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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葛以淳一摆明态度,其他两位企业代表也随即表明不满,而那自大的许木发此刻只得找个台阶下。

“其实——这也没什么事嘛!何必如此小题大做呢?叫那总­干­事别离开,我不计较了。”

“怎么样呢?你们也该我个交代!”布朗不太清楚先前的对话内容,但他可从许木发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表情猜测到一些。

“是啊!布朗先生也被揍了一顿,脸还挂彩呢!”许木发想借外堵住众口。

从在座诸位的面有难­色­看来,影兰了解到这位英国人的权力与影响,一定有其重要的分量,否则,这个全国企业的盛会是不会邀请他这外外国人发表专题演讲。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时代中国人的自尊,早被割据四方的外国租界给弄得支离破碎。

“如果你们不做处理,我一定报警。”布朗愤怒地说着。

报警?!更不得了。

但他所谓的处理,则是要他们逼学校开除傅立航的学籍。

影兰绝不能见个好孩子毁在这个臭洋人手上。

“布朗先生——”影兰决意放手一搏,以流利的英语直接对他说:“谈到‘绅士’这个字,我们直觉一定就是想到英国,想到盎格鲁撒克逊人温文保守,礼节周到的民族­性­——”忍着反胃及恶心的感觉,影兰冷静地接着说:“所以这次事件一定是由于布朗先生你的民族­性­和本国的民族风情大相迳庭所导致的遗憾,相信,也是你本人所不愿意见到的,是不是?”她准备直捣重点:“因此,如果照你的处理方式,这件事情一定会以烈火蔓延般迅速地传遍整个上海市,而你大名鼎鼎的布朗先生恐怕会在口耳相传间成了卑鄙无耻下流的大­色­狼,这实在是有损你昨天刚发表的那篇令人仰慕的演说,按原本是可增进中国人民与英国方面经济交流的计划——”

“是吗?我不相信这件小事会搞得如你所说的这般!”那洋人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喔——我忘了报告一件事,我进来这儿之前,已差人通知上海各大广播电台、报社的记者来采访那位被布朗先生‘请’入房里的女孩,现在大概也快到了。”

布朗的脸顿时发了白,但又心有未甘的不肯妥协。

是时候了,影兰打算找个台阶下。

影兰又接下去说:“这恐怕也是英国大使馆不愿乐见的,所以,正如布朗先生说的,这只是一件小事,何必搞得万般难堪、众所皆知!只要你布朗先生愿意,我立刻去挡回那些记者,并且领着咱们的工作人员向你致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认为如何?”

影兰的话,自然让布朗保住老脸下台,他是没得选择的。

“在座各位皆是见证,这事到此为止。”布朗故作大方地站起说着。

“那我这就去应付外面的情况——”影兰临走前,以饶富深意的眼光看着葛以淳,说:“一会儿,能否请葛先生领着布朗先生到三楼的接待室接受我们正式致意,而——许木发先生能否先回避,怕是大家对他的误解一时未能消饵,场面难免失控——”

“我才不会去呢,稀罕!”许木发哼着鼻子说。

事情到此总算了结,就等最后的一局,影兰急忙地跑回三楼,准备着一会儿的“致意”。

“各位,待会儿跟着我做动作、喊口令,知道吗?还有——千万不许笑。”

所有的工作人员皆在影兰的部署下就位。

五点钟,葛以淳果然带着布朗到来。

影兰勉强地逼迫自己,献上一束掬花给那洋鬼子,再退后几步,以令人惊讶的方式——九十度鞠躬礼,并神情肃穆地用中文说着:“希望你早日得到报应——”

大家照做一遍。

“希望你喝水呛到、走路摔交——”

“希望你这野蛮人早日滚回去——”

手捧鲜花的布朗,完全不懂这一大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但见他们个个卑躬屈膝向他敬礼,而身旁的葛以淳又频频点头向他示意,他更确定眼前的一大群人是真的向他表示歉意,因此,他那脸上又露出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然后,满足地走出去。

“你一会儿上六楼来找我。”

葛以淳尾随布朗之后,在离开接待室的前一秒,他转过身看着影兰,以极为难看的表情下达这道命令。

在众人狂笑不已的气氛下,影兰昂首地走上六楼。

脑中是他极为严肃的神情。

心中是理直气壮的坚定。

“你要责怪,全算在我一人头上,是我的主意。”影兰进了房间,便大声地说着。

葛以淳背对着她,倚在窗边,两手环抱在胸前,慢吞吞地说:“傅立航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此为他出头?”

“我为的是人的尊严,当然,我也不希望一位好青年的前程就被这些人轻易给毁了。”

“你不过跟他一般大,这些事不该由你来担,这年头还不时与美人救英雄!”他的语气有些嘲讽。

“亏你受过现代教育,怎么?!见不得女子出头!”她免不了稍动了气。

“我是怕万一牵连到你,岂不——”

“我不怕牵连,没听过士可杀、不可辱?”

“你家里有人是革命烈士吗?!好个刚烈女子。”他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口吻。

“说吧!要处罚就直接说了吧,反正,我大不了走人嘛!”影兰已有最坏的打算了。

“你为何认为如此呢?我有说要惩罚你吗?”葛以淳这时才转过身看着她。

“你是没说,但你那副扭曲不堪的表情替你说了。”

扭曲不堪?!

葛以淳呆了几秒,随即仰头狂笑。

而影兰却被他突然的反应给愣住了,双眼大张,双­唇­微启地瞪着他。

一阵释放的笑意后,葛以淳喘口气,定了神,就看见影兰发傻的天真面孔

犹如白兰,纯净而馨香,淡雅而尊贵。

一瞬间,葛以淳的心如被波涛汹涌。

“葛子谦——”影兰接收到他异样的波动,竟不安地红了脸,并嗫喘地说些话,想打断这份尴尬。

“你­干­嘛脸红——”

他走向她,无法自制地。

“我——”影兰直暗骂自己没出息,多大的场面她都眼睛可以不眨一下,惟独现在,竟无法掌握自己的情绪。

她,倏地伸出手掌,抚着两颊发烫的红晕。

“不要——”他以手拉开影兰停在脸上的双手,“这样很好看。”他有些强制她。

所谓感觉,就是毋须言语。

而此刻,他们对彼此的感觉第一次正面交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从浓郁亲昵的情境中逐渐清醒,有些不舍、有些流连。

“你——刚才笑什么?”影兰强自恢复冷静的态度。

“我?!喔——”葛以淳显然尚未回复,“我已经憋很久了,自从你开始鞠躬的那句话一出口,就忍到现在,说真格的,还真辛苦呢!”他列着,微笑着。

“原来你故意吓我的——还摆出那副吃人的模样!”

“我才不是故意的,那是憋笑憋出来的脸,可得怪你那小脑袋瓜想出这馊点子,还好只有我陪在场,否则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他就站在离她不到半公尺的距离。

“所以我才指名要你在场嘛!”她灿烂地笑着说。

他,果然没让她失望。

“你就这样信任我?不怕我出卖你吗?”

“你不会的,我相信你。”他真心地说着。

她的神情、她的肯定,重重地震撼着葛以淳的心,撩起他二十七年来前所未有的悸动。

不唷偶自主地伸出手,轻抚着她那粉­嫩­的脸蛋,缓缓地、来回地,像个宝贝般珍受地喃喃低语:“真是朵绝妙好兰——”

他不温柔,像是符咒,影兰没有任何闪避的念头。

他的感情,像是空气,影兰每个呼吸都有他款款的深情,满满地、轻飘飘地。

这一眼,他们心知肚明。

这一眼,他们势均力敌,没有谁多谁少的问题。

这天起,无论何时何地,他们总在有意无意间追逐着对方的身影,四目相对时,他们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光芒。

就这般一点一滴的累积,让他们在每晚短暂的相聚中更添乐趣,除了公事外,他们谈天、说地,有十足的默契。

连感情的表白都是绝口不提的一致。

怕的是话一出口,就打碎了眼前的一切。

他怕承诺,她怕面对。

“兰儿,你最近似乎不太一样,老见你一个人没事地傻笑着”翠玲疑问地望着她。

影兰本来就不深沉,尤其是这方面更无隐藏的技巧,竟也被周围的人看出了端倪。

“当然,快回家了嘛!”她言不由衷地说着。

“少口是心非了,一回家就那再见心上人罗!”

翠玲的话,令她不由得心一惊。

这么没出息?!连这点心事大家都看到了,丑死了!

“哪有心上人,别胡说。”她心虚地回着。

“省省吧!你那天的勇敢表现,谁不清楚傅立航在你心中的分量,你呀,就别嘴硬哪。”

“傅立航?!”这一听非同小可,影兰急切地解释:“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呀——”

“还说误会?!都从一楼传到最顶楼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呵。”翠玲出房间前,回头再丢下这句话。

人尽皆知?!包括葛子谦吗?

一种不安自她心底升起,虽然目前她并没有对他解释的必要,但,她还是有向他说明一切的冲动。

十天的会议即将结束。

而今晚,则是最后一场闭幕酒会

趁着酒会中的空闲时刻,影兰悄悄地溜到花园透透气,沉甸甸的感觉直压心口,她有说不出的难受

“真快,明天就回家了”傅立航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是你?!”她吃了一惊。

“这月光真配你。”

“是因为忧伤?!”她直觉地如此认为。

“不,是温柔,是善体人意,兰儿,我很幸运能认识你,虽然我配不上你。”他清秀的脸庞透着失意。

“朋友哪需论阶级,什么配不配,别太在意这些。”她安慰着他。

“真的?!”他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接着又说:“我是请你帮个忙——”

“说啊,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帮。”

“我们学校下个月要办个话剧比赛,我希望你也能轧个角­色­,有你加入,我们这组的胜算会很大的。”

“行吗?!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找书屏嘛,她有资格的。”

“有,她本来就在成员之列了,现在再加上你,柳家双妹的吸引力一定不同凡响,好不好,兰儿?”

“我考虑看看。”

影兰此刻没心情想这些,她只记挂着一整天都没见着葛以淳的行踪。

走到大厅的侧门,影兰由外向内地在婆娑起舞的人群中搜寻着

他,就在那里,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

围绕他身旁的,尽是打扮入时,艳光十­射­的女郎,争风吃醋地使出浑身解数靠近他——不,该说是黏着他。

而他,竟也笑得如此得意。

影兰的心,直凉透了底

“下流、无耻。”影兰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去把他抢回来啊。”身旁突然出现个人。

“书屏?!”影兰吓了一跳

“姐,她们那群姿­色­根本不及你一半,再加上你最近的表现,我相信一定可以把葛少爷抢回来的。”

“胡说什么?什么葛少爷,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才不屑呢!”影兰才一说完,即升起疑惑的念头,怎么书屏一眼就瞧见她的心事

“姐,你就别否认了,这几天我老是见你们两人眉来眼去的,我看得出来他的确被你吸引着,再加把劲吧!”

“那又如何?!”影兰叹口气。

“主动哪,说什么也要抢回来!”

“抢回来?!哼!他从来也不是我的,说什么抢回来。”她的语气中有份酸涩。

“怎么不是?!只要你坚持不取消婚约,他就是你的。”

“取消婚约?!”影兰疑惑地看着书屏,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哪——那是我个跟葛以淳的事”

“他就是葛以淳哪——”

葛子谦就是葛以淳?!

影兰一时无法接受,“表示吧!一定是搞错了。”她在心中喃喃地念着。

他,不能是葛以淳,因为她的心不能背弃书缦曾遭受的委屈,而荒谬地交给葛家负心人。

一直挨到酒会结束,所有工作皆收拾完毕,影兰迫不及待地想当面问个仔细。

徘徊在六○六号门口,她没有勇气进去。

“那些女人真不要脸,尽往你身上倒,恶!”女­性­的声音自门内传出来。

“怎么?!你吃醋啊!”那是葛以淳的声音。

“吃醋?!不必了,我知道她们是白费心机了,你葛少爷可傲得很,只要你要的女人,哪个不到手,相同的,要是你不要的,就算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大少爷还是吃了秤坨铁了心地回绝。”

“哼!你倒是挺了解我的嘛!”

“这可不!原先我还不信,直到柳书缦那件事,我才更肯定。”

“别提那档事,令我心烦——”

门外的影兰,听得胆战心惊。

原来自己竟是“他不要的女人”、甚至于会惹他心烦,虽然,她是柳影兰的灵魂,但确实柳书缦的躯壳。

而葛以淳伤的是柳书缦的心,毁得是书缦的生命。

影兰此刻,除了矛盾,还有愤怒。

门内又是一阵笑语刺激了她的思绪。

不能逃避!否则她帮不了书缦、帮不了自己。

惟有面对,才能彻底地迎面痛击,将他自心底扫去,想到此,影兰不禁昂起头,深呼一口气,然后推门而进。

尹紫萝正在葛以淳的怀中,双手环着他的颈。

这一推门,使他们俩都吃了一惊。

“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敲门不会吗?”尹紫萝站了起来气呼呼地指责着

废话!我就是要看个仔细,好死了心的,一敲门不就什么都别看了,影兰差点脱口而出。

她的眼光直视着他,冷漠而勇敢。

“我是来交这十天内所有的演讲记录及会议决议表。”

他淡然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情感。

“紫萝你先回去——”葛以淳冷静地说着。

“为什么,怎不跟我回去啊,会议都结束了。”尹紫萝撒娇地嘟着嘴。

“不耽误你们的时间,我只有一个问题。”影兰说。

“你问哪——”紫萝应着。

“葛子谦是葛以淳吗?”她直视着他。

虽然满是疑惑,不过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毫不犹豫地点着头:“我就是葛以淳,子谦是我的字。”

听着他的回答,影兰在失望中竟夹杂些痛意。

“哦——我知道了。”她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随即转身离去。

“你什么时候走?”葛以淳喊住了她。

“应该是明天吧!”

她,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直奔宿舍打包行李。

此刻的她,自责与羞愧充斥于心。

自责的是,她未能为书缦向他讨个公道。

羞愧的是,她竟然为他施舍的感情眷念不已。

她应该想到已拥有尹紫萝,她不该自毁立场,自寻羞辱,她只不过是他“战功彪炳”的战利品之一。

她无法再于此地多停留一分钟。

佯称身体微恙,她扛着行李,内心更痛进一层。

柳影兰就是柳影兰,变了时空、换了容颜,她还是一样的倒霉,只是徒负了书缦的倾城之美,徒负了自己不知保留的尊严。

夜,凉透衣衫,影兰此时备感凄凉,她想回去,回到那二十世纪末的地方,但又如何呢?那里也是她的伤心处。

世界之大,却无她安心栖息的地方。

唉!

回到柳家后的影兰,沉默得令人担忧。

“兰儿,有事不要闷在心底,说出来会舒服些!”季雪凝实在看不下去了,便索­性­要她说开。

影兰只能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听书屏说,你那兔崽子未婚夫惹你生气啦!”

影兰斜倚着窗,凝视着天空,以稍平静却略显疲倦的语气说:“不是他的关系,是我生自己的气,我总是敌不过宿命的作弄,我真的累了”

“别这样,人生在世总是如此,但要看以什么心情、什么角度来论定。”季雪凝试图鼓励她

“雪凝——你爱过吗?”

只见季雪凝顿时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也许吧!现在正在证实阶段。”

“什么?!”她倒是一愣。

“我是个凡事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人,该我的,我会极力争取,不该我的,我也会弄个仔细好让自己死心,不拖拖拉拉,纠缠不清。”

“这倒也是,­干­脆利落。”影兰说着

“那——你有多在乎他?!”雪凝终于切入核心。

“不清楚。”

“那你究竟在烦些什么?”

“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什么?”雪凝咄咄逼人

“不要再问了,我不知道。”影兰有些恼了。

“你就是逃避,你只是无能为力地去面对一切、搞清楚所有问题,你柳书缦的唯一弱点就在这里。”

雪凝的话,针针见血,也触及了影兰不能面对的一点,原来书缦和她竟哪些相似,难怪会成就今日两人一体的情形

反正柳影兰是输到谷底,再多也没有了。

就勇敢、快乐地全豁出去吧!

下了决定后,影兰终于就迫不及待地上柳知然的房里。

“爹,能否通知葛家一声,要我解除婚约有两个条件,一是在上海各大报刊登:柳家因不满意葛家教子不严,导致其子行为不端,声名狼藉,故而要求解除婚约,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二则要求葛家参加下星期我的生日舞会,我会当场还回信物,并客客气气地向他说再见。”

“女儿啊,你第一项要求,我还想得通,但第二项——咱们从没办过什么舞会——”柳知然皱着眉说着。

“就会有了,而且是空前盛大——”

虽然猜不透女儿的用心,但柳氏夫­妇­爱女心切,也只好照办了,而舞会之事,则又影兰一个人承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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