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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已深。

红月亮的客人已经稠得像锅里的饺子,柔和而粘腻的灯光下,人影幢幢。

杨小玉已经走了,小方还坐着,他等陆薇。

他刚才问过领班,领班说陆薇是晚上11点的班。领班有30多岁,气质很硬,不像吃这行饭的,她身边倒是有个蛮有意思的女孩子,小方刚来那会,那女孩就围着小方的桌子转了几圈,只可惜身边有杨小玉在,否则她早“粘”过去了。现在杨小玉不在了,马上走过来给小方上茶上点心,还说:“你一定饿了,我看你坐了好久了,放心,不用你掏钱,我请客。”

小方上对她的热情有点招架不住,说:“你忙你的去吧,叫你再过来。”

她当然不肯走,反倒问小方,“你是COCO什么人?”

“我是她的远房表哥。”

“是表哥啊,哪种表哥?”她问。

小方笑了,“表哥就是表哥,表哥还有好几种吗?”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女孩子,聪明全写在脸上,长得也不坏,他暗暗想。

“至少有两种,一种是可以结婚的表哥,一种是不可以结婚的表哥。喂,你跟COCO是哪一种?”小女孩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像很热衷。

小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姬。”

“什么?马驮着­鸡­?”小方故意。

“你讨厌啦,老土。这是英文名字,应该是这么拼,唉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不懂英语吧?”

小方笑,他的英语流利着呢!

“你笑什么?”玛姬被小方笑得有点心虚,“哎,说真的,刚才跟你坐一块儿那个姑娘是谁?”

小方看着她急切的脸,不由好笑,“你猜?”

“她长得很漂亮,看上去很有身份,不会是你女朋友吧?”玛姬边想边说。

想哪去了,小方还是笑,“你见过她没?”

“见过,隔个十天半月的,她就会来一次。不过没说过话,都是别人招呼的。对了,我以前可没见过你哦,你是­干­什么的?”

“你看呢?”

“你是个好人。”

小方微微吃惊。“你认识好坏人?”

“我是­干­什么的?我的眼毒着呢。你一进来我就看见了,你呢,有点拘谨,还有,看女人的眼光很正,不是­色­眯眯的。”

“噢?”这丫头还真有两下,小方想。看来什么地方都能修炼成­精­。

玛姬继续分析,“你跟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但凡来这里的人,都是不要脸的人,人一不要脸,就能得到很多很多。”

噢?这话就更有点意思了。

玛姬继续道:“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脸,为了维护这张脸,我们不可以出卖良心,不可以偷东西,不可以骗人,不可以坑害朋友,总之有很多很多事都不可以做。但你若是不要这张脸了,你就会无所顾忌,什么都可以做,坑蒙拐骗偷,再比如这里的女人,可以轻易地得到钱,而这里的男人,可以轻易地满足欲望……”

小方看着玛姬,觉得她的话中似有所指。“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

玛姬笑了,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但她却说出了一句让小方吃惊的话,她说:“你是COCO的哪种表哥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你并不喜欢她。”

小方真的是吃惊了,他跟陆薇认识7年,恋爱也谈了7年,他不喜欢她?这时,杨小玉的一句话突然浮出水面──爱一个人不需要7年,只需要一秒。

一秒?!

难道一秒真的能抵得过7年?杨小玉还说:一秒的沉醉是一生的回味。

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秒呢?竟然值得用一生去回味?想到这里,他的大脑中竟浮上龙琪的影子,他刚见她的一刹那,头晕目眩,浑身发麻……

哦,不!小方摇了摇头,不会是这样。

玛姬看着他,继续,“你只是以为自己喜欢COCO,但你的心里并不是真的喜欢。”

“何以见得呢?”对于自己和陆薇的情事,小方此时很想听一听旁人的意见。

玛姬说:“你是专门来找她的,但我们坐了这么久,你一句都没提到过她。什么叫朝思暮想念念不忘?你对她就没有。”

玛姬盯着小方,小方让她看得心里发慌,忙问道:“COCO跟你说过什么?”。

“她没说什么,只说她心里有一个人,她很喜欢喜欢,我以为那个人就是你呢。你是吗?”

小方不知该怎么回答,正无可奈何时,彪哥出现了。

“嗨!”他拍拍小方的肩。“去,拿个果盘来。”他又指使玛姬。玛姬乖乖跑开了。他是个1.80米的大汉,魁梧英俊,很是帅气。惟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神过分的凌厉,就像夜­色­中饥饿的豹子,让人望而生畏。

“这丫头跟你说什么?我见你们聊得挺热闹。”

“噢,她问我喜欢的人是谁。”小方开着玩笑道。

“总不会是她吧?”

“不可以吗?”小方调笑。

彪哥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我来找COCO.”小方转入正题,说明他的来意。

“COCO没在吗?应该到了,往常这个时间她都会在。”彪哥四下里看着,“我这两天去了一趟缅甸,没看着场子。”

“去缅甸有事?”小方的注意力瞬间就转移了。

“帮朋友看了批玉器。”彪哥说得很轻松,但事实恐怕不止这些吧?

“喂,注意点,我可是用自己队长的名誉替你保证的。”小方提醒他。

“你放心,过于犯法的事的我是不会做的。”彪哥自己说漏了嘴,马上掩饰道,“你知道做线人很难的,要不跟他们一起,我怎么会知道内幕,对不对?”

小方不吭声,对线人,既不能太拴得紧又不能太放任,这个分寸,太难把握。彪哥看小方的脸­色­不对,马上说:“你听没听过扈平这个名字?”

扈平!

太听过了,简直是如雷贯耳。前年,东南亚的国际刑警组织曾给局里寄过他的资料,请他们留意这个人。

扈平现年28岁,是北方某省的农民,改革开放初期,他开过小煤窑,廉价雇用四川贵州的打工仔,很捞了一票。后随着南部沿海开发的劲风闻风而动,南下炒股、办期货公司,顺便与东南亚的一些不太规矩的江湖人士来来往往,大捞偏门。但这家伙是个滑贼,尽管几个国家的警察局都有他的记录,却没有切实的证据。现在,他做得更大,入了瑞士籍,在法国开着一家注册资金15亿美元的跨国公司,做正当生意。当然,属猴的他仍免不了会毛手毛脚。

“他来咱们这儿了,”彪哥轻轻地说,“都来半个月了。”

什么?小方的脑袋轰的一声,都是一群猪呀,这么大一条鱼撞进来,刑警队的人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这也不怪你们。”彪哥有那么一点点兴灾乐祸,“我也是听那边的弟兄们说的,说他好像在东南亚惹上大麻烦了,那边的黑道合力围剿他,他有相当一部分产业在那一带。”

既然是这样,那他来这儿­干­什么?

“听人说,他来以后,一直住在龙琪大酒店。”

又是龙琪大酒店!乔烟眉现在龙琪大酒店,陆星马上要在龙琪大酒店举办一场时装秀,扈平又一直住在那里,这里边有什么关联吗?

小方边想着,边抽出一支烟,彪哥看着桌上烟灰缸中成堆的烟头,忙按住他的手,“别抽了,来杯酒吧。”

彪哥叫过侍应生,让端瓶红酒过来。提起红酒,小方一眼瞥见杨小玉留下的酒杯还有她印在酒杯上的­唇­印。

“你认不认识杨小玉。”他突然问道。

“认识,龙琪的保镖,人称冷面杀手。”

“冷面杀手?她杀过人?”小方吃惊。

“那倒没有。”彪哥笑道,“这里面有个典故。杨小玉不是常跟着龙琪上电视嘛,我一个兄弟也不知是怎么鬼迷心窍竟看上她了,痴心得不得了,每天去酒店门口等着见她一面,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杨小玉也不知是去哪儿来,回来得迟,让一帮混混碰上了,想非礼,我那兄弟一看机会来了,英雄救美,二话不说,一头就冲上去了,这边杨小玉误会了,还以为他是混混头儿呢,一脚把他踢了个马趴,然后三下五除二,几个混混全让她给收拾了。从那以后,我那位兄弟再也不敢瞎想了。而杨小玉呢,就落下个这绰号。”

小方哈哈大笑,暗恋杨小玉,还不如直接养只老虎呢。

“这事很让道上的弟兄们笑了一阵子,杨小玉的拳脚功夫也确实是好,听说她还有个哥哥,比她还厉害。”

“她有哥哥?”小方惊异。

“听说是有。”

但杨小玉自己说──“我爹就是少林弟子,一身好功夫,可惜我没兄没弟,爹只好把一身武艺教给我,边教边叹气,说是亏大了。”

她说她没兄没弟。她有可能在说谎。

“噢,对了,”彪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听人说,杨小玉是个同­性­恋。”

“是不是真的,你兄弟追不上人家就给人家胡编吧?”小方有点信不及。虽然上官也说过这样的话。

“无风不起浪。”

《千机变》-> 第三天

第一章

龙琪大酒店的中西餐厅一天24小时昼夜营业,一般来说,凌晨5点生意会很清淡,可是对某一部分人来说,正是进餐的黄金时段──晚睡的,进夜宵;早起的,吃早点。所以在这个时候,想吃一碗皮蛋瘦­肉­粥应该不成问题。

杨小玉睡到4点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儿饿,想吃碗皮蛋瘦­肉­粥,拨了个电话到中餐部,值班室却没人接,她又挂到餐厅,还没人接,她打中餐部主任的手机,关机。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全体罢工吧。她觉得有点不妙,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一件晨缕,刚拉开门,中餐部主任刘雪花站在她面前。

“你吓我一跳。”杨小玉把刘雪花拉进门,“我正找你呢!”

“我也正找你呢。”刘雪花说。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中式小立领唐装,黑底盘暗红花,一头浓密的秀发紧紧地盘在脑后梳成个髻,鹅蛋脸上一双凤眼,两条柳眉,配上薄薄的嘴­唇­,整个人看上去­精­明­干­练。

“你找我,那你先说吧。”杨小玉趿着拖鞋,打了个哈欠。她刚起床,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床上沙发上梳妆台上丝袜、短裙、手提袋,到处扔得都有是。她平常就不是个勤快人。

刘雪花看着,一脸不忍之­色­,不由地动手为她整理,她可是个爱­干­净的。杨小玉见状忙喊停,“得得得,钟点工我还能雇得起,说事儿吧。”

刘雪花手不停,“钟点工你以后雇,现在我总得坐下吧,看你那沙发上乱的,连放ρi股的地方都没有。我都老了,骨头酥了,站不得。”

杨小玉听得她话中有话,笑道:“行了老刘,有事直说,都老员工了。”

“你还知道我是老员工呢?”刘雪花停下手,“你说,咱们酒店的中餐一直做不过西餐,自我主持中餐厅以来,营业额已经超过西餐厅两倍不止了。我就跟老板说过,我们是中国人,在自己的地面儿上,我就不信我做不过西餐。西餐有什么?不就两面包片夹一块子五花­肉­吗?怎么样,我说对了吧!我自信我没做错什么,可是上边怎么对我的?”

刘雪花说着,哭了。眼泪真往下掉。

“怎么回事,我说你把话说完呀。”杨小玉也真懵了,谁惹这位了,谁吃了豹子胆了!刘雪花是上海人,不光处世­精­明,嘴巴厉害也是出了名的。而且更让人忌惮三分的是,她当年跟龙琪一起打天下,十几年来一直忠心耿耿。

“你还问我,你说,我们中餐厅好好的,上边又忽然成立了个药膳部,成立就成立吧,现在流行嘛。可无论如何,药膳部也该是归我们中餐部管,现在倒好,肚脐眼管起肚子来了,药膳部居然跳到我们头上了。是不是嫌我们不努力做得不好,我们可以改进,可是不能这样做,这叫猪尿泡打人,­肉­不疼­骚­气难闻。”

原来是为了这。当初乔烟眉说想进中餐部做药膳,杨小玉想着,她是老板请回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布衣入进吧。于是就跟人事部打了个招呼,说让他们酌情考虑专门成立一个药膳部,以给足乔烟眉面子。没想到人事部会错了意,把个药膳部凌驾于中餐厅之上。这让谁听了也不合适。怪不得会打翻了刘雪花的醋坛子。

要是换了别人,杨小玉早就生气了,任你是谁,也不能让酒店任何一个环节的运转出现停顿,何况是整整一个中餐厅。但面对刘雪花,她沉默了,她不是惹不起,只是因为刘雪花作为一个老员工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任何差错。而且她以前的遭遇也实在是太可怜了。

作人最忌雪上加霜。

杨小玉笑了,温和地说:“你知道药膳部的部长是什么样的人吗?”

“一个三头六臂的母夜叉。”刘雪花的气看来真的是很大。她17岁来到这个城市,嫁的又是个城乡交界小商贩,所以,这个雅致的上海女人居然也学会了不少村俚俗语骂人话。可见环境对人影响的可怕。

“不,你错了,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个你不见倒也罢了,但你只要对她看上一眼,你就一定会涌起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她真的是那种娇柔答答、我见犹怜,纯情如水的女孩子。你明白了吗?”杨小玉的话很婉转。

“拉倒吧,这玩意儿在咱们这儿不灵,我们龙总可是个女人,她长得不比谁漂亮。”刘雪花不屑一顾。

“我说老刘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你可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连老板都说你是玻璃心肝呢。”杨小玉看着刘雪花,一顶高帽先给带上,“你想,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能去那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吗?是猪油能美容,还是炒菜能健身呀。你想想,现在有几女人喜欢进厨房?何况是她这种超级大美女。”杨小玉盯着刘雪花。

刘雪花也不愧是个玻璃人儿,马上就醒悟了,“噢!”

“你明白就好,其实这只不过是龙王爷巧立名目想体体面面地顺理成章地把一笔钱以工资的名义,塞给她。”杨小玉说到这里作了塞的动作,“至于什么药膳部,那纯粹是个空架子,你看着吧,那家伙除了去你们餐厅吃饭,平时,决不会跨进那儿的大门一步。”

刘雪花的脸­色­一下子红润了,眼神也开始碧波荡漾,她其实一直担心的是有人能力超过她而取代她的位置,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乔烟眉去都不想去餐厅,又怎么会比她刘雪花能­干­呢?

“可是,爷为什么给她那么多钱呢?”心结解开,刘雪花还是忍不住这样问,因为她的工资已经很高了,乔烟眉的职务既然还在她之上,那就可想而知。

“嘁!”杨小玉大笑,“老刘,管多了不是。我跟你,说白了都是打工的,咱做好咱的本分,挣咱的钱,至于咱们龙王爷,这海是她的海,海里的珠宝呢,她爱给谁就给谁,这不­干­咱的事。对不对?回去安心上班,没事,凭谁也不会压你头上的,怎么说你也是跟龙王爷一起打天下的元老,爷要不放话,谁敢?”

刘雪花眉开眼笑,赶快告退,“我去做事了,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送上来。”

听她这样一说,杨小玉就知道是雨过天晴了。她放心地摸摸肚子,本来她是想喝碗粥,可现在已经不饿了,她笑着说:“赶快恢复营业吧,客人都等了一堆了吧?”

话是轻松说的,但她的心里已经着急了。中餐厅停一个小时都会损失好几万的营业额。

刘雪花笑了,“中餐部一直在营业,我只是没让他们接你的电话。我也是个老员工了,就算心里再别扭,也万万不会拿公司的利益来开玩笑的。”说完她便走了。

杨小玉看着她背影,想,这一点,恐怕才是她身上最可贵的一部分。

小方昨晚从红月亮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又跟彪哥喝了点酒,晕晕乎乎的,脸也没洗,一头栽在床上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太阳都出来了,赶快,他还有急事呢!匆匆忙忙抹了抹脸,直奔单位。一进门,上官文华就冲着他喊:“快点快点!”

“出什么事了?”小方忙问,刑警队一出事,那肯定是大事。

“出大事了。”上官文华扬着一张纸条,“有人失踪了。”

小方舒了口气,失踪案,还好,不是命案。“你咋呼什么,第一天当刑警?”他摆起了队长的谱儿。

上官说:“不是我虚张声势,是失踪的那个人太重要了。”她说着,向其他几个同事眨眨眼,那几个都在笑。

“谁那么重要啊?”小方看那几个那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事,也开玩笑道,“不会是市长失踪了吧。”

“你还真猜中了。”上官笑得很有点不怀好意。

“真的?”小方问。

“差不多。”上官笑着说,“不过呢,不是市长,是市长他女儿。”

“陆薇!”小方脱口而出。这才想起来,他昨天先跟杨小玉聊,然后又跟彪哥聊,聊着聊着就全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居然忘了是专门去找陆薇的。

上官给了小方那张纸条,“你老丈人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陆薇昨晚又没回去,问你见了没,如果你见到,赶快回给他回个话。他等着呢?”

上官刚说完,一个小伙子晃荡过来,“我说咱队长今天来这么迟,原来是金屋藏娇去了。怎么样,老丈人都追上门了,赶快迎娶吧!”

办公室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起哄道:“女婿啊,见我女儿了没?让她回来吧!再不回来就带上馅等着抱窝下蛋啦。”

小方哭笑不得,“别胡说,我们没那事,我也好几天没见她了。”

“这话,大家信吗?”刚才那个小伙子问。几个小伙子憋足了劲,大吼一声:“不信。”

“你们这是吵吵什么呢?”欧阳明踱着步进来了,端一水杯,四下里指着,“瞧瞧,全局就你们刑警队最乱,脏、乱、差占齐了。让你们打扫你们说没空,我看你们是有空也懒得动,一闲下来就扎堆瞎叫唤,像什么样子,啊?赶快收拾收拾,上午市领导要来检查。”

局长出去了,几个小伙子做了个鬼脸,动手大扫除。这边小方叫过上官,让她替自己去一趟红月亮,问问陆薇这几天去哪了。

“那你呢?我觉得你应该亲自去一趟。”上官说。

“我还有别的事。”

“哼!”上官十分不满,“陆薇摊上你这样的男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是是。”小方连连承认。尽管未来岳父像催命似的,但他心里并没真的当回事儿,因为陆薇以前常常玩失踪,十天半个月的不照面,突然间又会自动冒出来。人常说富贵闲人,陆薇可真正是一个富贵闲人,又有钱又有闲,玩得转又玩得起。以她的身份,再加上活泼开朗乐于助人的个­性­,应该不会有事。

可是,小方这次完全想错了,正因为陆薇一出生就落在柔软的玫瑰花瓣上,触目所见,均是后花园中的满庭芬芳,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至于花丛中的毒蛇、恶虫她看不到。也就是说她没有经过挫折,她不会对人有提防之心。再者,就她在红月亮的那种身份,根本毫无身份可言。这一切加起来,足以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万劫不复。等小方想通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打发走上官,小方在沙发上眯了一会,理了理思绪,把昨天杨小玉跟他说的话细细过了一遍,然后做了个决定。这之前,他一直在盯着龙琪,与杨小玉一席谈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忽略文室了,也许,他应该先从这里下手。

他要了总机,问了文室单位的电话,打过去,没人接,估计是全出去了,别看是片警,每天处理那些个家长里短,忙着呢。过会再打吧。小方放下电话,脑子里浮想联翩……

杨小玉7点半的时候,终于吃到了她想吃的皮蛋瘦­肉­粥,吃完,她来到龙琪的办公室。一般而言龙琪准时8点上班,杨小玉推门进去时,她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

“早上吃了什么?”杨小玉问。

“随便。”龙琪吃饭一向很随便。她让小丸送进两杯咖啡来,杨小玉知道其中的一杯是给自己的,不由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喝咖啡,太不喜欢了,但,每次龙琪喝,她也只能陪喝。这就是作秘书的代价。──老板的爱好,就是自己的爱好。

杨小玉皱着眉头喝药似地将咖啡喝光,还要高兴地说:“挺好,挺好。”

龙琪说:“那再来一杯。”她倒是体贴。

“省省吧。”杨小玉说,“这不是巴西进口的吗?听说很贵。”

“再省也不差你这一口。”龙琪很大方,有时候。特别是这时候。

这么大方为什么不多给加点薪水。杨小玉想着,只好再喝一杯,边喝边在心里把第一个发现咖啡的人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龙琪看着她喝光,颇为满意,“早上一杯咖啡,会让你年轻好几岁。”

“再喝几杯,我就是哇哇哭叫的婴儿了。”杨小玉气愤地想,脸上却笑着说,“如果喜欢的话,的确是可以年轻几岁。不过,老板你最不喜欢喝什么?”

“我最不喜欢喝碳酸饮料,什么雪碧、可乐,都不喜欢。”

“等我做了老板,我让你给我当秘书,我天天给你喝雪碧、喝可乐。”杨小玉想。一想到未来,她又兴致盎然了。反正她还年轻嘛,有的是机会。

“乔烟眉安置了?”

“对,中餐部,她想做药膳。也算专业对口,发挥所长。”

“中餐部有人因此闹脾气了?”龙琪已经知道了。公司上上下下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是,有点揭竿而起的意思,不过已经被镇压了。”杨小说这话时不无卖弄。瞧,她多能­干­哪,几句话就把刘雪花给说得丢盔卸甲。

“不要镇压,要招安。”

“是。”

“都是老员工了,尤其是刘雪花。”

“可是我觉得她……倚老卖老。”杨小玉谨慎地选择着字眼。她不太喜欢刘雪花,当然,她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刘雪花才说她的。她的地位特殊,很不方便评论谁。何况龙琪是那种不可欺之主。

“是,我知道她的毛病,但就目前而言,她最合适。一要稳定,二要发展。国策也是这么定的嘛。”龙琪息事宁人。

连国策也搬出来了,她要是从了政,至少也是撒切尔夫人一类的。杨小玉想。

“你觉得烟眉怎么样?”龙琪突然问道。

“挺好吧。”杨小玉想了想,“不过,她为人也太­阴­险了。”

龙琪笑了,“你是不是吃了她的亏了?”

“我那是因为没有防备,要不,哼!”杨小玉心服嘴不服。

“知道你厉害,少林弟子嘛。”龙琪安抚道,“对,你最近没什么事吧?”

“你是老板嘛,你没事我当然没事。”杨小玉这样想,也这样在脸上表现出来,但没说出来。这就叫分寸。做人家秘书,决不能口没遮拦,有些事,让上司心里明白就行了。

“这样吧,从今天起,你就跟着乔烟眉。”龙琪说。

“为什么?用不着吧?那条老眉毛可比我厉害多了。”杨小玉说。

“就这样决定了。”龙琪没有解释,她用不着跟谁解释,她是老板。

“其实,她做药膳应该做得很好。”杨小玉岔开话题,“现在很多酒店都在做。”

“不行。”龙琪摇头,“是药三分毒,没病别乱补。进门的客人,你能知道他有什么病,身体又缺乏什么,不知道敢给人家瞎补?那还不搞出事来。”

“噢!?”杨小玉应了一声,“那,我跟着烟眉每天做什么?”

龙琪说,“逛街街,作作美容什么的。”

这个差使敢情不坏,套用张爱玲的一句话:就算最没有心肝的女人,一想到逛街,也会欣喜若狂。

龙琪拿出支票本,撕下一张给了杨小玉,“没有钱逛街是一件伤心的事。喏。”

杨小玉看了看上面的数字,吃了一惊,“这能花得完吗?”

“钱还有花不完的吗?”龙琪反问。

可是,这个乔烟眉值这么多吗?为了她,中餐部差点全体罢工。更重要的是,她还是那样一位危险人物。

“我们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了?”杨小玉不得不有此一问。

“我们是欠了她的,但不是上辈子,而是这辈子。这辈子欠的,这辈子一定要还清,否则等到下辈子,利滚利,不知又会欠下多少。那就当牛作马也未必还得清了。”龙琪如是说。

噢!杨小玉答应着,心里却是十分地不明白,龙琪到底欠乔烟眉什么了。

9点钟,乔烟眉才从睡梦中醒来。一醒来,就看到满床灿烂的阳光和一屋子的豪华气象。──这是一间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房子,不说房间的格局与装潢,单单墙上那幅十九世纪的阿拉伯挂毯就显示了房间内所有东西的价值。乔烟眉舒了个懒腰起床走进衣帽间,里面挂满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她又进了洗手间,迎面一张落地大镜子,她对着镜子扭了扭腰,做了几个鬼脸,对,该洗脸了,拧开水龙头,水是温的,稍比人的体温低一点儿,正是洗脸的最佳温度。洗完脸,伸手所触的地方,搁着一堆名牌化妆品,乔烟眉漫不经心地涂抹了半天,打扮好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舒了口气,突然想起杨小玉给她说过──“茶机上有个按钮,你可以当它是阿拉丁神灯,只要你一摁它,想要什么,都可以满足。”

乔烟眉找到那个按钮,摁了一下,只听啪一声,对面墙上弹出一个屏幕,里面有个漂亮的女孩子甜甜地笑着说:“这里是总台,118号服务员愿意为您效劳,请问您需要什么?”

乔烟眉愣了片刻,想不到这地方真先进呐!她调皮地一笑,“我需要一个男生为我服务。”

女孩子笑道:“请您双击按钮。”啪一声,她退出了。

乔烟眉将手放在按钮的上方,迟疑了片刻,双击,果然,出来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儿,也是甜甜地笑着,重复着刚才的话。乔烟眉道,“来一份营养早餐。”

“您要配什么水果?”

“柚子,还有杨梅。”正是秋天,柚子很多,杨梅却不在季节。

5分钟后,一份早餐送到,就是刚才那位男孩儿,本人比屏幕上还漂亮。

“您慢用,完了盘子就放在这里,回头会有人来拿。”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乔烟眉看了看他,“你去吧。”

吃完饭,她换了件衣服,到了庭院中。龙琪大酒店占地很大,是由七座楼组成的楼群,楼与楼之间相隔较远,中间是很漂亮的绿化带,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木,如今已是仲秋,花木已过了绚丽与灿烂的全盛期,走向了淡然与恬静。落红褪去,绿意更浓,浓得如酒,酝酿出酽酽的味道……不论是谁,只要一眼,就已醉了,何况身处其中。

乔烟眉坐在秋千架上,架上缠绵着丝丝缕缕的藤萝,那藤萝于苍苍绿­色­中,有一些些的衰败,有一些些的倦意,也就更显出一份慵懒与惬意……十足的诗情画意也就是于中发出来的。乔烟眉轻轻晃着,像摇晃着一个梦……远离十丈红尘,避开了人世喧闹。真是一个好梦,可惜偏偏有人要打搅这个梦。

“呀,老眉毛,原来你在这里。”杨小玉的影子投在乔烟眉身上。她跟人自来熟,只要见上一面,就会给对方送上一个“别致”的外号以示亲近。

“坐!”乔烟眉像招呼客人一样。

杨小玉在她对面的那架秋千上坐下。她端详着乔烟眉──那梦一样的长发,那如烟如雾的双眉,那秋水般幽深的眼眸,不似在人间,倒是在梦里,对,她就像一个梦中人。空灵、飘逸、淡远、神秘。

杨小玉突然问她:“喂,你真的杀过人吗?”

这个问题,让两人一起回到现实。

“是,”乔烟眉回答着,将视线转向花园中,那儿,一只蝴蝶正在一丛烂漫的掬花上翩翩起舞,秋天,正是掬花的黄金季节,它们在属于自己的这个时节恣肆横逸,畅舒生机。

她沉默了半天后,“杀人的感觉真的很爽,事后很有成就感。尤其是杀人后不用偿命。”

杨小玉盯着她。

“去年,我在一家报社当编辑。工作有点忙,但不至于太忙,薪水不算多,但还够过。我做了半年,日子一直很平静。我希望这种似水流年能继续下去。但就在7月份的一个晚上,大概12点多,我们报社突然死了两个人,一个被刺杀,一个被毒杀,那天我下班早,在家。几乎就在凶案的同时,我正在睡梦中,仿佛听到门暗暗地开了,一个脚步声,悄悄地向我迫近……半梦半醒之间,我感到一股寒气,就像是地狱拉开了一条缝,渗出­阴­森恐怖的死亡气息……我睁开眼,一个蒙着面的人距我只有三尺……”乔烟眉这时突然回头问,“杨小玉,如果是你,此时你会怎么做?”

“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回答不容置疑。

“我从枕头下抽出一根针灸用的针,轻轻弹出去,然后将一把刀按在床边,只见那个家伙向前一扑,自己碰在刀上,一刀致命。”

“第二个呢?”

“一样的死法。”

“第三个呢?”

“又过了两天,是凌晨两点,朦朦胧胧中我听到楼顶咝咝作响,声音是细小而微弱的,但在那寂静的苍茫一刻,听起来则分外的恐怖……我租住的是六楼,是那种简易楼,楼顶比较薄。我睁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满天繁星。”

“啊?!”

“几乎同时,只听轰隆一声闷响,屋顶砸了下来……”

“噢?!”

“一般楼层的楼顶都是用预制板砌成,再用水泥和钢筋加固。只要有人用硝酸把水泥和钢筋局部腐蚀溶解,某一块预制板就会掉下来……”

“那不是会砸死人吗?”杨小玉吃了一惊。

“当然。我卧室的屋顶那天轰隆一声就掉了下来……”乔烟眉停顿了一下,“可惜,我用的是房东留下的一张大床,我在靠右边睡着,左边放着一大堆书,那块预制板掉下来后,压在了书上。这时有个人头探下来,想看我死了没有。我没死。那他就得死。于是他死了。”

乔烟眉口才甚好,那么复杂的事让她叙述得丝丝入扣,动人心弦。不愧是作过编辑的人。

“噢!天哪。”杨小玉喊天。停了一会,她又问,“他们怎么知道你的卧室是哪一间?”

“他们当然不会让整个屋顶都掉下来,那样人为的痕迹就太明显了,他们用远红外望远镜,只要知道我住哪套房子,在屋顶一瞄,就知道哪间是卧室。”

“这么先进的杀人手法,可是高科技哦!”杨小玉若有所思。

“除了高科技,还有弱智的。我本来一个人租的房子,可是有一天,对面楼上住着的两个大学生问我,你跟人合租吗?他们说看到每逢月圆的晚上都会有一个穿白衣服的漂亮女子站在我的阳台上冷笑……”

“天哪,是鬼?”杨小玉的脸白了。她害怕。

“对,是鬼。晚上我一开始躺下睡觉,她就站我床头,盯着我,披头散发;我在洗澡时,蓬头里的水会突然变成血,冒着热气的鲜血……我炒的菜中,会吃出人的手指头,我的电话在半夜会自己说话,还有墙上的那幅画里的人……”

“怎么样?”杨小玉颤声问。

“脑袋突然掉了,淌出的血,竟然是绿的,顺着墙壁往下滴……”

“啊……”杨小玉打了个寒战。

“还有我的房东,每个月都给来跟我收房租的房东,居然是一个死了几千年前的大汉朝的贵胃子弟。据说那片居民区就是他们家以前的宅基地。而我墙壁上的那幅画中的男子,就是他的遗像。”(乔烟眉的故事见《­精­变》)

“天哪……”杨小玉的脸­色­苍白。

“你怕鬼?”乔烟眉看着她,微笑。

“你不怕?”

乔烟眉笑,“怕什么怕,鬼要是真厉害,也不会变鬼了。再说,我又没做亏心事,她尽管来敲门好了。”

杨小玉一脸惊惧,“那你后来……”

“后来我把那个女鬼钉在了墙上,魂飞魄散。”

啊?!杨小玉盯着乔烟眉,好半天。“那,那个男的,你的鬼房东呢?”

乔烟眉笑了,“我对他当然要客气很多,他很帅哦!”

杨小玉也笑了,笑得合不拢嘴,“倒也是,你自己就是鬼,­色­鬼。所以你不怕鬼”

“NO!”乔烟眉摇头,“这你可想错了,我留他是让他去银行给我抢钱。有了钱,我在人间找个帅哥不是很容易嘛,回头我也开家丽春院,­干­吗非要个帅鬼?”

杨小玉哈哈大笑,“鬼抢劫,警方肯定永远也破不了这个案子,你小子真是把事想绝了。不过,你真的让他去抢钱啦?”

乔烟眉摇头,“我帮他逃出生天,进入生死轮回,让他在下辈子找回属于自己的命运。”

杨小玉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真的是鬼吗?”

“是不是鬼有什么重要,这个世界上披着人皮的鬼,犹恶于地狱之厉鬼。”

“可是……你知不知道是谁在这么对付你?”杨小玉问。

“知道,但毫无办法。”

“为什么?”杨小玉质询。

乔烟眉此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君叫臣死……”

君叫臣死?什么意思?谁是君,谁又是臣?杨小玉想问,但看看乔烟眉的脸­色­,她似乎并不想再说。她不说,我可以问哪!于是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做你的药膳?”

话一出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杨小玉不是个不知趣的人。她是秘书,察言观­色­拿捏分寸是首要的功课。

“没有那个时候。”乔烟眉说,“药膳那玩意儿是哄人的。”

“为什么?”杨小玉倒有些不解了。

“衣服破了才要补嘛,人也一样,有病才看医生吃药。是药三分毒,没病别瞎补。人是靠五谷杂粮养着,动不动就吃药会搞出事来。”

噢,龙琪也是这样说的。可是,杨小玉不明白,“现在好多人都热衷于药膳。”

“什么人热衷啊?一句话,有钱人嘛!自古穷不离卦铺,富不离药铺,不穷不富不离当铺。穷人想改变命运,常算命;富人怕死,老爱吃药。很简单的道理嘛。”

“那你是不打算做啦?”杨小玉窃喜,她不去最好,免得刘雪花生事。

“当然,我是正儿八经的中医呐,做这些真是降低身份。”

杨小玉笑了,各行有各行的尊严,医生也一样。不过,“中医跟西医到底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她本来对这没兴趣,不过老板既然让她专门陪乔烟眉,两人坐一块总得有点话说吧?全当打发时间。

乔烟眉想了想,慢慢地说道:“简单一点说吧,中医讲的是调理,而西医呢……”

“西医讲什么?”杨小玉急­性­子。

“西医讲的是修理。”

杨小玉笑了。可不是,中药铺瓶瓶罐罐,西药房刀刀剪剪。“说说看,怎么会这样?”她一下感兴趣起来。

乔烟眉兴致也来了,“中西方观念不同嘛!古代的中国人讲天人合一,古代的西方人讲征服自然,融合需要调理,进攻当然就是修理了。”

“照你这么说,依病人的立场,还是中医比较人­性­一点,是吗?”

“应该是。”

“那你说为什么现在西医会风行天下?”杨小玉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也是一个令天下中医都伤心的问题。

乔烟眉笑一笑,“那是因为,以前的人是动物,现在的人是机器。”

动物需要调理,机器则需要修理。杨小玉笑了,“你这家伙真堪称是刻薄之尤,说话这么恶毒。”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乔烟眉微笑,“以前的人都住在山脚下,溪水边,地上是青草,满目是野花,打柴狩猎,种地织布,每年惊蛰动土,清明下种,谷雨出苗,芒种开镰除草,中秋收割,冬至休息,春节狂欢,可谓四时有序,周而复始。食物是没有加工过的,空气是完全新鲜的,来来往往一动一静一仰一合一呼一吸间,与大自然同步,这不就是动物的生存法则吗?而现在的人呢?跟笼养­鸡­一样,每天匆匆忙忙,挣钱、吃饭,吃饭、挣钱……”

话未说完,杨小玉大笑起来。

“照你这么说,社会的进步反而让人迷失了本­性­?”

“你不觉得吗?”乔烟眉叹息,“如果能回到古代,我愿意用所有的代价换取。”

“真的吗?”杨小玉意味深长地,“也许我能替你圆这个梦。”

“少吹牛吧你。”

杨小玉笑一笑,“咦,咱们也该吃中饭了。”

“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乔烟眉刚吃了早餐。

这是什么话,我现在整个儿一三陪,得陪你吃,陪你玩,陪你聊。杨小玉想,“吃点儿吧,现在不吃饭,以后就得吃药。”

“我真不想去。”乔烟眉坐着不动。

她不动,杨小玉当然也不能动。她只好又坐下,“行,再聊会儿。”

“我也不想聊,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乔烟眉还来劲儿了。

烧得她吧,还一个人想安静会儿,我还今天就陪定了,杨小玉一ρi股坐扎实了,“一个人多闷呢,聊聊吧,听你说话挺有意思的。”

“真的?”乔烟眉看着杨小玉,“你就不怕我说出点别的来?”

“你能说出什么呀!”杨小玉笑。可是等乔烟眉的话一出口,她就笑不出来了。

乔烟眉说:“你不是河南人吧?”

杨小玉惊得差点从秋千上掉下来,“你说什么?别胡说啊!”

乔烟眉微笑,“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我问你可以不回答,但我还可以望,可以闻,而且昨天,我也给你切过脉了。”

昨天,一提昨天,杨小玉就有点气愤。哼!“别吹牛了,别再找机会显自己了。风头出得过足了小心折断腰。”

乔烟眉微笑,“知道什么叫察言观­色­吗?我们每个人从小吃过什么,喝过什么,都会表现在我们的脸上。因为,食物的营养会日积月累地渗透到我们的血液和五脏六腑中了。完全不同的食物有完全不同的营养成分,不同的营养会造就人不同的皮毛颜­色­。”

她略一停顿了一下,“小玉,你常便秘是吧?你下巴颏上常有痘子,脸­色­有时还会发暗。为什么呢?因为你从小是吃­肉­喝­奶­长大的,你们居住的那个地方地气苦寒,能克化动这些高热量高脂肪的食物,但现在不一样了,这里的气候温和湿润,可是你从小的饮食习惯又很难改变,所以,就会造成你体内小气候的不流通。此所谓:过食肥甘厚味,易助食生痰,甚至化毒为热……”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小玉盯着乔烟眉,这可不是个简单的美女。她敢动手杀人,而且还有一双贼眼。

“你是七十年代初生人吧?中国人脱贫致富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七十年代初莫说是河南那个穷地方,就是北京人也未必能天天吃­肉­喝­奶­,那,杨小玉,你能是河南人吗?”

杨小玉吃惊地盯着乔烟眉,这家伙打哪儿冒出来的?纯粹就是我天生的克星。

“坦白交代吧,你到底是哪儿的人,潜伏在这里又为了什么?”乔烟眉笑得­阴­森森的。

“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是人,是个中医,不过,中国古代一向是巫医不分家,所以一个好的中医,不光能给人看病,还能给人看相。”

“我看你就是个巫女。”对于乔烟眉,杨小玉一直都觉得她像个谜一样。

乔烟眉微微一笑,马上变得像个天使,“别急嘛,我没恶意的,古代的巫女会替人保密。现代的巫女也是。”

这话等于是给了杨小玉一个承诺,杨小玉看着她,想说点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乔烟眉并不需要她保护。

乔烟眉看着她渐渐消失在花木丛中的俏丽身影,也站起身来,她要出去,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去哪里。

第二章

日影已经有点西斜了,小方起身拿出一套比较新的警服,他刚打过电话,文室他们单位有人,是位女同志,而且是位年龄比较大的女同志。这真是太好了,女同志上了年纪都有点嘴碎,只要话头一开,家长里短婆婆妈妈,从衣服鞋袜到油盐酱醋,犹如黄河决堤,滚滚而来。更重要的是女人细心敏感,有种非常强烈的直觉,能在平常的琐事中发现不寻常的事。

小方这次打定主意一定要掏出点什么来。他以前只顾盯着龙琪,直到昨天与杨小玉一席谈,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忽略文室了。

文室是死了,但死人未必不会说话。死人的某些话,是上天假活人之嘴来说的。这就叫天网恢恢。

小方换好警服,在镜子前照了照,这面镜子是陆薇特意买来挂在小方他们办公室的,她认为小方太不修边幅,而作警察就得威风凛凛。不过可惜,这镜子自送来以后,小方他们包括上官文华这个姑娘家都没认真照过几次,谁有那份闲心?倒是庄美容偶尔光顾个一回两回的。这恐怕与他的出身有点关系。

小方照着镜子,想起了陆薇,也不知道上官给查得怎么样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又开始想文室的案子。那边等候他的是个女同志,他就得收拾一下自己,女人总是会对­干­­干­净净男人比较有好感。小方梳了梳头,又在上官的抽屉里找到摩丝,喷了一点,然后满意地点点头。他很少在意自己的外貌,但他相信教官曾讲过的一句话:个人魅力在某些时候可以胜过能力。

他下了楼,发现队里的车都出去了,他摸摸口袋,自行车钥匙也忘了拿,算了,走过去吧,也不是太远。出了大门,沿着胡同出去,就是大街,他过了马路,左转一直向前,然后又是一个十字街口,他刚走到安全岛,也就是供行人等红绿灯比路面高一尺多的平台上时,红灯亮了,这个红灯时间较长,小方为解闷开始观察着周围的人,他左边是个胖子,右边是个瘦子,前边一点是个穿淡黄|­色­毛衣的女郎,头发很长,直垂到腰际,她身材不是很高,但很匀称,腰很细,长发被风拂动在她腰间流转,显得整个背影袅娜多姿,绰约曼妙,而且有股淡淡的异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是属于她的吗?这种女孩子,不应该自己上街吧?小方正想着,便看到一只手悄悄伸向女郎的腰际,果然,她是有伴的。小方暗暗地笑了,恋爱是美好的,可是就在一闪念间,小方的直觉告诉他,他错了,因为那只手上,没有温柔缠绵的爱意,而是带着一股邪恶的力量,小方正要喊,已经迟了,女郎被推下平台,一辆接一辆的车呼啸而过……

乔烟眉换了一件薄薄的浅黄|­色­毛衣,今天天气很好,这个颜­色­很配合心情。她照了照镜子,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她快乐地从酒店出来。酒店在市中心,正门外就是大街,她过了马路,向前走了一段,又是个大的十字路口,她上了安全岛,前面是绿灯,可是绿灯已经亮了不短的时间了,如果现在过马路,说不定正好走在路中间红灯亮了,那就不好了,反正也不急,等等吧。果然,她站了刚一秒多一点,红灯就亮了,她笑了,心里多少有点得意──先见之明。任何事都要经过判断的。各种各样的车从她面前哗哗流过,带着一种强大的冲力,哇,要是这会儿掉下去,那可就没命了。想到这里,乔烟眉下意识地准备往后挪挪脚步,然而,就在这时,好像有股奇特的香味飘了过来,令她略微驻足迟疑。马上,又有个什么东西在她的腰上顶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冲下了安全岛,瞬时,车辆、人群、巨幅广告、路边的花木就像电影的蒙太奇一样闪电般从她眼前划过……

小方一个箭步冲开人群跃下安全岛伸手一捞,女郎像一条鱼,被他紧紧搂住,等他看清她的脸时,他大吃一惊,“是你──”

几乎同时,乔烟眉也惊呼:“是你!”

她推开他。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又同时问出这句话。然后,看着对方的脸,都笑了──死里逃生啊!

“谢谢你!”她说。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是被推下去的。”她说。她看着小方。

“我看到了。”他的确看到了凶手行凶,但救人和抓人他只能做一样,现在回过头再看安全岛上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绿灯也早亮了。现环顾四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阳光也很灿烂──刚才的那一幕,真像是一个梦……

“你认为是凶手是谁?”小方盯着对方,想看出一点儿玄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惹上杀机,谁心里有数。

“我认为法律的判断比我个人更有效。”乔烟眉则说。她封锁了大门。

她不是那么容易就范的,小方知道,他说:“我会替你找出凶手的。”

“但愿。”这话不无怀疑。

小方宽容地笑了笑,虽然乔烟眉昨天的话十分刻薄,但未尝没有道理。要让人说你好,你得做出好事来,“你现在要去哪儿?”

他也许是随口问问的。也算是一同共过患难了吧,关心一下。

“我去看看程淑惠。”她也是随口回答。但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唉,有时候随口说出的话才是真话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懊恼。

他捕捉到了,“乔小姐,说出去的话和泼出去的水后果基本一样,那就是无法收回。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看程淑惠?人但凡做一件事都有动机。”

“猫应该去逮耗子,怎么有空出来扑蝴蝶?”乔烟眉这算是拒绝吧。

“逮耗子只是猫的饭碗,其实仅就爱好来说,猫更喜欢钓鱼,而且在吃饱喝足的情况下,猫还愿意去扑扑蝴蝶,这属于休闲娱乐!”小方笑得就像一只蹲在鱼池边的猫。他不生气了,那没用。有些人根本就没把警察放在眼里,更谈不上尊重。现在,他要学会脸皮厚。

“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是在休闲娱乐?”

小方摇头,“对于一个真正的好猫,工作跟娱乐应该是一回事。”

显然,小方非常地不想放过这次与乔烟眉单独“接触”的机会。他四下里看了看,大概觉得马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还好,他看到不远处一道红墙拦着无边的青青翠­色­──那是个公园。

他“押着”乔烟眉进了公园,公园的景­色­可真不错,绿柳如烟,湖光荡漾,可有的人并不是来看风景的。

乔烟眉拨开小方抓她手腕的手,“讨厌。”

“你­干­吗那么紧张?心虚?”小方笑。至少,眼前这一个没有杨小玉那么口无遮拦。

“心虚方能听得进良言,腹空才能吃得下美食。”乔烟眉揉着手腕。

真是一副好口才,一点也不次于龙琪,真是物以类聚。小方想。

“为什么要去看程淑惠?”他咬定了这个问题。

“我高兴!”这个回答就算不是标准答案,也足已过关了。

“我刚才救过你的命呢!”这算是套近乎吗?

“那不如说是我给你机会做英雄呢!英雄,几百年才出一个。”可惜这一个并不领情。

“你口才不错嘛。到底是医生,嘴巴养护得好。”小方真的是不能不佩服。

“口才与嘴巴无关,与大脑有关。否则,茶壶怎么不会说话?”

小方笑了,但他说出的话却不可笑,“怪不得庄竞之喜欢你,以他的品位和身份,你居然能晋身为他的红颜知己,本事不小啊!可你为什么要做第三者,做有­妇­之夫的情人,弄得人家家破人亡?你还好意思去看程淑惠?你怎么面对她?”

小方的话显然没有在乔烟眉那里收到预期的效果,对方低着头,半晌,幽幽地叹息一声,“这草地真绿啊,绿得叫人心碎。为什么美丽的东西反叫人心碎?”

这算什么回答呢?小方看着她,这也是个硬角­色­。不如­干­脆摊牌──“乔烟眉,庄竞之患有艾滋病,是吗?”

一句话,石破天惊。

乔烟眉吃惊地抬头,小方英俊的脸在秋阳杲杲中更显个­性­。他是神探,这可不是浪得虚名。

“一年前,庄竞之去泰国谈生意,传染上艾滋病,回国后他惊恐万状,半年前他遇上了你,你用药物为他暂时控制住了病情,但无法根除。而且更为不幸的是,他得病的事被某人知道,他遭到恶意敲诈,公司的资金大部分流失……庄竞之面临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所以,他想死,否则他将死得很难看,而且会令整个家族蒙羞。于是他想起一种自杀­性­质的死,这件事上,你帮了他,是吗?”

乔烟眉的脸­色­渐趋平静。

“所以,当晚程淑惠冲进宴会时,你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能引起她杀机的话……”

小方盯着乔烟眉,“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去看程淑惠的全部原因。因为她完全被蒙在鼓里,无意做了‘杀手’,你内疚。”

乔烟眉皱着眉头,“这个案子对于你,是在逮耗子?捉鱼?还是扑蝴蝶?”

“我只是想告诉你,法律,是不可欺的。”

乔烟眉冷笑,“未必。”

“你知道吗?你在藐视法律的威严。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医生,但你却在帮别人死,这也是你该做的吗?”

“死生有命。让一个安心地去死,正是医生的职责。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得安心更难得的呢?这说明死者懂得尊重自己,更懂得尊重生命。”

“巧言令­色­!”小方喝斥。

乔烟眉不在乎对方的态度,淡淡地说道:“太阳普照大地,但也有背­阴­的死角。它就像你所要维护的法律,听起来威严神圣,其实,有好多的罪恶它根本惩罚不到。方神探,法律是不公平的,只有死亡才是公平的,对于每一个人,它都会给同样的机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小方沉吟,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你走吧。”

看着对方的背影,小方想自己除了速成一张厚脸皮之外,是不是应该像《九品芝麻官》中的周星驰那样,先去练一副好口才出来。

第三章

程淑惠见到乔烟眉,非常吃惊。“你怎么来啦?”

一问完就开始痛骂,什么狐狸­精­、不得好死的第三者,总之所有的难听话都让她说出来了。她一定是想起了丈夫生前的那些个红红绿绿莺莺燕燕袅袅婷婷们了,于是便将所有的气全撒在了乔烟眉头上。

乔烟眉却只是笑了笑,一直等庄淑惠骂够。旁边的狱警也没过来阻拦,庄美容也是警察,那他的母亲总是可以得到一点宽大吧!

庄淑惠骂累了,双眼瞪着乔烟眉,“你倒是脾气好。”

“我脾气不好。”乔烟眉更正。

“那你不生气?”庄淑惠冷笑,“如果换作是我,我一定会以牙还牙。”

“对我们医生而言,为病人开出最好的药方是一种天职,但对于病人来说,无论是良药还是毒药,只要没吃进肚子里,就不会起任何作用。”

程淑惠出身名门,本人也很有点天分,她马上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论好话坏话,只要不往心里去,就不会对人有影响!

明白了后程淑惠心中涌起一股对乔烟眉的羡慕,她才多大啊,就这么想得开,一个普通人能想得开比佛家悟“禅”还难。有人用一辈子的功夫也未必能做到“想得开”。可她还那么年轻,头发还是那么柔软,皮肤还是那么光洁,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想得开,是福,早想开一天,早有福一天。

“你多大了?”程淑惠问。

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乔烟眉却在沉吟,“这个……”

“我没必要告诉你吧!”最后,她­干­脆拒绝。

庄淑惠的脸­色­一沉,没有人敢这么对她无礼。“你会遭到报应的。”她愤怒地威胁道。

“我想我已经遭到了。”乔烟眉深深地盯着程淑惠的眼,“今天我在马路上差点被撞死。”

“你什么意思?”程淑惠的脸­色­变了。

“你明白。”

程淑惠沉默片刻后笑了,“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们庄家的钱,是一角一分也不会给你,你劝你赶快死了这条心吧。”“这个你不用­操­心,该我得的钱,庄竞之他早已付清了。”

“你!”程淑惠一脸的愤怒,“你们这对狗男女……”

“我希望你动动脑筋,但不要动歪脑筋。”乔烟眉微笑,“你丈夫他付给我的是药资。”

“药资?什么药资?瑃药?”程淑惠一脸的怨毒,如果眼光能杀人,乔烟眉已经死了一万次了。

乔烟眉没死,她摇摇头,有些人真的是无可救药。她解释说──她用得着这么耐心吗?她想──“不是瑃药,没那么香艳,不过这个药很特别,是治疗──”

乔烟眉说着将话头掐住,像猫捉鼠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淑惠,“你应该知道是治疗什么的。”

很奇怪地,程淑惠脸上现出一种恐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你已经做了。”

程淑惠盯着她,“你就像一个女巫,这要在过去,是会被绑在木桩上烧死的。”

“该死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杀人者死!”

“你说什么?”程淑惠尖叫起来。这个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了。

乔烟眉微笑,“你怕啦?你心虚啦?为什么?”

程淑惠渐渐平静下来,“你来找我做什么?说!”

“奉你丈夫之命给你治病,你不是有老寒腿吗?”

“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是太迟了,可我不能来得太早了,因为……”

“因为什么?”程淑惠抢着问。

“因为这之前我若去找你,你肯接受治疗吗?”

程淑惠吸了口冷气,她被问住了。显然,如果乔烟眉敢去找她,一定会被她骂个狗血喷头。──人有时候,是被自己误了。聪明者自误,刚愎愚顽者更是自误。

“那你认为我现在就肯让你治疗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答应了别人的,我一定要做到。”乔烟眉慢慢地说,眼神很冷很可怕。

程淑惠盯着她,两人正对峙着。有人走了进来,乔烟眉和程淑惠同时站了起来,一个叫“龙总”,一个叫“师妹”。显然是龙琪来了。

就在龙琪走入看守所的那一刻,小方进了文室的单位。

小方在从窗户上就看到一位50多岁的女同志安然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一本书,一缕夕阳洒在她身上,生出一种家居感的温馨。──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能调制出这种感觉。她们的皱纹,她们的阅历,她们的母­性­,就像一壶贮存经年的老酒,在某一个时刻,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醇香……小方很喜欢这种氛围,他推开门,办公室里静悄悄地,只有嘀哒、嘀哒的钟声,小方下意识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原来已经5点了,他跟乔烟眉在公园耽搁了不少时间。

“你好!”他向对方欠了欠身。

那女同志抬头,看到一个穿着警服的陌生的年轻人,她的脸竟然有点红了,仓促地点点头,“好好,都好。”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书迅速合上,马上又封面朝下反扣住,仿佛觉得不够,又拉过一张报纸遮住。

其实小方已经看到了那本书的书名,也明白了她因何而脸红,因为她看的是琼瑶女士的一本小说《心有千千结》。

琼瑶女士是位言情小说家,她的书曾风靡了一大批的少男少女,所以在人们心中,她的小说应该是由纯情浪漫的少年人看的,而不是让一个50多岁的人着迷的。其实,这个想法是片面的,对于女人,琼瑶永远是一个美丽的安慰与梦想,不管这个女人年龄有多大,在现实中多么不得志,只要捧起琼瑶的故事,她就会感到世界还是可爱的,人生还是有希望的。

女人天生爱作梦。

小方暗暗地笑了,他理解,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不是?肯做梦那是好事,不论脚下的路有多难,梦想就像一盏灯,会让你活得明白。也许那个梦永远也不会实现,但追梦的过程,就是快乐的旅程。

“同志,你有事?”那女同志一副大嗓门,也就短短几秒,她脸­色­就平静如常了,小方脸上的笑容,就像言情剧中漂亮温柔的男主角,让她感到十分妥贴。

小方点点头,自己拉一把椅子坐下,四下里看着,“你们这办公环境不错。”

“那还用说,我们这是先进派出所,年年都是。”女同志自豪地。

小方这时才听出她一口的东北腔。那几年正是相声式微小品风行,赵本山潘长江黄宏咆哮全国,闹得东北话都快成第二国语了,连小朋友都会两句“你叫海南岛,俺叫少林寺”。不过东北人­性­子好,爽快,说话办事嘎崩溜脆,直来直去。

“您是东北人?”小方问。

“可不是咋地,俺爹打老以前是长白山上挖老山参的,我是他老闺女,参军走的时候,老爷子哭呢,一辈子没哭过,也就为我掉了几滴泪,可惜,他临了咽气也没见上我一面,那会不是正大炼钢铁嘛,我回不去呀!对,大兄弟你也是东北人?”一扯就扯老远去了,莫非这也是东北女人的特­性­?

“不是。”小方摇头。

“噢!”东北大姐多少有点失望。“那你,找我有事?”

小方点头,“了解点情况。”

“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我在这里将近三十年了,明年就要退休了,这一片的情况我熟。对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叫李秀娟,文革时曾改名为李卫红,文革完了,我那名儿也就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就又改回来了。秀娟这名儿是我爹取的。你贵姓呢?”

“我姓方,市刑警队的。”

“刑警队的?”李秀娟盯着小方,“怪面熟的,见过,肯定见过。”

“见过,咱们系统每年元旦春节不是都要开联欢会吗,一个桌上吃过饭也说不定。”

“想起来了,去年春节你还上台讲过话呢,你说,是不是你?”

小方微笑,“是。”

“刑警队的找我,肯定是大事,你问吧,我们所可是先进集体,年年先进,我一定配合。”

小方想了想,­干­脆开门见山,“你跟文室也是多年的同事了吧?”

“文室?”李秀娟一听这个名字,一脸的恍然大悟状,“他死了,你怀疑他……”

不愧是­干­了三十年的老警察,一下就听出味儿来了。

小方不置可否。李秀娟于是打开了话匣子,“要说这文室,人挺好的,老实,勤快。别的不说,老以前没暖气生炉子取暖那会儿,每天都是他第一个早早来了生好火,烧好水,打扫了办公室,等大家伙儿来了,一切都是现成的,多好的一个同志,还不抽烟不喝酒,少见。可就有一样,抠门。小气得要命。以前吧,还好,不太显,尤其是这些年,一年四季自己从不买件衣服,脱上脱下就那身警服,我说他是老虎下山一张皮,警察也得有点个人时间不是?他可不听,而且同事结婚、小孩过满月,他也从来不随大流凑个份子,当然,请客送礼咱不提倡,可是人情往来总不能少吧,又不是在真空里。他就不。我没少劝他,他却说,大姐,婚我早结了,孩子呢,我又没有,别人结婚生孩子我上礼凑份子,那不是光出不进捞不回来了吗?听听这话说的。”

“等等,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小方突然打断李秀娟的话。

──他听出了一个疑点。

小丸瞥了瞥墙上的钟,已经快下班了,对于她们这些行政人员,酒店实行的是朝九晚五的八小时工作制,中午不休息,由公司配给一顿午餐。不过,作为行政秘书的小丸,她的工作时间可就不止8小时了,龙琪早上最迟8点到办公室,有时甚至是7点,只要她一来,小丸就得守在她办公室外的那张桌子上,负责处理一切琐事。很辛苦,但物有所值,龙琪给她的薪水一向是很高的。而且有时龙琪加班熬通宵,如果没有特别指明,小丸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也就是说,可以留下,也可以下班回家,不过小丸一般都会选择留下,龙琪对她的信任不在杨小玉之下。

今天老板出去了,看来可以回家了,小丸展了展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拿出手提袋,把用完的咖啡瓶放在里边,她有个朋友上次去她那儿玩儿,很喜欢她的咖啡瓶,说造型漂亮挺别致,正好放她给她男朋友叠的100个幸运星,市场上买不到的。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往往会珍贵一点。小丸于是答应她,喝完咖啡后一定将空瓶送给她。

小丸收拾好东西,又去了一趟洗手间,她是专门去照镜子的,她是油­性­皮肤,坐上一天,额头和鼻子上都会渗出一层油,很难看,她照了照,果然,又是油腻腻的一层,她拿面巾纸轻轻揩掉,又稍稍扑了点粉,好了,又是个可爱的小丸了。

小丸不是个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漂亮的女孩子,她个子不是很高,圆脸,眼睛乌溜溜的,睫毛尤其长,少了一点女人的魅力,多了一分孩子般的顽劣。远不如杨小玉光彩夺目,但她的个­性­很可爱,活泼开朗,更难得的是幽默,她的一句话往往能让人乐上个半天。

她修理完自己的脸,又梳了梳头发,还整了整衣服,程序够烦琐,但当她出了洗手间时,她就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她的办公桌前有两个男人在等她。

一个,是我们已经见过的陆星,另一个,则是一完全陌生的男子。

陆星一见小丸,脸上的笑容就堆起来,“不远万里飘洋过海的国际主义战士山口丸子小姐,你好。”

小丸笑意闪动,“陆局长专门来找我的?”

“当然,国际友人嘛,我代表政府,给你带来我们全市人民的慰问。”

“谢谢”小丸笑了笑,回头问那位陌生男子,“请问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哦,不。”那位男子说笑一笑,“我在你们这里住。”

“噢!”小丸点头以示礼貌。客房部在前面那座楼上,所以她对客人并不熟悉,“您,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吗?我能帮您吗?”

那男子摇头,“我很满意,我只是想见见你们波士。”

“波士”是英文音译老板的意思,本地人一般不这么称呼。“您是海外华人?”小丸问。

“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外国。”

“噢!”小丸笑了笑道,“那只能等明天了,我们老板出去了。您会住些日子吧?”

“是的。”那男子想了想,“我可否请小姐你共进晚餐?”

“这个……”小丸微笑,她常常遇上这种情况,来人请龙琪若请不到,她就会成了香饽饽。她正想着合适的措辞婉拒时,陆星出来替她挡驾了。

“这位小姐我已经预约了。”他说。

“是吗?那不巧了,改天吧。跟您聊天很愉快。”那男子像个英国绅士一般对着小丸欠了欠身,走了。

“真有风度,像个绅士,他长得也不坏哦!”小丸目送着那位男子的背影夸赞道。

“什么绅士,他整个儿一中国农民。”陆星讽刺道,话语中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儿。

“你认识他?”小丸有点意外。

“不认识。”陆星掩饰道。

“那……”小丸拎起包,“再见。”

“再见?”陆星笑着盯住小丸,“你不是要跟我共进晚餐?”

“骗那个人的嘛,你当真啦?”

“你骗的何止是那个人,你把所有的人都骗了吧?老校友,我们刚刚分别几年,你什么时候变成日本人啦?”

乔烟眉告辞走了,龙琪在她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两人一时无语,不知说些什么好。

“你怎么有空?”程淑惠先打破沉默。

“工作永远也做不完,我总不能六亲不认。”

“六亲不认”本是龙琪无意说的,程淑惠却多心了,她诬陷过龙琪。“对不起。”

她对龙琪显然比对乔烟眉客气多了。

“我理解,”龙琪说,“师哥那个人其实……”龙琪在选择字眼。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这些年,我太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了。你说师妹,当初我那家庭那身份那背景,那是赫赫有名的,我是正宗的千金大小姐,他庄竞之是什么?一个穷大学生!我图啥?就图个他对我真心。他那时的嘴可真甜,风花雪月,海誓山盟,好话全让他一个人说尽了。可又怎么样,我为他吃尽了苦,先不说我家的人包括仆人都看不起我,光说那几年,我到了内蒙,还怀着美容,自己被逼着学会放羊,用羊油做油茶,用羊毛擀毡,天寒地冻,孤苦伶仃,直到1983年才回来。回来还是个穷,他就一点工资,还是我,腆着脸去求我娘家哥哥,你没见我嫂子那眉眼,跟斗­鸡­似的,想吃了我呢。要还是大小姐那会儿,我早走了,亏得我哥还记得我这一门亲,多少给了点,自己创业吧,一开头又有多难,我不光­操­心家里,还给他管着外边。他没作过生意,我爹可是大资本家,门里出身我自带在三分。好不容易翻起身来,好日子该来了。倒是来了,夫贵妻荣。他确实是贵了,可我却没荣,荣的是别的女人!他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走马灯似地,叫我如何忍?是我不容人吗?他年轻,他风流,可现在美容都快娶媳­妇­了,他还是那么花花。”

龙琪差不多跟她是一辈人,有些家常话是可以说出口的。

龙琪无言。她这个师哥聪明绝顶,父亲很欣赏他,可就是一点,风流成­性­,还常以韦小宝自居,若遇上个别的女人还好些,偏偏娶了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程淑惠,个­性­刚烈,遇事一味硬来,从不权衡轻重缓急,最终酿出祸事。还害庄美容成了孤儿。

“他注定命犯桃花,那我就注定命犯桃花劫,来一劫我挡一劫,终于挡到了这里。”程淑惠说,“但我不后悔,我是女人,我绝不允许别的女人染指我的男人,既便是死!”

这是程淑惠的宣言吗?唉,做人其实不必太执着,因为太执著就会太伤心。可若不是爱得深,又怎么会太执著?

多情自古空余恨。

爱浓了就是恨,恨多了就是伤,但不论是恨是伤,总比无情要好,人活一世若无情,便如寒灯无焰敝裘无温,了无意趣。

这般一想,程淑惠其人未必就不值得人佩服──天下哪个女人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若不愿意,还不是将那桃花劫来一劫挡一劫,一直到死!

龙琪也是女人,于是她说:“只要你觉得值得,你做的一切就是有价值的。”

“你这是夸我吗?”

“为什么不!”

是啊,为什么不,人活一世总要死的。

“可是我杀了他!”

杀了他!难道只有杀人才可以解决问题吗?龙琪则回答说:“有些人该死!”

李秀娟的话被小方打断,她有点意外,“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最后那几句。”小方说。

“噢,我劝文室不要小气,他说,他已经结婚,又没孩子,这些花出去的礼钱日后收不回来的,白瞎了。”

他说他没孩子,那龙欢呢?小方看着李秀娟字斟句酌地提示道:“我见过龙欢的照片,长得很漂亮的。”

李秀娟看着小方,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原来你是要问这个。”

她看了看小方的茶杯,起身为他续上开水,自己端起杯子也猛喝了几大口“这说起来就话长了。”

她换了个坐姿,“那年,文室从部队转业分配到这儿,因为我也是部队上下来的,我俩就特别有话说。他人前人后叫我大姐,我大他十几岁呢。他常去我家,我家老头是海军,长年累月在海上,文室就帮我­干­活,拉煤然后做成蜂窝煤,跑大老远的买粮,啥都­干­,而且来一次,大包小包,给我那三个半大小子买一堆吃的。他那会儿可不小气。他不是本地人,逢年过节我就把他叫家来,我们跟一家人似地。他有什么心事也都跟我说,特别找对象那事,常跟我嘀咕,今天李家的好,明天又是张家的俏。他眼气高,那些年军人吃香,警察也跟着一起香,他两样全占了,有得挑,一挑二挑,年龄大了,二十七八了,着急了,赶快吧,中午咧,拣到篮里都是菜了。我漫山遍野地给他托人介绍,本地的姑娘人看不上他,他家山东农村的,穷,他每月得往回寄钱,自己存不下多少,没房子没地,长得那小样儿还不怎么地,那不刚演过《追捕》,女孩子都喜欢杜丘那种高大威猛的,他不沾边儿,个子略比我高点。难!磨咕了好几年,后来终于找上了龙琪。我第一次见龙琪,都给吓了跳,妈哎,哪来那么漂亮的姑娘,高高的个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睫毛,小扇子似地,就这,文室还看不上人家。在我耳边嘀咕过几回,说她刚从西北回,没工作,还说人家姑娘脑子里缺根弦,不想谈了。后来又谈上了,说是找下工作了,没多久就结婚了。”

龙琪脑子里会缺根弦?怕是脑子里弦太多乱了调了吧?小方想。

“婚后感情不好,常吵架,文室看起来绵软,脾气坏着呢,龙琪又是个烈­性­子,两人还动手。没一年功夫,龙琪就回娘家了。她爹政府给平反,补发了工资,归还了以前的小洋楼,我以为这下完啦,该离婚了,也没离,龙琪就住娘家,文室也拗,­干­脆退掉结婚时租来的房子,在我们办公室搭张床,一住好几年。喏,就那个地方。”李秀娟指着一个墙角。“那会儿的条件不好,冬天屋里生一个大铁炉,受老罪了。”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小方将话题引回来。

“龙琪回娘家时估计就怀上了,孩子也生在娘家,取名叫文欢。小家伙挺漂亮,随他妈妈。满月时我跟所里的人都去看过,龙家房子大,我回来后就劝文室到老婆那儿住,他不去,说不作倒Сhā门,大男子主义挺严重。倒是常去看孩子,一来二去的,孩子两岁半了,夫妻俩还那样。后来好像是文室听人撺掇,趁龙家的人不在时,把儿子抱了到单位,跟我说他的儿子他养活。我还劝他来着,说孩子跟妈好,姥姥家又有钱,能缺了啥。他不听,龙琪跑来跟他要,他死活不给,龙琪火了,掉头就走。那真是个犟种。”

李秀娟摇头叹气,“就那天给出事了。文欢一大早就有点发烧,去医院医生说是腮腺炎,给开了点药。傍晚时烧得更厉害了,我看着不对,劝文室送孩子去医院,要不送回龙琪那儿。他两样都不,说没事,他小时候也伤风感冒,他妈给他喝点姜汤就好了。那哪成啊,那年流感特别厉害,我家三个孩子全传染上了,躺了一床,我也没空管他爷俩,仔细安顿了他几句就走了。第二天一早去了单位,一开门,坏了,文室抱着孩子在床上坐着,一脸呆相,我一摸孩子,早凉了,没气了。”

李秀娟哽咽着,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掉下来。

小方则除了凄凉外,心中另添一份震惊……

文欢死了,连他也死了!

小丸领着陆星来到酒店的茶吧。

“就这?”陆星笑道,“你每天在这里,不腻?不想换换口味?”

“我们这里挺好的,放眼全市,能再找得到这么好的茶吧吗?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挣这里的工钱,当然也要花到这里啦。”

“真是好员工呢,就这点,你倒还真有点像日本人。日本人最具团队­精­神。”

“别长他人志气了,日本人有什么好,我讨厌日本人!”小丸说。

“瞧,露馅了不是。”

小丸笑道:“没办法,我要长一金发碧眼,我就冒充美国人。”

“对了,你为什么要冒充日本人?你不怕穿帮?”

“那怎么样?我告诉人家我姓汪,叫汪寒洋,我父亲因为我蹲大狱?”

陆星吃了一惊,他跟汪寒汪是大学校友,他大四,汪寒洋大一,一起的时间不长,但彼此了解颇多。他知道她是南方人,出身高­干­家庭,母亲早逝,她跟父亲相依为命。汪寒洋的父亲出事,他当然知道,可不知道是汪寒洋从中起了作用。

对这位小师妹他很感兴趣,有次他约她去看电影,她不去,说她迷上绘画了,她要去公园写生。写就写,陆星说那我陪你去。汪寒洋说既然你肯陪我,那就不用去公园了,­干­脆我给你画一张素描吧。陆星想一想也好,就答应了。在汪寒洋的宿舍,陆星按未来画家的要求摆着造型整整坐了六个小时,连午饭也没吃,好不容易汪寒洋说她要去方便,但不让陆星动,说怕乱了造型,使作品的气势前后不连贯。“你千万别动喔!”她走时叮嘱他。可是她走了很长时间,估计吃顿饭洗个澡做个全套美容也绰绰有余了。

左等右等等不来佳人,陆星又累又饿又内急实在忍无可忍了,就站起来,展了展腰,赶快上了趟厕所,想去弄点吃的,却不敢走远,在屋里走来走去,饥火难捱正难受,有人进来了,是汪寒洋同宿舍的女孩子,陆星赶紧向她解释说他正在给汪寒洋做模特。

“是吗?”那女孩子掀起遮画的布,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寒洋说是给谁画像了吗?”

陆星被笑得心虚,连忙回答:“她给我画的像啊,画了一个上午了。”

那女孩子笑得更厉害了,招手让陆星过去。陆星不过去还好,过去一看,差点气破肚子,原来,汪寒洋画的是一头老母猪!

挨了整后,陆星对汪寒洋更感兴趣了,从小到大,谁敢整他呀,他觉得新鲜。可是汪寒洋却一直对他若即若离,偶尔见一面她也是嬉笑怒骂,刁钻古怪,花样百出。让他哭笑不得。

没多久,他便毕业了,开始忙自己的事业,好不容易出差回一趟母校,也总见不着她。时间久了,再热乎的心也淡了。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你前年毕业的吧?怎么会跑这儿来?”陆星百思不得其解。

“我是随风飘过来的。”汪寒洋还跟以前一样,说话总没个正经,你根本分不清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陆星最头疼的就是这一点。

“算了,不问这个了,说说你为什么冒充日本人吧。你胆子够大的,龙琪是什么人,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我说我是日本人,别人的好奇心也就就此打住了,日本在哪儿?天高地远的,谁还刨根问底去?大不了我随便编一个地名什么的,谁还去日本调查我。再逼急了,我说日语,听懂听不懂随便。”

“你还真有两下。”

“何止两下,我有七八下呢。”

“对了,你父亲他,怎么样了?”这才是陆星想知道的。

“我父亲嘛……”汪寒洋拖长声调,“他自然跟我一样姓汪了。好了,不说他了,一个糟老头。咱们说说刚才的那位英国绅士吧。”

汪寒洋轻易地换了话题,陆星无奈,随口说道:“就刚才那位海外华人?跟你一样,冒牌的,别看他一副绅士样子,装的,其实就是一农民。”

“你刚才还说不认识他呢,现在倒贬人家,妒忌吧你?”

“我妒忌他?告诉你,我还真认识他,他叫扈平。”

原来他就是扈平。汪寒洋蹙眉。

“难道我们女人就这种命吗?”程淑惠问龙琪,“难道就不能改变吗?”

两位女士还在探讨­妇­女的前途和命运。

龙琪沉吟道:“其实我也一直在想,男人嘛,他总是女人生女人养的。可为什么总是要伤女人的心呢?比如你,师哥他花心,可是你还有儿子啊。”

“儿子管什么用。丈夫是丈夫,儿子是儿子,一码归一码。”庄夫人打断龙琪的话。

“怎么没用,你丈夫不好,是他妈没教好,但你可以教好你儿子。让他从小尊重女人,爱护女人。这样,你就会有一个不花心的儿子,你虽然没指望了,但你的儿媳­妇­不就拥有了一个对爱情专一的好丈夫?”

“哈!”程淑惠嗤笑,“我有病吗?我费那么大力气就是为了给别的女人制造一个好丈夫?我要的是我丈夫不花心,至于我儿子花不花心我就不管了。再说了,世上多一个花心丈夫我的痛苦也会减轻一分。我没鞋穿,若有人连脚都没有,我就会好受许多。”

龙琪看着程淑惠愚顽的脸,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有种人是不值得同情的。

她站起来很勉强说了一句──“再见!”

龙琪出了看守所的大门,上了车,却不想动,程淑惠固然心存刻薄,但她那点要求过分吗?她不过是希望丈夫不再花心。她吃醋、她甚至动刀子杀人,但实际上,她比谁都痛苦。

这难道是女人的宿命吗?

不,龙琪摇头。

──其实女人的痛苦,多半是她们自己造成的。就像《红楼梦》中的贾母。她年轻的时候未尝不因为丈夫的三妻四妾而伤心,可到老,贾琏偷­情­王熙凤泼醋时她老人家说什么呢?……年轻人馋嘴猫似地。

女人就是这样,不原谅丈夫,却纵容儿子,她们忘了,儿子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儿子若没教育好,等她伤心完了,她曾经的一切将由另一个女人承接,世世代代,绵绵无绝期。

这是女人最大的失败!

无论如何,男人总是女人生女人养的,母亲是孩子最早的启蒙老师,这个老师却被女人作得太差劲了。虽说世俗传统很厉害,但传统是怎么形成的,还不是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的!

上天原本是把男人交给女人的,打十月怀胎起就拴在女人身上了。丈夫花心也许妻子没责任,但儿子呢?中国历代帝王均以孝道制天下,绝大多数男人都是孝子,他可以不听老婆的话,但绝对听母亲的话,可是好多母亲在遭遇一个花心丈夫后又拷贝出一个花心的儿子。于是男人一代代花心,女人一世世伤心。

怪谁呢?

女人本身难辞其咎!

如果说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一个茶壶配几个茶杯是该当的,那问题的关键是谁做茶杯谁做茶壶?可别忘了,人类社会是从母系氏族过渡过来的。自然界,一个蜂王统领着无数的工蜂呢!蜂王可是女­性­哦!

不是不可改变的,只是缺乏挑战传统习惯的勇气吧!

龙琪摇了摇头,发动引擎,车像箭一般­射­出……

小方还在文室生前的办公室沉思──文欢既死,那现在的龙欢又是怎么回事?

长时间的沉默后,李秀娟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我给张罗的。文欢去了没多久,我有个部队上的姐妹,是军医,转业后到了市医院­妇­产科。她告诉我说,她们那里有个外地来的盲流孕­妇­,难产大出血,刚把孩子生下就死了,丈夫也跑了,全­妇­科的人正发愁怎么带那孩子?我一听,就去看了看,孩子挺好,挺漂亮,我就找到龙琪,她也动心,这样,这个孩子就成了现在的龙欢。”

──至此,情况已经十分明朗,龙欢固然不是文室的儿子,但也不是龙琪的!

小方站起来,甚至于没有跟李秀娟说一声再见,就走了出来。

派出所的胡同好长啊,他觉得自己一个劲地在走,在走,懵懵懂懂走了很久,才看到了街边的路灯。他站在了大街上,行人在他身边流来流去,车在他身边来来往往,眼中的一切就像一部三十年代的旧电影,无声、无­色­、无味,还有……无情!是啊,对他来说,刚才听到的一切也像是电影,是假的,是虚构的,是别人的喜怒哀乐,与他无关,他这样告诉自己,但没用,他就是难受,就是想哭,就是想使劲地掉眼泪,但他的眼窝是­干­涩的,他没泪,他,连泪也没了……

他一个人闷闷地站着……十字街头,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他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或者根本就没风,初秋的天气,闷闷的。

暮­色­四起,如轻愁,如薄恨,愁的是谁,恨的又是谁?

不知道!

斯时斯刻,这位年轻的刑警队长大脑里一片混沌,他没法不混沌,一切都不是他想像中的样子。──他以为龙琪有前夫,结果那龙琪根本就不是这龙琪,后来他又以为龙欢不是文室的孩子,结果龙欢连龙琪的儿子也不是。这跟他以前查过的任何一个案子都不一样,它并不暧昧,并不复杂,但它冷酷,它残忍,它毫无温情。龙琪,这个美丽能­干­的女人,她有家庭,但无温暖;她有丈夫,却无感情;她有儿子,却没有血缘关系,那她外在一切辉煌,到底意味着什么?

小方不明白。

因为人生,比他想像的更坚硬冰冷。

远远的街灯亮着,小方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稍稍清醒了一下,拐进一务相对僻静的街道。他默默地走着,两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感觉像梦一样遥远。

突然,他听到一阵马达声,那马达声是与他有关的,一种天然的警觉让他头皮发根冒出丝丝寒气,就像猎豹嗅到危机一样,他猛一回头,一辆摩托向他­阴­险地靠过来,摩托上有两个人,后座上的那个手中拿着一把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离他只有一寸,不,半寸,眼看就要刺进他的心脏……

第四章

乔烟眉按原路返回,她是走回来的,而且是慢慢地走回来的。她有点不甘心,她希望那个企图让她葬身车轮的家伙再次出现。

但一路无事。

现在,她又上了那个安全岛,不过这次她聪明了许多,她不再冒险了,不敢再站在边缘位置,她站在了中央。天黑了,薄暮如雾,网一般轻轻坠落,遮住了所有锐利的、刺眼的、丑陋的东西,只剩下夜­色­中绚丽的霓虹。

夜­色­很美。

乔烟眉突然想起一首歌──《在水一方》,是邓丽君唱的,她的声音温婉柔美,她唱道: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此情此景,与那歌,是不是有几分契合?她就似站在水的中央,而且,她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蒹葭的清香。这清香似曾相识,好像……对了,今天下午飘到她鼻孔中的香,就是这一种。而且这时,乔烟眉发觉自己并不在岛的中央了,绿灯已亮过一次,人流已将她再次推到了边缘,红灯又亮了,车流像箭一样向前疾驶,人一旦下去,就会像搅拌机中的­肉­,粉身碎骨。

她吃了一惊,想退回去,可是她已无路可退,有只手,又搭在了她的腰上……

乔烟眉身了顿时僵了──谁?死神?

心脏凝固几秒后,她迫使慢慢回过头──那只手揪着她的衣襟往后拉了拉,“别站这儿,危险。”

声音是熟悉的,而那股香味,似乎也浓了点儿,原来是杨小玉。

“你为什么总是站在这个位置?”

乔烟眉为这句话而吃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下午你跳下去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杨小玉说。那种若有若无的香味从她身上飘出来,淡淡的,仿佛月夜高楼上的歌声,那歌声隐约还是那首《在水一方》。

“我不是跳下去的,我是被人推下去的。”乔烟眉盯着杨小玉。

“不论是跳,还是推,你都没死。”杨小玉慢慢地说。

乔烟眉笑了,她看着街上的人流,“今天上午的话我还没说完。你不是河南人,也不是少林弟子,你,也不是真正的杨小玉。”

杨小玉也笑了,“这是我推你下去的动机?”

“那你就是承认我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是吗?”乔烟眉淡淡的。表情淡淡的,声音淡淡的,她的衣袂融进夜­色­中,也是淡淡的,犹如一幅水墨画。

杨小玉的美则是另外一种款式的,眉如刷翠,水剪双瞳,身形刚劲秀丽,她叹了口气,“你可以改行去做侦探了。”

乔烟眉没有回答,她俩谁也不会想到,乔烟眉在两年后,居然真的破获了一起著名的乡村谋杀案。──未来是谁也无法预知的。

红灯亮了又灭,两个姑娘各怀心事,站在安全岛上一动不动。

“我认识真的杨小玉。”乔烟眉说。沉默了很久后,她开口了。

“这么巧?”

“一年前我也用过这个名字。”

“这个人真应该去审请专利。”

乔烟眉笑了,“她没有,她只收取名字使用费。”

“别说,你长得跟她还真有点像。”

“她死了,我也差点因她而死。”乔烟眉说。

“那我就更说不清了。”

“不,说得清。她的死与你无关。所以,”乔烟眉说,“你不必将我推下去灭口。”

杨小玉看了她一眼,“希望你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跟我说一声。”

“你奉了命令保护我,你怕失职?”乔烟眉冷笑。

“在这个世上,谁也保护不了谁,真正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你的运气和你的能力。”杨小玉这句话可谓有切肤之痛,她下午一直跟着乔烟眉,但事到临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推到车轮底下。“你不能死。我们不能让你死。”

“我也不想死。”这是一句实话。

“我会尽力帮你达成这个心愿。以后我会一天24个小时都跟着你。”杨小玉说。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响了,“寒洋,什么?撞死人了……”

说未说完,她已跃下安全岛,冲进了无边的夜­色­。刚才她还说要一天24小时跟着乔烟眉,仅一秒钟她就变卦了。她应该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但在她心里,有一个人比承诺更重要。一诺不过千金,而有一个人,比杨小玉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乔烟眉望着她闪电般迅猛的背影在车流人海中穿梭,想到,如果这是一片大草原,那她就是一匹最快最烈的马。但,我为什么会想到草原呢?乔烟眉蹙额,突然,她想通了,她知道杨小玉是谁了。

也许她想得太专注了,又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汪寒洋眼底像汪着一泓凝霜的湖水,与她顽皮的表情极不相称,陆星就是喜欢她这种充满矛盾的个­性­。

“喂,你住在哪里?”

“离这里不远,租了一所民房,一室一厅,水电暖气齐备。”

“一个人住?”

“别人谁受得了我。”

陆星这下放心了,“还没有男朋友?”

汪寒洋笑,陆星此时是多么渴望她摇头,可她高贵的头颅就是一动不动。

“我是真心的。”陆星说。

他的真心,汪寒洋看到了,因为深情就写在他的眼里。这是没有办法作假的。她叹了口气。她再刁钻,也不想拿一个人的真心开玩笑。──你可以不接受,但绝不可以亵渎他的真诚。

“谢谢你。”她说。

话很客气,但陆星知道,礼貌,有时候是一种距离。他的这位小师妹,并不想与他走得太近。但一个男人若真的动了心,那是抱定了坚百韧以图成的信念,不到黄河决不死心。所以他的关心还是洪水决堤一样渗漏出来,“这个市里有好几个咱们的校友,万一有一天你穿帮了怎么办?龙琪那里你怎么交待?不如,我先去跟他们一一打个招呼,也好有个防范。”

“不用,龙琪她知道我叫汪寒洋。”汪寒洋微笑,“其实,我们酒店的人都叫我寒洋,也有人叫我汪秘书。只有你,叫我小丸说我是日本人。”

陆星吃惊,“你再重复一遍。”

“我在这里一直都叫汪寒洋,从来没变过。那天知道你要来,想跟你开个玩笑。”

“所以你跟龙琪串通一气骗我?”陆星的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叫骗,开个玩笑嘛。”汪寒洋不以为然。

“好,很好!”陆星站起来,愤怒地走了。

无论是作为校友,还是反贪局局长,他都可以接受这个玩笑。他是男人,而且是个聪明的男人。但作为一个满怀挚爱的人,他无法接受。这让他很受伤。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汪寒洋叹了口气,人只要有感情,伤心就是难免的。她一口喝完杯里的茶,拿出手机,拨了个号,“喂,老板吗,我,寒洋,那个人出现了。对,就是他,扈平。你在哪?什么,你撞死一个人?”

一滴血溅在小方脸上,滚烫、腥咸。但不是他的。

就在刚才的生死一瞬,从拐弯处滑出一辆雪白的车,闪电般地撞过来,只听“哐”一声闷响,那辆摩托车被击飞,然后是­肉­体落地声,骨胳断裂声……血雨飞溅,扬洒在小方的头上、身上……

他惊呆了。

他被地狱之门乍开又合的诡异局势弄糊涂了──谁要杀他又是谁救了他?

车窗摇下来,竟然是龙琪。

小方呆呆地盯着她,感觉竟然跟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一样的头晕目眩,一样的浑身发麻,好似一生的喜怒哀乐全从心间流过……

为什么会这样?又怎么会是她?而他刚从她的故事中出来她就出现了。太巧了,但无巧不成书。

“你没事吧。”她问。她的声音很温和,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亲切。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他的心在慢慢地悸动着,一种甜的,苦的,甚至还有点儿酸涩的东西在来回搅拌。

“我正好路过,这条街比较僻静,没有红绿灯。”

她回答了,他却更迷惘了。──路过?那她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她没说。她为什么要说?她跟他不过只见过两次面而已,他们几乎是陌生的。可是他知道了她的很多事。但这又算什么?

他依然看着她,像佛家弟子看着“禅”,他想领悟,可云里雾里不得其门而入。

“上车吧,”龙琪拉开车门,“我报了警,你的同事们一会儿就来了。”

小方乖乖地上车坐在龙琪身边,龙琪给了他一张面巾纸,“擦擦脸。”

小方接过来,车上音响是开着的,放的竟然是《二泉映月》,这首出了名的凄凉悲伤的曲子,轻轻地,柔缓地在车内盘旋、低回。

“你喜欢阿炳?”小方问。他不觉得龙琪是喜欢阿炳的人,他认为她更应该听贝多芬的《命运》,或者是充满杀伐之气的《十面埋伏》。

龙琪却说:“人的笑容,在很多时候都是假的,但大多数的眼泪却是真的。这首曲子,就是阿炳的心在哭,他用眼泪告诉世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那你觉得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小方很想知道答案。

龙琪没有回答。小方看见她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在害怕。她撞死了人,鲜红的血浆洒在了她雪白的车上,惊心刺目,她也害怕,但无疑,她是个当机立断的人,一旦危机临头,她将不择手段。

可她的手在抖,像秋风中的树叶,小方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想握住那只手,告诉她,“别怕!”

是的,他很想,想得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他对她了解的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原来,高高在上的她也是有伤心事的,也是可以让人疼怜的。

可是,他不敢握她的手。不知为什么,在他的心底,竟隐隐约约潜藏着一丝对她的畏惧。

──心灵的默契是一种尊严。怕往往是爱的初始。他尚不知道,他心底的那颗种籽已经萌动,生根、发芽,顶出心田,令他又痛又痒,又怕。

警笛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小方说:“你得跟我回局里,录口供。”

“你来开车吧。”龙琪说。

这个要求不难办到,小方正要下车跟她换坐位,听到有人冲过来,猛敲车窗,龙琪摇下窗玻璃,小方一看,原来是杨小玉,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抓住龙琪的手,“快,爷,你快下来,警察就要来了,迟了就来不及了,你快下来……”

“小玉!”龙琪厉声喝止。

“你快点下来,要不坐到那边去,一直都是我为你开车的,出了事自然算我的,你不会有事的。”杨小玉的整个身子都快伸进来了,于是也就看见了小方,“你!?”显然,她很吃惊,看他的目光活像大白天见了鬼。对视了几秒钟后,她迅速地抓起车上的香水瓶恶狠地向小方的头上砸去。

“小玉。”龙琪架住她的胳膊,动作敏捷利落而且……轻松。她的身手好像比杨小玉还好。杨小玉已经够好了。

“你……护着他?”杨小玉不敢相信地看看龙琪。

“她不是护着我,是护着你。”小方说着将杨小玉手中的香水瓶拿过来,同时心中涌上一股暖流──龙琪在“护着”他,他的口气不由地缓和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行为吗?这叫袭警,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杨小玉怔怔地看着小方,小方也在看着她,他印象中的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像是开在阳光下的野花,那抹浓烈的­色­彩泼泼辣辣姿肆横逸无遮无拦,可她居然也会像月下的百合一般柔情切切。

杨小玉看罢小方,又盯着龙琪,眼中流露出一种非常特别的神情。小方突然间嗅到她们之间仿佛有种不同寻常的关系。

送走杨小玉,乔烟眉也准备回家了,在安全岛上等着过马路的已没几个人了,车也好像稀少了,唉,毕竟秋天了,秋夜长风如水,凉水。

绿灯亮了,左转弯的车还没走完,乔烟眉略等了等,却有一只手又搭在她腰上。她今天的腰就似抹了蜜,老是招蜂惹蝶。但她心里已有防备,她正要出手,对方开口了。

“你一个人?”

乔烟眉回过头,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女郎,高高的个子,眉宇间露出一股英气。

“上官警官,你也一个人?”

上官文华有点愕然,她见过乔烟眉的照片,但乔烟眉又是如何认识她的?

“一年前……”乔烟眉提醒她。

噢,上官想起来了,一年前,她还在区派出所,有天清晨,她正在胡同里走着,一颗子弹从她身边擦过,伤了她的胳膊,她抬起头,一个男青年从胡同口匆忙跑出来,甩给她一叠钱掉头而去,仅仅只有一个照面,但对方的容貌却深深印进她的脑海。过了两天,省城出了一桩连环谋杀案,案发时间就是她被枪击那一刻,而那个凶手,则被指认为伤她的那个男青年。于是,她去了省里,她是警察,虽然那男青年伤了她,但对方肯定不会是凶手。她成了他的时间证人。而在那在案子中,乔烟眉也是一个重要人物,她俩是因这个案子结缘的。可是事过境迁,加上当初乔烟眉叫的又是另外一个名字,上官对她的印象就模糊了。乔烟眉却还记得她。

“你还记得我?”上官总是有点好奇。

“是你的行为让我记住了你。”

这话让上官有点脸红,那件案子,真的是太离奇了,连她,也被人利用了。如果是个平常人还好说一点,可她是个警察。但,乔烟眉说,“你只是实话实说,把看到的一切说出来,法律不正是这样要求的吗?你做了应该做的,这已经足够。”

这话让上官文华对乔烟眉顿生好感,那件事,当时让她很下不来台,但她确实是无意的。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做一个好警察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她还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理解她,没想到居然有人能看清她的心。

“谢谢!”她说。她是由衷的。这一刻,不论乔烟眉是什么身份,她都会感激。

人与人的沟通,往往就在不经意间。而且往往是,你以为应该了解你的人却并不了解你,你认为根本不可能了解你的人,却偏偏很了解你。──意外之获才是最大的收获。

“你去哪里?”一个问另一个。

“我回酒店。”这一个说。

“离这儿不远了,走好。”

“那你呢?”

“我去红月亮,找一个人。”

“谁?”

上官沉吟,乔烟眉本是无意,见对方为难,马上觉察到自己问话的对象警察,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

上官倒是笑了,“没什么,是我们方队的女朋友。”──这又不是什么机密,顶多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情事。何况上官对这份差事本就毫无兴趣,这不是她的职责,顶多算个友情客串。

“方队的女朋友?”乔烟眉一脸纳闷,她去红月亮做什么?“她也是警察?”

“她不是,她……准确地说,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大小姐。”

乔烟眉想了想,“她不见了,是吗?准确地说是在红月亮失踪了,而且已经有好几天了。”

上官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要是还乖乖地待在家里,或者去那里和朋友玩,你就不用找了。”红月亮酒吧乔烟眉知道,一个纯粹的声犬­色­马的场所。

上官笑了,“你应该来做我的同行。”

乔烟眉摇了摇头,“不耽误你了,快去吧。”

“怎么?”上官看着对方的神­色­,凭直觉,乔烟眉应该有话要说。

“我想,她应该已经出事了。”乔烟眉淡淡地。

噢?上官再次吃惊。

“她是‘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所以她对人没有防备之心,而她偏偏又身处一个需要处处防备他人地方,你想──”

乔烟眉将“无忧无虑”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上官心惊,她已经听出点儿意思来了。

“你……”

乔烟眉微笑,“有人叫我女巫。我并不反对。”

上官不相信巫术,她是唯物论的现代警察。但,如果乔烟眉做了警察,说不定会作得很好。她有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第六感,可以穿透纷繁的世相直达本然。但上官宁愿她是错的。因为她才是警察。她多少有点不服气。

“再见!”

“对了,”正要走下安全岛的乔烟眉停住脚步,“你们方队怎么不亲自去?”

“他是个工作狂。”

乔烟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许是,但爱情也是一种职业,他是敬业的。通俗一点说,你们方队他是个情种。”

上官也笑了,方队会是个情种?女巫也会出错的。“你不了解他。”

“我见过你们那位方队。见过两面。”

“我认识他两年,做同事半年。”

乔烟眉则说:“了解一个人跟爱一个人一样,只需要一秒。”

上官心里一动,再一抬头,乔烟眉已经走远了。背影飘忽,恍然是游荡于俗世的一个谜。

“你知不知道是谁想杀你?”欧阳明问小方。他已经亲手给这位爱将倒了好几杯水了。“嗯,­阴­谋袭警,太恶劣了,一定要严办、重办。”他很少这么正言厉­色­。

小方心里也没有个明确的目标,­干­他们这行的,难免不与某些人结怨。他想了想后,说,“想让我死的人恐怕为数不少吧。”

“可是能让你死的人却不多。”欧阳明语意深长。

小方心中一动。应该不会是黑道杀手,这些人有行规,替人消灾为求财,所以轻易不与警方正面冲突。至于街头的小毛贼,吓破他们的胆。难道,是龙琪?她故意杀他再救他?不对,她是那种坐看风云的人物,不会演这种捉放曹的小把戏,她一出手,那可就是大手笔。再说,她有必要讨好他吗?

小方摇头,他只是个小小的刑警队长,说穿了也就是给老百姓看家护院的。龙琪她没必要,如果为了文室的案子,他小方死了,还会有人来继续办下去。而且她确实是救了他,冒着极大的风险,万一法院量刑说她防卫过量,她就完了。他又想起刚才录口供时她的态度,既不因救人而得意,也不因撞死人而后悔,平平淡淡,好像是吃了一碗老豆腐,抹抹嘴,没事了。

这就叫大家风范吧。

他接着又想起刚才杨小玉的态度,几乎是疯了般地要为龙琪顶罪,作为一个秘书,未免太敬业点儿了吧?她几乎是忘我,见了龙琪,就把自己忘了。她好像一个人,像谁?噢,对,就像那个《东方不败之风去再起》中的雪千寻。雪千寻对东方不败就是那个样子。可是雪千寻和东方不败是“那种”关系啊!还有,她叫她“爷”,是“龙王爷”的简化,还是在她心里,龙琪就是个“爷”?

小方用手指蘸水在桌子上画了个“?”。这时,彪哥的一句话从记忆中闪出来──杨小玉是个同­性­恋。

小方想到这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下,而且撞疼了。

他不愿意想下去了,但思绪如潮,不愿意想的事偏偏就在脑中盘旋。

他又开始想龙琪,想她的第一个孩子文欢,那孩子死得可真冤枉。冤枉!脑中刚闪过这个词,小方蓦地站起来,动机,对,上官文华曾问他文室如果是龙琪杀的,那她的动机是什么?这不就是明显的动机吗?──文欢因文室而死,作为母亲,龙琪会有多伤心,她的伤心多半会化作力量,为她的儿子讨回公道。可是为什么会拖这么长时间?其实也没多长时间,自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恰好十年。

难道真的是她?

一想到这,他突然感到全身的筋骨都有点发软,扑一下,他又跌坐在椅子上,电话铃“吱”一声炸弹般响起,真是破胆惊魂。

“是谁?”小方抓起电话,“局长?”

他抬起头,他刚还记得局长跟他在一起坐着,不料早就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他竟然不知道。“有事?明天上午?行,我去。”

他放下电话,看到上官文华给他留的条儿:方队,下午我不回来了,有事呼我。

有事呼你,你在哪儿?小方这时挺有点儿想上官,他想借她清晰的大脑替他好好想想这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她在哪儿呢?小方想给她打个电话,拿起来又放下了,已经很晚了,明天吧,他没想到,一个晚上,足可以发生很多的事情……

上官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走进红月亮,今天她特意换了件漂亮的裙子。她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这里边的套路她熟,所以一进来她直奔吧台找到值班经理,向对方说明:“我是coco的房东,她欠我半年的房租,整整2000块钱,她说好这两天给我的,却一直没见人影,我想找她问问,她要不想住了,把钱给我,我租给别人,我下岗了,就指着这两钱过日子呢?”

经理是个高个子女人,很冷,很艳,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上官,只短促地“哦”了一声,然后对吧台的男侍应做了个手势,“去,去把玛姬找来。”她对上官解释说,“玛姬是coco的姐们儿,你问她吧。”并指了张桌子让上官坐下。

不一会儿,玛姬扭扭达达地走过来,看着上官,表情很勉强,显然,对上官的兴趣没有对小方那么大。

“你找我?”她斜乜着眼,眼风飞了一下,娇滴滴地说,“我好渴。”

上官闻言,要了两杯­鸡­尾酒,玛姬装模作样地啜了一小口,“唉,有什么话快问吧,这年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上官正要开口,玛姬说,“你找coco啊?怎么老有人找她?”

上官闻言吃惊,“还有谁来找过她吗?”

“一个男的。很帅很年轻很可爱……”

听玛姬这么一描述,上官就知道是小方来过。“那你没跟他说什么?”

“我为什么要说?我喜欢那个帅哥,所以我就不告诉他coco去了哪里,这样我才会有机会。这年头讲竞争,他说他是coco的表哥,我才不信呢。”

哦?想不到方队还挺有吸引力,上官有点好笑,问:“那你总可以告诉我吧”

“那当然,她好几天没来了。”

“你一定知道她去哪儿了,是吧。”上官常常这样套口供。

果然,玛姬有点得意地,“那还真没准儿。”说完暧昧地吃吃笑着。

上官看着她的样子,皱眉,陆薇怎么跑这儿来跟这种乌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方队是怎么想的。

玛姬两杯酒下肚,话开始多了,“coco刚来,就被一个男人看上了。说起来,那个男人也算是熟客,不过他每次来,都是在等一个位姑娘,那位姑娘一出现,两人就谈事,一谈完就走。对了,每次都是那位姑娘买单,在这种地方,好奇怪的喔!”玛姬耸了耸她俏丽如狐狸般的肩,“这个男人见了我们爱理不理的,对coco可就不一样了,又是买她的钟点,又是给她送礼物,还常常约她出去吃饭。coco还说那个男人要娶她,那个男人的老婆死了,留下一大笔钱,还有一处别墅,那个男人还对coco说,要带她出国。唉,真叫人羡慕,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从良嫁人,飞上枝头变凤凰。女人嘛,不论良家­妇­女还是坐台小姐,都想嫁人,想嫁个好人。coco才做了几天,我怎么就没那个好命?”

玛姬一个劲儿地怨天怨地,感叹半天后,才想起来问:“你是coco什么人?”

“我是她的房东,她欠我房租。”上官说着,心里的那种不祥,越来越浓。

“哦?”玛姬打量着上官,“她租你房子?没听她说过。”

上官闻言有点紧张,马上以攻为守,“你不也租房住吗?人又不是鸟,可以睡露天。我又没要你替她付钱。”

“你别误会,我不是不信你。”玛姬笑容可掬,“我的意思是让你放心,coco肯定是跟那个人去哪儿玩了,过几天就回来。我们­干­这行的,不会赖这种小账的。”

“真的吗?”上官不相信地问。

玛姬的脸一下憋得通红,“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觉得我们逢场作戏,嘴里没一句真话,可是你想想,我们只跟有钱人逢场作戏,像你这种下岗没工作的穷人,没必要浪费表情吧!”

这回轮到上官脸红了,不过她会忍,她今天是来找人的,她耐着­性­子说:“我这不着急吗?我家就指着这点房租过呢。”

玛姬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唉,都不容易。算了,不如这样吧,我跟coco相处一场,她欠你多少,我先给你点儿。”

上官惊讶,这地方还有这么讲义气的,“算了,既然她钓到了金龟婿,我还是找她要吧,这才多大的地方,不信等不到她。你先跟我说一说找她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玛姬撇了撇嘴,“可不是这一点让人闹心。实话跟你说吧,那人长得忒难看,小个子,瘦瘦的,平头,脸上的五官都挤一块儿,活像是他妈还没把他整好他就蹿出来了。”

这家伙嘴巴够刁的,上官不禁菀尔。

玛姬神秘地凑近上官,压低声,“我还知道他是个警察。”

这回上官可真的吃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玛姬洋洋得意,“咱是­干­什么的呀!不是我吹牛,三教九流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家伙每次来都穿一条绿裤子,就警察那样的。还有他那气质,一看就是长坐办公室的机关­干­部。”

上官的心思在急速飞转着,“那后来呢?”

“后来,就是那天晚上,coco喝多了,其实她酒量很好,也没怎么喝,可是醉了,醉得晕晕乎乎的,那个男人就把她带走了。”

“你怎么让她带走了呢!”上官急了。乔烟眉的话应验了,她难道真的是女巫?

“不带走还怎么着?coco这是挣钱去了,我能去坏人家财路!”玛姬振振有词。

噢,对,她们是“小姐”。捋清这一点,上官忙问:“那是哪一天啊?”

“这个月的1号,我记得清楚着呢,那天是我生日。”

《千机变》第04~05天 作者:金英

《千机变》-> 第四天

第一章

虽说是一天之计在于晨,可早晨自愿早起的人并不多,因为被窝里实在太舒服了。但是能赖在被窝里睡懒觉的人也不多,因为人得吃饭呀。人就是这样,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你若想吃好一点,就得跑快一点,若想吃得更好,就得跑在所有人的前面。等你已经吃得很好了,比任何人都好,这下可以歇歇了吧?但你却发觉,你已经停不下了。

你已经习惯了奔跑,渐渐你还发觉,你不光是为了吃饭而跑,还有许多的东西在让你跑,比如荣誉、骄傲、责任等等。你的脚,已经不由你自己了,也就是说,你身不由己了。

所以人一来到世上,就得不停地跑,不论你是谁,而且是越有身份的人,得跑的越快。

龙琪坐在办公桌前,叹息,昨晚她从公安局出来已经12点多了,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但最迟7点她必须起床,8点她就得坐在办公室。

她为什么不可以多睡一会儿?她比任何人都有理由多睡一会儿,她曾经也有那么几天多睡了一会儿,结果杨小玉就在她的床头为她讲一个笑话──有一个人早晨赖着不起床,他对他妈妈说:“我不想去学校,老师们不喜欢我,同学们讨厌我。”他妈妈说:“你必须去学校,就算老师不喜欢你同学讨厌你,你也一定得去,因为,你是校长。”

老师可以辞职,学生可以退学,但校长怎么可以?人一旦拥有了某种地位,也就担负起了某种责任,没法推卸。

办公室里没人,龙琪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感觉得非常无聊,每天都是老样子,没一点变化,人生周而复始。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一日三餐?那为什么有人还在拚命减肥?

没意思!

她拉开窗子,向下望,这座楼临街,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里边卖鱼卖­肉­卖菜卖水果的小贩们每天就像辛勤的蚂蚁一样,凌晨五点不到就起来了,晚上很晚才回家,一整天忙忙碌碌,每当龙琪活得有点不耐烦,就会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那群人,同时还会想起一句话──“是你们让我明白了做一个平凡人的痛苦。”

这话是谁说的来着?是林青霞演的《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中的东方不败说的。东方不败重出江湖后有天混入一群歌伎中,看到那些表面上衣着光鲜风流佻巧的女人夹在一堆男人中讨生活的可怜状况,她沉痛地说:“是你们让我明白了作一个平凡人的痛苦。”于是她也就不再隐姓埋名,亮出旗号杀入江湖。

是的,作平凡人苦,平凡人是路边的草,谁都可以践踏几下。所以人人追求富贵追求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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