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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三体2--黑暗森林 > 104 号受试者的日光黯淡下来,他捂着头颓然坐在床上:是的,这个问题

104 号受试者的日光黯淡下来,他捂着头颓然坐在床上:是的,这个问题

舰队司令:“这我们不知道,可能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应该肯定:那时所

确定的研究方向对后来的宇航技术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章北海:“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舰队司令:“我还要告诉你,你的计划失败了。”

章北海:“也许会,但现在还没有。”

舰队司令:“‘自然选择’号在起航时只加注了五分之一的聚变燃料。”

章北海:“但我只能立刻行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舰队司令:“这样,你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你不敢过多消耗燃料,

因为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需要能量来维持运转,这段时间少则几十年,多则几个

世纪。而以这样的速度航行,追击舰队能够很快追上你们。”

章北海:“我仍控制着‘自然选择’号。”

舰队司令:“不错,你当然知道我们的担心:追击会使你继续加速,耗尽燃

料,没有能量的生态系统将停止转动,‘自然选择’号将变成一艘接近绝对零度

的死船。所以追击舰队暂时不会与‘自然选择’号近距离接触,我们很有信心地

认为,‘自然选择’号上的指挥官和士兵会解决自己战舰的问题。”

章北海:“我也相信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将负自己应该负的责任,但目

前我仍坚信,‘自然选择’号处在正确的航向上。”

当罗辑从睡梦中惊醒时,他知道还有一样东西从过去流传到了现在,那就是

鞭炮。从窗中望出去,看到天刚蒙蒙亮,沙漠在初露的天光中泛出一片白­色­,爆

竹和烟花的闪光不时映照其上。这时有急促的敲门声,史晓明不等主人开门就闯

了进来,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让罗辑快看新闻。

罗辑最近很少看电视,进入新生活五村后,他真的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在

经历过刚苏醒时新时代的冲击后,他很珍惜这种感觉,暂时不希望被现代的信息

所­干­扰。更多的时候,他是沉浸在对庄颜和孩子的思念中,她们苏醒的手续已经

办好,但由于政府控制冬眠苏醒人口的流量,所以她们的苏醒被排到两个月以后

了。

电视新闻的内容是这样的:五个小时前,林格一斐兹罗望远镜观察到三体舰

队再次穿过一片星际尘埃云,这是它们在起航后的两个世纪中第七次因穿越尘埃

云而现形,舰队已失去了严整的队形,“刷子”的形状与第一次穿越尘埃云时相

比早已面目全非。不过这次与第二次穿越时相似,首先观察到的是一根前出的“刷

毛”,但与那次不同的是,从轨迹形态判断,这根刷毛不是探测器,而是舰队中

的一艘战舰。在向太阳系的航程中,三体舰队已经完成了加速和巡航期。早在十

五年前,已经观测到三体战舰陆续开始减速,十年前,绝大部分战舰都进入减速

状态。不过现在知道,这艘战舰一直没有减速,从它在尘埃云中的轨迹看,还处

于加速状态,按目前的加速率,它将比舰队提前一个半世纪到达太阳系。这样一

艘孤单的飞船,独自闯人拥有强大舰队的太阳系疆域,如果是入侵则无异于送死,

所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它是来谈判的。通过对三体舰队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

已经确定了每艘飞船的最大加速能力,照此推算,这艘前出的飞船缺少足够的减

速能力,一百五十年后必然会掠过太阳系,那么就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三体人

希望地球世界协助减速,其二飞船在掠过太阳系前放下一个容易减速的小艇,上

面运载着三体世界的谈判代表团。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

“可他们如果有谈判的愿望,为什么不通过智子通知人类呢?”罗辑问道。

“很好解释!”史晓明兴奋地说,“这是因为思维方式的不同,三体人是全透

明思维,他们以为自己想的东西我们已经知道了!”

尽管这个解释不是那么有说服力,罗辑还是有了同史晓明一样的感觉,感到

外面的太阳提前升起来了。

当太阳真正升起时,狂欢达到了Gao潮。这里只是世界的一个小角落,狂欢的

中心是在那些地下大城市中,在那里,人们都走出巨树,街道和广场上人山人海,

每个人的衣服都调到了最大亮度,构成一片闪耀的光海;天穹上绽放着虚拟的焰

火,有时一朵焰火能覆盖整个天空,即使与太阳为伴,仍然明亮绚丽。

新的消息不断传来。政府开始时很谨慎,发言人反复声明还没有确切证据最

后表明三体世界有谈判意向;但与此同时,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都召开紧急峰

会,开始拟定谈判程序和条款...

在新生活五村,狂欢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Сhā曲:一名城市议员来此发表演讲,

他是一名阳光计划的狂热支持者,想趁此机会使自己得到冬眠者社区的支持。

阳光计划来自一个联合国提案,其主旨是:人类一旦取得末日之战的胜利,

就应该在太阳系为战败的三体文明提供生存空间。计划有多种版本,主要有:弱

生存方案,把冥王星、祝戎星和海王星的卫星作为三体文明保留地,只接纳战败

的三体舰队成员。这个方案中保留地的生存条件很差,只能依靠核聚变的能源,

在人类社会的支持下才能维持下去;强生存方案,把火星作为三体文明的寄居星

球,除舰队成员外,还接纳所有三体世界的后续移民。这个方案可为三体文明提

供太阳系中除地球之外最好的生存条件。其余的众多方案大都居于这两者之间,

但也有一些很极端的想法,比如接纳三体文明进入地球社会等。阳光计划获得地

球国际和舰队国际的广泛支持,并且已经展开大量的前期研究和规划,在两个国

际中都出现了众多的推进该计划的民间力量。但同时,阳光计划也遭到了冬眠者

社会的强烈反对,冬眠者甚至给计划的支持者们起了一个外号,叫“东郭族”。

议员的演讲刚一开始,立刻遇到了听众强烈的反弹,人们纷纷向他们抛掷西

红柿。议员躲避着说:“我请大家注意,这是第二次文艺复兴后的人文主义的时

代,这个时代对各个种族的生命和文明给予最大的尊重,你们就沐浴在这个时代

的阳光中!不是吗?冬眠者在现代社会享有完全平等的公民地位,没有受到任何

歧视,这个原则不仅在宪法和法律上得到确认,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所有人发自内

心的一致认同,这些我想你们都能感受到。三体世界也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

的生存权应该得到人类社会的承认,阳光计划不是慈善事业,是文明人类对自身

价值的一次确认和体现!如果我们...我说你们这些混蛋,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

来!”

议员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他的随行团队说的,他们正忙收集散落在地上的西红

柿,这在地下城毕竟是很贵的东西。看到这个,冬眠者们又接着向讲坛上扔黄瓜

土豆什么的,使得这一次小小的冲突最终在双方共同的欢乐中结束。

中午,家家摆宴庆贺,还在小区的草坪上为趁兴而来的城里人——包括东郭

族议员和他的团队——摆上了丰盛的纯农产品大餐。下午,狂欢在一片醉意中继

续,直到夕阳西下。今天的黄昏格外美丽,小区外的沙原在橙红的夕阳下显得如

­奶­油般柔软细腻,连绵的沙丘像睡卧的女­性­胴体...

入夜,一个新闻把人们已经有些疲惫的神经再次刺激到极度兴奋的状态:舰

队国际已经做出决议,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所有恒星级战舰,共二

千零一十五艘,将组成联合舰队,统一出击,拦截已经越过海王星轨道的三体探

测器!

这个消息把狂热推向新的Gao潮,焰火再次布满了夜空,但也引起了一片不屑

和嘲笑。

“就为一个小小的探测器出动两千多艘战舰?”

“这是用两千把宰牛刀杀一只­鸡­!”

“就是,两千门大炮打一只蚊子!这算什么嘛!”

“各位各位,应该理解舰队国际,要知道,这可能是他们与三体世界唯一的

一次作战机会了。”

“是啊,要是这也算作战的话。”

“也好,就当做人类文明的一次示威阅兵吧,这样一支超级舰队是什么劲头,

吓不死它们!把它们的尿都吓出来,如果它们有尿的话。”

“哈哈哈哈...”

时近午夜,新的消息传来:联合舰队已经从木星基地起航!人们被告知:在

南半球用­肉­眼就可以看到舰队。狂欢的人群第一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夜空中

搜寻着木星,这并不容易,但在电视中专家的指点下,人们很快在西南天空中找

到了那颗星星。这时,联合舰队的光芒正在穿越五个天文单位的距离飞向地球。

四十五分钟后,夜空中木星的亮度骤然增加,很快超过天狼星而成为夜空中最亮

的星体。接着,一颗灿烂的亮星从木星分离出来,仿佛是它的灵魂脱离了躯体,

木星又恢复到本来的亮度,而那颗亮星则缓缓移动,渐渐拉大与木星的距离,那

就是起航的联合舰队。

几乎与此同时,发自木星基地的实况网像也到达了地球,人们在电视中看到,

漆黑的太空中,突然出现了两千个太阳!它们排成一个长方形的严整阵列,赫然

出现在永恒的宇宙之夜中,让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

是有了光。在两千个太阳的照耀下,木星和它的卫星都像在燃烧,木星大气层被

辐­射­电离,引发的闪电布满了行星面向舰队的半个表面,构成了一张电光闪烁的

巨毯。舰队体开始加速,但阵列丝毫不乱,这堵太阳的巨墙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向

太空深处庄严推进,向整个宇宙昭示着人类的尊严和不可战胜的力量。两个世纪

前被芎唪舰队出发的影像所压抑的人类­精­神,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这一时刻,

银河系的星海默默地收敛了自己的光芒,大写的“人”与上帝合为一体,傲然独

步于宇宙间。

所有的人都在欢呼中热泪盈眶,许多人因激动而嚎啕大哭,在历史上从来没

有这样一个时刻,每个人都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感到如此幸运和自豪。

但冷静的人还是有的,罗辑就是一个,他的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发现了另

一个更冷静的人:史强独自靠在大屏幕全息电视的一侧,抽着烟,无动于衷地看

着狂欢的人群。

罗辑走过去问:“你怎么...”奇網网收集整理

“啊,老弟你好,我有责要负。”大史指指沸腾的人群说,“乐极容易生悲,

这会儿最容易弄出事儿来,就说上午东郭族演讲的时候,要不是我叫人及时调来

西红柿什么的,他们就用石头­干­上了。”

史强最近被任命为新生活五村的警务长官,这在冬眠者看来多少有些奇怪:

因为大史属于亚洲舰队,按照国籍他已经不是中国人了,却成为国家政府的正式

官员。不过对他的工作能力居民们都有口皆碑。

“再说我这个人,从不会得意忘形,”大史接着说,同时拍拍罗辑的肩膀,

“老弟你也是。”

“我是,”罗辑点点头,“我本来就是一个只看重现世及时行乐的人,未来与

我无关。可二百年前,他们突然逼我当救世主,我现在这样,也算是对这种伤害

的一种补偿。我去睡觉了,大史,不管你信不信,今夜我真能睡得着。”

“见见你的这位同事,他刚来,人类的胜利对于他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罗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再看大史所指的人,吃惊地发现他竟是昔日的面壁

者比尔·希恩斯!他的脸­色­苍白,神思有些恍惚,他一直在离大史的不远处站着,

发现罗辑后,他们拥抱着互相问候,罗辑感觉希恩斯的身体一直在虚弱地发颤。

“我是来找你的,只有我们这两个历史的垃圾能互相理解,不过现在,恐怕

你也不理解我了。”希恩斯对罗辑说。

“山杉惠子呢?”罗辑问。

“你还记得联合国会议厅里的那个叫静思室的地方吗?”希恩斯答非所问地

说,“那地方后来荒废了,只有游客偶尔去...还记得里边那块铁矿石吗?她就在

那上面剖腹自杀了。”

“哦...”

“她死前诅咒我,说我这辈子也会生不如死,因为我打上了失败主义的思想

钢印,而人类胜利了。她说得对,我现在真的很痛苦,我当然为胜利而高兴,却

又不可能相信这一切,意识中像有两个角斗士在厮杀,你知道,这比相信水能喝

难多了。”

同史强一起安置好希恩斯后,罗辑回到自己房间里很快睡着了,他又梦见了

庄颜和孩子。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窗来,外面的狂欢仍在继续。

“自然选择”号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与土星轨道之间,从这里看去,

后面的太阳已经变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颗星星,前方的银河则发出更加灿烂

的光芒。飞船的航向大约指向天鹅座方向,在这无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丝毫显

现不出来,如果附近有一个观察者,就会看到“自然选择”号仿佛静止地悬浮于

深邃的空间中。其实,从这个位置上看,整个宇宙中的运动都被距离抹去了,远

去的太阳和飞船前方的银河系星海也处于永恒的静止中,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

“你失败了。”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除他们两人之外,飞船上的其他成员

都处于深梅状态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关在那问球形舱中,东方延绪无法进

入,只能通过内部通话系统与他对话。透过舱壁那片仍处于透明状态的区域,她

能看到这个劫持了人类最强大战舰的人静静地悬浮在球形舱正中,低头聚­精­会神

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的面前,仍悬浮着那个­操­作界面,从界面上看出,飞

船处于四级加速前的待命状态,只需按动一个按钮即可进入“前进四”。他的周

围,仍然有几个液球在飘浮,那是没有排尽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军装已经­干­了,

皱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章北海没有理会东方延绪,仍低头在本子上写着。

“追击舰队距‘自然选择’号只有一百二十万公里了。”东方延绪接着说。

“我知道。”章北海说,没有抬头,“你让全舰保持深海状态是很明智的。”

“只能这样,否则情绪激动的士兵和军官会攻击这个舱,而你随时可能使‘自

然选择’号进入‘前进四’,杀死所有的人。追击舰队没有靠近,也是这个原因。”

章北海没有说话。把笔记本翻过一页,继续写着。

“休不会这么做,是吗?”东方延绪轻声问。

“你当初也不可能想到我会做现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几秒钟,补充说,“我

们时代的人有我们的思维方式。”

“可我们不是敌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

“那你对战争的悲观完全没有道理,现在,三体世界已经表露了谈判的迹象,

太阳系联合舰队已经起航,拦截三体探测器,战争就要以人类的胜利结束了。”

“我看过传来的新闻了...”

“你仍坚持自己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

“是的。”

东方延绪无奈地摇摇头,“你们的思维方式真的与我们不同,比如:你在开

始时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可能成功,‘自然选择’号只加装了五分之一的燃料,

肯定会被追上。”

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舱外的东方延绪,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同

为军人,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你们按照可能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

行动;而我们,不管结果如何,必须尽责任,这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就做了。”

“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吗?”

“不,本­性­而已,东方,我不指望体能理解,毕竟我们相隔两个世纪了。”

“那现在你已经尽到你所说的责任了,你的逃亡事业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投

降吧。”

章北海对东方延绪笑笑,低头继续写,“还不到时候,我要把自己所经历的

这一切写下来,相隔两个世纪的这一切,都写下来,在以后的两个世纪中,这也

许对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会有帮助的。”

“你可以口述,电脑会记下来。”

“不,我习惯用笔写,纸会比电脑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责任

的。”

丁仪透过“量子”号的宽大舷窗向外望去,尽管球形舱内的全息影像可以提

供更好的视野,他还是喜欢像这样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他看到,自己所在的位

置处于一个由两千颗耀眼的小太阳构成的大平面上,它们的光芒使他的满头白发

像燃烧起来似的。联合舰队起航后几天来。对这景象他已经很熟悉,但每次还是

被其壮丽所震慑。其实,舰队采用这种矩形平推的编队队形,并非只是为了展示

威严和气势,如果采用海军舰队传统的纵队,即使是交错纵队,每艘战舰发动机

产生的强辐­射­都会对后方的舰只产生影响。在这样的矩形编队中,战舰之间的间

隔约为二十公里,虽然每艘战舰的平均体积为海军航空母舰的三到四倍,但在这

个距离上看也几乎只是一个点,所以战舰在太空中能显示自己存在的就是聚变发

动机发出的光芒。

联合舰队的编队十分密集,这种队形密度只有进行检阅时才采用过。按照正

常的巡航编队,战舰之间的问距应该在三三百到五百公里,二十公里的舰距,几

乎相当于海洋中的贴舷航行。三大舰队中都有很多将领对这种超密集的队形提出

异议,但采用常规队形却遇到棘手的问题。首先就是参战机会的公平­性­原则,如

果以常规队形接近探测器,即使逼近到最小的距离,编队边缘的战舰距目标仍有

几万公里之遥,如果在对探测器的捕获行动中有战斗发生,那么相当多的战舰就

不能算做是参战舰了,这将在历史上留下永远的遗憾。而三大舰队都不能拆散自

己的编队,那么哪个舰队位于总编队中最有利的位置就无法协调,只能把编队压

缩到超密集的检阅队形,使所有战舰都处于作战距离之内。采用检阅队形的另一

个原因是: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希望编队能够产生强烈的视觉震撼,这与其说是

对三体世界的力量显示,不如说是做给人类公众看的,这种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

对两个国际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目前,敌人主力仍在遥远的两光年之外,舰

队的密集编队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量子”号位于矩形编队的一角,所以丁仪从这里可以看到舰队的大部分。

在越过土星轨道后,舰队开始减速,所有的聚变发动机都朝向前进方向。现在,

舰队已经接近三体探测器,而速度已经减到负值,向太阳方向返回,正在把与目

标之间的相对速度调整为零,以便实施拦截。

丁仪把烟斗放到嘴里,在这个时代他找不到烟丝,只能叼着空烟斗。两个世

纪后的烟斗居然还残留着烟味,只是很淡,隐隐约约,像过去的记忆。

丁仪是七年前苏醒的,一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任教。他去年向舰队提出要求,

要在三体探测器被拦截后成为第一个零距离考察它的人。丁仪虽然德高望重,但

他的请求一直被拒绝,直到他声称要死在三大舰队司令面前,舰队方面才答应考

虑这事。其实,第一个接触探测器的人选一直是个难题,首次接触探测器就等于

首次接触三体世界,按照拦截行动中的公平原则,三大舰队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

被允许单独享有这个荣誉,而如果让三方派出的人员同时接触,在­操­作上也有难

度,容易横生枝节,所以只有让一个舰队国际之外的人承担这个使命,丁仪当然

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丁仪的请求最后被批准,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其实,

对于最后能否得到探测器,无论是舰队还是地球国际都没有信心,它在被拦截中

或拦截后几乎肯定要自毁,而在它自毁前如何从中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零距离

观察和接触是不可替代的手段,丁仪作为发现宏原子和发明可控核聚变途径的资

深物理学家,是最具备这方面素质的人。反正生命是他自己的,以他八十三的岁

数和无人能比的资历,自然有权利拿这条老命­干­他想­干­的事。

在拦截开始前“量子”号指挥系统的最后一次会议上,丁仪见到了三体探测

器的影像,三大舰队派出的三艘跟踪飞船已经代替了来自地球国际的“蓝影”号

飞船,影像是由舰队跟踪飞船在距目标五百米处拍摄的,这是迄今为止人类飞船

与探测器最近的距离。

探测器的大小与预想的差不多,长三点五米,丁仪看到它时,产生了与其他

人一样的印象:一滴水银。探测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状,头部浑圆,尾部很尖,表

面是极其光滑的全反­射­镜面,银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畅的光纹,使得这滴

水银看上去纯洁而唯美。它的液滴外形是那么栩栩如生,以至于观察者有时真以

为它就是液态的,根本不可能有内部机械结构。

看过探测器的影像后,丁仪便沉默了,在会上一直没有说话,脸­色­有些­阴­沉。

“丁老,您好像有什么心事,”舰长问。

“我感觉不好。”丁仪低声说,用手中的烟斗指指探测器的全息影像。

“为什么?它看起来像个无害的艺术品。”一名军官说。

“所以我感觉不好。”丁仪摇摇花白的头说,“它不像星际探测器,却像艺术

品。一样东西,要是离我们心中的概念差得太远,可不是好兆头。”

“这东西确实有些奇怪,它的表面是全封闭的,发动机的喷口呢?”

“可它的发动机确实能发光,这都是曾经观测到的,只是当时‘蓝影’号在

它再次熄火前没来得及拍下近距离的影像,不知道那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它的质量是多少?”丁仪问。

“目前还没有­精­确值,只有通过高­精­度引力仪取得的一个粗值,大约在十吨

以下吧。”

“那它至少不是用中子星物质制造的了。”

舰长制止了军官们的讨论,继续会议的进程,他对丁仪说:“丁老,对您的

考察,舰队是这样安排的:当无人飞船完成对目标的捕获后,对其进行一段时间

的观察,如果没有发现异常,您将乘穿梭艇进入捕获飞船,对目标进行零距离考

察,您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五分钟。这位是西子少校,她将代表亚洲舰

队全程陪同您完成考察。”

一名年轻的女军官向丁仪敬礼,同舰队中的其他女­性­一样,她身材颀长苗条,

是典型的太空新人类。

丁仪只瞥了少校一眼,就转向舰长:“怎么还有别人?我一个人去不就行

了?”

“这当然不行,丁老,您对太空环境不熟悉,整个过程是需要人辅助的。”

“要这样,我还是不去的好,难道还要别人跟着我...”丁仪没有说出“送死”

两个字。

舰长说:“丁老,此行肯定有危险,但也并不是绝对的。如果探测器要自毁,

那多半是在捕获过程中发生,在捕获完成两小时后,如果考察过程中不使用破坏

­性­的仪器设备,它自毁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了。”

事实上,地球和舰队两个国际决定尽快派人与探测器直接接触,主要目的不

是为了考察。当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测器的影像时,所有人都陶醉于它那绝美的

外形。这东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状虽然简洁,但造型­精­妙绝伦,曲面上的每

一个点都恰到好处,使这滴水银充满着飘逸的动感,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宇宙之夜

中没有尽头地滴落着。它给人一种感觉: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

可能形态平滑地全部试完,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

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形状,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

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美总是和善联

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条善恶分界线的话,它一定在善这一面。

于是很快出现了一个猜测:这东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测器。进一步的观察在

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这种猜测。人们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着极高的光洁度,是

一种全反­射­镜面。舰队曾经动用大量的监测设备做过一次实验,用不同波长的高

频电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时测量电磁波的反­射­率。结果震惊地发现:它的

表面对于包括可见光在内的高频电磁波,几乎能够百分之百地反­射­,观察不到任

何吸收。这就意味着它无法在高频波段进行任何探测,通俗地说它是个瞎子。这

种自盲的设计肯定有重要的含义,最合理的推测是:它是三体世界发往人类世界

的一个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设计和唯美的形态来表达一种善意,一种真诚的和

平愿望。

于是,人们给探测器换了个称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两个世界中,水

都是生命之源,象征着和平。

舆论认为应该派出人类社会的正式代表团与水滴接触,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学

家和三名普通军官组成的考察队,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舰队国际决定维持原计划

不变。

“那就不能换个人去吗?让这么个女孩子...”丁仪指着西子说。

西子对丁仪微笑着说:“丁老,我是‘量子’号上的科学军官,负责航行中

的出舰科学考察,这是我的职责。”

“而且,舰队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舰长说,“陪同您的共有三个人,另外两

名是欧洲和北美舰队派出的科学军官,他们很快就要到本舰报到了。丁老,这里

要重申一点:按照舰队联席会议的决议,第一个直接接触目标的一定是您,然后

才能允许他们接触。”

“无聊。”丁仪又摇摇头,“人类在这方面一点儿没变,热衷于追逐虚荣...

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照办的。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而巳,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些超

技术后面的超理论,不过此生怕是...唉。”

舰长飘浮到丁仪面前,关切地对他说:“丁老,您现在可以去休息了,捕获

行动很快就要开始,在出发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够的­精­力。”

丁仪抬头看着舰长,好半天才悟出来他走后会议还要继续进行。他转头再次

细看水滴的影像,这才发现它浑圆的头部映着一片排列整齐的光点,这些光点往

后面才渐渐变形,与银河系映出的光纹汇合在一起,那是舰队的映像。他再看看

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号的指挥官们,他们都很年轻,在丁仪眼中这些人还

都是孩子。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高贵和完美,从舰长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灵般

睿智的目光。舰队的光芒从舷窗­射­入,透过自动变暗的玻璃后,变成晚霞般的金

­色­,他们就笼罩在这片金辉中,身后悬浮着水滴的影像,像一个超自然的银­色­符

号,使这里显得空灵而超脱,他们看上去,像一群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丁仪内

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变得激动起来。

“丁老,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舰长问。

“哦,我想说...”丁仪的两手不知所措地乱舞着,任烟斗飘在空中,“我想

说,孩子们啊。这些天来,你们对我都很好...”

“您是我们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舰长说。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话想说,只是...一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可

以不把它当真。不过,孩子们,我毕竟是跨过两个世纪的人了,经历的事儿也多

一些...当然,我说过,也不必太当真...”

“丁老,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您真的是我们最尊敬的人。”

丁仪缓缓地点点头,向上指指:“这艘飞船,要达到最高的加速度,这里面

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种液体里。”

“是的,深海状态。”

“对对,深海状态。”丁仪又犹豫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说下去,“在

我们出发去考察后,这艘飞船,哦,‘量子’号,能不能进入深海状态?”

军官惊奇地互相对视着,舰长问:“为什么?”

丁仪的两手又乱舞起来,头发在舰队的光芒中发出白光,正像一上舰时就有

人发现的那样,他真的很像爱因斯坦。“嗯...反正这样做也没什么大的损失,对

吧...你们知道,我感觉不好。”

丁仪说完这话就沉默了,两眼茫然地看着无限远方,最后伸手把飘浮的烟斗

抓过来装到衣袋中,也不道别,笨拙地­操­纵着超导腰带向舱门飘去。军官们一直

目送着他,当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出门时,又慢慢地转过身来:

“孩子们,你们知道我这些年都在于什么吗?在大学里教物理,还带博士

生。”他遥望着外面的星河,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军官们发现,那笑容竟有些

凄惨,“孩子们啊,我这两个世纪前的人了,现在居然还能在大学里教物理。”他

说完,转身离去。

舰长想对丁仪说什么,但见到他已经离去就没有说出来,神­色­严峻地思索着。

军官们中有人看着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集中在舰长身上。

“舰长,你不会章他的话当真吧?”一名上校问。

“他是个睿智的科学家,但毕竟是个古人,思考现代的事儿,总是...”有人

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领域里,人类一直没有进步,还停留在他的时代。”

“他提到直觉,想想他的直觉都发现过些什么吧。”说话的军官语气里充满

着敬畏。

“而且...”西子脱口而出,但看看周围军衔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话又咽了回

去。

“少校,说吧。”舰长说。

“而且像他说的,也没什么损失。”西子说。

“可以从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舰长说,“按目前的作战计划,如果捕获失

败,水滴意外逃脱,舰队部署的追踪力量只有歼击机,但如果长途追踪就必须依

靠恒星级战舰,舰队中应该有舰只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这应该看做计划的一个疏

漏。”

“向舰队打一个报告吧。”舰长说。

舰队很快批复:在考察队出发后,“量子”号和在编队中与其相邻的“青铜

时代”号两艘恒星级战舰进入深海状态。

在对水滴进行捕获时,联合舰队的编队与目标的距离保持在一千公里,这是

经过审慎计算后确定的。对于水滴可能的自毁方式有着多种猜测,所能设想的产

生最大能量的自毁就是正反物质湮灭,水滴的质量小于十吨,那么在留有充分冗

余量的情况下,所需考虑的最大的能量爆发就是由质量各为五吨的正反物质湮灭

产生的。如果这样的湮灭发生在地球上,足以毁灭这颗行星表面的所有生命,但

在太空中发生,其能量全部以光辐­射­的形式出现,对于拥有超强防辐­射­能力的恒

星级战舰来说,一千公里的距离是足够安全的。

捕获行动是由一艘叫“螳螂”号的小型无人飞船完成的,“螳螂”号以前主

要用于在小行星带采集矿物标本,它的最大特点就是有一支超长机械臂。

行动开始后,“螳螂”号越过了之前为监视飞船设定的五百公里距离线,小

心翼翼地向目标靠近。它飞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进五十公里就悬停几分钟,南

密布在后方的监视系统对目标进行全方位扫描,确定没有异常后再继续靠近。

在距目标一千公里处,联合舰队已与水滴在速度上同步。大部分战舰都关闭

了聚变发动机,静静地飘浮在太空深渊之上,巨大的金属舰体反­射­着微弱的阳光,

像一座座被遗弃的太空城,整个舰队的阵列像是一片沉默的远古巨石阵。舰队中

的一百二十万人屏住呼吸,注视着“螳螂”号这段短短的航程。

舰队看到的图像,要经过三个小时才能以光速传回地球,传到同样屏息注视

的三十亿人眼中。这时的人类世界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巨树间的飞车流消失了,

地下大都市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连诞生后繁忙了三个世纪的全球互联网

也变得空旷起来,所传输的数据大部分是来自二十个天文单位外的影像。

“螳螂”号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半小时才飞完了这段在太空中连一步之遥都

不到的路程,最后悬停在距目标五十米的距离上,这时,从水滴的水银表面上可

以清晰地看到“螳螂”号变形的映像。飞船所携带的大量仪器开始对目标进行近

距离扫描,首先证实了之前的一个观测结果:水滴的表面温度甚至比周围太空的

温度还低,接近绝对零度。科学家们曾认为水滴内有强力的制冷设备,但同以前

一样,“螳螂”号上的仪器也无法探知目标的任何内部结构。

“螳螂”号向目标伸出了它的超长机械臂,在五十米的距离上也是伸伸停停,

但密集的监视系统没有发现目标的任何异常。这个同样折磨人的过程持续了半个

小时,机械臂的前端终于到达了目标所在的位置,并接触到了这个来自四光年外,

在太空中跋涉了近两个世纪的物体。当机械臂的六指夹具最后夹紧了水滴时,舰

队百万人的心脏同时悸动了一下,三小时后这同样的悸动将在地球上的三十亿颗

心脏上发生。机械臂夹着水滴静静地等待了十分钟,目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和异

常,于是机械臂开始拉着它回收。

这时,人们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对比:机械臂显然是一个在设计上只重功能的

东西,钢骨嶙峋,加上那些外露的液压设备,充满了繁杂的技术秉­性­和粗陋的工

业感:而水滴则外形完美,这颗晶莹流畅的固态液滴,用­精­致的唯美消弭了一切

功能和技术的内涵,表现出哲学和艺术的轻逸和超脱。机械臂的钢爪抓着水滴,

如同一只古猿的毛手抓着一颗珍珠。水滴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像一只太空中的暖

瓶胆。所有人都担心它会在钢爪中破碎。但这事终于没有发生,机械臂开始回缩

了。

机械臂的回收又用了半个小时,水滴被缓缓地拉人“螳螂”号的主舱,然后,

两片张开的舱壁缓缓合上。如果目标要自毁,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时刻。舰队和后

面的地球世界静静地等待着,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时间流过太空的声音。

两个小时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水滴没有自毁这一事实,最后证实了人们的猜测:如果它真是一个军事探测

器的话,在落入敌手后肯定要自毁的,现在可以确定它是三体世界发给人类的一

件礼物,以这个文明很难令人类理解的表达方式发出的一个和平信号。

世界再次欢腾起来,但这一次的欢庆不像上次那么狂热和忘情,因为战争的

结束和人类的胜利已经不再是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退一万步说,即使即将到

来的谈判破裂,战争继续下去,人类仍将是最后的胜利者,联合舰队在太空中的

出现,使公众对人类的力量有了一个形象的认识。现在,地球文明已经拥有了坦

然面对各种敌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来,使人们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越来越多的

人开始意识到:那个正在向太阳系跋涉的种族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经历了二

百多次灾难的轮回,以令人类难以置信的顽强生存下来。他们历尽艰辛跨越四光

年的漫漫太空,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稳定的太阳,一处生息延续的家园...公众对三

体世界的感情,开始由敌视和仇恨转向同情、怜悯甚至敬佩。人们同时也意识到

这样一个事实:三体世界的十个水滴在两个世纪前就发出了,而人类直到现在才

真正理解了它们的含义,这固然因为三体文明的行为过分含蓄,也从另一个方面

反映了人类被自己的血腥历史所扭曲的心态。在全球网上的公民投票中,阳光计

划的支持率急剧上升,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把火星作为三体居留地的强生存

方案。

联合国和舰队加快了和平谈判的准备工作,两个国际开始联合组建人类代表

团。

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获后的一天内发生的。

而最令人们激动的还不是眼前的事实,而是已经现出雏形的光明未来:三体

文明的技术与人类的力量相结合,将使太阳系变成怎样一个梦幻天堂?

在太阳另一恻几乎同样距离的太空中,“自然选择”号静静地以光速的百分

之一滑行着。

“刚收到的消息:水滴在被捕获后没有自毁。”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

“什么是水滴?”章北海问,他和东方延绪隔着透明的舱壁对视着,他的脸

­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军装很整齐。

“就是三体探测器,现在已经证明,它是一件送给人类的礼物,是三体世界

祈求和平的表示。”

“是吗?那真的很好。”

“你好像并不是太在意这个。”

章北海没有回答东方的话,双手把那个笔记本拿到面前:“我写完了。”说完,

他把笔记本放到贴身的衣袋中。

“那么,你可以交出‘自然选择’号的控制权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权之后打算­干­什么。”

“减速。”

“与追击舰队会合吗?”

“是的。‘自然选择’号的聚变燃料已经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须补充燃料后

才能返回太阳系,而追击舰队也没有足够的燃料给我们补充。那六艘战舰的吨位

都只有‘自然选择’号的一半,追击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后又经历了同

样强度的减速,燃料都刚够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选择’号上的人员只能搭乘追

击舰队返回,以后会有飞船携带足够的燃料追上‘自然选择’号,使其返回太阳

系,但这需要很长时间,我们在离开前尽可能减速,就能缩短这段时间。”

“东方,不要减速。”

“为什么?”

“减速将耗尽‘自然选择’号的剩余燃料,我们不能成为一艘没有能量的飞

船,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作为舰长体应该想到这点。”

“能发生什么?未来已经很清晰了,战争将结束,人类将胜利,而你被证明

完全错了!”

章北海对激动的东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绪,这时,他看她的眼光

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这使得东方的心绪一阵波动。尽管她一直认为章北海的失

败主义思想不可思议,一直怀疑他的叛进有别的目的,甚至怀疑他­精­神有问题,

但不知为何,仍对他生出一种依恋感。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当然对

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这是正常的事,父爱已经是一种很古老的东西了,现在她在

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古代军人身上体会到了这种东西。

章北海说:“东方,我来自一个坎坷的时代,是个现实的人,我只知道敌人

还存在着,还在向太阳系逼近,作为军人,知道这一点,就只能后天下之乐而乐

了...不要减速,这是我交出控制权的条件,当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证

了。”

“我答应,‘自然选择’号不会减速。”

章北海转身飘到悬浮的­操­作界面前,调出了权限转移界面,并输人自己的口

令,经过一连串的点击后,他关闭了界面。

“‘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已经转移到你,口令还是那个‘万宝路’。”章

北海头也不回地说。

东方在空中调出界面,很快证实了这一点。“谢谢,但请你暂时不要走出这

个舱,也不要开门,舰上人员正在从深海状态中苏醒,我怕他们会对你有过激行

为。”

“让我走跳板吗?”看着东方迷惑的样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这是古

代海船上执行死刑的一种方法,如果真流传到现在,应该是让我这样的罪犯直接

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独自待着。”

穿梭艇驶出了“量子”号,与母舰相比,它显得很小,如同一辆从城市中开

出的汽车,它的发动机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舰巨大舰体的一小部分,像一支悬崖下

的蜡烛。它缓缓地从“量子”号的­阴­影里进入阳光中,发动机喷口像萤火虫般闪

亮着,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飞去。

考察队由四人组成,除丁仪和西子外,还有两名来自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

军官,分别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过舷窗,丁仪回望着渐渐远去的舰队阵列。位于阵列一角的“量子”号这

时看起来仍很庞大,但与它相邻的下一艘战舰“云”号,小得刚能看出形状,再

往远处,行列中的战舰只是视野中的一排点了。丁仪知道。矩形阵列的长边和宽

边分别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战舰排成,还有十余艘战舰处于阵列外的机动状态。但

他沿长边数下去,只散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经是六百公里远处。再仰头看

与之垂直的矩形短边也是一样,能看清的最远处的战舰只是微弱阳光中的一个模

糊的光点,很难从群星的背景中把它们分辨出来,只有当所有战舰的发动机启动

时,舰队阵列的整体才能被­肉­眼看到。丁仪感到,联合舰队就是太空中的一个

100X20 的矩阵,他想象着有另一个矩阵与它进行乘法运算,一个的横行元素与

另一个的竖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个更大的矩阵,但在现实中,与这个庞大矩阵

相对的只有一个微小的点:水滴。丁仪不喜欢这种数学上的极端不对称,他这个

用于镇静自己的思维体­操­失败了。当加速的过载消失后,他转头与坐在旁边的西

子搭讪。

“孩子,你是杭州人吗?”他问。

西子正在凝视着前方,好像在努力寻找仍在几百公里远处的“螳螂”号,她

回过神来后摇摇头,“不,丁老,我是在亚洲舰队出生的,名字与杭州有没有关

系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去过那儿,真是个好地方。”

“我们那时才是好地方,现在,西湖都变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过话说回

来,虽然到处是沙漠,现在这个世界还足让我想起了江南,这个时代,美女如水

啊。”丁仪说着,看看西子,遥远的太阳的柔光从舷窗透人,勾勒出她迷人的侧

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军官,个子不

如你高,但和你一样漂亮...”

“丁老,外部通讯频道还开着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双眼仍盯着前

方的太空。

“没什么,舰队和地球的神经已经够紧张了,我们可以让他们转移和放松一

下。”丁仪向后指指说。

“丁博士,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舰队的中校转过头来笑着说。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许多女孩子爱上过。”西子收回目光看着丁仪说,

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她感到自己也确实需要转移一下了。

“这我不知道,对爱我的女孩子我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我爱上的那些。”

“这个时代,像您这样什么都能顾得上又都做得那么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会去打扰我爱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说法:我

爱你,与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着丁仪笑而不语。

丁仪接着说:“唉,我要是对物理学也持这种态度就好了。一直觉得,此生

最大的遗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腈,其实,豁达些想想:我们探索规律,与规律

有何相­干­?也许有一天,人类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规律探知到这种程度,不但能够

用来改变他们自己的现实,甚至能够改变整个宇宙,能够把所有的星系像面团一

样捏成他们需要的形状,但那又怎么样?规律仍然没变,是的,她就在那里,是

唯一不可能被改变的存在,永远年轻,就像我们记忆中的爱人...”丁仪说着,指

指舷窗外灿烂的银河,“想到这一点,我就看开了。”

中校对话题的转移失望地摇摇头,“丁老,还是回到美女如水上来吧。”

丁仪再没有兴趣,西子也不再说话,他们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号

可以看到了,虽然它还只是二百多公里外的一个亮点。穿梭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发动机喷口对着前进方向开始减速。

这时,舰队处在穿棱机正前方,距此已有约八百公里,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

足道的距离,却把一艘艘巨大的战舰变成了刚刚能看出形状的小点,只有通过其

整齐的排列,才能把舰队阵列从繁星的背景上识别出来。整个矩形阵列仿佛是罩

在银河系前的一张网格。星海的混沌与阵列的规则形成鲜明对比——当距离把巨

大变成微小,排列的规律就显示出其力量。在舰队和其后方遥远的地球世界,看

着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觉到,这正是对丁仪刚才那段话的形象展示。

当减速的过载消失后,穿梭机已经靠上了“螳螂”号的船体,这过程是那么

快捷,在穿梭机乘员们的感觉中,“螳螂”号仿佛是突然从太空中冒出来一样。

对接很快完成,由于“螳螂”号是无人飞船,舱内没有空气,考察队四人都穿上

了轻便航天服。在得到舰队的最后指示后,他们在失重中鱼贯穿过对接舱门,进

入了“螳螂”号。

“螳螂”号只有一个球形主舱,水滴就悬浮在舱的正中,与在“量子”号上

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变了,变得黯淡柔和了许多。这显然是由于外

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没有任何­色­彩的。

“螳螂”号的主舱中堆放着包括已经折叠的机械臂在内的各种设备,还有几堆小

行星岩石样品,水滴悬浮于这个机械与岩石构成的环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致与

粗陋、唯美与技术的对比。

“像一滴圣母的眼泪。”西子说。

她的话以光速从“螳螂”号传出去,先是在舰队,三小时后在整个人类世界

引起了共鸣。在考察队中,中校和西子,还有来自欧洲舰队的少校,都是普通人,

因意外的机遇在这文明史上的巅峰时刻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面

对水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对那个遥远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强

烈的认同愿望。是的,在这寒冷广漠的宇宙中,同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缘分,

一种可能要几十亿年才能修得的缘分,这个缘分让人们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

爱。现在,水滴使他们感受到了这种爱,任何敌意的鸿沟都是可以在这种爱中消

弭的。西子的眼腈湿润了,三小时后将有几十亿人与她一样热泪盈眶。

但丁仪落在后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他说,“一

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学了,我听不太懂。”西子带泪笑笑说。

“丁博士,我们时间不多的。”中校示意丁仪走上前来,因为第一个接触水

滴的必须是他。

丁仪慢慢飘浮到水滴前,把一只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着手套触摸它,

以防被绝对零度的镜面冻伤。接着,三位军官也都开始触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坏了。”西子小声说。

“感觉不到一点儿磨擦力,”中校惊奇地说,“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么程度呢?”丁仪问。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西子从航天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圆筒状的仪器,那是

一架显微镜。她用镜头接触水漓的表面,从仪器所带的一个小显示屏上。可以看

到放大后的表面图像。屏幕上所显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镜面。

“放大倍数是多少?”丁仪问。

“一百倍。”西子指指显微镜显示屏一角的一个数字,同时把放大倍数调到

一千倍。

放大后的表面还是光滑的镜面。

“你这东西坏了吧?”中校说。

西子把显微镜从水滴上拿起来,放到自己航天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凑过来

看显示屏,看到了被放大一千倍的面罩表面,那­肉­服看上去与水滴一样光洁的面,

在屏幕上变得像乱石滩一样粗糙。西子又把显微镜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显示屏

上再次出现了光滑的镜面,与周围没有放大的表面无异。

“把倍数再调大十倍。”丁仪说。

这超出了光学放大的能力,西子进行了一连串的­操­作,把显微镜由光学模式

切换到电子隧道显微模式,现在放大倍数是一万倍。

放大后的表面仍是光滑镜面。而人类技术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

上千倍后其粗糙就暴露无遗,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脸。

“调到十万倍。”中校说。

他们看到的仍是光滑镜面。

“一百万倍。”

光滑镜面。

“一千万倍!”

在这个放大倍数下,已经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屏幕上显示的仍是光滑镜面,

看不到一点儿粗糙的迹象,其光洁度与周围没有被放大的表面没什么区别。

“再把倍数调大些!”

西子摇摇头,这已经是电子显微镜所能达到的极值了。

两个多世纪前,阿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奥德赛》中描述

了一个外星超级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

边,其长度比例是1:3:9,以后,不管用什么更­精­确的方式测量,穷尽了地球

上测量技术的最高­精­度,方碑三边的比例仍是­精­确的1:3:9,没有任何误差。

克拉克写道:那个文明以这种方式,狂妄地显示了自己的力量,

现在,人类正面对着一种更狂妄的力量显示。

“真有绝对光滑的表面?”西子惊叹道。

“有,”丁仪说,“中子星的表面就几乎绝对光滑(1)”

“但这东西的质量是正常的。(2)”

① 中子星的原子都被压在一起,排列很整齐。

②中子星物质的比重相当于水的10 的14 次方倍

丁仪想了一会儿,向周围看看说:“联系一下飞船的电脑吧,确定一下捕获

时机械手的夹具夹在什么位置。”

这事情由舰队的监控人员做了,“螳螂”号的电脑发出了几束极细的红­色­激

光束,在水滴的表面标示出钢爪夹具的接触位置。西子用显微镜观察其中一处的

表面,在一千万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洁无瑕的镜面。

“接触面的压强有多大?”中校问,很快得到了舰队的回答:约每平方厘米

二百公斤。

光清的表面最易被划伤,而水滴被金属夹具强力接触的表面没有留下任何划

痕。

丁仪飘离开去,到舱内寻找着什么,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地质锤,可能是有

人在舱内检测岩石样品时丢下的,其他人来不及制止,他就用力把地质锤砸到镜

面上,他只听到叮的一声,清脆而悠扬,像砸在玉石构成的大地上,这声音是通

过他的身体传来的,由于是真空环境,其他三人听不到。丁仪接着用锤柄的一端

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显微镜观察那一点。

一千万的放大倍数下,仍是绝对光滑的镜面。

丁仪颓然地把地质锤扔掉,不再看水滴,低头深思着,三名军官的目光,还

有舰队百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仪抬头说,“这东西的分子,像仪仗队那样整齐地排列着,

同时相互固结,知道这种同结有多牢固吗?分子像被钉子钉死一般,自身振动都

消失了。”

“这就是它处于绝对零度的原因(1)!”西子说,她和另外两名军官都明白丁

仪的话意味着什么:在普通密度的物质中,原子核的间距是很大的,把它们相互

固定死,不比用一套莲杆把太阳和八大行星固定成一套静止的桁架容易多少。

“什么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只有一种:强互作用力。”透过面罩可以看到,丁仪的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这...不是等于把弓箭­射­上月球吗(2)?!”

①物体的温度是分子振动引起的。

(2)强相互作用力是自然界所有力中最强的一种,强度是电磁力的一百倍,

但只能在原子核内部的极度短距离上起作用,原子核的尺度与原子相差很大,

如果原子是一个剧场大小,原子核只有核桃大,所以,原子的尺度远超过强相

互作用力的范围,在原子间和分子间起作的主要是电磁力。

“他们确实把弓箭­射­上月球了...圣母的眼泪?嘿嘿...”丁仪发出一阵冷笑,

听起来有种令人寒颤的凄厉,三名军官也同样知道这冷笑的含义:水滴不像眼泪

那样脆弱,相反,它的强度比太阳系中最坚固的物质还要高百倍,这个世界中的

所有物质在它面前都像纸片般脆弱,它可以像子弹穿透­奶­酪那样穿过地球,表面

不受丝毫损伤。

“那...它来­干­什么?”中校脱口问道。

“谁知道?也许它真是一个使者,但带给人类的是另外一个信息...”丁仪说,

同时把目光从水滴上移开。

“什么?”

“毁灭你,与体有何相­干­?”

这句话带来一阵死寂,就在考察队的另外三名成员和联合舰队中的百万人咀

嚼其含义时,丁仪突然说:“快跑。”这两个字是低声说出的,但紧接着,他扬起

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喊:“傻孩子们,快——跑——啊!”

“向哪儿跑,”西于惊恐地问。

只比丁仪晚了几秒钟。中校也悟出了真相,他像丁仪一样绝望地大喊:“舰

队!舰队疏散!”

但一切都晚了,这时强­干­扰已经出现,从“螳螂”号传回的图像扭曲消失了,

舰队没能听到中校的最后呼叫。

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光环,那个光环开始很小,但很亮,

使周围的一切笼罩在蓝光中,它急剧扩大,颜­色­由蓝变黄最后变成红­色­,仿佛光

环不是由水滴产生的,而是前者刚从环中钻出来一样。光环在扩张的同时光度也

在减弱,当它扩张到大约是水滴最大直径的一倍时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时,第

二个蓝­色­小光环在尖端出现,同第一个一样扩张、变­色­和减弱光度,并很快消失。

光环就这样从水滴的尾部不断出现和扩张。频率为每秒钟两三次,在光环的推进

下,水滴开始移动并急剧加速。

考察队的四人没有机会看到第二个光环的出现,第一个光环出现后,在近似

太阳核心的超高温中,他们都被瞬间汽化了。

“螳螂”号的船体发出红光,从外部看如同纸灯笼内的蜡烛被点燃了一样。

同时金属船体像蜡一样熔化。但熔化刚刚开始,飞船就爆炸了。爆炸后的“螳螂”

号几乎没有留下固体残片,船体金属全部变成白炽的液态在太空中飞散开来。

舰队清晰地观察到了一千公里外“螳螂”号的爆炸,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水

滴自毁了,他们首先为考察队四人的牺牲而悲伤,然后对水滴并非和平使者感到

失望,不过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全人类都没有做好最起码的心理准备。

第一个异常现象是舰队太空监测系统的计算机发现的,计算机在处理“螳螂”

号爆炸的图像时,发现有一个碎片不太正常。大部分碎片是处于熔化状态的金属,

爆炸后都在太空中匀速飞行,只有这一块在加速。当然,从巨量的飞散碎片中发

现这一微小的事件,只有计算机能做到,它立刻检索数据库和知识库,抽取了包

括“螳螂”号的全部信息在内的巨量资料,对这一奇异碎片的出现做出了几十条

可能的解释,但没有一条是正确的。

计算机与人类一样,没有意识到这场爆炸所毁灭的,只是“螳螂”号和其中

的四人考察队,并不包括更多的东西。

对于这块加速的碎片,舰队太空监测系统只发出了一个三级攻击警报,因为

它不是正对舰队而来,而是向矩形阵列的一个角飞去,按照目前的运行方向,将

从阵列外掠过,不会击中舰队的任何目标。在“螳螂”号爆炸同时引发的大量一

级警报中,这个三级警报被完全忽略了。但计算机也注意到了这块碎片极高的加

速度,在飞出三百公里时,它已经超过了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加速还在继续。于

是警报级别被提升至二级,但仍被忽略。碎片从爆炸点到阵列一角共飞行了约一

千五百公里,耗时约五十秒钟,当它到达阵列一角时,速度已经达到31.7 公里/

秒,这时它处于阵列外围,距处于矩形这一角的第一艘战舰“无限边疆”号一百

六十公里。碎片没有从那里掠过阵列,而是拐了一个三十度的锐角,速度丝毫未

减,直冲“无限边疆”号而来。在它用两秒钟左右的时间飞过这段距离时,计算

机居然把对碎片的二级警报又降到了三级,按照它的推理,这块碎片不是一个有

质量的实体,因为它完成了一次从宇航动力学上看根本不可能的运动:在两倍于

第三宇宙速度的情况下进行这样一个不减速的锐角转向,几乎相当于以同样的速

度撞上一堵铁墙,如果这是一个航行器,它的内部放着一块金属,那这次转向所

产生的过载会在瞬间把金属块压成薄膜。所以,碎片只能是个幻影。

就这样,水滴以第三宇宙速度的两倍向“无限边疆”号冲去,它此时的航向

延长线与舰队矩形阵列的第一列重合。

水滴撞击了“无限边疆”号后三分之一处,并穿过了它,就像毫无阻力地穿

过一个影子。由于撞击的速度极快。舰体在水滴撞进和穿出的位置只出现了两个

十分规则的圆洞,其直径与水滴最粗处相当。但圆洞刚一出现就变形消失,因为

周围的舰壳都由于高速撞击产生的热量和水滴推进光环的超高温而熔化了,被击

中的这一段舰体很快处于红炽状态,这种红炽由撞击点向外蔓延,很快覆盖了“无

限边疆”号的二分之一,这艘巨舰仿佛是刚刚从煅炉中取出的一个大铁块。

穿过“无限边疆”号的水滴继续以约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飞行,在三秒钟内

飞过了九十公里的距离,首先穿透了矩形阵列第一列上与“无限边疆”号相邻的

“远方”号,接着穿透了“雾角”号、“南极洲”号和“极限”号,它们的舰体

立刻都处于红炽状态,像是舰队第一队列中接顺序亮起的一排巨灯。

“无限边疆”号的大爆炸开始了。与其后被穿透的其他战舰一样,它的舰体

被击中的位置是聚变燃料舱,与“螳螂”号在高温中发生的常规爆炸不同,“无

限边疆”号的部分核燃料被引发核聚变反应,人们一直不知道,聚变反应是被水

滴推进光环的超高温还是被其他因素引发。热核爆炸的火球在被撞击处出现,迅

速扩张,整个舰队都被强光照亮,在黑天鹅绒般的太空背景上凸现出来,银河系

的星海黯然失­色­。

核火球也相继在“远方号”、“雾角”号、“南极洲”号和“极限”号上出现。

在接下来的八秒钟内,水滴又穿透了十艘恒星级战舰。

这时,膨胀的核火球已经吞没了“无限边疆”号的整个舰体,然后开始收缩。

同时,核火球在更多被击穿的战舰上亮起并膨胀。

水滴继续在矩形阵列的长边上飞行,以不到一秒的间隔,穿透一艘又一艘恒

星级战舰。

这时,在第一个被击穿的“无限边疆”号上,核聚变的火球已经熄灭,被彻

底熔化的舰体爆发开来,百万吨发着暗红­色­光芒的金属液放­射­状地迸­射­,像怒放

的花蕾,熔化的金属在太空中无阻力地飞散,在所有的方向上形成炽热的“金属

岩浆”暴雨。

水滴继续前进,沿直线贯穿更多的战舰,在它的身后,一直有十个左右的核

火球在燃烧,在这些炽热的小太阳的光焰中,整个舰队阵列也像被点燃了一般熠

熠闪耀,成为一片光的海洋。在火球队列的后方,熔化的战舰相继迸­射­开来,金

属液炽热的波涛在太空中汹涌扩散,如同在岩浆的海洋中投入了一块块巨石。

水滴用了一分钟十八秒飞完了二千公里的路程,贯穿了联合舰队矩形阵列第

一队列中的一百艘战舰。

当第一队列的最后一艘战舰“亚当”号被核火球吞噬时,在队列的另一端,

迸­射­的金属岩浆已经因扩散和冷却变得稀疏。爆发的核心,也就是一分多钟前“无

限边疆”号所在的位置,几乎变得空无一物了。“远方号”、“雾角”号,“南极洲”

号、“极限”号...都相继化做飞散的金属岩浆消失了。当这个队列中最后一个核

火球熄灭后,太空再次黑暗下来,飞散中渐渐冷却的金属岩浆本来已经看不清,

在太空暗下来后,它们暗红­色­的光芒再次显现,像一条二千公里长的血河。

水滴在击穿了第一队列最后一艘战舰“亚当”号后,向前方空荡的太空飞行

了约八十公里的一小段,再次做出了那个人类宇航动力学无法解释的锐角转向,

这一次转向的角度比上一次更小,约为十五度,几乎是突然掉头反向飞行,同时

保持速度不变,然后再经过一次较小的方向调整,航向与舰队矩形阵列的第二列

(如果考虑刚刚完成的毁灭,这已经是第一列直线重合,以30 公里,秒的速度向

该队列在这个方向的第一艘战舰“恒河”号冲去。

直到这时,联合舰队的指挥系统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舰队的战场信息系统忠实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通过庞大的监测网完整地记

录了前一分十八秒的战场信息,这批信息数量巨大,在短时间内只能由计算机战

场决策系统来进行分析,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附近空间出现了强大的敌方太空力量,并对我方舰队发起攻击,但计算机

没有给出这种力量的任何信息,能确定的只有两点:一、敌太空力量处于水滴所

在方位;二、这种力量对我方所有探测手段都是隐形的。

这时,舰队的指挥官们都处于一种震颤麻木状态中,在过去长达两个世纪的

太空战略和战术研究中,设想过各种极端的战场情况。但目睹一百艘战舰像一挂

鞭炮似的在一分钟内炸完,还是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对着从战场信息

系统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信息,他们只能依赖计算机战场决策系统的分析和判断,

把注意力集中到对那个并不存在的敌隐形舰队的探测上,大量的战场监测力量开

始把视线投向远方的太空深处。而忽略了眼前的危险。甚至还有相当多的人认为,

这个强大的隐形敌人可能是人类与三体之外的第三方外星力量,因为三体世界在

他们的潜意识中已经是一个弱小的失败者了。

舰队的战场监测系统没有尽早发现水滴的存在,主要原因在于水滴对所有波

长的雷达都是隐形的,因而只能从对可见光波段的图像的分析才能发现它,但在

太空战场的监测信息中,可见光图像信息远不如雷达信息受到重视。在攻击发生

时,太空中飞散着暴雨般的爆炸碎片,这些碎片大多是核爆高温中熔化的液态金

属,它们在从爆炸中飞出的时候大部分也呈液滴状,每艘战舰毁灭时熔化的金属

达百万吨,形成巨量的液态碎片,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大小和形状都与水滴相当,

所以计算机图像分析系统很难把水滴从巨量碎片中分辨出来,更何况几乎所有指

挥官都认为水滴已经在“螳螂”号中自毁,并没有发出专门的指令让系统做这样

的分析。

与此同时,另外的一些情况也加剧了战场的混乱。第一队列战舰爆炸迸­射­出

的碎片很快到达了第二队列,各舰的战场防御系统做出了反应,开始用高能激光

和电磁炮拦截碎片。飞来的碎片主要是被核火球烧熔的金属,它们大小不一,在

飞行途中已经被太空中的低温部分冷却,但冷却变硬的只是一层外壳,里面还是

炽热的液态,被击中后像焰火一样灿烂地飞散。很快,在第二队列和已经毁灭的

第一队列留下的黯淡“血河”之间,形成了一道平行的焰火屏障,它疯狂地爆发

着翻滚着,像是从那看不见的敌人的方向涌来的火海大潮。飞散的碎片如冰雹般

密集,防御系统并不能完全拦截它们,相当一部分碎片穿过了拦截火力并击中了

战舰,这些固液混合的金属­射­流具有相当的冲击力和破坏力,第二队列中一部分

战舰的舰壳受到严重损伤,甚至被击穿,减压警报凄厉地响起...与碎片的炫目的

战斗吸引了相当的注意力,这种情况下,指挥系统的计算机和人都雕以避免一个

错觉:舰队正在和敌太空力量激烈交火,没有人和电脑注意到那个即将开始毁灭

第二队列的小小的死神。

所以,当水滴冲向“恒河”号时,第二队列的一百艘战舰仍然排成一条直线,

这是死亡的队形。

水滴闪电般冲来,在短短的十秒钟内,它就击穿了“恒河”号、“哥伦比亚”

号、“正义”号、“马萨达”号、“质子”号、“炎帝”号、“大西洋”号、“天狼”

号、“感恩节”号、“前进”号、“汉”号和“暴风雨”号十二艘恒星级巨舰。同

第一队列中的毁灭一样,每艘战舰在被穿透后先是变成红炽状态,然后被核聚变

火球吞噬,火球熄灭后,被熔化的战艘便化做百万吨发着暗红­色­光芒的金属岩浆

爆发开来。在这惨烈的毁灭中,直线排列的战舰队列就像一根被点燃的长达二千

公里的导火索,在剧烈的燃烧后,留下一条发着暗红­色­余光的灰烬。

一分二十一秒后,第二队列的一百艘战舰也被全部摧毁。

在击穿第二队列的最后一艘战舰“明治”号后,水滴冲过了队列的末端,又

以一个锐角回转冲向第三队列的队首“牛顿”号。在第二队列被毁灭的过程中,

爆炸碎片向第三队列汹涌而来,这道碎片浪潮中,包括第二队列爆炸后仍处熔融

状态的金属液和从第一队列飞来的已经大部分冷凝的金属碎块,在防御系统启动

的同时,第三队列中的大部分战舰已经启动发动机,开始机动。所以在这时,与

被毁灭前的第一、二队列不同,第三队列已经不是一条直线,但这个队列的一百

艘战舰大体上仍排成一列。水滴穿透了“牛顿”号后,急剧调整方向,瞬间飞越

二十公里的距离穿透了与“牛顿”号错开三公里位置的“启蒙”号,从“启蒙”

号穿出的水滴再次急转,冲向已经机动到队列主线另一侧的“白垩纪”号并穿透

了它。水滴就这样沿一条折线飞行,击穿第三队列中一艘又一艘战舰,在折线飞

行中水滴的速度丝毫不减,仍为约每秒三十公里。后来的分析者在察看这条航线

时震惊地发现,水滴的每一次转向都是一个尖锐的折角,而不是像人类的太空飞

行器那样成一段平滑曲线,这种魔鬼般的飞行展示了一种完全在人类理解力之外

的太空驱动方式,这种驱动之下的水滴仿佛是一个没有质量的影子,像上帝的笔

尖一样可以不理会动力学原理随意运动。在毁灭第三队列的过程中,这种急剧的

转向以每秒钟两到三次的频率进行,水滴就像一枚死神的绣花针,灵巧地上下翻

飞,用一条毁灭的折线把第三队列的一百艘战舰贯穿起来。

水滴毁灭第二三队列用了两分钟三十五秒。

这时,舰队中所有战舰的发动机都已启动。矩形阵列已经完全打乱,水滴仍

继续攻击开始疏散的战舰,毁灭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每时每刻都有三到五个核火

球在舰群中燃烧,在它们的死亡光焰下,战舰发动机的光芒黯然失­色­,像一片惊

恐的萤火虫。

直到这时,舰队指挥系统对攻击的真实来源仍然一无所知,只是集中力量搜

寻想象中的敌隐形舰队。但正确的分析已经开始出现,在后来对舰队传出的浩如

烟海的巨量信息的分析中,人们发现最早的接近真相的分析是由亚洲舰队的两名

低级军官做出的,他们是“北方”号战舰目标甄别助理赵鑫少尉和“万年昆鹏”

号电磁武器系统中级控制员李维上尉。以下是他们的通话记录:

赵鑫:北方TR317 战位呼叫万年昆鹏EM986 战位!北方TR317 战住呼叫万

年昆鹏EM986 战位!

李堆:这里是万年昆鹏EM986 战位,请注意,这个级别信息层的跨舰语音

通话是违反战时规程的。

赵鑫:你是李维吧?我是赵鑫!我就是找你!

李维:你好!知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赵鑫:上尉,是这样,我有一个发现,想上传到指挥共享层次,但权限不够,

你帮帮忙吧!

李雏:我权限也不够,不过现在指挥共享层次的信息肯定够多的了,你想传

什么?

赵鑫:我分析了战场可见光图像

李维:你应该在忙着分析雷达信息吧?

赵鑫:这正是系统的谬误所在,我首先分析了可见光图像,只抽取速度特征,

你知道发现了什么?你知道现在发生的是什么事儿吗?

李维:好像你知道?

赵鑫:你别以为我疯了,我们是朋友,你了解我。

李维:你是个冷血动物,肯定是后天下之疯而疯,说吧。

赵鑫:告诉你,舰队疯了,我们在自己打自己呀!

李堆:...

赵鑫:“无限边疆”号击毁“远方号”、“远方号”击毁“雾角”号、“霉角”

号击毁“南极洲”号,“南极洲”号...

李堆:你他妈真的疯了!

赵鑫:就这样A 攻击B、B 被击中后在爆炸前攻击C、C 被击中后在爆炸前

攻击D...每一艘被击中的战舰就像受了传染似的攻击队列中的下一艘,他妈的,

死亡击鼓传花,真疯了!

李维:用的是什么武器?

赵鑫:我不知道,我从图像中抽取出了一种发­射­体,贼小贼快,比你的电磁

炮弹都他妈快。而且很准的,每次都击中燃料箱!

车堆:把分析信息传过来。

赵鑫:已经传了,原始数据和向量分析,好好看看吧,这真活见鬼了!

(赵鑫少尉的分析结论虽然荒唐,但已经很接近真相了。李维用了半分钟时

间研究赵鑫发来的资料,这段时间里,又有三十九艘战舰被毁灭。)

李维:我注意到了速度。

赵鑫:什么速度?

李雏:就是那个小发­射­体的速度,它比每艘战舰发­射­时的速度稍低一些,然

后在飞行中加速到三十公里每秒,击中下一艘战舰,这艘战舰在爆炸前发­射­的这

东西速度又低了一些,然后再加速...

赵鑫:这没什么吧

李堆:我想说的是...这有点儿像阻力。

赵童:阻力?什么意思?

李维:这个发­射­体在每次穿连目标时受到阻力降低了它的速度。

赵鑫:...我注意到你的话了,我不笨,你说这个发­射­体,你说穿透目标...发

­射­体是同一个?

李维:还是看看外边吧,又有一百艘战舰爆炸了。

这段对话用的不是现代舰队语,而是二十一世纪的汉语,从说话方式中也能

听出他们都是冬眠者。在三大舰队中服役的冬眠者数量很少,且都是在岁数很小

时苏醒的,即使这样,他们对知识的接受能力也不如现代人,所以大多在舰队中

担任较低的职务。人们后来发现,在这场大毁灭中,在最早恢复冷静并做出正确

判断的指挥官和士兵中,冬眠者占了很大的比例。以这两名军官为例,以他们的

级别甚至无权使用舰上的高级分析系统,却做出了如此卓越的分析判断。

赵鑫和李维的信息并没有上传到舰队指挥层,但指挥系统对战场的分析也在

走向正确的方向,他们首先意识到,计算机战场决策系统所推测的敌方隐形力量

并不存在,便集中力量对已采集到的战场信息进行分析,在对巨量的战场图像资

料进行检索和匹配后,终于发现了水滴的存在。在被图像分析软件抽取出的图像

中,除了尾部的推进光环,水滴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完美的液滴外形,只是它的

镜面在高速运动中映­射­著核火球和金属岩浆的光芒,强光和暗红频繁交替,仿佛

是燃烧的血滴,进一步的分析描绘出了水滴的攻击路线。

在两个世纪的太空战略研究中,人们曾设想过末日之战的各种可能。在战略

家的脑海里,敌人的影像总是宏大的,人类在太空战场上所面对的是浩荡的三体

主力舰队,每艘战舰都是一座小城市大小的死亡堡垒。对敌人所有可能的极端武

器和战术都有构想,其中最令人恐惧的莫过于三体舰队可能发动的反物质武器攻

击,一粒步枪子弹大小的反物质就足以毁灭一艘恒星级战舰。

但现在。联合舰队却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唯一的敌人就是一个小小的探测器,

这是从三体实力海洋中溅出的一滴水,而这滴水的攻击方式。只是人类海军曾经

使用过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战术——撞击。(1)

①人类在海战中最后一次成功使用战舰直接撞击战术是在1811 年的里萨

海战中在后来甲午海战中致远号的悲剧后,这种战术被完全淘汰。

从水滴开始攻击到舰队统帅部做出正确判断,大约经过了十三分钟时间,面

对如此复杂严酷的战场环境,这是相当迅速的了,但水滴的攻击更为神速。在二

十世纪的海战中,当敌方舰队出现在海天一线时,甚至有时间把所有舰长召集到

旗舰来开一次会。但太空战场是以秒来计时的,就在这十三分钟里,已有六百多

艘战舰被水滴消灭。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太空战争的指挥远非人力所能及,而

由于智子的阻碍,人类的人工智能不可能达到指挥太空战争的水平。所以,仅从

指挥层面上看,人类也可能永远不会具备与三体力量进行太空战的能力。

由于水滴攻击的迅猛和对雷达隐形,被攻击的战舰的防御系统一直没有做出

反应;但随着战舰间距的拉开,水滴的攻击距离也随之加长,同时所有战舰的防

御系统也根据水滴的目标特征进行了重新设定,在“纳尔逊”号受到攻击时,该

舰首次对水滴实施了拦截。为了提高对小型高速目标的打击­精­度,拦截使用了激

光武器。当被多道激光击中时,水滴发出超强的光芒。舰载激光武器均发­射­伽马

­射­线激光,这种激光在视觉上是看不到的,但水滴在反­射­时却把它变成了可见光。

人们对水滴的雷达隐形一直迷惑不解,因为它拥有全反­射­的表面和完美的散­射­形

状,也许,这种对电磁波的变频反­射­能力就是它隐形的秘密。水滴被击中时发光

的亮度甚至使周围的核火球也变得黯淡,所有监视系统都为避免光学部分被强光

损坏而调暗了图像,­肉­眼直视水滴会造成长时间的失明。当超强的光芒降临时,

也就与黑暗无异。水滴就带着这吞没一切的光芒穿透了“纳尔逊”号,当它的光

芒熄灭时,太空战场似乎陷入漆黑之中。稍后,棱聚变的火焰才再次显示它的威

力。从“纳尔逊”号中穿出的水滴仍完好无损,径直冲向八十多公里外的“绿”

号。

“绿”号的防御系统改变了拦截武器,使用电磁动能武器向来袭的水滴­射­击。

电磁炮发­射­的金属弹具有巨大的破坏力,由于其高速所带的巨大动能,每颗金属

弹在击中目标时都相当于一颗重磅炸弹,在对行星的地面目标进行连发­射­击时,

很快就能扫平一座山峰。由于与水滴的相对速度叠加,金属弹具有更大的动能,

但在击中水滴时,只是减慢了它的速度。水滴立刻调整了推进力,很快恢复了速

度,顶着密集的弹雨向“绿”号飞去并穿透了它。这时,如果用超高倍数的显微

镜观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绝对光洁的镜面,没有一丝划痕。

强互作用力构成的材料与普通物质在强度上的差别,就如同固体与液体的差

别一样,人类武器对水滴的攻击,如同海浪冲击礁石,不可能对目标造成任何破

坏,水滴在太阳系如人无人之境,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它。

刚刚稳定下来的舰队指挥系统再次陷入混乱,这次是由于所有作战手段失效

产生的绝望所引发的崩溃,很难再恢复了。

太空中的无情杀戮在继续,随着舰群间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

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达到60 公里/秒。在不间断的攻击中,水滴显示了它冷酷

而­精­确的智慧。在一定的区域内,它完美地解决了邮差问题(1),攻击路线几乎

不重复。在目标位置不断移动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需要全方位的­精­确测量和复

杂的计算,而这些,水滴都在高速运动中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但有时,它也会从

一个区域专心致志的屠杀中突然离开,奔向舰群的边缘,迅速消灭已经脱离总舰

群的一些战舰,在这样做的同时,会把舰群向这个方向逃离的趋势遏止住。由于

已经来不及进入深海状态,所有战舰只能以“前进三”的加速度疏散,舰群不可

能很快散开,水滴不时地在舰群边缘的不同位置进行这样的拦阻攻击,就像一只

迅猛的牧羊犬奔跑着维持羊群的形状。

①数学上用不重复路径联结的多个结点的问题。

在被水滴击穿的战舰中,以穿孔为中心的一段舰体会立刻处于红炽状态,但

也只是三至五秒的时间,核燃料的聚变爆炸很快发生,在被核火球吞没的战舰中,

一切生命都在瞬间汽化。但这只是就攻击中的一般情况而言。水滴一般都能准确

地击中战舰的燃料舱,它是靠实时检测燃料舱的位置,还是本身就存贮着由智子

提供的所有战舰的结构数据库,不得而知。但对于大约十分之一的目标,水滴没

有击中燃料舱。在目标毁灭的整个过程中,核燃料不会发生聚变,战舰由红炽状

态到发生常规爆炸要经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是最残酷的情况,战舰内部的人

员在高温中挣扎,被烤焦后死亡。

舰队的疏散并不顺利。这时,空间中已经充满了冷凝后或仍处于熔融状态的

碎片,以及大块的舰体残骸,战舰在飞行中,舰上防御系统要用激光或电磁动能

弹不停地摧毁航行方向上的这些东西,由于碎片都是在距战舰大致相同的距离上

被击中,就在前方形成了一个由闪光和焰火构成的弧面,战舰仿佛顶着一个灿烂

的华盖在飞行。但总是有相当数量的碎片漏过防御系统直接撞击战舰,对舰体造

成严重损伤,甚至使一些战舰失去了航行能力,与大块残骸的相撞更是致命的。

舰队的指挥系统虽然处于崩溃状态,统帅部对舰队的疏散仍进行着统一的指

挥,尽管如此,由于初始队形密集,仍然发生了多起战舰相撞事故。在“喜马拉

雅”号与“雷神”号这样的高速迎头相撞中,两舰在瞬间化为碎片完全毁灭;而

“信使”号与“创世纪”号发生追尾相撞,两舰的舰体都被撕裂,外泄空气形成

了呼啸的飓风,把舰内人员同其他物品一起吹到太空中,两艘巨舰的残骸就拖着

一条这样的尾迹飘行着...

最为惨不忍睹的状况发生在“爱因斯坦”号和“夏”号上,两舰舰长竟然用

遥控状态绕过系统保护,使战舰进入“前进四”,这时舰上人员均未处于深海保

护状态。从“夏”号传出的图像中,人们看到了一个歼击机机库,库中的战机已

经清空,但其中仍有上百人,加速开始后,这些人全部被超重压到停机坪上,从

这时俯拍的影像中人们看到,在足球场大小的洁白广场上,鲜红的血花一朵朵地

迸放开来,超重中的血摊成极薄的一层膜,扩散至很大的面积,最后这些血花都

联成一片...最为恐怖的是球形舱中的情形:在超重开始时,舱中所有的人都被滑

挤到球形的底部,然后,超重的魔鬼之手把他们的身体像揉一堆湿泥人般揉成一

团,没有人来得及发出惨叫,只能听到血液内脏被挤出和骨骼被压碎的声音,后

来,这一堆骨­肉­被血淹没了,超重快速沉淀了血液中的杂质,使其变得异常清澈,

强大的重力使血泊的液面像镜面般平整和纹丝不动,像是固态,其中已经完全看

不出形状的一堆骨­肉­和内脏仿佛被封在晶莹的红宝石中。

后来,人们起初认为“爱因斯坦”号和“夏”号进入前进四是慌乱中的失误,

但进一步的资料分析否认了这种看法。在进入四级加速前,战舰的控制系统均有

严格的检测程序,在确认舰上人员全部进入深海状态后才会执行加速指令。其有

使战舰进入遥控状态后才能绕开这种检测直接进入“前进四”,这需要一系列复

杂的­操­作,不太可能是失误。人们还从两舰发出的信息中发现,在进入“前进四”

之前,“爱因斯坦”号和“夏”号一直都在使用舰上的小型飞船和歼击机向外运

送人员。直到水滴逼近,两舰附近的战舰纷纷爆炸,它们才进入“前进四”,显

然是想借助最高加速摆脱水滴,为人类把完整的战舰保存下来。“爱因斯坦”号

和“夏”号最终也未能逃脱水滴的魔掌,这滴敏锐的死神很快发现了这两艘大大

超出舰群平均加速度的战舰,迅速追上并摧毁了它们那内部已经没有生命的舰

体。

但另外两艘进入“前进四”的战舰却成功地逃脱了水滴的攻击,它们是“量

子”号和“青铜时代”号;在捕获行动开始前,“量子”号就接受了丁仪的建议,

同“青铜时代”号一起进入了深海状态。早在第三队列被毁灭时,两舰就进入了

“前进四”,向同一方向紧急加速,由于它们本身的位置处于矩形阵列的一角,

与水滴隔着整个编队,有充分的时间脱离舰群,冲入太空深处。

这时,已经有一千余艘战舰被摧毁,在二十分钟的攻击中,联合舰队已经毁

灭过半。

太空中充满了碎片,形成了一团直径达十万公里、仍在迅速膨胀的金属云,

云中战舰爆炸的核火球把云团苍白的轮廓一次次显现出来,像宇宙暗夜中时隐时

现的一张­阴­沉的巨脸。在火球出现的间隙,金属岩浆的光芒则使云团变成如血的

晚霞。

残余的舰群已经很稀疏了,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仍处于金属云内部,大部分战

舰的电磁动能弹已经耗尽,只能用激光在金属云中打开通路,而高能激光也由于

能量损耗而力量不足,战舰只能降低速度在碎片中艰难地航行,大部分的战舰航

速降到几乎与云团的膨胀速度相同。这样,金属云成了舰队的陷阱,疏散和逃脱

已不可能。

水滴的速度已经超过了第三宇宙速度的十倍,即每秒钟一百七十公里左右。

它沿途猛烈撞击着碎片,被撞击的碎片再次熔化并高速飞溅,与其他碎片产生了

次级撞击,在水滴后面形成了灿烂的尾迹。尾迹最初像一颗怒发冲冠的彗星,但

很快拉长,变成一条上万公里长的银光巨龙。整个金属云团都映照着巨龙发出的

光芒,它在云中上下翻飞,仿佛沉浸在自己疯狂的舞动中。被龙头穿透的一艘艘

战舰,在龙体中部爆炸开来,巨龙的身上每时每刻都点缀着四五轮核聚变的小太

阳。再往后面,被烧熔的战舰化做百万吨金属岩浆爆发开来,把龙尾染成妖艳的

血­色­...

三十分钟后,灿烂的巨龙仍在飞翔,但龙身上的棱火球已经消失了,龙尾也

不再有血­色­。这时,金属云团中已没有一艘战舰存在。

巨龙向金属云团外飞去,在云团的边缘,它从头到尾消失了。水滴开始清除

云团外舰队的残余,只有二十一艘战舰冲出了云团,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因在云中

的高速飞行而受到了严重损伤,只有很低的加速度或无动力匀速滑行,很快被水

滴追上并摧毁。这些爆炸的战舰在太空中形成的一朵朵金属云很快与膨胀的大云

团融合在一起。水滴消灭剩下的五艘较为完好的战舰费了些时间。因为它们都已

经具有了较高的速度,且逃离的方向不同。水滴追上并摧毁最后一艘战舰“方舟”

号时,距云团已经相当远了,“方舟”号爆炸的火球在太空深处孤独地亮了几秒

钟后就熄灭了,像一盏消失在旷野风中的孤灯。

至此,人类的太空武装力量全军覆没。

水滴接着向“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逃遁的方向加速追击,但很快它就

放弃了。这两个目标已经太远且都达到了相当高的速度。于是,“量子”号和“青

铜时代”号成为了这场大毁灭中仅有的幸存者。

水滴离开了它的杀戳战场,掉头向太阳方向飞去。

除两艘完整的战舰外,舰队中还有少数人从大毁灭中生还,他们主要是在母

舰被击毁前乘舰上的小型飞船或歼击机逃离的,水滴当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消灭他

们,但它对这些小型航天器没有兴趣。对这些航天器最大的威胁是高速飞行的金

属碎片,小型航天器自身没有防御系统,也经不起撞击,所以一部分脱离母舰后

都被碎片击毁了。在攻击开始时和接近结束时逃离母舰,生还的可能­性­最大,因

为开始时大团金属云还没有形成,而结束时金属云团因自身的膨胀变得稀薄了许

多。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型飞船和歼击机在天王星轨道之外的太空中飘流了几天,

最后被在这个空间区域航行的民用飞船所救。幸存者的总人数为六万左右,他们

中包括最早对水滴的攻击做出正确判断的两名冬眠者军官:赵鑫少尉和李维上

尉。

那片太空沉寂下来,金属云团中的一切都在宇宙的寒冷中失去了光亮,整个

云团隐没于黑暗之中。后来,在太阳引力的作用下,云团停止了膨胀,开始拉长,

最后变成漫长的条带,在温长的岁月中,它将变成环绕太阳的一圈极其稀薄的金

属带,就像那百万个不能安息的灵魂一样,永远飘浮在太阳系冷寂的外围空间。

毁灭人类全部太空力量的,只是三体世界的一粒探测器,同样的探测器,还

有九个将在三年后到达太阳系,这十个探测器加在一起,大小也不及一艘三体战

舰的万分之一,而这样的三体战舰还有一千艘,正在夜以继日地向太阳系飞来。

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

从长长的睡眠中醒来,章北海一看时间,居然睡了十五个小时,这可能是他

除了长达两个世纪的冬眠外睡得最长的一觉了。此时,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仔

细审视自己的内心后,他发现了这种感觉的来源。

他现在是一个人了。

以前,即使独自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他也没有一人独处的感觉,父亲的眼

睛在冥冥之中看着他,这种目光每时每刻都存在,像白昼的太阳和夜里的星光,

已成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现在父亲的目光消失了。

该出去了。章北海对自己说,同时整理了一下军装,他是在失重中睡眠的,

衣服和头发丝毫没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待了一个多月的这间球形舱室后,

章北海打开舱门,飘了出去,他已经准备好平静地面对狂怒的人群,面对无数谴

责和鄙夷的目光,面对最后的审判...面对自己不知道还有多长的余生,作为一名

已经尽责的军人,不管将遇到什么,这余生肯定是平静的。

廊道中空无一人。

章北海慢慢前行,两边的舱室一间间向后移去,它们都大开着门。所有的舱

室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球形空间,舱壁是雪白的,像没有瞳仁的眼球。环境很

洁净,没有看到一个打开的信息窗口,舰上的信息系统可能已经被重新启动并初

始化了。

章北海想起了自己早年看过的一个电影,影片中的人物身处一个魔方世界,

这世界是由无数间一模一样的立方体房间构成的,但每一间中都暗含着不同的致

命机关,他们从一间进入另一间,无穷无尽

他突然惊奇于自己思想的信马由缰。在以前这是一种奢侈,但现在,长达两

个世纪的人生使命已经完成,思想可以悠闲地散步了。

到了转弯处,前面是更长的一段廊道,仍然空空如也,舱壁均匀地发着|­乳­白

­色­的柔光,一时间竟让人失去立体感,感觉世界好生简洁。两侧的球形舱还是全

部大开着门,仍是一模一样的白­色­球形空间。

“自然选择”号似乎被遗弃了,而此时在章北海的眼中,他置身于其中的这

艘巨舰更像是一个巨大但简洁的符号,隐喻着某种深藏在现实后面的规律。章北

海有一种错觉:这些一模一样的白­色­球形空间充满了周围无限延伸的太空,宇宙

就是无限的重复。这时,一个概念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全息。

在每一个球形舱中,都可以实现对“自然选择”号的全部­操­纵和控制,至少

从信息学角度看,每一个舱就是“自然选择”号的全部,所以,“自然选择”号

是全息的。

这艘飞船本身则像一粒金属的种子,携带着人类文明的全部信息,如果能够

在宇宙的某处发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长出一个完整的文明。部分包古着全部,所

以,人类文明可能也是全息的。章北海失败了,他没能把这粒种子撒出去,他感

到遗憾,但并不悲伤,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尽了责任。他已经获得自由的思想在

飞翔。他想到,宇宙很可能也是全息的,每一点都拥有全部,即使有一个原子留

下来,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他突然有了一种包容一切的寄托感,十多个小时前,

当他还在睡梦中时,在太阳系遥远的另一端。丁仪踏上他前往水滴的最后的航程,

也有过这种感觉。

章北海来到了廊道的尽头,打开门,进入了战舰上最大的球形大厅。三个月

前,他就是从这里第一次进入“自然选择”号的。现在同那时一样,在球形中央

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舰队官兵组成的方阵,但人数比那时要多几倍。方阵分为三

层,“自然选择”号的两千人队列处于中央一层,但章北海看出,只有这一层方

阵是真实的,上下两层都是全息图像。他细看后辨认出来,全息图像方阵是由追

击舰队四艘战舰的官兵组成的。在三层方阵的正前方,包括东方延绪在内的五名

大校军官站成一排,其中四名是追击舰队的舰长。章北海看出里面除了东方延绪

外也都是全息图像,这些图像硅然是从追击舰队传来的。当章北海飘进球形大厅

时,五千多人的目光会聚在他身上,这显然不是看叛逃者的目光,舰长们依次向

他敬礼。

“亚洲舰队‘蓝­色­空间’号!”

“北美舰队‘企业’号!”

“亚洲舰队‘深空’号!”

“欧洲舰队‘终极规律’号!”

东方延绪最后一个向章北海敬礼:“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前辈,您为

人类保存下来的五艘星际战舰,也是现在人类太空舰队的全部,现在接受您的指

挥!”

“崩溃了,都崩溃了,集体的­精­神崩溃。”史晓明摇头叹息着说,他刚从地

下城归来,“整个城市都失控了,乱成一团。”

这是小区政府的一次会议,区行政官员都到了,冬眠者约占三分之二,其余

是现代人。现在可以很清楚地把他们区分开来:虽然都处于极度的抑郁状态,但

冬眠者官员都在低沉的情绪中保持着常态,而现代人则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崩溃

的迹象,会议开始以来他们的情绪就多次失控,史晓明的话再次触碰了他们脆弱

的神经。区最高行政长官泪痕未­干­,又捂着脸哭了起来,引得另外几名现代人官

员同他一起哭;主管地区教育的官员则歇斯底里地大笑,还有一个现代人痛苦地

咆哮起来,向地上摔杯子...

“你们安静。”史强说,他声音不高,但充满了威严,现代人官员们都安静

下来,行政长官和几个同他一起哭的人极力忍住抽泣。

“真是一群孩子。”希恩斯摇摇头说,他是作为居民代表来参加会议的,也

可能是唯一一个从联合舰队毁灭中受益的人——现在,现实与他的思想钢印一致

了,他也就恢复了正常。在这之前,面对那看起来已经近在眼前的无比真实的胜

利,他终日被思想钢印折磨着,­精­神几乎被撕裂了。他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那

里的­精­神医学专家对他也无能为力,但却对送他去的郊区官员和罗辑等人出了一

个很奇怪的主意:就像左拉的《柏林之围》和一部黄金时代的老电影《再见列宁》

中那样,为病人制造一个人类失败的虚假环境。他们回去后真的这么做了,好在

现代虚拟技术已经发展到顶峰,制造这样一个环境并不难。希恩斯在他的住处每

天都可以看到专为他播出的新闻,伴有栩栩如生的三维影像。他看到三体舰队的

一部分加速航行,提前到达太阳系;在柯伊伯带战役中,人类联合舰队遭受重创,

接着海王星轨道失守,三大舰队只得退守木星轨道进行艰难的抵抗...负责制作这

个虚假世界的小区卫生官员对这项工作兴致勃勃。结果当真实的惨败发生后,该

官员是最先­精­神崩溃的,此前,为了满足希恩斯的需要并给自己带来最大的乐趣,

这位故事大王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把人类的失败描述得尽可能惨重,但现实的

残酷还是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舰队毁灭的影像从二十个天文单位外经过三小时传回地球时,公众的表现

就像一群绝望的孩子,世界变成了被噩梦缠绕的幼儿园,群体的­精­神崩溃现象迅

速蔓延,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史强所在的小区里,比他级别高的行政官员要么辞职,要么在崩溃中无所作

为,上一级政府紧急任命他接替小区最高行政长官的职务。虽然不是多大的官,

但这一冬眠者小区在这场危机中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好在与城市相比,这

里的冬眠者社会仍保持着稳定。

“我请大家注意现在的形势,”史强说,“地下城的人工生态系统一旦发生了

问题,那儿就成了地狱,里面的人都会拥到地面上来,那样的话这里就不适合生

存了。我们应该考虑迁移。”

“向哪儿迁呢?”有人问。

“向人口稀少的地方,比如西北,当然要先派人去考察一下。现在谁也说不

好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再来一次大低谷,我们得做好完全靠农业生存的准

备。”

“水滴会攻击地球吗?”又有人问。

“­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大史摇摇头说,“反正现在谁也拿它没办法,在它

把地球撞穿之前,日子还得过,是不是?”

“说得对,­操­闲心是没用的,我对这点是再清楚不过了。”一直沉默的罗辑

说。

人类仅存的七艘太空战舰都在飞离太阳系,它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自

然选择”号和追击它的舰队,共五艘战舰;另一部分是从水滴大毁灭中幸存的“量

子”号和“青铜时代”号。这两支小舰队分别处于太阳系的两端,它们隔着太阳,

沿着几乎相反的方向飞向茫茫太空,渐行渐远。

在“自然选择”号上,当章北海听完联合舰队全军覆没的过程汇报后,脸上

的表情没有变化,目光仍平静如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密集编队是个不可

原谅的错误,其他的,都在预料之中。”

“同志们,”章北海的目光越过五位舰长,扫视着由五舰战舰的官兵排成的

三层队列,“我对你们用这个古老的称呼,是想说我们所有人今后必须拥有同一

个志向。每个人应该明白我们所面对的现实,也应该看到我们将要面对的未来:

同志们,我们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毁灭了联合舰队的水滴还在太阳系中,另外九个水滴也将

于三年后到达,对于这支小舰队,曾经的家园现在是一个死亡陷阱。同时,回去

已经没有意义,地球世界的末日已经不远,从收到的信息看,人类文明可能等不

到三体主力舰队到达就会全面崩溃,这五艘飞船必须承担起延续文明的责任,能

做的只有向前飞,向远飞,飞船将是他们永远的家园,太空将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这五千五百人就像刚刚割断脐带的婴儿,被残酷地抛向宇宙的深渊,像婴儿

一样,他们只想哭。但章北海沉稳的目光像一个强劲的力场维持着阵列的稳定,

使人们保持着军人的尊严。对于被抛弃在无边暗夜中的孩子们,最需要的就是父

亲,现在,同东方延绪一样,他们从这名来自古代的军人身上感受到了父亲的力

量。

章北海接着说:“我们永远是人类的一部分,但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

必须摆脱对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赖,现在,我们应该为自己的世界起一个名字。”

“我们来自地球,也可能是地球文明唯一的继承者,就叫星舰地球吧。”东

方延绪说。

“很好。”章北海向东方投来赞许的目光,然后再次转向队列,“从此以后,

我们每个人都是星舰地球的公民了,这一刻,可能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点。我

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请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两个全息影像方阵消失了,“自然选择”号的方阵也开始散开。

“前辈,我们四艘舰是不是靠过来?“深空”号的舰长问,他们的影像还投

有消失。

章北海坚决地摇摇头,“没有必要,你们与‘自然选择’号目前相距约二十

万公里,虽很近,但靠过来也是要消耗聚变燃料的,能源是我们生存的基础,现

在已经所剩不多了,能省一点就省一点。我们是这片太空中仅有的人类,我理解

你们想聚靠在一起的心情,但二十万公里并不算遥远。从现在起,我们必须从长

远考虑了。”

“是啊,必须长远考虑了。”东方延绪轻轻地重复着章北海的话,双眼茫然

地平视着,像是在遥望横亘在前面的漫漫岁月。

章北海接着说:“要尽快召开公民大会,把星舰地球的基本事务确定下来,

然后尽早使大部分人进入冬眠,让生态循环系统在最小模式运行...不管怎么说,

星舰地球的历史开始了。”

父亲的目光又在冥冥中出现了,像是来自宇宙边缘的穿透一切的­射­线。章北

海感到了他的注视,他在心里说:是啊,爸爸,您真的不能安息,没有结柬,一

切又都继续下去了。

第二天(星舰地球仍采用地球计时),星舰地球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公民大会,

大会由各舰的五个分会场用全息影像联成一个主会场,到会的公民有三千人左

右,其余无法离开岗位的人则通过网络参加。

会议首先确定了一件追在眉睫的事:星舰地球的航行目标。会上一致通过保

持现有航向不变。这是章北海在起航时就为“自然选择”号设定的目标,航向指

向天鹅座方向。­精­确目标是NH558J2 恒星,这是距太阳系最近的带有行星的恒

星之一,它带有两颗行星,都是类似于木星的气液态行星。不适合人类生存,但

可以为飞船补充核聚变燃料。现在看来,选择这个目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

在不同方向有另一颗带行星的恒星,据观测其中的一颗行星的自然环境与地球类

似,而距离与前一个目标相比只远了一点五光年。但这颗恒星只带有一颗行星,

如果这个世界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可生存的世界条件十分苛刻,且跨越光年的观

测总是有偏差),那星舰地球就失去了补充燃料的机会。而到达NH558J2 后,补

充了燃料的飞船可以以最高航速更快地前往下一个目标。

NH558J2 距太阳系十八光年,按照现在的航速,再考虑到航程中的各种不确

定因素,星舰地球可能在两千年后到达。

两千年,这个冷酷的数字再一次使现实和未来清晰起来。即使考虑到冬眠因

素,现在星舰地球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着到达目的地,他们的人生之路只能

是这二十个世纪的漫长航程中的一段。而对于那些到达目的地的后代来说,

NH558J2 不过是一个中转站,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时

候星舰地球能找到真正适合生存的家园。

其实,章北海的思考是异常理智的,他清楚地球之所以如此适合人类生存,

并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人择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与自然环境长期相互

作用的结果,这种结果,在其他遥远恒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复,他飞向

NH558J2 的选择蕴涵了一种可能:可生存世界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新的人类文明

将是永远在航行之中的星舰文明。

但章北海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真正能够接受星舰文明的,可能是星舰

地球的下一代人了,这一代人只能把一个想象中的像地球那样的行星家园作为人

生的寄托。

这一次公民大会还确定了星舰地球的政治地位,会议认为,五艘飞船永远属

于人类世界,但在目前情况下,星舰地球在政治上已经不可能属于三大舰队和地

球世界,而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

这个决议被发向太阳系,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沉默了许久才回信,没有表

态,只有作为默许的祝福。

于是,人类世界现在分为三个国际:古老的地球国际、新时代的舰队国际和

飞向宇宙深处的星舰国际。最后一个国际只有五千多人,却携带了人类文明的全

部希望。

第二次公民大会开始讨论星舰地球的各级领导机构的问题。

在会议开始时,章北海说:“我认为这个议程早了些,我们必须首先确定星

舰地球的社会形态,才能决定需要什么样的领导机构。”

“就是说,我们首先需要制定宪法。”东方延绪说。

“至少是宪法的基本原则吧。”

于是,会议在这个方向上展开讨论。大多数人的思想倾向是:星舰地球处于

严酷的太空环境中,自身的生态系统又十分脆弱,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必须建

立一个纪律严明的社会,必须保证统一行动的意志。于是有人提出:应该保留现

有的军队体制。这个想法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

“就是说,一个专制社会。”章北海说。

“前辈,应该有个好听些的名称吧,我们本来就是军队。”“蓝­色­空间”号舰

长说。

“我认为不行。”章北海决然地摇摇头,“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证生存的,

发展是生存的最好保障。在航程中,我们要发展自己的科学技术,也要扩展舰队

的规模。中世纪和太低谷的事实都证明,专制制度是人类发展的最大障碍,星舰

地球需要活跃的新思想和创造力,这只有通过建立一个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

会才能做到。”

“如果前辈指的是建立一个现代地球国际那样的社会,星舰地球可是有先天

的条件。”一名下级军官说。

“是的。”东方延绪对发占者点点头,“星舰地球的人数很少,且有极其完善

的信息系统,任何问题,都可以很便捷地由全体公民讨论和表决,我们可以建立

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民主社会。”

“也不行。”章北海又摇摇头,“正像前面那些公民所说,星舰地球航行在严

酷的太空中,威胁整个世界的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人类社会在三体危机的历史

中已经证明,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尤其是当我们的世界需要牺牲部分来保存整体

的时候,你们所设想的那种人文社会是十分脆弱的。”

所有与会者都面面相觑,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同一个意思:那该怎么办呢?

章北海笑了笑说:“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个问题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没有答

案,怎么可能在一次会议上解决呢?我想,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实践和探索的过

程才能为星舰地球找到合适的社会模式。会后,全体公民应该对此展开充分的讨

论...请原谅我­干­扰了会议的议程,还是按原来的议题进行吧。”

东方延绪从来没有见到章北海有那样的笑容,他很少笑,偶尔笑起来有一种

自信和宽容,但他现在却表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羞涩的歉意,虽然会议的这段

Сhā曲没有什么结果,但章北海是一个思维极其缜密的人,像这样提出欠思考的意

见又收回的事是绝无仅有的,东方延绪从中看出了一种漫不经心,这次会议上他

也没有做记录,而以往会议上他做记录都很认真,舰上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使用古

老的纸和笔,这成为他的一个标志。

那现在是什么占据了他的思想呢?

会议转而讨论舰队领导机构的事,公民们倾向于认为:目前还不具备举行选

举的条件,应该维持各舰的指挥系统不变,舰长为各舰的领导者,同时,由五位

舰长组成星舰地球的权力委员会,对重大事务共同讨论做出决定。而章北海则被

所有与会者一致推选为权力委员会的主席,掌握星舰地球的最高权力。对这一决

议举行了全体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过。

但章北海拒绝了这个使命。

“前辈,这是你的责任!”“深空”号舰长说。

“在星舰地球,只有你拥有统领各舰的威信。”东方延绪说。

“我想我已经尽了责任,现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纪。”章北海淡淡地说。

散会后,章北海叫住了东方延绪,这时人们都已散去。

章北海说:“东方,我想恢复自己‘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位置。”

“执行舰长?”东方延绪很吃惊地看着他说。

“是的,重新给我对战舰的最高­操­控权限。”

“前辈,我可以把‘自然选择’号舰长的位置让给你,我说的是真心话,而

且,权力委员会和全体公民肯定都不会反对的。”

章北海笑着摇摇头,“不,你仍然是舰长,拥有舰长的一切指挥权,请相信,

我不会对你的工作有任何­干­涉。”

“那你要执行舰长的权限­干­什么”现在这个岗位还有必要吗?

“我只是喜欢这艘飞船,这可是我们两个世纪前的梦想,你也知道,为了有

一天能造出这样的飞船,我都做过些什么...”

章北海看着东方延绪,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种坚如磐石的东西消失了,只透出

疲惫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这使他看上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冷静又冷

酷、深思孰虑行动果敢的强者,而是一个被往昔的沉重岁月压弯了腰的人。看着

他,东方延绪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关怀和怜悯之情。

“前辈,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对你在二十一世纪的行为,历史学家们有公

正的评价:选择辐­射­驱动的研究方向,是人类宇航技术向正确的方向迈出的关键

一步,也许在当时。那...那是唯一的选择,就像现在‘自然选择’号的逃亡是唯

一选择一样。而且,按照现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诉时效早就过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这你很难体会...所以,我对飞船有感情,

比你们更有感情,总觉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离开它。再说,我以后总得

­干­些什么,有事情­干­,心里总是安定些。”

章北海说完后就转身离去,他那疲惫的身影渐渐飘远,成为巨大的白­色­球形

空间中的一个小黑点。东方延绪看着他消失在一片洁白中,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

感从四面八方的白­色­中涌出来,淹没了她。

以后又接连召开了几届公民大会,星舰地球的人们沉浸于创造新世界的激|情

中。他们热烈地讨论这个世界的宪法和社会结构,制定各种法律,筹划第一次选

举...不同军阶的军官和士兵之间,不同的战舰之间都有了充分的交流。人们也在

展望这个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舰地球成为未来文明雪球的一个内核,随着舰队到

达一个又一个的行星系,这个雪球会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人把星舰地球称为第

二个伊甸园,这里将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源地。

但这样美好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星舰地球真的是伊甸园。

蓝西中校是“自然选择”号上的首席心理学家,他领导的第二战勤部是一个

由心理学专业军官组成的重要机构,负责战舰在远程太空航行和作战中的心理工

作。当星舰地球开始她的不归航程时,蓝西和部下就像面对强敌进攻的战士一样

高度紧张起来。按照过去演习过多次的预案,随时准备应付舰上各种可能的心理

危机。

他们一致认为,目前最大的敌人无疑是“N 问题”,即Nostalgia,思乡病。

这毕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永不回归的航行,“N 问题”可能导致群体­性­的心理

灾难。蓝西指挥第二战勤部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包括建立与地球和三大舰队

交流的专用通信频道,舰上的每个人都可以与地球和舰队的亲友保持不间断的联

系,收看两个国际的大部分新闻和其他电视节目。虽然目前星舰地球距太阳已经

有七十个天文单位,通信有九小时的时滞,但与地球和舰队的通讯质量还是很好

的。第二战勤部的心理军官们除了对有“N 问题”迹象的对象进行积极心理辅导

和调节外,还准备了应付大规模群体­性­心理灾难的极端措施:对失控的人群进行

强制冬眠隔离。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虽然“N 问题”在星舰地球中广

泛出现了,但远未达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达到以前的常规远航时的程度。蓝西

开始时对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类的主力舰队覆灭后,地球世界便失

去了一切希望,虽然距最后的末日还有两个世纪(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但从收到

的新闻中看到,那个在大失败的沉重打击下陷人混乱的世界已经充满了死亡的气

息。对于星舰地球来说,不可能在太阳系的地球上寄托太多的东西了,对于这样

一个家园的思念也是有限的。

但敌人还是出现了,而且比“N 问题”更为凶险,当蓝西和第二战勤部意识

到时,他们的阵地已经失陷。

从以往太空远航的经验中蓝西知道,“N 问题”总是首先在十兵和下层军官

中出现,因为与高层军官相比,他们因工作和责任所占用的注意力较少,自我心

理调节能力也较弱。所以第二战勤部从一开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层,而­阴­

影却是从上层开始出现的,

蓝西首先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星舰地球领导机构的第一次选举即将开

始,这次选举是面向全民的,对于高层指挥官们来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将面临

着从军官向政府官员的转变,他们的位置也将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将被来自下

层的竞争者代替。蓝西惊奇地发现,在“自然选择”号的高级指挥层,竟然没有

人对这次将决定他们今后人生的选举给予太多的注意,他没有看到高层军官中的

任何人进行过最起码的竞选活动。谈到选举,他们都没有兴趣,这不由使蓝西想

起了第二次公民大会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军衔的人群中,心理失衡的症候开始如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开

始变得越来越内向,长时间地独处沉思,人际交流急剧减少,他们在各种会议上

的发言也越来越少,很多人选择了完全沉默。蓝西看到,阳光正在从他们的眼睛

中消失,他们的目光都变得­阴­沉起来,同时,每个人都害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目光

中的­阴­霾,不敢与人对视,在偶尔的目光相遇时。会像触电似的立刻把视线移开...

级别越高的人,这种症候越严重,同时有向低层人群扩散蔓延的迹象。

心理咨询无法进行,所有人都坚决拒绝同心理军官谈话,第二战勤部不得不

动用自己的特别权力进行强制咨询,但谈话对象大都保持沉默。

蓝西决定必须与最高指挥官谈话,于是去找东方延绪。本来,在“自然选择”

号乃至整个星舰地球,章北海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弃了一切,把

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退出竞选。只是履行执行舰长的职责,把舰长的指令传达

给飞船控制系统。其余时同,他便是在“自然选择”号的各处流连,向各级军官

和士兵了解飞船的详情,每时每刻都表露出对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除此之外,

他的心情平静淡然,丝毫未受舰上群体­性­心理­阴­影的影响。这周然与他使自己置

身事外有关,但蓝西知道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远不如现代人敏感,

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麻木是一种良好的自我保护机能。

同“自然选择”号上的许多男人一样,美丽的舰长一直是蓝西中校暗恋的对

象,当他看到眼中失去阳光的东方延绪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时,心中涌起一阵痛

楚。

“舰长,对跟前发生的事,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些提示吧。”蓝西说。

“中校,应该是你给我们提示。”

“你是说,对自己的状态,你什么都不知道?”

东方延绪黯淡的双眸中突然涌出无尽的忧伤,“我只知道,我们是第一批进

入太空的人类。”

“你说什么?”

“这是人类第一次真正进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类在太空中飞多远,只是地球放出的

风筝,有一根­精­神之线把他们与地球相连,现在这根线断了。”

“是的,线断了,最实质的变化在于:不是因为拉线的手松开了,而是那手

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事实上在我们的­精­神中她已经消亡,我们这五

艘飞船与任何世界都没有联系,我们周围除了太空深渊什么都没有了。”

“这确实是人类从未面对过的心理环境。”

“是的,在这种环境下,人类的­精­神将发生根本的变化,人将变成

”东方延绪突然失语,眼中的忧伤消失了,只留下灰暗,就像雨后仍被­阴­云

覆盖的天空。

“你是说,这种环境下,人将变成新人?”

“是新人吗?不,中校,人将变成...非人。”

东方说出的最后两个字让蓝西打了个寒战,他抬头看着她,她的目光并没有

回避,但一片空白,蓝西只看到一扇对外界紧闭的心灵之窗。

“我是说,不是以前那种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说的只是这些,你尽自己

的努力就行了,而且...”东方接下来的话像是在梦呓,“也快轮到你了。”

情况继续恶化,在蓝西与东方延绪谈话后的第二天,“自然选择”号上发生

了一起恶­性­伤害事件,导航系统的一名中校开枪击伤了同住一个舱室的另一名军

官。据受害者回忆,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来,发现受害者也醒着,就指责他在

偷听自己的梦话,争执之中情绪失控而开枪。蓝西立刻见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听到的是什么梦话?”蓝西问。

“这么说他真的听到了?”袭击者一脸恐惧地问。

蓝西摇摇头,“他说你当时根本没有说梦话。”

“就算说了又怎么样?你们怎么能把梦话当真?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我当

然不会因为一句梦话下地狱!”

蓝西最终也没有问出袭击者想象中的梦话的内容,就问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

治疗。没想到这使得袭击者的情绪再次失控,他突然跃起死死扼住蓝西的脖子,

宪兵进来才把他们拉开。走出拘禁室后,一名听到刚才谈话的宪兵军官对蓝西说:

“中校,不要再提什么催眠治疗,否则第二战勤部将成为全舰最痛恨的地方,你

们都活不长的。”

蓝西只好与“企业”号战舰的心理学家斯科特上校联系,斯科特同时也是“企

业”号上的随舰牧师(亚洲舰队的战舰上大都没有这个职位)。现在,“企业”号

和原追击舰队的其他三艘战舰仍在二十万公里之外。

“你那儿怎么这么暗,”蓝西看着从“企业”号上传来的图像问。斯科特所

在的舱室的球形舱壁被调得只发出黯淡的黄光,同时舱壁上还映着外部的星空图

像,斯科特仿佛置身于一个迷漫着昏暗雾霭的宇宙中,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里,

即使这样,蓝西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的注视中迅速移开。

“伊甸园正在暗下来,黑暗将吞噬一切。”斯科特用疲惫的声音说。

蓝西找斯科特,是觉得他身为“企业”号的牧师,很可能有人在忏悔中向他

吐露了实情,他也许能给自己一些提示,但听到这话,又看到上校­阴­影中若隐若

现的眼神。蓝西知道什么都问不出来,于是把要问的话压下去,换了一个连他自

己都吃惊的问题:“第一个伊甸园发生过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园里重复吗?”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经出现了,第二伊甸园的毒蛇正在爬上人们的心灵。”

“这么说,你已经吃了智慧果?”

斯科特缓缓地点点头,然后低下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像是在极力隐藏那出

卖自己思想的目光,“算是吧。”

“被逐出伊甸园的将是谁?”蓝西的声音有些发颤,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有很多人,但与上次不同,这次可能有人留下。”

“谁?谁留下?”

斯科特长叹一声:“蓝中校,我说得够多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智慧果?

反正人人都要走这一步,不是吗?”

“去哪儿找?”

“放下你的工作,多想想,多感受一下,你就找到了。”

与斯科特谈话后,心绪纷乱的蓝西停止了忙碌,按上校的劝告静心思考。比

他想象的还要快,伊甸园冰凉湿滑的毒蛇也爬进了他的意识,他找到了智慧果并

吃下了它,心灵中的最后一缕阳光永远消失了,一切没人黑暗之中。

在星舰地球中,一根无形的弦在悄悄绷紧,已经到了断裂的边缘。

两天后,“终极规律”号的舰长自杀了。

当时,他只身站在舰尾的平台上,平台在一个透明球形罩内,使得这里像暴

露在太空中一样。

舰尾正对着太阳系方向,这时的太阳,只是一颗稍亮些的黄|­色­星体,而这个

方向是银河系旋臂外围,星星稀疏,太空肆意彰显着它的深邃和广漠,让人的眼

睛和心灵都没有依托。

“黑,真他妈的黑啊。”舰长自语道,然后开枪自尽了。

在得知“终极规律”号舰长自杀后,东方延绪预感到最后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她紧急召集两位副舰长在歼击机库的球形大厅会面。

在前往大厅的廊道中,东方延绪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回头一看是章北海,

由于沉浸在­阴­郁的心境中,她这两天几乎把他忘了。他打量着东方延绪,目光中

充满着父辈的关切,这目光让东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因为现在在星舰地球中,

很难再见到这样一双没有­阴­影的眼睛了。

“东方,我觉得你们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们心里

好像都藏着什么事儿似的。”

东方延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前辈,你最近还好吗?”

“好,很好。到处参观、学习。我现在正在熟悉‘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

当然,只搞懂些皮毛,不过很有意思,想想哥伦布参观航空母舰时的感觉吧,我

就是那样。”

现在看到章北海这样一个平静悠闲的人,东方延绪甚至感到一丝嫉妒:是的,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伟大的事业,有权享受这样的平静。现在,他从一个创造历史

的伟人回归为无知的冬眠者,他需要的只是保护了。想到这里,东方延绪说:“前

辈,不要再向别人问你刚才的那个问题,不要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问呢?”

“问这些很危险,而且,你真的不需要知道,相信我。”

章北海点点头,“好吧,那我不问了,很感谢你能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公民,

我就希望这样。”

东方延绪匆匆地道了别,自顾自飘去,她听到星舰地球的创立者在后面说:

“东方,不管是什么事情,顺其自然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球形大厅的中央,东方延绪见到了两位副舰长。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会面,

是因为大厅空间开阔,有身处旷野的感觉,另外他们三人在这里好像处于一个洁

白世界的中心,仿佛宇宙中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物,这都会令谈话时有一种安全

感。

他们三人看着三个不同的方向。

“我们必须把事情明确了。”东方延绪说。

“是的,每拖一秒钟都很危险。”副舰长列文说,然后,他和井上明都转身

看着东方延绪,意思很明白:你是舰长,你先谈。

但东方延绪没有这个勇气。

这是第二个人类文明的拂晓,这时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为新的荷马史

诗或新圣经的内容。犹大之所以成为犹大,就是因为他最先吻了耶稣,与第二个

吻的人有本质的区别。现在也一样,第一个谈这件事情的人将是第二文明史上的

一个里程碑,他(她)有可能成为犹大,也有可能成为耶稣,不管是哪种可能,东

方延绪都没有这个勇气。

但她必须承担自己的使命,于是做出了一个聪明的选择:没有回避两位副舰

长的目光。到这个时候,语言已经没有必要,眼睛就能进行所有的交流,他们相

互对视着,交错的目光像高速信息通道,把三个心灵联结起来,一切都在对视中

飞快地交流着。

燃料。

燃料。

燃料。

航线上的情况还不明了,但已经探明的至少有两片星际尘埃。

阻力。

当然,穿越之后,飞船的速度将被尘埃阻力降王光速的千分之零点三。

这时距目标星系NH55812 还有十多光年,最后到达需要六万年左右。

那就是永远到不了。

飞船也许能到,但船上的生命到不了,即使冬眠系统也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除非...

除非在尘埃中保持速度,或在穿越后加速。

可是燃料不够。

聚变燃料是飞船的唯一能源,还有其他地方要用: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可

能的航向修正...

还有到达目标星系时的减速,NH558J2 星比太阳的质量小得多,仅靠引力减

速不能泊入轨道,要消耗大量燃料减速,否则就掠过了目标星系。

星舰地球的所有燃料,基本上够两艘飞船的。

但要保险些,就只够一艘飞船了。

燃料。

燃料。

燃料。

“还有配件问题。”东方延绪说。

配件。

配件。

配件。

特别是关键系统的配件:聚变发动机、信息和控制系统、生态循环系统。

不像燃料那么紧急,但却是长远生存的基础。NH558J2 没有适合生存的行星,

不能定居和建立工业,也没有相应的资源,只有在补充燃料后飞向下一个星系才

有可能建立生产配件的工业。

“自然选择”号的关键配件只有两份存余。

太少了。

太少了。

除聚变发动机外,星舰地球的所有飞船上的关键配件大部分都可以通用。

发动机配件在改装后也可以使用。

“向一到两艘舰上集中人员?”东方延绪又说,这时,有声语言的作用只是

引导目光交流的方向。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人太多了,生态循环系统和冬眠系统都容纳不了,现有的客量即使

再增加一点人都是灾难­性­的。

“那么,现在明确了?”东方延绪的声音又在空旷的白­色­空间中响起,像是

沉睡中的人偶尔出现的梦呓。

明确了。

明确了。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这时,目光也沉默了,三个人仿佛被采自宇宙深处的雷霆所震慑,心灵在恐

惧中颤抖,每人都有把目光移开的强烈欲望,但东方延绪首先使自己的目光稳定

下来。

“别这样。”她说。

别这样。

别放弃。

不放弃?

不放弃!因为别人不会放弃,我们放弃了。就会被逐出伊句园。

为什么是我们?

当然也不应该是他们。

谁都不应该是。

但总要有人被逐出,伊甸园只能容下数量有限的人。

我们不想离开伊甸园。

所以不要放弃!

三道即将离散的目光又重新交织在一起。

次声波氢弹(1)。

次声波氢弹。

次声波氢弹。

①一种太空核武器,用于打击对常规辐­射­有良好屏蔽的飞船目标,能够以

空气中的次声波的频率连续发生多资核爆炸,每次都产生强烈的电磁辐­射­,电

磁辐­射­与目标飞船的金属外壳相互作用,将电磁能量转化为飞船内部空气的声

能,产生超强次声波,杀死飞船内部的一切宏观生命,但对于飞行的设施基本

没有损坏。

每艘舰都装备了。

用隐形导弹发­射­,很难防御(1)。

①由于次声波氢弹通过电磁脉冲产生杀伤,帮不需要直接命中目标,在距

目标相当远的距离爆炸就能杀伤目标内部的人员。而对雷达隐形的导弹,只有

接近目标时才能被包括可见光观测在内的其他探测手段发现。

三人的目光暂时分开了,他们的­精­神此时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需要休息。

当三双眼睛再次互相对视时,目光又变得飘忽不定了,像三支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太邪恶了!

太邪恶了!

太邪恶了!

我们变成魔鬼了!

我们变成魔鬼了!

我们变成魔鬼了!

“可...他们怎么想呢?”东方延绪轻声问,在两位副舰长的感觉中,这声音

虽然细小,却像蚊鸣般在白­色­的空间里萦绕不绝。

是啊,我们不想成为魔鬼,可是不知道他们怎幺想。

那我们还是魔鬼,否则怎么能无端地把别人想成魔鬼?

那好,我们就不把他们想成魔鬼。

“问题没有解决。”东方延绪轻轻摇摇头。

是的,虽然他们不是魔鬼,问题也没有解决。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怎幺想。

那么,假设他们也知道我们不是魔鬼。

问题仍在。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

再往下,这是一个无限的猜疑链: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

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

怎幺样打断这条猜疑链呢?

交流?

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这是太空为

星舰地球设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在它面前,交流没有任何毒义。

只剩一个选择,只是谁来选的问题。

黑,真他妈的黑啊。

“不能再拖了。”东方延绪决然地说。

是不能拖了,在这片黑暗的太空中,决斗者都在凝神屏息,那根弦就要绷断

了。

每一秒,危险都在以指数增长。

既然谁先拔枪都一样,不如我们先拔。

这时,一直沉默的井上明突然说话:“还有一个选择!”

我们自愿牺牲。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们?

我们三人当然可以,但我们有权替“自然选择”号上的两千人做出这种选择

吗?

三个人此时都站在一道锋利的刀刃上,正在被痛苦地切割着,而向刀刃的哪

一侧跳都是坠入无底深渊,这是太空新人类诞生前的阵痛。

“这样好不好?”列文说,“先锁定目标,再接着考虑吧。”

东方延绪点点头,列文立刻在空中调出了武器系统控制界面,打开次声波氢

弹和相应运载导弹的­操­控窗口。在以“自然选择”号为原点的一个球面坐标系上,

二十万公里外的“蓝­色­空间”号、”企业”号、“探空”号和“终极规律”号显示

为四个光点。

距离隐去了目标的结构,太空尺度上的一切都是点而已。

但这四个光点分别被四个红­色­的光环套住了,那是四圈死亡的绞索,表示这

些目标已经被武器系统锁定!

被惊呆了的三人互相看看,同时摇摇头,表示这不是自己所为。除了他们,

拥有武器系统目标锁定权限的还有武器控制和目标甄别军官,但他们的锁定­操­作

都要得到舰长或副舰长的授权。那么只剩下一个人拥有直接锁定目标并发起攻击

的权限。

我们真傻,他毕竟是一个两次改变历史的人!

他是最早想到这一切的人!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想到的,可能是在星舰地球成立时,甚至更早,在得

知联合舰队毁灭时...他真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像那个时代的父母一样,一直在

为孩子们­操­着心。

东方延绪以最快的速度飞过球形大厅。两位副舰长紧跟着她。他们出门后又

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章北海的舱室门前,看到他的面前也悬浮着他们刚才看到

的同一个界面。他们想冲进去,但“自然选择”号起航逃亡时的那一幕又出现了:

他们撞在舱壁上,没有门,只是那一个椭圆形区域的舱壁变得透明了。

“你­干­什么?”列文大喊。

“孩子们。”章北海说,他第一次对他们用这个称呼,虽然只能看到背影,

但能够想象出他那平静如水的目光,“这事就由我来做吧。“

“你不下地狱准下地狱,是吗?”东方延绪大声说。

“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准备好了去任何地方。”章北海说着,继续

进行武器发­射­前的­操­作,外面的三人都看到,他虽然很不熟练,但每一步都正确。

泪水从东方的双眼涌出,她喊道:“我们一起去好吗?让我进去,我们一起

下地狱!”

章北海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操­作。他设定了导弹的手动自毁功能,可以在飞

行途中由母舰­操­控自毁,完成这一步后他才说:“东方,你想想,我们以前可能

做出这种选择吗?绝不可能,但现在我们做出了,太空使我们变成了新人类。”

他把导弹战斗部距目标最近的爆炸距离设为五十公里,这样可以尽量避免对目标

内部设施的破坏,但即使再远些,也处于对目标内部生命的杀伤距离之内,“新

的文明在诞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他拆除了氢弹战斗部三道保险锁中的第一

道,“未来回头看看我们做的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们,我们

不会下地狱的。”第二道保险锁也被拆除。

突然,警报声响彻飞船,如同来自黑暗太空的万鬼哭号,显示界面从半空中

像雪片般疯狂地跳出,显示着已经突破“自然选择”号防御系统的来袭导弹的大

量信息,但没有人来得及看了。

从警报响起到来袭的次声波氢弹爆炸,只间隔了四秒钟。

从“自然选择”号最后传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钟就

明白了一切。他本以为自己在两个多世纪的艰难历程中已经心硬如铁,但没有发

现心灵最深处隐藏着的那些东西,在做出最后决断前他曾犹豫过,曾经努力抑制

住心灵的颤抖,正是心中这最后的柔软杀了他,也杀了“自然选择”号上的所有

人,在长达一个月的黑暗对峙中,他只比对方慢了几秒钟。

三颗小太阳亮起,照亮了这片黑暗的空间。它们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把“自然

选择”号围在正中,平均距离飞船约四十公里。核聚变火球的持续时间为二十秒,

这期间火球在以次声波频率闪烁,但­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从传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钟时间里,章北海转向东方延绪方向,竟

笑了一下,说出了几个字:“没关系的,都一样。”

对这几个字有猜测的成分,他没来得及说完,强大的电磁脉冲已经从三个方

向到达,“自然选择”号巨大的舰体像蝉翼般振动起来,振动的能量转化为次声

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雾笼罩了一切。

攻击来自“终极规律”号,它向星舰地球的其他四艘飞船发­射­了十二枚装载

着次声波氢弹弹头的隐形导弹,向二十万公里外的“自然选择”号发­射­的三枚比

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时间,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飞船发­射­的导弹同时到达起爆位

置。“终极规律”号上接任自杀舰长的是一位副舰长,但究竟是谁做出了这个终

极抉择并首先发动攻击的却不得而知,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终极规律”号并没有成为伊甸园最后的幸运儿。

在追击舰队其他三艘战舰中,“蓝­色­空间”号做好了应对意外事变的准备,

在受到攻击前,它的内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员都穿上了航天服。由于真空条

件下不可能产生次声波。所以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只是舰体在超强的电磁脉冲中

受到了轻微损伤。

当核弹的火球刚剐亮起时,“蓝­色­空间”号就开始了反击。首先使用反应速

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击,“终极规律”号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马­射­线激光击中,舰

体被灼出了五个大洞,内部迅速被火焰吞没,并发生了局部爆炸,丧失了一切作

战能力。“蓝­色­空间”更为猛烈的攻击接踵而至,在连续的核导弹和暴雨般的电

磁动能弹攻击下,“终极规律”号发生了剧烈爆炸,其中人员无一生还。

几乎在星舰地球发生这场黑暗战役的同时,在太阳系遥远的另一侧也发生了

同样的惨剧:“青铜时代”号对“量子”号发起突然攻击,同样使用次声波氢弹

杀死了目标飞船内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标完整的舰体。由于这两艘飞船传回

地球的资料比较少,人们不清楚两舰之间发生了什么。虽然都在大毁灭中进行过

剧烈的加速,但两艘飞船都没有像追击舰队那样进行过减速推进,所以它们存留

的燃料应该比星舰地球充裕。

无际的太空就这样在它黑暗的怀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类。

在“终级规律”号爆炸形成的不断扩散的金属云中,“蓝­色­空间”号靠近已

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企业”号和“深空”号,收集了它们的所有聚变燃料,

然后开始拆卸各种部件之后,“蓝­色­空间”号又飞到二十万公里之外的“自然选

择”号,做了同样的事情。这期间,星舰地球像一个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

经死亡的巨舰的舰体上,点缀着无数的激光焊花,如果章北海还话着,此景一定

会让他想起两个世纪前的“唐”号航空母舰。

“蓝­色­空间”号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战舰的残骸围成巨石阵的形状。构

建了一处太空陵墓,在这里,为黑暗战役中的全体死难者举行了葬礼。

“蓝­色­空间”号身着航天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组成的方阵悬浮在陵墓的中

央,他们是星舰地球现存的全体公民。在他们周围,飞船巨大的残骸像山峰般围

成一圈,残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四十七名死者的遗体就

放在这些残骸中,活着的所有人都处于残骸的­阴­影里,仿佛置身于深夜中的山谷,

只有残骸间的缝隙透进银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礼中,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静的,太空新人类已经度过了婴儿期。

一盏小小的长明灯亮了起来,它是一个只有五十瓦的小灯泡,旁边还有一百

个备用灯泡,可以自动替换损坏的灯泡,长明灯的电源来自一个小型核电池,可

以连续亮几万年。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烛光,在残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

一小圈光晕,那片被照亮的钛合金壁上镌刻着所有死难者的名字。没有墓志铭。

一小时后,太空陵墓被“蓝­色­空间”号加速的光芒最后一次照亮,陵墓将以

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几百年后,将在星际尘埃中被减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点三,

在六万年后到达NH55812,而在这五万多年前,“蓝­色­空间”号已经从这里飞向

下一个星系。

“蓝­色­空间”号驶向太空深处,它携带着充足的聚变燃料,以及八倍存余的

关键配件。飞船内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就在船体上附加了几个外部存贮

舱,使得这艘飞船变得面目全非,成为一个非常庞大粗陋的不规则体,但更像一

个远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阳系的另一端,“青铜时代”号也加速离开了“量子”号的废

墟,飞向金牛星座方向。

“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来自一个光明的世界,现在却变成了两艘

黑暗之船。

宇宙也曾经光明过,创世大爆炸后不久,一切物质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后来

宇宙变成了燃烧后的灰烬,才在黑暗中沉淀出重元素并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

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对“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的谩骂和诅咒排山倒海般

涌向外太空,但两艘飞船没有任何回应,它们切断了与太阳系的一切联系,对于

这两个世界来说,地球已经死了。

两艘黑暗之船与黑暗的太空融为一体,隔着太阳系渐行渐远。它们承载着人

类的全部思想和记忆,怀抱着地球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恒的夜­色­

中。

“这就对了!”

这是罗辑在得知太阳系两侧发生的黑暗战役时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丢下

茫然的史强,独自跑出房间,狂奔穿过小区,面对着华北沙漠站住了。

“我是对的!我是对的!”他对着天空喊道。

这时正是深夜,可能是因为剐下过雨的缘故,今天大气的能见度很好,能看

到星星。然而星空远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清澈,只能看到最亮的星辰。星空显得

稀疏了许多,但罗辑还是找回了两个世纪前那个寒冷的深夜他在冰湖上的感觉。

这时,作为普通人的罗辑消失了,他再次成为一个面壁者。

“大史,我手里有人类胜利的钥匙!”罗辑对跟过来的史强说。

“哦?呵呵...”

史强略带嘲讽的笑让罗辑从亢奋中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不相信。”

“那现在该做什么呢?”史强问。

罗辑坐到沙地上,他的情绪飞快地跌到了谷底。“做什么,好像什么也做不

了。”

“至少你可以把想法向上面反映一下。”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试试吧,就算是尽到面璧者的责任。”

“需要找哪一级?”

“最高层。联合国秘书长,或者舰队联席会议主席。”

“这怕是不容易,咱们现在都是老百姓...不过总得试试吧,你只能...嗯,先

去市政府,找市长。”

“那好,我这就去市里。”罗辑站起身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我大小是个政府官员,要见市长比你容易些。”

罗辑仰头看看天空间:“水滴什么时候到地球?”

“新闻上说再有十几个小时就到了。”

“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吗?它的使命不是毁灭联合舰队,也不是攻击地球,

它是来杀我的,我不想到时候你和我在一起。”

“呵呵...”大史又发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声,“不是还有十几个小时吗,到时

候我离你远点儿就是了。”

罗辑苦笑着摇摇头,“你根本不拿我说的当回事,那­干­吗要帮我?”

“老弟,信不信你那是上边的事,我这人做事总是稳妥起见。既然二百年前

从几十亿人里把你选出来,总是有些道理的吧?如果在我这儿耽搁了,那我不成

千古罪人了?要是上边也不把你当回事,那我也没什么损失,不就进一次城嘛。

不过有一点:说现在飞向地球的那个玩意儿是来杀你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

杀人的事儿我熟悉,就算凶手是三体人,这也太离谱了。”

罗辑和大史两人在凌晨到达旧城中的地下城入口,看到入城的电梯还在正常

运转。从地下城中外出的人很多,且都携带着大量的行李,但下去的人很少,在

电梯中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两个人。

“是冬眠者吧?都在向上走,你们下去­干­什么?城市里很乱。”其中一个年

轻人问,他的衣服上不断有火球在黑­色­的背景上闪耀,仔细一看,原来是联合舰

队毁灭时的影像。

“那你下去­干­什么?”史强问。

“我在地面上找好了住处,下去拿些东西。”年轻人说,对他们点点头,“你

们地面上的人就要发财了。我们在地面没有房子,上面房子的产权大部分是你们

的,我们上去后只好从你们手中买。”

“地下城一旦崩溃,那么多的人都要拥到地面上,那时大概没什么买卖之说

了。”史强说。

缩在电梯一角的那个中年人听着他们的话,突然把手捂在脸上发出哀鸣:

“噢,不,噢——”然后蹲下去哭了起来。他的衣服上映着一幅很古典的《圣经》

画面:赤­祼­的亚当和夏娃站在伊甸园的树下,一条妖艳的毒蛇在他们之问蠕动着,

不知是不是象征着刚刚发生的黑暗战役。

“他这样的人很多。”年轻人不屑地指指哭泣者说,“心智不健全。”他的双

眼亮了起来,“其实,末日是一段很美的时光,甚至可以说是最美的时光。这是

历史上唯一一次的机会,人们可以抛弃一切忧虑和负担,完全属于自己。像他这

样子真是愚蠢,这时最负责任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时行乐。”

电梯到达后。罗辑和史强走出出口大厅,立刻嗅到空气中有股怪味,是燃烧

发出的。与以前相比,地下城里的光线亮了些,但这是一种让人烦躁的白光。罗

辑抬头看看,从巨树的缝隙中看到的不是清晨的天空,而是一片空白,地下城穹

顶上映出的外部天空影像消失了,这空白让他想起曾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飞船上

的球形舱。草坪上散落着纷乱的碎片,都是从巨树建筑上掉落下来的。不远处有

几辆坠毁的飞车残骸,在一辆正在燃烧的残骸旁边围了一圈人,不断地把从草坪

上拾到的其他可燃物扔进火里,有人还把自己闲亮着图像的衣服扔了进去。一处

破裂的地下管道喷出高高的水柱,一群浑身湿透的人在周围孩子般地嬉戏。这些

人不时齐声发出兴奋的尖叫,四散开来躲避从巨树上落下来的碎片,然后又聚集

起来狂欢。罗辑再次抬头观望,发现巨树上有几处闪着火光,消防飞车尖啸着警

笛,吊着从树上拆下的失火的树叶从空中飞过...他发现,在街上遇到的人分为两

类,电梯中遇到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们的代表。一类人情绪低落,目光呆滞地走过

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坪上,忍受着绝望的煎熬,现在,绝望的原因已经从人类的

失败转移到目前面临的生活困境;另一类人则处于一种疯狂的亢奋状态,用放荡

不羁来麻醉自己。

城市交通已陷入混乱,罗辑和史强等了半个小时才叫到一辆出租车,当无人

驾驶的飞车载着他们穿行于巨树间时,罗辑又想起了在这座城市中的恐怖经历,

感到像坐过山车般的紧张,好在飞车很快就到达了市政厅。

史强以前因工作关系来过几次市政厅,对这里比较熟悉。经过大量的联系,

终于得到了市长接见的许可,但要等到下午才行。费此周折是在罗辑的预料之中,

市长答应接见倒使他有些意外: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们又是这样的小人物。吃

午饭时史强告诉罗辑,这位市长是昨天新上任的,他原来是市政府里主管冬眠者

事务的官员,可以算是史强的上级,与他比较熟。

“他是咱们老乡。”史强说。

在这个时代,老乡这个词的涵义由地理变成时间,并不是所有的冬眠者都能

相互用这个称呼,只有在相近的时间进入冬眠的人才算老乡。在跨越漫长岁月之

后相聚,时间老乡之间比以前的地理老乡更亲密了一层。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他们才见到市长。这个时代的高级官员一般都有明星

气质,只有英俊漂亮的人才能当选,但现任市长长相平平。他的年龄和史强差不

多,只是瘦了许多,有一个特点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冬眠者:他戴着一副眼镜,

肯定是两百年前的老古董,因为即使是隐形眼镜也早就消失了。但以前戴眼镜的

人一旦不戴了,总感觉自己的相貌有问题,所以很多冬眠者即使视力被恢复后也

戴着平光眼镜。市长看上去一脸疲惫,从椅子上站起时都显得吃力。当史强抱教

打扰并祝他高升时,他摇摇头说:“这个不堪一击的时代,我们这些皮实的野蛮

人又能派上用场了。”

“您是地球上职位最高的冬眠者了吧?”

“谁知道呢?随着形势的发展,我们可能还有老乡升到更高的位置。”

“前任市长呢?­精­神崩溃了?”

“不不,这个时代也有坚强的人,他一直很称职,但两天前在­骚­乱地区的一

次车祸中遇难了。”

市长看到史强身后的罗辑,立刻把手伸向他,“啊,罗辑博士,你好!我当

然认识你,两个世纪前我还崇拜过你呢,因为在四个人中你最像面壁者,当时真

猜不透你想­干­什么。”接着他说出了一句让两人心凉了半截的话。“你是我在这两

天里接待的第四个救世主了,还有几十个在外面等着,但我实在没有­精­力见他们

了。”

“市长,他和他们不一样,两个世纪前...”

“两个世纪前他被从几十亿人中选出来,正因为如此我才打算见你们,当

然,”市长指指史强,“我找你还有事,咱们完了再谈。现在说你们的事吧,不过

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先别谈你们的救世方案,那一般都很长,先说你们

想让我做什么,”

罗辑和史强说明来意后,市长立刻摇摇头,“就是我想帮你们也做不到,我

自己目前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向高层反映,这个高层比你们想见的要低,只是省和

国家的领导人,但连这都很困难,你们应该知道,现在最高层在处理更大的麻烦。”

罗辑和史强一直在关注新闻,当然知道市长说的更大的麻烦是什么。

在联合舰队全军覆没后,沉寂了两个世纪的逃亡主义迅速复活。欧洲联合体

甚至制定了一个初步的逃亡方案,用全民抽签方式决定首批十万名逃亡人选,这

个方案居然在全民投票中被通过了。但在抽签结果出来后,大多数没有抽中的人

都反悔了,由此发生了大规模的­骚­乱,公众转而一致认为逃亡主义是反人类的罪

恶。

当外太空中幸存的战舰之间的黑暗战役发生后,对逃亡主义的指控又有了新

的内容:事实证明,当与地球世界的­精­神纽带中断后,太空中的人在­精­神上将会

发生彻底的异化,即使逃亡成功,那么幸存下来的也不再是人类文明,而是另一

种黑暗邪恶的东西,和三体世界一样,这东西是人类文明的对立面和敌人,它还

得到了一个名称——负文明。

随着水滴向地球的逼近,公众对逃亡主义的敏感也达到了顶峰,舆论警告说

很可能有人在水滴攻击地球前出逃。所有太空电梯的基点和航天发­射­基地周围都

有大量的人群在聚集,扬言要关闭所有进入太空的通道。他们确实有这个能力,

这个时代全球公民都有拥有武器的自由,民用武器大部分是小型激光枪。一支激

光手枪当然不会对太空电梯的运载舱和起飞中的航天器构成威胁,但与传统枪支

不同的是,大量的激光枪可以使光束在一个点上聚集,一万支手枪如果同时照­射­

一点,将无坚不摧。聚集在太空电梯基点和航天基地周围的人少则几万,多则上

百万,他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携带武器,当发现运载舱上升或航天器起飞时,

这些人会同时拔抢照­射­,激光的直线弹道使瞄准很­精­确,大部分的光束都会聚集

在目标上并将其摧毁。在这种情况下,地球与太空的交通联系几乎中断了。

­骚­乱在发展,近两天,攻击的目标转向了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因为网上有

大量谣言,说某某太空城正在被改造成逃亡飞船,于是,它们便受到地球上民众

的集体攻击,由于距离遥远,激光束到达时已经发散减弱,加上太空城都处于旋

转中,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而这项活动已成为末日时代全人类的一项集体娱乐。

在今天下午,欧联的三号太空城“新巴黎”同时受到北半球上千万支激光手枪的

照­射­,导致城中的气温急剧上升,不得不疏散居民。这时从太空城中看去,地球

比太阳还亮。

罗辑和史强都没有再说什么。

“在冬眠移民局的时候,我对你的工作印象很深。”市长对史强说-“还有郭

正明,你好像认识他吧,他刚升任市公共安全局长,他也向我推荐你,我希望你

能到市政府来工作,现在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史强略一思索,点点头,“等我把小区的事安顿一下就过来,现在城市的情

况怎么样了?”

“局面在恶化,不过还在控制之中,现在重点维持供电感应场的运行,感应

场一旦停止,城市就彻底崩溃了。”

“这种­骚­乱和我们那时可不一样啊。”

“是不一样,首先根源不一样,这是由对未来彻底的绝望引起的,十分难办;

同时,我们能用的手段比那时也少得多。”市长说着,从墙上调出一幅画面,“这

是现在的中心广场,从一百多米的高度俯拍的。”

罗辑知道,中心广场就是大低谷纪念碑所在的地方,他和大史曾在躲避被

KILLER 病毒控制的飞车时去过那里,现在俯视那里,纪念碑和周围的那一小片

沙漠都看不见了,整个广场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些白­色­的颗粒蠕动着,像一锅煮

着的大米粥。

“那都是人吗?”罗辑迷惑地问。

“­祼­体的人,这是超级­性­派对,现在人数已过十万,还在增加。”

这个时代两­性­关系和同­性­关系的发展已远远超出罗辑的想象,对一些事现在

也见怪不怪了,不过这个情景还是令他和大史极为震撼,罗辑不由得想起《圣经》

中人类接受十诫前的堕落场面,典型的末日景象。

“这种事,政府怎么就不制止?”史强质问道。

“怎么制止,他们完全合法,如果采取行动,犯罪的是政府。”

史强长叹一声:“是,我知道,这个时候警察和军队也­干­不了什么。”

市长说:“我们翻遍了法律,也找不到能够应付目前局势的条文。”

“城市变成这样,真不如让水滴把它撞掉算了。”

大史的话提醒了罗辑,他急忙问:“水滴还有多长时间到地球?”

市长把那幅壮观的­淫­乱画面切换成另一个实时新闻额道,上面显示了一幅太

阳系的模拟图,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了水滴的航迹。那是一条类似于彗星轨道的

陡峭轨道,末端已经接近地球。右下角有一个走动的倒计时,显示水滴如果不减

速,将在四小时五十四分钟后到达地球。同时在下方还有滚动的文字新闻,正在

显示有关专家对水滴的分析。与笼罩全球的恐慌不同,科学界是最先从大失败的

震撼中恢复理智的,这种分析十分冷静。分析认为,尽管人类目前对水滴的驱动

方式和能量来源一无所知,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装置目前也遇到了能量消耗问

题,在完成了对联合舰队的毁灭­性­打击之后,它向太阳方向的加速十分缓慢。它

曾近距离掠过木星,但对处于木星轨道的三大舰队的基地不予理会,而是借用木

星的引力进行加速,这一举动更明确地证实了水滴的能量是有限的且已经过量消

耗的猜测。科学家们都认为,有关水滴要撞穿地球的说法是无稽之谈,但它来­干­

什么,谁也不知道。

罗辑说:“我必须走了,要不这座城市真的要毁灭的。”

“为什么?”市长问。

“因为他觉得水滴是来杀他的。”史强说。

“呵呵呵...”市长的笑容很僵硬,显然他很长时间没笑了,“罗辑博士,你

是我见过的最自作多情的人。”

从地下城上到地面后,罗辑和史强便立刻驾车离去,由于地下城的居民大量

拥出,地面的交通也变得拥挤起来,他们用了一个半小时才开出旧城区,驱车沿

着高速公路全速向西行驰。

从车上的电视机中看到,水滴以每秒七十五公里的速度接近地球,没有减速

的迹象,接这样的速度,将在三小时后到达。

随着地下城供电感应场强度的减弱,车速慢了下来,开车的史强用上了蓄电

池才保持了车速,他们驶过了包括新生活五村在内的大片冬眠者居住区,继续西

行。一路上,两人沉默着,很少说话,注意力都集中到电视中的实时新闻上。

水滴越过了月球轨道,没有减速,按现在的速度将在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地球,

由于不知道它以后的动向,更是为了避免恐慌,新闻中没有预报撞击位置。

罗辑痛下决心,迎来那个他一直想推迟的时刻,他说:“大史,就到这儿吧。”

史强停了车,他们都下了车,已接近地平线的夕阳把两个男人的影子长长地

投在沙漠上。罗辑感到脚下的大地同他的心一起变软了,他有种在虚弱中站不住

的感觉。

罗辑说:“我尽量向人烟稀少的地方开,前面有城市,我要向那个方向拐,

你想办法回去吧,离那方向越远越好。”

“老弟,我就在这儿等你,完事后我们一起回去。”大史说着,从口袋里掏

出烟来,在掏打火机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现在的烟不用点,罗辑注意到,就像他从

遥远的过去带过来的其他东西一样,他这个习惯动作一直没有改过来。

罗辑有些凄惨地笑了笑,他倒是希望史强真这样想,这至少使分别变得稍微

容易承受些,“你要愿意就等吧,到时候最好到路基另一边去,我也不知道撞击

的威力有多大。”

史强笑着摇摇头,“你让我想起两百多年前遇到的一个知识分子,也是你这

熊样儿,一大早坐在王府井教堂前面哭...但他后来挺好的,我苏醒后查了查,活

到快一百岁了。”

“你怎么不提那个第一个摸水滴的人呢?丁仪,你好像也认识的。”

“他那是找死,没办法。”大史看着布满晚霞的天空,好像在回忆着物理学

家的样子,“不过那真是个大气之人,像那样能把什么事都看开的,我这辈子还

只见着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大智慧啊,老弟,你得向他学。”

“还是那句话:你我都是普通人。”罗辑说着看看表,知道时间不能再耽搁

了,就向史强伸出手,“大史,谢谢你这两个世纪做过的一切,再见,也许咱们

真能在什么地方再见面。”

史强没有去握罗辑的手,把手一摆说:“别扯淡了!老弟,信我的,什么事

儿都不会有,走吧,完事后快点来接我,晚上喝酒的时候别怪我笑话你啊。”

罗辑赶紧转身上车,不想让史强看到他眼中的泪,他坐在车里,努力把后视

镜中大史变形的影像刻在心中,然后开车踏上了最后的路程。

也许真能在什么地方再见面,上次跨越了两个世纪的时光。这次要跨越什么

呢?罗辑这时突然像两个世纪前的吴岳一样,悔恨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路两侧的沙漠在暮­色­中泛出一片白­色­,像雪。罗辑突然

想起,两个世纪前,他开着那辆雅阁车,带着想象中的爱人,就是沿着这条路出

游的,那时华北平原上覆盖着真的雪。他感到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缕缕撩到他

的右面颊上,怪痒痒的。

“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

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那好,咱们就努力迷路吧。”

罗辑一直有一种感觉:庄颜和孩子是被他的想象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想到

这里他的心中一阵绞痛,在这个时刻,爱和思念无疑是最折磨人的东西。泪水再

次模糊了视线,他努力使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庄颜那双美丽的眼睛还是顽强

地从空白中浮现,伴着孩子醉人的笑声。罗辑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新闻上。

水滴越过拉格朗日点(1),仍以不变的速度向地球扑来。

①地球和月球的引力平衡点。

罗辑把车停到了一个他认为很理想的地方,这是平原和山区的交界处,目力

所及之处没有人和建筑,车停在一个三面有山的U 形谷地中,这样可以消解一

部分撞击的冲击渡。罗辑把电视机从车上拿下来,带着它走到空旷的沙地上坐了

下来。

水滴越过了三万四千公里的地球同步轨道,它近距离掠过了“新上海”太空

城,城中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从他们的天空中飞速划过的耀眼光点,新

闻宣布,撞击将在八分钟后发生。

新闻终于公布了预测的撞击点的经纬度,在中国首都的西北方向。

对此罗辑早就知道了。

这时暮­色­已重,天空中的亮­色­已经在西天缩成一小片,像一个没有瞳仁的白

眼球,漠然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也许只是为了打发剩下的这点儿时间,罗辑开始在记忆中回放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成为面壁者后是一部分,这部分人生虽然

跨越了两个世纪,但在感觉上紧凑而致密,像是昨天的一天。他把这部分飞快地

倒过去了,因为这部分不像是自己的人生,包括那铭心刻骨的爱情,都像一场转

瞬即逝的梦,而他也不敢再想起爱人和孩子了。

与他期望的不同,成为面壁者之前的人生在记忆中也是一片空白,能从记忆

之海中捞出来的都是一些碎片,而且越向前,碎片越稀少。他真的上过中学吗?

真的上过小学吗?真的有过初恋?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偶尔能找出几道清晰的划

痕,他知道有些事情确实发生过,细节历历在目,但感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过去就像攥在手中的一把­干­沙,自以为攥得很紧,其实早就从指缝中流光了。记

忆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流,只在毫无生气的河床中剩下零落的砾石。他的人生就

像狗熊掰玉米,得到的同时也在丢弃,最后没剩下多少。

罗辑看看周围暮­色­中的大山,想起了二百多年前他在这些山中度过的那个冬

夜。这是几亿年间站累了躺了下来的山,“像坐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头们。”他想象

中的爱人曾这样说。当年遍布田野和城市的华北平原已变成了沙漠,但这些山几

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那种平淡无奇的形状,枯草和荆条丛仍从灰­色­的岩缝中顽

强地长出来,不比两个世纪前茂盛,但也不比那时稀疏多少。这些岩石山要发生

看得出来的变化,两个世纪太短了。

在这些山的眼中,人类世界是什么样的呢?那可能只是它们在一个悠闲的下

午看到的事:有一些活着的小东西在平原上出现了,过了一会儿这些小东西多丁

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它们建起了蚁|­茓­般的建筑,这种建筑很快连成片,里面透出

亮光,有些冒出烟;再过一会儿,亮光和烟都消失了,活着的小东西也消失了,

然后它们的建筑塌了,被沙埋住。仅此而巳,在山见过的无数的事儿中,这件事

转瞬即逝,而且未必是最有趣的。

终于,罗辑找到了自己最早的记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能记住的人生也是

开始于一片沙滩上。那是自己的上古时代,他记不清是在哪儿,也不记得当时有

谁在旁边,但能记清那是一条河边的沙滩,当时天上有一轮圆月,月光下的河水

银渡荡漾。他在沙滩上挖坑,挖一个坑坑底就有水渗出,水中就有一个小月亮;

他就那样不停地挖,挖了好多个坑,引来了好多个小月亮。

这真的是他最早的记忆,再往前一片空白了。

夜­色­中,只有电视机的光亮照着罗辑周围的一片沙滩。

罗辑竭力保持着大脑的空白状态,他的头皮发紧,感到上方出现了一个覆盖

整个天空的巨掌,向他压下来。

但接着,这只巨掌慢慢抽回了。

水滴在距地面两万公里处转向,径直飞向太阳,并且急剧减速。

电视中,记者在大喊:“北半球注意!北半球注意,水滴减速时亮度增强,

现在你们用­肉­眼能看到它!”

罗辑抬头仰望,真的看到了它,它并不太亮,但由于其极快的速度,能够轻

易分辨出来,它像流星般划过夜空,很快消失在西天。

水滴与地球的相对速度减到零,同时,它把自己调整到太阳同步轨道上,也

就是说,在未来的日子里,水滴将始终处于地球与太阳之间,与地球的距离约为

四万公里。

罗辑预感可能还有事情要发生,就坐在沙地上等候着,那些老人般的岩山在

两侧和身后静静地陪着他,使他有一种安定感。新闻中一时间没有重要消息,世

界并不能确定已经逃脱了这一劫难,都在紧张地等待着。

十多分钟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从监测系统中看到,水滴静静地悬

浮在太空中,尾部的推进光环已经消失,浑圆的头部正对着太阳,反­射­着明亮的

阳光,前三分之一段像在燃烧。在罗辑的感觉中,水滴与太阳之间似乎在发生着

某种神秘的感应。

电视中的图像突然模糊起来,声音也变得嘶哑不清,同时,罗辑感到了周围

环境的一些­骚­动:群鸟从山中惊飞,远处传来狗叫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

皮肤上有轻微的瘙痒感。电视图像和声音在抖动了几下后又清晰起来,后来知道,

­干­扰依然存在,这是全球通讯系统中的抗­干­扰功能发挥作用,滤除了突然出现的

杂波。但新闻对这一事件的反应很迟缓,因为有大量的监测数据需要汇总分析,

又过了十多分钟才有了确切信息。

水滴向太阳不问断地发出了强烈电磁波,波的强度超过了太阳的放大阈值,

频率则覆盖了能够被太阳放大的所有波段。

罗辑痴笑起来,直笑得喘不过气。他确实自作多情了,他早该想到这一切:

罗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阳,从此以后,人类不可能通过太阳这个超级天线向

宇宙中发送任何信息了。

水滴是来封死太阳的。

“哈哈,老弟,什么事儿也没有吧!真该和你打个赌的!”大史不知道什么

时候来到罗辑身边,他是截了一辆车赶过来的。

罗辑像被抽去了什么,软瘫地躺到沙地上,身下的沙有着阳光的余温,令他

感到很舒适。

“是啊,大史,我们以后可以好好活了,现在,真的是一切都完

“老弟,这可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做面壁者的事了。”在回去的路上史强说,

“这个职业肯定要把人的脑子弄出问题的,你又犯了一次病。”

“我倒真希望是这样。”罗辑说。外面,昨天还能看到的星星又消失了,黑

乎乎的沙漠和夜空在地平线处连为一体,只有前面的一段公路在车灯的照耀下延

伸。这个世界很像罗辑现在的思想: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只有一处无比清晰。

“其实,你要恢复正常也容易,应该轮到庄颜和孩子苏醒了吧。现在到处都

很乱,不知苏醒是不是冻结了,就是那样时间也不会太长的,我想局势很快会平

稳下来的,毕竟还有几代人的日子要过嘛,你不是说可以好好活了吗?”

“我明天就去冬眠移民局打听一下她们。”大史的话提醒了罗辑,他那灰暗

的心中终于有了一点亮­色­,也许,与爱人和孩子重逢是唯一拯救自己的机会。

而人类,已经无人能救了。

在接近新生话五村时,大史突然放慢了车速。“好像有点儿不对。”他看着前

方说。罗辑看到,那个方向的空气中有一片光晕,是被下方的光源照亮的,由于

路基较高,看不到发光的地方,那光晕晃动着,看上去不像是居民区的灯光。当

车拐下高速公路时,他们面前展现出一幅奇异壮观的景象:新生活五村与公路问

的沙漠变成了一张璀璨的光毯,密密麻麻地闪烁着,仿佛是萤火虫的海洋。罗辑

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大片人群,都是城里的人,发光的是他们的衣服。

车慢慢地接近人群,罗辑看到前面的人纷纷抬手遮挡车灯的强光,史强关了

灯,于是他们面对着一道光怪陆离的人墙。

“他们好像在等谁。”大史说,同时看看罗辑,那眼光让罗辑顿时紧张起来。

车停了,史强又说,“你在这儿别动,我下去看看。”说着跳下车,向人群走去。

在发光人墙的背景上,史强粗壮的身躯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罗辑看他走到了人

群前,好像同人们简单地说了两句什么,很快转身走回来。

“果然是在等你,过去吧。”史强扶着车门说。看着罗辑的神­色­,他又安慰

道,“放心,没事儿的。”

罗辑下了车,向人群走去,虽然早巳熟悉了现代人的信息服装,但在这荒凉

的沙漠上,他还是有走向异类的感觉,当他近到可以看清那些人的表情时,心跳

骤然加快了。从冬眠中苏醒后,他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每个时代的人群都有各

自的表情,跨越时间来到相隔遥远的时代,这种差异就很明显了,因此可以轻易

地分辨现代人和苏醒不久的冬眠者。可是罗辑现在看到的这些人的表情,既不是

现代的,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他不知道这种表情来自哪个时空,恐惧使他几乎

站住,但对大史的信任推动他机械地迈步前行。当与人群的距离进一步缩短时,

他终于还是站住了,因为他看清了人们衣服上的图像。

他们的衣服上显示的都是罗辑,有静止的照片,有活动的影像。

罗辑成为面壁者后,几乎没有在媒体前露过面,所以留下的影像资料是很少

的,可是这些影像现在都很齐全地在不同的人的衣服上显示着,他甚至还从几个

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成为面壁者之前的照片。人们的衣服都是联网的,那么现在

他的影像应该已经在全世界流传了。他还注意到这些影像都是原态,没有经过现

代人喜欢的艺术变形,说明它们都是刚在网上出现的。

看到罗辑停下,人群便向他移动过来,在距他两三米处,前排的人极力阻挡

住后面人群的推进,然后跪了下来,后面的人也相继跪下,发光的人群像从沙滩

上退去的海浪般低了下去。

“主啊,救救我们吧!”罗辑听到一个人说,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嗡嗡的共鸣。

“我们的神,拯救世界吧!”

“伟大的代言人,主持宇宙的正义吧!”

“正义天使,救救人类吧!”

两个人向罗辑走来,其中一人的衣服不发光,罗辑认出他是希恩斯;另一个

是军人,肩章和勋章发着光。

希恩斯庄重地对罗辑说:“罗辑博士,我刚刚被任命为联合国面壁计划委员

会与您的联络人,现在奉命通知您:面壁计划已经恢复,您被指定为唯一的面壁

者。”

军人说:“我是舰队联席会议特派员本·乔纳森,您刚苏醒时我们见过面,

我也奉命通知您: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都认同重新生效的面壁宪章,

并承认您的面壁者身份。”

希恩斯指指跪在沙漠上的人群说:“在公众眼中,您现在有两个身份:对于

上帝的信仰者,您是他的正义天使;对于无神论者,您是银河系正义的超级文明

的代言人。”

接着是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罗辑身上,他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可

能。

“咒语生效了?”他试探着问。

希恩斯和乔纳森都点点头,希恩斯说:“187J3X1 恒星被摧毁了”

“什么时候?”

“五十一年前,一年前被观测到,但今天下午观测信息才被发现,因为以前

人们都没有再注意那颗恒星。舰队联席会议中有几个对局势绝望的人,想从历史

中找到些什么,他们想起了面壁计划和您的咒语,于是观测了187J3X1。结果发

现它已经不存在了,那个位置只剩一片残骸星云。他们接着调阅恒星扫描观测系

统的观测记录,一直追溯到一年前,检索到了187J3X1 爆炸时的所有观测数据。”

“怎么知道它是被摧毁的?”

“您知道,187J3X1 正处于像太阳一样的稳定期,是绝对不可能成为爆发新

星的。而且我们观测到了它被摧毁的过程:一个接近光速的物体击中了187J3X1,

那东西体积很小,他们把它叫光粒,它穿过恒星外围气层的那一瞬间才从尾迹被

观测到,光粒虽然体积小,但由于十分接近光速,它的质量被相对论效应急剧放

大,击中目标时已经达到187J3X1 恒星的八分之一,结果立刻摧毁了这恒星,

187J3X1 的四颗行星也在爆炸中被汽化。”

罗辑抬头看看,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几乎一颗星都看不到。他向前走去,

人们站起身来,默默地给他让开路,但人群立刻在他身后合拢,每个人都想挤到

前面来离他近些,像寒冷中渴望得到阳光一样,然而还是敬畏地给他留出一圈空

间,形成了荧光海洋中一个台风眼般的黑斑。有一个人扑进来伏在罗辑前面,使

得他只得停下脚步,那人就去吻他的脚。又有几个人也进入圈里来做同样的事,

局面就要失控之际,从人群中响起了几声呵斥,那几个人慌乱地起身缩回人群中

去了。

罗辑继续向前走。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于是又站住了,抬头在

人群中找到了希恩斯和乔纳森,向他们走去。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罗辑来到两人面前问。

“您是面壁者,当然可以做面壁法案范围内的任何事。”希恩斯向罗辑鞠躬

说,“虽然仍有法案原则的限制,但您现在几乎可以调动地球国际的一切资源。”

“包括舰队国际的资源。”乔纳森补充说。

罗辑想了想说:“我现在不需要调动任何资源,但如果我真恢复了面壁法案

赋予的权力的话...”

“这毫无疑问!”希恩斯说,乔纳森跟着点点头。

“那就提出两项要求:第一,所有城市恢复秩序,恢复正常生活。这要求没

什么神秘之处。大家都能理解吧。”

所有人都连连点头,有人说:“我的神,全世界都在听着呢。”

“是的,全世界都在听着。”希恩斯说,“恢复稳定需要时间,但因为有您在,

我们相信能做到的。”他的话也引起了人们的纷纷附和。

“第二,所有人都回家吧,让这里安静下来。谢谢!”

听到罗辑这句话,人们都沉默了,但很快一阵嗡嗡声响起,他的话从人群中

向后传。人群开始散开,开始散得很慢很不情愿,但渐渐中快了起来,一辆又一

辆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向城市方向开去,还有许多人沿着公路步行,在夜­色­中像

一长串发光的蚁群。

沙漠变得空旷了,在留着纷乱脚印的沙地中,只剩下罗辑、史强、希恩斯和

乔纳森。

“我真为以前的自己感到羞耻。”希恩斯说,“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我

们对生命和自由就如此珍视,宇宙中肯定有历史超过几十亿年的文明,他们拥有

怎样的道德,还用得着怀疑吗?”

“我也为自己感到羞耻,这些天来,竟然对上帝产生了怀疑。”乔纳森说,

看到希恩斯要说什么,他抬手制止了他,“不不,朋友,我们说的可能是一回事。”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我说先生们,”罗辑拍拍他们的后背说,“你们可以回去了,如果需要,我

会同你们联系的,谢谢。”

罗辑看着他们像一对幸福的情侣那样相互扶持着走远,现在,这里只剩下他

和史强两人了。

“大史,你现在想说什么?”罗辑转向史强面带笑容说。

史强呆立在那里,像刚看完一场惊心动魄的魔术表演那样目瞪口呆,“老弟,

我他妈真糊涂了!”

“怎么,你不相信我是正义天使?”

“打死我也不信。”

“那超级文明的代言人呢?”

“比天使稍微靠谱点儿,但说实话,我也不信,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嘛。”

“你不相信宇宙中有公正和正义?”

“我不知道。”

“你可是个执法者。”

“说了嘛,我不知道,我真的糊涂了!”

“那你就是最清醒的人了。”

“那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宇宙的正义?”

“好的,跟我走。”罗辑说完径直朝沙漠深处走去,大史紧跟着他。他们沉

默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穿过了高速公路。

“这是去哪儿?”史强问。

“去最黑的地方。”

两人走到了公路的另一侧,这里,路基挡住了居民区的灯光,四周漆黑一片,

罗辑和史强摸索着坐在沙地上。

“我们开始吧。”罗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你讲通俗点儿。我这文化水平,复杂了听不懂。”

“谁都能懂。大史,真理是简单的,它就是这种东西,让你听到后奇怪当初

自己怎么就发现不了它。你知道数学上的公理吗?”

“在中学几何里学过,就是过两点只能划一根线那类明摆着的东西。”

“对对,现在我们要给宇宙文明找出两条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还有呢?”

“没有了。”

“就这么点儿东西能推导出什么来?”

“大史,你能从一颗弹头或一滴血还原整个案情,宇宙社会学也就是要从这

两条公理描述出整个银河系文明和宇宙文明的图景。科学就是这么回事,每个体

系的基石都很简单。”

“那你推导一下看看?”

“首先我们谈谈黑暗战役的事,如果我说星舰地球是宇宙文明的缩影,你相

信吗?”

“不对吧,星舰地球缺少燃料和配件这类资源,但宇宙不缺,宇宙太大了。”

“你错了,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这就是第二条公理所表明的。宇宙的

物质总量基本恒定,但生命却以指数增长!指数是数学中的魔鬼,如果海中有一

个­肉­眼看不到的细菌,半小时分裂一次,只要有足够的养料,几天之内它的后代

就能填满地球上所有的海洋。不要让人类和三体世界给你造成错觉,这两个文明

是很小,但它们只是处于文明的婴儿阶段,只要文明掌握的技术超过了某个阈值,

生命在宇宙中的扩张是很恐怖的。比如说,就按人类目前的航行速度,一百万年

后地球文明就可以挤满整个银河系。一百万年,按宇宙尺度只是很短的时间啊。”

“你是说,从长远来看,全宇宙也可能出现星舰地球那样的...他们怎么说来

着,生存死局?”

“不用从长远看,现在整个宇宙已经是一个生存死局了!正像希恩斯所说,

文明很可能几十亿年前就在宇宙中萌发了,从现在的迹象看,宇宙可能已经被挤

满了,谁也不知道银河系和整个宇宙现在还有多少空地方,还有多少没被占用的

资源。”(1)

①不同生命­性­质的文明间需占有不同的资源,所以宇宙文明的资源分配可

能分成相互平行的很多层次,从碳基生命、硅基生命直至恒星生命和电磁生命,

所需的资源基本包括了宇宙间所有的物质形态,各层所涉及的资源大部分互不

­干­扰,但也有重叠。

“这也不对吧?宇宙看上去空荡荡的,除了三体,没有看到别的外星生命

啊?”

“这是我们下面要说的,给我一支烟。”罗辑摸索了半天才从大史手中拿到

烟,再听到罗辑说话时,史强发现他已经坐到离自己有三四米远的地方了,“我

们得拉开点距离。才更有太空的感觉。”罗辑说,然后,他拧动香烟的过滤嘴部

分,把烟点燃了,同时,史强也点上了一支烟。黑暗中,两颗小火星遥遥相对。

“好,为了说明问题,现在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最简洁的宇宙文明模型:这两

个火星就代表两个文明星球,整个宇宙只由这两个星球组成,其他什么都没了,

你把周围的一切都删除。怎么样,找到这个感觉了吗?”

“嗯,这感觉在这种黑地方比较好找。”

“现在我们分别把这两个文明世界称做你和我的文明,两个世界相距遥远,

就算一百光年吧。你探测到了我的存在。但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而我完全不知

道体的存在。”

“嗯。”

“下面要定义两个概念:文明问的善意和恶意。善和恶这类字眼放到科学中

是不严谨的,所以需要对它们的含义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动攻击和消灭其

他文明,恶意则相反。”

“这是最低的善意了吧?”

“你已经知道了我这个文明在宇宙中的存在,下面就请考虑你对于我有什么

选择。请注意,这个过程中要时刻牢记宇宙文明公理,还要时刻考虑太空中的环

境和距离尺度。”

“我选择与你交流?”

“如果这样做,你就要注意自己付出的代价:你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是,这在宇宙中不是一件小事。”

“有各种程度的暴露:最强的暴露是使我得知你在星际的­精­确坐标,其次是

让我知道你的大致方向,最弱的暴露是仅仅让我得知你在宇宙中的存在。但即使

是最弱的暴露也有可能使我搜索并找到你。既然你能够探知我的存在,我当然也

有可能找到你,从技术发展角度看,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可老弟,我可以冒一下险与你交流,如果你是恶意的,那算我倒霉;如果

你是善意的,那我们就可以进一步交流,最后联合成一个更大的善意文明。”

“好,大史,我们到了关键之处。下面再回到宇宙文明公理上来:即使我是

善意文明,我是否能够在交流开始时就判断休也是善意的呢?”

“当然不行,这违反第一条公理。”

“那么,在我收到你的交流信号后,我该怎么办?”

“你当然应该首先判断我是善意还是恶意,如果是恶意,你消灭我;如果是

善意,我们继续交流。”

罗辑那边的火星升了起来并来回移动,显然是他站起身来踱步,“在地球上

是可以的,但在宇宙中不行,下面我们引入一个重要概念:猜疑链。”

“挺怪的词儿。”

“我开始仅得到这么一个词,她没有解释,但我后来终于从字面上推测出了

它的含义。”

“他?他是谁?”

“...后面再说吧,我们继续:如果你认为我是善意的,这并不是你感到安全

的理由,因为按照第一条公理,善意文明并不能预先把别的文明也想成善意的,

所以,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怎么认为你的,你不知道我认为你是善意还是恶意;

进一步,即使你知道我把你也想象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象成善意的,但

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怎么想你怎么想我的,挺绕的是不是?这才是第三层,

这个逻辑可以一直向前延伸,没完没了。”

“我懂你的意思。”

“这就是猜疑链。这种东西在地球上是见不到的。人类共同的物种、相近的

文化、同处一个相互依存的生态圈、近在咫尺的距离,在这样的环境下,猜疑链

只能延伸一至两层就会被交流所消解。但在太空中,猜疑链则可能延伸得很长,

在被交流所消解之前,黑暗战役那样的事已经发生了。”

大史抽了一口烟,他沉思的面容在黑暗中显现了一下,“现在看来黑暗战役

真的能教会我们好多事。”

“是的,星舰地球的五艘飞船仅仅是五个‘类宇宙文明’,还不是真正的宇

宙文明——因为它们都是由人类这同一物种组成的,相互间的距离也很近——尽

管这样,在生存死局下,猜疑链还是出现了。而在真正的宇宙文明中,不同种族

之间的生物学差异可能达到门甚至界一级(1),文化上的差异更是不可想象,且

相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它们之间猜疑链几乎是坚不可摧的。”

(1)在生物学上,生物分头分为界、门、纲、目、科、属、种,阶层越是往

下,彼些之间特征就越相似。地球人类的种族之间在生物学上的差异也就局限

于种这一层级,如果考虑到非碳基生命的存在,外星种族的差异可能超越了界

一级。

“这就是说,不管你我是善意文明还是恶意文明,结果都一样?”

“是的,这就是猜疑链最重要的特­性­:与文明本身的社会形态和道德取向没

有关系,把每个文明看成链条两端的点即可,不管文明在其内部是善意的还是恶

意的,在进入猜疑链构成的网络中后都会变成同一种东西。”

“可是如果你比我弱小很多呢,对我没有威胁,这样我总可以和你交流吧?”

“也不行,这就要引人第二个重要概念:技术爆炸。这个概念她也没来得及

说明,但推测起来比猜疑链要容易得多。人类文明有五千年历史,地球生命史长

达几十亿年,而现代技术是在三百年时间内发展起来的,从宇宙的时间尺度上看,

这根本不是什么发展,是爆炸!技术飞跃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个文明内部的炸药,

如果有内部或外部因素点燃了它,轰一下就炸开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没有理由

认为宇宙文明中人类是发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术爆炸更为迅猛。我比你

弱小,在收到你的交流信息后得知了你的存在,我们之间的猜疑链就也建立了,

这期间我随时都可能发生技术爆炸,一下子远远走在你的前面,变得比你强大。

要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几百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我得知你的存在和从交流中得

到的信息,根可能是技术爆炸最好的导火线。所以,即使我仅仅是婴儿文明或萌

芽文明,对你来说也是充满危险的。”

史强看着远处罗辑那边黑暗中的火星想了几秒钟,又看看自己的烟头,“那,

我只能保持沉默了。”

“你想想这对吗?”

他们都抽着烟,随着火星不时增亮,两个面容交替在黑暗中浮现,仿佛是这

个简洁宇宙中两个深思的上帝。

史强说:“也不行,如果你比我强大,既然我能发现你,那你总有一天能搜

寻到我,这样我们之间就又出现了猜疑链;如果你比我弱小,但随时可能发生技

术爆炸,那就变成第一种情况了。总结起来,一、让你知道我的存在;二、让你

存在下去,对我来说都是危险的,都违反第一条公理。”

“大史,你真的是个头脑很清楚的人。”

“这一开始我的脑瓜还是能跟上你的。”

罗辑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脸在火星的微光中浮现了两三次,才说:

“大史,不是什么开始,我们的推论已经结束了。”

“结束”我们什么也没弄出来呀?你说的宇宙文明图景呢?”

“你在得知我的存在后。交流和沉默都不行,你也只剩一个选择了。”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两个火星都熄灭了,没有一丝风,黑暗在寂静中变得如

沥青般黏稠,把夜空和沙漠糊成一体。最后,史强只在黑暗中说出一个字:

“­操­!”

“把你的这种选择外推到千亿颗恒星中的亿万文明上,大图景就出来了。”

罗辑在黑暗中点点头说。

“这...也太黑了吧...”

“真实的宇宙就是这么黑。”罗辑伸手挥挥,像抚摸天鹅缄般感受着黑暗的

质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

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

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

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神,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

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

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大史又点上了一支烟,仅仅是为了有点光明。

“但黑暗森林中有一个叫人类的傻孩子,生了一堆火并在旁边高喊:我在这

儿!我在这儿!”罗辑说。

“有人听到了吗?”

“被听到是肯定的,但并不能由此判断这孩子的位置。到目前为止,人类没

有向宇宙中发送过地球和太阳系位置的确切信息,从已经发送的信息中能够知道

的,只是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以及这两个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

但这两个世界的确切位置还是秘密。要知道,我们处于银河系边缘的蛮荒地带,

相对安全一些。”

“那你的咒语是怎么回事呢?”

“我通过太阳发送到宇宙间的那三张图,每张上面有三十个点,代表着三十

颗恒星在三维坐标系相应平面的位置投影。把这三张图按照三维立体坐标组合起

来,就构成了一个立方体空间,那三十个点分布在这个空间中,标示出187J3X1

与它周围三十颗恒星的相对位置,同时用一个标识符注明了187J3X1。

“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一个黑暗森林中的猎手,在凝神屏息的潜行中,突

然看到前面一棵树被削下一块树皮,露出醒目的白木,在上面用所有猎手都能认

出的字标示出森林中的一个位置。这猎手对这个位置会怎么想,肯定不会认为那

里有别人为他准备的给养。在所有的其他可能­性­中,非常大的一种可能就是告诉

大家那里有活着的、需要消灭的猎物。标示者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暗森

林的神经已经在生存死局中绷紧到极限,而最容易触动的就是那根最敏感的神

经。假设林中有一百万个猎手(在银河系上千亿颗恒星中存在的文明数量可能千

百倍于此),可能有九十万个对这个标示不予理会;在剩下的十万个猎手中,可

能有九万个对那个位置进行探测,证实其没有生物后也不予理会;那么在最后剩

下的一万个猎手中,肯定有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向那个位置开一枪试试,因为

对技术发展到某种程度的文明来说,攻击可能比探测省力,也比探测安全,如果

那个位置真的什么都没有,自己也没什么损失。现在,这个猎手出现了。”

“你的咒语再也发不出去了,是吗?”

“是,大史,再也发不出去了。咒语必须向整个银河系广播,而太阳被封死

了。”

“人类只晚了一步?”史强扔掉烟头,那粒火星在黑暗中划了一个弧形落下,

暂时照亮了一小圈沙地。

“不不,你想想,如果太阳没有被封死,我对三体世界威胁要发出针对它的

咒语,会怎么样?”

“你会像雷迪亚兹那样被人群用石头砸死,然后世界会立法绝对禁止别人再

有这方面的考虑。”

“说得对,大史,因为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

向已经公布,暴露三体世界的位置几乎就等于暴露太阳系的位置,这也是同归于

尽的战略。也许确实晚了一步,但这是人类不可能迈出的一步。”

“你当时应该直接向三体发出威胁。”

“事情太诡异,当时我没能确定,必须先证实一下,反正时间还多。其实真

正的原因在内心深处。我真的没有那个­精­神力量,我想别人也不会有。”

“现在想想。我们今天不该去见市长的,这个事,让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更没

希望了,想想那两个面壁者的下场。”

“我只是想尽责任而已,你说得对,真的是这样,希望我们都不要说出去,

但你要说也行,就像她所说的:不管怎样。我都尽了责任。”

“老弟放心,我绝不会说的。”

“如论如何,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两个人走上了路基,来到黑暗稍微淡些的公路上,甚至远方居民区稀疏的灯

光都刺得他们眯起了眼。

“还有一件事,你说的那个...他?”

罗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只需要知道,宇宙文明公理和黑暗森林理论不

是我想出来的。”

“我明天就要去市政府工作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话。”

“大史,你帮我够多的了,明天我也要去市里,去冬眠移民局,联系她们苏

醒的事。”

出乎罗辑的预料,冬眠移民局承认庄颜和孩子的苏醒仍被冻结着,局长明确

告诉他,面壁者的权限在这里不起作用。罗辑找到了希恩斯和乔纳森,他们也不

清楚这件事的细节,但告诉他,新修订的面壁法案有一项条款:联合国和面壁计

划委员会可以采取一切措施保证面壁者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就是说,在两个世纪

以后,联合国再一次拿这件事作为要挟和控制他的工具。

罗辑提出要求,让这个冬眠者居住区保持现状,禁止外界­骚­扰。这个要求被

忠实地执行了,新闻媒体和朝圣的民众都被挡在了远处,新生活五村的一切都恢

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两天后,罗辑参加了面壁计划恢复后的第一次听证会,他没有去处于北美洲

地下的联台国总部,而是在新生活五村自己俭朴的居所中,通过视频连接参加了

会议,会场画面就出现在房间里的那台普通电视机上。

“面壁者罗辑,我们本来准备面对您的愤怒的。”委员会主席说。

“我的心已是一堆燃烧过后的灰烬,没有愤怒的能力了。”罗辑靠在沙发上

懒洋洋地说。

主席点点头。“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不过委员会认为您应该离开那个小地

方,那里不应该成为太阳系防御战争的指挥中心之一。”

“知道西柏坡吗?离这儿不远,那是一个更小的村庄,两个多世纪前,这个

国家的创始人曾在那里指挥过全国的战争,那些战役的规模世界罕见。”

主席又摇摇头,“看来,您仍然没有什么改变...那好吧,委员会尊重您的习

惯和选择,您应该尽快开始工作了,您不会像那时一样,声称自己一直在工作中

吧,”

“我现在没有工作,因为工作的前提条件不存在:你们能够以恒星级功率向

宇宙广播我的咒语吗?”

亚洲舰队的代表说:“您知道这不可能,水滴对太阳的电波压制一直在持续,

而且我们预期在两三年内也不会停止,而到那时,另外九个水滴也到达太阳系

了。”

“那我什么也做不了。”

主席说:“不,面壁者罗辑,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对联合国和舰队

联席会议公布咒语的秘密,您是如何通过它摧毁一颗恒星的?”

“这不可能。”

“如果是作为您的爱妻和孩子苏醒的条件呢?”

“这么卑鄙的话你居然也能在这里说出来。”

“这是秘密会议。再说,面壁计划这种事,本来也是不能被现代社会所容忍

的。既然面壁计划已经恢复,那么两个世纪前联合国面壁计划委员会所做出的决

议仍然有效,而按照当时的决议,庄颜和你们的孩子应该在末日之战时苏醒。”

“刚刚发生的不是末日之战吗?”

“两个国际都不这么认为,毕竟三体主力舰队还没有到达。”

“我保守咒语的秘密是在尽面壁者的责任,否则,人类将丧失最后的希望,

虽然现在看来这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在会议后的几天里,罗辑闭门不出,整天借酒浇愁,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醉态

中。偶尔人们看到他出门,衣冠不整,胡子老长,像个流浪汉。

第二次面壁计划听证会召开,罗辑仍在他的居所参加会议。

“面壁者罗辑,您的状态看起来很让我们担心。”主席在视频中见到蓬头垢

面的罗辑时说,他移动罗辑房间中的摄像头,让与会代表们看到散落一地的酒瓶。

“即使为了自己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您也应该工作。”欧联代表说。

“你们知道怎样才能使我恢复正常。”

“关于您妻子和孩子苏醒这件事,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主席说,“我们不想

借此控制您,也知道控制不了您,但有以前委员会的决议,所以解决这个问题还

是有一定难度的,至少,要有一定条件的。”

“我已经拒绝了你们的条件。”

“不不,罗辑博士,条件变了。”

主席的话让罗辑的眼睛亮了起来,并在沙发上坐正了,“现在的条件是?”

“很简单,不能再简单了:您必须做一些事情。”

“只要不能向宇宙发出咒语,我就什么都做不了。”

“您必须想出一些事情来做。”

“就是说,没有意义的也行?”

“只要在公众看来有意义就行,在他们眼中,您现在是宇宙公正力量的代言

人,或者是上帝派到人间的正义天使,您这样的身份至少能够起到稳定局势的作

用。可如果您长时闻什么都不做,那就会失去公众的信仰。”

“用这种方式取得稳定很危险,后患无穷。”

“但目前我们需要世界局势的稳定,九个水滴即将在三年后到达太阳系,我

们必须做好应对的准备。”

“我真的不想浪费资源。”

“如果是这样,可以由委员会为您提供一个任务,一个不浪费资源的任务。

下而请舰队联席会议主席为您介绍。”主席说着,对也是通过视频参加会议的舰

队联席会议主席示意了一下,后者显然正在一座太空建筑中,群星正在从他身后

宽大的窗户外缓缓划过。

舰队联席会议主席说:“九个水滴到达太阳系的时间,只是根据它们在四年

前通过最后一片星际尘埃时的速度和加速度估算的,这九个水滴同已经到达太阳

系的一号水滴不同,它们的发动机在启动时不发光,也不发出任何可供定位的高

频电磁辐­射­,这很可能是在一号水滴被人类成功跟踪后它们做出的自我调整。在

外太空中搜寻和跟踪这样小的不发光物体是很难的,现在我们失去了它们的踪

迹,我们不知道它们到达太阳系的时间,甚至它们到达后我们都无法觉察到。”

“那我能做什么呢?”罗辑问。

“我们希望您能领导雪地工程。”

“那是什么?”

“用恒星型氢弹和海王星的油膜物质制造太空尘埃云,以便在水滴穿过时显

示其踪迹。”

“开什么玩笑,要知道,我对太空中的事并不完全是外行。”

“您曾经是一名天文学家,这也使您更有资格领导这项工程。”

“上次制造尘埃云跟踪成功,是因为知道目标的大致轨道,现在可什么都不

知道...如果那九个水滴能在不发光的情况下加速和变轨。它们甚至可能从太阳系

的另一侧进入!这尘埃云该在哪儿造?”

“在所有方向上。”

“您是说制造一个尘埃球把太阳系包住?要是那样,您可真的是被上帝派来

的。”

“尘埃球不可能,但能够制造一个尘埃环,在黄道面上(1),处于木星和小

行星带之间。”

①地球围绕太阳运行的平面。

“可如果那些水滴从黄道面外进入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但从宇航动力学角度看,水滴编队要接触太阳系各个行

星,最大的可能就是从黄道面内进入,一号水滴就是,这样尘埃就能捕捉到它们

的尾迹,只要捕捉到一次,太阳系内的光学跟踪系统就能锁定它们。”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至少知道水滴编队进入了太阳系,它们可能攻击太空中的民用目标,

那时就需要召回所有飞船,或至少是水滴航向上的飞船,并把太空城中的所有居

民撤回地球,这些目标太脆弱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面壁计划委员会主席说,“要为可能撤向太空深处的

飞船确定安全的航线。”

“撤向太空深处?我们不是在谈逃亡主义吧。”

“如果你非要用这个名称也可以。”

“那为什么不现在就开始逃亡呢?”

“现在的政治条件还不允许,但在水滴编队逼近地球时,有限规模的逃亡也

许能够被国际社会所接受...“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但联合国和舰队必须现在就

为此作好准备。”

“明白了。可雪地工程并不需要我啊?”

“需要,即使只造一个木星轨道内的尘埃环,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要部署

近万颗恒星型氢弹,需要上千万吨油膜物质,这要组建一个庞大的太空船队。如

果在三年内完成工程,就必须借助您目前的地位和威信,来对两个国际的资源进

行组织和协调。”

“如果我答应承担这项使命,什么时候能够苏醒她们?”

“等工程全面启动就可以,我说过这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但雪地工程从来未能全面启动。

两个国际对雪地工程不感兴趣,公众们期待面壁者提出救世战略,而不是一

个仅仅能够告知敌人到达的计划,况且他们知道,这不是面壁者的想法,只是联

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借他的权威推行的一个计划而巳。而且,与联合国预料的不

同,随着水滴编队的逼近,逃亡主义在公众眼中变得更邪恶了。全面启动雪地计

划将导致整个太空经济的停滞,因而也会带来地球和舰队经济的全面衰退,两个

国际都不愿为此计划付出这样的代价。所以,无论是前往海王星开采油膜物质的

太空船队的组建,还是恒星型氢弹的制造(雷迪亚兹的计划所遗留下来的五千多

枝氢弹中,在两个世纪后只有不到一千枚还能使用,对于雪地工程而言数量远远

不够),都进展迟缓。

罗辑倒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雪地工程。最初,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只是想借

助他的威信调集工程所需的资源。但罗辑完全把自己陷入工程的细节之中,废寝

忘食地同技术委员会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搅在一起,对工程提出了许多自己的设

想,例如他提出在每颗核弹上安装小型星际离子发动机,使其能够在轨道上有一

定的机动能力,这样可以按照需要及时调整不同区域尘埃云的密度,更重要的是,

可以把氢弹作为直接的攻击武器,他把这称为太空地雷。他认为,尽管已经证明

恒星型氢弹不可能摧毁水滴,但从长远考虑,却可能用于攻击三体飞船,因为目

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敌人的飞船也是用强互作用力材料制造的。他还亲自确定

了每一颗氢弹在太阳轨道上的部署位置。虽然从现代技术观点看来,罗辑的设想

有许多都充满了二十一世纪的幼稚和无知,但由于他的威望和面壁者的权力,这

些意见还是大部分被采纳了。罗辑把雪地工程当做一种逃避的方式,他知道要想

逃避现实,最好的方式就是深深介入现实之中。

但罗辑对雪地工程越是投入,世界就对他越是失望。人们知道,他投身于这

个没有多大意义的工程只是为了尽快见到自己的爱人和孩子,而世界所盼望的救

世计划一直没有出现,罗辑多次对媒体声称,如果不能以恒星级功率发出咒语,

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雪地工程进行了一年半后陷入停顿,这时,从海王星只采集到一百五十万吨

的油膜物质,加上原来雾伞计划中采集的六十万吨,距工程所需的数量相差甚远。

最后,只在距太阳两个天文单位的轨道上部署了一千六百一十四颗包裹油膜物质

的恒星级氢弹,不到计划数量的五分之一。这些油膜氢弹如果引爆,无法形成连

续的尘埃云带,只能形成许多围绕太阳的相互独立的尘埃云团,所能起到的预警

作用大打折扣。

这是一个失望和希望来得一样快的时代,在焦虑地等待了一年半后,公众对

面壁者罗辑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在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上——这个会议上一次引起世界关注是在2066

年,那次年会上冥王星被取消行星的资格——有许多天文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认

为,187J3X1 恒星的爆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罗辑作为一名天文学者,很可能在

二十一世纪就发现了该恒星爆发的某些迹象。尽管这种说法有很多漏洞,但还是

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加速了罗辑地位的衰落。他在公众眼中的形象由一个救

世主渐渐变成普通人,然后变成大骗子。目前,罗辑还拥有联合国授予的面壁者

身份,面壁法案也仍然有效,但他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了。

危机纪年第208 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2.07 光年。

在一个冷雨霏靠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区的居民代表会议做出了一个决

定:将罗辑驱逐出小区,理由是他影响了该区居民的正常生活。在雪地工程期间,

罗辑常常外出参加会议,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小区里度过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

中同雪地工程的各个机构保持联系。罗辑恢复面壁者身份后,新生活五区就处于

戒严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响。后来,随着罗辑地位的衰落,对小区

的戒严也渐渐松懈下来,但情况更糟:不时有城里来的人群聚集在罗辑所住的楼

下,对他起哄嘲骂,还向他的窗子扔石块,而新闻媒体对这景象也很感兴趣,往

往来的记者和抗议者一样多。但罗辑被驱逐的真正原因,还是冬眠者们心中对他

彻底的失望。

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居委会主任去罗辑的住处向他通报会议决定。她按了

好几次门铃后,自己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屋里混合着酒气、烟味和汗味的空气令

她窒息。她看到,屋里的墙壁都被改造成城市里的信息墙。到处都可以点击出信

息界面。纷乱的画面布满了所有的墙壁,这些画面上大部分显示着复杂的数据和

曲线,一幅最大的画面则显示着一颗悬浮在太空中的球体,这就是已经包裹着油

膜物质的恒星级氢弹。油膜物质呈透明状,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内部的氢弹,主任

觉得它看上去像自己来自的那个时代孩子们玩的玻璃弹球。球体在缓缓转动着,

在转轴的一极有一个小小的凸起,那是等离子发动机,光洁的球面上映着一轮小

小的太阳。大量的画面令人眼花缭乱地闪烁着,使房间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大

盒子,房间里没有开灯,只由墙上的画面来照亮,一切都融解在迷离的彩光之中,

一时分不清哪是实体哪是影像。目光适应了之后,主任看到这里像一个吸毒者的

地下室,地上到处散落着酒瓶和烟头,成堆的脏衣服上落满了烟灰,像一个垃圾

堆。她好不容易才从这个垃圾堆中找到了罗辑,他蜷缩在一个墙角,在画面的背

景上显得暗黑,像一根被遗弃在那里的枯树­干­。开始主任以为他睡着了,但很快

发现他的双眼术然地看着堆满垃圾的地面,其实是什么都没看。他眼中布满血丝,

面容憔悴,身体瘦得似乎无法支撑起自己的重量。听到主任的招呼,他缓缓地转

过脸来,同样缓慢地对她点点头,这使她确信他还活着。但两个世纪的磨难这时

已经在他身上聚集起来,把他完全压垮了。

面对着这个已经耗尽了一切的人,主任并没有丝毫的怜悯。和那个时代的其

他人一样,她总觉得不管世界多么黑暗,总在冥冥之中的什么地方存在着终极的

公正,罗辑先是证实了她的感觉。然后又无情地打碎了它,对他的失望曾令她恼

羞成怒,她冷冷地宣布了会议决定。

罗辑再次缓缓点头,然后用因嗓子发炎而嘶哑的声音说:“我明天就走,我

是该走了,如果做错了什么事,请大家原谅。”

两天后,主任才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其实罗辑打算今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会主任出门后,他摇晃着站起来,到

卧室里找了一个旅行袋,往里面装了几件东西,包括从贮藏室里找出的一把短柄

铁锹,铁锹柄的三角把手从旅行袋上露了出来。然后,他从地板上拾起了一件已

经很脏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门去,任身后一屋子的信息墙继续闪亮着。

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是在出楼梯口时遇到一个可能是刚放学回家的孩子,那

孩子用陌生而复杂的眼光盯着他看,目送他出了楼门。到外面之后,罗辑才发现

仍在下着雨,但他不想回去拿伞了。他没有去找自己的车,因为开车会引起警卫

的注意。他沿着一条小路走出了小区,没有遇到人。穿过小区外围的防护林带,

他来到沙漠上,细雨撒在脸上,像一双冰凉的小手在轻抚。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

中迷蒙一片,像国域中的空白,罗辑想象着这空白中加上自己这个人影的画面,

这就是庄颜最后留下的那幅画了。

他走上高速公路,等了几分钟后拦住了一辆车,车里是一家三口人,他们很

热情地让他搭上了车。这一家子是返回旧城的冬眠者,孩子还小,母亲也很年轻,

他们三个人挤在前座上窃窃私语,那孩子不时把脑袋钻到妈蚂怀中,每到这时三

人就一起笑起来。罗辑陶醉地看着,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因为车里放着音乐,

是二十世纪的老歌,一路上罗辑听了五六首,其中有《卡秋莎》和《红梅花儿开》,

于是他满怀希望能听到《山楂树》,这是两个世纪前他在那个村前的大戏台上为

想象中的爱人唱过的,后来,在那个北欧的伊甸园中,在倒映着雪山的湖边,他

也和庄颜一起唱过这首歌。

这时,一辆迎面开来的车的车灯照亮了后座,孩子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然

后转身盯着罗辑叫道:“呀,他好像是面壁者呀!”孩子的父母于是也都回头看他,

他只好承认自己就是罗辑。

这时,车内响起了《山楂树》。

车停了下来,“下去。”孩子的父亲冷冷地说,母亲和孩子看他的眼光也如外

面的秋雨般冰凉。

罗辑没有动,他想听那首歌。

“请下去。”那男人又说,罗辑读出了他们目光中的话:没有救世的能力不

是你的错,但给世界以希望后又打碎它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了。

罗辑只好起身下车,他的旅行包随后被扔了出来,车启动时他跟着跑了几步,

想再听听那首歌,但还是无奈地听着《山楂树》消失在冰冷的雨夜中。

这里已是旧城边缘,过去的高层建筑群在远方出现,黑乎乎地立在夜雨中,

每幢建筑上只零星地亮着几点灯火,像一只只孤独的眼睛。罗辑找到一个公交车

站,在避雨处等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一辆开往他要去的方向的无人驾驶公交车。

车是半空的,坐了六七个人,看上去也都是旧城的冬眠者居民。车里的人们都不

说话,默默地感觉着这秋夜的­阴­郁。一路上很顺利,但一个多小时后还是有人认

出了罗辑,于是车里的人一致要求他下车。罗辑争辩说自己已经输入信用点买了

票,当然有权坐车。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章出了两枚现在已经很不常见的现金

属硬币扔给了他,他还是被赶下了车。

“面壁者,你背把铁锹­干­什么?”车开时有人从车窗探出头问。

“为自己挖墓。”罗辑说,引起了车里的一阵哄笑。

没人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雨仍在下着,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有车了,好在这里离目的地已经不远,罗辑

背起背包向前走去。走了约半小时后,他拐下公路,走上了一条小路。远离了路

灯,四周变得很黑,他从背包中取出手电照着脚下的路。路越来越难走,湿透的

鞋子踏在地上咕咕作响,他在泥泞中滑倒了好几次,身上沾满了泥,只好把背包

中的铁锹取出来当拐杖,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雨雾,但他知道自己的大方向是没有

错的。

在雨夜中步行了一个小时后,罗辑来到了那片墓地。墓地的一半已经被埋在

沙下,另一半由于地势较高,仍露在外面。他打着手电在一排排墓碑间寻找,略

过了那些豪华的大碑,只看那些简朴的小墓碑上的碑文。雨水在石碑上反着光,

像闪动的眸子一般,罗辑看到,这些墓都是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危机出现

前建的,这些已经在时光中远去的人们很幸运,他们在最后的时刻,肯定认为自

己生存过的这个世界将永恒地存在下去。

罗辑对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并没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他没看碑

文就认出了它,时间已过去了两个世纪,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许是雨水冲洗

的缘故,墓碑并段有显出时间的痕迹,上面“杨冬之墓”四个字像是昨天才刻上

去的。叶文洁的墓就在她女儿的墓旁边,两个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样,叶文洁的

墓碑上也是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这让罗辑想起了红岸遗址的那块小石碑,它们

都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两块墓碑静静地立在夜雨中。仿佛一直在等待着罗辑的到

来。

罗辑感到很累,就在叶文洁的墓旁坐了下来,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颤抖

起来,于是他拄着铁锹站了起来,在叶文洁母女的墓旁开始挖自己的墓|­茓­。

开始时,湿土挖起来比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变得坚硬了,还夹杂着很多

石块,罗辑感觉自己挖到了山体本身。这让他同时感到了时间的无力和时间的力

量:也许在这两个世纪中就沉积了上面这薄薄的一层沙土;而在那漫长的没有人

的地质年代里,却生成了承载墓地的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干­一会儿休息

一会儿,夜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着。

后半夜雨停了,后来云层也开始散开,露出了一部分星空。这是罗辑来到这

个时代以后看到过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就在这里,他和

叶文洁一起面对着同一个星空。

现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这却是两样最能象征永恒的东西。

罗辑终于耗尽了体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经挖出的坑,作为墓|­茓­显然

浅了些,但也只能这样了。其实他这样做,无非是提醒人们自己希望被葬在这里,

但他最可能的归宿是在火化炉中变成灰烬,然后骨灰被丢弃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

方,不过这真的都无所谓了,很可能,就在这之后不久,他的骨灰同这个世界一

起在一场更为宏大的火化中变成离散的原子,

罗辑靠在叶文洁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着了。也许是寒冷的缘故,他又梦到

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着孩子的庄颜。她的红围巾像一束火苗。她和

孩子都在向他发出无声的呼唤,而他则向她们拼命喊叫,让她们离远些,因为水

滴就要撞击这里了!但他的声带发不出声音,似乎这个世界已经被静音了,一切

都处于绝对的死寂中。但庄颜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着孩子在雪原上远去了,

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像国画中一道淡淡的墨迹,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

这道墨迹才能显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于是,一切又变成庄颜的那幅画了。罗

辑突然悟出,她们走得再远也无法逃脱,因为即将到来的毁灭将囊括一切,而这

毁灭与水滴无关...他的心再次在剧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着,但在雪

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庄颜渐远的身影,已变成一个小黑点。他向四周看看,

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实在的东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并排而立的两个

黑­色­墓碑。开始它们在雪中银醒目,但碑的表面在发生变化,很快变成了全反­射­

的镜面,像水滴表面那样,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罗辑伏到一块碑前想通过镜面

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镜中没有映像,镜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段有了庄颜的身影,

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脚印。他猛回头,看到镜像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连

脚印都消失了,于是他又回头看墓碑的镜面,它们映­射­着空白的世界,几乎把自

身隐形了,但他的手还是能感觉到它们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罗辑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场清晰起来,从躺着的角度

看周围的墓碑,罗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上古的巨石阵中。他在发着高烧,牙齿

在身体的剧烈颤抖中格格作响,他的身体像一根油尽的灯芯,在自己燃烧自己了。

他知道,现在是时候了。

罗辑扶着叶文洁的墓碑想站起来,但碑上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引起了他的注

意。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间,蚂蚁应该很少出现了,但那确实是一只蚂蚁,它在

碑上攀爬着,同两个世纪前的那个同类一样,被碑文吸引了,专心致志地探索着

那纵横交错的神秘沟槽。看着它,罗辑的心最后一次在痛苦中痉挛,这一次,是

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他对蚂蚁说。

罗辑艰难地站了起来,在虚弱的颤抖中,他只有扶着墓碑才能站住。他腾出

一只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泥浆的湿衣服和蓬乱的头发,随后摸索着,从上

衣口袋中掏出一个金属管状物,那是一支已经充满电的手枪。

然后,他面对着东方的晨光,开始了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的最后对决。

“我对三体世界说话。”罗辑说,声音并不高,他本想重复一遍,但是没有,

他知道对方能听到。

一切没有变化,墓碑静静地立在凌晨的宁静中,地上的水洼映着正在亮起来

的天空,像一片片镜子,这给人一个错觉:似乎地球就是一个镜面球体,大地和

世界只是附着于其上的薄薄一层,现在由于雨水的冲刷,球体光滑的表面一小片

一小片露出了。

这个仍未醒来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当做一场豪赌的筹码,放到了宇宙的

赌桌上。

罗辑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大小的东西说:“这是一个生命体

征监测仪,它通过一个发­射­器与一套摇篮系统联结。你们一定记得两个世纪前面

壁者雷迪亚兹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摇篮系统是什么。这个监测仪所发出的信号通

过摇篮系统的链路,到达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阳轨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弹。

信号每秒钟发­射­一次,维持着这些核弹的非触发状态。如果我死去,摇篮系统的

维持信号将消失,所有的核弹将被引爆,包裹核弹的油膜物质将在爆炸中形成围

绕太阳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团星际尘埃,从远方观察,在这些尘埃云团的遮挡下,

太阳将在可见光和其他高频渡段发生闪烁。太阳轨道上所有核弹的位置都是经过

­精­心布置的,使得太阳闪烁形成的信号发送出三张简单的图形,就像我两个世纪

前发出的那三张图一样,每张上面有三十个点的排列,并标注其中一个点,它们

可以组合成一个三维坐标图。但与那次不同的是,这次发送的,是三体世界与周

围三十颗恒星的相对位置。太阳将变成银河系中的一座灯塔,把这咒语发送出去,

当然,太阳系和地球的位置也会同时暴露。从银河系中的一点看,图形发­射­完成

需要一年多的时间,但应该有很多技术发展到这样程度的文明,可以从多个方向

同时观测太阳,那样的话,只需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他们就能得到全部信息。”

随着天光渐明,星星在一颗颗消失,仿佛无数只眼睛渐次闭上;而东方正在

亮起的晨空,则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睁开。蚂蚁继续在叶文洁的墓碑上攀爬

着,穿行在她的名字构成的迷宫中。早在这个靠碑而立的豪赌者出现前的一亿年,

它的种族已经生活在地球上,这个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对正在发生的事,它并不

在意。

罗辑离开墓碑,站到他为自己挖掘的墓|­茓­旁,将手枪顶到自己的心脏位置,

说:“现在,我将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与此同时我也将成为两个世界有史以

来最大的罪犯。对于所犯下的罪行,我对两个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会忏悔,

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我知道智子就在身边,但你们对人类的呼唤从不理睬,无

言是最大的轻蔑,我们忍受这种轻蔑已经两个世纪了,现在,如果你们愿意,可

以继续保持沉默,我只给你们三十秒钟时间。”

罗辑按照自己的心跳来计时,由于现在心跳很急促。他把两次算一秒钟,在

极度的紧张中他一开始就数错了,只好从头数起,所以当智子出现时他并不能确

定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客观时间大约流逝了不到十秒钟,主观时间长得像一生。

这时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围的现实世界,另外三份是变形的

映像。映像来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现的三个球体,它们都有着全反­射­的镜面,就像

他在最后一个梦中见到的墓碑那样。他不知道这是智子的几维展开,那三个球体

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个天空,挡住了正在亮起来的东方天际,在球体中

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几颗残星,球体下方映着变形的墓地和自己。罗辑最

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是三个,他首先想到的是三体世界的象征,就像叶文洁在最后

一次ETO 的聚会上看到的那个艺术品:但看到球体上所映照的虽然变形但异常

清晰的现实图像时,他又感觉那是三个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着三种可能的选择;

接下来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这种想法,因为三个球体上都出现了两个相同的字:

住手!

“我可以谈谈条件吗?”罗辑仰头看着三个球体问。

你先把枪放下,然后我们可以谈判。

这些字仍是在三个球体上同时显示的,字迹发出红­色­的光芒,极其醒目,罗

辑看到字行在球体上没有变形,是整齐的一行,以至于看上去既像在球体表面,

又像在它们的内部,他提醒自己,这是在看高维空间在三维世界中的投影。

“这不是谈判,是我继续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们答应还是不答

应。”

说出你的要求。

“让水滴,或者说探测器,停止向太阳发­射­电波。”

已经接你说的做了。

球体的回答快得出乎预料,罗辑现在并没有什么办法去核实,但他感到周围

的空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像某种因持续存在而不为人察觉的背景音消失

了,当然,这也许是幻觉,人是感觉不到电磁辐­射­的。

“让正在向太阳系行进的九个水滴立刻改变航向,飞离太阳系。”

这一次三球体的回答稍微延迟了几秒钟。

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请给人类核实的手段。”

九个探测器都将发出可见光,你们的林格----斐兹罗望远镜就能观测到它们。

罗辑仍然不可能核实这些,但这个时候,他相信三体世界。

“最后一个条件:三体舰队不得越过奥尔特星云。”

舰队现在已处于最大的减速推进功率,不可能在奥尔特星云外侧把与太阳的

相对速度减到零。

“那就像水滴编队一样转向,使航线偏离太阳系。”

向哪个方向转向都是死路,这样会使舰队掠过太阳系进入荒凉太空,到时,

无论是返回三体世界,还是寻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当长的时间,舰队生态循

环系统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许以后人类或三体世界的飞船能够追上并营救他们。”

这需要最高执政官的指令。

“转向毕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先做起来吧,给我和别的生命一个活下去的

机会。”

一段长达三分钟的沉默,然后:

舰队将在地球计时十分钟后开始转向,大约转向开始三十分钟后,人类太空

观测系统就能觉察到航向的改变。

“好,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罗辑说,同时把手枪从胸口移开,他的另一只

手扶着墓碑,尽力不让自己倒下。“你们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吗?”

是的,早就知道,你们这么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状况让

我们担忧。这不会意外中断摇篮系统的维持信号吧?

“不会,这套装置比雷迪亚兹的要先进许多,我只要活着信号就不会中断发

­射­。”

你最好还是坐下来,这样会对你的状况有所改善。

“谢谢。”罗辑说,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不要担心,我死不了的。”

我们正在和两个国际的最高层取得联系,要不要为你叫一辆救护车?

罗辑笑着摇摇头,“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如同一个普通人那样离开这

里回家,我休息一会儿就走。”

三个球体中的两个消失了,剩下的一个显示的字迹也不再发光,显得黯淡­阴­

郁:

我们还是失败在计谋上。

罗辑点点头,“用尘埃云遮挡太阳向星际发送信息并不是我的发明,早在二

十世纪就有天文学家提出过这个设想。其实你们有过多次识破我的机会。比如在

雪地工程的全过程中,我一直对核弹在太阳轨道上的­精­确位置那么在意。”

你还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一个人待在控制室中,遥控核弹上的离子发动

机对它们的位置进行微调,我们当时对这些都没有在意,以为你只是通过无意义

的工作来逃避现实。我们从采就没有想到这些核弹的间距有什么意义。

“还有一个机会,那时我向一个物理学家小组咨询智子在太空中展开的问题

(1)。如果ETO 还在,他们早就识破我了。”

①罗辑曾怀疑在尘埃云团形成后,智子可以在云团的间隙进行二维展开,

也对太阳进行遮挡,进而­干­扰信息的发送,但他随后得知,智子在维展开后没

有任何空间机动和定位能力,只能以行星的引力为骨架保持形状,如果在太空

中展开,将很快在太阳风等因素的作用下失去平面形状折叠起来,这就是二级

展开后的智子只能在包裹三体行星的情况下才能保持形状进行电路蚀刻的原

因。

是的,抛弃他们是一个错误。

“还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这样奇怪的摇篮触发系统。”

这确实使我们想起了雷迪亚兹,但没有由此想更多,两个世纪前的雷迪亚兹

对我们是无害的,另外两个面壁者对我们也是无害的。我们把对他们的轻视也转

移到你身上。

“对他们的轻视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伟大的战略家,他们看清了

人类在末日之战中必然失败的事实。”

也许我们可以开始谈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罗辑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

轻松和惬意。

是的,你已经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总能提一些建议吧?

“人类的谈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们帮助建立一个更完善的信号发­射­系

统,使人类掌握随时向太空发­射­咒语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对太阳的封锁,现在

的系统也实在太原始了。”

我们可帮助建立一个中微子发­射­系统。

“据我所了解的情况,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引力波。在智子降临后,这是人类

物理学向前走得比较远的领域,他们当然需要一个自己能够了解其原理的系统。”

引力波的天线体积很巨大的。

“那是你们和他们的事。奇怪,我现在感觉自己不是人类的一员了,我的最

大愿望就是尽快摆脱这一切。”

接下来他们会要求我们解除智子封锁,并全面传授科学技术。

“这对你们也很重要,三体世界的技术是匀速发展的,直到两个世纪后仍未

派出速度更快的后续舰队,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体舰队,只能靠未来的人类了。”

我要离开了,你真的能够自己回去吗?你的生命关系到两个文明的生存。

“没问题,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回去后我就立刻把摇篮系统移交,然后,我

就与这一切无关了,最后只想说:谢谢。”

为什么?”

“因为你们让我括下来了,其实,只要换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

球体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维度的微观状态。太阳已经从东方露出一角,把金

辉撒向这个从毁灭中幸存的世界。

罗辑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叶文洁和杨冬的墓碑,沿着来时的小路蹒跚

走去。

那只蚂蚁已经爬到了墓碑顶端,骄傲地对着初升的太阳挥舞两只触须,对于

刚才发生的事,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击者。

五年以后。

罗辑一家远远就看到了引力波天线,但车行驶了半小时才到达它旁边,这时,

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巨大。天线是一个横放的圆柱体,有一千五百米长,直径

五十多米,整体悬浮在距地面两米左右的位置。它的表面也是光洁的镜面,一半

映着天空,一半映着华北平原。它让人想起几样东西:三体世界的巨摆、低维展

开的智子、水滴。这种镜面物体反映了三体世界的某种至今也很难为人类所理解

的观念,用他们的一句名言来讲就是:通过忠实地映­射­宇宙来隐藏自我,是融入

永恒的唯一途径。

天线周围有一大片翠绿的草地,形成了华北沙漠上的一个小小的绿洲。这片

草地并不是专门种植的,引力波系统建成后,一直在不间断地发­射­,只是发出的

波没有被调制,与超新星爆发、中子星或黑洞发出的引力渡无异,但密集的引力

波束却在大气层中产生了奇特的效应,大气中的水汽在天线上方聚集,使得天线

周围经常降雨,有时,降雨的区域仅有三四公里半径,一块圆形的雨云像晴空中

的巨形飞碟般悬在天线上方,从雨中可以看到周围灿烂的阳光。于是这一区域长

出了丰茂的野草。但今天罗辑一家并没有看到这种奇观,只见到天线上空聚集的

一片白云,云被风吹到波束范围外后就消散了,但新的云仍不断在波束内产生,

使得那一片圆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个云雾宇宙的时空蚀洞,孩子看到后说它像

一位巨人爷爷的白头发。

罗辑和庄颜跟着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来到了天线下面。最初的两个引力波

系统分别建在欧洲和北美,它们的天线采用磁悬浮,只能从基座上悬起几厘米;

而这个天线采用反重力,如果愿意,它可以一直升到太空中。三人站在天线下方

的草地向上望,巨大的圆柱体从他们头顶向前方伸延,像是从两侧向上卷曲的天

空。由于半径很大,底面弧度很小,上面的映像并不失真。这时夕阳已经照到天

线下面,罗辑在映像中看到庄颜的长发和白裙在金­色­的阳光中飘动,像一个从天

空俯视地面的天使。罗辑把孩子举起来,她的小手摸到了天线光洁的表面,她使

劲向一个方向推着。

“我能让它转起来吗?”

“如果你推的时间足够长,它会转的。”庄颜回答,然后微笑着看着罗辑问,

“是吗?”

罗辑对庄颤点点头:“如果时间足够长,她能推动地球呢。”

像已经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他们的目光又交织在一起,这是两个世纪前在

蒙娜丽莎的微笑中那次对视的继续。他们发现庄颜设想的目光语言真的变成了现

实,或者说相爱的人类早就拥有了这种语言。当他们对视时,丰富的涵义从目光

中涌出,就像引力波束形成的云之井中涌出的白云一般,无休无止。但这不是这

个世界的语言,它本身就构筑了一个使自己有意义的世界,只有在那个玫瑰­色­的

世界中,这种语言的所有词汇才能找到对应物。那个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上帝,

都能在瞬间数清沙漠中的每一粒沙并记住它们,都能把星星串成晶莹的项链挂到

爱人的颈上...

这就是爱吗?

这行字显现在他们旁边一个突然出现的低维展开的智子上,这个镜面球体仿

佛是上方的圆柱体某处融化后滴下的一滴。罗辑认识的三体人并不多,不知道现

在与他对话的是谁,不知道这位外星人是在三体世界还是在日益远离太阳系的舰

队中。

“应该是吧。”罗辑徽笑着点点头。

罗辑博士,我是来向你抗议的。

“为什么?”

因为在昨天晚上的演讲中,你说人类迟迟未能看清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并

不是由于文明进化不成熟而缺少宇宙意识,而是因为人类有爱。

“这不对吗?”

对,虽然“爱”这个词用在科学论述中涵义有些模糊,但你后面的一句话就

不对了,你说很可能人类是宇宙中唯一拥有爱的种族,正是这个想法,支撑着你

走完了自己面壁者使命中最艰难的一段。

“当然,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一种不严格的...比喻而已。”

至少我知道三体世界也是有爱的,但因其不利于文明的整体生存而被压制在

萌芽状态,但这种萌芽的生命力很顽强,会在某些个体身上成长起来。

“请问您是...”

我们以前不认识,我是两个半世纪前曾向地球发出誓告的监听员。

“天啊,您还活着?”庄颜惊叫道。

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一直处于脱水状态,但这么长的岁月,脱水的机体

也会老化。不过我真的看到了自己想着的未来,我感到很幸福。

“请接受我们的敬意。”罗辑说。

我只是想和您讨论一种可能:也许爱的萌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我们

应该到处鼓励她的萌发和成长。

“为此我们可以冒险。”

对,可以冒险。

“我有一个梦,也许有一天,灿烂的阳光能照进黑暗森林。”

这时,这里的太阳却在落下去,现在只在远山上露出顶端的一点,像山顶上

镶嵌着的一块光灿灿的宝石。孩子已经跑远,同草地一起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之中。

太阳快落下去了,你们的孩子居然不害怕?

“当然不害怕,她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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