这么想了,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后来成了
历史的名言...”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罗辑接下来说,他仍看着窗外
投有回头。
“对对,是这个,给岁月以文明。”
“再后来呢?”史强又问。
“第二次启蒙运动,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二次法国大革命...那些事儿,你们
看历史书去吧。”
罗辑惊奇地转过身来,他向庄颜预言过的事竟然提前两个世纪变成现实了。
“第二次法国大革命?还在法国?”
“不不,只是这么个说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后,新上来的各国政府都全
部中止了太空战略计划,集中力量改善民生。当时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技术:利
用基因工程和核聚变的能量,集中大规模生产粮食,结束了靠天吃饭的日子,这
以后全世界才不再挨饿。接着一切都恢复得很快,毕竟人少了,只用二十多年时
间,生活就恢复到了大低谷前的水平,然后又恢复到黄金时代的水平。人类铁了
心地沿着这条舒服道儿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头了。”
“有一个说法罗博士一定感兴趣。”一个邻居凑近罗辑说,他在冬眠前是一
名经济学家,想问题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说人类世界这大病一场,触
发了文明机体的免疫系统,像前危机时期(1)那样的事儿再也不会发生了,人文
原则第一,文明延续第二,这已是当今社会的基础理念。”
①指三体危机出现后至大低谷结束的时期。
“再后来呢?”罗辑问。
“再后来,邪门儿的事儿发生了。”史晓明兴奋起来,“本来,世界各国都打
算平平安安过日子,把三体危机的事儿抛在了脑后,可你想怎么着,一切都开始
飞快进步,技术进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战略计划中的那些技术障碍竟然一个接
一个都突破了!”
“这不邪门儿,”罗辑说,“人性的解放必然带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
“大低谷后大约过了半个世纪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体入侵这回事
了,觉得还是应该考虑战争的事,况且现在人类的力量与太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又宣布全球进入战争状态,开始建造太空舰队。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各国
都在宪法上明确:太空战略计划所消耗的资源应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应对世
界经济和社会生活产生灾难性的影响。太空舰队就是在这一时期成为独立国家
的...”
“其实你们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事儿,”经济学家说,“只想着怎么把今后
的日子过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实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话:给时光以生
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来,为了新生活!”
他们喝干了最后一杯酒,罗辑向经济学家致意,认为这话说得很好,他现在
心里所想的,只有庄颜和孩子,他要尽快安顿下来,再去苏醒她们。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
在进入“自然选择”号后,章北海才发现现代指挥系统的演进已超出他的想
象。这艘太空巨舰,体积相当于三艘二十一世纪海上最大吨位的航空母舰,几乎
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没有驾驶舱和指挥舱,也没有舰长室和作战室,事实上,任
何特定功能的舱室都没有,舰上的舱室几乎都一样,都是规则的球形,只是大小
不同。在舰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数据手套激活全息显示屏,这在已经超信息
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见,因为在那里,全息显示也是很昂贵的东西。同时,在任
何位置,只要拥有相应的系统权限,就可以调出完整的各级指挥界面。包括舰长
指挥界面,也就是说,舰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驾驶舱、指挥舱、舰长室或作
战室,甚至包括廊道和卫生间!在章北海的感觉中,这很像二十世纪末计算机网
络系统的演变,那是由客户,服务器模式,向流览器/服务器模式的转变,前者
只能在安装了特定软件的计算机上才能对服务器进行存取,而后者,用户可以在
网络任何位置的计算机上访问服务器,只要有相应的权限就行。
现在,章北海和东方延绪就同在一间普通舱室中。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没
有任何仪表和屏幕,只是球形舱,舱壁在平时是白色的,置身其中仿佛处于一个
大乒乓球里。当飞船加速产生重力时,球形舱壁的任何一处都可以变形适应身体
的形状而成为座椅。
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个以前很少有人想象到的现代技术特色——去设施
倾向。这种倾向在地球上还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设施化”已成为比地球世界更
先进的舰队世界的基本结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简洁空荡的,几乎见不到任何设
施,只有在需要时,设施才会出现,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现。世界在被技
术复杂化后,正在重新变得简洁起来,技术被深深地隐藏在现实的后面。
‘现在我们来上你在舰上的第一课。”东方延绪说,“当然课不应该由我这个
接受审查的舰长来讲,但舰队中别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们今天演示如何启动
‘自然选择’号,使其进入航行状态,其实你只需要记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
钢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说着。用数据手套在空中调出了一幅全息星图,“它与你
们那时的空间图可能有了些变化,但仍是以太阳为坐标原点的。”
“在培训中学过,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说,看到星图,二百年前与常伟
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阳系空间图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现在的这幅星图,精确地
标注了以太阳为中心半径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天体位置,空间范围是当年那幅
图的上百倍。
“其实不需要看懂,目前情况下,向图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许的如果
我是钢印族,企图劫持‘自然选择’号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选择一个方
向,就是这样...”东方延绪把星图上的某一点激活为绿色,“当然我们现在处于
模拟状态,我已经没有这个权限,你即将获得舰长权限。我就要通过你来进行这
个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这个操作要求,那就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你应该拒
绝,并可以报警了。”
在航行方向被激活后,空中出现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以前的培训中,章北海
早已把这个画面和相应的操作烂熟于心,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东方延绪的讲解,
看她如何把这巨舰由全关闭状态提升至休眠状态,然后进一步提升至待命状态,
最后进入“前进一”状态。当他和特遣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一界面时,最令他们
感到惊异的是它的简洁,其中没有任何技术细节。
“现在,如果是真实操作,‘自然选择’号就起航出港了。怎么样,比你们
那时的飞船操作简单吧?”
“是的,简单多了。”
“一切都是自动操作,技术过程对舰长全部隐藏起来。”
“这里只显示简单的总体参数,那你们如何知道飞船的运行状况呢?”
“运行状况由下面各级军官和军士来监视,他们的显示界面要复杂些,级别
越向下,所面对的界面越复杂。作为舰长和副舰长,我们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我
们应该思考的事...好,我们继续:如果我是钢印族...我又这样假设了,你对这个
假设看法如何?”
“以我的身份,对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
“好吧。如果我是钢印族,我会把推进功率直接设定为‘前进四’,舰队中
的任何其他舰只,都不可能追上在‘前进四’状态下加速的‘自然选择’号。”
“但你做不到,即使有权限好像也不行。只有检测到全体乘员都处于深海状
态时,系统才会进入‘前进四’推进。”
当处于最高推进功率时,飞船的加速将达到120G,所产生的超重是正常状
态下人体承受极限的十多倍,这时就要进入深海状态,即在舱室中注满一种叫“深
海加速液”的液体。这种液体含氧量十分丰富,经过训练的人员能够在液体中直
接进行呼吸,在呼吸过程中,液体充满肺部,再依次充满各个脏器。这种液体早
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就有人设想过,当时的主要目的是实现超深潜水,当人体充满
深海加速液时,与深海中的压力内外平衡,就具备了深海鱼类那样的超级承压能
力。在飞船超高加速的过载状态下,充满液体的舱室压力环境与深海类似,这种
液体现在被用于作为宇宙航行超高加速中的人体保护液,所谓“深海状态”也就
由此得名。
东方延绪点点头说:“但你们也一定知道,有办法绕过这种检测。只要把飞
船设定为遥控状态,系统就会认为舰内没有人,也就不进行这样的检测了,这种
设定也属于舰长权限。”
“我做一下,你看对不对。”章北海也在自己面前激活了一个界面,开始进
行设定飞船遥控状态的操作,这过程中他不时看看手上的一个小本子。
“现在有更高效率的记录方法。”东方延绪看着那个小笔记本笑着说。
“呵,我习惯这样,尤其对最重要的事。总感觉这样记下来比较踏实。现在
找不到笔了,我在冬眠之前带了两支,可现在就那支铅笔还能用。”
“不过你学得很快。”
“那是因为指挥系统中保留了许多海军的风格,这么多年了,甚至有些名词
都没变,比如设定推进功率是‘前进几’等等。”
“太空舰队就是起源于海军...好了,你将很快被授予‘自然选择’号执行舰
长的系统权限,战舰也将进入A 级待命状态,用你们那时的话来说,升火待发:”
东方延绪伸出修长的手臂在空中转了一圈,章北海一直也没有学会用超导腰带做
这个动作。
“我们那时已经不升火了,不过看得出来,你对海军的历史很了解。”章北
海尽力避开这个容易使她对他产生敌意的敏感话题。
“一个浪漫的军种。”
“太空舰队不是继承了这种浪漫吗?”
“是的,不过我就要离开它了,我打算辞职。”
“因为审查?”
东方延绪转头看着章北海,她那浓密的黑发又在失重中弹跳起来,“你们那
时常遇到这种事儿,是吗?”
“也不一定,但如果遇到,每个同志都会理解的,接受审查也是军人职责的
一部分。”
“两个世纪已经过去,这不是你们的时代了。”
“东方,不要有意拉大代沟,我们之间总是有共同之处的,任何时代,军人
都需要忍辱负重。”
“这是在劝我留下吗?”
“不是。”
“思想工作,是这个词吧,这不曾经是你的职责吗?”
“现在不是了。我有新的职责。”
东方延绪在失重中轻盈地围着章北海飘浮着,似乎在仔细研究他,“是不是
在你们眼里,我们都是孩子?半年前我到过地球一次,在一个冬眠者居住区,一
个六七岁的男孩叫我孩子。”
章北海笑了笑。
“你这人几乎不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笑起来时很有魅力我们是孩子吗?”
“在我们那时,辈分是很重要的,在当时的农村,也有大人依照辈分把孩子
叫大伯大姑的。”
“但你的辈分在我眼中不重要。”
“这我从你眼里看出来了。”
“你觉得我的眼睛好看吗?”
“像我女儿的眼睛。”章北海不动声色的回答迅速而从容,令东方延绪很吃
惊。他并没有把目光从东方身上移开,她身处洁白的球体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因
她的美丽而隐去似的。
“你女儿,还有妻子,没陪你来吗,据我所知,特遣队的家属都可以冬眠。”
“她们没有来,也不想让我来,你知道,按当时的趋势,未来的前景是很黑
暗的,她们责备我这样做不负责任。她和她母亲都不回家住了,可就在她们离开
后的第二天深夜,特遣队出发的命令下来了,我都没来得及同她们最后见上一面。
那是个冬天的深夜,很冷,我就那么背着背包离开了家...当然,我没指望你能理
解这些。”
“理解...她们后来呢?”
“我妻子是在危机47 年去世的,女儿在81 年去世。”
“都经历了大低谷。”东方延绪垂下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在面前激
活了一个全息显示窗口,把整体显示模式调到外部状态。
白色的球形舱壁像蜡一样消融了,“自然选择”号本身也消失了,他们悬浮
在无际的太空中。面对着银河系迷雾般的星海,他们变成了宇宙中的两个独立的
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四周只有空间的深渊,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
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想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章北海有过这种感
觉,那是一百九十年前,他穿着航天服只身悬浮于太空中,握着装有陨石子弹的
手枪...
“我喜欢这样,飞船和舰队什么的,都是外在的工具,在精神上都是可以省
略的。”东方延绪说。
“东方。”章北海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美丽的舰长转过身来,她的双眸中映着银河系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杀了你,请原谅。”章北海轻声说。
东方延绪对这话付之一笑,“你看我像钢印族吗?”
章北海看看她,在从五个天文单位外照来的阳光中,她像是一根飘浮在星海
背景上的轻盈的羽毛。
“我们属于大地和海洋,你们属于星空。”
“这样不好吗?”
“不,这样很好。”
“三体舰队探测器熄灭了!”
得到值勤军官的这个报告,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万分震惊,他们也知道,这
个消息一旦发布,将在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中掀起巨大波澜。
肯和罗宾逊现在正在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中,这个监测站处在小行星带外侧
的太阳轨道上。在距监测站五公里处的太空中,飘浮着一个太阳系中最怪异的东
西,那是一组六个的巨型透镜,最上面的一个直径达一千二百米。后面的五个尺
寸要小一些,这就是最新一代的太空望远镜。与以前的五代哈勃望远镜不同,这
个太空望远镜没有镜筒,甚至六个巨型镜片之间也没有任何联接物,它们各自独
立飘浮着,每个镜片的边缘上都装有多台离子推进器,它们可以借助这些推进器
精确地改变彼此的相对距离,也可以改变整个透镜组的指向。林格一斐兹罗监测
站是太空望远镜的控制中心,但即使从这样近的距离上,也几乎看不到透明的透
镜组。但在进行维护工作时,工程师和技师会飞到透镜之间,这时他们就发现两
侧的宇宙发生了怪异的扭曲,如果一侧透镜处于合适的角度,镜面的防护虹膜反
射阳光,巨型透镜就完全可见了。这时它那弧形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一个布满妖艳
彩虹的星球。这一代太空望远镜不再以哈勃命名,而是叫林格----斐兹罗望远镜,
以纪念首次发现三体舰队踪迹的那两个人,尽管他们的发现没什么学术意义,但
三大舰队联合建造的这座巨型望远镜。主要用途还是监视三体舰队。
望远镜的负责人一直延用着林格和斐兹罗这样的组合:首席科学家来自地
球,军事负责人则来自舰队。每一届组合都有着与林格和斐兹罗之问相似的争论。
现在,肯博士总是想挤出观测时间来进行自己的宇宙学研究,而罗宾逊则以维护
舰队的利益极力阻止。他们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争议,比如肯总是回忆当年以美
国为首的各地球大国是多么出色地领导世界,现在的三大舰队又是多么的官僚和
低效率,而罗宾逊则每次都无情地戳穿肯博士那可笑的历史幻觉。不过最激烈的
争议还是在监测站的自转速度上,将军坚持只产生低重力的慢速旋转,甚至干脆
不自转,让站内处于美妙的失重状态;而肯则坚持要产生标准地球重力的自转速
度。
现在发生的事情压倒了一切。所谓探测器熄灭,是说它的发动机关闭了。远
在奥尔特星云之外,三体舰体探测器就开始减速,减速时它的发动机对着太阳方
向启动,太空望远镜就是根据探测器发动机发出的光来对其进行跟踪,而发动机
的光芒一旦熄灭,这种跟踪就不可能进行了,因为探测器本身实在太小了,从它
穿越星际尘埃时产生的尾迹形态推测,它可能只有一辆卡车大小,这样小的一个
物体现在处于遥远的柯伊伯带外围,本身停止发光,而那一带远离太阳,只有微
弱的阳光,探测器的反光更弱,即使是林格一斐兹罗这样强大的望远镜,也不可
能从那个遥远的黑暗太空看到这么小的一个暗物体。
“三大舰队成天就知道争名夺利!现在可好,目标弄丢了...”肯气愤地说,
他没注意到目前监测站已经处于失重状态,他剧烈的肢体动作几乎使自己在空中
翻了一个跟头。
罗宾逊将军第一次没有为舰队辩解。本来,亚洲舰队已经派出了三艘轻型高
速飞船去对探测器进行近距离跟踪,但三大舰队随之爆发了拦截权之争,后来联
席会议又做出了所有战舰回港的决议。尽管亚洲舰队反复解释,说这三艘飞船都
是歼击机级别的,为了尽快加速,拆除了所有的武器和外部设施,每艘船上只有
两名乘员,只能跟踪目标,根本不可能进行拦截行动。但欧洲和北美两大舰队还
是不放心,坚持已起航的跟踪飞船必须全部撤回,改由第四方地球国际派出三艘
跟踪飞船。如果不是这样,现在跟踪飞船已经与探测器近距离接触并进行跟踪了。
而地球上由欧洲联合体和中国后来派出的跟踪飞船,现在还没有飞出海王星轨
道。
“也许...它的发动机还会启动的。”将军说,“它的速度现在仍然很快。如果
不减速就无法进入太阳轨道,会掠过太阳系的。”
“你以为你是三体司令官吗?那个探测器也许根本没打算停留,就是要掠过
太阳系的!”
肯说着,突然想到了一点:“发动机停了,它就不可能再改变轨道!让跟踪
飞船在计算好的位置等它不就行了?”
将军摇摇头,“精度不够!你以为那是大气层内地球空军的空中搜索吗?稍
微一点点的轨道误差就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公里,在那么大的空间范围内,一个
这么小这么暗的东西,跟踪飞船很难找到目标...唉,总得想出些办法呀?”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让舰队去想吧。”
将军又变得强硬起来:“博士,你要对目前的局面有一个正确的理解:虽然
这件事我们没有责任,但媒体不管这个,林格----斐兹罗系统毕竟是负责对探测
器进行深空跟踪的,到最后相当一部分脏水还得泼到我们头上。”
肯没有说话,身体与将军垂直,想了一会儿,他问:“现在在海王星轨道外
面还有些什么可利用的东西?”
“舰队方面大概什么也没有了,地球方面...”将军转向值勤军官,向他们询
问。他很快得知,在海王星有四艘联合国环境保护组织的大型飞船,从事“雾伞”
丁程的前期开发,即将担任跟踪探测器任务的三艘小型飞船就是从这些飞船上派
出的。
“它们是去开采油膜矿吗?”肯问道,他马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油膜矿是
在海王星的星环中发现的一种物质,它能够在高温下变成迅速扩散的气体,然后
在太空中冷凝成微小的纳米颗粒,形成太空尘埃。之所以叫这个名称,是因为这
种物质蒸发后的气体在太空中扩散性很强,少量物质就可以形成大片尘埃,其过
程与小小的油滴在水面扩散成大片分子厚度的油膜相似。油膜物质所形成的太空
尘埃还有另一特性:与其他的太空尘埃不同,“油膜尘埃”很难被太阳风所驱散。
正是由于油膜物质的发现,使“雾伞”计划成为可能,这个计划是用核爆炸在太
空中蒸发和扩散油膜物质,在太阳与地球之间形成一团“油膜尘埃”,降低太阳
对地球的辐射,达到缓解地球温室效应的目的。
“我记得,海王星轨道附近应该还有前战争时期的恒星型核弹吧?”肯又问。
“有的,‘雾伞’工程的飞船也装载了一些,在海王星环和卫星上爆破用,
具体数目不清楚。”
“好像一颗就够了。”肯兴奋起来。
两个世纪前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中所研制的恒星型氢弹,后来共制造
了五千多颗。虽然这种武器在末日之战中作用有限,但正如雷迪亚兹所言,各大
国主要是为可能爆发的人类之间的行星际战争准备的,核弹主要在大低谷时期制
造,那时由于资源的匮乏,国际关系极其紧张,人类自身的战争一触即发。进入
新时期后,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器成了危险的鸡肋,虽然其所有权都属于地球国家,
但还是都被送入太空存贮,少部分已经用于行星工程的爆破,还有一部分送入太
阳系外围轨道。曾有人设想将核弹中的聚变材料可以作为远程飞船的燃料补充,
但由于核弹的拆解很困难,这个设想一直没有真正实现过。
“你觉得能行,”罗宾逊两眼放光地问道,他后悔这么简单的事自己怎么没
想到,一个载入史册的机会让肯抢去了。
“试试吧,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如果行,博士,以后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将永远按产生1G 重力的速度旋
转。”
“这可是人类造出来的最大的东西了。”“蓝影”号飞船的指令长看着舱外漆
黑的太空说,他极力想象自己能看到尘埃云,但确实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它不能被阳光照出来呢,就像彗星的尾巴那样...”飞船驾驶员说,
“蓝影”号上只有他和指令长两个人。他知道,尘埃云的密度确实像彗星尾一样
稀薄,几乎和地球上实验室中造出的真空差不多。
“可能是阳光太弱吧。”指令长回头看看太阳,在这海王星轨道和柯伊伯带
之间的冷寂空间,太阳看上去只是一颗刚能看出圆盘形状的大星星。阳光倒是还
可以在舱壁上照出亮影,但已经十分微弱了。“再说,彗尾也要在一定的距离外
才能看到,我们可是就在云的边缘。”
驾驶员在脑子里极力想象着这个巨大但稀薄的存在。在几天前,他和指令长
亲眼目睹了这团巨云压缩成固体时的大小。当时,来自海王星的巨型飞船“太平
洋”号停泊在这片太空,放下了它运载的五件货物。首先放置的是来自前战争时
期的一颗恒星型氢弹,它是一个长五米直径一点五米的圆柱体;随后,飞船的机
械臂从舱内取出了四个大球体,它们的直径从三十米到五十米不等,这四个球体
被放置在氢弹周围几百米处,它们都是采自海王星星环的油膜物质。“太平洋”
号飞离后,氢弹爆炸,所形成的小太阳把光和热量疯狂地倾泻到这寒冷的太空深
渊中,周围的球体在瞬间汽化,油膜汽体在氢弹辐射的飓风中迅速扩散,随后在
冷却中化为无数微小的颗粒,尘埃云形成了。这团云的直径达二百万公里,比太
阳的直径还大。
尘埃云形成的位置,是三体探测器预计将要通过的区域,这是按三体探测器
的发动机停机前所观测到的轨道计算出来的。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的这个计划,
是期望通过三体探测器在人造尘埃云中留下的尾迹精确测定它的轨道和位置。
“太平洋”号完成了造云作业后就返回海王星,留下了三艘小型飞船,在探
测器显示尾迹后对其进行近距离跟踪,“蓝影”号就是其中一艘。这种高速小飞
船被称做太空赛车,其唯一的有效载荷就是一个仅能容纳五人的小舱,其余部分
全是聚变发动机,具有极高的加速能力和机动性。尘埃云形成后,“蓝影”号曾
穿过整个云区,以实验是否能在云中留下尾迹,结果是令人满意的。当然,尾迹
只能由一百多个天文单位外的太空望远镜观测到,在“蓝髟”号上无论是尘埃云
还是自己的尾迹,什么都看不到,周围的太空空寂依旧。不过在穿过云团后,太
阳处于云后,这时驾驶员坚持说看出太阳变暗了一点点,而且它原来清晰的边缘
变得模糊了,仪器的观测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是这个巨大的人造物留给他们的唯
一视觉印象。
“只剩下不到三小时了。”指令长看看表说。尘埃云实际上就是一颗围绕着
太阳运行的稀薄的巨型卫星,它的位置在运行中不断移动,一段时间后就会移出
探测器可能通过的区域。那时就要在另一个更靠后的位置再造一团尘埃云。
“你真的希望我们跟上它?”驾驶员问。
“为什么不呢?我们在创造历史!”
“那东西不会攻击我们吗,你我都不是军人,这事本来应该由舰队来干!”
正在这时,飞船收到了来自林格----斐兹罗监测站的信息,报告三体探测器
已经进入尘埃云并留下了尾迹,它的精确轨道参数已经测定出来,命令“蓝影”
号立刻起航与目标会合。进行近距离跟踪。虽然监测站距“蓝影”号有一百多个
天文单位之遥,信息传到这里有十多个小时的时滞,但现在就像钥匙已经在印泥
上按了模,轨道的计算连稀薄尘埃云的影响都考虑进去了,会合只是时间问题。
“蓝影”号按照探测器的轨道参数设定航向,再次进入看不见的尘埃云,向
三体探测器飞去。这次飞行的时间显得很长,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指令长和驾驶
员都很困倦,但与目标不断缩小的距离还是夸他们紧张起来。
“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驾驶员大喊起来。
“你胡说什么?还有一万四千多公里呢!”指令长训斥道,即使在全透明的
太空中,肉眼也不可能看到一万四千公里外的一辆卡车。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
了,在轨道参数所指示的方向,在静止的星空背景上,有一个亮点在移动。
经过短暂的思考,指令长明白了:这团比太阳还大的尘埃云是白造了,三体
探测器又启动了它的发动机,继续减速,它不打算掠过太阳系,它将留在这里。
由于只是临时措施,与亚洲舰队的其他战舰一样,“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
限交接仪式是简短和低调的,在场的只有舰长东方延绪、执行舰长章北海、第一
副舰长列文和第二副舰长井上明,还有来自总参谋部的一个特别小组。
在这个时代,技术的极致发展并未能掩盖基础理论的停滞。“自然选择”号
对权限的识别仍然采用章北海在过去的时代就熟悉的瞳孔、指纹和口令的三位一
体,太空战舰的人工智能仍然无法识别出一个人的面容。
总参特别小组完成了系统中舰长权限识别的瞳孔和指纹数据的重新设定,然
后东方延绪向章北海交出了她的口令:
“Men alwaye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1)”东方延绪说出口令
后,用挑战的目光看着章北海。
①传说中万宝路的英文含义。
“你好像不抽烟。”章北海从容应对。
“而且这个牌子已经在大低谷时消失了。”东方延绪带着一丝失望垂下眼睛
说。
“不过这个口令真的很好,在那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章北海说。
舰长和副舰长都离开了,章北海将独自修改舰长的口令,最后取得对“白然
选择”号的舰长控制权。
“他真的很聪明。”当球形舱的门消失后,井上明说。
“古代的智慧。”东方延绪说,她盯着舱门消失的地方,像要把那里看透似
的,“他从两个世纪前带来的东西,我们永远学不会,可他却能学会我们的。”
然后三人沉默了,静静地等待着。五分钟过去了,对于重置口令的操作,这
时间显然太长了,而即将成为舰长的章北海,是培训后的特遣队成员中对战舰指
挥系统操作最熟练的人。又过了五分钟,两名副舰长不耐烦地在廊道里浮游起来,
只有东方延绪仍静静地站立不动。
终于,门又在舱壁上出现了。三人惊奇地发现,球形舱里变黑了,章北海调
出了星图的全息显示,并屏蔽了图上所有的标度线,只留下闪亮的星星,以至从
门这边看去,他仿佛悬浮于飞船外的太空中,与他一起悬浮着的还有一块亮着的
操作界面。
“我做完了。”章北海说。
“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列文不满地问。
“你是在享受得到‘自然选择’号的快感吗?”井上明问。
章北海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也没看操作界面,而是遥望着星图上远方的星辰,
东方延绪注意到,在他注视的方向,有一个绿色光点在闪动。
“要是那样就太可笑了。”列文接过井上明的话说,“我需要提醒你,舰长仍
足东方大校,执行舰长不过是一道防火墙而已,这样说不好听,但最接近实情。”
井上明接着说:“而且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长的,对舰队的调查已经接近尾
声,基本证明了钢印族并不存在。”
井上明还想说什么,但被舰长的一声低低的惊呼打断了,“哦,天啊。”东方
延绪说,两位副舰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章北海面前的操作界面,因而也
看到了“自然选择”号太空战舰目前所处的状态。
战舰已被设定为无人遥控状态,因而绕过了四级加速前对乘员深海状态的检
测,战舰与外界的通讯也被完全切断,最后,战舰完成了进入最高推进功率的绝
大部分舰长设定,只需再按动一个按钮,“自然选择”号将以最大的加速度驶向
星图上已经设定的目标。
“不,别这样。”东方延绪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这话是说给她前
面呼唤过的那个“天”听的,以前,她自己并不相信它的存在。而现在,她的祈
祷是真诚的。
“你疯了?”列文喊道,与井上明一起向舱内冲去,但立刻撞在舱壁上,门
并没有出现,只是那一个椭圆形区域的舱壁变得透明了。
“‘自然选择’号将进入‘前进四’,全舰人员立刻进入深海状态。”章北海
说,他的声音冷峻而沉稳,每一个字都长久地浮在空气中,像立在寒风中的古老
铁锚。
“这不可能!”井上明说。
“你是钢印族吗?”东方延绪问,她飞快地使自己冷静下来。
“你知道我不可能是。”
“ETO?”
“也不是。”
“那你是谁?”
“一个尽责任的军人,为人类的生存而战。”
“为什么这样做?”
“加速完成后再解释,再说一遍:全舰人员进入深海状态。”
“这不可能!”井上明重复道。
章北海转过头来,他没有看两位副舰长,目光直视东方延绪,这目光立刻使
东方想起了太空军的军徽,星星和剑在其中都有。
“东方,我说过,如果不得不杀了你,我很抱歉。时间不多了。”他说。
这时,在章北海所在的球形舱内,深海加速液开始出现,它们在失重中形成
一个个球体,每个球体上,都有章北海的操作界面和星图的变形映像。液球飘浮
着,开始相互组合成更大的球。两位副舰长都看着东方延绪。
“照他说的做,全舰进入深海状态。”舰长轻声说。
两位副舰长凝视着她,他们都知道“前进四”时未处于深海保护状态下的人
是什么下场:身体被超过自身重量一百二十倍的过载紧贴在舱壁上,先迸射出的
是血液,超重下摊成极薄的一层,血渍的面积大得不可想象并呈放射状;然后挤
出的是内脏,也很快被压成薄薄的一层,与被压成一片的身体一起,构成一幅丑
陋的达利风格的画...他们同时转身离去,向全舰发布进入深海状态的命令。
“你是一个合格的舰长。”章北海对着东方延绪点点头,“这就是成熟。”
“我们要去哪里?”东方延绪问。
“不管去哪里,都是一个比留在这里更负责任的选择。”
章北海说完,就被深海加速液完全淹没了,东方延绪只能透过已充满球形舱
的液体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章北海悬浮在半透明的液体中,想起了他两个世纪前在海军服役时深度潜水
的经历。当时他没有想到海洋中的几十米深处已经是那么黑,悬浮在那个世界中,
很有后来身处太空的感觉,海洋是太空在地球上的缩影。他试着在液体中呼吸了
一下,神经反射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液体和残留气体产生的反冲力使他
的身体倾斜了,但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出现。清凉的液体充满了肺部,其中富含
的氧继续融进他的血液,他能够像鱼一样自由呼吸了。
章北海看着悬浮在液体中的显示界面,看到深海加速液依次充满飞船上各个
有人的舱室,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多分钟。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呼吸液中
开始注入催眠成分,以使飞船上的所有人进入睡眠状态,避免四级加速时的高压
和相对缺氧对大脑的损害。
章北海感到父亲的灵魂从冥冥中降落到飞船上,与他融为一体,他按动了操
作界面上那个最后的按钮,心中默念出那个他用尽一生的努力所追求的指令:
“‘自然选择’,前进四!”
木星轨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颗小太阳,它强烈的光芒使得行星上大气层中的磷
光黯然失色。拖着这颗小太阳的“自然选择”号恒星级战舰缓缓驶出亚洲舰队的
军港,然后急剧加速,把舰队中其他战舰的影子投到木星表面,每个影子的大小
都可能容下一个地球。十分钟后,一个更大的影子投向木星,仿佛给这颗巨行星
的表面拉上一块幕布,这是“自然选择”号在掠过木卫一。
直到这时,亚洲舰队统帅部才确认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自然选择”
号叛逃了!
欧洲和北美舰队向亚洲舰队提出抗议和警告,它们最初认为这可能是亚洲舰
队擅自拦截三体探测器的行动。但很快从“自然选择”的航向上发现不是这么回
事,它的航向与三体入侵的方向相反。
各个系统向“自然选择”号的呼叫因得不到回答而渐渐平息下来,追击和拦
截行动开始部署。但统帅部很快发现,目前对叛舰几乎无事可做。在木星的众多
卫星上,有四颗卫星的火力可以摧毁“自然选择”号,但这是一个不可能采取的
行动,实施叛逃行动的应该只是舰上的极少数甚至一个人,两千多名在深海状态
中的官兵都是人质。所以,在木卫二上伽马射线激光武器的基站中,指挥官们只
能看着那颗小太阳掠过天空飞向外太空,在它的光芒下,木卫二的广阔冰原上像
是撒满了燃烧的白磷。
“自然选择”号依次穿过木星的十六颗大卫星的轨道,在穿越木卫四轨道时
已经达到了木星的逃逸速度。从亚洲舰队基地看去,那颗小太阳渐渐缩小,变成
一颗明亮的星星,但在以后长达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这颗星星仍依稀可见,在群
星中隐现着亚洲舰队无尽的伤痛。
由于需要进入深海状态,追击舰队在“自然选择”号离去后四十五分钟才起
航,木星系统再一次被六个太阳照耀。
在已经停止旋转的亚洲舰队司令部里,舰队司令默默地面对着处于黑夜一面
的巨大的木星,在他下方一万公里的大气层中,有一片闪电出现,刚刚离去的“自
然选择”号和追击舰队的聚变发动机向木星发出了强大的辐射,使大气电离引发
了闪电。这个距离上只能看到被每一次闪电所照亮的周围大气的光晕,不同位置
的光晕转瓣即逝,使得木星的这一片区域像滴落着荧光雨点的池塘。
“自然选择”号在沉默中持续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后,它的聚变燃料的消
耗已经越过折返点,凭自己的动力已经不可能返回太阳系,它成为了一艘永远在
外太空流浪的孤舟。
亚洲舰队司令遥望星空,试图看到那颗星星,但没有找到,那个方向上,只
有追击舰队的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六点暗弱的星光。他很快得到报告,“自然选择”
号已经停止加速。稍后,“自然选择”号与舰队的通讯恢复了。以下是通话记录,
由于飞船的位置已在五百万公里之外,对话有十多秒钟的时滞。
“自然选择”号:“‘自然选择’呼叫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呼叫亚洲舰队...”
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亚洲舰队已收到你的呼叫,请报告舰上情况。”
“自然选择”号:“我是执行舰长章北海,要直接同舰队司令官对话。”
舰队司令:“我在听着。”
章北海:“我对‘自然选择’号的脱离航行负完全责任。”
舰队司令:“还有别人需要负责吗?”
章北海:“没有,只有我一人,这次事件与‘自然选择’号上的其他成员没
有任何关系,东方延绪舰长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舰队司令:“我要与她通话。”
章北海:“现在不行。”
舰队司令:“目前舰上情况如何?”
章北海:“一切良好,除我之外的所有舰上人员仍在深海状态中,动力系统
和生态系统运转正常。”
舰队司令:“你叛逃的原因?”
章北海:“逃离是事实,但我没有背叛。”
舰队司令:“原因?”
章北海:“在这场战争中,人类必败。我只是想为地球保存一艘恒星际飞船,
为人类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种子、一个希望。”
舰队司令:“这么说,你是逃亡主义者。”
章北海:“我只是一名尽自己责任的军人。”
舰队司令:“你接受过思想钢印吗?”
章北海:“您知道这不可能,我冬眠时这种技术还没有出现。”
舰队司令:“那你的这种异常坚定的失败主义信念让人不可理解。”
章北海:“我不需要思想钢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这种信念之所以坚定,
是因为它不是来自我一个人的智慧。早在三体危机出现之初,父亲和我就开始认
真思考这场战争最基本的问题。渐渐地,父亲身边聚集了一批有着深刻思想的学
者,他们包括科学家、政治家和军事战略家,他们称自己为未来史学派。”
舰队司令:“这是一个秘密组织吗?”
章北海:“不是,他们研究的问题很基础,讨论从来都是公开进行的,甚至
还由军方和政府出面,召开了几次未来史学派的学术研讨会。正是从他们的研究
中,我确立了人类必败的思想。”
舰队司令:“可是现在,未来史学派的理论已被证明是错误的。”
章北海:“首长,您低估了他们。他们不但预言了大低谷,也预言了第二次
启蒙运动和第二次文艺复兴,他们所预言的今天的强盛时代,几乎与现实别无二
致,最后,他们也预言了末日之战中人类的彻底失败和灭绝。”
舰队司令:“可是,你现在身处的飞船,能够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航行。”
章北海:“成吉思汗的骑兵,攻击速度与二十世纪的装甲部队相当;北宋的
床弩,射程达一千五百米,与二十世纪的狙击步枪差不多;但这些仍不过是古代
的骑兵与弓弩而已,不可能与现代力量抗衡。基础理论决定一切,未来史学派清
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而你们,却被回光返照的低级技术蒙住了眼睛。你们躺在现
代文明的温床中安于享乐,对即将到来的决定人类命运的终极决战完全没有精神
上的准备。”
舰队司令:“你来自一支伟大的军队,他们曾战胜了装备远比自己先进的敌
人,甚至仅凭缴获的武器就打胜了一场世界罕见的大规模陆战。你的行为,辱没
了这支军队的荣耀。”
章北海:“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资格谈论那支军队,因为我家祖孙三
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爷爷曾在朝鲜战场用手榴弹攻击美军的‘潘兴’坦克,手
榴弹砸到坦克上滑下来爆炸,目标毫发未损,爷爷在被坦克上的机枪击中后,又
被履带轧断双腿,在病榻上度过了后半生,但比起同时被轧成肉酱的两名战友来,
他还算幸运...正是这支军队的历程,使我们对战争中与敌人的技术差距刻骨铭
心。你们所知道的荣耀是从历史记载中看到的,我们的创伤是父辈和祖辈的鲜血
凝成的,比起你们,我们更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
舰队司令:“叛逃计划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章北海:“我重申:自己没有背叛,但逃亡是事实。这个计划从见父亲最后
一面时就产生了,他用最后的耳光告诉了我该怎样做,我用了两个世纪来实施这
个计划。”
舰队司令:“为此你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你的伪装很成功。”
章北海:“但常伟思将军几乎识破了我。”
舰队司令:“是的,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从未看清你的胜利主义信念的基础,
你后来对能够进行恒星际航行的辐射推进型飞船的不正常的热衷。更加剧了他的
怀疑。他一直反对你进入增援未来特遣队,但无法违背上级的指示。在给我们的
信中,他提出了警告,但却是以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含蓄方式提出的,结果被我们
忽略了。”
章北海:“为了得到能够进行星际逃亡的飞船,我杀了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