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生觉得老鸡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他看着老鸡去追赶那几个人时这样想道,好歹英儿还是王洪民的姐呢,哪有弟弟死了当姐的不来奔丧的道理呢?刘嘉生一边往家走一边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等他回到家哩,他看到他的老婆仍旧坐在灯光里打盹,刘嘉生过去就把她晃醒了。刘嘉生说,你老是这样睡,醒醒。英儿被他推醒了,她揉了一下眼睛说,你咋才回来,饭都凉透了。
刘嘉生说,现在吃饭是小事,你二弟死了你知不知道?
英儿说,二弟死了?英儿突然清醒过来,她上去抓住刘嘉生的手说,小民死了?
刘嘉生说,是哩,他被三眼铳打死了。
英儿叫道,我的天哪。说完她就往外跑,她一边跑一边哭叫着,我哩那二弟呀,我哩那二弟呀……她的哭叫声随着她的奔跑从街道里一路响过来,在那个有月光的夜晚很多颍河镇的人都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哭声。他们不由得相互发问,这是谁在哭呢?后来有人终于想到了文宝的母亲。他们说,这是三爷的闺女,三爷的闺女回娘家来奔丧了。于是他们都走出门来。看到那个在街道上一边奔跑一边哭叫的女人像疯子一样从他们的面前走过。英儿哭叫着奔到茶馆里,在茶馆那忽明忽暗的油灯下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老爹,她一下子在爹的小兜床前跪了下来,她哭着说,爹,小民哩? 三爷躺在床上,他叫了一声我的乖,泪水不由得从眼眶里涌出来。
英儿哭叫道,我那苦命的二弟呀……
这时王洪涛走过来把她拉了起来,他说,你在这儿哭啥,二哥又不在这儿。
英儿说,他在哪儿?
王洪涛说,他在酒厂里。
英儿就从茶馆里出来,她哭着穿过洒满月光的街道,可是当她来到酒厂门口的时候,她没有想到酒厂的大门却关上了,她就拍着大门哭喊道,小民呀,你死得好惨呀……
王洪涛走过来说,你不能进去,你也别在这里哭,要哭你回家去哭,在这儿哭影响多不好,我二哥是为革命死的,你这一哭……
英儿仍在哭叫着,小民,我的那二弟呀……
王洪涛说,你别哭了好不好?你得注意点影响,你这种身份在这里哭……别哭了中不中,我们王家差不多就毁在你的身土了。就说我吧,要不是你,我在部队早提于了,现在至少也是个真营长了,可我现在只是个民兵营长,连大队支书都不是。你别哭了中不中,你还哭哩,要不是你,我从部队回来也能转个国家干部,可你还在这儿哭,你哭啥?别哭了!
英儿的哭泣声就慢慢地小下来,她转回身,望着眼前这个她从小背着抱着的三弟,身子软软地就顺着身后的大门滑坐在地上,她哽咽着,那种压抑的哭声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在冰天雪地里发出的哀鸣。她泪眼朦胧,月光如浑黄的河水一样在她的面前倾泻,这是那无边无际的黄水吗?是的,是黄水,那黄水从哪儿流来的呢?那黄水淹没了无边无际的土地,那黄水淹没了无数的村庄,那黄水淹没了我们的家园,娘,你看呀,咱的草房被水泡塌了,娘,你看哪。走吧,走吧,娘说,这里留不住人啦。爹就挑着筐子在前面走,爹的挑子里前面坐着小民,后面的筐里就坐着你的,小涛,你忘了?娘背着一个破被子,我和哥就跟在娘的身后边,我们就这样走呀走呀,走进一片月光里,是月光里,那月光照着无边无际的荒凉的土地,我们不知道走到了哪个地方。哥说,娘,我走不动了。爹说走不动就歇会儿吧。我们就在月光里坐下来。小涛,咱娘咱爹还有咱哥就在那儿坐下来歇着,可是那一歇咱娘就没有再站起来,娘死了,娘没有气了,娘就那样死在南乡了。小涛,我和哥就哭,在月亮地里哭,爹也哭。爹哭着说,乖乖,恁娘她死了,无论如何也得扒个坑把恁娘埋了,不能让野狗把恁娘拉吃了呀。小涛,爹就跟哥在月光地里用手挖坑,那会儿我就搂着你坐在那儿,你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小涛,你像傻子一样坐在地上,我就不停地哭,娘,娘呀,你就这样走了,俺兄妹几个咋活呀,娘,你死了,俺兄妹几个咋活呀。小涛,没事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片很远很远的月光,一想起那个很远的月夜我就想起娘,一想起娘我就觉得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我无家可归呀。这是那个月夜吗,小涛,这是那个很远很远的月夜吗?那个月夜里爹挑着你和小民在前边走,我和咱哥跟在娘后面走,走着走着咱哥就说走不动了。咱爹说走不动就歇会儿吧,那一歇咱妈就没有再起来,小涛,娘死了,一想起那个月夜我就觉得我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弧儿,小涛,这是那个月夜吗?是那个你傻傻地坐在我的怀抱里的月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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