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椅子上的人说，我不知道，你说为什么呢?

刘嘉生说，因为眉毛没有欲望。

眉毛为啥没有欲望?

刘嘉生说，因为它的欲望都被你的眼睛占有了。

人们对他的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往往大失所望，从来没有人弄懂过他回答的意思，因为他的记忆常常处在混乱的状况里，比如他所解释的眉毛。或许在没有欲望这个词的前面应该换一个别的名词，而不应该是眉毛。如果眉毛没有什么欲望的话，那么头发和胡子会有什么欲望呢?因而镇上的人都认为刘嘉生是那种具有­精­神病症的知识人，因而他也才会有像文宝那样的儿子，因而他也理所应当地会有被打成右派从城里迁回老家的结果，别的没有任何更多的解释。说他是个对某种事物或事件非常执迷的人，这有很多的例子可以佐证，只是这种执迷在他返乡之后更加明显，普遍地被颍河镇人所认识，这是颍河镇人看到的外在现象，实际在内心深处他是一个痛苦的清醒者，枯燥而机械的劳作使他难以承受，这使他产生了痛苦，在痛苦的时候他往往是—个沉默者，沉默使他改变了思考世界的方法，他使自己沉浸在对某种事物的思考之中，他逐渐培养自己这方面的才能，他想用这种执迷来摆脱现实生活中的痛苦，于是他就使自己常常沉迷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想让一些幸福的往事来代替痛苦的现实。因而在天­阴­下雨的时候在他面对一个头颅的时候他就微闭着眼睛，那个时候现实的一切都离开了他，他的耳边就会响起一些很久远的声音或气味，比如孩子尿布上的臊腥气儿。那些陈旧的图片如动画片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翻过来倒过去。在清晨的梦境里，刘嘉生往往会听到姐姐拉动风箱的声音，往往会听到父亲因用力和面而发出的喘息声。他睁开眼睛，透过他家低矮的房门，他就能看到正在铺面上忙活的爹娘，就能看到在街面上行走的人。娘高声的叫卖声同芝麻的香味一起灌进屋里来，那香味使他懒懒地躺在床上，静着眼睛望着被岁月熏黑的屋顶。他躺在床上，听到一个沙哑韵声音出现在他家的烧饼铺里，他不看也知道他是谁。他想，这个杂种!他又来了。来的是镇上雷九少家的管家，管家戴着一个瓜皮帽，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右手里托着一个鸟笼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他说，刘老顺。

爹就停下手中的活儿，爹微笑着对他说，您来了。娘也停下手中的生意，娘说，进屋吧。

管家就跟着刘老顺进屋来，屋里污秽的空气使管家皱了皱眉头。爹说，坐吧。

不坐了。管家说，那事儿想得咋样了?

爹说，我有啥想哩?九爷只要肯划给我五亩地，这事就成了。

管家说，九爷同意了。

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了，爹说，同意了?

管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抖开，管家说，你看，契约我都给你带来了。

刘嘉生躺在被窝里，看到他爹那双接纸的手都在哆嗦。那天早晨雷九少的管家走过之后爹喜欢得就有些发疯了，爹抖着那张纸说，我刘老顺也有地啦！有地啦!刘嘉生在那个遥远的早晨听到那张纸在空中被爹抖得哗哗作我响，那张纸抖动的声音在他后来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在那张纸的抖动声中他姐被一顶花轿接走了，姐就成了雷九少的第五房太太，他也在那张纸的抖动声里去城里读洋学堂了。那是一个春风习习的早晨，爹送他到船上，爹拍着他的肩膀说，乖乖，好好地念书，等恁爹像雷家一样挂上千顷牌的时候你就回家给爹管事。爹说完朝他扬了扬手说，去吧，上船吧!爹那天高兴得像个孩子，爹把一摞子烧饼递给一个矮个子船夫说，吃吧，让他们几个都过来趁热吃吧!吃了好赶路!爹从来没有那样大方过，爹在那个早晨有些得意忘形了，爹在那个时候就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把颍河镇一带的土地都买在他的名下，到那时他也可以像雷九少那样出门就坐轿了，他也可以像雷九少那样娶一房太太再娶一房姨太太再娶一房姨太太了!可是爹的好梦不长，爹在年后的冬季里就被划成地主了，那个想做地主的刘老顺手里捏着几张地契口吐鲜血就躺下了。刘老顺对前来看他的王老三说，亲家，看来这是命呀，命里只八升，别想得一斗。爹就那样一病不起，两月没过就死了。爹死了姐走了，姐跟着雷家的人不知去哪了?姐走了，娘就没明没黑地想姐，娘就没明没黑地哭，结果娘就哭瞎了眼，娘瞎着眼拄着拐杖走出门口，娘的身子在秋风之中如一片树叶摇摇曳曳，刘嘉生就在后面喊，娘。

娘就立住了脚。娘回过身来，娘回过身来也看不见她的儿子，娘一步一步地走回来，娘伸出她的手去摸儿子的脸，那手哆哆嗦嗦，那手冰凉，像一条爬动的蛇。娘说，娘出去走走。娘说完就走了，娘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刘嘉生找了许多地方却从来没有打听到他娘的信儿，娘，你上哪儿去了?娘同他姐一样没有音讯，刘嘉生常常在记忆的长路上呆望。刘嘉生想，说不定哪一天娘就回来了。刘嘉生现在行走在河岸边，可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满道的秋风，一个形如枯蒿的老人在那飘动着黄叶的长路上行走，他想，那就是娘吗?由于他对往事的沉迷，他一直沿着河道往前走，他以为这就是那条飘落黄叶能走近母亲的路途，他就这样一直走到镇外，在路过家门的时候他仍旧没有清醒，他看到正坐在门口的柳树下等他归来的文宝，他想，那个人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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