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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满目疮痍。放眼四望,尽是焦土。

除夕前的一场大火,烧得景郕山元气大伤。众人皆挂彩,不是烧伤,就是呛伤。

其中又以知府大人的伤势最严重,内外都有。喜气洋洋的新年期间,府衙里的人却个个卧床休养。

其实他躺了一天就想下床,只是恂王府得到消息后,派人来盯着他,那来人正是玉面罗剎型的凤护卫。

此姝不苟言笑又一板一眼,让凌旭动弹不得,只能恼怒地骂人出气。

“大人,您就好好休养吧,王爷特别让从不离开跟前的凤护卫来照看,就是知道情况严重,您就别这样让我们难做人。”齐时在旁边苦劝。

“他到底要下床­干­什么?”凤护卫有点困惑,冷亮眼眸望着齐时。

“还不就是……想去看……随风姑娘……”齐时吞吞吐吐说出实情。

“那好,你上山去找随风姑娘,请她来府里。”凤护卫果决下令。

“嗯……这个……”齐时吞吐得更严重了,愈说愈小声:“找……找过了,只是随风姑娘……不肯来。她说……不想看到大人。”

“她明明冒险救出了十一爷,怎么会不想看到他?”凤护卫困惑极了。“他们俩不是情投意合吗?这是怎么回事?”

齐时猛摇头又猛使眼­色­,要凤护卫别多说,不料个­性­耿直的凤护卫还是说了出来,引得齐时连连咳嗽想掩饰。

“她不想看到我?”凌旭还是听见了,之前被火烟呛伤的喉咙,此刻还是嘶哑,他冷肃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齐时,你去看过她了吗?”

眼看遮掩不过,齐时硬着头皮走到床前,低头不敢看靠在床头的知府大人。

“去……去过了。随风姑娘他们都还好,只是……要整理山地,收拾收拾,所以暂时……”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到底情况怎样?”

“随风姑娘……”

“我师姐在生气。”小姑娘的清脆嗓音在门外响起,随即可爱地问:“我可以进去么?我是应雨。”

“快请!”

门一开,一身淡青衫子的小姑娘便跑了进来,眼睛滴溜溜的,怯怯地看了看众人。“我师娘说……”

“说了什么?姑娘别伯,慢慢讲。”

凌旭这样客气的口吻,让齐时和凤护卫都很惊讶。

“师娘说,要我来看看大人的伤怎么样,是不是好点了。”小姑娘口齿伶俐,声音剔透,甚是好听;接着又递上来一个小锦袋。“这是师父要我带来的药,可以顺气定神,养伤治病。是给大人吃的。”

“谢谢你们。山上的情形怎么样了?”凌旭接过,点头道谢,再温言问。

“还好,我们天天出去清理,好累喔。”应雨活泼了起来,吐吐舌头。

“你师姐呢?她还好吗?”

“她很厉害,我搬不动的东西,她远远的用风吹吹就成了,很省事。”应雨兴高采烈的说。“不过师娘说师姐是在闹脾气,所以风才刮得特别大。”

此言一出,房里一阵尴尬的安静。

“她在……闹什么脾气?”凌旭自问这辈子从没这么低声下气的问过人。

“不知道。可是师娘叫她下山来看看你,她就这样了。”

说着,应雨装个冷面,眉一锁、嘴一撇,果然有几分随风俏脸生怒的韵致。

凌旭心口又是一窒,说不出话来。

“师姐说你骗她。你骗她什么呀?让她这么生气?”应雨好奇地问。

“我……”

“别问了,你跟我出来吧。”齐时眼看大人脸­色­黯淡下来,连忙拉了应雨就走。“我带你去府里别处逛逛,很好玩的,来吧!”

拉拉扯扯到了廊上,小姑娘突然不走了。

“我想……我可不可以去看看……薛师爷?”应雨扭着衣角,小小声的问。

“你想看他?”齐时大惊。“你不怕他……又……”

“师姐说那天薛师爷到最后……好象得了失心疯似的,我有点……担心。”应雨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有点忸怩地说着:“我不敢问别人。齐时哥,你带我去偷偷看一眼就好,可不可以?”

应雨说得没错。

薛承先在筹画数年的行动完全失败之际,又得知自己亲妹妹正是多次被他当作妖物,欲除之而后快的随风之后,整个人几乎疯了。

他痛苦如泣血般的吼叫声,在红光满天、诡异莫名的山间震撼了天地,令所有闻者莫不胆战心惊。

不过,被她一声“齐时哥”叫得通体舒畅,齐时再为难也答应了下来。

“好,不过只能看一眼。薛师爷现在被囚在房里,谁都不准进去,你可别乱闯。”

“我知道。”

一大一小偷偷摸摸来到薛师爷房外的长廊上。

这儿在齐时的授意下,门上加了大锁,每天按时有人来照料薛承先的饮食起居。在知府大人还没完全恢复、清楚下令要怎么处置之前,齐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软禁他。

昔日好友、同僚,今日却落到这样的境地,齐时其实也很心痛。

他走近门口,先叹了一口气,然后示意要应雨过来,从窗上偷看。

“是齐护卫吗?”薛承先疲倦的嗓音传来,带着苦笑。

一听到那带着深深疲惫、万念俱灰的苦笑声,应雨就摀住了嘴。

然后看到他憔悴狼狈、半躺在床榻上的模样……

她明眸盈上水气,要用力咬住­唇­,才没有哭出来。

才几天的工夫,薛承先竟像老了十岁,再没有先前那温柔斯文的神采。

她不是他妹妹,他们之间再无关联,他又与妖物誓不两立……

可是、可是她还是惦念他,还是舍不下……

晶莹泪珠滚落粉颊之际,齐时突然噫了一声。

应雨还在神伤,齐时却紧张地猛点她肩头。

“什么?”应雨傻呼呼的转头,小脸湿答答的都是眼泪……“咦?”

连应雨自己都吃了一惊!

因为外头原本是冬阳正亮,却在转瞬间被乌云遮蔽。

然后,一滴、两滴……哗啦啦的,开始下雨了!

“下雨了?!”她惊呼出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齐时,又看看廊外。“下雨了!”

“你的法力回来了?”

应雨没回答,急切的冲进雨中,又哭又笑地嚷了起来:“下雨了!下雨了!”

她仰头承接雨水,任其打在身上,不管有多冰寒刺骨,只一径的在小园里转圈圈。

“应雨姑娘……”

“让我出去。”听见外面动静的薛承先已经来到门口。隔着门,他低声下气、但很坚持地请求:“齐护卫,我要见她,我必须跟她说说话。”

“可是……”

“让他去吧。”不知道何时也出了房、随着他们来到廊上的凌旭,平静地下令:“开门。”

“大人,这样好吗?”

“我说开门就开门。”

门开了,憔悴到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的薛承先,沉默的看了众人一眼。

随即,他拎起大氅,慢慢下了阶,走进小园中。

他跟在应雨身后,先帮她披上防雨御寒用的大氅,然后开始低声对她说话。

应雨只是哭,捧着脸,泪如雨下。

雨也如她的泪一样,无穷无尽。

“薛师爷现下已经知道应雨不是他妹妹,而是他口中所谓的天生妖物,万一他要对应雨姑娘不利……”齐时还在担心。

“我赌他不会。”凌旭缓缓的说。“用我项上人头跟你赌。”

不管妖不妖、人不人,心动情生之际,再多的仇恨、再强的执念,都得屈膝。

从英雄豪杰到大­奸­大恶,过不了的,向来都是美人关啊。

“大人,您真的不担心吗?”齐时急得伸长颈子猛看。“他们……他们……”

“我看起来像不担心吗?”凌旭两眼也紧盯着园中的两人,不敢有一刻的放松。

齐时认真的看了看大人那张英俊却平静的脸庞,决定实话实说。

“老实说,大人,真的看不出来。”

一场冰雨之后,经过大火焚烧的上地终于降温。

极度怕热的随风,总算可以靠近前山那片焦土。她随着师父师娘穿梭在东倒西歪、乱成一片的焦林巨木中,收拾残局。

山上一草一木有所损伤,她师父师娘都会非常痛心,更何况是这样巨大的伤害。

随风安静地­干­着活,将烧焦的树木都堆到一起,然后翻土,准备播种。

已经好几天了,她静得过分。

随风的个­性­虽然不好相与,但不会记仇。以前多次被罚被骂,她不开心归不开心,事情过了就算了,一下子就忘光光,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师父师娘抓到不听话偷溜下山。

可是现在……

同样在进行重整工作的师娘,连连对自己夫婿使眼­色­,要他去跟面前那个白衣都沾上尘土、有些黯淡的小姑娘谈谈。

“你去啊。”惊雷不满地嘀咕。

“她们都怕我,你去比较好。”

爱妻谕旨一下,惊雷只好硬着头皮去。

“随风,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来师父旁边坐。”惊雷招招手,对随风说。

随风摇摇头。“没关系,我要继续清理。”

眼看小姑娘又低着头继续翻土,以往倔强清丽的脸蛋有着难掩的落寞,做师父的心疼极了。他无奈地看着随风的纤细背影。

师娘给惊雷一个谴责的眼神。“真没用!”

“你去跟她说说嘛。”

“可是我怕我一开口就骂人……”

“那可不行!你骂她做什么?她这次也吓坏了……”

听着师父师娘在她身后小声争执着,随风更是心酸难受。

把山上搞成这样、造成如此大伤害的元凶,竟然是她的亲哥哥!

而她,和师父师娘、应雨并非同类。

她是凡人。

但在城里众人眼光中,她却是妖物。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抬不起头、无法面对师父师娘的心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随风不像应雨。有什么事情,应雨都是先哭一场再说,然后大人们就焦头烂额,帮可怜兮兮的应雨处理善后。

随风从来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

她还有什么权利撒娇呢?她的父亲是破坏此地风水的元凶,而她哥哥则多次试图做同样的事情,还差一点砍杀成天府的父母官,把她师父师娘在无名庙里的法身给砸烂,放火烧光参天古木……

想着想着,一滴晶莹泪珠滚落。

无声无息。她一直低着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人发现。不过,她身后的惊雷夫­妇­,却已震惊得中断了谈话。

随风在哭!

从小打不怕、骂不怕,不管怎么罚,最多也是皱眉闹脾气,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随风……

“你从来不哭的,怎么回事?”师娘再也忍不住的走到随风身边,抓住她的手臂就问:“哪儿痛吗?哪儿不舒服吗?你哭什么?”

“没事。”随风慌忙低头,倔强地咬住­唇­。

“怎么会没事!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师娘坚持。“你这样­阴­阳怪气好几天了,没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这样不成!”

“你不能好好说吗?骂孩子做什么?”

“我哪里有骂她!我只是要她说啊!”

随风望着抚养她长大、教她管她,却也疼她宠她的师父师娘。

不是亲人,甚至不是同类,他们的关怀,却一直那么真切。

“师父,师娘……”

她一开口,争执中的两人马上停下来盯着她。

“你们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凡人,不是……不是……”

“一开始就知道啊。”师娘快人快语,迅速俐落回答。“当年抱你出京城的­奶­娘,因为太害怕,一出崇仁门就把你弃置在日­精­峰山脚,自个儿逃命去了。要不是我们经过,你早就——”师娘说着,突然住口。

“早就怎么样?”随风忍不住追问。

“早就死了。”师父惊雷恨恨地接下去说:“那时你才刚满月,又被严重烧伤,眼看是没气了,连哭都不会哭,是你师娘不忍心,说魏澜虽坏,却是听命行事,祸不及子孙,所以就把你抱回山上来养,耗了你师娘一甲子功力才救回你的小命。”

“你话也太多了!”师娘瞪惊雷一眼,嫌他多嘴。

随风却是愈听愈心惊。“所以你们不但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凡人,还知道我就是魏澜的女儿?”

“怎么不知道!”师娘哼了一声。“日­精­峰的山神告诉过我们。还不是他搞不定城里那场大火,才召附近各地众守护神过去帮忙!蠢才一个,连个婴儿都不敢留!”

“难道……难道你们不怕我长大以后,变成……变成……”饶是个­性­不羁的随风,也有点结巴了起来。她粉脸褪成惨白,不敢置信。

“变成像薛承先那种鬼样?”师娘傲气扬首。“我可不怕!我亲手教养大的孩子,才不可能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可是……”

“你要再这样没心没魂下去,就什么事儿都成不了。我以前没在乎过,以后也不会!”师娘悍然说:“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同心,其它不论。我们在这儿守护这座山、这府城,责任重大,若不能同心,留也没用!”

“你现下说这些­干­什么呢?”惊雷拦住­性­如霹雳的妻子。

“我不喜欢她满腹心事的样子!”师娘怒道:“闹什么脾气啊,整个前山被烧得乱七八糟,还有一堆不成气候的石阵、深坑要处理,她不认真点怎么成?”

“那都是我哥哥弄的……”随风说着,声音跟着哑了。

“管他谁弄的,不是你弄的就好了!”师娘气鼓鼓的骂:“向来都是我们收拾山下人的残局,又不是头一遭!快动手!应雨下山一趟就这么久,也是在偷懒!回来我一起骂!”

说着,师娘转身怒气腾腾走了,留下一脸尴尬的惊雷,和满脸不敢置信的随风。

“你师娘就是这样子。赶快把这里收一收吧,种子播下去,叫应雨回来,下一阵雨之后,过一阵子就该发芽了。”惊雷说着,拍拍大徒儿的肩。

“师父……”

彷佛多年来的心门被打开,随风的眼眶又红了,泪水滚落。

她是如此幸运,被师父师娘发现、养大,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也没让她知道以前的风风雨雨;就算至亲父兄曾是破坏的元凶,也没对她有过任何另眼看待。

只是,这样的幸运,能够持续多久?在发现自己与山上众人都那么不同时,还能继续吗?

“师父,我能在这里待上多久?”抹了抹泪,她矛盾又难受地问。

惊雷一听,很讶异地瞠目结舌好半晌。“你要上哪去?你想跟薛承先走么?”

“当然不是。不过……”

“她迟早要下山的,这有什么好问!”师娘决绝的声音传了过来。“快点­干­活儿,无用的话别再多说了!”

低头继续工作,又是一颗晶莹泪珠无声地落入焦黑土地。

迟早要解决的事情,不如就一鼓作气去面对吧。

凌旭休养数日后,身体已经恢复;凤护卫完成任务回京复命去了。凌旭便交代齐时:“你去把薛承先带过来书房,我要跟他谈谈。”

“是,大人。”齐时犹豫了一下。“需要小的在旁边吗?”

“不用。”凌旭挥挥手。“我在山上都没死成,怎么会死在自己书房里?你也担心太多了。”

“在山上,是随风姑娘救了大人……”

一听到那关键词眼,凌旭脸一沈,冷瞪身旁的大个子一眼。

“你去不去?!拖拖拉拉的,你是娘儿们啊?”

齐时摇摇头,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着一身憔悴的薛承先进来。

“你坐。”凌旭也不啰嗦,指着旁边椅子说。“他们没饿你吧?要喝茶自己倒。”

本来听说知府大人要见,以为是要进刑房被审的,没想到给请到了书房,还让他坐、叫他喝茶……薛承先僵在当场。

“杵在那儿­干­嘛?坐啊!”凌旭自己先坐下了。“成天关在房里,无聊死了,骨头都发痒。你准备准备,明天开始,回家过年的弟兄们陆续会回来,组织一下,顺便招揽一些原先牧马或守仓的人上山收拾收拾。”

“大人……”薛承先颤声问,不敢置信。“您不罚我?”

“谁说不罚?!”凌旭看他一眼。“这不就是罚你了吗?自己搞出来的乱子总得自己收拾。你把景郕山搞成那样,当然得想办法弥补回来。如果惊雷他们要打你,我也没法子帮,你就忍着让他们打吧。”

“可是……”

“这次事件之后,不让你当师爷了。”凌旭慢条斯理的说:“当然笔墨之事你多少还是得照看着,不过府里反正有­阴­阳学正术的缺,你就当那个吧。照例设官不给禄,也算是一点教训。不过你也别委屈,要罚俸,我也逃不掉,大概要罚半年,谁叫我没把山给看好,有亏职守。”

薛承先设想过无数结局,就是没想到会这样轻轻松松两句话结束。

他激动地大声问:“大人,您不杀我?如果我以后又对大人不利呢?”

凌旭轻松一笑。“我已经说过了,这种事情我不怕。我的命很硬,向来只有人怕我,没有我怕谁的。”

“可是……我坏了景郕山的风水。这儿可能是未来皇陵所在地,甚至可能会影响道未来皇上的安危啊!”

凌旭闻言,一直无所谓的表情一收,正­色­道:“薛承先,你听清楚了。今日我阻你、罚你,不是为了风水利于谁、我又为谁效命。你若搞不清楚这一点,日后又要胡乱动手,就休怪我不顾主从之情。”

薛承先没有回答,只是死命盯着凌旭。

“你­精­通观星判时、­阴­阳风水之术,不可能没读过《淮南子》。”凌旭指着薛承先的眉心,肃然道:“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人气者也。上下离心,气乃上蒸;君臣不和,五谷便不为。天地问不管­阴­气阳气、人气仙气,都是相薄相感、彼此强弱施化的。一朝要能长治久安,靠的便是这样的和谐,不是什么风水相助!你以为自己懂得不少,便可以加以­操­纵,让谁因此获利或遭害,这根本是最无知的做法,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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