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1644年,盗贼蜂起,天下大乱。
清军铁骑在吴三桂的带领下,从山海关长驱直入,进占京师。五月,十万八旗精锐沿江而下,直逼烟柳繁华的苏杭。www@
董小宛很有先见之明,预先将家里的字画、古玩、金银器皿用木箱一一装盛收好,又耐心地将碎银子和铜钱分成无数个小布袋。后来的事实证明,虽然装着全部家当的木箱仍被劫掠殆尽,但藏匿在各处、甚至缝进贴身衣物里的散碎银钱,却不止一次买通了逃命的路,救下了全家人的命。但在当时,冒辟疆不但不帮忙,反而笼着手,尽情地袖手旁观,嘴里唠唠叨叨:“有这闲工夫,不如陪我填些诗词,排遣心事。”
见董小宛不搭腔,他无趣地甩甩袖子,出门找复社的狐朋狗友,逛花街柳巷去了。
翠缕不满地撇嘴:“什么复兴社稷,好像个个都能扫平天下似的,其实全是空谈朝政,志大才疏。”
董小宛知道她是暗讽冒辟疆六次去南京乡试,却六次落第,最终连个举人也未能捞到,宽和地笑笑。她感谢冒家对她的接纳,使她能摆脱风尘,故而忍辱负重,为冒家当牛做马。
如皋的富户纷纷逃亡,冒家也赶紧雇船舟,挈家累,举家逃往盐城避难,只留下翠缕等少数丫鬟留守如皋。
一路迢递,凄风苦雨,辗转于深林僻路、茅屋破庙。
被乱兵强匪追得狼奔豕突时,冒辟疆总是一手搀着老夫人,一手牵着苏元芳,远远地跑在前面,还不停地嫌弃董小宛拖他们后腿。见她挪动着三寸金莲,颤颤巍巍,三步一颠仆,五步一跌倒,不但不回身相扶,反而烦躁地威胁恐吓:“你就不能跑稳点跑快点?!明告诉你,乱兵追上来,我们可管不了你。”
离盐城还有三百里时,冒辟疆染上了痢疾,高热昏迷,几近僵死。
董小宛寸步不离地护理他,煮汤熬药、端屎端尿,几天几夜目不交睫。他发热,就时时为他打扇揭被擦澡;他腹痛,就一刻不停地给他按摩;他恶冷,就整夜不动地坐着搂住他,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驱寒……感天动地,生生将他的小命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自己却劳累过度,一头栽倒在地。
冒辟疆感激涕零,握着董小宛的手,说出的却是:“宛君,你病成这样,行走吃力,我只能将你弃在这里,护着双亲、元芳和两个孩子先行逃命去了。你聪慧果决,病好后即可自行逃命。万一能保住性命,”他犹豫俄顷,加重语气:“还有清白,不辱家门,我们总有再见之时,仍可共偕白首……”
“公子放心,”董小宛侧过脸不看他,气若游丝:“小宛宁可咬舌自尽,也不会污了自己的清白。”
冒辟疆如释重负,扶老携幼,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夫人发现董小宛被弃后,忽然良心发现,想起这一路多亏了她,全家人才屡次化险为夷,硬逼着冒辟疆原路返回,将董小宛捡回去。
冒辟疆找到董小宛时,她已奄奄一息,怀里偎着一只肮脏丑陋的黑流浪狗,一人一狗同病相怜,互相温暖,准备在黄泉路上做伴同行。
虽已神智昏迷,董小宛却死也不肯松开搂住狗狗的手,任冒辟疆几乎将她的手指掰断。冒辟疆无奈,怨念声声地将这只毛色焦黑、如同被雷劈过的流浪狗一并捡了回来。
后来有一天,冒辟疆听见董小宛唤流浪狗为“傻蛋”,讶异得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丑成这样,叫傻蛋都便宜了它。”
董小宛冷冷地瞥他一眼,不带一丝情感地说:“我是唤我自己。”
冒辟疆不解,更让他心惊的是,他认识董小宛十多年,从未见过她这种眼神,说鄙夷不是鄙夷,说淡漠不是淡漠,说冷酷不是冷酷,复杂纷纭,仿佛他是她从未谋面的路人甲,或者是一块无知无觉无呼吸无生命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