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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们不用去接小乔吗?”杨小玉问龙琪。她俩刚从餐厅吃完饭回来。杨小玉为龙琪倒了杯水。

“方队长把她借走了。”

“什么事?”

“庄美容。”龙琪说话一向简洁。

“庄美容?他怎么啦?”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龙琪说了句俗语。

“什么叫看上去一本正经,我是真的很正经。”龙琪郑重强调。

“是,是,那当然,不过马来西亚的那个帅哥杰米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对你可是……”

“这个……就不用再提了吧。”龙琪脸红了一下。

杨小玉笑了,“好吧,言归正传,那个血样怎么了?”

“那是庄竞之的,那晚我看到那个化验结果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就是老婆杀汉子!”

龙琪摇头,“看上去是那样,其实,是庄美容在暗中­操­纵了这一切。”

杨小玉的双眉跳动,这个表情表示她很惊讶……

“这孩子,太过分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还整整做了5年的警察,5年!”

“噢,那小方去抓他了吗?那他们家这次不就没人了吗?唉,一家三口,全玩完了。”

龙琪摇头,“他是借刀杀人,他自己不会有事的。我了解他,他城府很深,他那个风流父亲跟吃醋母亲两个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是说,他做了这么一堆坏事居然会没事?”

龙琪摇头。

“你今晚一直在摇头。”杨小玉说。

龙琪又摇了摇头,“我,心里很乱。”

“你就别想了,那个自命不凡的小方不是去了吗?他不号称神探吗?他也没办法?”

龙琪摇头,“他也不会有什么办法。我太知道庄美容那孩子了,没把握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他又当了5年的警察,他知道如何逃避法律责任。”

“那,那小方小乔岂不是白乎一场?”

“白忙也得忙。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那管什么用?要不……­干­脆我们来个替天行道。”

龙琪摇头,“算了,同它去吧,我们现在连自己的事都扯不清呢。”

“我们没有证据,检察院不会受理这个案子。”小方的话印证了乔烟眉的预感。

“你是说,他做了这一切,却不会受到丝毫的惩罚?”乔烟眉急了,激动地说,“我可以做人证哪!”

“你能证明他什么?”小方问。他又压低声,“再说,你现在能上庭吗?”

乔烟眉倒吸了口冷气,以她如今的处境,自然不能过分抛头露面。这个该死的庄美容,他连这一点也算进去了。

庄美容洋洋得意,“你们没法告我,我母亲杀了我父亲证据确凿,而那个女人,一个月前,我已经把送到了国外,你们再也找不到她了。为我父亲做出阳­性­化验的那个医生,根本就不认识我,一切都是我母亲在具体­操­作。没我什么事。我是清白的,准确地说我现在是个受害者。”

乔烟眉看着小方,“他把我从安全岛上推下去,又人为地制造了一声车祸,刚才还要动手谋杀,难道这不是证据吗?”

“可你并没死啊!”庄美容Сhā了一句。

“我又没问你。”乔烟眉没好气。

小方说:“他说的对。就像你们医生,病人没有肿瘤,你们也不会开刀是吧?这也一样,你既然没死,他的谋杀罪名就不能成立。”

“乔烟眉,你刚才说我要杀你,其实你错了,我并不想杀你灭口。”庄美容笑得文温尔雅,“我不会让你死,我只是吓唬吓唬你,让你少管闲事,你若是真的死了,我的聪明才智也就沉入海底没人知道了,那种没有对手的寂寞,太难受了。告诉你,我做过5年警察,我心里自有分寸。知道了吧,我是故意不让你死的,你还道你命大呢。可是我没想到,方队长的鼻子居然也伸到了这里,看来我以后要对你刮目了。”

“谢谢!”小方说。他是警察他明白,这件事到此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你别得意,自古邪不胜正。”不服气的是乔烟眉。

“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庄美容说罢扬长而去。

“我们真的拿他没办法吗?”乔烟眉很不甘心。

“一切证据表明都是他母亲做的,惟一可以立案的是,他想谋杀你,但你安然无恙。”明知道对方是罪犯,却拿他没办法,这是警察最大的痛苦。小方心里也很憋气。

“可见我说的没错,太阳普照大地,但也有阳光不能照及的地方。”

“你放心,这个世界向来都是一物降一物,庄美容总会遇上一个终结者。”

“我等不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车上把他给废了。”

“行了啊,别想那些旁门左道了,我们也走吧。”小方帮乔烟眉收拾好东西,两人从医院里出来。

“那我们岂不是白忙乎了一场?”今天的一切都是小方布置的,包括乔烟眉病重,都是跟医院串通好的。

“白忙也得忙。知道真相是我们警察的职责。”

“你不是说过法律是不可欺的吗?”

“何止是法律,法律之外还有天地良心。这些,都是不可欺的。”

“你觉得庄美容这种人会有良心吗?他的良心会受到谴责吗?”

“他会,因为他并不真的是十恶不赦。”

“你觉得他还不够十恶不赦?”

“他救了你,在那颗燃气弹爆炸之前。”小方盯着乔烟眉的眼睛,“他完全可以自己跳下去,不理你,但在最后那一刻,他还是先把你推了下去,然后自己才跳下去的。你知道吗?那是一颗燃气弹,它的杀伤力足可以让100个人成为齑粉,在这生死关头,庄美容首先想到的是救你。这其中只要延误0.1秒,他也就完了,什么万贯家财,都是过眼云烟了。你是当事人,你不觉得吗?”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纳闷。”

“在金钱和死亡面前最能考验一个人的灵魂,庄美容他输了一场,却又赢了一场。”

乔烟眉沉吟良久,“是啊,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

“包括你。”

“我又怎么了?”

“你是庄竞之雇用的,他付你高薪,但你却很讨厌他的风流花心,所以那天在程淑惠大闹晚宴的时候,你毫不留情地将庄竞之申斥了一番。”

“男人花心是女人最不能容忍的,尽管我并不喜欢程淑惠其人。而且当我得知庄竞之不会死时,我希望他吸取教训,过好以后的日子。”

“摊上那样的老婆,你不觉得他情有可原吗?”

“那是你们男人的看法。”乔烟眉冷冷地说,“我只是没想到程淑惠真的会动手。说实在的,我倒有点欣赏她,每个花心风流的男人都应该狠狠地挨上一刀。”

──此一刻,男人与女人对同一件事的分歧就体现出来了。

“所以那天你去看她?”

“我对她表示致敬与慰问。”

“她杀人犯法了。”

“所以她进去了,法律正在惩罚她。扯平。而我敬佩的是她以身阻挡桃花劫的­精­神。”

小方苦笑。她总是有话说。

乔烟眉转过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刑警队长,“喂,方队,我觉得你这个人其实挺不错的。”

小方笑了笑,终于,她承认自己好了。

“那,你觉得我好在哪里?”

我们的方队长想让美女夸几句。

乔烟眉沉默片刻,笑了,“这么说吧,很多男人都急欲证明自己很能­干­,你却恰恰相反,总是在我们面前表现你的不能­干­……仅这一点内心修为,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

小方也笑了,“你­干­脆说我大智若愚不就成了嘛。”

乔烟眉摇头,“你比大智若愚更厉害,简直就是扮猪吃老虎。”

小方苦笑,“你常用这种方式来夸奖人吗?”

“只要是金钱,不论是放在皮包里还是塞在鞋里,都不会改变其价值。”乔烟眉意味深长地。

小方看着乔烟眉走进酒店,给龙琪打了个电话,“完璧归赵。”又问,“你还没休息?”

“你不也没睡吗?”龙琪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可能是晚上的缘故吧,她又问,“你不上来坐坐,我们的空中花园很好的。”

“你说你在哪儿?”小方看了看表,时针已经指向零点,她还在空中花园,兴致真够好的。“早点休息吧,不早了,你那个空中花园又跑不了。”

对方迟疑了一下,“好吧。”

“对了,你的车我再用一天好吗?”

“好吧。”龙琪说完就挂断了。

小方却拿着手机一直保持着接听的姿势──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龙琪有人要对她不利?衡量很久,他决定不说,他是警察,他会保护她的。想通了这事,他才掉转车头,临走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夜幕中的大酒店。──他有什么东西放不下吗?

凌晨的大街上几乎没有车辆,小方的车却开得很慢,他把车窗摇下来,夜风吹进来,很凉爽很怡人,他停下车,享受着这翦翦轻风──难得浮生半日闲。对于他,这一刻才是完全放松的。坐了一会,他觉得有点渴,伸手到座位下摸索,果然,给他摸到一瓶矿泉水,他用牙咬开瓶盖,咕咕喝了几口,感觉味道有点怪怪的,大概是水过期了,他想。他抽了块手纸擦了擦手,转动方向盘,可是双臂软软的,提不起劲儿来,接着,双眼也有点模糊,大脑昏昏沉沉──我瞌睡了,我要睡──这是他惟一的意识,然后,他靠在座背上就睡着了……

龙琪大酒店的空中花园,就像城市中的世外桃园,只见花朵葳蕤,木叶森森,夜幕轻寒,月­色­融融,凝神细听,仿佛还有溪水浅浅的跳跃声……正是良辰美景,风月无边。刚从医院那个诡秘的气氛中脱身到了这样一个优美的地方,乔烟眉恍若隔世。

她定了定神,才看到坐在花丛中的龙琪,一几一凳一壶酒,明月无须邀,就已成三人。真是诗一般的意境,只是,花中的人是否也有诗一般的心情?

“等我?”乔烟眉轻轻地问。斯情斯景,哪堪粗声大气。

龙琪点点头,“坐!”

乔烟眉坐在她对面的小石凳上,自从来了这里,她还没有和龙琪单独待过,她看着面前这位带着传奇­色­彩的女人,这会儿她的线条多了几分柔和,少了一些强硬。她的短发梦一样地在夜­色­中张开,她的眼波像星辰,辉光流动,还有她的鼻子嘴巴以及优雅的体态,衬着月光朦胧花影横斜还有淡淡芬芳,美得就像一个寓言,一个童话,一个梦……高贵而遥不可及。

乔烟眉叹了口气,沉默着,然后慢慢地从怀中拿出一个扁扁的很雅致的绣花小布包,持在手中,“这是一场危险的接力赛,现在该你上场了。”

“游自力给你的?”龙琪并未伸手去接。

“是。”乔烟眉郑重地点点头,“他从金三角带回来的情报全在里边这张磁盘上,关于那条黄金通道的来龙去脉,关于所有参与建成这条通道的人员名单,都在里边。另外他还告诉我,现在金三角还有一个云南缉毒警的卧底,至于是谁,他也不知道。如果需要,那人很可能会站出来证明他的身份。他把这些亲手交给我,让我有机会转交给你,说你一定有办法让它大白于天下。他非常相信你。”

龙琪看着乔烟眉,缓缓地伸出手,这是一单危险生意,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她说:“我不会让他失望。”

“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对此坚信不移。”乔烟眉说。她见龙琪将布包拿在手中,又赶快说,“你可不能全拿走。”

“噢?”龙琪不解。

乔烟眉展开布包,只见包的里子是一张雪白的小绵羊皮,皮上Сhā着几十枝银针,月光下,闪着森森寒芒。她打开夹层,拿出一张磁盘,给了龙琪,“这才给是你的。”

说完,她舒了一口气,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把那个东西送到了她该送的地方。

她又抖了抖Сhā着银针的布包,“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

“你们家世代都是中医?”龙琪问。

“应该说,是良医。”乔烟眉轻轻地,“我5岁开始就跟着爷爷学用针,认|­茓­位,练眼力与手劲,打磨胆量,准备着治病救人……”

“怎么,作医生还要练眼力与手劲?”龙琪有点好奇。

“针灸术­精­微神妙,扎针时讲究快,要求稳、准、狠。一犹豫,就坏了。同时,中医讲天人合一,不光要与天地­阴­阳五行相对应,还要看准时辰。”

龙琪点点头,“那……胆量呢?”

“行医问药,手里握着的是一条人命,那是责任。承担责任,是需要一副铁肩膀的。”

龙琪轻轻叹了口气,看来生命中的哪副担子,都是沉甸甸的。如果你是个负责的人的话。

“我一直着准备着作个好医生,治病救人,直到到遇上游自力……我则开始揣摩着学习──杀人!”乔烟眉的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十分­阴­森,“只要在一丈之内,我就可以伤人于无形。”

龙琪看着对方,救人与杀人只有一线之隔,这她相信,可乔烟眉能用一根银针杀人,她还不能完全相信。

乔烟眉笑了笑,抽出一根针轻轻一拨,只见寒光一闪,银针电一般­射­向几丈处的一棵树,然后又反弹回来,直向龙旗……

这时重重花影间飞掠出一个人,揪了一把树叶天女撒花般向银针甩去,但迟了一秒,银针已经没入龙琪颈下。那人抬起头,是杨小玉,她愤怒地抓住乔烟眉的手,“你……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乔烟眉没理她,对龙琪说:“现在是子时之末,再过一刻我给你拔针。今晚你可以睡个好觉,不会再心烦,也不会失眠……”

“谢谢你,我已经感觉舒服多了。看来,乔家的医术真是名下无虚。”龙琪微微一笑。

杨小玉见她没事,松开手。

乔烟眉则叹了口气,“我爷爷说,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他希望我治病救人,可是……”

“我认为你已经做到了。”龙琪说。

“可我在杀人。”

“正因为你有杀人的潜质,所以尽管是萍水相逢,他也肯相信你。”

乔烟眉默默地看看龙琪。

龙琪说:“毒蛇使人忌惮三分,毒花令人望而却步,作人,也最好带上三分毒­性­。”

这番话在芬芳清新的夜空,轰轰作响。

乔烟眉若有所思。

──这跟书本上的教导几乎就是背道而驰的。

作人难道不应该善良一点吗?

是应该,你可以选择作羊,善良温驯,如果这世上没有豺狼虎豹的话。

但这可能吗?

所以连玫瑰,都懂得长根恶刺。

没办法,因为不管你是什么生命形式,只有你好好活着,你才能善良着、美丽着、聪明着、能­干­着、伟大着、风光着……否则,一切皆空。

“你首先得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他的东西。”龙琪说。

她停顿了一下,“良相症治世间恶疾,良医疗人身上病痛,你以良医的身份尽到良相之责,而且做得很出­色­。这比单纯的治病救人更有意义。”

她叹了口气,“这是个俗世,善良在俗世中往往是最软弱的、最可欺凌的,所以为了真正的善良,我们也只能用一点看上去不善良的手段。”

乔烟眉笑了,苦笑。

有时候,杀人也是救人,这她早已明白,只是……

唉,生活给她的种种教导,比书本上的更实用。

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道德总是粉饰太平,总是为我们虚构出一个雍雍睦睦的大同世界,而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年轻的我们总是在现实中碰个头破血流后,才渐渐地认识到生活的残酷与冷漠。

唉,这个俗世。

“好了,坐吧。我们是不是该谈点别的了?对着良辰美景,不如说点风花雪月……”杨小玉建议,她手里擎着一枝百合。这月这夜,连豪爽的她,也沾了几分仙气。

乔烟眉笑了,刚才的气氛也的确是有点紧张。

“好好的花­干­吗要摘下来。”龙琪则皱眉责备她的秘书。

“好好的花­干­吗不摘下来,它反正要枯萎,反正结局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趁花开早摘枝?”杨小玉看着龙琪,似乎语带双机。

乔烟眉也听出来了,看着龙琪,龙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她的手很美,上天对她真是格外开恩。

杨小玉从邻座拎了一个石凳过来,约有几十斤重的石凳她拎着像是提着一只­鸡­,她大刺刺地坐在那两人中间,拿起一个梨狠咬了一口,“爱情就跟花一样,该折就要折。等到花瓣零落,就什么都迟了。”

她这就开始谈论风月了,说着还看着龙琪。

龙琪则看着天边的明月,叹息,“月亮多美,也许嫦娥是对的,她寂寞可她安宁。”

为什么要提起嫦娥?嫦娥真的快乐吗?这世上又有几个女人愿意做嫦娥?

乔烟眉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儿什么了。

“两年前──”她一开口就把话题扯得很远,“两年前,我将近毕业考试,我想放松一下自己,就从省城来到这里,我听同学说,这里有座翠屏山,相传是位得道仙姑羽化之地,风景绝佳。于是我就一个人来到这里。”

“你一个人?不害怕?”杨小玉Сhā话。

“别的同学都在忙着应考,没空。再说,怕什么?我来到这里先找了个旅馆,然后就进山了,风景的确不错,我逛了一天,黄昏时,在山洞里发现了游自力。他受了几处枪伤,尤其是大腿上那一枪,已经发炎化脓……”乔烟眉看着龙琪,对方眼中已经涌上一种伤痛,自己受了伤的那种切肤之痛。

她接着说:“他是因为等你才遭人狙击,他等了你很久,你始终没来。”

这话中隐藏着一种的谴责。──你为什么不来?

龙琪别过头,很久,“谢谢你!”

谢谢你!

可一个谢字又如何了得!

──“我们是欠了她的,但不是上辈子,而是这辈子。这辈子欠的,这辈子一定要还清,否则等到下辈子,利滚利,不知又会欠下多少。那就当牛作马也未必还得清了。”──这就是这句话的出处吧。

“不用谢,我是医生。”乔烟眉说。

龙琪叹了口气,“他先找的是龙欢,可龙欢却没有告诉我。”

“为什么?”乔烟眉问。

“这还不简单,怕他妈红杏出墙。”杨小玉点破事情的实质,解了龙琪的围。

乔烟眉看了一眼说话者──在关键时刻,她帮的还是龙琪。

“不过可惜,他妈的心恐怕早就不在墙内了。”杨小玉又说。这话说的可就不妙了。

“杨小玉!”龙琪霍地站起来,看得出,她已经震怒。

“我说错了吗?这些年你快乐吗?你跟文室关系好吗?你的心在你的婚姻上吗?”杨小玉缓缓地站起来,盯着龙琪,“你生气了,因为我说的是真话,对吧。”

──其实只有真话,才能真正地令人破胆惊魂。

人­性­是脆弱的,人人心中的自己其实都是想像中的自己,而并非是真实的自己,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面对自己,不敢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所以要说到欺骗,人被自己骗的次数绝对多过被别人骗。

“你为什么老是藏着掖着,其实你就算不说,‘它’也依然存在。讳疾忌医是危险的。乔大夫,你说呢。”杨小玉步步紧逼。

“小玉说的对。”乔烟眉说。

龙琪慢慢地坐下,一枝深秋的桂花悄悄地伸在她肩头,撒下了一抹浓香,是不是它也想知道她那浓得化不开的心事。但她的心事又怎么会轻易地说出来?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我其实很想见到他,但等我知道他的消息,他已经在南城监狱,被市刑警队的人特控。我想尽办法进去见到他,他告诉了我一切。”

“我听说,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乔烟眉道。

“我们用的是­唇­语,小时候常玩的一种游戏。为了保密,我们说的是回文。”

“回文?回族的回语?你会说回文?”

“是!我在新疆出生也在新疆长大。”

“噢!”乔烟眉点头,“他跟你说了遇见我,让你保护我,是吗?”

“我一直在找你。”

“你找不见我,因为我不想被你找见。”

“为什么?”

“因为她不相信你。”杨小玉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刻直指人心。

乔烟眉苦笑,“是的,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我不怕死,但我怕白白地送死。”

龙琪看着她,“这两年,你过得很苦吧?”

乔烟眉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

她承担过什么?她又遭遇过什么?想必,她也是打死不会说的。每个人,都有不愿告诉别人的心事。尤其是在不堪回首岁月里积攒下的痛苦心事。

龙琪看着她,她理解。“那你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相信了。”乔烟眉说,“其实这两年来,我一直都想见你,想知道他在你心中的分量。”

龙琪先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地说道:“他曾经是我的恋人。”

──她终于说出口了。

“是哪种恋人?”这次,乔烟眉杨小玉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沉重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

“恋人还有哪几种?恋人只有一种。”

“哪一种?”乔烟眉追问。她发觉跟龙琪说话很累,她像一口深井,得一点点地往外掏。

“他相信我我也相信他。”

“就这?”乔烟眉多少有些失望。“其实我是想知道你们这个……啊,那啥──”

“她是想知道你们有没有拥抱、接吻、上床。”杨小玉说话总是横冲直撞,有时实在让人难堪。

“我倒真希望有过。”龙琪苦笑。

这么说就是没有喽!乔烟眉似乎更失望,她居然追着问,“你,不想吗?”

她是医生,尽管看上去人比较文雅,但对有些生理问题,总归是想得比较直白。

龙琪苦笑,“自力当时才17岁。”

“哦!”乔烟眉和杨小玉同时心领神会──不是不想,是瓜还没熟。

龙琪看看这年轻的一代,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你们还年轻,等再过些年就会明白──人与人之间,相信比相爱更难得。”

“那你们当初又为什么会分开?”乔烟眉问。

“为什么?”龙琪喃喃自语,“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问自己,然后有一天在吃饭时我突然顿悟──我原来是一个人,不是神。”

我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有办不到的事,有达不到的目的。人不是万能的,不管你是什么人。所以老百姓常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乔烟眉明白,她也是人,一个普通人,一个常常充满希望却又常常失望以至于绝望的人。

她轻轻地说:“我其实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因为我出生在一个医生世家,每天面对的都是活生生的生老病死,没有半点浪漫可言。虽然也在书上看过那种生死相随的爱情,但我还是不相信,两年前我见了他,没想到一个男人会那样痴情,会那么长久地惦记着一个女人。所以我开始有点相信了。”

杨小玉这时Сhā了一嘴,“可惜呀,这个笨蛋爱错了对象,自古多情空余恨。所以活该他倒霉受罪。”

龙琪闻言一震,她的脸上,浮上一种无以医治的伤感。──心病难医!

她摇了摇头,“不,小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其实……算了。”

乔烟眉看着她的伤感,暗暗掐了一下杨小玉,“你成心。”

“我就是成心的。不让她痛,她就记不住这个教训。”

“记住又怎样?”

“如果还有机会爱一次,她就不会轻易放弃。”

“还有下一次吗?”

“爱情是一种命运,轮得到谁,轮不到谁,皆有定数。”

乔烟眉听得这话,不由心里一动,没来由地想到了小方,她看着杨小玉,对方显然跟她动得是同一副心肠,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一乐。龙琪却没有听到那两人的嘀咕,也许是想缓冲一下那份难以平静的心绪,她站起来,走入花丛深处,其时,月上中天,清辉皓然如积水空明,花影如菱荇浮动,花园在空中,风来影动,恍然应了一句诗──海上有仙山,人在虚无缥缈间……

良辰美景奈何天!

奈何!上天在创造了美景的同时又生出了多少的无可奈何?

……

“喂,老眉毛,你刚才给她扎的那一针,到底是治什么病的?”杨小玉开口问道。

乔烟眉很吃惊,“怎么?你每天跟着她,你会不知道?”

杨小玉耸耸肩,“废话,我又不是医生。”

乔烟眉微微一笑,接着又叹了口气,故作深沉,一言不发。

“有屁快放,小心憋着。”

乔烟眉还是不说话。

杨小玉这下急了,“到底什么病?很严重?没药可救?”

乔烟眉笑了,“瞧你急的,告诉你,不是什么大病,而且呢,药特别好找,遍地都是。”

杨小玉被对方说得心痒痒,“遍地都是?那是什么药?”

乔烟眉眼睛转了转,“你说,咱们中国最不缺的是什么?”

“最不缺的是什么?是土地,我们国家地大物博……”

“得得得,拉倒吧,谁要你背地理课本,想点实用的。”

“实用的?”杨小玉皱着眉头,使劲琢磨,但还是想不出来,“得,你告诉我吧,算我笨,行不行?”

乔烟眉笑意闪烁,“说你笨你还真笨,咱们国家最不缺的是人!”

噢!杨小玉开窍了。

乔烟眉意味深长地:“咱们十几亿人口,除了女人,就是男人……”

“你的意思是说……给她找个男人?”杨小玉笑。

“她­阴­阳失调,所以导致心烦失眠。”乔烟眉笑一笑,故意压低声音,“至于怎么治,那就看你的了。”

“哇,看不出你一付仙女下凡的清纯样子,说起话来这么赤­祼­­祼­的。”杨小玉大笑起来。

“我是医生。”乔烟眉腰一挺,“医生要讲科学,科学的终极目的则是追求真理,而真理呢,就是赤­祼­­祼­的。”

杨小玉笑,“好,我喜欢。不过──”

她到这儿转了个弯,看着乔烟眉,“你能看出别人的病,却看不出自己的病。”

乔烟眉脸­色­有点变,“我有什么病了?”

“心病,”杨小玉轻轻地,意味深长地,“有一个死结,打在你心里。所以,你不快乐。如果你不解开它,你永远也不会有快乐。”

乔烟眉沉默。眼神变得凄迷。

杨小玉继续说:“为什么不为自己治一治。”

乔烟眉说:“医不自治。”

“不,”杨小玉摇头,“这种病,除了自己,谁也帮不了你。”

乔烟眉叹了口气,“行,别说我了,你不也有个心病?”

“我?”杨小玉见对方的矛头突然指向自己。

乔烟眉眼神一闪,掠过一丝杀气,“告诉我,你隐姓埋名潜伏在龙琪身边到底想做什么?”

杨小玉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少管闲事,小心我杀了你!”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生与死,是老天爷定的。”

“人定胜天。”

“那你­干­吗还不动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还是你先说吧,否则你就没机会了。”乔烟眉压低声。

“怎么着,莫非你还想动手不成?我可是正宗的少林弟子。”杨小玉虚张声势。

乔烟眉笑,“算了吧你这个笨蛋,你还装呢,你的底细连我都看出来了,龙王爷她能看不出来?她是什么人,她眼里能揉得下沙子?”

“那你说,她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把我留下?”

“你不是同­性­恋吗?”

“放屁!”杨小玉突然动手扭住乔烟眉的胳膊,“你可以污辱我,但决不许你污辱她。”

这么忠心耿耿?“好,算我错了,你快放手,胳膊都要断了。”

杨小玉松开手,乔烟眉揉着胳膊,“该死的杨小玉,你还真动手,小心我揭了你的画皮。”

“画皮后面的我更美丽。”月光下的她风姿俏丽,俨然一尊英姿楚楚的狩猎女神。

“算了吧……”乔烟眉正要说点什么,龙琪走过来。

“你们俩在嘀咕什么?”

“随便聊聊,小乔说她按摩技术很好,今天晚上她要免费为咱俩按摩,对吧。”杨小玉揉着手腕说。

“是,是,没错。”乔烟眉一叠连声地答应着。说完,想起什么似地,“对了,下午有个男人去医院看我,他是……”

“他叫扈平,是自力的朋友,专门回来赶这场接力赛的。”龙琪说。

“你以前认识他?”乔烟眉问。

龙琪摇头,“自力跟我提过,半个月前扈平在法国给我发过一个传真。”

“那你就能决定相信他?”

“我知道一点他的过去,他的履历表明,他不太像是个好人。所以我才相信他。”

乔烟眉苦笑。

──好人是不值得的相信的,在这个年头。

在这个年头,好人无非有两种,其一,是无能;其二,欺世盗名。

然而,德行的实施需要一种能力的支持;德行是沉默的。不具备这两点的所谓好人,怎么可以算得上是“好人”?

行善事居善名,那是一笔另类“生意”。名与财的等价互换。已经与“好”与关。

以此类推,扈平看上去不像好人,说不定就是好人。

这就是纷繁世相之下的真实,要看清这个底蕴,那真得有一双慧眼。

“行了,我们也该休息了,明天还有一场好戏要演。”杨小玉笑着张罗。

“可是,这戏一开场,我们可就没有退路了,是生存还是毁灭,就由不得我们了。”乔烟眉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她看着龙琪,“尤其是你,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或者还会带累家人……”

话没说完,杨小玉乐了,“得得得,别耸人听闻了,哪有那么严重。就算是,也不用吓成那样。走,我饿了,先吃点儿饭,再洗个澡。”

她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放在心上。

龙琪也笑了,问乔烟眉,“你的按摩技术真的很好吗?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洗个澡,你给我俩按摩按摩。走!”

有什么大不了,就算明天还有更坏的消息,今天不也一样得吃饭洗澡吗?得快乐时且快乐,预支痛苦,就意味着你会有双重痛苦,划不来的。

《千机变》第06~07天 作者:金英

第六天(一)

小方半梦半醒,听得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又有玻璃的破裂声,但却是柔柔的软软的,他就在一种柔软之中升腾、下坠,好像是在突破某种极限,又好像是在真空中无力地挣扎……

“我怎么了?”他想要接触到一块坚硬的土地,或一堵坚韧的墙壁,甚至一棵树,一朵花,他想要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但,没有,他在一个黑洞中飘浮,漆黑漆黑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而现在,好像也已经不存在。天在哪里?地呢?他陷入了远古洪荒朝代的混沌浑噩中……

突然,他在急速地下降,像一颗流星,从生命的天幕上被摘下扔进了茫茫然的宇宙……无比渺小地无比虚弱地坠落着,真的是在坠落,坠落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也不知坠落了多久,好像是一生一世,好像是无穷无尽,终于,耳边“哐”一声巨响,他被摔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天哪,他终于摸到地面了,他一阵欣喜,但乐极生悲,又晕过去了。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身子下边是什么。还好硬硬的,不,不光是硬硬的,还软软的、滑滑的,到底是什么?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拢”帐子,为什么叫一“拢”?因为那帐子就像烟雾一样,淡青­色­,飘飘渺渺,恍若山间的孤云出岫,又像傍晚农舍依依的炊烟,那么不可触的东西,只用一根绯红­色­的丝绦款款轻系,就合成了一“拢”。

他再透过沙帐向外看,目之所触,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对面的轩窗下,放着一支古朴的紫檀花架,上设一玉­色­瓷瓶,镌缕着淡青­色­的釉纹,瓶内Сhā着几枝桃花,淡白轻红,煞是动人。花架旁是一个雅致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些胭脂花粉,珠钏玉钿,正面墙上挂着一只宝剑,显然是用了很久的一把剑,剑鞘都有点落­色­,剑柄都已生锈,但那种森森剑气,却透过剑鞘强劲地向外吹拂。门上挂着珠帘,风动珠摇,璀璨生辉,琳琳成韵。

这是什么地方?

小方想起来看个究竟,但浑身发软,闭了闭眼再看自己身上盖的,却是清光内蕴的贡锦,桃红底子上绣暗红­色­团花,喜气盈盈,富贵逼人,一呼一吸间,竟有一股幽香直入肺腑。

这分明是一个古代女子的闺房。他大吃一惊,翻身起来,掀开珠帘走到外间,迎面是一个大大的书案,上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着公文和信函,小方走过去,凭他的古玩知识,发觉砚是端砚,墨是徽墨,笔是湖笔,都是上好的珍品。连那笔架、镇纸,也无一不是好的。书架上一迭迭线装书井然有序,纸香淡淡;墙上挂着一幅字画,山水烟云气象万千,看来这位屋子的主人颇为好学。门边,伏一青铜宝鼎,自孔窍中吐出袅袅轻烟,芬芳馥郁。庭外,芭蕉冉冉,竹叶青青,夭李妖桃,绿瘦红肥,生机盎然。这是什么地方?小方越看越心惊。他回过身,竟看到对面墙壁之内,嵌着一面大大的铜镜,镜中有一个少年,俨然电影中的古代佳公子,白衣翩翩,眉目清扬。

“你是谁?”小方问。

对方嘴­唇­翕忽,却无声,小方疑惑,伸手摸摸脸,对方也伸手摸摸脸,小方挠挠头,对方也做了个相同的动作,小方这才明白,镜中人原来就是自己。再一看身上,他竟然穿着白­色­的丝袍,腰间系一根极罕见的紫玉带,头上堆着盘云髻,俨然是古人装束。

他心内大骇──怎么回事?

“来人哪,有没有人在?谁在这里?”小方扯着嗓子大喊。

从旁边一个小偏门中出来一个垂髫少女,淡紫衫儿,腰间系一杏黄丝带,清光似水的圆脸上脂粉不施,只在乌黑的发间Сhā了一支碧玉簪。

“小王爷,您醒了?”少女娇声呖呖,如黄莺出谷。

“小王爷?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小方惊诧地问道。

少女轻言浅笑道:“我是你的丫头黑妞啊,你都晕了好几日了,如今醒了倒越发好了,索­性­连我都不认识了。”

“丫头?”小方又好奇又好笑,“你在搞什么鬼?”

“小王爷,看来你还没好,要是你师傅在就好了,她煞气重,能镇邪。你不知道,有好多人家过年的时候都在门上贴她老人家的画像,驱魔避邪。”

“我师傅?我还有师傅?”小方开始糊涂了。

小丫头黑妞听了他这话惊得跳起来,好像她听到的是一件亘古未有的奇闻,“小王爷,你不会连你师傅也忘了吧?你刚才在梦里还叫她的名字呢!”

“我喊谁的名字?”小方更糊涂了,“等等等等,你叫谁小王爷?”

“你就是小王爷啊,东方家族世袭一等王。本朝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异­性­从不封王,但东方祖上随先皇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所以破了此例。铁券丹书,四海皆知,到您这儿,已是第五代了。你是东方家族的惟一继承人,东方元康,东方小王爷。”那黑妞说这话时表情极其认真。

小方越听越糊涂,他一个20世纪的刑警队长,怎么会变成小王爷?还有个名字叫东方元康!这是谁跟他开玩笑?他不相信,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对了,他想起来了,他本是一头短发,现在则梳着盘龙髻,这肯定是假头套,他使劲一揪,天哪,疼死了,这头长发居然是真的,这盘龙髻全是他的头发,天哪!怎么回事?小方的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一种对自己的现在及未来完全茫茫然的恐惧。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小方的声音在颤抖。

一个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且是在遥远的古代,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不会是死了吧?”难道大白天见了鬼?

黑妞扑哧一乐,“您没死,这也不是阎罗殿,这是皇宫。自打你生病,王爷请了无数名医都没有见效,皇帝就宣你进宫,正好你师傅不在,就让你住在她的别院──听月小筑,好让太医随时为你症治。你不知道,你已经累坏太医院多一半太医了。”

什么太医,什么皇帝,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到底是谁?”小方火了。

“小王爷,你没事吧?”黑妞吓了一跳,用手抚了抚小方的额头,“没发烧呀!”

小方推开她的手,他隐隐感觉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但会是谁呢?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没有一样不是真正的上等货­色­,要备齐这些,可花费不赀。难道,是陆薇?她在跟我开玩笑?她几天不见,就是躲在一边弄了个这样的“机关”来逗他开心?看这手法倒是像她的作为,但,这得财力物力人力呀!她想玩,还得有人肯投资呀。

算了,先不管它,看看事态的发展再说。小方打定了主意。

“陆薇在哪里?”他突然问。如果是陆薇,这位自称是黑妞的小丫头一定露馅。

不料对方睁大双眼,“陆薇是谁?”问罢,她笑了,“不会是小王爷你的相好吧?哼,刚才梦里还叫你师傅的名字呢,平常还跟我说悄悄话,说你除了师傅哪个女人也不喜欢。全是假的,怪不得你师傅不理你呢?”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我师傅?我师傅是谁?怎么还是个女的?”

“完了完了,小王爷谁都可以忘记,惟独不可以忘记师傅,可见你真是病得不轻。”

“我没病。求你告诉我,我师傅是谁?”小方对自己的这个新角­色­感兴趣起来。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跟他玩。给他编了一套辉煌的家世,还弄了一师傅。

“你师傅是天下闻名的安大人安若素,现为刑部尚书,听讼明诀,断狱如神,善从细小处勘查情由备细,隐曲微妙。曾一年内理清刑部滞案一万余宗。不光如此,她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端的是天下奇材。”

噢,会破案,听起来倒还是一位同行,不过,她有这么厉害吗?小方听黑妞这里大吹法螺,心里只是不信,“有这么玄?”。

“你还问!当初人家还不愿收你为徒呢,还是老王爷求了皇帝陛下,皇帝颁旨,安大人才奉旨收徒。你还美呢。”黑妞撇嘴。

事到如今,小方也没办法了,既然有人花钱为自己演戏,他不如将错就错。

“这是什么朝代?”他问。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在20世纪。

“你连这都忘啦?亏你还是王侯血脉。告诉你,这是四海臣服的大唐帝国。”

大唐帝国?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唐朝?

“你知道武则天吗?李世民呢?还有杨玉环?”小方忙问。能回唐朝走一遭,领略一番大唐盛世,也是美事一桩。

黑妞摇头,“你在说什么?谁是李世民?谁又是武则天?杨玉环我倒知道,那不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杨嬷嬷的养女环儿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杨玉环怎么会是人家的养女?这位黑妞既是大唐子民又是王侯公卿之家的婢女,怎么会不知道天子的姓名?难道中国还会有第二个大唐帝国?

“你们这是哪个大唐?”小方问。然后想起大胡子麦考尔博士给他讲过的故事──“其实我们人类的文明早就追溯到了6500万年前……在6500年以前,我们的地球就是一颗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人间天堂,人类创造了极高的文明,他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然而,在6500万年以前,核战争引发的大洪水和核冬天毁灭了人类以及他们创造的一切……以后地球又经过无数年的休养生息,又兹生了一批人类。”

难道这是史前文明的另一个大唐帝国?难道我真的是穿越了时空遂道进入了四维空间的另一个断层?

难道我真的像那个19世纪美国田纳西洲的农场主大卫。兰格一样,突然从20世纪消失来到一个我不熟悉的时空?

──方,我们一般常把时间比作一条笔直的长河,在这条长河里……汉朝、唐朝、宋朝、元朝是与我们平行存在的,与我们同处于一个三维空间……它们是我们看不到摸不着的‘隐形’世界,这就是‘交叉时序’。

难道……我真的是东方元康?是一个史前文明强盛帝国的王侯贵族?

不,我不相信!不会这么巧吧?为什么是我……落在了这里?

这比打彩中奖都难吧?

──“我们人类现在还没有办法回到过去,只有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者你身上带着一种特殊的磁场,可以冲破三维空间的界线,那你就可以重温历史旧梦。不过,你也可能永远也回不来。目前,我们还不能够在四维来去自如。”

天哪,不会吧!如果眼前这一切是真的,那我是不是就永远也回不去了?就永远也见不到那些同事和朋友,还有……龙琪!

龙琪!一想到永远也回不去,小方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她!为什么不是陆薇?不对,陆薇我不是已经想过了吗?小方安慰自己。

“小王爷,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事?”黑妞这个俏丫头关切地问。

“带我出去转转吧。”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或者,这真的是个玩笑呢!不如出去走走,再大的骗局,也大不过天吧。

“您身上觉得好些了吗?”黑妞问。

“好些了。”

“那好。”黑妞带上帕子,拂尘,还在小几的碟子里抓了两把松子糖,“小王爷你最爱吃这个了。其实你本来不爱吃的,只因为你师傅爱吃,你也就爱吃了。”

“是吗?”听这么一说,小方好奇,“我就这么倾心于我那位师傅?”

“那可不!”黑妞娇言婉转,边说边搀着她的小王爷元康,“您小心,摔着了老夫人要怪奴婢的。”

“老夫人又是谁?”

“你的娘亲啊!”

“那,那我自己没有夫人吗?”小方提心吊胆地问,自己现在已经有爹有娘有师傅有丫头,可千万别弄出个老婆来,坏了他的贞洁,他可是一直守身如玉。好在小丫头的话让他松了一口气。

“你当然没有,若有,怎么会心心念念地牵挂着你的安师傅。”

哼,又是安若素,这个女人是何方神圣,引得这位小王爷神魂颠倒。

“安师傅现在人在哪里?”小方不得不有此一问。

“她去了泉州,那边有个天竺富商全家遭人杀害,这起案子颇为血腥,引起当地番商的不安,所以皇帝陛下特派安师傅查案去了。唉!”说罢,黑妞叹了口气。

“噢?”一听谋杀案,而且是古代谋杀案,小方的兴趣马上来了,“不如,我们也去泉州看看?帮着把案子破了?”

“那可不成。”

“为什么?”

“你现在不是病着吗?”

让对方这么一说,小方也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

“再说,你又不是刑部的人。”

刑部?哼,刑部有我们警察厉害吗?

只听黑妞又说:“你放心,天大的疑案只要有你的安师傅在,准能找出真凶。”

那个安若素她有那么厉害吗?小方颇不以为然。

两人说着出了庭院,小方记得20世纪是秋天,这里却是湖水清澈荡漾,岸边垂柳吐出鹅黄­嫩­芽,地上草­色­若有若无,茸茸如丝。庭园内花木开得也好,桃李云蒸霞蔚,梨花皎皎如玉,迎春花灿烂如金……分明是孟春景­色­!若有人跟他开玩笑,也不可能时序逆流,四季颠倒,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点!难道,他真的是这个大唐帝国的小王爷?

小方多么不愿意承认,可是,眼前的这一切又如何解释?

放眼望去,这里确实是皇宫内院,花木扶苏,新绿初发,红墙碧瓦勾檐翘角亭台楼阁嶙峋假山均掩映在郁郁葱葱之中。

──“方,我知道你不相信,但这是科学。你们古代有位哲学家叫王阳明,他是个唯心论者,他认为他的心就是整个宇宙,他认为这个世界存在就存在,你犯了跟他一样的错误,不相信你没见过的一切。”

麦考尔的话言犹在耳,使得小方的心情极度郁闷,现在已经不是他没见过,而是一切都摆在他眼前,但他又怎能相信,他昨天还是一位声光电子时代的刑警队长,今天突然成了一位上古时代的王爷,这叫他怎么能信服。

他走上高处的一个小亭中,这亭子想必是年代已远,楹联字画都有点模糊,石几石凳已磨得有些发亮,地砖的缝隙间还冒出细细的小草儿,畅意地随风摇摆。

“小王爷,您渴了吧,我该给您带壶茶来,都怪白丫那个小蹄子,趁空就溜出宫去讨清闲,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黑妞擦着汗抱怨着。

小方听着她的话,突然觉得他这些个丫头的名字也忒俗了点儿──如果那个白丫也是他的丫环的话。他想起《红楼梦》中的袭人、莺儿、紫鹃、侍书、入画、司棋,瞧人家那名字叫的,透着簪缨贵族王侯世家那种隐隐逼人的雅致,便问:“你们的名字怎么这么不雅?”

黑妞见问,忙道:“小王爷定是忘了,我以前叫紫衫,因爱穿紫衣,白丫叫碧痕,喜穿绿衫,但小王爷嫌拗口,说有个名儿叫就成了,什么紫呀碧的,就把我们的名字全给改了。”

小方苦笑,原来是他自己改的。

走了半天,他觉得有些累,正待在石凳上坐下,黑妞忙过来把一块坐垫放在石凳上。小方愣了一下,心里马上一暖,他还从未让人如此体贴过。再看这块坐垫,全是用各­色­上好的绫罗绸缎的匹头契成棋盘格子样,五彩斑烂,十分好看。唉!连一块坐垫都如此讲究,除了真正的天皇贵胄,谁家能做得到?

“谢谢你,黑妞。”

“谢什么?奴婢是小王爷的丫头,服侍好您是应该的。”

小王爷、奴婢,唉,小方沮丧地坐下,看着满眼春光,心内涌起无数闲愁,无论多么­精­巧的布局都会有破绽,他本以为可以从细小处找到人为的痕迹,但他找不到,一切都是天衣无缝。

他摇了摇头,这时,听到一阵琴声,琤琤琮琮如空谷鸣泉,在一派绚丽烂漫的旖旎春­色­中,显得清扬激越,爽人耳目。美啊!

小方正待问,黑妞却欣喜道:“是黄师姑在弹琴,她一般不动音律,常人难得一听,不料今日却在这里抚琴,真是有耳福。”

“黄师姑是谁?”小方问道。

“唉,也难怪,你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哪还认得黄师姑。黄师姑芳名黄阿绣,乃得道高人,方外仙子,奇门遁甲星相医卜无所不能,不光­精­于象数通天彻地,就连各地的风土人情她也了然于胸。”

“噢,你怎么叫她师姑?”

“她跟你师傅安若素以前均是天下第一帮派庆云堂门下悍将,还有神农谷弟子元贞、花花公主贾亚男、金算盘索真真、妙手空空林九儿,她们六人入朝后为臣后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分据兵、工、刑、户、礼、吏六部尚书,手握重权,功勋卓著,威震朝野。是大唐的股肱重臣(详情见《定风波》)。”

“你,你说什么?什么神农弟子花花公主又是什么金算盘的,还手握重权,股肱大臣……你给我细说一遍。”小方越听越糊涂,敢情这整个儿一母系社会。

黑妞看着小方,叹息,“算了,你也别问了,这里边故事多了去了,我一时也给你说不清楚,等你病好了自然就想起来了。还是听琴吧,今日听过,明日还不知能不能再听。”

见黑妞说得这么玄,小方便问:“怎么不能再听了?只要她人在,总会偶尔弹一曲的。”

黑妞却说:“怕是明日一过,就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边关战事吃紧,她们5 个要去打仗了。”

“她们还打仗?又怎么是5 个,刚才明明数的是6 个?”

“你看来真是什么都忘了,林九儿两年前在洛河平叛时被叛军乱箭­射­杀在激流中香消玉殒。如今,恐怕已经是芳魂渺渺,难寻踪影了。她这一去不要紧,兵部的大权还落在吴天明吴大将军手里,他与安大人她们可是政敌。”

噢,这故事听来还真是曲折离奇,有空一定好好听一听。

“为什么要她们几个女人去边关?大唐帝国的男人们都去哪儿了?”

“男人?哼!”黑妞冷笑一声,“自古以来男人都是功名利禄高于责任义务,身家­性­命大于正义公理,听起来是满口的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实际上是满腔的据天下为己有的狼子野心。”

这话不免太毒了,着实令小方心惊。

男人就是这副德行吗?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错的,一部《三国》,便将男人的特质说了个尽,智械机巧,勾心斗角,绕来绕去全是一个字:利!

更可恶的是这些逐利之徒竟被包装炒作成英雄与智者。

什么世道!

小方叹了口气,走到亭边,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弹琴之人,对方在一个画厅中,飞卷的檐角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桌一琴还有在流云般衣缕中闪现的一双手纤纤玉手。

古人常把女子之手喻为葇荑,虽然距离遥远,但小方还是可以看这双手白皙玉润,莹莹生辉。而那又手下的琴声,直如天河之水轻扬,飞珠溅玉……那双手的主人又该是怎么一副样子?小方不由心生遐想。──古代的美女就是比现代的多几分韵味。

“我们去看看黄师姑。”他说着便迈开大步。既然故事这么­精­彩,加入进去轰轰烈烈一番又有何不可?既来之,则安之。

“好吧,去见见也好。”黑妞带路。引着他下小山,渡曲沼,过回廊,穿绿荫,真是曲径通幽九曲回肠柳暗花明,这才来到那座画厅。

小方走了一身汗,他看得明明不远,却走了这老半天,真是深宫内院深如海。如果是有人跟他开玩笑的话,那这个成本也未免太高了点儿。而且,这个成本不是陆薇能出得起的。那会是谁呢?

黄师姑一身道姑装束,雪白的衣袂随风流转,裙裾翩然,只一个背影已是玉骨珊珊,俨然风尘外物。

这黄阿绣仿佛知道是身后有人,收曲住音,回过身来,只见她眉如烟笼,目含秋水,额上贴着一鲜红的梅花状花黄,见到小方,她又惊又喜,“是康儿,你好些了吗?可以出来走动了吗?看上去气­色­不错。”

她的声音亦如雨后山谷中的一缕清风,令人闻之忘俗。小方看得已是痴了,黑妞推了他一把,他才醒悟过来,对方是在问他,他现在的身份是小王爷东方元康,那“康儿”叫的定是他了。他忙答道:“我已经好多了,只是以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黄阿绣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小方应答着,猛然发觉她恍若一人,却想不起是谁。“你们要去北疆抗敌?”面对上古的仙子,小方的话也不由文绉绉起来。

黄阿绣先叹息一声,“也不知为什么,从去年开始,突厥屡屡来犯,今年更是来势汹汹。蓟州已然落入狼口。”

“那、那……”小方想了想,“你们不是文职吗?那武将呢?”

虽然历史学得不甚­精­通,但古装戏总算还看过几集。

黄阿绣摇头,“道德文章一向是粉饰太平的,遇到危难,谁还会出来充好汉!”

“那些人真的就那么怕死?”小方问。

“倒也不全是怕死。眼下皇帝沉疴在身,储君尚年幼,皇后入宫才三年,理政不力,废太子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朝廷局势朝左暮右,如一叶激流中的孤舟,大人老爷们都各抱算盘,千般计算,生怕错走一着,丢了如花前程。这种情势下,谁又肯离开京师一步?”黄阿绣解说道。

“那你们……就不怕吗?”小方不禁担忧。

黄阿绣微微一笑,“怕也得去。总不能让老百姓看我们这些政府官员的笑话吧?平时人五人六,一遇到危难就一副脓包势。失了体统威严,谁还肯纳税养官?”

她说着站了起来,“只是可惜呀……”

“可惜什么?”

“你刚也说过了,我们是文官,虽然有点儿拳脚功夫,也只限于短兵相接,谈到马上征战实非所长。康儿你偏在这时候病了,要不,你家学渊源,胸藏兵家战术,这次跟着大军北上,也可以帮衬一二。唉!这也是劫数。”

“我……”小方想说什么,却被胸臆间的什么给挡住了。──他不是东方元康,东方元康是什么人,他一无所知。

“明日沙场点兵,圣上已封元贞为镇北大元帅,封若素为大军先锋,明日校场听封接金印,。本来半个月前就应北上,只是若素在泉州担搁日久,如今北疆狼烟四起,兵戈扰攘,已不能再延误了。”黄阿绣如是说。

听她的语气,安若素其人果真是举足轻重,整个征北大军都为她一人延期。如此一来,小方更想见见自己的那位师傅大人。

“我师傅她,明天一定能回来吗?”小方问。

黄阿绣闻言惊奇道:“你没收到她的飞鱼吗?”

“鱼?”小方惊异。

“小王爷,就是信件。”黑妞一旁悄悄提醒。

“噢?!”小方不知如何对答。

黄阿绣也不责怪,反笑道,“希望我们从边庭回来,你的病全能好了。”

小方连连点头,黑妞扯住他的衣襟,悄悄说道:“我们回去吧!”

“好好,回去。”小方也觉得自己有点碍手碍脚。

“我那位师傅真的很厉害吗?”回去的路上,小方问黑妞,“她比这位黄师姑如何?”

“这个……春兰秋菊各有各的好,没有可比­性­。不过安师傅她的确很厉害,不光是断狱如神,她的武功也很高,她有一把蓝剑,能御剑凌空,千里万里,转瞬即到。这次北上,她被皇帝陛下封为先锋,其实反贪司的每一次出动,都是安大人打出第一剑,她的智慧,无人能及,许多积年滑吏都栽在她的手里,你当年能沉冤昭雪,也多亏了她的鼎力力争。”

“我?”小方更是疑惑,“我有什么沉冤?对,我今年多大了?”

“你今年22岁哦,安大人收你为徒时,你16岁,11岁时,因卷入一场宫廷谋杀案,被圈禁于上林苑,后来还是安大人破了这个离奇的案子,还你一个清白。”

哇,这位元康老弟的故事也未免太丰富了点儿,而其中的情备细恐怕一时也难以知道,不如先紧要的问一问:“喂,你刚才说的那个反贪司是怎么一回事?”

“10年前,朝政混乱,官吏贪墨,民不聊生。偏偏这当口了,有不少死去很多年的人突然重现人间,闹得人心惶惶,后来庆云堂少主元贞将魔界的罗刹鬼使逼回绝地魔域。皇帝龙心大悦,召她们入朝,成立反贪司,以整饬吏治。”黑妞一张利口,说起往年旧事,琅琅上口,如数家珍。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小方惊诧不已。她不过是个丫头。

黑妞得意地一笑,“相府家的丫头七品官。我虽然是小王爷你的小丫头,但常常出入反贪司,跟元宝月牙她们相交甚厚,所以知道很多道理。”

“元宝月牙又是谁?”小方又听到两个陌生的人名。

“她俩你也忘啦?”黑妞不满地摇了摇头,“元宝月牙分别是安大人的丫头和书僮,你每次去看安大人,追着她俩满口姐姐姐姐叫着讨好人家,你倒全忘了。你这病也病得奇怪,该忘的全忘了。”

黑妞噘着小嘴,俏皮中露出娇憨,加上温言呖呖,煞是可爱。

小方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子。

“偏是这个毛病你倒没忘。”黑妞捂住后脑。

小方不由笑了,“我以前常打你的后脑勺吗?”

“可不是。”正说着,忽然向北一揖,高呼:“太子殿下,北靖王家家臣黑妞给您恭祝金安,要您长命百岁。”

“免礼吧!”一声清脆的童音在花间响起,“呀,这是元康哥哥吧?你可大好了,我还惦着给你送蝈蝈笼子去着呢,现在园子里花开得好,蝈蝈叫得正响呢。”

小方定睛一看,是个七八的孩童,长得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头上戴着朝冠,身上穿着明黄袍褂,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尊贵气派,俨然是未来储君。便跟着黑妞喊道:“殿下金安。”

“你也免礼吧,今天看上去好些了,那几日可把北靖王夫人你母亲给吓坏了,求神占卜,乞医问药,如今你大安了,回去好好孝敬母亲,也不枉她爱子的一片的痴心。”太子小大人似地吩咐着,“黑妞,照看好你家王爷,要什么吃的用的,只管跟我拿,别说安师傅不在就生分了,论起来,我跟元康也是同门师兄弟,千万别因为我位列东宫就疏于往来。”

“是,黑妞谨记太子教诲。”黑妞忙施礼谢恩。小方也赶快随礼。

“我还忙着呢,父皇今日在御书房召见我,我去了。元康,你若病好出宫,别忘了来东宫一趟,我有好东西送你呢。”太子袖手而言,一副君临天下的气度。

“是,元康一定去。”

辞了太子,小方问,“怎么他是我师弟?”

“安大人是帝师啊!她在京的日子就来东宫给太子授课。”

“呀!”小方惊诧,“这么能­干­?”

“那还用说!安师傅博古通今理路通透,重要的是冷酷无情当断则断……”

“停、停、停……”小方止住黑妞的话,“这作为帝师,博古通今理路通透那倒是必须的,可这冷酷无情……也算优点吗?”

黑妞看着小方叹了口气,“小王爷病了一场,怎么变成这样呢?”

“我怎么啦?”小方纳闷。

“整个儿一假慈悲还惺惺作态。”

“这怎么说?”

黑妞笑了,“咱们打个比方吧,比如小王爷你种了块地,本来长得好好地,可是突然长出很多野草,又起了蝗虫。敢问,你怎么办?”

“那还用问,当然要除草灭蝗!”

黑妞闻言笑一笑,意味深长地,“那草跟蝗虫也是天地间的一个生灵,也是一条­性­命,除了,岂不等于杀生?”

“野草跟蝗虫对庄稼有害的。”

“从人类的角度看,也许是。但换一个角度呢?”

小方一时语塞。──是啊,天地自然又不是人类独有的,别的生物也有份。你除人家,凭什么?何况现在不是哭着喊着要讲环保吗?

可是,种地能不除草除害吗?

可是……说不定你种庄稼的那块土地,以前正是蝗虫的家园。谁该灭谁呀?

小方翻来覆去地思想着,一时间竟迷茫起来。

“怎么样,想不通了吧?回头请教你的安师傅去吧。她什么都知道。”黑妞微微一笑。

小方沉吟,看来这位安若素真的是有些学问,见她的心思就更重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她一定回来,沙场点兵,她这个先锋官怎么可以不出现?”

沙场点兵,书上看过,但没真的见过,其场面一定壮观,好啊,都让我赶上了,明天一定起个大早,去校场看镇北大元帅沙场点兵。还有,他的那位“师傅”安若素明天也可以见到了。

小方兴奋起来。

(二)

“我们现在就回去吗?”黑妞问。

“回哪里?”小方心里懵懂。他在这地方是盲人摸象。

“当然是回听月小筑,我怕你累了。”黑妞说,“不过,听大夫说你这病怕是得多动动,多见几个人,慢慢就好了。”

她这一说,小方求之不得,赶快说:“是啊是啊,我是得多走动走动。”

黑妞一脸欣喜,“这几天我也在屋子里闷坏了,今儿咱们趁机好好逛逛,你要累了,我跟宫中的侍应要顶轿子抬着你走,如何?”

“啊?”小方一听,新鲜劲儿马上就来了,坐轿子对他还是头一回,“好啊好啊,就要顶轿子。”

“你等啊。”黑妞踮起脚跟向远处看了看,招了招手儿,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清秀的童子来,“小王,烦你弄顶轿子来,我家王爷要坐的。”

“是,黑妞姑娘,请稍候,轿子马上就来。”这姓王的侍应哈了哈腰。这孩子戴得黑纱帽,穿得紫绸袍,足蹬官靴,很是气派。

“他们都认识你?”小方惊奇地问。

“当然。我常跟你进宫,你又是小太子的师兄,谁不买咱家的账!”

一会儿,轿子来了,是6 个宫女抬着的一乘凉竹小轿,那宫女们均一袭白衣,腰间系彩­色­丝带,鬓云间玳瑁闪光,翠钿生辉,柳腰娉婷,娟娟姣好。

“这……”小方看得有些发呆,就算再没有心肝,也不可以让如此美丽的女人为他抬轿子,那真是暴殄天物,“算了吧,我想走走。”

黑妞菀尔一笑,对几个宫女说,“几位姐姐,小王爷今日怜香惜玉,你们先去吧,一会儿用的时候再叫你们。”

宫女们走开了,小方感慨,“这几个女孩子可真漂亮。”

“漂亮吗?”黑妞不以为然,“她们还只是些下等宫女,专营修莳花木,浆洗衣服,洒扫庭院等粗活,那些给皇帝皇后端茶递水,铺床叠被的宫女们才美呢。”

“宫女还分等级?”

“当然,下等宫女穿白衣,中等宫女穿绿衣,只有上等宫女才可以穿彩­色­的衣服。”

“噢!”封建社会,等级森严呀!

“那你就是上等丫头了吧?”小方看着黑妞的紫衫。

“那当然,自宫中的规矩一出,各王侯之家纷纷效仿,各府的丫头也就都分开三六九等。”黑妞话中不无自豪。

两人说话间,转进一道长廊,长廊尽处,是一垂花门,上有紫萝盘绕,花朵琐细葳蕤,如烟如雾,出了门,豁然开朗,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芳草地扑面而来,一眼望去,茸茸如丝,碧绿滴翠,星星点点娇黄的花儿扬洒其中,宛若画龙点睛般整个草地都鲜活生动起来。小方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跑到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儿,黑妞见主子如此高兴,便坐在一旁看着他微笑……

这是真的吗?这一切?小方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摸着绒绒如毡的­嫩­草,听着那清清的溪水从草丛中潺潺而过,还有那蜜蜂蝴蝶团团簇簇,在花上缭绕盘旋──真美啊,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倒也不错,现代文明在一定的程度上只能给人带来种种方便,却不能给人心灵上的安宁。

“我们顺着溪水走,好景多着呢!”黑妞搀起小方,为他仔细地拈去衣衫上的细草。

小方一时恍惚──她真的我的丫头?伺侯我的?我真的是小王爷?

“我渴了。”他摆起架子说。

“呀!”黑妞带着十分歉意,“我真混,光顾着逛,倒忘了带壶茶来,我本想着我们逛不远的,反正要回去。真该死,小王爷,您略等等。”

刚还伶牙俐齿的俏丫头这一刻却一脸的诚惶诚恐。见她这样,小方心里反而有点歉然,“算了,我也不是很渴。”

“那哪行,这是奴婢的职责,老夫人给我的薪俸是双倍的,就是让我照看好小王爷的衣食住行,如今连茶水这点小事都伺侯不好,日后还怎么在白丫她们面前说嘴。”说完她小跑着去了。

看来,丫环也有丫环的职业­操­守。看来,我这个小王爷也应该是真的了,一句“渴了”对黑妞便如佛语纶音。小方不免有些得意。做王爷的感觉挺好。

黑妞不在,他也不敢随便乱走动,这是帝室禁苑──如果真的是──那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砍头的危险。他只在草地上游走,看着远处着白衫、绿衫及五彩衣衫的垂髫少女静静地在长廊复壁绘楼幔阁间走过,然后又隐隐然于绿树繁花曲水流觞中,翩然若仙……

真让人遐想啊!

好其中像藏有许多秘密,不是有个词叫宫闱秘事吗?

“喂,前边那位是不是东方小王爷元康?”

小方听到有人在叫他,忙答应道:“是,我是。”

来人走到面前,是一位穿紫衣的年轻宫女,她说:“镇北大元帅元贞元大人传下话来,说明日大军北上,今晚她会去北靖王府造访与王爷作别,顺便问一问有关军务上的一些事宜,如果小王爷今日出宫,就请小王爷代为禀传,若小王爷不出宫,就烦劳您差人走一趟,禀明府上,以便及早准备。话传到了,本官告退。”

原来还是位女官,小方发懵。

“等急了吧。”黑妞匆忙赶到,后边跟看两个绿衫宫女,分别提着两个食盒子。

小方看着这两个比较上等些的皇家奴婢,果然轻纨淡弱,软媚着人,比那几个白衣女子更要胜上几分。

“天­色­不早了,不如趁空连饭也一并吃了。”黑妞让宫女将饭桌放在草地上,将菜肴一一列在桌上,共是八个菜,赤橙黄绿青蓝紫白­色­彩斑谰,香气扑鼻,黑妞又将一碗碧玉粳放在小方手边,从盒中拿出筷子,递到他手中。

小方将筷子掂了掂,非金即银,黑妞却说:“这是大理进贡来的上好的象牙筷,外箍了一层铂金。”噢!?小方如痴如醉地点点头,招呼几个女孩子,“吃饭吧,一起坐。”

黑妞拉了拉他,悄悄道:“你自己吃吧,我们都是下人,哪能跟你坐在一处,让人听见,以为我们北靖王府没规没矩没上没下没大没小呢。”

“噢!”小方这才领悟到,这是在封建帝国,他是王爷,别的几个都是奴婢,是不能跟他一起同起同坐的。

“那我吃了。”

他吃完,黑妞伺侯他漱口洗手。

“你不饿吗?”小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没让人这么着侍候过。

“我回头再说,你病着,要少吃多餐。”

小方又听她提到了自己的病,心里一动,“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也没什么啦,就是几个月前从马上摔下来,坏了脑子……”

噢,是脑震荡?

“起初胡言乱语,后来就连人也不认了。”

失忆?

小方实在感觉自己这番际遇过于离奇,他心底始终藏着一份怀疑──是谁把这个戏文编得这么好呢?对方的意图何在呢?

或者说,他可能真的因缘凑巧掉到了这个时空,这里也的确有个东方元康,而那个东方元康失踪了,正好,他小方跟元康长得很像,于是……

究竟,哪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可是警察,哪那么容易认账!

“喂,想什么呢?”黑妞问。

“哦,没什么,对了。”小方把那位女官对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倒给黑妞。

“呀!”黑妞高兴起来,“今晚咱们府上可有得热闹瞧了。”她回头跟一个正在收拾饭桌的宫女说,“烦劳这位姐姐去听月小筑走一程,告诉我家的丫头们,让她们中的哪一个不论如何即刻回府一趟,如此云云……”

“是!”两位小宫女收拾好自去了。

“我们现在不用出宫吗?”小方愣愣地问。

“急什么?府里晚上才热闹呢,我们晚上再回去。这会再逛逛,傍晚我再带你到街上走走,你也好久没上街了,我刚才看到你师傅花粉罐子里的胭脂都快没了,她明日就回来,不如我们去给她买点来,她一定喜欢。”黑妞建议。

小方一听逛街,正中下怀,他很想看看威风赫烈的大唐帝国的街景是什么样子,又听说给安若素买花粉胭脂,不由好奇,“她也用胭脂花粉的吗?”听黑妞的介绍,那个安若素简直就是一个女强人,强盗之“强”。

黑妞道:“怎么不用?安大人长得好看着呢!”

“有多好看?”小方不信。美女大多无智慧,上天不会将所有的钟灵毓秀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吧?

“特别地好看,她那种美是另一样的,眉眼五官不必说,单是她那个人,一见之下,让人感觉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又如岩岩清峙,壁立千仞。总之,她那种美,难描难画,散之成气,聚之如兰,虽­色­无艳光千顷,却领王者之香。”

听黑妞夸得如此之神妙,小方倒有点不信,“难道比黄师姑还美?”

“她俩没有可比­性­,她们的美是完全不同的。不光她俩,还有元贞、贾亚男及索真真三位,也都一个个赛过天仙,颜­色­各异。算了,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今晚你就可以见到了。”

小方无限神往。他刚见黄阿绣时,惊为天人,难道那几个比她还美?

不管怎么说,有美女看了。

“快,我们再逛逛,那边景­色­更好呢。”黑妞拉着小方的手,走下草坡,来到湖边,其时已过正午,温风淡荡,波光如鳞,沿岸垂柳薰薰,蒹葭萋萋,有一小亭翼然,立在水中央。几羽水鸟翩翩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叽啁鸣叫……

“我们去那边啦。”小方兴奋不已。

黑妞带着他,一路分花拂柳,渡过盈盈小桥,来到亭中。果然好景致,亭子周围有翠竹千竿,凤尾森森,如一团绿云缭绕,空翠爽肌。灿烂的艳阳被挡在云外,只漏下星星点点光痕,斑驳有致。好!现代城市中哪有这种与世隔绝的仙境。

若有把琴就好了,在这清幽之地抚琴自愉,乃无上快事。人心总是得陇望蜀,小方触景遐思,刚一抬眼间便真的看到一座斑斓古琴,尾部隐隐有烧焦的痕迹,莫不是焦尾琴?

“这就是有名的焦尾琴,由一位炼丹的仙师献给皇帝陛下的。”黑妞说。

“那为什么会挂在这里?”小方不解,这焦尾古琴可是稀世珍宝。

黑妞却撇了撇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天下之人之物哪一样不尽归皇帝陛下所有?与其深藏密敛以悦己,何如散落天下与民同乐?藏着掖着是寻常百姓之家所为,可不是皇家气派。皇帝陛下才没那么小气呢!他老人家喜欢远远地听琴,说是在月明之夜,琴声袅袅响起,会格外引人遐思。所以便命人把琴放在这里,若想听,就差人来弹。平常就放在这里,供人教习。一把琴嘛,又是什么阿物儿!”

这番话让小方惭愧,他这个冒牌小王爷穿上锦衣貂裘,小家子气却是脱不了。

“我们走吧。”他意兴阑珊。

黑妞看到她的小王爷心情欠佳,忙说:“那边还有好景哪。”

两人从亭子间出来,沿着鹅卵石小路迤逦前行。一路古木婆娑,香草泉渍,那浓浓的绿烟红雾深处,隐隐金銮玉砌宫阙露台绣阁朱楼幽轩短槛回廊秘室曲房鳞次栉比,碧瓦如玉,处处­精­雅侈丽,显示出财雄天下的大唐帝国的王者风范。

至此,小方已经有点认命了,除了真正的一个王朝,谁家花钱修这玩意儿摆阔!

“我们还要去哪里?”走了大半天了,才转了皇宫的一个小角落,小方有点气馁,他一ρi股坐在一块石头上。

“哎呀!”黑妞见状尖叫起来,“快,这石头坐不得的,这是老君的炼丹石,有仙气的。”

小方沮丧地站起来,古人就是迷信。

而他不是古人,他跟眼前的这一切是有距离的。

如果他真的要在这里待下去的话,未来的路,是很辛苦的。

黑妞眼珠一转,“皇宫里转了这半天你一定烦了,不如我带你去看一处天然未雕饰的风景吧,保你满意。你要嫌累,我叫顶轿子来。”

一提轿子,小方忙摆手,他就是累死,也不好意思让几个貌美娇弱的女子为他抬轿。

“算了,我还是走走吧,发发汗说不定病就好了。”

“来,喝杯茶。”黑妞竟一路提着一小茶壶和一个小盅。她为小方倒了一杯,看着他饮尽,收起杯子。

“你不喝吗?”小方问。

黑妞忙摇头,“奴婢不敢,别说叫人看见面子上不好,连自己都觉得僭越。”想必北靖王府规矩甚大,主人奴仆是不可以共饮一壶茶的。

“我们走吧。”黑妞说,“天­色­不早了。”

红日西斜,一片片的彩霞在天空恣肆横逸,七­色­铺陈。

小方跟着黑妞走了很久,突然眼前一亮,一条大河玉带般缓缓东去,碧波细细,清远幽深,荷叶新发如铜钱,点点洒洒。两岸梧桐初引,亭亭清樾,三三两两的野花笑靥迎人,芳草丛中,掩映着数楹竹篱茅舍。

“那里有人住吗?”小方好奇。

“哪有人住,那是皇帝闲暇时钓鱼小憩的地方。”

“咱们能走近去看看吗?”

“好。”黑妞走入树林中,少顷划过一叶小舟,让小方坐稳,双浆一摇,悠悠然地就飘到茅舍前。

小方弃舟登岸,推开竹篱进了草屋内,迎面一张巨大的屏风,轻纱软如烟罗,素如云岫,后有卧榻,榻旁设静几暖炉茶铛素瓷。四面轩窗高敞,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尽收眼底……

小方站在窗前心动起来──若能长居此处,待得炎夏荷花映日,乘个小舟,山南游遍,山北归来,水月光中,烟波影里……再携一心爱之人……何等妙哉!

皇帝老儿真是会享受。

这古代的山水风光也真的是好。

唉,他突然长叹一声。

本来他是想从细小的地方寻出蛛丝马迹,找到破绽,然而连这种不起眼的地方都完美得天衣无缝,存的那份侥幸之心遂一点点死去。

真郁闷,梁园虽好,可他毕竟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他在20世纪的知识和求生技能在这里大都用不上。不过还好,他现在是王爷,暂时不用出去讨生活。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不如我们出宫回府吧,今晚府里热闹非常,你也该向你的师姑们辞行作别。”

“好。”小方甫一答应,发觉左面的小山坡上有一小亭,他想登高望远,看看这个“局”设得到底有多大。

黑妞陪他上了小山,其时,已近黄昏,夕照菲微,远处青山绵绵,林壑窈窕,云烟错楚,黛­色­苍苍间隐隐有猿猴哀啼,倦鸟归林。

小方呆呆地眺望着,平日他忙于警队的那一摊子事,哪有闲心看风景。如今站在这云水之间,一颗心都飘起来了。

“我们也走吧。”

刚下得山坡,一个丫头装束的白衣少女匆匆走来,“黑妞姐姐,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找了大半晌。”马上又给小方行礼,“小王爷福寿安康!”这丫头言语简便,眉清目秀,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

“免礼,安康。”小方忙说道,他惟恐对方会给他跪下来,那也太过分了。他受不了的。

“春来,什么事?”给元康见过礼后,黑妞问那小丫头,她叫春来,好名字。

那春来说:“眼看天­色­晚了,我想春寒料峭,小王爷身子又不大好,就把他的狐裘送来了。”春来将一领毛绒绒的白­色­大衣递给黑妞。

黑妞点点头,“算你是个醒事的,平常­操­心也多,若是光靠我一个,长八只手也忙不过来。好了,你去吧,对,给府里传进话去没有?小王爷的师姑们要去咱府上宴饮。”

“姐姐放心,早传进去了,我专差书僮去传的。”

“那就好,晚上小王爷也要回府,宫里你若没事也回去吧。”黑妞吩咐道。

春来欣喜莫名,“是,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她一迳去了,小方看着她的背影,“这也是王府的?”

“是啊,是你的丫头,专门伺侯你的。”

噢!这个东方元康到底有几个丫头?他自己什么事都不用做吗?

“来,小王爷,天凉了,披上外衣吧。”黑妞把白狐裘披在小方身上。

一股暖流马上传遍全身,真是宝物啊,又轻又暖,摸上去水滑细软,丰盈润泽,“这就是狐腋裘?”

黑妞哂笑,“小王爷真是健忘,这哪是狐腋裘,是狐耳裘还差不多。”

“狐耳裘?”没听过呀,以前只在书上看见过狐腋裘。

“这狐耳裘比狐腋裘珍贵多了,整件大衣全是用白狐狸的耳朵尖做的。”黑妞解说道,“这是突厥使臣进贡的,全京城也就两件,皇后一件你一件。”

“天哪!”小方不由叫出声来,真是穷奢极侈!一件皮裘得多少只狐狸啊?──唐人的环保意识简直是太差了,怎么可以这么虐待动物。他不禁摇头叹息。

“怎么啦?”黑妞关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小方无话可说,只闷头走路,仿佛他是狐狸的代言人。

出得宫来,暮­色­已沉,大街上华灯烨烨,茶楼、酒肆、米作、金店、绸缎庄等各商号灯火辉煌,彩帘招客;青楼、教坊、赌场等声­色­犬马之地亦是红灯高挂,绣幔高挑,把整个黑夜中的城市照得如同白昼。大街上人来人往,怒马如龙,鲜衣­射­目,风流倜傥的秀才、大腹便便的商贾、营营役役的小贩、神态娴雅的仕女、淳朴诚恳的乡下农人、四大皆空的和尚、仙风渺渺的道姑,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客、面­色­黝黑袒胸露臂的南洋人、皮肤微褐五官轮廓显明的大食波斯人,另外耳目嘴鼻与唐人相仿,而服饰千奇百怪者,乃东洋高丽及西域各族人,他们一个个气定神闲,在繁华的街衢悠悠徜徉,寻找着属于各自的梦想。

这是一座国际化的大城市,是各­色­人等寻梦的乐园。

唐朝国力鼎盛,国库充盈,疆土辽阔,田地肥沃,农家生息有余,工商业鼎盛发达,物质极度繁荣,百姓富赡,思想开化,兼容并包,引得四海之内如万流归宗,统统仰服。

小方站在这封建王朝的巅峰,心里激动莫名,任何一个炎黄子孙,无不以强唐盛汉为骄傲,如今他竟能梦回唐朝,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这都将是他一生难以忘却的奇遇。

“小王爷,这边走,就到了。”

黑妞带着小方在街上七转八转,来到一个大门前。

好威风的一个所在。锃亮的铜钉个个碗口大,钉在血红的大门上,琉璃瓦闪着森森碧­色­,汉白玉台阶莹莹生辉,两个猛恶的大理石狮子分立两边,两列面目狰狞的兵丁站在狮子后面。门首一道巨大的黑­色­牌匾上洒着四个鎏金大字──北靖王府。

噢,这就是我家了,这么威风,我就出生在这里吗?我的父母又会是什么样子?我将又遭遇到什么样的故事?小方站在自家门口沉吟。

“咱们回家了。”黑妞的话语中流露出一种欣喜。她推着小方进了大门,边走边喊,“小王爷回府喽!小王爷回府喽!!”

黑妞的喊声刚刚响起,马上,就有人回应,跟着高呼:“小王爷回府了!”

一声接着一声,在屋宇深深的重重院落中一叠连声地回响着,余音漫漫,缭绕在这座嵯峨威严的府邸上空。──显然,对于这座王府,小王爷元康是个比大观园中的贾宝玉还要受宠的角­色­。

顷刻间,府内的楼阁亭榭池馆回廓的檐角甍脊上彩灯骤亮,整座庭院烛火辉煌,仆役家将丫环奴婢从各自的屋内涌出来,男左女右,觳立在秘道的两边,井然有序,然后,一个金钗凤袍的中年美­妇­人在一群丫环婆子的簇拥下走下台阶,直扑小方而来。

“我的儿啊,你可想死我了!”那­妇­人抱住小方,涕泪交零,“瘦了,气­色­倒似好些了。”她摸着小方的脸颊、双眉、鼻子、嘴巴,这让他很不习惯,但他能从对方颤抖的手指中感受到那份来自母亲独有的真挚的爱意。

这就是我的母亲,北靖王夫人吗?小方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大约40多岁,一头黑发盘云绕雾,Сhā满珠翠雀钗,白皙的鹅蛋脸上,柳眉凤目,薄薄的嘴­唇­透着贵­妇­人的­精­明强­干­。

“快,快,我的儿,累了吧,困了吧,饿了吧,渴了吧,冷吗?热吗?快快回房歇一会儿,晚上还有酬酢盛宴,敢情你已听说了,你师姑她们都要到府上造访,你爹正督促管家给下人们安排分配酒水肴馔歌舞烟花,一会儿才能在书房见你。”夫人口齿伶俐,条理清晰,一听就是黑妞的启蒙老师无疑。

“黑妞,前面带路。”

不待夫人命令,黑妞已接过一个小丫头手中的灯笼,“小王爷,小心脚底下。”

她在前边走着,夫人扶着儿子在后面絮叨,无非是怎么想念儿子,怎么吃不下睡不着。“我不想让你入宫,可皇上说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你爹也同意你去,我想皇帝既然这么宠爱于你,也不便拂了他老人家的好意,就让你进宫了。可惜你师傅不在,要不你跟她朝夕相处,病会好得快点儿。”

听她这口气,似不反对儿子跟安若素相恋。元康今年22岁,安若素既然是他师傅,定比他大着几岁,而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人最讲名份,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位夫人倒是挺想得开的。看来他们师徒可比杨过和小龙女运气好多了。小方暗暗琢磨。

想着想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鹅卵石上沾满青苔,又软又滑。夫人忙扶住儿子,“没事吧,康儿。”又招呼黑妞,“给我记着点,明天找个匠人把这段路重铺一下。”

“夫人,这就是刚铺的,今年雨水多,刚刚铺好,没几天青苔又沤出来了。”黑妞说。

“罢了罢了,别劳民伤财了,大家小心一点就是了。”小方开始动用自己小王爷的影响力。他喜欢这小路上那圆溜溜的雨花石,一个个纹理细腻,­色­泽明媚,再沾上点点苍苔,更是令人回味无穷。“我喜欢这路。”他说。

“好好,别动,千万不能动,康儿喜欢的就是最好的。”夫人说着,把小方搂紧了一点。

“小王爷,小心抬脚,这就到了。”黑妞将灯笼照到小方脚下,面前是一月洞门,进去,是一所­精­巧的庭院,院中遍植花木,全是薜苈蘼芜木香杜若佩兰等香草类植物,花气随风,香无断际。所以此时尽管是春光绚丽,这里却只是一味的青青翠翠郁郁苍苍,那满庭清幽显出一份不与争春的傲然之气。

楼阁也是分外的秀气雅致,共上下两层,门户深锁,帘幕低垂,隐在无边碧­色­之中。深沉静谧,遗世而独立。

“我住在这里吗?”小方问。

夫人看着他,暗暗垂泪,儿子连自己家也不认识了。黑妞见状,忙说:“这是安师傅教你习武时临时居住的地方。你平日不跑个别十趟八趟也要跑个五趟六趟,老怕没人打扫让安大人不快。这次你走了好几日,怕你想着就先带你来这里瞧瞧。”

一个小丫环过去先开了门,点上烛火。

小方对夫人道:“您先进!”

夫人马上笑逐颜开,“康儿病是病了,却懂事多了。”

屋内甚是宽敞,迎门一张巨大的卧榻,铺着从吐蕃进贡的厚厚的牦牛毡毯,­色­呈棕黄,上有深棕­色­的斑斓花纹,地上也铺着同­色­的毡毯,榻边是一个硕大的白地蓝花瓷盆,想必是栽花种草用的,却Сhā着些许的画轴及文书卷册,榻后是一个紫檀木书架,架上无书,却错错落落地放着几盆花木,青翠流碧,尤其是顶层的一盆花,绿叶如云,瀑布般飞流直下,珠玉喷溅,仿佛有叮咚之声。

真是特别啊!想必这屋子的主人更是与众不同。

小方看着,浮想联翩,慢慢挪动脚步踱到窗前,后院茂林修篁,樾暗千重,又有曲涧回湍,映出无边翠­色­……

真是美呆了。若自己真的可以在此处过完一生,与自己喜欢的人,也是无上享受。

然而,这是真的吗?小方叹了口气。

“我们走吧,回你屋里稍事休息,去见见你爹,他着实惦记你。”夫人牵起小方的手。

她的手可真温暖,而且不只是温暖,另有一种贴近生命的亲切传递过来……小方有点颤抖,这位元康小王爷真是幸福,不要说锦衣玉食,单这份母爱,就足已令人陶醉一生。小方不由握紧对方的手。──不论是真是假,这一刻的温馨,已值得珍藏。

七绕八转终于到了他自己的起居处,不用说,肯定是王府内最豪华最奢侈的房间,不提钟鼎玉器锦衾绣褥,只是那窗户上的窗纱,据说就值个几万两银子。小方这一天看下来,对这些摆设已无多大兴致,他感兴趣的是挂在正面墙上的一幅巨幅画像。

画中是一个女子,蛾眉星目,神态清逸,一股英气力透纸背,呼啸而出,那气势森森然如千丈松,不怒而威,目下无尘。

小方看着这幅画像不禁神往──她的真人又该是如何一付景象?

“虽然你是病了,但老习惯还是不改,一进门总要对着师傅的画像发半天呆。”夫人轻抚着儿子的耳垂温言絮叨,“只是不知你师傅是什么心思,为娘只想成全你,完你的夙愿。”

“什么?你真的同意……同意我跟她在一起?”小方吃惊,尽管刚才已经知道王爷夫­妇­不反对元康跟若素相恋,但夫人现在亲口说出来就又不一样了。不过唐人一向豁达毫迈,放浪形骸,不拘小节,文人如李白,皇帝如娶了儿媳的李隆基。

“瞧你激动的,我不是早就松口了吗。其实我也挺喜欢若素的,人品才学没个挑的,就算她比你大几岁,只要你高兴,也没什么。不过,我顾虑的是她­性­子太过刚烈,你若真娶了她,以后只能从一而终,三妻四妾是想也别想,就是看别的女人一眼,恐怕她也不让。”夫人条分缕析,为儿子阐明利弊。

“三妻四妾”!夫人的一番话小方耳中就落进这一句,尽管他平日自认为是君子,此时也不由生出了一点点的遐想──原来做古人也有不少好处,妻妾成群,燕瘦环肥,姹紫嫣红,千娇百媚,左拥右抱……不过他还是要扮扮正经,撇清一下,他好歹在20世纪还是个执法人员,便说,“这个三妻四妾嘛,就算了吧!”

“那当然是算了。”夫人苦笑道,“否则她也给你找回个三夫六婿来,咱们王爷府可就热闹了。”

“什么三夫六婿?”小方听得糊涂。

“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当然也可以有三夫六婿啦。这种事,是要看实力的,夫妻两谁挣钱养家,谁就可以多找几个。这可是咱们大唐的国典。”夫人说。

啊,天哪!这都什么世界?这也太过分了吧!女人怎么可以三夫六婿呢?小方这回是从头顶吃惊到脚趾头。

“夫人是说,女人也可以找好几个男人作丈夫然后都弄到家里来?”他还是不相信,想再订证一下。

“是啊,我说过了嘛,这种事要讲实力的,谁在家里掌经济大权,谁就可以多找几个。像我跟你爹,我俩势均力敌,那就只好一夫一妻一心一意,没别的想头。”夫人说。对于她来讲,女人三夫六婿是天经地义的。

“这怎么可以?这不乱套了?”

“怎么会乱套了呢?”黑妞一边道,“这真正叫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以实力决定谁该多娶多嫁,这才公平!对不对夫人?”

“那还用说,肯定是我们黑妞对!”夫人此刻打破阶级界线站到女人这一边。

听她俩这样一说,倒也有点道理──要想公道打个颠倒,既然觉得女子三夫六婿不合人伦,那男子三妻四妾就合人伦天理了吗?既然错了,大家一起错,凭什么光让女人承担这个错误的后果?

小方不是老古板,他其实很赞成女权的。──这个大唐的确有点意思,连男女平等的条款都是这么地与众不同。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好戏。他对自己的新环境充满了好奇。

“你也年纪不小了,你师傅更是不小了,看看她这次从边关回来,就该给你­操­心婚事了。也的确不能再推了,去年就听说皇帝要给若素赐婚,新科状元对她倾慕已久,求了圣上,圣上已八成准了,偏偏若素病了,病好就去了泉州。这次可不能犹豫,先下手为强,咱们这个皇帝专好给人说媒拉纤,一不小心再把若素赐婚给谁,那我们家可就惨了。想来她心中也未必没有你,咱的家世、你的人品……”夫人话题又转到儿子的婚事上,这是她最热衷的,于是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夫人,小王爷,请用茶。”黑妞递上茶来。

小方接过茶心思急转,如果他真的要留在这个大唐做东方元康,他可不想娶那个什么安若素,她那么厉害,若真给他弄回个三夫六婿来,他将如何面对?这样想着,小方有点坐立不安起来,以前陆薇常跟他说,男人是天生的贵族!他还不怎么信,看来他是久居芝兰之室不知其香,如今掉在一个男女绝对平等的时空,男人的特权全部取消,一切要靠实力去争,这才感到20世纪的男人是多么幸福!他又想到庄竞之,如果让花心的他来到这个朝代,他三妻四妾,他老婆程淑惠一怒之下三夫六婿,他们家可就热闹了。不过要真是这样,也许庄竞之就不敢花心了,他不花心,就不会出现那种悲剧。看来绝对的权利真的是可以导致绝对的腐败。

夫人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以为他为婚事担忧,放下手中的茶盅,笑道:“我的好儿子,你放宽心,你师傅她不是那种花心的女人,否则为娘也不敢把她往家里招啊!”

天哪,小方直喊天,就不用提以前的封建社会,就算是在20世纪,也一直是女人害怕男人花心,什么时候轮到男人怕女人花了?这真是风水轮流转!

“我早就等着娶儿媳­妇­抱孙子,你想,我们北靖王府若能娶安若素进门,那是多大的面子!你爹在朝中也就不是单枪匹马了。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娶妻生子一辈子的事,那个女人要跟你过一生一世,你心里若不喜欢,娘是绝对不会勉强你的。”

一堆一堆的家长里短把小方说得心甜意洽,他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家”,有点喜欢这个“娘”,当然,他对他素未谋面的师傅,也难免有点遐想……她长得还是蛮有个­性­的,尽管欠点温柔。

正在满心的春光灿烂之时,从门里冲进一个小丫,边跑边嚷:“小王爷回来了吗?小王爷真的回来了吗?快给我瞧瞧!”

“白丫你作死啊,夫人跟小王爷都在这里,平常让你伺侯着要茶茶不来,要饭饭不到,懒得你横针不拈竖针不动,连让你喂喂鹦鹉,你都要推三阻四一番。这会子怎么疯了,想必是又有赏赐了,你也该露脸了。”正在往桌上布果盘的黑妞停下手中的活,夹枪带­棒­地训斥着匆匆赶来的这个丫头。

这丫头挨了责骂,又一眼看到夫人和小王爷都在,忙垂睑施礼:“给夫人小王爷请安。”

施完礼退到一边,朝黑妞扭嘴,低低回辩道:“就你是个琉璃哈巴儿,小王爷跟前有你一个就行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前阵子我倒勤快,你又嫌着我总在小王爷面前晃。一样是丫头,放别人一条生路儿吧。”

黑妞脸皮紫胀,声音渐次高起来,“白丫你说什么呢?当着夫人的面你大声些。”

白丫一扭腰,“我又没挣双份的薪俸,我为什么大声。”

黑妞发火了,只是主人面前压抑着,“我为什么挣双份,你为什么挣不上,你黑眼珠子只看到白银子吗?你没见我的辛苦吗?”

“你辛苦,你是辛苦,功夫在诗外嘛。要不一般的奴婢命,你穿紫衣我穿绿衫呢!”白丫寸步不让。

“什么功夫在诗外,你今天给我说明白,我做什么功夫了?否则连你那份单俸也请别的地方挣去吧。”黑妞使出大丫头的派头。

“你不要得势欺人,想赶我走也要经过小王爷,敢情你觉得小王爷是你一个人的王爷啦?哈,小王爷还没娶亲呢,等少夫人进门,你也得意不成了。”白丫并不屈服。

“你!你给我……”

“给你怎么样?”

两个丫环针锋相对。

“都给我少说两句。”夫人见两个丫头动了意气,便端出身份训斥道,“白丫,也怪不得黑妞说你,你是小王爷房里的大丫头,该给其他的人带个头提个醒儿,你倒好,一天大似一天,倒一日比一日懒,让你进宫伺侯小王爷,你隔三岔五地往府里跑,说你不待见你家小王爷,他今日回来,你这会子又跑得比谁也快。好了,站到一边去吧。”

吵了这半天,小方才弄明白这是两个丫头在争宠吃醋,就像贾宝玉身边的袭人与睛雯,只是这黑妞却不似袭人般贤惠,这白丫也是牙尖舌利,两人针尖对麦芒。唉,大户人家总免不了会发生这种争夺战。小方摇头。再看这位白丫,果真是白皙细致,一张溜光水滑的瓜子脸,身穿着淡绿衫儿,纤细的小腰上系一鹅黄丝绦,十分的甜美俏丽。这般人品若生在现代做一个少儿节目主持人那绝对胜过刘纯燕,可惜她生不逢时,落在那个年代,只好给人当丫头。小方暗叹,见她被夫人训得泫然欲涕,心里不忍,便说:“她还小嘛,黑妞你多关照她一点。”

“她小我老了吗?我关照她还少吗?从小到大有好吃的好穿的都是我让着她,凭什么?小王爷你还护着她,都是你把白丫给惯坏了。”黑妞气冲冲地说着,不慎将一果盘碰翻在地,金黄枇杷四下洒开,她一边捡一边掉下泪来。

夫人看着生气了,“黑妞,你这是跟谁说话呢!有主人这里说话奴婢Сhā嘴的吗?你家王爷惯着白丫,没惯过你吗?我看阖府就你们这个院子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也就是欺负你们爷好­性­子,一天比天的能耐,蹬鼻子上脸。我也看着你们是伺侯爷的,比别的丫头们多些尊贵,不想数落你们。王爷几次三番让我整饬家风,我整了几次也没动你们这边,倒真是惯得不成样子了。偏这阵子事多繁忙,加上我也年纪大了,懒得大动­干­戈,你们不用急,等回头我把安若素娶回府,她有的是办法修理你们。”

夫人说完,还将茶盅用力往桌上一顿,茶汁溢开。

丫头婆子们全吓坏了,异口同声地喊道:“夫人息怒,原是她们不懂事,还需夫人多调教才是。”有胆小的已经吓晕过去,乱成一团。

想必这北靖王夫人平日治家甚严。

小方哪见过这阵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忙向黑妞望去,只见她悄悄地给他使着眼­色­,又用袖子笼住右手,手指直着指夫人。小方明白了,她是要自己向夫人求情。

小方想了想,感觉这事这的确应该由自己来摆平。可他张了张了口,却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娘”。

母亲,是世界上最难过关的职称。

除了爱,没有任何捷径。

任何的技巧与手段这里都是苍白的,无能为力的。没有人可以投机取巧。

除了爱。

所以小方十分为难。他认识她不足一个小时。

血缘是浑然天成的,亲情却要慢慢积淀。

他沉默了片刻后,“您,真的认为我是您的儿子?”

夫人也沉默了,良久,“这,也有假吗?”

她的眼神因小方的话而变得凄楚伤感,一种母爱被否定的痛弥漫出来……

小方有点不忍,但他还是硬着心肠,他必须硬着心肠,他是警察,他明白,这个世界尽管假货横行,但有些东西,始终是无法伪造的。

比如粮食,吃进肚子就饱,不吃就饿。

他在这个大唐已经待了几乎一整天,在外观环境中没有找出任何破绽,现在,他就只能从人本身下手。

他是警察,不会那么轻易认账。

“你真的肯定自己没有认错吗?”

“你可以不再认我,甚至可以恨我,但我不能,不认你。更不能,不爱你。”

这话,倒让小方疑惑起来──这个元康跟他母亲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

夫人看着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声音,仿佛暮秋的最后一缕风,这丝温暖过后,马上就是飒飒寒冬。

“那年,你卷进一起宫廷谋杀案,不久又莫名失踪,因为死者是扶桑人,牵涉到国际声誉,朝廷发出四海文书通缉你,最后还是你的父亲亲自出马,将你抓住,交回刑部。因为你年龄还小,又有爵位在身,免于一死,但被圈禁在上林苑……”

原来,东方元康与家人之间曾有这么一段恩怨。

“本朝异­性­从不封王,但你们东方家族是个特例。人常说福祸相依,一点儿也没错。因为怕功高震主,又怕朝臣非议,东方家世代拒绝食邑,也从不担当任何官职,平日里也是忧谗畏讥如履薄冰。只求一分平安。所以那年你的事出来后,你爹他……”

“我知道了,他其实是为了保全元康,是吗?”小方明白了。

夫人眉头一动,笑了,是枯木逢春的一种笑。或许,她以为儿子永远也不会理解,却不料儿子竟然理解。

“皇帝陛下仁慈,圈禁在内宫,其实旨在于保护你。”

“那为什么不查出真相?”

夫人摇头,“当时的情势太复杂了,宫廷内院深如海……后来,尽管你的冤情得以昭雪,但,我和你父亲,始终对你怀有一份歉疚。有时我们想,或许,你根本不应该生在这个王侯之家,看上去是锦衣玉食,但那颗心,始终是悬着的。”

小方听着,默默地思索,看来,这王侯也不好做。唉,每个人的橱柜里,都有一根难啃的骨头。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他是真心的。

一见之初,他觉得这个夫人有点热得过头,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有点神经质,可现在,她在他面前露出冷静知­性­的一面。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在政治与家庭、冷酷世情与温馨亲情之间极力斡旋的温婉与忍耐。

夫人笑了,带着泪的笑,她看着小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中。

“孩子,不要再说了,我知道。”

她的眼泪,滴在小方手背上。是热的。因为心是热的。

到了这一步,小方可以说是彻底沦陷了。

被这出感情戏。

如果这真的是一出戏的话。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被他们呣子触动了情肠,泪水滚滚而下。忙不迭地重新布上茶水,气氛开始流动起来。

小方默默地看着。

如果这是一场戏,这些演员无疑都很专业──夫人爱子成狂,简直有点神经质,她见到儿子时的惊喜交加,真实而有质感。还有她面对小方质疑时所表现的冷静,正是一个贵夫人应有的风度。还有这些丫头,她们之间的龃龉,在主人面前讨好献媚的心态,无一不栩栩如生。

人文气氛无懈可击。

还有那皇宫,这王府,这每一座院落,每间屋子,都是这么的富丽堂皇,华美高贵,里面的一盆花,一册书,一幅画,都是切切实实,伸手可触,抚之可亲的。

如果这是一场戏,就不光是演员专业,连道具都是专业的。当年拍《红楼梦》的耗费也不过如此吧?可是谁在为我费这么大的劲呢?

不,小方疑惑起来,这好像不是戏,这仿佛都是真的,呣子情深是真的,家长里短是真的,皇宫是真的,王爷府是真的,甚至他这个小王爷也是真的。他反而觉得──20世纪的那个刑警队长小方倒是这位小王爷元康一病之下到三维空间以外的地方做了一个梦!

小方疑惑起来……耳边只听得夫人问:“黑妞,眼看仲春天气了,该换夏衣了,你们爷的新衣裁剪好了没有?病是病了,别弄得跟花子似的,还有你们的春衫,也该换换……”

接下来又是一堆的家长里短什么陈大人的千金过两天生日要提前准备好贺礼,又是张郎中的母亲病了把府上的人参给送去等等。

这一切,是假的吗?

(三)

“是康儿回来了吗?”门外一声宏厚的男声响起,一屋子的人马上肃静,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想必,是这府里的头号主子──东方王爷来了。他亲自来看儿子来了。

小方眼不错珠地盯着门口,只见进来一位高大的中年人,形容清癯,气度沉稳,戴一顶朝龙冠,上有一颗鸽蛋大的珠子­射­出熠熠­精­光。这就是王爷了,很帅很有型,只是两鬓已呈苍苍­色­,而且──小方发现,他的五官居然跟自己颇为相似,真是……难以置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又不能不信。

“去喊一声爹,他会喜欢的。”夫人在小方腰间轻轻拍道。

“爹!”小方不得已跨前一步,叫了一声。

“好,气­色­好多了,看来皇宫的太医确实医术­精­湛。”王爷绕着儿子转了半圈。

黑妞这时过去福了一福,“王爷请座。”

“好!”王爷看着黑妞点头,“是个好丫头,听说这次康儿痊愈,也多亏你照应,回头去跟管家娘子说一声,就说我说的,有赏。”

“谢王爷赏!”黑妞满脸放光,轻轻退到一边,顺便还瞟了白丫一眼,以示得意之情。

白丫见状,哼了一声。

小方将二人的这般小动作看在眼里,想,那位东方元康混在这群张牙舞爪的女人堆里也着实不易,个个邀功讨好,献媚阿腴,该宠哪一个又冷落哪一个?一碗水但端不平,就是一场家庭纷争。

“康儿。”王爷饮了一口小丫头递过的茶,“本来几日未见,想让你去我书房看看你的功课,可你师姑她们马上就要到了,作为东道不可怠慢,改日吧。想必这些天你一则病二则安师傅也不在京城,你的功课肯定又落下了。唉,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打明日起,你也得用功了,人常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从先祖算起,到你正好是第五代了,钟鸣鼎食,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是过眼云烟还是遗泽芳香,就看你的造化了。”

语重心长,耳提面命,望子成龙,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小方赶快答道:“是,元康谨尊父亲教诲。一定不辜负……这个,这个,先祖的辛苦。”

他进入角­色­倒是很快,就是措词不甚雅。

王爷却很是喜欢,“很好,你有这份心就好,按说,咱们家也用不着像布衣平民那样十年寒窗苦熬苦读,但腹藏经纶十万,就自有良策千条。好孩子,我跟你娘老了,就看你的了。”

“谁说女人话多,你爹这话要一开了头,也是个没完没了。”夫人生怕丈夫逼着儿子,赶快说,“老爷,走吧,康儿的师姑她们该到了,咱们也该去前厅候着了。”

丫环婆子们闻风而动,一拨儿掀帘子提灯笼带路,一拨儿身边等到着随时伺候回话,一拨儿后面照应着,真叫个前呼后拥,威风凛凛!

小方也正要起身,黑妞拉住他,摇了摇头,然后给王爷和夫人福了福,“请王爷夫人稍候,待奴婢们给小王爷换身见客的衣服,今儿来的都是贵客,别让人笑了去。”

夫人笑呵呵地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屋里可不是不能没了黑妞,什么都想到了,也怪不得你家小王爷多疼着你。对了,不光换衣服,还得给他先吃点儿面点饽饽,今儿免不得喝几盅,不要上了头吃人笑话。”

她又恢复了爽朗­精­明的本­色­。

“是!”黑妞脸呈现得­色­地一一应答,一旁的白丫早气得面­色­发紫。

“不如这样吧,夫人,你我先去招呼,康儿随后再来。”王爷说。

“也行。”

王爷夫­妇­俩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这边黑妞为小方换上一领鹅黄|­色­长袍,系上撒着血红斑点的黑­色­汗巾,挂上一个嵌玉的丝绦,又为他理了理鬓发,将一支镶夜明珠的簪子Сhā在他的发间,“来,瞧瞧,还满意吗?”

满意!小方看到镜中的自己简直就是潘安再世,除了皮肤稍黑一点,基本没得挑。

“怎么样,我们小王爷这通身的气派,就是嫦娥见了,也总会动心,何况安大人。”黑妞颇为自己的主人自豪。

小方听了却不以为然,但,既然他得留在这个时空,就免不了要跟安若素扯上关系,于是问:“安师傅她是不是很厉害?不肯容人?”

黑妞笑了,“安师傅她是厉害,但绝不是不容人的人,她很好相处的,她在府里时,若元宝月牙一时不到,就是我伺侯她,很随和体贴下人的,她的厉害只是对付坏人的。”

看来安若素的人缘还不错,对了,“那我要是娶了她,她对你们不好怎么办?”

“瞧您说的,我们是奴婢,她是主子,有了过错该打则打该罚则罚,我们都心甘情愿的。安大人是刑部尚书,­精­通律法,铁面无私,赏罚分明,不是那种糊涂女人,至于日常小事,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值当的跟我们这些下人们一般见识吗?”黑妞娓娓道来。正是叙述家长里短的正常心态。

“你很喜欢她?”小方问。一般来说,女人很少夸赞别的女人,看黑妞与白丫之间吃醋拈酸的劲儿,想来她也不是个心胸十分宽大之人,如今却对安若素啧啧称道,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奥妙不成?

“我当然喜欢她,全天下的女人没一个不喜欢她,她是我们女人的骄傲,也是很多女孩子的春闺梦里人。”

什么什么?什么春闺梦里人?“她不是女人吗?难道她是……”小方突然想起龙琪和杨小玉,莫非这个安若素也……

黑妞当然知道小王爷想问什么,哼声道:“偏你病了一场就什么坏心思也出来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大人光明磊落,才没有那个什么断袖之好,她是朝廷大员,常常出去办案,为了便于隐瞒身份微服私访,经常男扮女妆,这一来,光她那扮相,就迷倒了一片大姑娘小媳­妇­。”

“这不坑人嘛,好好的装什么男人?”小方不满。

“她爱装男人,她高兴,谁让她们动心来着!钱庄里还有大把大把银子呢,爱钱动了心就去抢去呀?”黑妞一力维护安若素。

天哪,小方叫苦,就她这群众基础,若真是嫁过来,那还有得受吗?

“好啦,我们该走了。”黑妞最后从铜盆中拧了块丝巾,给小方擦了擦手,又将一个香喷喷的绣囊放入他怀中,转身对白丫她们几个吩咐道,“好好看着院子,把廊下的鹦鹉八哥喂了,把后园的花也浇浇,那株从扬州进贡来的琼花得趁月亮没上来时浇,还就得赶那个时辰儿。还有,小王爷快回来时先把茶沏了水开了等着,那茶不要去年的雨前龙井,要上个月刚从江南田庄里出的铁观音,水要温的别用寻滚烫的水,把茶的香气全冲没了。被褥也要温好,春寒伤筋骨,小王爷的身子又不大好,不能冷铺冷盖的。大家可都听好了。”

又是一大套富贵人家的琐碎。

“是,姐姐快去吧,都是熟人老手了,别误了前厅的晚宴。”白丫一脸的不耐烦,但也没敢再口出不逊。

黑妞得意地瞟了她一眼,无意瞥见站在角落中的春来,就是给小方送狐裘的那位小丫头,招手道:“春来,你去拿着小王爷的帕子和香笼,跟我走一趟差吧。”

“我?”春来吃了惊,她只是个下等丫头,想不到黑妞一下眷顾到她身上,欣喜若狂,走出人堆给黑妞福了一福,“是,姐姐。”

黑妞头一扬,“好了,我先跟小王爷走一步,你随后来啊。”

一个醒事的小丫头忙将一盏提前预备好的灯笼拿来递到黑妞手中,“姐姐走好。

一群丫头们将小方和黑妞送至大门外方回,老远还听到白丫在尖声嚷着,“哼,谁稀罕!”

她肯定稀罕!──不服气什么,就是对什么最渴望。

小方暗暗笑了,多么温馨的贵族家居生活,小丫头吵架拌嘴,廊下的鹦鹉八哥呢哝,园中的花木香软,还有严父慈母时时絮叨,这位元康真是幸福,而这一切,以后就尽归我所有了,可是,这是真的吗?我若真的是元康,那以前的事我为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若不是刑警方队长,怎么会记得他的很多事?人说人生若梦,到底哪个才是梦?哪个才是真?

小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真疼,那现在是真的了,可是……

唉!难得糊涂,糊涂过吧。可是,若真的回不了20世纪,他从此失踪,龙琪会不会想念他?──为什么一想就是龙琪?

小方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什么我每次一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她?

“小王爷看着脚下,咱这园子是江南一位名师修的,曲里拐弯,晚上怪不好走,我刚来那会,都半年了,一个出来还迷路。”黑妞清脆的声音在花木中缭绕,那个春来也赶上来了,走在小方身后。

依红偎翠,美人如玉,如果真的回不去20世纪,前景也是一片灿烂,然而……小方心里终究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

“呀,到了。”小春来看到前面灯火辉煌,不由叫到。

大厅内已经布置好了,巨烛熊熊,馨香弥漫,两张花梨木高桌上水陆八珍海参鱿鱼燕窝猴头熊掌鹿筋狸­唇­烹炸煎炒熘烤烧五味调和百味香;葡萄酒桂花酿玫瑰露竹叶青鲜­奶­酪木瓜|­乳­琼浆玉液五­色­缤纷;石榴枇杷杨梅樱桃甜杏苹果香蕉水密桃七彩绚丽;金盘玉盏银壶铜爵玛瑙碗琉璃杯琥珀盅翡翠碟象牙箸琳琅满目耀眼生花。一­干­丫环仆役衣着鲜亮来来往往名司其职,他们人多手杂互相穿梭却鸦雀无声,显见是平日训练有素。

这冠盖巨族,势援之门的豪阔气焰,薰得小方目瞪口呆。他慢慢走过去拿起一个盘子,敲了敲,真的是金子的。又拿起个碗,还真是玛瑙的。

他还有什么说的?

他叹了口气。

一旁的春来倒是满脸激动,“听说今天还请了五­色­坊的嫣红和碧云两位姑娘助兴。”

见小方一脸问号,黑妞解说道:“嫣红是名满天下的舞娘,她舞动起来,神仙都要下凡呢;碧云则是歌伎,她的歌声响遏行云,绕梁三日,她俩若是一歌一舞起来,那天下的男人都不要活了。”

“哦,亏得今天来的全是女客。”春来小孩心­性­,信以为真。

小方大笑。

“小王爷,好久没见你这么笑了。”黑妞说。

“我平常很严肃吗?”小方好奇。

“倒也不是……”黑妞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声高喊,“元贞元大人到!欧阳大人到!贾大人到!黄大人到!索大人到!”

这呼声才是响遏行云,余音袅袅,同时,三声礼炮连珠炮发,空中星星点灯七彩奔流,跟着鼓吹阗咽,檀板丝竹,各逞其响,王爷和夫人峨冠博带,笑逐颜开地在门口迎客,这边黑妞向小方一一介绍进来的客人。

元贞,吏部尚书,反贪司的掌门,二十七八岁,著一袭鹅黄|­色­的长缕,领口绣着两片翠绿的叶子和一根金黄|­色­的麦穗,简简单单的装束,从容不迫的气度,整个人看上去器量弘旷,清远雅正。

别说,真有点领袖风采。

“她真的很漂亮啊!”小方由衷地夸赞道。

“那当然。”黑妞说,“她是吏部首脑,掌管官吏的任免、铨叙、考绩、升降等。”

黄阿绣已经见过了,只是她换了件淡黄|­色­的薄薄春衫,更是显得人淡如菊。她是工部尚书,掌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等。

贾亚男,礼部尚书,御口亲封为花花公主,自然是风华绝代,她穿一件缤纷霓裳,指环臂钏,晶莹鉴影,一动一摇风情婉转,袅娜生姿。

像她这种人,进宫做个妃子还差不多,忝列庙堂之上,也太招摇了吧。黑妞却给小方解说道:“她这个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掌典礼、科举、学校等。她是女人,平常自然风情万种,等上朝穿上朝服,什么乌纱蟒袍玉带皂靴,又是一派深沉气象。”

“她以前是作什么的?”

“这个回头再说。”

索真真,户部尚书,穿黑­色­洒金团花香云纱衣,手持一把金算盘,长身玉立,明眸皓齿,剑眉掩鬓,笑靥承颧,顾盼之间,一付锱铢必较算尽天下人的­精­明模样。

黑妞悄悄给小方解说道:“这是个天生的理财圣手,土地、户口、赋税、财政全在她手里握着。当年她就凭一把算盘算算出许多朝内大员与地方官及商人的各种龌龊勾当,给朝廷清回上千万两的库银。皇帝陛下称她为大唐财神。”

“她长得不错,就是衣服不甚鲜亮。”小方犹有遗憾。

“她婚姻美满,嫁得的上届状元郎,去年生了对龙凤胎,庭外做高官,居家为贤妻,里里外外忙作一团,哪有功夫打扮。”

噢!小方于暗处仔细打量这位财神爷,恍然觉得面善,好似哪里见过,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最后进来的是一位男子,清容俊貌,风采秀雅,一领紫衣又将他的高贵气质衬到十分。

“他叫欧阳文森,当日号称是天下第一美男。”

不会吧,看不出他有多美啊!小方明明看着人家比他帅,却不肯承认。

黑妞不理会他的小心眼,继续说道:“他是元大人的丈夫,集贤殿大学士,御林军的统领。”

这两个官职一文一武,或许并不矛盾,但落在一个肩上就有点古怪。

“御林军是皇帝与整个京城的贴身护卫,皇帝陛下不相信别人。”

原来如此,可见元贞等人在朝内的势力之熏灼,直如烈焰之蒸腾。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则衰啊。小方都不禁替她们几个担忧。

“幸亏今日安师傅不在……”黑妞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小方觉得奇怪,“这又为了什么?”

黑妞这次倒哼哧起来,半晌无话。

“快说。”见她这样,小方越发心急。

“我也是听说……”黑妞悄悄地,“我隐约听人说,元大人的丈夫在认识她之前,就认识了安师傅,他们俩好像有点什么,所以你以后……”

啊,小方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这个安若素真是过分,沾花染草。还有这个什么欧阳文森,就凭他那样儿,也配跟安若素有一腿?

“来,康儿,愣着作什么,坐到你我身边来。”一帮客人纷纷坐定后,还未等主人发言,贾亚男便展眼瞧见小方立在一旁,招手叫他,“你可是出息了,病了些日子,连我们来了也不招呼,只管躲在一边看热闹,想是你师傅不在,这杯待客茶就要凉了吧。”

贾亚男人美如花,却­唇­舌似剑,说话夹枪带炮嬉笑怒骂。小方不知如何作答,正嚅嗫间,坐在对面的索真真笑道:“贾小子,你少花痴,他可是你师侄,小着你一辈呢!如今可不必往日,起居八座,位列人臣,容不得你风沙走水,倒憋得你越发连小孩子也通吃了。”

这般难听话,小方都有点不忍,贾亚男却不以为忤,嘻嘻一笑,正要作答,她身边的黄阿绣开口了,“她可比不得你,你现在有丈夫有孩子,一院春光自是敛在墙内。她如今光杆儿一个,自然是处处留情处处春。”

索真真笑道:“亚男便是有了墙,也自是一枝红杏墙头闹。”

说完,满桌哄然,连王爷也笑了。小方看着“父亲”,这几女人旁若无人地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一付喧宾夺主的派势,奇怪他老人家为什么不生气或者至少也应该阻止一下。正想着只听贾亚男开腔了。

“我看就你简直就跟安若素一个样子,端着一付假道学面孔,满口的家国天下仁义道德,最后还不一样要嫁人生子,不也一样要……”说到这里,她瞄了一眼小方,小辈在场,她把关键词咽下去,“我是皇帝陛下御口钦封的‘花花公主’,所以只管游戏人间,放浪于形骸之外,入世取乐,出世参禅,持身超豁,不即不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味清高还不把人活活闷死!”

说完,她伸手拿了一碗竹叶青一饮而尽。

小方很是欣赏她的举止,美人自然要放涎一点才活­色­生香。见她海量忙又递过一杯葡萄酒,“贾师姑,你请!”

贾亚男不接,笑道:“还是元康乖,回头贾师姑再教你一招,保证阿若乖乖就犯。”

阿若?阿若又是谁?

黑妞在背后悄悄说:“阿若就是安若素,她们也叫她阿若、安安、素儿。”

噢,但是,教我那一招是什么招儿哇?小方犹自发愣,问贾亚男道:“你以前曾教过我一招吗?”否则怎么说“再”!

“啊!”贾亚男倒吃惊了,“你这个傻小子,前一招你也没使呀?”

“我……”小方实在不知那前一招是什么招。

“喂,贾小子,你又憋什么坏啦!”索真真挑起一块鹿筋放在口中嚼着,她身材清瘦,食量却是不小,想必日日劳­精­费神,热量消耗太大。

“说一说你那一招是什么嘛,酒筵之上无正经,口没遮拦没人怪你,快说嘛!”黄阿绣双颊泛红,风流秀曼,翩然若画,看样子也是好几杯下肚了。上午见她时一付标鲜清令的神仙模样,不料一上饭桌也是酒­肉­饕餮之辈。

贾亚男看着元贞,“少主,她们两个逼得紧,我可说啦。”

元贞微笑颔首,“说吧。”

座中就她的话最少。但见她举箸从容,神采蕴籍,令人如见仲秋之日,虽暖却不炙热,虽明却不耀目,尽管一言不发,但大家都能感到她的存在和影响。

贾亚男托着小方的肩,笑着对大家说:“我跟康儿说,你师傅若一味师尊架子放不下,你就­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她那人死要面子,事后不乖乖嫁你才怪呢。”

黄阿绣愣了一下,然后骂道,“缺德!”

索真真拿吃剩的半拉枇杷弹在贾亚男身上,“贾小子,你妈不会是被你爹硬上弓得来的吧?”

一桌人都大笑不已。

贾亚男亦是大笑,只见艳光溶漾,虽狂却不损其媚,“这法子是有点有损­阴­德,但挺管用,可惜这徒儿不好,实行不力,否则──”她看着王爷说,“您跟夫人可就孙子孙女满堂跑了。”

王爷笑,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与贾亚男说嘴,夫人一旁说道:“那真是求之不得。”

夫人百伶百俐,如今却只有听的份儿了。

这时只听元贞放下手中的杯箸,“亚男,今日若素不在,由得你胡说,看她日后知道了这事,刑部十八般刑具火盆夹棍就在那儿等你了。”

“这可有好戏看了。”索真真说,“以若素的禀­性­,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哼!”贾亚男举着一只­鸡­大腿,得意洋洋,“阿若现在巴结我还来不及呢,你这一走,我接管了户部,管着大军的钱粮,摇身一变成了阿若的衣食父母,我说她什么她都得忍着。她是聪明人,自然识得时务。”

咦?小方又惊奇了,“贾师姑,这次大军北上,你不去吗?”他以为反贪司的人倾巢出动了呢!

“元康,亏你还生在公卿之家。”贾亚男回头对着小方,“我当然不能去,我们反贪司这些凤凰全跑了,回头让人占了梧桐树怎么办?”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

黄阿绣在旁边给元康说道:“真真这次要随军北上,所以反贪司得留一人在朝中接管户部,专给大军供应军需,否则,若有人使坏掐了粮道,我们这几个,可就真玩完了。”

噢,是这样。

“明白了吗?傻小子。”

贾亚男听黄阿绣说完,拍一拍小方肩,她的双眼睛深不见底,这时他才明白,这位大美女的所谓放浪形骸只不过是为了韬光隐晦,好包藏那一肚皮的权术计谋。──这几个女人真的是不简单!

欧阳文森这时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过大。

坐在他身边的东方王爷眼波一闪,挥了挥手,所有侍候的下人仆役都轻轻地退下了。厅内一片寂静,刚才的聒噪喧哗仿佛被一把无形的魔刀切断。欢快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索真真这时叹了口气,对着贾亚男道:“这几天我已把户部的一应事宜给你交割过了,另外还有我的一个私人钱粮库,你若实在调不动粮时,就动用它吧。”

满座的人这时都放下了筷子。显然她的话让本来紧张的气氛就更加严酷。

“喂,真真,我说你也太小心了吧?你身为户部尚书,居然监守自盗私设小金库。”黄阿绣开口了,她面对着索真真,眼却看着元贞。──她是故意这么一说,看元贞有什么反应。作为户部大员,私设粮库的确是不妥。

“这个嘛……”一直没说话的欧阳文森缓缓说道,“你们几个自入朝以来,圣眷优渥,纵横驰骋,灭了数万个卑污墨吏,自然也坏了不少官员的前程,现兵部大权就在吴将军手中,你们今日这一走,工、礼、吏、、刑四部权力也将落入他人之手,其中免不了有人会暗暗下药,扫北之途将是一条不测之路,真真这番计较虽小心了些,却不过分。”

欧阳的话一步到位,点明要害,也说出了大家的“心病”。一定程度上,他的意思就代表了元贞的意思。因为以元贞的身份,自然不方便公开表示对索真真的赞同。

“还是欧阳体贴人心,非常之时,就得用点非常手段。”索真真微微一笑。

贾亚男拈了颗黄杏,“对了黄半仙,不如你给卜一卦吧,看这次北上结果如何。”

黄阿绣微微一笑,“求神问卜,不如自己作主。大美女怎么也信这一套。”

索真真笑了,“好你个黄阿绣,平日装神弄鬼好一副仙家风范,现在怎么着,自揭老底了吧?”

元贞说话了,“好了,我们今日来此赴宴,就是特来请教行家的,现在还是听听王爷怎么说吧。王爷,依你看来……”

她将话题导入主流,大家这时都看着东方王爷。

这位气度沉稳的中年人沉吟片刻,缓缓地说:“以我看来,这场恶仗,不在北疆,而在朝廷。”

这话别人犹可,小方听得一愣。往日他所接触的都是各类普通的刑事案件,还从未指点过如此国家中枢机构的特等要事。只有听的份儿。

东方王爷又说:“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北边战事马上就会消弥。”

这么肯定吗?

“突厥与我大唐一向交好,而且他们内部现在也正处于混乱中,颉利可汗病逝,太后临朝称制,可汗的弟弟不服,带兵造反。他们自顾不暇,怎么有­精­力来侵犯我们?”

“王爷您是认为……”欧阳慢慢地说着。

“自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对了,”黄阿绣放下手中的茶杯,“那年我和贞娘去雪山天池,在西域楼兰遇上我大唐招抚使,他们就是与楼兰苏丹结盟,约好先帮苏丹推翻自己的哥哥作大汗,然后楼兰再出兵中原。幸好,我跟贞娘去的及时。”

“这次,我怕是也与楼兰之变有异曲同工之处。”王爷说。

“是啊,有支持废太子的朝臣与突厥勾三搭四,以北疆之乱来混淆视听。唉,这一场仗,看来着实难打。”元贞叹息。

“而且……”她又说,“这次皇帝陛下专派我们几个去北征,恐怕,另有意义。”

贾亚男蹙着一双秀眉,“以我之见,皇帝陛下是不想让我们卷入宫廷之争。”

黄阿绣摇头,“哪有那么简单,他恐怕,是想给我们留条活路。”

这话又让满室寂静。而且是死寂。

“这,什么意思?”小方听了半天,也听出个大概。但关于“留活路”这一句,他弄不明白。

“意思很简单,我们这次北上带着十万御林军,兵强马壮,万一朝廷生变,即可回京勤王清君侧。当然,更多的可能是,我们此番一走,恐怕有去无回。”黄阿绣淡淡地。

啊!小方吃惊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兵部的大权现在吴天明手中,那十万御林军虽然尽归欧阳统领,但有不少是吴的旧部,到时,有多少人肯听大元帅的,这恐怕还是个求知数。”黄阿绣说。

“你们,不是清官吗?”

黄阿绣笑一笑,“水至清,则无鱼。”

她总是有点高深莫测。贾亚男就直白多了,“贪官污吏有钱啊,有钱就可以笼络人心,可以找到更多的追随者,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你若不信,现在跑到大街上喊一嗓子,看看人们是愿意跟着清官受苦,还是愿意跟着贪官享福!”

“没错!”索真真叹息道,“自古以来,中国的清官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不是自己穷死,就是被政敌砍死。”

“那你们……”小方听得心惊。此乃中华古国的痼疾也。

“废太子当年卷入一场巨大的走私案,被我们扳倒,跟着他一起倒下的,是整整一大批墨吏,这些人现在蠢蠢欲动,突厥来犯,恐怕就是他们的捣的鬼。他们现在有钱有人。”索真真说。

“那皇帝他,不管吗?”

“废太子怎么说也是他骨­肉­,先前的皇后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已死,就剩了这一个儿子。他看在往日恩爱情分上,不忍痛下杀手,所以才酿成今日之祸患。我想,就算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因为不论哪个太子登基,那都是他儿子。都是他家的天下。”元贞道。

这就是家天下的捉襟见肘之处。家事国事搅成一团,扯不断理还乱。另还会搭进一批忠直大臣。

“可对于你们,就完全不一样了。是吗?”小方问。他着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深深入戏。

元贞点头。

“所以,皇帝才钦点让我做征北元帅,去边境抗敌。”

见小方犹自懵懂,黄阿绣接下来解释道:“若废太子登基,我们难免一死,死在沙场,还多少体面些;若太子顺利登基,我们击退突厥,再回朝勤王,首立大功,自然……”

小方明白了,政治原来就是这么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你们可以不去的啊,留在朝中,多少可以搞点……”

元贞笑了,“可以搞点小­阴­谋小动作是吧?”

小方不好意思起来,感觉自己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卑鄙。可是不卑鄙就活下去。噢,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乔烟眉那一句话──天使之所以是天使,因为他们待的地方没有罪恶。

反过来,有罪恶就要遏制,遏制,就要用点特别的手段。这手段,说好听点是智慧,说不难听点就是­阴­谋。

元贞微笑:“你说的没错,小­阴­谋小动作当然要搞,可是……北上抗敌也得去。”

噢?小方听到这里,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贞娘她们北上,我和欧阳留在朝中……”贾亚男微笑。

噢,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倒是条好计。这几个女人,真的好厉害。

“可是,万一……那你们岂不就死定了?”小方忧心忡忡。

“死就死了。”贾亚男笑一笑,“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是什么?”小方追着问。俗话说生死事大。什么东西会比生死还大?

贾亚男从发间抽出一支珠钗,上面嵌着一颗夜明珠,“瞧,漂亮吧?”

的确漂亮,­精­光四溢,尽管满室灯烛煌煌,也不掩其光彩。

“你知道吗?这颗珠子值长安半个城,正可谓价值连城。”

“这么贵?”小方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要喜欢,就不贵。”贾亚男一双美目盯着小方。

嗯,这倒也对。

“可是,如果有天你突然发现你用重金买来的珠子竟是假的,那感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贾亚男突然来了个转折。

小方不知道她想表达的是什么。静候。

她慢慢地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给自己的生命划个价,只要是做自己应该的、喜欢的事,那不论付出多少,也不嫌贵。此所谓物有所值无怨无悔。可若是你付出了,效果也达到了,可得出的结局却恰恰相反,那就惨了。”

这是什么意思?小方一时还不能理解。

索真真见他皱眉,笑了笑,“我们这次北上,恐怕连死,都不得好死。”

这么严重吗?

索真真又道:“若废太子登基,我们就将是侫臣,就算为国血沃疆场,也会被史官描得像王莽、曹­操­之流一团漆黑而遗臭万年,并落个千古骂名永永远远被泡在世人的唾沫星子里。这回你明白了吗?”

小方真的明白了,有些事,的确比死更可怕。所谓人要脸树要皮。尤其中国人,更是把名声放在第一位。

“不会吧,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正义和公理吗?”

“正义和公理是明珠,它有时被深埋在土里,只有被人挖出来,它才能大放光明。若有人专门把它丢在茅厕或­干­脆将它粉碎,那,正义与公理可就永沉海底了。”索真真淡淡的。

“有这么可怕吗?”小方不相信。

“比这还可怕。”贾亚男拍拍他的肩膀,“人的脑袋是灵活的,人的舌头是柔软的,人的心的呢?一句话──人心叵测。总之,黑白可以颠倒,对错可以翻转,是非可以混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人为地指鹿为马。”

“那、那你们还要去吗?”

“唉!”黄阿绣长叹,“没办法,人生在世,有些事是你非做不可的。”

“这又何必?”小方问。

黄阿绣苦笑,“别人诽你、谤你、骂你、唾你……都是外物,真正主宰你的,是你自己的心,难道为了让人夸,就可以出卖良心的清正吗?该做的就不去做了吗?”

这……小方一时无语。

“哎,好了好了,不要再谈论这些了。”刚还一脸深沉的索真真笑着道,“明日忧,明日解,今日有酒今朝醉。咱们且吃且喝,快乐一时算一时。”

这番话让气氛又活跃起来,大家纷纷举箸酣吃举杯痛饮。

“来,我敬你们一杯!”东方王爷此时举起金瓯,夫人也跟着站起来,大家都一起站起来,“­干­杯”之声不绝于耳,莺声燕语,满室婉转。

这时,小方突然听到一声“鸟语”──cheers!

“cheers”是英语“­干­杯”的意思,远古的大唐怎么会有人说。小方一颗心忽然冰冰凉,他回头恶狠狠地盯住黑妞,轻轻说一声“cheers!”

黑妞笑了,“小王爷是要我喝酒吗?黑妞是个奴婢,这会子怎么上得了桌面,您还是跟您的师姑们喝吧。”

“cheers!”小方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唐朝的人会英语,真是稀奇。这个“布局”的破绽终于给他找到了。

黑妞给小方递上一块温热的湿帕子,“小王爷别卖弄了,知道你会说几句红毛鬼子的番话。你贾师姑比你还会说呢,每有番帮入朝进贡,都是她接待,她人又聪明,番语说得好着呢,有年从琉球国来的一个番婆子带了一身衣服给她,她穿上番服,进宫见皇后,又­操­着一口番语,害得皇后娘娘直埋怨皇帝不早点告知,她也好提前打扮,免得她这个母仪天下的国母在蛮夷面前失了泱泱大国的体统。”

原来如此!小方松了口气,“那你怎么也会说?”

黑妞悄悄道:“我就会两三句,是跟安大人的丫头元宝学的,安大人会的才多呢,这次她去泉州番仁里,就是因为她­精­通番语,好跟番商们交流。那边的番商很有钱的,整整繁荣了泉州一条街。”

噢!

“安大人常说,作官不光要持身清正,不光博古通今,还得知道民情民俗,还得……总之,得什么都会那么一点儿。”

噢!

“康儿,别只愣着,给师叔们敬酒。”元贞姐妹刚互相敬完酒,众人一时无话,都低头吃菜,难免有些冷场,王爷遂命令儿子起来活跃气氛。

“是。”小方殷勤领命,接过黑妞递过的酒杯时,倒踌躇起来──若敬酒,自然是依从官秩的大小从元贞开始,可是先给她敬,又致欧阳文森于何地?他毕竟是她的丈夫。不如,­干­脆第一个敬欧阳,尊重他,元贞也就高兴了。

打定主意,小方振衣弹冠真奔欧阳文森而来,王爷看着儿子的动作,暗暗点头,这本也是他的想法。嗯,这小子,有长进,知道眉高眼低人情事故了。

小方双手举杯给欧阳文森,口里说道:“欧阳大人请……”

说完这句,再也接不下去了。小方不由迷惘起来,欧阳的笑脸在前,他不便多想,但就在他恍惚的一刹那,他蓦然觉得这位欧阳大人酷似扈平,顿时,一股莫名的反感直冲胸臆,“你在东南亚的生意不错吧?”

他来了个突然袭击。

欧阳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笑了,对东方王爷说,“元康是不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了?”

“别岔开话题,我不是问以前,我问你现在。”小方冷冰冰地。

欧阳叹了口气,“我已经离家多年了,据说,家中的生意在家母的照料下,还能过得去。”

“你们家是做生意的吗?”小方反问。扈平可是出生于农民家庭。

扈平笑一笑,黑妞这时悄悄说道:“欧阳大人家是岭南富商,后来他跟家里闹翻了,这几年都没回去过。”她托盘里放着几只酒杯,一直跟着小方。

噢,竟是这么回事。这个戏文看来真是无懈可击。

“小王爷,你请。”欧阳文森此时竟反客为主。

他彬彬有礼,更见得姿同玉立,帅得可以,再一想他居然跟安若素还有点瓜葛,小方心中的反感更多了些,讥讽道:“听说欧阳大人是天下第一美男?”

“那都是陈年往事了,现在的天下第一可不是我。”

“那是谁?”小方步步紧逼。

“正是小王爷你啊!”欧阳文森微笑,“你忘了吗?今年元宵节赏花灯,好多女孩儿都不看花灯只管跟着你看,你可是大家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不少王侯之家正为自己的女儿打算,想要你做女婿呢。”

这番话真让小方受用,他的反感平息了一些,再一看欧阳,他一付超然物外不与争锋的样子,似乎又不十分像扈平,而且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大概是我看错了,世上相像的人多着呢,巩俐章子怡不就很像吗!

巧合而已。

小方松了口气,转身对着元贞,轮到她了。元贞见酒杯举过来,缓缓起立相迎,小方目不错珠地盯着她,觉得她的眉目五官自然是不必说了,尤其是她那份气度,仿佛纳天地山川入胸臆,淡而有味,简而有容,华而有序,温而有仪,威而有礼,堂皇磊落。

她笑着,轻言道:“来,同饮。”

小方自然不能拒绝,与她一起饮下一大杯,酒刚入喉,只觉芳冽喷溢,齿颊留香,真是玉液琼浆呀!这般美味,急功近利的现代人是酝酿不出的,也只有因循守礼的古代人才能按部就班地做得出。

“来,来,快来吃一点菜,这酒后劲大。”元贞又搛了一筷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菜放入小碟端到小方­唇­边,小方赶快接过。

“这是狸­唇­。”元贞说。

“狸­唇­?狐狸的­唇­?”

元贞含笑摇头,“哪是狐狸,狐狸是我们神农谷的圣物,哪能吃得。这是海狸,不过不是真的海狸,是仿海狸,是用豆腐、香菇、金针及其他素菜制成,其味不减真正的狸­唇­。”

“我还以为海狸呢!”小方想起自己披过的那件狐耳裘。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盘清蒸狸­唇­大概得用上百只海狸,若只为一时的口腹之欲,岂不是得牺牲上百只海狸的­性­命?虽人为万物之灵长,天地之物皆为我所用,但,一草一木棲神灵,亦不可过度索取。”

噢!古人也是讲环保的,只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的。就着这番话,再品这味狸­唇­,实在是美妙无匹。──有这美酒,有这美味,还有这满室的飞言笑语,都是可触可摸的,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小方提了个要求。他很想看看古战场是什么样子。

“你还病还没好啊!”元贞捡了个现成答案来回绝他。

“我只是忘了以前的事,别的都没什么,你们北上是为了打仗,又不是写回忆录,有什么关系?”

元贞还是摇头,“不行,你们东方家就你一个独苗,不要说我不能叫你去,就是皇帝陛下也不会答应。”

“这个理由不够好。”小方反驳说,“难道北上大军的将士中就再没有独苗了吗?人家不是爹生娘养的?难道就我尊贵?”

元贞微笑,“刚才我们的话你也听说了,此番北上凶多吉少。”

“那你们呢?”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元贞有点含糊其词。

“好了元康,快给其他师姑敬酒,要不要北上,下来再说。”东方王爷发话了。

小方一听,心念一动,对呀,我可以偷偷去。

这样一想,便兴致勃勃地那几个“师姑”敬酒。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谈天说地,小方逐一看着她们,不由想起老是被人提起的安若素,十分渴望一见,便大声元贞问道:“我师傅她……明天一定回来吗?”

话音刚落,那几个连同王爷夫人全笑了。尤其是索真真笑得更厉害。

“若素有你这样痴心的徒弟,也不枉了。”她说。

小方的脸红了,“不是,这个……”

元贞笑此时笑着摆摆手,“放心吧元康,若素她明天一定会回来。她从不爽约。”

小方也笑了,今晚见到这几位人中龙凤,他已惊诧不已,不知道明天的安若素又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惊喜。──女人,是最会变戏法的人。

酒过三巡,食过五味,王爷举杯,满座肃静。

“各位,正值春和景明,元大人等又要北上御敌,本王略备水酒,一则赏此良辰美景,二则也为各位饯行,话短情长,请大家放开海量,大碗喝酒,大块朵颐,此刻尽兴,他日定能直捣敌巢,凯旋而归!来,大家举杯,愿我大唐国祚绵长,福泽久远,繁荣富强,蒸蒸日上,四海归心,天下臣服!”

本来是刚入席的一番致酒词,屡屡因为客人的喧宾夺主而押后,这一刻王爷总算瞅了个话缝儿,赶快起身表现一番。他老人家气入丹田,金声玉振,虎啸龙吟,听得直让人血脉贲张,厅内如煮沸的油又加了一瓢水,烈焰蒸腾,火爆喧闹。

“­干­杯!”

“愿他日直捣敌巢,捷报频传,愿我大唐国祚绵长,福泽久远,国势繁荣,蒸蒸日上,四海归心,天下臣服!”众人离座一起欢呼。

今日厅内摆了两张高桌,一桌是元贞姐妹及王爷一家三口,另一桌则是元贞们带来的丫头亲兵,她们的情绪更亢奋,嗓门更大,阵阵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了,只见整座大厅珠翠辉煌环佩叮咚裙带招摇。

管家趁此撤下残席,换上新馔,又带上两列舞伎,打头的两位姑娘,一着绯红衣衫,一着碧绿衫儿,两人在中间的空地上一个抚琴而歌,一个随歌起舞,琴声柔柔缓缓哀涩清绵,如铺开的一幅浅浅背景,只衬得那歌声如裂帛,宛转滑烈;舞呈天魔态,婆娑摇漾。曲到中间,其他的舞娘都加入进来,只见满厅花枝招展,香氛四散……

王爷又叫过管家耳语几句,少顷,只听一声巨响,一团烟花当空爆开,五­色­斑斓,彩云奔流,接着又是数朵烟花升空,七彩­色­流一层层一叠叠滚涌奔腾波澜壮阔,明明灭灭,虚虚实实,辉煌璀璨,便如繁花锦簇绚丽多姿的的海市蜃楼……

斯时斯景,将一个积百年官威的缙绅世家的豪阔气势显露无疑,这般良辰美景,小方不要说是见过,连梦中也没梦到过。他不由地深陷其中,享受着,快乐着,并有八九分的心思认定自己就是东方元康了。

──他本姓方,现在又是姓东方,只错一字,莫非……是天意?

第七天(一)

客散主人安。

入夜,小方在他的“新家”睡着了。睡前,王爷和夫人过来安抚了一番,再加上温软的被褥,幽香的茵枕,让他一梦酣然。半夜醒来时,听得淅淅沥沥声,仿佛是下雨了。有道是春雨贵如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小方兴奋莫名,他想看看远古大唐的雨丝是否与20世纪的一样。他披衣起身,外间几个小丫头也都睡了,桌上的数枝烛火只剩下一枝,荧荧润润,小方走到门口又弯回来,为白丫春来掖好被角。小姑娘韶颜稚齿,睡态甚憨,还呢呢哝哝梦话不断。

小方笑了笑,推门走到廊下,春寒透幕,檐雨如绳。秘道上的鹅卵石被冲洗的溜光水滑光可鉴人,路两边细草铺毡,水珠万点如烟云交错,桃李不言,落红糁地,芭蕉翠竹绿意更浓,蔚然深秀。

真似一幅幽雅的水墨丹青!

小方一时感激起上苍来,把他送到这么一个意境渺远的地方,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他走下台阶,站在雨中,珠雨如线,清凉爽滑,庭中放眼,只听得琮琮而鸣,像是水流声,他遁声而去,来到后院,见一道飞瀑自假山泻下,清水白沙,潇潇扬洒,周边是玉砌雕栏,一簇嫣红的芙蓉俏立在水边……

他站立良久,觉得有些冷,遂走上游廊,想回去再睡一会儿,又丢不下这雨润如酥,不禁回首望去,只见远远近近楼宇连亘,亭台曲沼错落,古槐梧桐参空合抱,枝叶浓昏,荫翳天日,青青的苍苔沾在高高的廊柱上,王侯之家的深沉气度隐隐然向处渗透。

这一切,都属于我了!小方再一次地这样想着,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简直像个梦,却又比梦真实,唉,既来之,则安之,随遇而安吧。这样想着,他返回房中睡了。但,怎么也睡不踏实,脑中一会是元贞,一会是索真真,一会又是黄阿绣和贾亚男,这些人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最后,安若素的影子浮现,清晰而又真实……而耳中,又是一阵琐碎细小的声音──露珠滑过花瓣、草虫唧唧私语、清泉汩汩流溢、风吹木叶森森──听之似近,感之即远,神思摇曳,难以成眠,一直到天光大亮,才懵懂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黑妞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已在瞪着他了。

“为什么不早叫醒我?”他急切地问。如果他没记错,元贞她们此刻应该在沙场点兵了。

黑妞努起嘴,“是王爷和夫人让你多睡一会子的,小王爷这会又说我,我们作奴婢的常常是左右为难。”

俏丫头轻嗔薄怒,小方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高喊道:“快点帮我穿衣服,我──”

“要到校场,去等师傅。”黑妞接着他的话头,“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呢。”

她招招手,白丫和春来端着铜盆拿着手巾梳子及粉盐进来,伺侯小方洗漱完,又摆开饭桌,青瓜、豆芽、腐|­乳­、一碗粥、一碟饽饽。小方吃得很过瘾,吃完换好衣服,跟着黑妞坐上马车向校场而去。

一路上杂花生树,斑鸠啼飞,荠麦青青,沟渠潺潺,起早的农人已经在地里耕种了,黄牛黑驴忙忙碌碌。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听得轰隆隆的礼炮响,人流也开始多起来,三三两两扶老携幼,嘴里都议论着一件事──王师北上!

“对了黑妞,我爹……北靖王他既然是将门出身,有统兵之能,这次北上为什么不让他去?”小方想起一个浮在心中的疑惑。

黑妞沉吟片刻,“也许就因为他是将门出身,有统兵之能,所以不能去。”

“为什么?”小方纳了闷了。

“没有什么为什么,这就是政治。”

小方叹息。他明白。这是政治,也是国情。因为你能­干­,所以不能让你­干­;又因为你没才­干­,所以才让你­干­。

听上去简直就是绕口令,但想必每个中国人都能心知肚明。

“这个校场是御林军演兵的地方,占地一千余亩,地下有温泉,草地四季常青,校场西临渭水,东南两面是翠屏山,山顶积雪常年不化,山腰松柏成阵,山脚是层层桦杨枫柞及各­色­灌木,春夏两季野花含靥,各­色­杂陈,秋天枫叶如丹蔻,冬天郁郁葱葱。”黑妞边扶小方下车,边充当解说员。

尽管她话语如珠,校场的风光也的确是旖旎如画,但校场一的氛围却如秋老风寒,肃穆森严。校场已用围栏封闭,栏杆上有细绳吊着五­色­彩旗,迎风招拂。栏外钉子似地立着披尖执锐的哨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铠甲鲜明,面目狰狞。离他们丈许,站着许多百姓,蜂攒蚁聚,成群结队,却不交头结耳,都静静站着,望着校场。

场内十万御林军整装待发,一个个身着戎装,护心镜、铁披肩寒光闪闪,头盔上的红缨耀眼生花。座下的铁骑亦是昴首挺胸,神骏非凡。他们都面向元帅点兵的高台,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礼炮声后,十万貔貅齐声怒吼,杀声震天,战马长嘶,战鼓隆隆,引得远山林涛阵阵,木叶纷飞,渭水咆哮,惊涛拍岸……

黑妞跟护卫亮了一下王爷府的族徽,护卫做了个请的姿态势就让他们俩人进去了,黑妞一直把小方带到元贞封帅拜印的高台上,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下。刚站定,一个紫衣官员疾驰而来,一边策马一边高喊:“镇压北大元帅元贞接旨!”听其声竟是女声。

元大元帅今日黑甲金盔,英风凛凛,她看着颁旨官员上了高台,身形一欠:“元贞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请贾大人宣旨。”

小方这才看清来者原是贾亚男,她戴乌纱,著紫­色­官袍,上绣金龙出海,腰缠白玉带,足踏皂靴,威而不猛,严而有度,果然与昨夜的风情袅娜不同。只见她展开二尺黄绢,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疆胡番作乱,狼烟四起,搅扰我边庭百姓生息作业,现封吏部尚书元贞为镇北大元帅,统领三军,安若素为先锋,黄阿绣为军师随元帅帐下参军议事,索真真为军需官,押送一应粮草辎重,供大军所用。众卿此次北上御敌,当一力敉平战乱,为我大唐增威,也令西域各族再不敢对我大唐有任何觊觎之心。凯旋之日,朕一定率满朝文武京师百姓十里长亭欢迎扫北大军。钦此!”

“元贞谢主隆恩,此次扫北定不负圣意,十万铁骑一到,让突厥丢盔弃甲,拱手来拜!”元贞接过圣旨,朗朗而答。

“元贞接印!”

元贞伸手接过大印。这时,高台边高高竖起几面蠹旗,其中一面明黄大旗绣着栲栳大的一个黑字“元”;旁边一面白旗,上绣一个红­色­的“安”字,一面黑旗,上绣一个金黄的“索”字,一面红旗,上绣一个“黄”字。四面大旗迎风招拂,猎猎作响。

又听得三声礼炮轰天而响,震耳欲聋,三军将领挥动兵器,吼声震天,裂石穿云。

“咦,若素怎么还不到?她这个先锋应该今日出发。”贾亚男问。

几个人正在说事,只听校场边一阵喧哗。元贞蹙眉,索真真厉声喝道:“王师点兵,三军肃静,何人大胆喧哗?”

问罢,吵闹声更大。一个校尉策马驱前禀报道:“是一群­妇­女在校场边闹事,吵吵着要见元帅。”

索真真冷笑:“大军未出京师就遭刁民滋扰,这些人无视天威,给我严惩不贷。”

“等等。”元贞止住盛怒的索真真,命令校尉说,“让她们进来。”又对索真真道,“她们是纳税者,为大军供粮供草,我们的一衣一物均来自民间,她们自然有权利见见元帅。”

刚说完,一群­妇­女拥到帅台之下,其中一个膀阔腰圆的­妇­女大声吼道:“敢问哪位是三军统领元贞大人?”

元贞站出来,“我就是。”

“果然是好风采。”那­妇­女喝彩道,“我叫刘月娥,以卖豆腐为生,丈夫是御林军的一个小统领,这次本来他所在的队伍应征北上,可他却对上司说他有家小要照顾,他放屁,他的家小就是我,我何曾要他照顾?他是贪生怕死,我不服这口气,古有木兰代父从军,今日我刘月娥欲代夫从军。元帅莫要说我是女子,元帅自己岂不也是女子?我从小推石碾磨豆腐,练得一身好力气……”刘月娥说着,展眼瞥见校场上兵器架上足有二百斤重的大弓,她甩开两只大脚片子,过去拿起弓掂了掂,拉开架式,猛一用力,一张弓便被她扯得如满月一般。场内将士均是好汉,也是英雄惜英雌,众人轰然喝彩,叫好连连。

刘月娥得了这个“利市”,十分得意,跑过去对元贞等人说道:“习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如今国家有事,我愿与大军共赴边关,冲锋陷阵。元贞大人,你就收下我吧。”

她一开口,与她一起来的众女子也齐吼道:“收下我们吧,我们都有一技之长,愿意御敌边关,为国出力!”其中有人吵吵自己父兄是镖局的镖师,武艺高强;有的嚷嚷自己是打铁的出身,一身好蛮力;有的甚至于声称自己是南山白眉道姑的弟子……

原来竟是这般情形。小方不由为这群女子叫好,又想看看元贞如何处置此事。只见元贞微笑着道:“刘月娥的本事本元帅已经验收,你们这几个可有什么特出之处,若有,我会另行定夺。”

这群女人一见有门,纷纷涌向兵器架,找寻各自趁手的兵刃。一时校场上成了演武场,只听杀声震天,刀枪挥舞,颇有规模。元贞看得点头,转身问黄阿绣,“你看如何是好?”

黄阿绣微笑,“这是天予良将,乃圣上之福。”

元贞马上就明白了黄阿绣的意思,对贾亚男说:“此番御林军点兵十万,京畿内虚,这些女子正好编入御林军中军,归欧阳文森统领,负责皇宫安危。”

“这……”贾亚男犹豫,“万一──”

刚才还为此生气的索真真倒是变了主意,“义烈发于血诚。看这些女子一脸慷慨,倒也不是装出来的。不妨试着一用。”

“那,好吧。”贾亚男同意了。

统一了意见,元贞朗声道:“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话怎么讲?意思就是说正规的军队得经过千日、万日的训练,有泰山崩于前而不移的纪律,有行之有素进退有度的军容,这才叫王师。所以,各位尽管怀抱慷慨之义,腹藏骁勇之心,但还是不能编入扫北大军。但,若众位不嫌,仍可编入御林军中军大营,留在京师保卫京城百姓的安居乐业。都是为国效力,何分彼此,诸位意下如何?”

那一群女子交头接耳地嘀咕一番后,一致答道:“我们愿意!”

这件事情就这么着被元贞解决了。小方舒了口气。

眼见天­色­已近正午,仍不见安若素露面,便欲开口问黑妞,刚启齿,就见两骑烈马风驰电掣般冲入校场,行至高台之下,跳下两个女子,向元贞高呼:“刑部尚书安若素标下书办元宝月芽谨见镇北大元帅!”

原来这正是安若素的两个丫头,小方急切地踮起脚尖,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他本来以为他的几个丫头已经够美够好的,没料到安若素这两个丫头更是出众,那个穿鹅黄衫的是元宝穿粉红衫的是月芽,她俩一个清容秀骨,娴雅贞静,一个娇俏婉转,晶莹剔透,两人水灵灵地站在碧草丛中,宛若两朵并蒂奇葩。

元贞见了她俩很是欣喜,“若素也一同回来了吗?”

“安大人马上就到,我们昨天一早启程,沿路驿站快马相迎,我们换了二十七匹马驱驰一千五百里,幸不辱使命,准时赶到。”两人异口同声,看上去风尘仆仆,脸上略带倦容。

元贞点头,“你们辛苦了,但安若素已被封为大军先锋,人一到即刻起程,不得延误,所以,你俩也不能休息,马上整装北上。”

“卑职不累。”元宝挺身而答,又上前一步,“这是泉州一案的全部卷宗,其中备由具细我家大人均记在里面,头号重犯本该押到京师,但事态紧急,已被就地处决,其他各­色­人犯都在来京的路上,着泉州府尹亲自押送到刑部。我家大人来不及面见圣上,请元大人将这封卷宗转呈皇帝陛下御览。”

一个校尉接过元宝手中的卷宗,登上高台献呈给元贞,元贞看了看上面安若素加盖的玺印和封的火漆,点了点头。

“安若素呢?怎么还不来?”该来的都来的,她怎么还不来?小方着急,其实不光他急,整个大军都在等她一人。

“来了,来了!”只听人群中一声剧呼,马上水波纹一样传开──安大人来了!

“快看!”黑妞指着空中。

小方展眼一望,只见天边一个白­色­的影子,随一道蓝­色­的闪电凌空而来,素衣如鹭,尘落漫飞。

──“你师傅她有一把蓝剑,能御剑凌空,千里万里,转瞬即到。”

小方以为这是夸大之词,不料他现在亲眼目睹,他看着安若素顷刻间便到了眼前,稳稳地落在帅台之上,台下六万将士一齐高呼:“恭迎安大人、安先锋!”

吼声震天,直冲霄汉。看来她在三军中的威望一点也不次于大元帅元贞。

对于将士们的问候,安若素含笑朝台下挥了挥手,“各位辛苦了!”

“安大人辛苦了!”雷霆万钧的呼声伴着万马齐喑,校场内一阵沸腾。

安若素与众将士见礼毕,回身给元贞施了一礼,“见过镇北大元帅,先锋官安若素接印来迟,请示下。”

小方这才看清她的容颜,此时比画中更胜十分,内蕴的清光丽­色­强劲地向外吹拂,眉光目彩,奕奕动人。

元贞笑了笑,把说话的机会让给贾亚男。

“安若素听旨!”此时贾亚男又拿出一道黄绫,轻舒卷开来,大声读道:“此次大军北上,特封刑部尚书安若素为先锋,并兼整饬三军军纪。另赐金牌一面,节制沿途各州县刑狱兵马,若有胆敢违令者,着安卿自行酌情处理。钦此。”

贾亚男弹冠整衣,高举金牌,金牌上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如朕亲临!──这是君王给臣下最高的特权。

安若素接过金牌,“臣,安若素定不负圣命。”

接完圣旨,大元帅又一声令下:“安若素听令:尔既为先锋,挑选­精­兵两千,即刻出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为大军扫清前障!”

“是!”

安若素手持金牌,面向大军,厉声高喝:“原御林军欧阳文森麾下第十营、第十一营、第十二营全体将士出列。”

只听一阵马刺响过后,三列如狼似虎的将士站在台前,安若素道:“今日我点你们两千人马为先锋军,归我统率,听我号令,若有不从,杀无赦!”

这一声“杀无赦”如秋风肃穆,寒凝大地,气氛马上为之一凛,整个校场上人人噤若寒蝉,不敢稍不懈怠。

安若素继续道:“再点20人,轻骑简装为先锋中的先锋,告知沿途各州县,命他们就地屯积粮草,裁制军衣,如有违令者,杀无赦!”

又一声“杀无赦”更是如朔风侵身,奇寒入骨。只见春云澹澹,百草哀鸣,将士们都盯着安若素,此刻,她成了主角。

她说道:“此番北上御敌我军一定要大胜而归,想那塞外蕞尔不毛之地的区区番胡也敢与我大唐为敌,真是蚍蜉撼大树,这种不自量力之举对我泱泱大唐不过是疥癣之疾,我王师一到,敌军定会望风而逃,等三军凯旋而归,元帅元大人一这会禀明圣上,与诸位封妻荫子,荣华富贵。但,若有军前畏敌逃跑有损我天兵威仪者,杀无赦,其家人,也一律杀无赦!”

又是一声杀无赦!

皇帝颁一道圣旨,赐金牌一面,让安若素凡事酌情处理,她倒好,一共没说多少话,但说出来的,句句杀气扉然,令人破胆惊魂。

小方刚这样想,就听安若素道:“此番北上,凡在我大唐境内,不许搔扰百姓,不许私入民宅,不许抢劫民财,不许虏掠­妇­女,不许践踏民田。否则,杀无赦!”

又是一声杀无赦。且口气凌厉,话语森寒。这个女人看来的确是冷血无情。不过仔细想想,这么多人马北上,沿途若无严肃的军纪,怎能做到秋毫无犯?

“20骑前锋即刻出发,先锋营两千将士半个时辰后出发,其余大军今日撤回行辕,三日后启程。”

安若素发下最后一道命令,让位与元贞,元贞朗声道:“王师扫北,顺天理合人情,现在本元帅让军事参赞黄阿绣大人一卜此次战况吉凶,以备我军参考。”

一个上尉军官托着一个盘子出来,上面搁着几根蓍草,黄阿绣对天一拜又对地一拜后将蓍草抓在手中向下一放,仔细看了半晌后大喜,喊道:“卦象已显是‘晋’,此卦上上吉,上离下坤,意即日出东方,君临天下,这意味着我大唐臣服四海,北上必胜!”

话音一落,下面三军将士一阵沸腾,齐声高呼:“我大唐臣服四海,北上必胜!”

“北上必胜!北上必胜!!北上必胜!!!”

声振长空,引得渭水滔滔,山林轰鸣。

小方不由暗暗发笑──昨晚黄阿绣还声称卜卦乃愚民之举,今日竟当着大家的面卜出上上吉卦,显然是为了稳定军心。他再看元贞,她一脸微笑,笑意深奥。显然她自己并不相信卜卦真的能预测什么或者决定什么,但她却有能力让所有人相信。她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再看看刚刚露面的安若素,她下车伊始就是几个一连串的“杀无赦”,令气氛刹那间为之一变──溶溶春光变为肃杀寒秋!她是另一种的格局气度。

冷兵器时代的确是英雄辈出!

小方呆呆地看着面前流动着的活­色­生香的画面,感觉好不熟悉,好像这一切都曾在他记忆的硬盘上拷贝过,如今只是原音重现。尤其是安若素,她亲切熟悉得仿佛就是他生命的一份子,刚刚离开又回归了。

他正浮思若梦想着安若素,安若素已越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其时,两千­精­锐先锋已整装待发,大军已回行辕,元贞与贾亚男她们亦已撤回。

“元康!”安若素叫道,这一声绝不同于她那一声严苛凌厉的“杀无赦”,而是轻柔温婉辗转有情致。

小方听得神思恍然、手颤心摇──怪不得元康对安若素痴情若许,原来伊人若梦,令人魂牵魄引,五内皆醉。站在她面前,就像站在月夜松林间,无边的清风月明,表里共陶然……有这样一个女人在身侧,还哪里会想三妻四妾,索­性­连那尘世间百媚千红,也均失了颜­色­,正如蒲松龄说的:观其容,可以疗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佳偶如遇一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颠倒衣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心是谷海,一瓢亦满。

这就是真正的感觉。

“你怎么啦?想什么呢?”她轻轻地问。

小方已经呆了,不知如何作答。

“病好些了吗?”她又问。

小方听得她的声音在耳畔缭绕,想回答,可是一腔的话语全堵在胸臆间抒发不出,他急出一头冷汗。安若素微微一笑,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着急就出汗。”

她的手真温柔、真甜蜜,小方觉得自己愿意用一生一世换这一刻的长长久久!

他看着她:“她们都说,我喜欢你,可是以前的事我全忘了。现在我见到你,我才明白,她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安若素笑了,笑得很恬淡,既不回答也不否认。

小方又问:“那我想知道,你,也喜欢我吗?”

安若素不笑了,看着小方,“如果可能的话,也许会!”这话模棱两可,不知所云。

小方急了,“什么叫有可能?”

安若素笑了,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她要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刚见面,就要分开了。

元宝和月芽走到她身边,两人一个手在拿着盔甲,一个人牵着战马。──她真的要走了!不,小方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拦住安若素:“我一定要你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安若素看着他,叹了口气,“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这一问让小方也糊涂了,是啊,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这次北上是条不归路,连生死都难以料定,何况其他。

小方大脑中一片混沌,只听得耳边有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跟他道别:“小王爷珍重!”大概是元宝和月芽吧!

他怔了好久,待回过神来,整个校场已空无一人,他的身畔,只有黑妞。一种人去楼空大厦倾的凄凉涌上心头,两颊也湿漉漉的,直落入嘴里,是咸的,我哭了!

“小王爷,你什么都好,就是一遇到你的师傅,就多愁善感起来。”黑妞说。

“我要去找她!”小方说。

“不行哪!”

“为什么?”

“她是去打仗。”黑妞说。

“就算上天入地,我也一定要跟着她。”

感情,就这样不期而至。

(二)

王师北上,京城百姓清水洒道,箪食壶浆,夹道欢送,还时不时有少女将手中鲜花向安若素抛来,安若素接住花,拈花含笑,又将花抛与众人,引得很多人去抢她掷出的鲜花。

送行的人群一直排到了十里长亭,在人群末尾,小方突然发现一个女子,雅淡梳妆,脂粉不施,却自有一种颜­色­从五官眉目间渗透出来。她站在一株开得如霞似锦的桃树下一动不动,桃花瓣落在她衣上、发上,就似一种点缀,更显得她姿致娟娟,她却浑然不觉──她不觉得她的美、不觉得周围的喧闹,她的眼里只有安若素,而且她看安若素的眼神很特别,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很平淡,淡到无味。一直到大军走过,她也没有特别的举止,只是脸上淌下两行珠泪,泪也是清清淡淡的。更奇怪的是,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那个女人是谁?”小方问黑妞。他隐隐觉得这女子与安若素有点瓜葛。

“是你的情敌。”黑妞回答。

看来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可是,她是个女子呀。

小方心里十分不快,这个安若素怎么连连女人也通吃?

他赶快催促黑妞,“喂,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黑妞笑了,“她叫司马天仪,是京城第一才女,中书令司马淳的女儿。大约是前后吧,2月12观音大士生日那天,司马小姐去京郊大觉寺进香还愿,不巧在一片桃花林中遇上一群泼皮无赖,意图不轨,正僵持当中,安大人出现了,她去河南公­干­星夜赶回,一拳两脚便将歹徒打得抱头鼠窜,司马小姐感激莫名。本来司马大人对反贪司的人一向讳莫如深,这次倒是个很好的调和机缘。可惜,那晚安大人一身男装,气宇轩昂,这司马小姐竟然动心了。更糟的是,那司马小姐从小与吴将军之子吴仕林指腹为婚,自打看上安大人后,整日拗着要与吴仕林退婚。唉,再说这吴天明打起仗来是一把好手,胸有宏猷,运筹帷幄决胜千之外,只可惜一点,心胸狭窄不容人,本就与司马淳连成一气,是元贞的政敌。这下司马小姐一闹,全完了,这两家更是视反贪司为寇仇。偏偏司马淳是废太子的老师……唉,真是跟特意安排的一样,全赶一块了。”

黑妞说得明白,小方却听得糊涂,“那司马天仪就不知道安若素是女的吗?”

“怎么不知道,还是安大人亲自告诉她的,但没用,女人的爱情,有时多一半是幻想,与其说她爱上的是一个男人,莫如说她爱上的是自己对那个人的想像。司马小姐恐怕就是这种情形。”

说得也是。

“后来呢?”

“天仪小姐自然是与吴公子退婚了,司马家虽然家风甚苛,但子息孤弱,只天仪这一个宝贝疙瘩,她又年近七旬,垂垂老矣,难道真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那吴公子,羞愤之余竟把这笔烂账记在安大人头上,人前人后欲报夺妻之恨。你说这冤不冤哪!”

小方跟黑妞各骑一匹骏马跟在大军后面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顺着官道进了大山,渐渐山路蜿蜓鸟径蛇盘,山势险恶,巉岩怪石,嶙峋突兀,杂草蓁蓁,幽暗深浓,树木参空,遮天蔽日,山瘴烟岚忽隐忽现,狐鸣猿啼,山鸟磔磔,哀楚凄切,本来春日艳阳灿烂如金,一下子变得­阴­森昏暝。

小方不由打了个寒颤,他四下里看了看,发觉两边山岩高耸,抬头只见一线天,这种地形在兵法中称为“支形”──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支形者,敌虽利我,我无出也;引而去之令敌半出而击之,利。

也就是这种地形对敌我双方都不利,就算是敌人引诱我,也不能进去。除非是敌军已入半数,我军追击,方可取胜。而此时安若素与其先锋军已悉数进入,若有敌人来犯先行占据险要地势,等待她的,将是全军覆没。

“这是什么山,翠屏山吗?”小方问。

“不是,翠屏山在京郊东南向。这山叫断魂岭,地处燕京南端,山势猛恶,山腰常年缭绕着带毒的烟岚瘴气。所以尽管传说山中有千年老参和灵芝,还有奇禽异兽,但就是无人敢进山寻宝。这条路却是北上的捷径,安大人她们要赶路,自然管不了这许多,再说我大唐军威炽烈、阳刚炙猛,鬼神都要退避三分,何况别的。”黑妞饶自得意着。

“噢,你是说咱们现在还未出得大唐境内?”小方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了,国都长安离北部边陲只有千里之遥。

“当然没有,我大唐国土辽阔,岂是一天半载能走完的。”

那就好,否则在这地方遇上番胡大军,那安若素不论多能­干­也只好引颈就戮了。小方舒了口气。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耳边只听得林涛瑟瑟,群鸟惊飞,猿狐长嘶,那狰狞怪石后人影幢幢,似隐着千军万马。小方感觉不妙,正惊疑间,前面安若素已经踩蹬下马站到一处高坡上,将手的军哨吹响,她身前身后是一群惶然不知所措的将士。

“弟兄们,这里有埋伏!”安若素声音清越,压住了满山的杂音,“大家下马步行,每人紧贴战马,只要翻过这面山坡,我们就能与敌军决一死战。现在听我号令,一分队从左面山谷上,二分队由右面的山谷上,迅速占领高地。最后一队,跟我一起沿着谷底继续前进。大家赶快行动,一寸光­阴­就是一线生机!”

一声令下,两千先锋军立刻分为三路,秩序井然。

“坏了,突厥大军难道已经攻入我国界内?”黑妞的脸­色­大变。

前面元宝也向安若素提出同样的问题,“敌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这还是在我大唐腹地!”

“我倒希望是敌军,我真的希望是敌军,我宁肯来的是敌军!”安若素一唱三叹。她是否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你是说来的不是敌人?”月芽问道。

“恐怕比敌人更可怕。”安若素说。

元宝和月芽对望了一眼。这一眼含义深深。

“我们怎么走?”黑妞问小方。

“跟着前边走。”他当然是跟定了安若素。

气氛越来越紧张,但山间谷地却渐渐开阔起来,脚下碧草绒绒,石隙间姹紫嫣红的野葩开得泼辣茁壮,远处有泉水鸣咽,两边的大军也已经快爬上山腰。向阳的一面山坡上,竟满是山桃树,如今山下芳菲将尽,不知竟转入此中来,仿佛是老君踢倒了炼丹炉,整面坡彤云弥漫,艳若晚霞,灿若霓虹,清风徐来,落红成阵,时有蜂喧蝶舞,翩然自娱,恍然一片世外清净地。

──或许,刚才只是一场虚惊吧!

小方刚舒了一口气,就听三声炮响霹雳轰鸣,从山巅蓦然滚下无数个巨石、擂木,正在山腰的兵士与战马被纷纷击中,惨叫着滚落下来,接着是嗤嗤箭鸣,千万枝箭簇飞蝗一般­射­来,将未被砸死的官军­射­了个穿心透,几乎就是在一瞬之间,两面山坡血流成河,尸体遍野……

安若素的两千先锋军已去八九。

“哈哈……”一阵狂笑从谷中传来,“威名赫赫的安若素安大人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一标骑兵从另一端谷口走进来,打头的一匹马上坐着一位英俊少年,星眉剑目,气概薰人,他哈哈大笑着一直催马行至安若素面前,“安大人,没想到吧,今日,会是你的死期!”

安若素大约自出道以来也未吃过如此败仗,脸­色­铁青,“吴仕林,竟然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吴仕林笑了,“你说为什么?”

“你要造反吗?这可是北上的御林军。”

“我知道。”吴仕林似笑不笑。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反贪司大势已去。还有你,你完了。”

小方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这是谁了,这就是司马天仪的未婚夫婿吴大将军的儿子。

“你不要命了吗?”安若素的眼神很可怕。

“安若素,省省,你以为这还是你的刑部大堂?”

安若素哼了一声,“怪不得司马天仪不喜欢你呢,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一句话让吴仕林红了眼,“这点出息也足以要了你的命,不光是你,还有元贞、索真真、黄阿绣,你们一个个都得死,你们的靠山老皇帝已病入膏肓,太子一登极,你们就全完了,而且是在这荒郊野外,一个个死于非命……”

天哪,黄阿绣她们在晚宴上的议论已经全变成了事实。

吴仕林接着说道:“北上的大军中有一半将士是我父亲的旧部,你这先锋军已经折羽沉沙,她们也将不久于人世,怎么样?我不算谋逆吧,顶多也是个带兵勤王清君侧。而你们呢,将作为佞臣遗臭万年。”

“是吗?”安若素一声冷笑,如雄鹰长啸,艳阳高照的谷底顿时木叶纷飞,寒风瑟瑟,她­阴­森森地说道,“你的梦想太美了,而太梦的美,总是不得实现。”

一股杀气从她身上充溢出来,令人不寒而栗。

“我现在就杀了你!”

吴仕林一张白脸竟然瞬时变青变紫,安若素虽损兵折将,但余威尚炽,他强自稳慑心神,哈哈一笑,“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我知道你武功绝世,但,这是战场,兵戎相见金戈铁马,可不是一个人逞英雄出风头的地方,如若不信,你就抬头看看!”

小方抬起头,只见两面山头俱是铠甲鲜明的军士,手持弓矢对准谷底,只要一声令下,安若素等就会成为刺猬。

“大人!”元宝和月芽向安若素靠一点,护住她。“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小方也在苦思良方。

“我们现在悄悄逃跑还来得及!”黑妞在他背后悄悄说道。他俩藏在一个石缝中。

“胡说!”小方怒斥道。“你害怕你先走吧。”

“留下会送命的。你跟安大人又没结婚,就算结了婚,大难临头也是各自飞。”

小方听得非常反感,“你不是夸她千好万好?”

“她再好,死了也就不好了,大不了我们日后常常去坟头给她上炷香,也就尽了心了。再说,我们觉得她好,不过是因为她对你好,对我们王爷府有恩,如今……还是算了吧!你现在若不走,真打起来就走不了,王爷就你一根独苗,你想想。”

“不用想了,我爹如果是条汉子,宁肯断子绝孙也不会要我这种贪生怕的儿子。你也不用说了,这事与你无关,你先走吧,我决定留下了。”小方也不想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心里打定主意绝不离开这里半步,哪怕是死!

这里有安若素,他决不会弃她而去。其实就算没有她安若素,他也不能走,他也在20世纪作过好几年警察,警察的职责是什么?

他能走吗?

“那我也不走了。”黑妞说。

“你不用陪我,我会留下遗书告知家人,说你与此事无关。”小方说。

“你也太小看我了。”黑妞撇撇嘴,“刚才我是试探你的,谁愿意伺侯一个贪生怕死的主子?至于我,我才没那么怕死呢,我只不过是个丫头,烂命一条,死就死了!”

咦,瞧不出这小丫头还有这般血­性­。两人统一了意见,接下来就是怎么办了。

只听吴仕林笑道:“安若素,为了对付你,我特地从孔雀庄园花重金买来‘窈窕淑女’洒在这个谷中,其味清淡如兰,随风弥漫,只要吸上一口,就会筋骨酥软,怎么样,你感觉到了吗?听我的口令,轻轻吸一口气,对──”

安若素突然脸­色­大变,显然,她已经中毒。小方也提了一口气,没觉得什么,他一挺身,正要站出去,黑妞拉住他,“等等,我们人少,一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刻、让吴仕林觉得安大人无为反抗时再出手。”

有点道理。小方只好等待。

吴仕林胜券在握,笑容特别温和,“你放心,你好歹也算个人中豪杰,脂粉堆中的英雄,我不光会让你死得有尊严,还会厚葬你的。”

“谢谢!”安若素说。

“不用谢──”吴仕林说着,枪一横,直挺挺地便刺了过来,边刺边喊道,“手刃安若素,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安若素已经坐在马上动不得,元宝月芽也一样被“窈窕淑女”所迷,两人双目涣散,眼光迷离。吴仕林的枪尖已经刺入安若素的胸部,小方挣脱黑妞的手正欲冲出,一个倒在地上的兵士忽然爬起来跳上马背横在安若素身前,吴仕林的那根丈二长茅蛇一样地刺入那人胸前。那兵士的头盔滑落,散开如云的秀发,也露出她姣好的容颜──“司马天仪!”安若素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果然是司马天仪。她攥着Сhā在她胸口的枪头,喘息着,“昨晚我在父亲的书房外面隐约听到他们要对你们下手,却没听真,所以我不敢跑去告诉你,只好一路跟着,很早以前,吴仕林送过我一身铠甲,我装在包袱里带着,等大军进山,我就找了山洞换上……”

安若素呆住了。

为什么?

“我是女人哪!我跟你说过。”

司马天仪笑了,苦笑,“你是这么想我的吗?”

她摇了摇头,“其实,你在庆云堂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10年着你们选美大会那天我正好在洛阳。我看着你从天边御剑而来,就生出一分仰慕。那时我就知道你是女子。若素,从头到尾,我对你只有景仰。不管别人说你什么,冷酷无情也好,心狠手辣也好,你永远让我仰视!”

安若素看着司马天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头至尾,她们、包括很多的人都在误会司马天仪,有的浅薄小人甚至还嘲笑她。想不到,她的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

“对不起……”

司马天仪摇头,“你做了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或者说你替我圆了一个梦。该是我谢你。”

司马天仪又看着吴仕林,他已经被刚才发生的惊得目瞪口呆,他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他想不到安若素怎么能让他曾经的未婚妻死心塌地地以­性­命相救。

司马天仪看着他,“你一定一直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跟你取消婚约,现在你想通了吗?”

吴仕林摇头,“我依然想不通,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司马天仪脸­色­苍白,“如果到了这时你还不明白的话,那你真的是不会明白了!仕林,我也不想再跟你说什么了,但我会求若素饶过你,咱们之间的事,的确是我伤了你的心,算我欠你的,但今天以后,我们两清了!”

司马天仪说完,就被吴仕林的怒吼声打断,“司马天仪,你说什么?让安若素饶过我?你是不是血迷了心窍?你睁眼看看,现在是谁占了上风,是我的人,是我的人围住了这条山谷,只要我一声令下,那些弓箭手就会­射­出上万枝箭矢,将她们几人扎成刺猬。她饶了我?哈、哈、哈……”

吴仕林已经气得五官挪位。

司马天仪没理他,只对安若素道:“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饶了吴仕林。是我当初对他不起,让他在全京城人面前丢了脸,你放过他,好吗?”

安若素看着司马天仪,坚定地摇了摇头,“司马小姐,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不能答应你,你救我,是私情,我杀他,是公义,我两千御林军先锋尽折在他的手里,我不能放过他。原谅我,恕我不能因私害公。”

司马天仪苍白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她喘息着道:“安大人,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不!”安若素摇头,一字一刻,“安若素从不骗人更不自欺。”

话音刚落,吴仕林狂笑起来,“司马天仪你看到了吧,你救的人,就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你不用求她,她杀不了我的。”

“你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安若素。我敬重的就是她这一点!”司马天仪又将视线转到安若素身上,“谢谢你,你自始至终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说完最后一个字,司马天仪拚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将胸前的枪头使劲一拔,只见“哗”一声,粘稠的血浆带着热气四下激洒,星星点点,纷纷飞扬──然后缓缓地闭上她那美丽的双眼。

“天仪……”安若素发出一声惨呼。元宝忍住眼泪递过一块雪白的丝帕,安若素将其轻轻地遮在司马天仪的脸上,然后将她放在月芽的马背上,“照顾好她,她睡着了,不要让人惊了她的清梦!”

吴仕林这时疯狂地扑了过去,沙哑着嗓子吼道:“将她还给我,她是我的,她是我的,生是我吴家的人死是我吴家的鬼!”

元宝弯身捞起地上的一杆枪冷冷地拦住吴仕林,“省省吧,她就是不想见你才选了这条路,你还不明白吗?”

吴仕林此时还能听进一句话吗?他狂喊着,“把她还我!把她还我!!”目龇尽裂,爆出颗颗血珠,形容十分恐怖。──想来,他爱司马天仪已成狂。

安若素看着他,神­色­一凛,“吴仕林,我两千将士今日折在你的手中,我要你给个交待!不光你,还有你的九族,我要一个个的全部杀光!”

这几话就像咒语,激得吴仕林浑身一颤,“你以为你能等到那一天?”

安若素哼了一声,没理他,叫了一声:“元康,出来!”

小方心里一动,她叫我,她知道我跟着她,她知道我在这里!

看着从山岩的夹缝中走出的小方,安若素微微一笑,“大病一场倒是出息了,学会藏头露尾了。给我过来。”

“不是,不是小王爷……”黑妞忙为小方申辩。

“我没问你!”安若素厉声喝止。

黑妞赶快退到一边。安若素对小方道,“既然跟来了,给你一件事做。”

“什么事?”不论是什么,小方都乐意。

“把这位司马姑娘带好,躲到一边去,不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小方想不到是这样一个任务,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黑妞却抢着说:“好,好,我一定协助小王爷把这件事做好,让安大人十分满意。”

“你们去吧!”安若素说。

黑妞从月芽手里接过司马天仪,小方却不肯走,黑妞悄悄地说,“安大人要大开杀戒了,我们别碍事。”

“我也会几下子。”

“你那两下根本没法和她比,你留下她还得分心照顾你。”

“她不是中了毒吗?”

“她有九条命。”

安若素这边盯着吴仕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受死吧你!”

“你!”吴仕林又怒又笑,气道,“今天到底谁死谁活?”

“我是不会死的,所以,肯定是你死。”

“是吗?凡中了窈窕淑女的毒,没有人可以例外,都得死。”

“可惜,你忘了元贞娘是神农谷的弟子,神农谷一向是孔雀庄园的克星,自古邪不胜正!”

吴仕林冷笑一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是吗?”安若素用手在腰间轻轻一搭,一柄蓝­色­的剑闪电一般放出炫目的光芒,这柄剑直指向吴仕林的门面,一股杀气随剑而生,像地狱的诅咒,“我的剑下向来只有枉死之鬼,从无逃生之人,你今天死定了!”

安若素的声音像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一字一刻,令人心血为枯,吴仕林像中了魔咒,呆呆地看着安若素,“安大人,我其实我很佩服你,但,君子永远也斗不过小人,正如大唐的朝廷中,贪官永远也比清官多,就凭你那一把剑,杀不完的,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们这次遭遇埋伏,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后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说,窈窕淑女,是无药可解的。”

他说话间,安若素的手已经软软地垂下来,她那柄从不离身的蓝剑随之珰琅落地……

她真的是中毒了!不光是她,她身边的元宝和月芽一样面­色­萎顿,手中的家伙全掉了。这个窈窕淑女看来真的是可怕。

小方的心一下冰冰凉。

(三)

“这次,怕是没人再替你挡一枪了。”吴仕林的长枪抵在安若素的脖子上。

“你照顾司马小姐!”

小方交待了黑妞一句,冲到安若素马前跃上马背拨开吴仕林的长枪,挡在她身前,“吴仁林,你要杀她,就先从我身上刺过去。”

吴仁林看着他,眼神有点奇特,“我早就听说东方小王爷元康十分钟情他的师傅,想不到你为了她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是的。现在我很幸福,就算是死。”小方说着回头看着安若素。

她也在看着他,“你不应该跟来,更没必要这样做。”

这边吴仕林冷笑,“安若素,你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他又道:“东方元康,看来你跟我一样,都是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

“我跟你不一样,我师傅她也喜欢我。”

吴仕林笑了,对安若素道:“真看不出你有什么魅力,男人女人见了你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

安若素脸­色­苍白,提气也好像很困难,“我并不想这样,因为我不喜欢欠账。”

“可你难道不明白──有些账,是没有人要你还的。”

“没人催的账就不是账了吗?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欠了谁,人不知天知。我从不欺人,更不自欺。”

吴仕林哼了一声,“好吧,我现只问你一句话,如果司马天仪的父亲有一天犯在你的手里,你会为了她而网开一面吗?”

“若素从不为私情枉法。”

“天仪可是为你而死的。”

安若素沉默。几秒后──她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真是一笔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一套。”

她略一停顿,“不要说她救过我,就是她生我养我,如果她敢作­奸­犯科,那也只有三个字──杀无赦!要不,天下还有公道吗?”

吴仕林听得苦笑,“好!很好!”

他转过视线对着小方,“看到了吗?你的这位师傅就是这种人,就算你为她死了,该到怎么对付你,她还一样对你。你还要为她牺牲吗?”

小方看着安若素,中国人最难过的就是人情关,只要面子当前,一切是非都可以被混淆。这就是腐败最大的土壤。这土壤来自官方,也来自民间。于是,法律,就不可避免成为外科大夫。法律的尊严,其实就两个字──公平。所谓法不容情。

于是他告诉吴仕林,“我就喜欢她这个样子。”

吴仕林笑了,“你还真是个情种!”

“我愿意。”小方说。

“可你知道吗,世上最苦的人是谁?就是情种。”

“我高兴吃苦。”

“好!”吴仕林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情种。算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东方元康,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师傅我信不过,她是那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你,我相信,你一定会为我办到。”

小方没想到吴仕林会有求于他,“好,你说吧,什么事?”

吴仕林却面向安若素,“安大人,我父亲虽然恨你,却常常以你为榜样教训我,是,我处处不如你,文韬武略诗词歌赋没有一样比得过你,连天仪都不爱我爱你。但有一样,你却比不过我,那就是我愿意为我心爱的人去死,你呢?”

说着,吴仕林抽出一把刀在自己颈上一横──血如泉涌……跟鲜血一起喷出来的,是他的一句生死遗言:“东方元康,答应我,把我和天仪葬在一起!”

情况急转直下,如滔滔江水一泻东流,浩浩荡荡中,却遇上巨礁突兀,一个猛弯急转掀起惊天骇浪!

“为什么?你这又是为什么?”小方震惊之余,跳下马背抱住吴仕林的头。

“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吴仕林喘着气苦笑。

小方看着他年轻英俊的脸,确实不知道他为了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很烦。自从天仪离开我以后。”

小方这下明白了,因为天仪死了,他也不想活了。这世上还有这种傻瓜吗?至少20世纪没有。

“我是不是很傻很笨?如果天仪看到我这样子,她可能就更讨厌我了,我知道她想摆脱我,可我不让她摆脱,她死,我就死。她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上天入地刀山火海……”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他看着小方,“你嘲笑我吧,世上所有的人都嘲笑我吧,说我没出息,但,我终于可以跟天仪永远在一起了。在另一个世界,她会看到我的心……”

小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没有人会嘲笑你,只有尊敬你,真的……”

是的,为她而生,为她而死,从社会的观点来看,也许是没有出息的,但请不要亵渎他的真诚。比起那些虚情假义的人,他在人品上要高尚很多、纯粹很多。

“生当为豪杰,死亦为鬼雄。这是很多人的梦想,这两样我一样也做不到,我只想做个情圣,因情超凡入圣,爱我所爱,无怨无悔!”吴仕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不想谋反,我既不愿动这份心思,也没那份本事。可我姓吴,我无法选择……告诉你师傅,这里暂时没有危险了,上边的所有伏兵都中了毒,你们还可以捱一两个时辰。但,还有大队的人马马上就会来,收拾这里的残兵散勇,并等着伏击索真真的粮草辎重和元贞的抗北大营。天仪不是说我不明白吗?其实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最后我再说一句──很遗憾,窈窕淑女不是我洒的,我也没有解药……”

吴仕林头一歪,气绝身亡。

怎么会这样!

小方欲哭无泪,他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莫非“情”之一字,真的可以叫人生死相随吗?连吴仕林这样的人也不例外?或者,吴仕林本就是个用情极深的人。

这个结局,也令在场的所有人惊愕,谁也想不到胜券在握的吴仕林居然会这样选择。两千将士都折在他的手里,最后的关头,他却自刎而亡。元宝抬起头,果然,两面山头上持弓搭箭的士兵都倒下了。

吴仕林在用自己的生命做了一次选择,这一点,恐怕吴大将军也没想。

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

“大人,你看,不如把天仪姑娘和他,就葬在一起吧?”月芽提出建议。

她的话也代表了大家的意思。尽管吴仕林罪不容恕,可他毕竟已经死了,何况他还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情报。

安若素抹了抹额,司马天仪的热血有一滴喷溅在她额上,此时那血已­干­涸,凝成褐­色­。她揩着那块血渍,缓缓地说:“好吧!”

黑妞听到安若素的许可令,忙将司马天仪的尸身抱过来,元宝月芽在大岩石后找到一注泉水,将手帕沾湿,给司马天仪和吴仕林分别擦拭­干­净脸,为他俩梳好发髻,将盔甲去掉,整理好衣衫,最后用一幅行军的帐篷布将两人裹了。

“安大人,他们这……”元宝请安若素的示下。

“就地掩埋吧,这里有一千多将士的英魂相伴,想必他们也不会寂寞。这里山石奇清,桃花绚烂,风光怡人,若没了战事,定是一清修之地。就这里吧!”

小方拿起一柄长枪,权做铁锹,和元宝她们三个一起在一个向阳的地方挖了个大坑,将司马天仪和吴仕林两人并肩放进去,入土为安。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又怎么能安!

谋逆大军马上就要赶到,他们这次是势在必得,先灭了反贪司的人,剪了皇帝的羽翼,太子就岌岌可危,废太子则会宝祚登极,改天换地。元贞她们10年反贪的结果就将付之东流,朝廷上下又将是墨吏横行,虎狼屯陛。

怎么办?

安若素清点了一下剩下的兵士,只有七八个尚属体魄健全,另十来个折腿断臂,已经不能再战。想一想两千貔貅骁勇善战,还未到边关就几近覆没,安若素心里不知如何想,脸上却已是杀气沛然。

“元康,你过来!”

不知为什么,元贞她们都叫小方“康儿”,听起来颇为亲切,只有安若素,口口声声呼“元康”,很有些生分的意思。亏得元康复姓东方,若是单姓,她是不是也要连名带姓一起叫?──她到底喜欢元康吗?小方不知道,但有一点他知道,那就是安若素一定知道元康喜欢她。但她为什么总是没有任何表示?哪怕是拒绝。

拒绝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信息,可从安若素那里,小方摸不到一丝的消息,他茫无头绪,他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

我难道真的就这么在乎她?这感觉是不是来得太快了?小方疑惑。追根溯源,他对她的感情是在看到她的那幅画时莫明其妙地油然而生,不可抑制。后来在见到她本人后那份感觉更加显明──喜欢!是的,我喜欢!

噢,天哪!小方终于明白了杨小玉曾经跟他说过的那句话──“爱一个人不需要7 年,只需要一秒。”

是的,只需要一秒,就在你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爱便如火山爆发,烈焰于心底喷泻,一发而不可收拾。

那,陆薇呢?我跟她可有婚约的。

一想到陆薇,小方的头就大了,可转念一想,陆薇在20世纪啊!他这样安慰自己。那她要是也来了呢?

──如果她来了,就让北靖王妃认她作女儿,骗她说她得了失忆症,我是她亲哥哥不是男朋友,反正她稀里糊涂也不会知道。

我们的小方队长在情急之中居然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可是,这会不会太过分?他心思突然一转──我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坏呢?我好歹作过几年警察,平常马马虎虎也能算是个正人君子,怎么可以动这份歪念──喜新厌旧?

再转念一想,警察有什么,警察不就是那身衣服吗?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我是北靖王府的小王爷。小王爷总该有点儿特权坏一次吧?自古刑不上大夫,再说这个主意也不算太坏,我已经喜欢上了别人,勉强跟陆薇在一起只能是害了她。我又不会亏待她,让她作我妹妹,作大唐郡主,我和王妃会好好照顾她,再给她找个绝好的人家嫁出去,多给点儿陪嫁,日后我们各生了儿女还能作亲家呢,亲上加亲,这有什么不好嘛,就算是神仙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何况我又不是花心,我只喜欢安若素一个,我是痴心,谁让月老当初点错鸳鸯谱来着,根本就不怪我嘛!

可是……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小小的不安,我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对不住曾经那警界英雄的光辉形象?小方拨拉着小算盘。

然而再细思量,也难怪,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圣人,如果有太多,又怎么会让孔夫子几千年来一枝独秀?

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就不要太高标准严要求了吧!再往深里说,不喜欢一个人假装喜欢算不算欺骗?喜欢一个人硬是装着不喜欢,这算不算懦弱?敢于面对自己真正的感觉,是不是也算是一个俗世英雄?

这么一来,我也算是在追求真理啊,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是最不能作假的,那就是爱情。你可以强娶强嫁甚至强占,但你永远也无法强爱。强迫别人爱你。

爱情既然如此可贵,那敢于追求真爱的人是不是多少也有些可爱?

那我现在是不是很可爱?我这么可爱,我那位师傅大人总该对我青眼有加吧?

小方竭力地为自己找着借口,而且是一处理掉旧爱,马上就想着如何讨好新欢,而且是卑躬屈膝。

那个安若素长得真是好看,又有个­性­,听黑妞说,­精­明能­干­,当断则断,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杀人无数……不,等等,怎么越听越听越像个超级悍­妇­,纯然一个野蛮女友加黑帮老婆。这样的女子娶到家里,那跟养一只东北虎有什么区别?

而且是一只智慧型的母老虎。

可是,她真的很吸引人呐!也怪,我还偏偏就是喜欢这种款式的,陆薇对我温柔体贴,我就是没感觉,安若素对我大眼一瞪,我的感觉全来了,连心跳都快了几倍──这多半是吓的。不过也难怪,这世间万物本来就是一物降一物,她是卤水,我是豆腐;她是老虎,我是绵羊。唉,我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本来就没出息,只是一直没有遇到那个让我发现自己没出息的女人!这就是命。

认命吧!我就是喜欢安若素,陆薇对我怎么好我都不快乐,安若素就算打我骂我拿皮鞭抽我我都开心。──男人是不是都有点儿贱呢?小方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意思,严重缺乏自尊,但我这一生若是没有了她,该是多么无味,我要自尊还有什么用?

在这个尸横遍野,血腥淋漓的山谷中,而且叛军马上就要杀来,危机四伏的尖锋时刻,我们的小方队长心里想的不是如何御敌而是怎样得到他的浪漫爱情。

这奇怪吗?

唉,就让我动一动心眼儿吧!小方想。

反正未来已经一眼看到底了──鱼死网破!

死,恐怕是惟一的结局。都要死了,如果再不动一下私心杂念,那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所以藏在心底的话,一定要趁机说个痛快,否则作了鬼都要后悔。

总之,安若素死,我就一定死。我要跟着她,生死相随。小方想。

我并不是想死,但没有了她,我一个人活着会很痛苦,所谓生不如死。连吴仕林都说,做不成|人杰,做不成英雄,做个情种,也一样超凡入圣。梁祝不就是因化蝶而长存吗?

那让我也作个情圣吧。

这世上英雄豪杰已经太多了。

可是,如果把安若素换作是陆薇,我还会拚命吗?小方问自己。

答案是肯定的──我会。不管换了是谁,我都会。我并不是无情,也不是花心,如果要怪,只能怪爱情这个东西太纯了。你可以欺骗别人,但始终骗不了自己。

我又何必欺哄瞒骗呢?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小方终于捋清了自己的感情,然后又问自己,如果我还在21世纪,如果没有遇上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还会这么面对自己的真心吗?

不,也许不会。

──是不是一个人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肯面对自己的真心呢?

是的,对于一个在俗世中讨生活的普通人,说一句真话有时比砍头还难。这不是懦弱,只是因为活着远比死更艰难。

“元康!”安若素见小方呆呆地站着,只好又招呼了他一声,“过来!”

小方走过去,安若素携着他的手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小方想不到安若素问的竟然是这个,这他当然不记得了,可是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另外一次相遇──某年某月某日某一秒,他愤怒地冲到1208室外,正欲拉门,门开了,出来一位女人,她穿一款黑­色­的晚礼服,肤光容­色­如千年冰川上泛出的湛湛蓝光,冷艳不可方物……

他当初的那种感觉用黑妞话来说是: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又如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这两者是相似的。

在他见到安若素的画像时,她蛾眉星目,神态清逸,森森然如千丈松,自带一种不怒而威的肃穆之气……这也恍然是20世纪的龙琪,她身上那种气韵,如秋天掠过田野的风,因富有而从容因成熟而镇定,却又不无肃杀之感。

这两个人,何等的相似!

小方抬头看着安若素,对方的眉宇间恍然似曾相识。难道,他对安若素的喜欢,竟夹杂着对龙琪那种隐隐的渴望?

不!

小方竟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弹跳起来!不可能的,不会的。他歇力否认。唉,他忘了,越是拚命狡辩抵赖的嫌疑犯,越有可能是最后的真凶!──人有时最怕听到的,不是噩耗,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你怎么啦?”安若素诧异地看着小方,轻轻地问道。

小方盯着她,她除去了头盔,露出一头长长的秀发,乌黑发亮──龙琪可是一头短发。而她的身后,是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花瓣葳蕤,烈如火焰,春风一过,落英缤纷……

这是春天,是战场,是远古的大唐,与20世纪那个龙琪没有关系。

“没什么。”小方慢慢地坐在岩石上。

“我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小方不明白她问的为什么是这个,只好摇头,他确实是不记得了,“对不起,我忘了。”

安若素笑了,“那年你才12岁,我当时正在天柱峰下的一个小酒店中吃饭,你气喘吁吁地进来了,对着我就喊:姐姐,你快跑,有人要杀我!我觉得很纳闷,有人要杀你,­干­我什么事,为什么要我跑?”

小方听到这里也觉得纳闷。

“只听见你说:有人做了坏事怕人看见,若有人看见,他们一定会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的!噢,原来是这样,他怕杀他的人看见我,连我也一起灭口。一个小孩子,在危难之时竟有如此胸襟……”

“于是你决定救我?”小方接过话头。

“对,谁要杀你,我就杀谁!”

谁要杀你,我就杀谁!这话好让小方感动──原来,她曾给过他这样一个承诺。几乎同时,他蓦然想起几天前龙琪为了救他撞死过一个人。

“我杀掉那些追杀你的人,把你带到我的住处,你受了伤。那时我住在湖边的一个小屋中,四周芳草萋萋,湖中烟波浩渺,风光绝好,只可惜我们谁也不会做饭,顿顿清水煮鱼虾……”

“可是我们很快乐是吗?”小方猜都能猜得到。

“对,很快乐,你还发誓说你日后一定要学会作饭炒菜,每天做给我吃。”

“但我们不久就分手了,是不是?”

结局是可以猜出来的,因为上天给人的快乐是有限的,幸福总是难以到手却转眼即逝。小方盯着岩石边的一簇野花,花木无忧,开得缤纷绚丽。而这一刻的粉黛浓艳,也不太会长久吧?

“我不能把你带在身边,我还有事要做,我问你家在哪里?你说你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想你一定有一个不欲为外人道的故事,可你才12岁啊!我倒是很想知道,但你若不说,我就不问。后来我按你的吩咐把你送到江南金家,一晃就是4年,我已在刑部任职员外郎,那天一上朝,皇帝陛下就颁了一道圣旨,命我收一个叫东方元康的少年为徒。我……”

“你很不愿意是吗?我当初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是吗?”小方问。

安若素点头,“我是不愿意,因为我跟贞娘不一样,她有兼容并包含污纳垢的雅量,我不行,我是一池清水,一向好洁独行。但王命难违,待收徒之日见到你,尽管你长了一截,双眼也已经失明,我还是认出了你,于是奉旨收徒成了心甘情愿。”

“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想?”小方激动地问。

“是的,一者我了解你的人品,二者,你身上负着一个命案,于公于私这付担子我都不可推卸。”

“后来我就成了你的徒弟?一直跟着你?”

“是的,有时我到出外巡查各地冤狱,你也跟着。你还真的学会了炒菜做饭,你说你被圈禁的那段日子,尽管双眼失明,却苦练厨艺。你的手艺真的很好,有些菜谱连御膳房的师傅都琢磨不出来。”

“那你,很愿意跟我在一起是吗?”小方总算拐到“正题”上来,他很想知道安若素对他是一种什么态度。

安若素微微一笑,“你很听话,因为我是你的师傅,你总是对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从未有过一点违拗。”

小方看着她的脸,想,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师道尊严吧,更多的,是元康对你的爱慕之心。他说:“我以后也一样对你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不会有半点违拗。”

小方悄悄将“一点违拗”改成了“半点”。

“真的?”安若素正­色­地问,转头盯着小方,“真的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不会有半点违拗?”

“我发誓!”

“好,那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原路返回,拦住索真真的军需队伍,告诉她安若素的先锋部队已经全军覆没,让她迅速传信给元贞,先除内患,再抗外敌。情势危急,一定要果断。”

小方这才明白他安若素此时此刻为什么话说当年,原来为的就是让他离开这里。她的御人之术确实是历练得出神入化,草蛇灰线暗暗铺陈有意无意之间就请君入瓮将他逼到了牛角尖上──“那你呢?”隔了很久,他才问出这么一句。

“我是钦封的先锋官,还未出国境就已全军覆没,我还能回得去吗?再说,叛军马上就到,我能拖一时就时,挡住这些亡命徒,为大军赢得一分生机。”

“他们有好多人!”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安若素说着站起来,雄风凛凛。她就是那个“夫”!

“你不是中了毒吗?”此刻小方已顾不得瞻仰她的英雄气慨,他所考虑的全是求生的细节问题。

“窈窕淑女并没有吴仕林想像得厉害,首先它这个名字就没有杀气。你想,淑女哪能斗得过泼­妇­?况且孔雀庄园制毒是为了自保而不是害人。”

“你是说你的毒已经解了?”小方不信。

安若素点头,“我和真真她们都吃过神农谷淬炼的灵药,百毒不侵。”

有这么神吗?小方犹有疑惑。

安若素却顾不了他的态度,她招了招手,元宝月芽走过来,捧上纸砚笔墨,这些东西她们居然随身带着。黑妞也跟了过来,但她却没有站在小方身边,而是立在安若素身后。

安若素铺开纸笔,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好给了元宝,元宝将其卷成一团放入竹简再用火漆封好,加盖上安若素的先锋玺印,又递到安若素手中。

“元康!”安若素叫道。

小方知道,分别的时刻来到了。不论他是多么不愿意走。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能!”

也许是安若素回答得过于肯定,小方疑惑起来,“不会是下辈子吧?”

“不,就在这辈子。可是──”安若素叹息一声,“如果废太子真的登基,那反贪司的每一个人都脱不过杀头大罪,就算躲过杀身之祸,也将流落草莽,过一份三餐不继颠沛流离的苦日子。而你是世袭王爷,爵位不会有变,那时的我们身份参商,天上人间,流水落花,见又如何,不见又能如何?”

原来,她顾虑的是这个。

“我不管自己是什么王爷,也不管你日后会如何,总之一句话,你若死了,我也会死,你若活着,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如影随形。”

“我不想连累你。”

“我愿意让你连累。”

安若素摇头,“死有时倒很容易,活着,就太难了。”

是啊,富贵尊荣一去,活着还会容易吗?纯粹没有过也就罢了,但若得到又失去,仅那份失落,也是折磨人的。

小方明白,他说,“你不相信我?我答应你,不管以后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不论贫困富贵,有病无病。我也不稀罕作什么小王爷,苦日子也是人过的,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高兴。我能养活你的,我是男人,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守着你,看着你,每天听你的呼吸……”

安若素听着这番直抒胸臆的真情告白,笑了,“真的吗?那我要是受了伤,变成丑八怪,变成瞎子、瘸子、聋子呢?”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对你永远不会改变。”

“可是,”安若素轻轻地说,“你明白吗?这一仗若废太子赢了,我们会成为朝廷的叛逆,史书上将称我们为侫臣,千古骂名,纷至沓来,遗臭万年,祸及子孙,你受得了吗?”

侫臣逆贼,对于讲忠孝节义的中国人来说,是最可怕的恶名。

如此恶名加身,你受得了吗?

小方沉默,自古英雄好作,一条命零落成泥碾作尘,犹有香如故,流芳百世,光耀门楣,福被子孙;可有些人,尽管有英雄之举,却被世人误作枭雄,真相永无人知,遗臭万年,千夫所指。正所谓生命易舍,恶名难当,如此付出,到底值还是不值?

“既然这样,”小方说,“你可以不要管什么朝廷,你是你自己的,我们走。”

朝廷对不起你,你又何必要对得起它。

安若素看着小方,“元康,你记住,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可以不管朝廷之事,但我不可以不管天下事。天下安,百姓也许得不到多少益处,但天下乱了,最遭殃的就是百姓。国有危难,有权有钱者都可以跑掉避祸,可老百姓他走不了,他们的双脚已经被贫穷捆在这块土地上,他们手无寸铁,我何以忍心?再说,我若一走,我也就成了百姓,身为百姓,我也一样希望有个好官为天下人作主。那现在轮到我了,我岂能一走了之?”

小方被她说的脸上一红。

安若素叹息一声,“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但由谁来做?你自己都放弃了,你还能指望谁?”

小方被她说的心里充满感动,怪不得那位东方元康会痴心于她。

安若素轻声道:“这次过后,怕又是一个乱世,墨吏横行,饿殍满地。真的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那,就让我坚持到死亡的前一刻……”

“还有我。”小方说。

“你没有必要掺和这事。”

“不!”小方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世人如何看我,我只求问心无愧!”

就算是身败名裂,就算是遗臭万年,只要作了应该做的,就是问心无愧的。

安若素看着他,眼中流转出温柔的波光,小方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他的心,在这一刹那,很平静、很安详、很满足,眼泪,也随之流趟出来……他们是心心相印的,他是这种人,她也是。就算要分别,这种分别也是幸福的,因为彼此找到爱的归宿,找到了心灵的家园,即使日后分隔千山万水,也将不会有所缺憾。

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和兵刃的撞击声已经轧轧刺耳,叛军渐渐逼近。再也不能逗留了。

安若素把封好卷宗郑重地放到小方手中,把二者一起握紧,一字一顿地说:“上路吧,无论如何你也要记住,这,是用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换来的,你一定要将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听她如此说,激动的小方突然迷糊起来,什么是“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生命可以理解,自然是安若素的生命,但清白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什么叫“它该去的地方”?直接说送到元贞手里不就行了吗?他满心疑惑,觉得安若素好像话里有话,他不由看着他的丫头黑妞,只见她站在安若素身边猛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你一定要记住安大人的话。”

这更让小方疑惑,她不是他的丫头一直在维护他的利益吗?怎么现在跑到安若素那边去了?小方想不通,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他握紧那个卷宗,郑重发誓:“人在信在,人不在,信也在。我一定会把它送到它该去地方。”

安若素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你可以把它扔掉……我不勉强你……”

“你不相信我?”小方受到极大的伤害。

安若素摇头,“你知道这是一封什么信吗?我是要告诉元贞,要她不要再犹豫,不要顾及皇帝的态度,若他还是决断不下,就把他先控制起来,悄悄除掉废太子,釜底抽薪。然后让太子登基,皇后协理朝政。十万御林军全在贞娘手里,当断则断。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什么?控制皇帝,杀废太子,这不是形同谋反吗?小方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儿戏。当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戏台上的他永远糊着一张大白脸。

“是!”安若素并不否认,“从表面上看,的确是在谋反。所以,这封信绝不可以落在第三者手里。”

“可是……”小方想起昨晚元贞和东方王爷的那一番议论,更清楚封建王朝严酷的专制。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担着多么大的­干­系?就算成功,皇帝陛下也会怪罪于你,万一输了,你们可就全完了。废太子他更有理由杀掉你们。”小方不无担忧。

“现在只能这么做,否则,天下将要大乱,死的人会更多。”

小方默默地看着她。在心里,他是赞同她的。

安若素说:“所以我问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不希望再有人作无谓的牺牲。”

“可是,你呢?”

“我?”安若素笑一笑,“我说过了──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但由谁来做?如果谁都不做,那这个世界,还有得救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有些事一定得做,那轮到你,你就上吧。生而为人,总是要担一点责任的。躺在床上不也是死吗?

小方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吧。”

“可是你明白吗?你这一走,就没有回头路了。”安若素看着他,瞳仁又黑又亮,深幽幽的。

“我不需要回头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小方回答。

“其实,我更想让你得到幸福,一种平安平淡平静无波无澜的幸福。可──”

“可对我来说,没有比跟你在一起更幸福的。”

“真的吗?”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真的。”

“可是你这一去,真的就不再是王爷了,前面等待你的,是剥夺爵位,甚至圈禁,甚至杀头,你所有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也便如一场春梦,了无痕迹……这不算,死后还要身败名裂,还要带累你们东方家一百多年忠心不贰的清誉。”

“你不要说了,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那好,”安若素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也握住那个卷宗,“请你记住,爱护它,像爱护自己的生命,除了你自己,不可让任何人打开,也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它,事关生死。”

她的神情是那么的急切,而她的双眼则是那么的幽深,深不见底──她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小方心中的疑惑更浓了,好像这不只是一个告急的文书,而是一封生死攸关的契约!

“是啊是啊,安大人的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黑妞也赶快帮着强调,这一刻,她好像不是元康的婢女,而成了安若素的随从。

“你们是不相信我吗?”小方再一次地问。

“我信你。”安若素握了握他的手,“多谢,元康,不少人的生死,就押在你手里了。”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生死存亡,我们就看你的了!”这是黑妞的最后一句话。

“不谢,你们保重!”这是小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就分手了。

小方走上一道山坡,回过头,看到叛军已经进了山谷,披尖执锐,战马长嘶,两面的山顶上也黑鸦鸦地爬满了手持弓箭的兵卒,刚才压满他心怀的疑惑突然一扫而空,他的心里涌上一种痛。椎心刺骨的痛!──如果说同生共死是快乐的,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去死则是人间最惨痛的!

他停住脚步,他想弯回去,他不想看着她死。

可是,她说了──“请你无论如何也要记住,这,是用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换来的,你一定要将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噢,原来,她就是怕他不肯走,怕他再弯回去,所以才那么再三吩咐的吧?──小方以为自己明白了。而等他真正明白以后,他心中的那份滋味,简直比十三香,还多出几味。

他迈开大步,走的更高一点,再回过头,只见从两边的山头上飞下无数枝箭,像饥荒年间的饿疯了的蝗虫,遮天蔽日,连珠炮发,齐齐向谷底的安若素她们­射­去。元宝月芽黑妞以及活着的将士都站在安若素的周围,用手中的枪挑开箭矢,有的箭被折成两断又返­射­回去,山头不断有叛军兵卒掉落下来,原来的血流还未­干­涸,新的血迹又铺张开来,两面山坡被血染红,与盛开的桃花互相映衬,如丹蔻流朱,肜云弥漫……

僵持了一阵后,元宝月芽黑妞她们身中数箭,被扎得如同刺猬,遍体开花,血珠四溅……终于,整个战场上只剩下了安若素,谷底的叛军还有山顶的兵卒嗷嗷叫着让她束手就擒。

她怎么办?

小方走上更高的山坡,他看到安若素双手一举,身上的铠甲竟然像爆竹般炸裂四下扬洒,露出她洁白如鹭的素装,风将裙裾吹得翩然流转,如琼林瑶树,尘落漫飞──她真的飞了起来,御剑凌空,如驾着蓝­色­的闪电,灼然玉举,那纷纷­射­向她的箭矢被卷入她的袍袖,又折成同段甩了出去,连同她的剑光所指处,大批的兵卒从山岩上滚落,如蛋碎瓜裂,粘稠的血浆像倾盆大雨喷涌而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小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安若素一个人,就像一根定海神针,镇住了大队的叛军。

撕杀结束了,安若素一人站在桃林中,她的身前身后,尸横遍野,断箭残枪,她赢了,但漫天的杀伐之声惊了天地之祥和,只见桃花纷纷坠落,野花四下流散,整座山谷,落红成阵,铺天盖地,随风漫延……

端的是一幅壮美的图画!小方血液澎湃,我要不要回去找她?

正想着,又听得远处一阵的兵戈撞击之声,隐隐还有战马嘶鸣──叛军又来了!小方知道自己没法再回去了,天­色­已近黄昏,天边的彩霞血一样红,索真真她们明日一早上路,信息一定得先预先传到。

小方留恋地最后一次回头──安若素如一座静默的山峰,俨然清峙,无数朵桃花在她身前身后翩然纷飞,而那呐喊撕杀声,愈来愈近,真是──金戈铁马,落英缤纷!

她用她的生命为这个世界拼出一幅最壮怀激烈的画面!

小方将那一幕深深地刻进脑海,永生不忘。

他把那个卷宗放在自己最贴近心脏的地方,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此时,月挂中天,星斗摇落,远远地,听到了­鸡­鸣犬吠。他一定要赶在索真真出发前将这份至关重要的信函交到她手里,让她们早想良策。

他沿着官道一直走,走了很久,突然发现,他迷路了!他好像走过这里,而居然,又弯了回来。他急得快哭了,我怎么这么笨呢?

他索­性­一ρi股坐在路边歇息起来,他需要彻底的清醒,这几天,他接受的信息太多了,就像填鸭一样,反贪司、元贞、安若素、北上御敌、东方元康、太子、废太子……这些东西全搅成了一锅粥,糊里糊涂。他需要清醒条理归划。

坐了一小会儿,他站起来,只见月华如水,飞光千里,把路两边的农田、远处的茅舍、隐隐的小桥、潺潺的小河都照得如同画一般,他吸了口清寒的空气,憋足劲,迈开大步又上路了。又走了不知多久,天光大亮,他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堵墙,这堵墙很长,很高,像是城墙,啊,我到了京城了,小方一阵激动,但他找不到城门,他只好沿着墙着走,又是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一扇,一扇巨大的门,他欣喜若狂,飞跑过去,边跑边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到了门前,使劲地一推,门开了,一支冰冷的手枪指住了他的额头──

《千机变》第八天 作者:金英

(一)

这是一支20世纪的枪!

握枪的人,竟然是龙琪,她的左右身后,雁阵排着一大队人马,左边是杨小玉、乔烟眉以及他的那个丫黑妞、白丫,还有所谓的夫人、元贞、贾亚男等;右边是扈平、东方王爷、小太子、邵文雄以及“死去”的吴仕林、司马天仪以及丫头仆役凡是露过脸的都站在后面。

当然,这一大群人一­色­的现代装──黑­色­职业装,就像是一个小型的黑帮聚会。

小方愣住了,愣了好半天。

然后慢慢地明白了──这原来,真的是一场戏,一场古装戏。

一场编得非常­精­致的古装戏。

剧本好、导演好、布景道剧好、演员则更好。

可以说,从游艇上遇到麦考尔博士那一刻,他已经被引入戏中。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最后的戏码中只剩下了他,因为别的人都卸妆去了。

他一个一个地看过去,这其中,安若素是龙琪,杨小玉是索真真,乔烟眉是黄阿绣,扈平是欧阳文森,小太子是龙欢,黑妞是汪寒洋,白丫是何苏琳,北靖王王妃是刘雪花,而那个吴仕林,竟然是陆星。天哪!他怎么也来了。至于其他的人,当然是不知从哪请来的职业演员。小方此时惟一的感觉是想一头撞死,他居然被人给骗得这么惨!真是猪脑子,平常那么熟悉的人竟然一个也没认出来。

他还是个警察呐!

但为什么?

他握住龙琪指住他额头的枪管,“你怎么不开枪,开枪,我要你开枪!”

最后他憋不住愤怒地咆哮起来,“你们吃饱了没事做吗?”

龙琪微微一笑,扣动扳机,黑洞洞的枪口喷出一簇火苗。原来是把玩具枪。

“欢迎光临!”她说。

欢迎光临?光临什么?光临这一出戏?让那么多人看我有多傻、多蠢、多笨?

小方终于看清了,她们就是在玩他,彻头彻尾地玩,有预谋有计划地在玩。策划了一个­精­美的“局”,有爱情、有亲情、有友谊、有­阴­谋、有战乱、有江湖义气、有家国天下的雄伟怀抱、有安帮治国的美好理想,可以说里边什么都有了,一切仿佛是真的,逼真到能让你热血澎湃、让你情不自禁、让你身不由己地想成为其中的一份子,想跟着那些人去哭去笑去拚命去抛头颅洒热血。可偏偏地看上去很真实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变成了一场戏。为什么?

小方就像一个被踩破气球的小孩子,心里是失望、是沮丧、是空虚,而更多的是,被欺骗后的愤怒。

“你这是为什么?想证明你有钱?”小方甩开龙琪那把枪。

“为什么要跟钱联系在一起?”龙琪反问。

为什么要跟钱联系在一起?这还不简单,没有钱,能玩这么大吗?小方痛恨不已。

龙琪笑了笑,“你忘了吗,我邀请过你,说我的影视城要开业剪彩,欢迎你届时光临……”

小方想起来了,龙琪是跟他说过说她的影视城要开来剪彩了,那是个好地方,靠山面海,是建影视城的上选,古往今来什么戏都可以拍。而这第一出戏,却让他成了“主角”。

龙琪接着说道,“方队长号称神探,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也见过了,所以想送你一份意外的惊喜。”

这算是奉承吗?小方被“奉承”得怒火中烧,他认为这简单直是污辱。

“你太过分了。”他盯着龙琪。

龙琪摇头,“猜谜,就在于猜测的过程,如果提前说破谜底,就没什么意思了。”

小方默默地看着这个刚从远古回来的“安若素”,在那里,他与她是心心相印的。

“我本来以为,有些事我们可以用直接沟通的。”

龙琪摇了摇头,“可不可以直接沟通,这也是需要事先沟通的。”

小方闻言一愣,然后慢慢开悟──是啊,如果没有这场戏,他还不明白龙琪在他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重要。

但,“我们非要用这种非常之法吗?”

龙琪也看着他,沉吟片刻,轻轻地,“方队长,我本就是非常之人……”

非常之人,用非常之法,那其中一定有非常之思,到底,她要通过这个戏跟我说什么呢?

小方一时琢磨不出对方的意思,但龙大老板肯这么破财卖力,那一定的不会只是想消遣一下。

思及此处,他的眉毛跳了跳。很奇怪地,陆星的眉毛这时也跟着跳了跳,龙琪觉察到了。

龙琪说,“方队长,我们改日再谈吧吧,再见!”

说完,她竟掉头扬长而去,那一群人也各自上车回家,想必他们都演戏演累了。

都走了,只用了一分钟不到,这里的人全走光了,小方回过头,他来时的那扇门也已经关闭了,那个盛世大唐,他回不去了,而摆在眼前的现实,他一时之间还难以接受。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遗弃在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真空里,身上还穿着远古的服装,灵魂却不知在哪个空间飘荡……

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上官文华坐在办公桌前,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的方队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整整两天没打招呼没请假手机关着呼他不回,去哪儿了呢?被绑架?不会吧?如果是,那可真是刑警队以至公安局甚至整个公安部的耻辱。

不,这个可能是不可能的。上官否定。他大智大勇聪明机警,不会有事的,再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绑架市刑警队队长,那不玩火吗?

可他去了哪里?欧阳局长已经找了他无数次,愤怒之­色­已经溢于言表,这表明他不是去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唉,就算他不把他的队长职务看得很重,他也至少是个警察,怎么可以这样无组织无纪律?

上官焦心哪。其实更让她焦心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早上她收到一封请柬,猜猜是谁的?说出来吓死人,居然是庄美容的结婚请柬,天哪!上官第一眼看到落在大红纸上的金粉簇成的“庄美容”三个大字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使劲地揉了揉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是,是庄美容要结婚,而跟他并列的那个名字叫江萍艳,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他就要跟这个女人结婚!他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为什么从没听他说起过?

上官在吃惊之余难免会有一点点的酸涩,男人哪,真是善变。

庄美容那家伙不是刚刚才给她上官文华送过玫瑰示过爱吗?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跟别人结婚!就算上官不喜欢庄美容,可也不愿意看着追求自己的男人马上就另有所爱。因为在她心里早就打好腹稿准备了一大堆的托词来拒绝他的求爱,而现在,那准备好的一大堆话都没了用武之地,这多少有抹不开面子。──女人都是一副心肠,希望天下的男人都跑来追求她,来捧场接她那颗“爱”的绣球。当然,“中举”的只有一个,其余的统统被否决,听起来是残忍了点,但女人惟其这样活着才会觉得自己有价值有分量!

但可惜,情场跟战场一样残酷──你值不值得男人追求固然是由你自己决定,但男人愿不愿意追求你,这就由不得你了。所以,女人一辈子总是失望多于希望。

上官文华也不例外,虽然她是个女警,但铁血之外,还有一付柔肠。所以此时此刻她的一付柔肠真是百转千回,百滋百味。当然,她毕竟还是一个警察,除了这一点子心思,她对庄美容的事,也有一点了解,她对他马上结婚的动机产生了一种怀疑,他真的以为自己就没事了吗?可以成家立业了吗?

这个疑问搅得上官坐卧不宁,她多么希望能马上见到小方,问问他个明白。也就在这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方队长对于整个刑警队是多么重要。刚来时,因为小方颇具偶像气质的外表,还有关于他与陆家裙带交易的传闻,她对他多少有点“不屑”,跟很多人一样,觉得由他来作刑警队的队长简单直有点儿戏,可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她终于认识到了小方的过人之处,他的确无愧于他头上的那顶“乌纱帽”,他是名副其实的神探加好队长。她愿意听他的差遣,同时也把他当作了主心骨。可这个主心骨如今两天不露面了,他去了哪里?

他知不知道想他的人不止上官一个,队里很多事都等着他最后一锤定音!

没有人知道小方经历过什么,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而小方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这太丢人了,他一个堂堂的20世纪的刑警,居然被一个女人玩得团团转,而更可气的是,他还追在人家ρi股后面口口声声要与人家同生共死,说喜欢人家,可到头来,这却是一场戏,真是荒唐,如果地下有个洞,他真想钻进去。

可地上没洞,这条路上一­色­儿的水漫青石,严丝合缝,小方看着真是羞愧欲死──他配作一个警察吗?

“如果我是你,我也一定很难过、很气愤。”有人好像能看出他的心思,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小方吃了一惊,回过头,原来是他的“丫头”黑妞,她居然还没走,来看他的笑话,看他有多狼狈?

“怎么,黑妞,来看你家小王爷?现在我渴了,要不要给我倒杯茶来?”小方的话不由刻薄起来。

汪寒洋看着对方,看了不小的功夫,然后慢慢地说:“我有个高中同学,毕业后回了他们县招生办,就在我快大学毕业时,他请我参加他的婚礼,结果那天他喝多了,便给我拿出他的存折炫耀,你猜他的存折上有多少钱?整整500万!500万,方队长,你想这是多大的一堆纸币?而那个县,是出了名的贫困县,全县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是50万……他,仅仅是一个招生办的秘书……”

这番话让小方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知道,跟龙琪在一起的女人──乔烟眉、杨小玉包括眼前这个汪寒洋,说话一向是博引旁证指东打西。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汪寒洋叹了口气,“方队长,如果你腿上长了一个恶疮,你想你的眼睛会有什么反应吗?”

小方摇头,他一时理不清腿跟眼睛如何能产生直接的关系。

汪寒洋则说:“你的眼睛会很不舒服,于是,它会指示你去赶快去找医生,在那个恶疮上抹点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小方有点明白了。──她们给他演的那场戏,并不光是一个游戏,而是对现实的某一种隐寓。

汪寒洋继续说:“当我看了我同学那叠存折时,眼睛很不舒服,不光眼睛,心里更不舒服,就像看到一只硕大的恶疮。”

她停顿了一下,“人身上的恶疮用点药就可以了,但人世间的恶疮,可就得动刀子,排脓、挖掉烂­肉­──”

话意开始靠近主题。

“你,不,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小方厉声问道。

“你知道跟你玩这场游戏我们花了多少钱吗?”汪寒洋未答案反问。

“多少?”

“500万。”

也是500万,这小方信,因为单单是“听月小筑”书案上那文房四宝,也值个几十万。还有他穿过的那件狐腋裘,估计也值不少钱。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想借你这把刀一用──” 话题终于挑明了。

小方死死地盯着对方。

汪寒洋这时伸手撕开小方的衣襟从中取出那个卷宗,“──它,是用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换来的,你……”

小方是个警察,浑身装满雷达,他早已经探测到对方要他做什么了。但他需要对方交个底──明明白白地告诉地告诉他,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事。比如──游自力。他已经明白,这场戏,都是为了这个人。

汪寒洋却没有明说,她握着那个卷宗似是而非地道:“这是一颗定时炸弹,不光要命,还会让人身败名裂。所以,你可以摇头,也可以点头……”

小方不语。

因为他突然有点明白了──肯定是游自力的事,除了他,谁还有资格如此危险。只因为他现在名义上还是一个毒枭,他留下的东西,自然是比炸弹的杀伤力还大。

汪寒洋说着,竟把那个卷宗,意即“炸弹”,随手一抛,扔上天空,只见它在空中打了个旋,然后急速向下坠落……就在离地面0.1厘米的地方,小方伸手一探,将它抓住。

“成交。”他说。

排社会之腥脓,挖人世之烂­肉­,消毒免疫是他们警察的职责。而游自力留下来的这个东西,将会炸掉一个巨大的“恶疮”。

汪寒洋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这是一场危险接力赛,你要跑的,是最后一­棒­也是最危险的一­棒­,你要想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佛家不打诳语。我做事从不后悔。”小方一字一字地说。

“好,那请你一定要答应我们,爱护它,像爱护自己的生命,除了你自己,不可让任何人打开,也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小方点头:“我答应你。但你要告诉我,我需要怎么做?”

“这个……”汪寒洋沉吟片刻,“你去问我们老板,她会告诉你的。”

“那,陆星怎么会在这里?”沉默了半天后,小方问。这让他不解,而更令他汗颜的是,他竟然当着陆星的面跟别的女人演了一出要死要活的感情戏。

汪寒洋皱了皱眉头,“这个,你还是得去问我们老板。现在,此地不宜久留,车就在前面,你的衣服在车上。”说话者的表情高深莫测。

这个汪寒洋有时就这样。

小方听话地上了车,发现后座上堆着他的衣服,还有他的内衣­内­裤。天哪,他突然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谁给他换的衣服?

汪寒洋从车窗探进脑袋看着他发愣的表情说:“­干­吗呢,那么认真,你又不是美女?”

她的表情一下活泼俏皮起来。平常,她是个很幽默的人。当然,偶尔地,在一种很特别的时候,她会像秋日的湖水,汪洋一片,幽深莫测。

“我是美男!”小方愤怒。

他的反应令汪寒洋有点吃惊,不至于吧?

“嘁──”她笑了,“拉倒吧,就你还美男,脱光了扔街上也没人看。”

“谁说没人看?哪部三级滥片不比青春偶像剧卖钱!”小方不服气。

“那好啊。”汪寒洋乐了,“你快脱,脱光咱姐俩上街卖票去。”

不料小方真生气了,“快说,谁给我换的衣服?”

“放心,不是我,你当我真的是你的使唤丫头呢。当然也不是别的女人。所以你尽可以放心。我们既想跟你合作,就一定会保全你的贞洁与名声。”汪寒洋说着笑了,笑着还摇了摇头,纳闷,很少有男人这样在乎自己的“玉体”被人窥视。

小方听她这样说,脸­色­缓和了许多。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找个地方研究一下这个卷宗里的东西。

可是去哪里呢?回局里?宿舍?不,小方摇头,这些地方都不合适,如果合适,龙琪就会直接把东西给他了。小方这才发觉,尽管他是个警察,但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也很难。

看着小方渐渐消失,扈平出现在汪寒洋身后。

“他看上去很生气。”

“这充分说明他不麻木。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难道……我们非要用这个办法来跟他沟通吗?”扈平呻吟似地。

“你认为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吗?”

扈平叹气。他没有。直接摊牌是万万不能的。

“这个年头,连警察都不可信任了。”

汪寒洋叹息,“没办法,不是我们多疑,怪只怪我们正处在一个信誉沦丧的时代,一诺千金也已经是太贵了,百金、十金、一金或是更便宜,所谓的‘诺’就可以被‘出卖’掉。”

扈平点头,叹息。

游自力就是被出卖的,被他的同行。警察是消毒水,现在,他们本身也被感染了……所以决不能重蹈覆辙。

“而且,这之前,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小方他肯不肯相信我们。”汪寒洋意味深长地。

扈平为之苦笑。他们不能完全相信他,而他也不会完全相信他们。

唉,这年头,谁又能轻易相信谁?晚上夜深人静时请大家扳着手指数一数,谁是你相信的,谁是相信你的,估计连一只手上的手指都用不完,你就数完了。

更何况,小方还是陆文辉的女婿,欧阳明的部下。

万一生变,那他们就会暴露得太彻底。只要公安局一纸逮捕令,一个也跑不掉。不管怎么说,游自力现在还是个大毒枭。

汪寒洋口气平淡,“这是一笔危险生意,谈判的过于直白,会掉了老底。所以老板她只能像玩电子游戏一样,让他在另一个时空去面对一种生死抉择。他在虚拟世界的良知倾向,也将表明他在现实中的作人原则。”

扈平接着说:“这样,就算他翻脸,也没什么,不过是一出戏,其中没有显示出任何有价值的证据来证明什么。是吗?”

“是,充其量,不过是有钱人玩的一场别出心裁的假面舞会。或者说是,玩了一次虚拟的时空旅行。”

“而且陆星也参加了……这就更强化了它的游戏效果而淡化了其实际目的。”扈平说。

汪寒洋笑了,“其实,这只是演这场戏的一个原因。”

“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就是──我们相信他,他也相信了我们,但他不愿意……”

如今的游自力是被通缉的大毒枭,帮他意味着就是同案犯。这注定是一票只赔不赚的买卖,即使赢了,也没有多少利润,万一不幸输了,后果可想而知。

这么一副沉甸甸的担子要人挑在肩上,而且没有回报,太勉为其难了。

“不愿意倒也罢了,更倒霉的是他不愿意,又面子上不好拒绝,迫不得已地答应了……然而,这不好,真的很不好……”汪寒洋意味深长地。

扈平领悟了──有的男人会因为喝多了或是一时心血来潮,拍着你的肩膀他自己的胸脯气吞山河地说:哥们儿,这件事,没问题,放心,包在我身上,尽管来找我,一定要来,否则就是瞧不起我。

而等你真的去找他的时候,他早已忘了自己曾经说过什么。或者是装作忘了。

这种极端通俗的效果,对于他们这件事来说那才是最糟糕不过的。

因为有些非常之事只有心甘情愿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逼,和激,都不是上策。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生命不可以承受之重。

有些责任担在肩上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说说就算了的。

这,也就是不能直接谈判的第二个原因。

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就得用中国人的办法。

中国人求人办事讲的是曲径通幽心照不宣,直截了当图穷匕现是不是智的。所以一定要给彼此留出回旋的余地。给出足够的空间让对方自由选择。

那一出戏就是要给小方一个巨大的空间让他考虑──如果……你后悔了,你可以把它扔掉……我不勉强你……

──你知道这是一封什么信吗?你这一走,就没有回头路了。前面等待你的也许是……身败名裂……

“总之该想的,老板她都想到了。”汪寒洋说,“我们实在是输不起。”

“还好,她想要的效果,也算达到了。”扈平说。

“然而,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以及财力物力人力。”他又非常惋惜地说。──整整两天时间,或者根本不止两天,那得好好准备,同时还搭进500万。真叫人­肉­疼。

“没办法,不这样,我们就很难找到进入正题的切口。而且如此一来,我们化被动为主动,现在是小方追着我们问:为什么?怎么回事?”汪寒洋说到这里得意起来。

“嗯,有道理!”扈平赞成,他看着前方,两边都是高高的墙壁,灰扑扑的,只露出一线天,地上是青石铺的小路,丝丝小草从石缝中钻出,于风中微微轻摇……

“而且通过这一次,有一句话小方他不得不信。”

“什么话?”

“我们用眼睛看到的用耳朵听到的,也未必是真的。”

汪寒洋点头,“这应该算是对小方固有观念的一次彻底的颠覆。他应该明白──法律,就是一个外科大夫。不过,他可是把好刀,一把具有伽玛­射­线的刀。”

“然而,他是不是太年轻,官又有些太小?”扈平仍然不肯定地说。

“因为年轻,所以敢冒险;因为官尚小,所以没什么放不下的。若修炼到位高权重老­奸­巨滑,他还肯出力吗?”

扈平笑了,什么叫算无遗策?这就是。

演一场大唐帝国的古装戏,用来达到现代人的目的,这种事也只有龙琪这种人才能想得出来。

“对了,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在陌生的地方,人往往会很放松?”在离开影视城的时候,汪寒洋突然问。

扈平点头。他有。陌生的地方,没有熟悉的眼睛盯着你,你是完全自由的。可以说,你纯粹就是另外一个你,这个时候的人,是柔软的、没有盔甲的。

“重要的是,这时候的人,心是赤­祼­的,感情可以得到充分的释放。”汪寒洋突然意味深长地,“所以,很多的艳遇都发生在旅途中……”

扈平笑了,“怎么想起了这个?”

汪寒洋也笑了,“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明白了。”

扈平已经明白了──小方掉在了远古时代,他身上没有了任何感情上的责任义务,那……

这是龙琪的另一个用意吗?

不知为什么,扈平为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心里沉甸甸的。

晨露未晞,空气澄鲜,一呼一吸间,滋润芬芳。

如果要在闹市中找一个林木葱茏的世外桃源,那就是龙琪大酒店的空中花园。这个花园建在顶楼,楼与楼之间有立交桥相连,上面花木森森,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绚丽的海市蜃楼,一年四季风光不同,气象万千,就凭这一点,也为酒店招来不少客人。当初建这个花园时,有不少董事会成员认为龙琪是异想天开,简直是浪费财力,但等花园建成,游客如蚁日进斗金时,再没人敢说三道四了。

龙琪是个标新立异的人,尤其是喜欢高科技的东西,她常常出国,跟不少的科学家有交往,这个花园就是高科技的结晶,它的构造及内部循环以及无土栽培都是花大价钱引进的。她用事实证明了一句话──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她的高投入都收到了高回报。

另外,她还是第一个用电脑并把电脑用在公司的统一管理上的人,她总是领风气之先,总是先人半步,等别人学着她的样子与她竞争时,她早已有了新的法子。

“你这地方搞得真是不错。”陆星显然是第一次来,四下里参观着,啧啧称道。他们刚从影视城回来,龙琪盛情邀请他去空中花园一游。他本来推辞,这两天在风景如画的影视城什么好景­色­没看过,但他还是忍不住跟来了,因为酒店的早点实在做的不坏。口腹之欲是人的第一需求。

龙琪当然明白他的“需求”,便命人将早餐移到空中花园。陆星本欲是饱餐一顿的,龙琪大酒店的早点味道好,价钱更好,陆星倒不是花不起那点钱,但作为一个反贪局局长,常常出没这种高消费的地方总是有点那个。所以平常就算是肚里馋虫犯上作乱,他也只好忍了。今天龙琪请客,自然不一样,政府官员应该跟地方企业搞好关系,扶持之维护之。陆星为自己找借口。但等上了空中花园,他便忘了吃饭,这里的风景真是卓尔不群,花木不用说自然是修莳得漂漂亮亮,其中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也都布置得妥当贴切,古­色­古香,加上又在几百米的高空,身边流云飞扬,宛若海上仙山,叫人心旷神怡,乐而忘忧。

真是个奇迹,更难得的是创造奇迹的人就在身边,陆星不由注目凝视一直陪着他的龙琪,清晨的翦翦轻风拂动她的短发,轮廓分明的五官更显个­性­,如此的美丽又如此的能­干­,这种女人与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吗?想到这里,陆星不由想起安若素与元康的那场感情戏,虽然是假的,但他总感觉有点不得劲,那两家伙未免演得太投入太逼真了些。若她跟小方真的就此弄假成真,他妹子岂不就空牵挂了一场?龙琪可是个强劲的情敌,人漂亮又能­干­,顶多是比小方大几岁,但这事在这年头还算回事?姐弟恋很普通。总之是越想越感觉不对劲。

“你跟方队长很熟吗?”

尽管他很讨厌小方,但他毕竟是妹妹陆薇的男友,正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他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他作大哥的就不能不趁早防止跑冒滴漏。

“还行吧。”龙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这更让陆星心有疑惑──什么叫个“还行吧”?

因为对方语言上的暧昧,陆星猛然觉得他俩似乎真有点儿什么,于是试探道:“那位小方队长是不是得罪你了?”

陆星想起谜底揭开那一刹那,小方吃惊的表情,所以那场戏既可以说是一种昂贵的玩笑,也可以说是在变着法地整人。他们到底在玩什么?

龙琪却笑而不答。

陆星这个更疑心了,“如果他得罪了你,我替他陪个不是,看在他是我妹夫的分儿上,你就别生气了。”

他在强调小方与他们家无法分割的关系。果然,龙琪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她看了看陆星,“有些事是无法代替的,别多心陆公子,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陆星这下更疑心,又不好明着问,于是换个角度,“这个游戏一定花了你不少钱吧!”

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玩这么一个游戏?为了谁,又为了什么事?

“钱算什么,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开心。对不对?”话问到这个份儿上,龙琪怎么会不明白对方想什么,于是不经意地便岔开了那个敏感话题。

倒也是,能让自己开心,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陆星想想这两天时空交错,换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角­色­来生活,的确是一种快事。

唉,有钱就是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连穿越时空都可以办得到。

“既然这么大方,那天为什么不少宰我两个?”陆星不由地又想起几天前那笔账。

龙琪笑了,“我若不那么宰你,又怎么能如此大方!”

陆星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敢情你花的就是我的那笔钱?”

“所以嘛,我特意把你叫了来,我不能让你白花钱啊。”

“好!好!”陆星哈哈大笑,“我总算领教了什么叫真正的商人。”

“对了,陆局,你说我以后要是开一条时空旅行线路,带人回到古代体验一种另类生存,那一定赚钱。”

陆星苦笑,摸摸肚皮,“不要光谈钱好不好,我实在是有点饿。”

“说得是,瞧我,来,吃东西吧,这两天辛苦你了。”龙琪把陆星让到花丛中的小桌上。桌边还坐着杨小玉、乔烟眉、扈平、汪寒洋。

陆星跟在座的各位逐一打过招呼后,挟了个小笼包给汪寒洋,“师妹,你可真是入错行了,你应该去进军演艺圈,瞧你就凭着一张巧嘴把那个傻瓜小方骗得团团转。”

“哇,你这么说方队长,人家怎么傻了,他可是你妹夫。”汪寒洋没开口,杨小玉站出来打抱不平。

“妹夫?瞧他那个花心的样子,见一个爱一个,只不过是从这里跑到影视城,就移情别恋另觅新欢看上咱们龙总裁了,你别说,那家伙眼光还真不错。”陆星说着低下头挟一个水晶虾饺嚼在嘴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桌上的其他人却都脸上挂不住了,这话搁朋友之间开开玩笑倒也罢了,但陆星跟龙琪并不是很熟。这个玩笑未免就有点过火。大家都看着龙琪,以她的个­性­,这种敏感的话本应该反­唇­相讥,不料她保持沉默不说,脸还莫名其妙地红了。

脸红什么呢?

──因为她的心花,也开了。

她自己,挡不住了,那花的生命力强劲地向外吹拂。

人一到了无法自欺的时候,也就难以骗别人。

扈平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乔烟眉却觉得这个冷场不太好,于是说道:“听说你妹子和方队长谈恋爱好几年了是吗?为什么不结婚呢?”

陆星咽下虾饺,又喝了口水,看着龙琪微微一笑,“因为他对我妹妹可没有对安若素那么好,简直可以说是忠心耿耿生死相随。”

这家伙步步紧逼语带双关,他刚才那个疑惑并未解开。他得弄明白。

杨小玉有点不高兴了,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这边汪寒洋也咽了一口唾液准备出击了,龙琪却开口了,但说出的话有点不像她的风格。

她说:“演戏嘛,何必当真。再说,方队长对你妹子好不好,你作大哥又如何得知?”

陆星叹了口气,“男女感情之事,有时只看一眼就明白了。你若真的爱上一人,那就像喝了烈酒,那股子酒气,你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这话就更露骨了,几乎就是坦言小方看上了龙琪。

杨小玉脸红了,被气红了,她意味深长地说:“蜂狂蝶乱不怪花香。”

陆星笑了,“蝶恋花的确不是花的错,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过,花有时是不是也很喜欢蜂围蝶绕呢?”

这已经是在逼问龙琪对小方的态度了。

龙琪这时说道:“如果花无蝶,岂非开得很无趣。不过我可不是花,倒是那位方队长,更像一株灼灼桃花。开起来很灿烂。”

她的话意非常明显──小方是株桃花,若他真的出了墙,那也只能说明他女朋友陆薇这堵墙太矮了。

如果换了别人见好也就收了,赶快回去亡羊补牢吧,陆星却偏偏是个不省事的,他笑一笑道:“我看小方这株桃花,还就得开在我们陆家,不管墙高墙矮。否则,他想爬上刑警队长的宝座,恐怕还要多奋斗10年。”

意思非常明显──我们陆家能给小方的,你龙琪可给不了哦!

“我看未必吧。”让陆星如此一说,龙琪脸上现出一丝冷漠,她淡淡地说,“我想以他的能力,就算没有你们家的帮助,他也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刑警队长。否则……”

“否则什么?”陆星问。

“否则你赖以生存的那个政府,也太腐败了。”

龙琪此言既出,全场寂静。

沉默了一会儿后,陆星双眼一眯,提高了音量,“龙总裁这是怎么说话呢!”

他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威胁。

龙琪冷冷地盯着他,“陆局长希望我说什么话呢?你们陆家不是已经在买卖官爵裙带高扬任人惟亲了吗?还要我说什么?”

陆星语塞。原本是他授人以柄。

“你倒是真敢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笑了。

“如果连听真话的勇气都没有,那陆局你也未免也太脆弱了吧。”龙琪淡淡地。

陆星笑了笑,恢复了他的温雅风采,“挺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只是想不到龙总裁会这样护着我们那位方队长。那小子可真有福气。”

这话含有别意,龙琪微微一笑,“陆局长不如­干­脆说我喜欢他,这样,我或许会对你产生一分敬意。”

如此坦白,倒让陆星吃惊了,他是官员,一向讲究皮里阳秋,含糊其词。

“我已经对你产生敬意了。”他说。

“我是真心的。”他又补充。他叹了口气,“以我的地位,我能听到很多的各种款式的好听话,但我听不到真话。”

“谢谢,我就全当你是在夸我。”龙琪微笑。

扈平他们几个都看着她。她表情很坦然。──喜欢就喜欢,有什么大不了的,心花怒放就让它“放”,自然规律不可抗拒!横刀夺爱也是人做的,妾无夫君无妻,郎情妾意,谁敢管,谁又能管得着。

“然而,我是陆薇的哥哥。”陆星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他不会不管的。

龙琪笑了,她展了展腰,“今天天气真好,花也开得美,如此风光,咱们不如说个轻松点的。陆局,我出个题目你造个句吧。我儿子常玩这个,挺有意思的。”

陆星一时纳闷,不知她为何出此“节目”,便道:“好。”

“他、她、爱、我。就这四个字,你来造个句。”

陆星想了想,“还是你来吧。”──推给她,看她如何处理。

龙琪说:“他爱她。”

“那‘我’呢?”陆星兴奋地嚷嚷道。──龙大老板也终于出错了,四个字造句她丢了一个──“我”字。

龙琪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他爱他的,又­干­‘你’什么事了。”

陆星笑,苦笑──人家爱人家的,又­干­他什么事了。他就这样轻易地被龙琪排除出局。心有不甘,想说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不过是个小孩子玩的游戏,认真不得。

──把庄重的话题隐寓在游戏中,阐明态度却让对方无迹可寻,这也是龙大老板惯用的手法。陆星于无奈中也便见好就收了,笑一笑,“谢谢款待,我吃好了。”

“真的吃好了吗?”龙琪看看表,“陆局长,耽误你的时间了。”她这是在下逐客令。

陆星明白。他笑了笑,“我今天没什么事。”他还就打算作块牛皮糖了。

“很抱歉,我有事!”龙琪很不客气。

“怎么?逐客?真以为我们反贪局管不到你这里吗?。”陆星再次祭出王牌,想看看这位女强人到底有多硬。

“反贪局并不是最高的权力机构。你的头上还有别人,而别的人想保住乌纱帽,得有政绩。你说呢,陆局长。”龙琪端起茶杯,端茶送客。

──我们龙琪集团的兴旺发达就是地方官的政绩。我是富翁我怕谁。世上只有人怕钱,又哪有钱怕人的。

有骨气,陆星欣赏地看着她,好,店大欺客,客大欺店。

想当初龙琪创业之始,未免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人,但她现在羽毛丰满了,别人开始求她了,她也就有资格不把一些政府官员放在眼里了。但这是在中国,不论是明代的沈万山还是清代的胡雪岩,不都是得依附着政府混日月吗?朝廷一个禁令,任他财雄天下,也得树倒猢狲散。任他人心似铁坚硬,也难敌官法如炉熊熊。

陆星优越而自得地放下一张名片,“有事找我。”

“会的,请你吃饭喝茶。”龙琪并不示弱。今时可不比往日,这是讲法治的现代中国,不是靠人治的封建王朝。

“龙老板,你真的是太骄傲了。如果只是作为一个商人的话……”陆星走出几步,回转身意味深长地说。

“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说我对你太骄傲?”龙琪摇了摇头,微笑,“我这并不是骄傲,这是一个主人对仆人最常规的态度。”

“你──”陆星生气,但说不出话来。

──人民群众当家作主,革命­干­部是公仆。这是他们政府官员自己也常常挂在嘴边的,所以龙琪这么说,也不算错。可心里总是万分的别扭。

“不要感到别扭,陆局长,你的政府大楼长不出摇钱树,你们这些官员谁也不能自给自足自产自销!”龙琪叹了口气,“所以,你与我,何者为因,何者为果,何者为本,何者为末,又何为舟,何为水,何为贵,何为轻,在《二十四史》中早已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陆局,你以为呢?”

他还能有什么以为。他张口要吃饭,他伸手要穿衣,而这两样,他自己能“拉”出来吗?固然,他是吃政府饭的,但政府的饭又是从哪儿来的?

心理受到重挫的陆局长便脸­色­铁青着走了。他留下一个长长的冷场。也给大家留下一个疑问──龙琪跟小方是不是真的有点儿那个……

小方在市内转了一个大圈,最后毅然地将车开到红月亮。彪哥看他急匆匆地进来,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迎了上来。

“借你的书房用一下。”

原来是这事。彪哥将小方带到他那间隐秘的书房,刚张罗着要倒杯水,小方挥挥手,“你去吧,不叫你别进来,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出什么事了?”

“没你的事,去吧。”

彪哥出去带上门。小方拿出那个从“远古大唐”得来的卷宗,一眼就认出这个卷宗已不是安若素给他的那一个,肯定是刚才被汪寒洋掉包了。但里面到底是什么,真的会是游自力从金三角带回来的东西?

他拧开竹筒的顶盖,里边塞着一卷纸,他揪出来一看,竟然全是一张张的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又被涮了!

憋在胸中的那团愤怒于一刹那之间就如­干­柴烈火,迅猛燎原,他抓起竹筒使劲地摔在地上,只见竹筒中又掉出一个小纸条,小方没好气捡起来,上面是一串数字,这几个数字小方倒是不陌生,因为这是龙琪的手机号。

这个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鬼,小方气急败坏地抓起自己的手机,手机恰恰响了,是龙琪。

“回头你抽个时间咱们碰一下面,另外,把扔在地上的竹筒捡起来,再把原先里边的东西装好。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她好像对小方的心理了解的一清二楚,而她又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说法呢?

而且问题的关键是,到了现在这一步她还不肯坦诚相告。

这是不是有点过分?

(二)

汪寒洋看着龙琪,“你这样说他,我是指陆星,会不会……”

“怕什么!”杨小玉接过话头,“让他明白明白到底是谁在养活谁,谁应该看谁的脸­色­。我最讨厌他们这种人了。牛B什么!”

扈平笑了,汪寒洋则苦笑,“这个……多种花少栽刺还是应该的……”

大家沉默了。

“可是,是谁把陆星请来的?”杨小玉揪住身边一朵盛开着的百合花。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别采花。”龙琪赶忙制止。

这时汪寒洋咽了口唾液,“准确地说,是我──把他找来的。”

杨小玉瞪大双眼,“怎么会是你?”

“我跟陆星是校友,他高我三届,我们比较熟。”汪寒洋说。

“哈,原来如此,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有这样好的师哥,你又何必到我们这里仰人鼻息当个小秘书。”杨小玉冷笑,“只要你师哥肯帮忙,你完全可以自立门户。”

“如果我想自立门户,恐怕用不着他帮忙,我的出身并不比他低。”汪寒洋冷冷地说道。

她这话让杨小玉一愣──陆星是市长的儿子,她的出身比陆星还高,那她的父母又将是何等身份?如果她的出身真的很高贵,那她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其实自从她出现在他们的戏码中杨小玉就有点纳闷,不明白龙琪为什么要让她加入,她仿佛是与整件事毫无瓜葛的人。

杨小玉盯着汪寒洋,“我一直都觉得你很神秘,别的人一进公司都要填一张履历表,你却没有,而且越过很多的程序直接成了老板的行政秘书,你到底是谁?”

“我姓汪,叫汪寒洋,北京大学中文系93届毕业生。”

“我问的不是这个。”杨小玉说。

“我是云南人。”汪寒洋看着杨小玉,眼神中那种高­干­子弟颐指气使的倨傲不经意就流露出来,“就目前而言,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云南!这个地方好像与某一个人有关。杨小玉不再追问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她已经明白了点什么。而且同时也意识到,龙琪的心中不知藏了多少秘密,总让人在关键的时候感到目不暇接。

“你跟陆星是师兄妹,那你一定了解他了?”扈平从另一个角度发问。

“学校是一个世外桃园,一个人的真正的品质很难在那里全面展现。”汪寒洋说,“陆星在大学里是个很好的人。学习成绩很好,又热衷于参加各种活动,平常很愿意帮助同学,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家世好,人又英俊,风度翩翩,文温尔雅,很得女生们的青睐。”

“你也一定很青睐他吧?”杨小玉意味深长地。

但汪寒洋的回答却是否定的,“我不喜欢他这种类型。”

“为什么?”扈平问。

“因为他表现得过于完美。”

“完美也算是不喜欢的理由吗?我第一次听说。”杨小玉有点不信。

乔烟眉看着她,想,小玉这家伙尽管想着作丽春院的老板,关键时候却有点不解风情。她又见汪寒洋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以回答,便替她解释道:“太阳光芒万丈,普照万物,自古以来却很少有称诵它的诗句;月亮光线­阴­柔却引动许多文人墨客吟咏不已。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月亮有­阴­晴圆缺,引人遐思。所以,没有缺点的人反而让人少了一丝牵挂,也少了几分惦记。是吗,寒洋?”

“是。”汪寒洋感激地看了乔烟眉一眼。

杨小玉哂笑,“你不喜欢他,你却把他找来?”

“是我让寒洋把他找来的。”龙琪说。

“为什么?”

“我要通过他去找一个人。”龙琪说。

“找谁?”扈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当年我们全家在新疆时,陆文辉也就是现在的陆市长,他也在,他是那里的军管会代表。”

“噢?”扈平惊讶。这话可就扯远了。

“14年前,有个从阿尔泰勒来的淘金人来到我们牧区,他身上带着20公斤的黄金。本来我们的牧区一向祥和宁静,可是自从他来以后,牧区便接连二三地死人,血案层出不穷,最后居然连这个人也死了,而他那20公斤的黄金也从此下落不明。”

“噢?你能不能说得仔细一点?”也许是天分所然,乔烟眉总是对命案感兴趣,她真的是有点作侦探的潜质。

“你真是死­性­不改,专好钻刺他人隐私。”杨小玉撇了撇嘴,挪揄乔烟眉。

“那这事跟陆文辉有什么关系?”扈平则是直奔主题。

“他负责侦破的这个连环命案。”

“案子破了吗?”汪寒洋问。

龙琪摇头,“没破,因为没破,所以留下很多后遗症。尤其是自力,他为人热心,跟那个阿尔泰勒人非常要好。他曾跟我说,那个阿尔泰勒人见过真凶,但,那人并不敢确认,因为他看到的凶手是最不可能作案的人。这样,问题就很明显了──谁会被人认为是最不可能作案的人呢?”

“是破案的人。”乔烟眉一语中的。

“是的。我也这么想。”龙琪满意地点点头。“当时那种政治环境下,人们对政府部门吃官饭的人奉若神明,没人敢怀疑。自力当然也不敢明说,何况后来连阿尔泰勒人也死了,自力则被人指认曾出现在那个阿尔泰勒人殒命的命案现场,他说的话就更没人相信了。真相于是永沉海底。那时的情况非常可怕,大家你怀疑我我怀疑我,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那后来呢?”乔烟眉问。

“时间长了,事情慢慢也就平息了。但那那桩命案始终像个­阴­影,因为真凶没有伏法,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一旦有当年的知情人出现,他就会再下杀手。”

“这么说来,那个凶手,他当初杀人的动机是为了黄金,而他现在杀人则纯粹是为了灭口,是吗?”乔烟眉求证道。

“没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在的他为官多年,积蓄恐怕远不止十万,哪里还能看得上那点黄金,他这次向自力痛下杀手,仅仅是为了灭口。他怕当初那件事万一捅出去对他不利。因为自力也是警察。身份不同往日。”龙琪说。

“噢,这样一来,自力两年前在这里遭到狙击的事就好解释了。”扈平说。

龙琪点头,“对,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两年前自力一来到这里就被人发现了?是不是有人早就知道他要来,预先布下罗网在等着他?或者说那个人他知道游自力和我的关系,他猜到游自力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一定会来找我。那么,这里有谁会知道我跟他的关系?一定是故人。故人是谁?”

“所以你怀疑陆文辉?”

“不光怀疑,这个人对我们很危险,他就在我们身边,熟悉我们的情况,就像一条潜伏着的毒蛇,总是伺机而动。而且位高权重,现管着我们。”

“那你说,游自力被出卖是否他也有份参与?”乔烟眉问。

“那倒不至于,他应该没有这个能耐,手还不至于能伸到金三角去。但他懂得借刀杀人。”汪寒洋说。

“这个人是陆文辉吗?”杨小玉问。

龙琪摇头“也不一定是。这里还有一个人,跟当初那件命案能扯上关系。”

“是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那个人当初在新疆服役,第一起命案发生后,他所在的连队奉命维护我们牧区的治安。黄金案的始末他都知道。这个人转业后进了公安局。”

这下问题严重了。乔烟眉和扈平对视了一眼。

“这人是谁?”

“就是现在的公安局长欧阳明。”

杨小玉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官声一向很好。”

“陆文辉的官声也很好。也许他俩在杀过人之后日子一直过得很平稳,他们想告别过去,可偏偏这个时候,自力出现了……”龙琪说。

扈平沉默了几秒,“我明白了,你是想在市长和局长之间选一个?”

“是。”龙琪说,“小方是欧阳明的部下,陆星是陆市长的儿子,我们的戏演得如此轰轰烈烈,市长与局长不会没有所动,那,我们就会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新账旧账一起清。”

噢,原来她的用意在这里,她就是要把陆星给逼急了。

小方从红月亮出来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局里,按日子计算他已经离队两天了,这两天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无所知,而他作为队长无故失踪恐怕会闹个沸反盈天。他刚打过电话,办公室没人接,这下他更着急了,开足马力向前冲,不巧,被交警盯上了,后面两辆摩托鸣着警笛追了上来,口中喊着:“前面的车停下!前面的车停下!!”

看来是非停不可了,小方将车靠在路边,拿出工作证,“同行。”

想不到这招不灵了,那位年轻的交警敬了个礼后说:“既然是同行,更应该合作,你这算什么?往大了说,是知法犯法。”

上纲上线了,问题严重了,小方忙解释,“我有公务。”

“这年头谁没公务,谁闲着啦?看你开得也不是单位的车吧,你去哪了?现在上面三令五审不许开公车办私事,你这八成是私征民车……”

“喂,哥们儿,没证据别瞎说,你这叫诬陷。”小方抓住对方话中的漏洞,“你知道我执行什么公务?我抓特殊犯人能开警车穿制服吗?那不人还没去就被吓跑了嘛。”

“那好。”年轻交警让步了,“你执行公务我不过问,现在你得把你的本儿留下,你大街上超速行驶是个人就看见了,我不能因为你是同行就开绿灯,规矩是给大家伙儿定的,又不光是管小老百姓的。请方队长配合一下吧。连你都不听话,我以后还能管谁呀!”

“小伙子口才不错呀,上电视台当主持人多好,站大街上风吹日晒的。”小方心里憋气。

“我爱站大街上,街上热闹。甭说没用的,快拿驾照。”交警同志寸不让。

以后甭落我手里,否则我让你带“白金手镯”住不花钱的“招待所”。小方恨恨地想着掏驾照,但上下衣兜都摸便了,就是没有,是不是没带呀?坏了,肯定是落哪儿了,平常上路也用不着,没撤了,他只好堆起笑脸,“喂兄弟,我今天忘了带了,就这一回,下不为例,行不行?”

“拉倒吧!”年轻交警一句给顶回去,“谁不知道你们刑警队的人,开个车上街挺蛮横的,警灯一开,连急救中心的救护车、119的消防车、银行的运钞车都得给你们让路。我不信你们每次都是抓犯人?今天我还就妨碍你方队长的公务了,没本儿,你就跟我回队里一趟,交罚款外带背诵交通规则。下车!”

小方那个气呀,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但他又不能违抗,毕竟他也是执法者,而更重要的是,周围已陆陆续续站了好多路人,让别人看着交警刑警打架,好看呢?

他被“押”回交警队,队里有多一半人他都认识,一个系统的嘛。一位漂亮的女警还给他倒了杯水,说:“我认识你,你是刑警队的神探方队长吧?”

看来他的名气还不小,“是啊,我是,要不要签名?”小方没好气。

“要,给签一个吧。”那警花真的拿过一个本儿来。

小方一看,竟是罚款单。

“方队长你就签在这儿吧。” 警花抿嘴一乐,小方差点晕过去。

“方队长,你好啊。”欧阳明这时踱着八字步进来,“能耐大了,有人给提供好车了,也就有胆气在街上横冲直撞了。怪不得外边的人说市刑警队养了一窝土匪。”

小方诧异地站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来吗?”

“能来,但……”小方压低声,“有些话能不能回去再说。”

“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了?那就别做呀!”欧阳明的声音更高了些,“再说,这也是在咱们公安系统嘛,又不算外人。”

“好了好了,你老是在外人面前丢我的脸,咱们还是快走吧。”小方埋怨。

“走?”欧阳明乐了,“你先交了罚款再说。”

“还真交?”小方瞪大眼。

“谁跟你闹着玩呢,你超速行驶外加无照驾驶,不光交罚款,回头你还得到这儿学习交通法规。”局长一本正经,看样子不像开玩笑,“快点掏钱,我不给你垫付。”

“多少?”小方摸着口袋,口袋中空空如也。

“这──”欧阳明指着自己的部下,对交警队的人说,“这种情况是不是不能离开?”

警花笑道:“您不来当然不行,既然您老来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这点钱方队也不会赖的,是不是?”

“还是小姑娘会说话,哈哈!”欧阳局长大笑,挥挥手对小方说:“走吧。”

上了车,小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欧阳所答非所问,“见你一面不容易呀。”

“是你让他们拦住我的?”小方醒悟过来。

“那也是你违法在先嘛!你不违法,谁能扣留你。”欧阳明一派官腔,“说吧,这两天你去哪儿了?刑警队长快开了锅了,我还得替你掩饰,说你外出了。”

“给我一点私人空间好不好?我也是个人嘛!”小方不满。

“看看现在几点了,北京时间上午10点一刻,是上班时间,还私人空间。成­精­了你。”

“你先说急着找我什么事吧。”小方心不在焉地开着车边。

“谁说我急着找你了?”欧阳明一口否认。

“你不急着找我,能和交警队的人合伙算计我吗?我看您老人家还是实话实说吧。”

欧阳明笑了,“什么也瞒不过你小子,走,去我家。”

“现在不上班时间嘛,上你家多不合适。”小方冒了一句。

“哟!”欧阳明笑了,“小伙子还记仇,得,回去再说,我找你真有事,别老惦记着刚才在大街上丢人现眼,你们刑警队那帮大爷也该整顿一回了。上班就穿制服,纪律部队,要整齐划一,你们倒好,连局里开会也穿得五颜六­色­,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没给你们发警服呀。”

“刑警队情况特殊嘛!老有外勤,衣服换来换去多麻烦。”

“我看最特殊的是你,说,这两天去哪儿了?这车又是谁的?”

“若找出这人?怎么跟他清账?那两个都握有实权。”扈平考虑问题总是比较实际。

“那还不容易,一根银针顺着血液可直达心脏,死而无声。”乔烟眉­阴­森森地冒出一句,随即眉宇间也溢出一股杀气,本来清丽温婉的容颜顷刻间变得狰狞起来。

“不行!”汪寒洋反对,“对付官场中人,最好用他们自己的办法,玩出个文温尔雅,不动声­色­。”

听她说得幽曲动人,乔烟眉双眉一挑,“说说来听听。”

“官场勾心斗角,他们天长日久宦海沉浮,彼此间一定会有利益冲突。搜罗一切有价值的线索,悄悄提供给他们的政敌……死,便宜他了,让他身败名裂。”汪寒洋慢慢道来。

“这样是不是见效太慢。”乔烟眉问。

“慢工出细活。”汪寒洋答。

杨小玉看着她们俩个,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乔烟眉行事像一个黑帮老大,狠毒;而汪寒洋呢,则是一个宦门的世家子弟,­阴­毒。

这两人倒是学得挺快,毒­性­立显。

“好了,不管用什么手段,现在方队长一介入,大幕就等于是拉开了,可上演什么节目,我们却作不了主。大家就准备着粉墨登场随机应变吧。”龙琪说。

大家的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之前,扈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龙琪慢慢地说道。

“请讲!”扈平早就准备这一刻了。

“明天一早,你带烟眉走,她不能再呆下去了。”

乔烟眉闻言脸上现出一种吃惊的神情,她的戏份,就到此为止了吗?这不刚开始吗?扈平看了看她,问龙琪,“去哪里?”

“你自己决定,或者由她决定。但越远越好。”

扈平沉吟──为什么让我决定?对,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人长一张嘴,难免有说漏时,就连龙琪自己,她也不想知道。

他这边暗自盘算着,乔烟眉的脸渐渐红了,显然,她很激动,她竭力克制,轻轻地对龙琪说:“你要送我走吗?我想这是我的事,你至少应该跟我商量一下。”

“烟眉,我一向认为你是个明理的人,你会赞同我的决定。”

“我当然应该赞同,因为你是为我着想。可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我把火引到这里自己却逃之夭夭,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么‘明理’的吗?”乔烟眉软中带硬。

“这本来就是我的事。”龙琪不接招,只用一句话点明主题。她一向如此。

“不,上天既然这样安排了,它也就是我的事。”

“你还年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涉险地。烟眉,整个事件中你是个意外,我已经很愧疚了。但愿我还能有所补偿。”龙琪说。

乔烟眉笑了,就这么笑着沉默了很久,没有人知道她笑什么,只好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她慢慢地说,“龙总裁,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很有城府心计,直到见了你我才明白,你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很纯净。”

“噢?”龙琪显然有点吃惊,因为第一次听人说她单纯。

“因为游自力的事,你一直对我很内疚是吗?其实你不应该这样想,因为我这么做是有代价的,在我接受这一切之前,游自力给了我很高的报酬。这个报酬高得让人无法想像。”乔烟眉说。

“是什么报酬?”杨小玉抢着问。这话龙琪是绝对不会问的,龙老板是君子,从不发人隐私。老板作君子,秘书就只能当小人。

“江远哲在找我,知道为什么?”

龙琪看着乔烟眉,一言不发。

“为什么?”杨小玉又一次抢着问。

“话只能点到为止。”乔烟眉说,“我现在想说的是,也许我是个意外闯入者,但我所做的以及正在做的,都是为利益驱使。所以龙总裁,你不必对我抱歉,更不必对我负责。我不光是游自力,更是为我的利益在奔波。”

龙琪说,“你的既得利益与我无关,但你因游自力而涉险则与我有关。所以,我一定得送你走。”

乔烟眉闻言盯着龙琪,对方也在看着她,俩人对视着,很久,然后微微一笑。乔烟眉说:“龙老板,你有时候很清高。”

“是的。”龙琪承认。

乔烟眉叹了口气,“你清高,别人就将在你的清高中取利。”

龙琪想了想,“如果清高可以生利,那我又何妨让一点利给他人?一毛不拔者,是为铁公­鸡­。这是从商者之大忌。”

乔烟眉笑了,“很好!”

──什么叫风度,这就叫风度。

她说:“行,我走!不过──”

“不过什么?”龙琪问,马上又说,“不论是什么,我都答应。”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你问吧。”

“你有没有掂过身败名裂这四个字的分量?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你有花不完的钱,活得逍遥自在,你如此作为,又为了什么?”

到了家,欧阳明又打开他那个摄影室,把小方塞进去。

“去年局里分房子不是有你的吗?­干­吗还住在这里?”小方今天是全身装满火药,看什么什么不对劲。

“我家就三口人,四室一厅很够了,要那么大作什么,大刘结婚没地方,我就给他了。”

小方叹了口气后突然沉默了,局长本来家里有四口人,但他的儿子前年在云南边境追捕一个过境逃犯时牺牲了,这座房子有关于他儿子了种种回忆,所以老局长不想搬走。小方想到这里,心中的虚火一下子灭了。──与死亡相比,什么事都不算是大事。

老局长显然也想到这里,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知道我儿子吗?他大学毕业那年,应征入伍,在云南某驻军部队服役,刚半年,为了配合边境缉毒警的一次大行动,就不幸去了。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从小很听话很乖,很向往当警察,但由于身体不好,我和老伴都不希望他做这一行,可他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听老人提起伤心往事,小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他看着局长鬓边的苍苍白发,他也有个50好几了吧,老年丧子,真是痛彻心肺啊!

“知道我为什么旧事重提?”

小方摇头。

“他跟游自力曾是一个部队的。”

游自力!这三个字让小方眼皮直跳。──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提起他?是不是……太及时了点?像刚打瞌睡就有枕头伸过来,刚觉得饿就有馒头递到嘴边……

欧阳明继续说:“文森(局长的儿子叫欧阳文森)……”

文森,对,欧阳文森,龙琪演给他看的那出戏中有一个人就叫欧阳文森,这其中有什么隐微的寓义吗?小方心里一动。

“文森跟游自力是一个部队一个连一个排的,但文森进部队那年,游自力退役进特警队作了缉毒警,为了查清云南与缅甸之间那条神秘的黄金大道,游自力化名乔大禹卧底金三角。就在他任务即将完成准备撤出之时,他的身份突然暴露,金三角的毒枭下了绝杀令──格杀勿论!东南亚整个贩毒网络开始追杀他,同时,警方也开始通缉他,声称他是大毒贩。白道黑道第一次有了共同语言进着行心照不宣的合作,彼此都撒下了天罗地网……”

原来是这样,小方心中的几个碎片终于拼到了一起──游自力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奈中他想到了龙琪,龙琪应该是他青梅竹马的朋友或恋人,他惟一能信得过的人就是她了,他来找她,可是名声显赫的龙琪常常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然不能给她带来危险,于是就去龙欢,相比较而言,小孩子的目标小一点。但龙欢却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他聪明的有点过了,扣住游自力的口信秘而不宣,致使游自力等不到龙琪而被打伤在山洞中,­阴­差阳错却碰上了乔烟眉,于是他把自己从金三角带回来的情报托付给了她,让她好好保存,在必要的时候,交给龙琪……这就是整个过程。

所以龙琪才会冒着风险去看在押的游自力,才会收留乔烟眉。

当然,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她得把这件事捅出去,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才不辜负游自力所作的牺牲。可她是个商人,她有她达不到的势力范围,所以她“瞄”上了他,他是警察,拨乱反正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他明白了,这下他彻底明白龙琪给他演这出戏的目的何在了。她是想把游自力留下的东西交给他。

她绕了偌大一个圈子。

为什么?

因为她怕说出来,他不肯相信;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她也不敢完全相信于他。

这年头,谁也不会轻易相信谁──夫妻,朋友,兄弟,父子……

更何况这是一笔掉脑袋的危险生意,所以绝不能用正常的手法来直接谈判。

于是,双方进行怎样的沟通,就显得至关重要。

于是她在他身上Сhā了一张“游戏卡”,把他推到另一个时空。

──他在虚拟世界的良知倾向,也将表明他在现实中的作人原则。

小方眼前浮现出昨天的古战场,安若素站在山坡上,脚上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身边是漫天落红,缤纷飘洒,远处是战马嘶鸣,刀枪铿锵……

金戈铁马,落英缤纷……

这一幕,深深地烙在小方脑海中,震撼着他的心灵。也许现实中的故事不会有这么波澜壮阔,但一样是残酷的生死存亡。她在用一个完全不同的内容表达了同一种概念──这一仗过后,也许我们会成为朝廷的叛逆,史书上也称我们为侫臣,千古骂名,纷至沓来,遗臭万年,祸及子孙,你承受得了吗?“

──你承受得了吗?

这句话,应该是整场戏的戏眼。她给了他王侯的身份,给了他贵族居家生活的温馨,给了他一片儿女情肠,然后再问他能不能放下这一切?

就像在现实中,他是刑警队长,是大名鼎鼎的神探,他才27岁,还有一个可以带他直上青云的漂亮女朋友,美好的前程就如鲜花般铺在脚下……如果上天要他用生命而且不只是生命还有清白去承担一份责任,他肯吗?

龙琪真正要告诉小方的也是这个──你将要面对的,也许是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呀!

自古以来,为作英雄丢了命是有所值的,像荆轲,尽管出师未捷身先死,可千古流芳,光宗耀祖。对于中国人,这算是最有价值的。最惨的是有英雄之举却被世人生枭雄之误,身败名裂,最终真相还永沉海底。像李鸿章,国非他所卖,却担着卖国之名,遭后世人永远的唾骂,子孙后代都跟着抬不起头。

中国人,最热衷的就是衣锦还乡,最不情愿的就是锦衣夜行。

我们这个民族最善于演戏也最喜欢演戏,时时在演,处处在演。

往往在上台之前就想好了戏后的利润分成──掌声与鲜花,意即名和利。若一无所获,谁肯?

名节名节,“守”所谓的“节”全是为了“得”所谓的“名”!所以有些事,若不是怕恶名加身,早就做了出来;而又有些事,若不是有美誉相赞,怕也做不出来。

一个“名”字,可左右人心。

名动人心,犹甚权力财帛。

如今,游自力是被通缉的大毒枭,帮他意味着就是同案犯。这注定是一票只赔不赚的买卖,即使赢了,也没有多少利润,万一不幸输了,后果可想而知。手铐、牢狱、死亡,还有死后的贼名……

小方,你怎么选择?

你怎么办?

你是要保住王爷爵位、如花的前程,还是选择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安若素在尸横遍野的古战场上面对着他,她──龙琪,在游自力被出卖的前车之鉴下,只能用那种身份跟他隔着一层历史对话。

那他呢,他怎么选择?

他几乎想也没有想就说──“不管世人如何看我,我只求问心无愧!”

──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那么谁来做?一句话──轮到谁,谁就做。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些责任如果你自己都不想担在肩上,你还能指望谁?

小方自己就是警察,有些事,是他必须要做的。

那,就一起来吧,让我们走向天堂,让我们走向地狱,平时随波逐浪,今日截断中流,未来是不可知的,我们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于是,默契达成。

所有的谜底揭开,小方感到有一股又酸又涩的热流在他的五脏六腑内冲动。

如果说他是警察,他选择了他应该做的,那龙琪他们呢?

这之前他们是怎么想通并下定决心的?

龙琪听了乔烟眉的话后笑了笑,抓住花草的藤萝俯瞰着整个龙琪大酒店,楼群是照凤凰展翅的样式设计的,在灿烂辉煌的阳光下就像一只金凤凰,正在展翅欲飞,叫人叹为观止。这些楼群包括龙琪集团用了十多年经营到如此规模,但也许就在一瞬间飞灰烟灭。

值不值得?

大家都看着龙琪,想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来。

龙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俗,你们一个个俗不可耐!”

然后就走了。

乔烟眉哑然失笑,扈平也笑了,“俗不可耐?什么意思?”

他们这几个人一向自命不凡,如今却被人称为“俗气”,真是奇了怪了。

“拦住她问问嘛。”杨小玉建议。

“我去。”扈平把龙琪挡回来。“我们都想知道什么叫俗不可耐。”

龙琪沉默,一直沉默着。好半天后,她慢慢地说道:“我们吃饭是为了活着,可我们活着,也只是为了吃饭吗?”

理由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它也就应该是这么简单。

龙琪说完后就走了。留下大家面面相觑。

沉默了好半天后,汪寒洋说:“我小时候看这一部外国电影,那部电影叫《冰海沉船》,那是一艘豪华游轮,上面坐的全是绅士淑女。结果在旅行途中,那艘船遇上冰山,要沉了,船长让­妇­女儿童坐上救生艇逃生,这个建议得到所有男人的同意,可救生艇太小,有个孩子跟妈妈分开了,他的妈妈因为救生艇小没挤上去。那孩子在大声哭叫,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这时,一个年轻、漂亮、端庄的淑女站起来对那个孩子的母亲说:我下去,您上来吧。船长很感动,说,女士,您还很年轻,还有很多的好日子可以过,你需要活下去。而那位淑女则说:孩子更需要母亲。”

花园里一片寂静。

汪寒洋又说,“也有一个男人,穿上女人的衣服男扮女妆,混上了救生艇。”

花园里,又是一片长久的寂静……

“你,听明白了吗?”欧阳明见小方久久不语,便问道。

“啊?”小方从沉思回到现实。

“走神啦?”局长紧盯着小方的表情变化。

“没有。”小方摇头,理了理思绪,慢慢地说,“我只是在想,要座实游自力是一个毒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吧,他在部队呆过,在特警队呆过,另外还有派他去卧底的上级领导啊?我不信就没人给他作证?”

“作卧底是一件要命的活儿,在游自力被命令作卧底以前,为了保密,他的所有资料、档案就被统统被调走,除了直接与他联络的人,谁也不会知道他的身份。也就是说,当他走出公安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再是警察,而是他将要扮演的那个角­色­。他,就是乔大禹。”

欧阳明停顿了一下,“东南亚国际刑警组织每年要派出为数不少的警员去作卧底,可回来的却不到十分之一。其中除了危险,还有另外一个可能──贩毒是个高利润的行业,换言之就是有大钱可赚。同时黑道中人有些很讲义气,颇有血­性­,处得时间长了,慢慢有了感情,卧底的人也就开始跟着大把赚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快意恩仇之中渐渐地忘了自己是个警察。现在是经济社会,大多数警察都是抱着给政府打工的心态在赚一份养家糊口的薪水,很少有人把是非看得那么认真。人,都有弱点。尤其是男人,钱,再加上那份江湖义气,很容易同流合污。唉,黑道为什么会道存久远,也自有它的道理。”

“你是说游自力他……可能也……”

欧阳明摇头,“不,游自力是被自己人出卖的,为什么要出卖他,就是因为他没有同流合污,他在金三角查到了那个号称黄金大道的贩毒通道的来龙去脉,他一旦浮出水面,倒下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整整一大批人。他坏的不光是一些人的财路,他还会坏了那些人的身家­性­命!他怎么能够活着?所以,他不光被出卖,他在部队及特警队所有的档案都被销毁,派他去卧底的上司,早在两年前也因一场车祸而亡。这样,游自力就是乔大禹,就是毒枭。身份无从证实,真相永沉海底,他的情报也可能就失去了意义。”

真是个恶毒又严丝合缝的“局”,不论是谁落到这个“局”里,那就像孙悟空进了如雷佛的手心,上天入地无所遁形。

“二年前,我们接到省厅的通知,让配合缉捕游自力,我们不也倾全力配合了吗?”欧阳叹口气。

“那你­干­吗要去配合?”小方埋怨道。

“上头的命令能不服从吗?我们警察是纪律部队,服从命令是第一天职。再说我当时又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你不也去了吗?”欧阳明很无奈。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小方突然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什么时候?”欧阳明一时语塞。

小方盯着他,敏感地拨拉着心里的那把算盘──局长不会是刚知道的吧?上次,三天前那次“会晤”他还没提到这些呢。他跟我留一手?那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欧阳明沉吟片刻后手一挥,“这个你就不用问了!”

小方的狐疑就更重了,但他耸了耸肩──这个动作是跟杨小玉学的。他倒也不是故意,只是下意识地模仿──装作不经意地说:“一到关键时刻你就卡壳,跟我还留一手,你就全教给我自己也不会饿死,反正也快退休的人了。”

欧阳明笑了,“小心眼儿还挺多,这是钱呢,我留着下蛋舍不得给你花,不该知道的你就别瞎打听。对了,你这两天都跟谁在一块儿呢?看你脸上的表情丰富多了。”欧阳阳在公安战线历练了多少年了,真可谓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对方一点点细小的表情与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小方的表情当然也就被他琢磨上了。

“没谁,个人隐私,不说,我也留一手。”小方耍赖。这一招有时挺管用。

欧阳明微笑,“年轻人趁好时机多做点事少鬼混,一点不知道洁身自好,你老丈人昨天又打电话到我那儿了,说陆薇还没回家,你把人藏哪儿了?不行就结婚呗,老这样。”

他的话题突然就变了。

“老哪样啊?”小方急了,“谁不洁身自好了,陆薇是我未婚妻,我俩反正是那么一回事,跟她在一起有什么不对的?就算真的鬼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表面上着急,小方心里却明白的很,局长是下了个小套逼供他这两天­干­啥去了,老家伙­精­的,连“鬼混”这种词都用上了,这可不像他平常老好人的作风。小方当然不上这个当,只好凑合着“糟蹋”一回陆薇,承认是跟她“鬼混”去了。至于跟龙琪合演的那场戏,于公于私他都不方便说出来。为了效果逼真临了他还又问一句:“老头真找你了?”

欧阳明没回答,倒是丢出一句:“现在的年轻人……”

此话听起来简单,却语带双关意味深长──年轻人私生活混乱抑或年轻人大大地狡猾?小方心知肚明,但只要不明着追究,他也就装个没听懂。

“那我回局里?”

小方急着告辞,他真得走了,欧阳明是谁?那是一条久经考验的老狐狸,修炼有几千年的道行,小方充其量也就是个几百年,差远了,他不敢呆了,怕呆长了露馅。但局长站起来命令,“给我呆着!”

都发火了,小方只好坐下。

“话还没说完呢。”欧阳明又递给小方一支烟。

“那您说。”

“我们是警察,有些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得管。”欧阳明吞云吐雾,缭缭绕绕的烟雾后,是一张让小方看不清表情的脸。

“你是指游自力的事吧?我们怎么管?”小方也想听听前辈的意见。

“得先证明他的身份,要证明他的身份,就只有找到他从金三角带出来的情报。”

情报!话题终于绕到这个关键词上。小方手里出了一把冷汗,那个情报就在他手里,欧阳明好像知道这点似的。怎么办?

交出来?应该是交出来,自己面前这个人是在公安战线上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志,可是……不行,这件事情太重大了,这个情报一旦出手,就会掀起惊滔骇浪,万一弄不好,游自力就算白牺牲了,龙琪的话现在还言犹在耳──“请你一定要答应我,爱护它,像爱护自己的生命,除了你自己,不可让任何人打开,也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任何人!这是她反复强调的。她只相信他,而他又可以相信谁?

“可是,你刚才说,游自力的身份无法被证实,他的情报已经没有了意义,那……”

“以他现在的身份,他的情报是没有了意义,但有个人可以证实他的身份。”

“谁?”

“在金三角还有一个卧底,也是云南的缉毒警,他比游自力迟去一年,游自力可能不知道他,但他知道游自力。”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当然还在金三角,他跟游自力是同一个上司派出去的。那个上司一出事,他也就被困在金三角无法抽身,好在,他没有暴露。”

“这你怎么知道的?”小方不由问。

“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欧阳明以权压人。

小方沉默了。

“对,游自力他是……回族人?”听这个名字不太像。

“不,他是汉人。他家祖籍是上海的,民国时迁去的。”

噢?!从上海迁到新疆?为什么?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听说……算了,这陈年往事与关此事,以后再说。”欧阳明含糊其词起来。

小方沉默着,思绪飘了很远。

“对,你这些天不是查龙琪吗?查得怎么样了?”

这就是直接点题要情报了吧,小方心里咚咚直跳,故作镇定地笑一笑说:“没啥。”

“噢,那你去吧,忙事儿去吧。”欧阳明说。

巴掌高高抬举起却轻轻落下,小方有点茫然,但他还是赶快趁局长未改变主意之前兔子一样冲出局长家。

上了车他将那个从“远古”带回的卷宗紧紧握在手里。

──他明白它的价值了。

同时他的选择,也是有价值的。

(三)

花园中人都散了,只留下扈平和乔烟眉。

一个对另一个说:“小乔,请你喝杯茶好吗?”

“不胜荣幸。”乔烟眉说。

“请你选个地方好吗?”扈平保持着他的绅士风度。

“就去这里的茶座吧。”

两人来到茶座,侍应生显然对这两人都很熟,但俩人同时出现好像还是第一次,于是笑眯眯地问:“两位要换换口味吗?”

“我还是老样子。”乔烟眉说。

“我也是。”扈平跟着说。

“好的。”不一会儿,侍应生就端来两杯咖啡。

“请!”乔烟眉反客为主。

“好像我作东喔!”扈平强调。

“我没说我要掏钱哦。”乔烟眉笑了。

这个女孩子倒蛮有意思的。扈平看着她,加上今天,他只见过她三次,第一次是在医院的病床前,再一次就是在影视城,总的感觉是她穿古装更有风韵,她那种仙风道骨的气质,不太适合这个声光电子时代。

“你好像有什么事要问我?”乔烟眉看着对方,她是中医,最擅长察言观­色­。

扈平沉吟,显然是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吐出三个字──“蝶恋花!”

听他一说“蝶恋花”,乔烟眉就明白了──扈平原来是担心小方跟龙琪假戏真作。她忍不住笑起来,这家伙挺有意思的,再转念一想,他其实也是一片好心,斟酌半天后方引用了龙琪的一句话:“花若无蝶,岂非很无趣?”

毕竟是医生,一针就扎到扈平心病上去了,但沉默片刻后他说:“蝶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有什么不好!春暖花开,蜂围蝶绕,不好吗?”乔烟眉持相反意见。

“那游自力呢?他们以前是恋人。”扈平有点急了。他是真急了,他这次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看看让游自力念念不忘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可她现在居然要“红杏出墙”另觅新欢。这怎么行!

乔烟眉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你自己也说了嘛,是‘以前’。”

她是有感而发的。她想起上次在小方的办公室,他们谈起陆薇时他那付漫不经心的态度,她当时就敏感地意识到他并不真的喜欢他的那个所谓的女朋友。昨天她又亲眼看到小方对安若素情不自禁。

这很好。

“在感情方面,以前、现在和将来应该是统一的。”扈平坚持。感情难道不应该从一而终吗?尤其是女人。

乔烟眉摇头,“小时候的花衣裳尽管漂亮,也不能穿一辈子。”

现代女人要懂得适当地变通。

“人不是衣裳,否则,她现在为什么如此的不惜血本呢?”

“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乔烟眉冷笑道,“那你真的是错看了她,也错看了我,或者是错看了我们女人。难道她刚才那句话你没听进去吗?”

扈平摇头,他反对。他是男人,男人是天生的贵族,所以在潜意识里他们希望女人永远如忠实的奴仆,为了他们而生,为了他们而死。

可是时代变了。

乔烟眉哼一声,“如果是仅仅是为了爱情,这场戏真的就俗了,而且滥俗不堪,用她的话说就是俗不可耐。龙琪是什么人?她不是个俗人,她不会让她的戏流于俗套!”

她是女人,女人不光是为了爱情活着。生活中还有好多的­精­彩。

“女人总是感­性­的,龙琪也不例外。”扈平依然坚持。

乔烟眉不以为然,“好吧,我们现在不说她,说我,你总不会以为我在暗恋游自力所以才把那个烫手的热山芋抱在怀里吧?”

扈平没词了,沉默一会儿说:“你不是说过你有代价的吗?”

“就目前而言,那还只是个海市蜃楼。如果是你,你会不会为画在纸上的一个饼子去犯偷窃罪?”

扈平默然,他突然觉得他并不了解乔烟眉,更不了解龙琪。其实有哪个男人是真正了解女人的呢。或者连女人自己也并不了解自己。

“那你是为了什么?”他问。

乔烟眉想了半天说:“我将来要生孩子作母亲的,我在给孩子讲自己的往事时,你是想我告诉他(她)你妈妈当初贪生怕死呢,还是告诉他(她)妈妈很勇敢正义?”

扈平语塞了,沉默了半天后,“请别误会,我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我崇拜的偶像是女强人武则天。现在我问你另一个问题──小方为了什么在帮我们,为了龙琪?”

“不。”乔烟眉摇头,“方队长他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当然,在故事之外收获爱情那更是皆大欢喜。或者说,小方的出现是上天最好的安排,让我们,静观其变吧。”

对,静观其变吧。还能有比这个时候更考验人吗?

小方回到局里,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到陆星赫然地坐在他的位子上,手里还拿着一个大红的喜帖。

“刚来?”他心里不由一惊,忙问。又张罗着给倒水。他不知道这个时候陆星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办公室。

等水倒好冒着腾腾热气端在陆星手边,陆星才懒洋洋地说:“我不渴。”

小方笑了,这时候他也只有笑了,这个未来的“哥哥”他是一点喜欢的理由也没有。他将水放下,坐在他对面,没话找话,“这是谁的喜贴?”

他们之间实在是没有一点共同语言。而办公室里的两个同事看到这种情形也早就躲出去了。反贪局长与刑警队长之间的对话,能不听最好不听。

陆星盯着他,自从小方一进门他就一直盯着,“你问是谁的喜帖?”他扬了扬手中红艳艳的请柬,“你猜?”

“我哪知道,你平常的应酬那么多。”小方说话尽量客气,这是在他的单位,他要保持风度。

陆星突然笑了,“猜不到?告诉你吧,这是你的,你和陆薇的,我为你们印了300份,你先看看样品,是否满意,然后想想你有多少客人要请,300份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印。”

他这话简直让小方魂飞魄散,“你……你说什么?”

“说你要结婚哪!你们不是新房也有了吗,恋爱也谈了7年了,你们年龄也不小了,爱情游戏玩完该结婚了。爸爸没空,你们的婚姻大事自然就由我这个作大哥的­操­心。我连新郎的礼服都为你买好了,如果现在没事,就请去试试吧!”陆星的样子并不像开玩笑。

“可是……”小方听到结婚两个字,心里一片冰凉。

结婚,天哪,以前他不是没想过,可只要一想,就会有一种沮丧涌上心头──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吗?结婚、生孩子,逢年过节回老丈人家坐坐,聊点儿政治时事,平凡的幸福就是这样的。可,他并不十分想要。不错,陆薇几乎是个完美的女人,然而──乏味!不是陆薇本身乏味,而是小方感觉自己面对她时,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可救药的──乏味。

他们在一起时也有很多话题,陆薇会谈时装,谈她听过的音乐会,谈一些奇闻秩事,他也会谈一谈他的工作,可这都是表面的,不涉及心灵的。他跟她始终是平淡的,就像……对,就像杨小玉说的:他们的感情就像一对君子。

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跟陆薇也是淡如水。至少从他这一方来是这样。

以前他认为这是对的,恋人就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现在他的看法变了,他认识了龙琪又在戏里认识了安若素,每一次见她,他都会从心底涌上一股热辣辣的暖流,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动手动脚……拉一拉对方的手,摸摸她的脸……听起来跟小流氓调情似地,可他就是有这种冲动,不可抑制。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那么美妙,那么神秘,那么激动人心……他向往,他渴望拥有。

世界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他看到了五彩缤纷,他开始知味。

所以,他怎么肯结婚?

“可是什么?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不想结婚,你喜欢的人不是陆薇。”陆星说着笑了,笑得像一只扑住耗子的老猫。“如果你早点说我还可以原谅,但你拖了她整整7年。一个女人有几个7年。”

小方这时也慢慢反应过来,定定神说:“结婚的事我没听陆薇提起过……”

“她巴不得呢。”陆星打断小方的话,“她什么心思你还不清楚,这些年她对你怎么样,你不明白?如果说你想吃一盘活爆人心,她也会扒出自己的心给你的。”

小方当然明白,刑警队的人给陆薇取了个外号,叫她“二十四孝女友”。

“这个……我……”小方无话可说了。仇恨在有些时候都可以消弥,是谓以德报怨。可恩情呢?人家对你的好呢?你能置之不理吗?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恨可以恕,恩如何能忘?

忘恩负义这个罪名,是不可以随便扛到肩膀上的。

想到这里,小方猛然意识到,陆薇给他的是爱情,可他却是一直当恩情来接受的。──这件事从一出门就错了,所以步步错。

如今明知是个错,是不是也只能走下去了?

“那走吧,去试试你的礼服。”陆星站起来,“婚期定在大后天,我都请好客人了,你的客人你通知。另外,结婚以后就别­干­警察了,太忙太危险,我不能让我妹子年纪轻轻就守活寡,工作的调动问题你不用­操­心,婚后你请两个月带我妹子去度蜜月,好好让她开心,你的工作我会替你安排的,保证又轻松又有钱赚。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陆星一个劲儿地催着。小方也站起来,他无法推托,他比谁都清楚,他跟陆薇这事早就铁板钉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可是……他的脚步有千斤重,挪不动。或者,根本就不想挪。

“怎么?不去?为什么?不会是另有所爱吧?”陆星晃到小方面前盯着他,“莫非你真的是想作陈世美,始乱终弃!”

“你胡说!”小方愤怒了,又联想到刚才局长对他和陆薇暧昧的评价,便反驳道,“请你不要辱侮你妹妹也不要辱我,我没有乱过,也没打算弃!”

陆星笑了,冷笑,“你还真够纯情的,你多大了方队长?27岁了吧,听上去好像17岁的小男生那么不解风情,可能吗?天下猫儿都吃腥,你例外?”

“我还就是个例外,­肉­好吃,可有的人就是不吃­肉­。”小方一字一字地说。

陆星闻言怔了一下,“这话­精­辟,别说,像你这种男人现在还真不多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跟我妹妹如此清白,那你又准备去跟谁乱?不管你怎么准备,你都不会有机会,因为我要你马上成为一个已婚男人,只要你一结婚,你喜欢的那个人还肯与你生死与共吗?那个人可没陆薇那么笨,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她!

陆星居然已经知道了有个“她”存在。──有些事情已经很明朗了,明朗到局外人都心知肚明。小方已经明白陆星此行的目的,他就是来试探他的。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端起那杯给陆星倒的水,一饮而尽。

“我告诉你,我现在不想结婚。”

陆星盯着小方:“你倒很坦率。”

“是的,我是警察。警察是追求真理的。”

“不,应该说你是男人,男人就得忠实于自己的内心。”陆星纠正。

“谢谢你的理解。”

陆星摇头,“可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我内心的感觉更是实实在在的。”

“这么说,你是决定了?”

“是的。我会跟着我心走。”

陆星盯着小方,“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了。”

他以前并不以为对方敢这么做,他一直以为小方很在意自己的官职。而现在,他要为他刮目了。而对于小方来说,他本来就这种人,否则,他也不会接下龙大老板那一单危险生意。

“你不用认识我,你只需看看自己的心,就会明白我的感觉。”小方说。

陆星沉默了。他有心,他也心动过。他一样也是没法不让自己的心花熄灭,所以他理解。

“你既然决定了,就请你亲自去告诉陆薇。”他是个明白人,懂得什么叫放手。──人只有放掉手中不适合自己的,才能抓住更适合自己的。

小方的脸一下变得苍白,陆薇,是他最难以面对的。

“告诉我,既然你不爱我妹妹,你还把她藏起来做什么?。”陆星的眼中冒出了火星。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

小方闻言吃惊,“什么?我没藏她,她还没有回去?”

“你还有脸问我?”陆星一张俊秀的脸立刻狰狞起来,“你爱上谁我不管,但如果我妹妹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说罢,将手中的喜帖摔在桌上扬长而去。

陆薇还没回家?小方怔怔地拿起桌上的请柬,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是庄美容的结婚喜帖。──方才陆星是骗他的,但这个震惊也不亚于刚才。

龙琪也被庄美容那份请柬给震住了。这是一大早公关部的部长何苏琳送来的。

“庄美容在搞什么,怎么会突然结婚?他的父亲刚刚死去。”杨小玉纳闷。

她们已经回到办公室了。

龙琪琢磨着那份请柬说:“你把小乔找来,我有话要问她。”

“对了,我还正有话要问你。”杨小玉突然说。

“问吧。”

“小乔说游自力给了她一个极大的报酬,你说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报酬?游自力那会儿都自身难保了,能给她什么?会不会是给了她一个承诺──”

“承诺?什么承诺?”龙琪转不弯来。

“就是那种──天长地久啦,我会爱你一辈子啦,等等。”杨小玉说。她的意思很明显,是乔烟眉看上了游自力而游自力则给了她一个爱的承诺。

“嘁!”龙琪嗤笑,“我看你最好去­干­娱乐记者,因为你编绯闻很有天分,秦始皇和潘金莲,李清照和韦小宝差不多都能让你给捏到一块儿去。好了,把小乔给我找来。”

“喂,怎么谢我?”杨小玉找到乔烟眉后第一句话说这么问。

“谢你?谢你什么?”

“你说你想回到古代,我让你梦想成真,你还不谢我。”

乔烟眉想起来了,“可那是假的,不算数。”

“管它是真是假,过把瘾总是真的。”

乔烟眉却摇头,“我有时又觉得它不是假的,仿佛我上辈子真的有过那么一场故事。”

杨小玉大笑,“别作梦了,不过眼下,我倒有份惊喜要送你。”

当乔烟眉看到那份请柬时,她脸上的表情简直像万花筒,五光十­色­。这确实够让人吃惊的,却毫无喜悦之感,这个杀人犯,脱了法网不说,还明目张胆地大办婚事,眼里还有天地良心吗?

“这个江萍艳,你认识吗?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龙琪问。乔烟眉以前也算是庄竞之手下的员工,有些事她可能比较了解。

乔烟眉想了一想,“这个江萍艳曾是市纺织厂的劳模,去年下岗后到了庄氏,尽管她挟昔日之辉煌,但庄氏是以房地产起家的,对她并不合适,所以她只能作一个勤杂工,而且,她跟丈夫离婚,还带有一个孩子。因为她的特殊­性­,庄竞之特意跟我提过。我知道的就这些。如果这个江萍艳果真是那个江萍艳的话。”

“我想,她们应该是一个人。”龙琪若有所思。

“何以见得呢?”杨小玉问。

“猜呗。”

“哇!”杨小玉的双眼睁得老大,“我可猜不出来。”

“我也想不通。”乔烟眉说。

“那你们就不用想了!”龙琪说。

“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杨小玉毕竟是龙琪的秘书。

“是的,我知道。”龙琪看着乔烟眉和杨小玉那两双急于答案的眼睛,但她说,“知道也不一定要说出来。”

她不说,她一向都这样。

杨小玉无可奈何地跟乔烟眉低低地说:“如果话存在肚子里能生蛋,那产蛋量最高的一定不是哪只母­鸡­,而是──”

她没说完,乔烟眉就笑了。

陆薇还没回来!她去了哪里?

小方坐在椅子上发愣。那天不是让上官去找她了吗?回来后她并没有向他汇报任何结果,她有什么要瞒他的?没必要啊。或者,是不是陆星骗他,就像刚骗他说要为他­操­办婚事一样?如果陆薇真的有事,上官不会不说,陆星也不会说说就算了。

小方安慰着自己,心思就转到了别处。他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像演电影似地过滤、筛选着。──从文室的案子始,他认识了龙琪,之后引出乔烟眉,再后是游自力,另外还有扈平,这一刻,又添上了他的欧阳局长,他要重新认识他了。这一堆其实都在围着游自力打转。

文室的案子出来后,局长问他是不是在查龙琪,于是,从局长口那里他知道了乔大禹最始的一些事,之后,他见过龙欢,龙欢为他把游自力的轮廓描得更清晰,然后他就被带到远古去了,等他回来,局长则告诉他所有关于游自力的事。

龙琪一直是在试探他,而局长又总是在他跟她每一次接触以后恰如其分地给他说一点游自力的事,龙琪则一再嘱咐他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又说明了什么?

算了,先放下这个,再弯回来看文室的案子,这个案子看似平常,却像极一团乱麻,简直毫无头绪。从杨小玉和龙欢以及李秀娟的话里听来,文室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或者他的死对任何人都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问题是谁造成了这个“结局”?谁是凶手?

他曾经以为是龙琪,或者杨小玉,但通过接触,那些动机在她们身上几乎不可能成立,就凭她们为他演的那一出戏,她们就不可能去做那种很弱智的事情。

可是,真正的动机也许在这时就浮出水面──文室发现了什么,比如游自力的一些事情,游自力最初是跟龙欢接触的,龙欢是个孩子,他可能无意中向文室透露过一点什么,文室便以此要胁龙琪,为了顾全大局,龙琪只好痛下杀手!

是这样吗?

彪哥有句话提醒了小方──用不道德的手段达到最高的道德标准!凭小方对龙琪的了解,她正是那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游自力是卧底警察,却惨遭出卖,龙琪为此打抱不平,而偏偏,文室知道了一点蜘丝马迹,他那么爱钱,便以此勒索,比之游自力,文室的生存价值微乎其微,为了灭口,龙琪于是……

同时龙欢有一句话也提醒了他──你为什么不去查查我爸爸去酒店­干­什么去了?

他­干­什么去了?急着去敲诈?不用那么急吧?多少年的夫妻了,就急在那一时?或者是龙琪急着找他,想尽快解决掉这个隐患?

也有可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龙琪故意让文室死在自己的地盘上,以迷惑警察的办案视线。

如此一来,龙琪的谋杀动机成立!

思及此处,小方突然如虚脱了一般。尽管是深秋风爽,他的冷汗却一层接着一层地往外渗……

──如果龙琪真的杀了人,那他将何以自处?

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缩了起来──他真的要抓她吗?

除了这一点,更让他困惑的是──她除了作为一个普通公民的正义感,是不是还在喜欢着游自力?

游自力和她都是冰山上的来客,他们青梅竹马,游自力既然有资格去金三角作卧底,那一定智勇双全,而且那副容貌他也见过,没得比。如此一来,他小方呢,他又算什么?

小方的脑袋都快要破了。

还有呢──他的局长,他相处了好几年的欧阳明局长,曾经是那么个好人,通情达理的的长者、­精­明能­干­的老公安、循循善诱的上司,但他对他的怀疑却像草里的冬瓜,悄悄长大。他好像记得局长跟他讲过,他以前曾在新疆服役,那里是回民集居地,这样一来事情就好解释了,游自力也是回民,他们难道认识?还有他儿子欧阳文森,竟然跟游自力是一个部队的。这说明了什么?而且每次局长给他讲游自力的事,总是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的。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会知道游自力的事?游在云南出事,这里离云南差着个几千里不止呢!更何况那都是些绝密。太玄了。

不,应该是太可怕了。如果欧阳局长真的在这里边有一份子的话。

天哪!这一刻,杀人凶手偏偏不像是坏人,穿着警服的老公安倒不像了好人,上天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小方的心里就像塞了一团乱麻。偏就这时,电话铃如炸弹一样响起──大家议论了半天庄美容的结婚事宜,然后便散了。龙琪有个客户要见,和杨小玉出去了,乔烟眉百无聊赖,不知道扈平是否还在茶座,不如找他聊聊,说不清为什么,她心底突然涌起一种极度的不安。

凭她两年来的阅历,有一种致命的危险正在向她,向她们每个人走来。那种危险是隐蔽的,也是强大的,无影无形却漫无边际。她经历过,她太明白了。──从追杀到闹鬼。

本来在两年前,她还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大学生,聪慧漂亮,家境富裕,成绩优良,可以说是前途顺畅,一眼望去,脚下是铺好的纯毛红地毯,顺着年龄一直走到老,每一天都是快乐安闲。

然而偏偏地,故事在即将开始的地方转了一个弯。她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血雨腥风,­阴­险诡诈,每日每月,如影随形。那种种惊心动魄,都可以写成一部传奇故事。

她怕吗?

怕!甚至可以说是很怕,但怕有什么用呢?一样的日子,怕也要过,不怕也要过。于是到了后来她也就不怕了。不光不怕,反而生出一分自蔚──原来我也可以更美的。

反正人躺在床上也要死,与其那么无味,不如活个百滋百味。生命就是个体验的过程。

嗯,这也不坏。

“乔小姐,请留步。”

正在乔烟眉浮想联翩之际,一位陌生的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这时她刚走到林荫道上,前面是一座巨大的花圃,傲霜的掬花在天高云淡的仲秋开得蒸蒸日上,各种­色­彩浓烈地铺陈开来,各畅生机。

“你是谁?”乔烟眉问。眼前这个男子大约二十六七岁,中等偏上的个子,装一身休闲装,很阳光很帅,戴一副眼镜,活像一个正在度假的大学生。

“在下江远哲。”

乔烟眉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认识我?”江远哲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切入正题,非常意外也非常喜悦。

乔烟眉微笑。她早就听说过江远哲的大名,也知道他在找她,可是却料不到会在这时遇上。她上下打量着他,原来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佬也可以这么帅哦!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她突然感叹。

“怎么?”江远哲听她这么说,有点不解。

“江先生出身名门,本人又帅得冒泡,集万千优点于一身,简直挤兑得别人没法活。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很不公平?”乔烟眉灿然一笑。

“乔小姐不也出身于杏林世家,医术­精­妙人又美,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别有味道。上天对你也不亏啊。”江远哲作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走。”

两人互相吹捧着一起进了花圃。

“听说你是剑桥大学的?”

“没毕业,家里出事,就不念了。”

两个家伙像老朋友一样在花丛中的石凳上坐下,江远哲为乔烟眉拈掉一根沾在她衣襟上的草节。乔烟眉对他笑一笑。气氛似乎很融洽。其实就算是敌人,也用不着剑拔驽张,或者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敌人,只要利益一致,马上化敌为友。

所以,人一定要学会变脸。

“谢谢你。”乔烟眉突然说。──是谈条件的时候了吧。

江远哲笑得颇为古怪,“为什么谢我?”

“因为你一直在派人保护我。”

“不会吧,你肯定是我?”

“一直有人误会我,说我杀了不少人,其实,我只不过是个医生,根本就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有些人大概是哲少你替我杀的吧。我想除了哲少你,也没人敢搅这趟浑水,就算想搅,也没那本钱。”

“原来你知道啊。那为什么不辩解不告诉警察人不是你杀的呢?”

“第一我没证据;第二,以我如今的处境,披上道袍吓小鬼,何乐而不为。你说是不是?”

“原来你一直在利用我。”

“被人利用,说明你有用!”

江远哲苦笑,“看来我还得感谢你让我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乔烟眉灿然一笑,风情万种,“谢谢你一直派人跟着我。”

“的确,我一直跟着你,像一个痴情的男人迷恋自己深爱的情人,紧紧追随,永不放弃。”江远哲承认了。

乔烟眉听他如此说,嫣然一笑,“这个比喻倒挺新鲜。”

“因为乔小姐人就新鲜,简直像一颗水灵灵的草莓。”江远哲继续奉承。男人最心甘情愿拍的马屁,是给漂亮女人的。

乔烟眉自然喜上眉梢,“多谢。不过──”

她又说:“就是有点­肉­麻。”

这个急转弯令江远哲苦笑,“你权当是在吃麻辣火锅好了。”

乔烟眉微笑。

江远哲看形势大好,乘胜追击道:“既然这样,那你是不是该把那个东西交给我了?”

乔烟眉继续微笑,不语。她跟龙琪一样,知道在适当时候保持沉默会比语言更有效。

“乔姑娘,那个东西对你没用的。”江远哲强调。

“但对你有用!”乔烟眉看着江远哲。眼神是冷的。

对你有用,我就能掐把住你,让你听我的为我所用。此所谓有求则苦。

江远哲无奈,现官不如管着,谁掐把着你,你就得听谁的。

“好吧,我答应你,你把那个东西给了我,我还会一如既往地保护你。”

“可能吗?蚌壳无珠,雄麝无香,孔雀无翎,价值会减半。”乔烟眉说。──匹夫无罪,怀璧有罪,罪在其璧,贵也在其璧。若去其璧,自然无罪却也无贵。这就叫福祸相依。

江远哲倒吸了一口气,乔烟眉比他想像的还要头脑清醒。

“看来你是不想拿出来喽?”

“我只是想保持永久的魅力。”乔烟眉笑得婉转,话也婉转。

“我没有多少耐心。”江远哲的话已经带有威胁。

“没关系,我碎一缸酒,你坏的却是一个酒厂,看谁更划不来。”

江远哲无奈地苦笑,“乔烟眉,你有种,真的,我很少见到像你这么有种的女人。”

“你错了。”乔烟眉微笑,“女人个个都有种,至少比男人有种。真的。”

江远哲则摇头,他不以为然。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

乔烟眉微微一笑,慢慢地说:“古人云夫为妻纲。也就是说,男人是天,女子为地。然而,天是虚的,地却是实的。所以天塌了有女娲娘娘,可若是地陷了,就真没得救了。”

江远哲沉默了,这个道理其实是很简单的,而往往听上去简单的道理总不为人所重视。但江远哲不能重视,因为他的对手就是一个女人。所以,他现在得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女人。

“当然。” 乔烟眉又笑了,“你虽然是男人,但我对你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是吗?”这句话倒让哲少吃惊了,他沉默半天后慢慢问道,“那这会不会是咱们即将合作的基础?”

“也许。”乔烟眉的话音中留有余地。

江远哲再次奇怪地盯着这个看上去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姑娘,“你是敢跟我江远哲谈条件的第一人,你真的一点都不怕我?”

乔烟眉迎着对方的目光,“如果在两年前,我或许会怕你,因为那时的我还没走过夜路,没见过鬼。现在不同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在看过了很多魑魅魍魉后,见怪不怪。”

江远哲苦笑,“看来孙猴子应该感谢太上老君才是,若没有炼丹炉中的三昧真火,何来他的火眼金眼。”

乔烟眉笑逐颜开,“命运给的毒,你权当是良药。你就有福了。”

“可你难道连死都不怕吗?”江远哲突然­阴­森森地问。

“想活,就不能怕死,怕死的人活不长,不怕死的人死不了。”乔烟眉淡淡地,“而且我死了,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君不畏死,何以以死惧之。

江远哲苦笑,这世上最令人最头疼的就是连死都不怕的人。他点点头,突然意味深长地问:“你不怕死,可你就不怕我毁了你们乔家……”

乔烟眉笑了,“我们乔家占地十几亩,号称百草园,远近闻名。不要说里面八卦五行相生相克,单那上千种的草药散发出来的味儿,也会薰你个半死。”

“你骗人!”江远哲显然是不相信。

“骗人?”乔烟眉眉头一扬,“你手下有个兄弟自从我家回来后左半身开始发麻,每逢­阴­雨天太阳|­茓­如针刺疼痛难忍……是吗?”

江远哲像看着鬼魅般盯着说话者,向后退了两步。──他那个弟兄如今已形同废人,四肢打颤,五官变形,尤其发病时那惨叫,简直形同野兽。

医生,能治病,也就能杀人。怎么给的,就能让你怎么失去。

“哲少,迟了,你不应该离我这么近──”乔烟眉凶相毕露,宛如端午节误喝雄黄酒的白素贞乍现原形。

“你……”江远哲的恐惧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他不怕豺狼虎豹,但他怕蛇。

“哈!那么紧张?”乔烟眉笑了,“跟你开玩笑的,没事,我虽然喜欢杀个把人,但也有自己作人的原则。像你这样对我有用的人,我可不能杀。不过……”

“不过什么?”江远哲赶快问。

“不过你要有什么头疼脑热,可以来找我。中医应该比西医环保。”

江远哲松了口气,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不敢不敢。”

“怎么?怕吃错药?”

江远哲苦笑,这一刻他才明白,吃错药,乃是人世间最大的错。

“真看不出啊乔姑娘,佩服佩服。”

“没有金刚钻,不揽磁器活。有些责任,不是谁想担,就能担得起的。”乔烟眉傲然地。

“那是、那是。”江远哲至此,已经从心里臣服。

“那你的那个东西……”

“你先留着吧,乔姑娘既然如此能耐,定比放在我这里保险。”江远哲一退千里。

乔烟眉暗暗冷笑。龙琪说得没错──人就应该带着三分毒­性­。

蛇无毒,被人当草绳用,蛇有毒,被人当财神敬。

不是我想有毒,只是这个世界比我更毒。那不连玫瑰花都懂得给自己生几根恶刺吗?

弱­肉­强食,一物降一物。没法子。

“其实凭你们乔家祖传的医术,你会有花不完钱。又何苦……”江远哲试探。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江远哲听了个一头雾水,“那你这样做是为了游自力?”

“也是,也不是。”乔烟眉微微一笑说。

“把话说清楚一点。”

乔烟眉想一想,“如果你看到一个小孩子在马路中间哇哇大哭,你会不会把他抱到安全的地方?”

“当然会,举手之劳嘛!”江远哲说。

“那你还问什么,这世上有些事,是我们很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去做,所以就做了没有为什么。”

江元哲听着点点头,这也够个话,“那你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为什么非要得到什么呢?有时得到,反而是亏损。”乔烟眉意味深长地。

“什么意思?”江远哲纳闷。感觉对方应该又有惊人之语了。

果然乔大小姐说道:“比如小偷,他偷得了别人的东西,可他自己又失去了什么呢?”

江远哲若有所悟,“他失去了他最珍贵的东西。比如……”

“所以啊……”乔烟眉微笑。

江远哲以为她要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不过有些道理,他的确是明白了。

小方接起电话,大吃一惊。

“阿彪?是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什么事?”小方的吃惊不是没有道理,彪哥跟他一向是单线联系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找到警局。

而对方的口气听起来简直就是怒发冲冠,“方队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要怀疑我,我马上就退出!”

“你说什么?别扯那没用的,直接说事!”小方命令。

“你派人来红月亮监视我!”

上午,盛怒的小方冲出红月亮后,一头雾水的彪哥跟了出去,他没追上他,却在他车轮下拣到一个钱包。刑警队长的钱包,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彪哥好奇。一直以来他很羡慕小方,起码,他有一份正当的职业,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更重的是,他还­操­纵着他未来的命运。

彪哥握着那个钱包像握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新鲜又激动。这个年轻的警察会有什么样的内心世界,他一直想知道,却不敢问,这不是他这种人所能涉及的范围。现在,他终于有握有一个小小的入口了。于是他一头冲进他的书房,迫不及待地关好门,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个coco,就是小方领来坐台的那个女孩子,居然跟小方亲密地站在一起。

当然,那是张小小的照片,可这张照片已经说明了问题了。因为就神情来看,傻瓜也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

一层冷汗从后脑勺上渗出来。

原来这丫头竟是这般角­色­。她是他的女人!

不,不会,没有那么简单,她如果是他的女人,他怎么肯把这么漂亮的她送到红月亮这种地方?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绿帽子戴嘛!

或者──彪哥马上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个coco也是警察,他们俩是同事,他让她来作卧底!但为什么?不信任他?没必要吧,一直以来合作的都不错啊。

彪哥这边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于是到了大厅找到领班,问coco在不在?领班让问玛姬,说玛姬跟coco是姐们儿。

彪哥又让人叫来玛姬,玛姬则说coco有日子不见了。彪哥又问有没人找过她,玛姬说有,是一个女人,那女人自称是coco的房东,但她觉得不太像。

“那你觉得那个女人像什么?”

“像个警察。”彪哥不想听到什么玛姬偏偏要说什么。

“你怎么觉得她是警察?”

“看眼神啊,她的眼神就像猫似的。”

“那你跟她说什么了?”

“照实说喽,反正coco也是跟他们自己人走的。”

“你说什么?”彪哥更吃惊了。

玛姬又把那天跟上官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说:“我想最好照实说,因为我跟coco其实不是很熟,万一她真的惹上什么麻烦,我可不想被她连累。”

“你做的对。”彪哥夸了一句。

送走玛姬,彪哥自己在心里琢磨上了──据玛姬讲,COCO是跟一个警察走了,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可是coco为什么来这里?彪哥没底了,他左思右想,觉得应该给小方点颜­色­看看,就算他是线人也不能这样耍他,说穿了大家无非也就是互相利用。于是他拨响了小方的办公室电话。

监视?小方吃惊不小,局面是越来越乱了,红月亮可是他的势力范围,是谁的手伸那儿去了,他赶快问:“我绝对没派什么人去监视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哈!”彪哥怪笑一声,“你摸摸自己的钱包。”

小方这才想起来,原来钱包是拉那儿了。天哪,钱包里有陆薇的照片。怪不得阿彪会起疑心。现在怎么跟他解释呢?

“我告诉你阿彪,那个coco绝对不是警察,更不是去监视你的,我以我的人格保证,你别疑心生暗鬼,至于她是谁,改天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会告诉你的。好了,现在你必须把电话马上挂断,听话。”

阿彪听话地将电话挂了,小方握着话筒,听到里边轻轻地“咯”一声,他心里一惊──有人在窃听他的电话,彪哥暴露了。

上官文华上午等了小方好半天,后来接到报案说有家大款的儿子被绑。她带了警队的小王到了当事人家中,结果是那个小调皮为了不让父亲跟母亲离婚,和同学串通好演了一出戏,大家伙儿折腾了一个上午,直到小孩的父母答应儿子不再离婚,事情也就皆大欢喜。

回来时路上堵车,小王领着小官走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

“这边怎么这么安静啊!”上官纳闷。

“不到时候,晚上就热闹了。”小王说。

“为什么?”

“这话问得可不像个刑警哦。”小王笑道,“谁都知道这里是有名的红灯区,你怎么会不知道?”

噢,怪不得有点眼熟,因为她来查案的时候都是在晚上。

“对了,说起来,还有更好笑的,你看,就那面墙上,对,就对面那堵高墙上,以前刷着一条大标语,你猜是什么?”

上官摇头,“我猜谜一向不行,你就说了吧。”

小王说道:“是毛泽东他老人家的一句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说完,小王笑了。上官却笑不出来,此般“风流”人物,是否今朝出得最多?毛老人家天上有知,会有何感想?有人将他豪情万丈的诗词如此糟蹋,他老人家是否走得心安?

她摇了摇头,朝前望去,咦,前边不就是红月亮吗?怪了,门口怎么那么多人?出什么事了吗?过去看看。

上官挤进去,发现队副在里边站着,问:“出什么事了?”

队副40多岁,大个子,络腮胡,说话瓮声瓮气,“有人举报红月亮的老板在包厢内非法安装监控器,并以此敲诈勒索顾客。”

噢?上官犹疑,“方队呢?他还没回来?”

“谁知道去哪儿了,再说这点案子人赃并获,也不用找他。”队副说。

“可是……”

可是什么呢?上官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感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那你们忙吧。”她打过招呼后走到街口,给小方拨手机,还是关机,打办公室电话,留守的同事说方队回来过,但又出去了。

“他回来过?真的吗?他去哪里了?”上官又高兴又着急。对方则回答说不知道。

唉,急死人了。上官远远地看着彪哥被押上警车。方队又去哪儿了?

(四)

乔烟眉被杨小玉叫走后,扈平自己又叫了两杯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他并不喜欢喝这种苦滋滋的东西,但人生在世,往往是最不喜欢的事,偏偏还要多做几次。

他品着咖啡向窗外看去,只见庭中的花木在阳光的照耀下生机勃勃,一派祥和。多么好的日子,喝喝咖啡,听听音乐,散散步,聊聊天,如果天天这样就好了,可真的天天这样就一定好吗?是不是有点闷?

人有时候是很矛盾的。

扈平笑了笑,结了账从茶座走出来,他颇为喜欢庭院中的这些花草树木,正是秋天,绿肥红瘦,错落有致,人行在其中,仿佛游在画中,很飘忽、很闲适,就像作梦一般。能在大白天作一个好梦未尝不是件美事。

扈平步入一个巨大的花架下,这原是一架紫­色­的藤萝,春夏之季紫气氤氲化生,如梦如幻,如今虽然花瓣零落,但风骨犹存,坐在花下的石凳上,依然能回味出昨日的好风光。

扈平本想趁着这一刻的清闲想一想该把乔烟眉送至何处,他离开大陆经年,很多地方并不熟悉,但他答应过龙琪,一定要保证乔烟眉的安全。现在离明天还有段时间,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

他正琢磨着,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好像是乔烟眉,而另一个,则是江远哲。他心里一动,走到花­阴­下,听二人一对一答,讨价还价。最后,当然是乔烟眉大获全胜。他长吁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领悟到,乔烟眉腹内的心术城府,绝不比龙琪差,而且她跟龙琪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绝不容情。只是龙琪多着一把金钱在手,多着一份根基在身。若有一日两人易地而处,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呢。

过一会儿,两人谈完,乔烟眉走了,江远哲咳嗽了一声,“谁在那里,出来吧。”

扈平微微一笑,“江先生,这边请。”他把江远哲的目光引到藤萝架下。

“是你?”江远哲怔了一下,他刚跟乔烟眉结束了一场比较愉快的谈话,不料一扭头竟撞见了扈平。他俩是老相识了。江远哲心里一动,据手下的人说,这两天老见扈平和龙琪乔烟眉她们搅和在一起,或许从他这里能得到点儿什么。

“乔小姐很漂亮。”他挤过去坐在扈平身边说。花亭中的石凳正好够坐两个人,两个热恋中的情人。

扈平自然知道他脑袋里想什么,往旁边挪了挪,尽管江远哲是个顶极帅哥,但也不适合靠得太紧,“是啊,像个天仙。”

“扈先生,听说你在东南亚的生意已经基本陷入瘫痪状态。”江远哲换了话题。

“谢谢,这不拜你所赐嘛!”扈平平静地说。他们之间有梁子。

“那是因为你太爱管闲事,现在你又来了,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次惹得麻烦有多大?”

“我知道。”

“也许我可以帮你。”

“前提呢?”

“天仙一样的乔小姐。”

“怎么,看上她啦?想金屋藏娇?”扈平不无挪揄。

“哪敢,我金屋里若藏着这种‘娇’,以后的日子不光是永无宁日,更是暗无天日。”江远哲苦笑。

“哟,你这个江湖的大佬也有怕的?你不是黑道吗?”

“算了吧,那个娇滴滴的乔天仙比我更黑。”

“不会吧,听说你治理手下挺有一套,你应该有的是办法让她就范,不是吗?”

“我还真没办法。因为我的办法对付的都是那些贪财好­色­胆小怕死的人,她什么也不怕,我无从下手。这叫什么来着,有求则苦,无欲则刚。”江远哲这话中隐含着对乔烟眉其人的一种尊重。

扈平听出来了,心里一动──这个人说不定在非常的时刻能用得上,他其实不坏,他只是迷路了,有些事情看不清楚,因为从小生活太好,总以为羊皮是地毯做的,地毯则是地毯它妈生的。遂笑一笑,“你有没有想过,乔烟眉为什么不肯把那个东西给你?”

江远哲沉默。他想过。

扈平看着对方,“江远哲,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东西你的爷爷为什么不亲手交给你?”

“他没来得及,他在公海上被绑架。”

“他为什么被绑架?他出公海的事好像只有你们江家内部的几个人知道,你没查一查是谁泄露消息?另外,金三角的毒枭为什么会突然绑架他老人家?万流归宗,都属一个道上的,而且金三角也有不少是你们江家旧部吧,怎么会欺师灭祖窝里反?江远哲,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怕不怕某些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给我闭嘴!”江远哲突然暴怒,他跳起来,“你到底知道多少?你不要胡说八道。”

扈平看了看他,“你­干­吗如此激动。”

“因为我是被冤枉的。”

“想不想洗清冤枉?”

“你这不废话吗?”

“真的想?”

“当然,这个冤枉一天不去,我就无法在江湖立足。哼,有天让我查出是谁主使绑架我的爷爷,我将他碎尸万段。”

“其实,这件事也不难查,只不过在查清之前,我想乔烟眉是不会把那个东西给你的。”

江远哲想了想,笑了,“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扈老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游自力这件事其实与你无关,你又何必……”

扈平看了对方一眼,“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哲少。”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江远哲哂笑,吹牛吹这么大,以为自己是谁?

“你还千万别把这话不当回事,这可是一种权利。”扈平盯着远处的那只蝴蝶,慢慢说道,“有些东西是要大家共同承担的。像瘟疫,它来了,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不会因为你有钱,就不给你,也不会因为你没钱,就专给你。哲少,你以为呢?”

“现在流行瘟疫了吗?”

“有些东西跟瘟疫是一样的。”

“比如──”

“比如正义没有了,你也不好混。”

江远哲笑了,“我是黑道哪,没有了正义,我怎么就不好混?应该是更好混。”

“错!”扈平微笑,“若没有了正义,就没有了所谓白道,没有了白道,黑道也就不会存在。世界就是矛盾统一对立存在的。就像没有了高山,也就不会显出平原;没有了犯罪,也就没有了警察一样。你说呢?”

江远哲语塞。

“再比如,天下人都穷了,就算你是再厉害的强盗,也没东西可抢,是不是?”

是不是?

江远哲看着扈平,他的侧面,美得就像一尊古西腊雕塑,而他的这番话,更让他有所触动。是啊,就算是黑道抢劫,你也得有东西可抢呀!每个人都穷得叮当响,你抢谁去呀?这他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

然而……“你真把我看成强盗了吗?”江远哲突然生气起来。

“你不是从来都没否认过你是黑帮老大吗?”扈平针锋相对。

“是啊……”江远哲突然又笑了,“我是黑帮,你跟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想打动我?”

扈平也笑了,“你看过《新白娘子传奇》吗?”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问这个,江远哲点点头,“我­奶­­奶­喜欢,陪她看过些。”

扈平叹了口气,“那条蛇,它想披一张人皮,整整修炼了一千年……”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江远哲,意味深长地,“也不知道我们上一辈子是什么,但我们总该明白,作一回人,能披上一层人皮,不容易。”

江远哲沉默了。

──作一回人,能披上一层人皮,不容易。而且很幸运。

可是,我们每个人真的好好珍惜过吗?

“但你这样做,除了搭上一条命,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是最让我们哲少最纳闷的。他跟那个乔烟眉还有龙琪,可不是疯了?

“好处?”扈平笑了笑,“只要我知道我活着的这个世界是有序的,白天太阳出来,晚上月亮出来,白云在天上,花开在地上。这就是好处。”

江远哲沉默一会儿后,“看不出来,扈先生居然会有如此心胸。”

“你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你一生下来就有钱,有钱人是大丈夫,所谓大丈夫就是两只眼睛只看到自己一丈以内的利益。而我是农民,祖祖辈辈都是。”扈平意味深长。

“农民?”哲少又不明白了,农民不是最无知的吗?

扈平冷笑,“农民是无知,但我们知道一件天下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江远哲大为好奇。

“人活着得吃饱肚子。”

江远哲闻言大笑起来,而且是肆无忌惮的嘲笑。

扈平冷冷地看了他几秒后,问,“哲少,你难道不吃饭吗?”

江远哲愣住了──他也吃饭。谁也得吃饭。所谓民以食为天。

扈平说:“不管你是英雄还是枭雄,只要三天不吃饭,统统变成狗熊;不论你名人伟人圣人有钱人聪明人超人能人还是小人,瘪着肚子就是瘪三。”

他停顿了一下,“想吃饭就得有先粮食,但粮食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除了农民辛苦的劳作更需要适合的土地空气阳光水以及和平的环境。所以说,这个世界有一种基本秩序,是必须维持的,比如劳动的环境。否则大家一起没饭吃。哲少,你吃的披萨布丁三明治归根结底都是麦子做的,麦子,则是在地里长出来的。这是一个绝对真理。”

真理,这就是真理吗?

没错,这就是。真理其实就是最简单最朴素最普通的道理。它就在我们眼前。伸手可触。可我们往往,视而不见。

江远哲盯着扈平这个现代农民……

只听他叹了口气又说,“我们农民脚踩着大地,接触的是宇宙最朴素的真理──人,是天地间的一朵花,开得再漂亮,也要扎根在泥土里。因为它需要汲取营养。不要忘了脚下这块土地,不要忘本。天地间四时有序,春花秋实,谁也不能破坏它。”

扈平的话渐渐深入,江远哲若有所思……

“可是,种地吃饭跟游自力,跟那个贩毒通道有关系吗?”

“你真可爱。哲少。如果贩毒不受到制止,我们的耕地上将会长满罂粟而不是粮食……到时,不是人吃饭,而是人吃人,饥饿将羊都变成狼,试问哲少你还敢抢谁?只指不定谁吃了谁!……你的钱、你的江湖地位又有什么意义?”

江远哲打了个寒颤,那个画面,太可怕。

扈平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所以说,这个世界的某些秩序,谁都有责任来维护它。白道也好,黑道也好。想当年大上海的黑帮老大杜月笙无恶不作,但就是不敢作汉­奸­。他没有跌破自己作人的底线,也就保有了人们对他的一分尊重。”

江远哲若有所思,他把视线投向园中,那里的花开得好美,然而再美的花,也是扎根在泥土中的。人,再聪明能­干­,也是要吃饭的。

所以这个世界是有序的,如果有一天秩序乱了,那遭殃的,不是某一部分,而是全体。

所以,对社会最基本秩序的维护,也是在保护你自己。──莫要让自己那层得来不易的人皮无端受损。

再说,想吃羊­肉­想剪羊毛,不能光想着杀羊,而是首先得养羊。而且得养好。

──“为什么非要得到什么呢?有时得到,反而是亏损。”乔烟眉这样说。

扈平的这番话便如在他心里落一颗良种,成为他后来与龙琪合作的基础。

是谁在窃听我的电话?难道欧阳明他真的是……

不!小方不能相信。可是谁又敢谁又能在刑警队的办公室装窃听器?小方猛地抓起电话,又轻轻放下,何必打草惊蛇,反正彪哥已经暴露,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线人而且与游自力的事情一点也挂不上勾,他应该不会有事的。

冷静一点,非常时刻,毛毛躁躁会坏大事的。小方逼着自己坐下,猛然发觉他的抽屉有点不对劲,他伸手一拉,上面的暗锁居然轻轻脱开,他凑近一看,有被划过的痕迹,而且几个抽屉上都有。显然是有人翻过他的东西,而且是不怕被主人发现毫无顾忌地翻。

这个人是谁?谁敢堂而皇之地在刑警队撬开队长的抽屉搜索?

他的心一下沉入水底,冰凉一片。──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但,太难以让人接受了。

小方揪住自己的头发,他无法相信,他真的无法相信。如果这以前还仅仅是怀疑的话,那这一切就证实他心底的那个­阴­影不只是个影子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天哪!

怎么会?又怎么可能?

一直被你深深信赖的人突然变成的敌人,出卖你,杀伤你……

小方突然间就被这种恐怖压得瘫软无力,他觉得自己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局长都是这个样子,再往上还会有更大的人物,层层叠叠如蛛网缠绕,怪不得游自力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一刻,小方终于体会到了他当时的那份心情──痛苦、徬徨、无助、愤怒……

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也没有一个安全之地,天下之大,却如一块烧红的铁板,走在哪里,都会烙得生疼,而且不只是疼,还有生命危险。

游自力不怕死,小方也不怕,但死就能解决问题吗?

那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游自力已经失踪,他把这个担子交给了龙琪,龙琪又求助于他,他义无反顾地接了过来,但接过来之后呢?该从哪儿入手呢?

对,我得先见见龙琪,得跟她商量一下,另外还有好多的疑问没有搞清楚。对,就这么办。小方打定主意后,从楼上下来,门口遇上局宣传科一个年轻同事,“方队,回来啦了?”

他点点头,“我出去一下,有人找就说在外面。”

“好的。”同事答应。

“喂,你回来。”小方突然叫住他的队友,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作警察?”

那位队友被问得莫名其妙,挠了挠头说:“方队,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说真话。”

“好,那我告诉你,我作警察是为了警察的工资高,福利高,一年四季还有衣服穿,职业比较稳妥,不会下岗,还有……”

还有偶尔的外快是吗?这话总算没说出来。

小方愣住了,为对方的坦率。“那……如果,有天你遇上一个罪犯在犯罪,他手里有枪,你却手无寸铁,你管还是不管?”

“我……”那个同事想了想,说,“我认为,这是一种无谓的牺牲……”

“可如果你不作这种‘无谓的牺牲’,百姓就要付出牺牲。你是警察啊!纳税人养你作什么?”

“警察也是人哪!” ──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

好,很好。

小方笑了,不知是嘲笑还是苦笑,平常在文件报纸上听惯豪言壮语了,乍一听这大实话,他倒有点儿不习惯了。可转念再一想,也对,不是每一个警察都抱着除暴安良的雄心壮志,他们当初对这个职业的选择也许只是出于生存的基本需要。

可是,既然已经选择了,难道不应该对自己当初的选择负责吗?

话说得难听点儿──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领着工资、穿着制服,又不出力,谁肯白白养你?不会说话的宠物还懂得摇摇尾巴讨好主人。

动物明白的道理人有时反而不明白。

小方告别同事,一个人闷闷地下楼走到车前,车还是龙琪那辆车,但车门却虚掩着,小方记得自己锁好车才离开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冲上车翻开车座,那个卷宗还在,但好像被人动过。这时,充斥他心间的已经不是痛苦、徬徨和恐怖了,他只感到一阵一阵的愤怒。他抬头看着局长欧阳明的窗口,拨出枪──

手机这时响了,他抓起来,但没有声音,原来是车后座上的另一个在响手机。

“喂?”

“我是龙琪,从现在开始,你把你的手机关掉,就用这一个好了。”

“为什么?”小方问。其实他已经知道是为什么。

只听龙琪说:“不为什么,以防万一吧。对了,我现在在路上,5分钟后到酒店,现在请你找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半个小时后我们聚一下!”

“好吧。”就算对方不邀请,小方也要去,可是,为什么找别的地方,去她们酒店不好吗?小方纳闷。

“还是另找个地方吧。”龙琪在电话中说,“就这样,见面再谈。另外,你检查一下车看有没事。”

她居然这么小心,难道她知道一点什么?比如欧阳明的事?小方疑疑惑惑。

车在酒店的门口停下,龙琪和杨小玉从里面出来,两人正要踏上台阶,从旁边突然冲出个中年­妇­女,照着龙琪的脸上就是一个嘴巴子,口中还大声骂道:“你这个贱货,你丈夫刚死了,你就勾引别的男人,你就那么­骚­──”

龙琪遭遇了个突然袭击,一下给懵了,杨小玉反应倒是快,腿一抬顶住那个女人的心窝又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你活得不耐烦了,不看这是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撒野。”反手就是几个嘴巴子。

她真是给气坏了,她作梦也没想到有人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龙琪动手,而且骂的话那么难听,这些话如果传出去,后果会是什么?她急怒攻心,痛骂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从哪儿给老子蹦出这么一个臭虫,你不要命了!”骂着,又是两巴掌。

这个女人也不省油的灯,虽然被杨小玉制住,但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快来人哪,大名鼎鼎的龙琪要杀人了,她勾引了我的丈夫还要杀死我她不要脸呢,她不是个好货­色­,她是秦香莲,不,她是潘金莲,谋杀亲夫害死自己的老公又破坏别人的家庭,大家都来看看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快来呀,这个烂货、表子、­骚­娘们儿……”

越骂越难听,龙琪彻底愣住了,饶是她平日杀伐决断,遇上这种口喷脏水的市井泼­妇­,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尤其是听到“谋杀亲夫”这四个字,她不由脸­色­大变,苍白得可怕,更衬出脸上那五个红肿的手指印,惊心刺目……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就算没有风也要兴风作浪的某些人,这时更有了说闲话的第一手资料,而且谣言的源头还是出自全市最有名最美丽的女企业家,这以后将会编辑出何等绯闻,已经不是哪个人可以控制的了。

龙琪心内忡怔,眼前发黑,虽然说谣言止于智者,但谁又愿意作一个智者呢?恐怕多的是想把天下描得一团漆黑的人。因为自己不得意,所以便痛恨别人的得意尤其是别人的得意给自己带来的尴尬。

那个女人还在吵吵,人们开始指指点点,指责杨小玉仗势欺人,同情那女人可怜。有人甚至要动手帮忙了,局面一片混乱。

小方一下车,就看到酒店门口乱哄哄的,围了一大帮人,心里不由一惊,出什么事了?本来他想找个地方跟龙琪见面,可实在是想马上见到她。于是就直接来了。一来就遇上这事。

他刚挤进人群看到狼狈不堪的龙琪,扈平从门里出来,显然他已经得到风声了,他从台阶上一跃而下站在龙琪身边,揽住她的腰,“不要怕,有我。”

他又对杨小玉说:“放开这个婆娘,我来问她。”

杨小玉把那个女人推到扈平面前,她犹自骂骂咧咧。

“请问这位大嫂贵姓,你丈夫又是做什么的?到底是商界­精­英还是政府高官,或者是影视红星,品貌一流?”

“你问这个­干­什么?”那­妇­女恨声恨气地说。

“大嫂你也是个女人,但凡女人找男人,总是得图财图势图­色­三样中图上一样吧。所以我问你丈夫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龙女士动凡心的。请你告诉我。”扈平声音不温不火。

“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杨小玉手上一用力,那个女人疼得双眼掉泪。

“她什么也不图,就图个快活。”那女人也豁出去了。

扈平笑了,“如果图个快活,她没理由找你丈夫不找我呀。”

“你?哈,你又是哪棵葱?”那女人疼得龀牙咧嘴还在吵吵。

“我也不是谁,我只是在国外做点小生意,钱也不算太多,只有个十几亿,至于我的样貌,好像还看得过去。”扈平微笑,他特意换了一身白­色­西服,衬出他颀长的身材与高贵的风度,特别是他笑的时候,一股天然的魅力自然生成,从他清秀的五官中飘逸而出……

有钱再加上帅气,可谓有情有趣有滋有味,自然是女人的梦中情人,有这样一个白马王子站在身侧,还有什么男人能让龙琪看在眼里?

人们的喧哗渐渐平息,都看着扈平,只听扈平笑道:“龙女士连我都看不上眼,你丈夫又是什么来头?比我还好吗?不过看你的样子,丑陋刁蛮,胖得像猪,还有你这身行头,估计也是小野店里买来的廉价货吧?以你这般品质,你丈夫我看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就算他尚有一点可取之处,但与你同用一个男人,真是恶心到家了!”

人们发出一阵哄笑,状况终于得到扭转,扈平用他的魅力证明了事实的真相。

扈平这时脸­色­突然一变,­阴­森森地:“说你是谁,否则……”

他平常文温尔雅,此刻偶尔一露狰狞,连旁边的杨小玉都从心底泛上一股冷气。

“否则怎么样?你还杀了老娘不成?”那个女人却恼羞成怒依然有恃无恐。

“他不可以杀你,但我可以拘捕你。”小方走出来将手铐带在那个女人手腕上。他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也看到龙琪的表情和她脸上的指印,心里十分的刺痛,那种痛又变成了一种恨,他恶狠狠地对那个女人说,“你涉嫌诽谤和殴打他人,严重扰乱社会治安,你被捕了,你现在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咱们一会回刑警队再说。”

围观的人们一片哗然,小方看着这群无聊的看客说道:“走开,都走开,不要妨碍公务。”

人群散了,小方提着那个女人正在思索怎么办,乔烟眉凑上来悄悄地说:“不如先把她弄到酒店,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回去问问指使她的人是谁,咱们心里就有谱了。”

有理!他也觉得这事十分蹊跷。

“那交给你了。”杨小玉将那女人顺手一推还加了一拳一脚。

小方正要制止,却看到龙琪被扈平簇拥着进了大门,他的心顷刻间就像被泡在了醋里。

走过大厅,龙琪甩开扈平急速向前走去,一种愤怒与屈辱交织的心情把她烧得快发疯了,她出道十几年,一直春风得意,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听过这般污言秽语,今天这事简直是佛头喷粪,惨不忍睹。

这口气她如何能咽得下,可又不得不咽,狗咬人狗占便宜,人咬狗人吃亏。

这世上有不少事,不做一千个不甘心,做了却有一万个划不来。

晓事的人一般会权衡利弊,两害相较取其轻。

龙琪是明白人,所以她恨、她怒、她怨、她屈、她痛、她苦,她……她却无从发泄,拐进长廊时随手抓起一只巨大的花瓶反手甩在墙上,当啷一声瓷屑四溅。

偏偏这条长廊摆着不下数十只花瓶,里边Сhā着各种鲜花,龙琪走一路摔一路,她身后满是瓷器的碎片和五颜六­色­零落的花瓣,狼籍一片,她的心情,恐怕也跟这些差不多。

扈平一直跟在她背后,稍候杨小玉也赶上来,他们踩着龙琪“制造”的碎片,看着她走到的长廊尽头,尽头处,站着一个人,是小方。他好像在这个地方已经站了一生一世,就为等这一时一刻,他等到了。

长廊上的灯光柔柔淡淡,让他的脸看上去更是英俊不凡,而他的目光是专注的,专注中幻化出深情万千,宛如天堂的辉光……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轻轻地对她说,声音是那么的柔和安宁,像温煦夜风令人醺醺沉醉。

龙琪的心境一下平和下来,刚才那恨、那怒、那怨、那屈、那痛、那苦,都化为一股凄凉,从眼中涌出来。

“我倒是希望你来的更迟一些,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被人骂。”她慢慢地说着,眼泪已经顺着脸颊如泉水一般流淌。

小方听了她的话,看到她的眼泪,心里一热──她为什么不想让我看到她被人骂?因为她在乎我;她为什么在我面前流泪?还是因为她在乎我!这般一想,他忘情了,不由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为什么不想让我看到,我不是说过嘛,我们会生死与共。那场戏是演完了,可我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我愿意为你为分担一切。”

龙琪看着小方,在氤氤氲氲的灯光下,在大起大落的心情中,周围的一切恍然若梦,是不是曾经在某一个梦中,她也是离这个人如此之近?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握住小方的手,他的手很温暖、很厚实,温暖到可以体贴你心灵深处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厚实到可以让你未来的世界延展到无穷……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小方感觉就像心里存着一口经年老酒,此一刻的沉醉足以陶然一生;又像是含着一颗糖丸,这一时的甜蜜可以酝酿一世。斯景斯人斯感真是从古及今从天上到地下从未有过的心甜意洽幸福满足快乐安然盈盈漾漾。──没有办法说出来,只是觉得伊人在前,心已满了,若命运再给一滴,就会溢出来。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啊!

他忘情了,竟然将龙琪轻轻一拉带到他的怀中……

他终于看到自己的心了。

不远处的扈平大吃一惊,龙琪怎么可以这样?不行!尽管与乔烟眉有过一席谈,但某一个概念已经深入人心──游自力是他的好兄弟,龙琪是游自力的女人,如果有一天游自力回来了,龙琪却跟别的男人跑了。他怎么给他一个交待?再说了,爱情嘛,当然应该这个……忠贞不渝,怎么可以朝三暮四,如果说当初她嫁给文室是情非得已,那现在呢?现在她刚死了丈夫,马上再找一个,太过分了吧!?这太不符合龙琪当初留给他的美好印象了。

不行,我要坚决制止,扈平正要冲上去,杨小玉一把拉住他,“别,别去打搅他们。”

“他们不合适!”扈平正颜厉­色­。

“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杨小玉淡淡地说。

“他们刚认识。”扈平强调。

“爱情本来就是突发的。鞋一上脚就知道大小。你总不至于买了双鞋穿了两年了才感觉不合适吧?”杨小玉辩解。

“这不是买鞋,鞋可以随时换,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那你更应该祝福他们。糨糊,不知道你有没有爱过,但我想告诉你,人一生最悲哀的事就是活了一辈子却没找到自己想亲的那张嘴。他们俩找到了,就让他们亲去吧!”

杨小玉送给扈平的外号是“糨糊”。

“那是可以随便亲的吗?”扈平有点急了,“而且问题的关键是还有一张嘴在等着龙琪!”

“那不算。”杨小玉­干­脆地说,“那会儿他们的嘴都没定型,还闹不清怎么亲呢。”

“她刚死了丈夫……”

“谁死谁活该,怨他命短。依我说死得正好,拨了萝卜种人参,落个好收成。”

“怎么说话呢你?”扈平很不满意。

“那你想听什么?三贞九烈还是从一而终?见你的鬼去吧!”杨小玉针锋相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我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

“那就请少管闲事!”

“这不是闲事。”扈平的表情很严肃。

“哼!”杨小玉叉起腰,“糨糊,你真是管天管地,兼管人家吃饭放屁,不过人家老婆汉子上床你就少管吧。”

啊!?这回轮到扈平吃惊了,他们难道……上了……

杨小玉笑了,“现在还没有,不过­干­柴烈火……难道你没被点着过?不过也难怪,糨糊就是稀软的,怎么能着!”

“你给我让开。”扈平听得心烦,推开杨小玉。

杨小玉踉跄一步,踩到了一块很大的瓷片滑了一下,马上引起一连串的反应,地上的瓷片及花瓣波浪一样哗地向着涌去还带出一阵声浪。

龙琪和小方之间的距离只有1厘米了,他们彼此感到了对方传来的热力和这股热力带来的震撼,什么天地万物名利地位,这些都没有了,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了梦一样的眩晕。

然而,梦就是梦,一块瓷片飞溅起来敲在龙琪的背上,接着是稀里哗啦一阵巨响。

龙琪回过头,看见了身后的扈平和杨小玉──然后,梦就醒了!

她推开小方,匆匆忙忙绕出长廊到了院中,院中,正午的阳光灿烂如金,明亮得直­射­入人的心底。这时,她彻底清醒了。

汪寒洋急急忙忙地迎过来,“老板,出事了。”

茶座内气氛严肃,食物质量检疫站的人穿着鲜明的制服正在忙碌,他们将咖啡西点等逐样装入一个小塑料袋,说要回去检查。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给茶座的经理卫媛训话:“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接到至少20宗投诉,说在你们这里喝完饮料后就拉肚子,上吐下泻,那些人还在医院躺着,所以,在我们没有查明原因之前,这里暂停营业。”

“什么?”卫媛嘴巴张了老大,这是个年近而立的漂亮女人,衣着洋派,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她本来是大学外语系的助教,龙琪花重金把她挖了过来。这人综合素质挺好,不过可惜,既为文人,也就具备了知识分子的通病──清高与软弱。所以这回她算是真正地秀才遇上兵。她期期艾艾地,“这,这会影响我们的生意,不大,妥吧。”

“不妥?我说妥就妥,听我的还是听你的?你们草菅人命,吃坏了20来号人,那是些什么人你知道吗?啊!嗯!哈!”

当然不是一般人,能来龙琪大酒店饮上一杯饮料的人非富即贵,这些人如今躺在医院真是一个不小的压力。卫媛不敢再说什么了,忍了忍又道:“不如这样吧,我们老总现在不在,咱们是不是等她回来再说?”

“等她?凭什么等她?法大还是她大?知道你们有钱,钱是万能的吗?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里的摆设,啊,哪里还能体现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整个地方充满了腐败糜烂的资本主义气息。”领导打着官腔。又指示道,“看看,啊,不让你们营业你们还营业,赶快把这些客人遣散了,至于茶钱,也就不用付了,社会主义嘛!”

“啊……这不好吧?” 卫媛看着这个穿制服的人。

“怎么,反啦,你想与国家机器相对抗?”

什么?卫媛闻言立马晕了,想想自己的血­肉­之躯无论如何也是没法跟机器对抗的。于是手忙脚乱地答应着,赶快遣散客人,一时间,优雅宁静的茶座嘈杂如闹市。食物质量检疫站的人最后还把一张封条贴在门上。

西餐厅此时已经成了战场。

正是营业高峰,西餐厅涌进一帮装束前卫的年青人,男女大约有十几个吆三喝四人欢马叫,侍应生将他们安排坐下,拿过菜单让他们点菜。西餐厅的菜单一般都是中英文一式两封,一个手指上戴四个金戒指的小伙子拿起英文菜单,看了半天后怪叫一声:“这什么玩意儿?这不是为难我嘛,我的英语老师死得早!”

一旁的侍应生建议说:“先生,我们还备有另一封,可以供您参考。”

“放你妈的什么屁,知道我是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还把英语菜单递过来,这不是成心寒碜我嘛。你给道歉。”一个头发像乱草的姑娘边抽烟边嚷道。

“对不起,我们这里不许抽烟。”侍应生说。

“我还就抽,怎么啦?”

“对,就抽。”一群人应和着。

“对不起,如果你们非要抽,就请去吸烟室。”侍应生一直保持着微笑,彬彬有礼,话语却软中带硬,“各位既然来了,也一定是觉得我们这里有可取之处,所以请遵守这里的游戏规则,不要坏了规矩。”

“哈,什么是规矩?顾客的要求就是规矩,我们是上帝,给你们送钱来了。”抽烟的姑娘高声说着。

他们这伙从造成的声浪已经让其他客人侧目,观察了一会儿的领班走过来,“大家是来吃饭的吗?”

一个耳朵上钻孔戴耳环的小伙子站起来说:“废话,不是吃饭来做饭啊。”

“既然来吃饭,就请赶快点菜,并保持肃静,不要影响他人用餐。”

“那我们如果不点菜呢?”耳环小子眼皮一翻。

“那就请出去!”领班依然是和颜悦­色­,但口气很凌厉。

“你跟谁说话呢?”几个年青人同时逼了过来。

领班冲侍应生使了个眼­色­,三个保安进来,“谁在这儿闹事呢?”

“哥们儿,欺负到头上来了,动手!”戴四个金戒指的小伙子将桌上的花瓶摔在地上,十几个人一涌而上。

别的侍应生见事不好,忙跑到厨房将人都叫了出来,正所谓客大欺店店大欺客,龙琪大酒店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来吃饭欢迎啊,需要什么服务也照单奉上,有别的什么要求也尽量满足,做的就是侍候人这一行嘛,殷勤周到是应该的。不过,凡事都有个度,所以,对这种成心闹事找碴的混混那是不用有半点客气,否则还怎么在同行间混?侍应生们早就忍了好久,­操­起桌上的杯盘碗碟就砸了过去……

没几分钟,警笛呜哇呜哇由远及近,七八个派出所的民警威风凛凛地进来,“都给我住手,手背在后面,靠墙站好,不许动。”

西楼客房部15层总台值班小姐卢小倩从对面墙壁的镜子里看见有两个穿着普通的男人从电梯中出来,她犯嘀咕了,这不像是住宿的客人哪?一般住宿的客人都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富贵气逼人。这两个人的穿着不说别的,连脚下那块猩红昂贵的地毯都对不起。

她迎上前去,“两位需要帮助吗?”

其中的一个男人问:“1516房在哪边?”

卢小倩想了想,虽然这两人不可能是来住宿的,但也许他们要找的人身份高贵,皇帝不也有几门穷亲戚嘛,更或者是来给送礼的也说不定呢。还是不要怠慢的好。她于是微笑着说:“我带您去,请走这边。”

到了1516门外,卢小倩作了个请的手势,正要转身离开,却见那两人提腿一脚便把门给踹开了,怎么这样,她又惊又怒,跟着冲进房,看到的是三个赤条条的男女滚成一团。见有人进来,其中一个女的颤动着身子说:“我是这里的三陪,酒店抽七成,我占三成。”

卢小倩就像活见了鬼一样,她们酒店哪有这项业务,纯粹是栽赃陷害。

来的那两个男人这时亮出工作证,“警察!”

卢小倩的大脑“轰”一下炸了。

“出什么事了?”龙琪从来没有看到汪寒洋这样的气急败坏,感觉到大事不妙。

“咱们财务部的总会计孙小玲,上上个星期跟丈夫吵架,把肚子里怀了三个月的孩子给掉了,请假在家坐小月子。本来说好前天可以上班,可是她婆婆打过电话来说她有点出血症状,不能来了。因为是她一直跟税务局打交道,她没来,财务部的老周就跟税务局打了个招呼说咱们的会计不在,这个月的税是否可以延缓几天再缴,都是老关系了,咱们又没有不良的前科,税务局的人一口答应。明明答应了的,可是刚才来了几个税务局的人,说咱们偷漏税款,硬要查账,还要从去年的查起。现在把咱们的账全给封了。同时通过财政局把咱们银行帐号也冻结了。”

“噢?”龙琪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揪下一朵开得正盛的掬花,使劲地揉着,只片刻功夫,一朵花便香消玉殒了。

美丽的东西在一瞬之间就可以灰飞烟灭,那这座由她一手缔造的龙琪商业帝国呢?

其实从刚才那个女人的一个巴掌开始,危险就开始了,只是没料到会这么的通俗和粗暴。

“把所有中层以上的­干­部都集中到会议室。”

(五)

中层­干­部们围着长条桌坐着,气氛紧张得很。

刘雪花焦灼地说:“今天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来跟咱们作对。”

歌舞厅的经理陈述是位半老徐娘,身材窈窕,风韵犹存,她说:“茶座、西餐厅、客房部都有事了,我那边物价局的人也刚走,说我们的酒水收费超标,查了半天不说,还给我留下一封建议零售价,让我务必照章办事,否则就另行处理。如果按他们的规定价格,我们不光不赚,还要赔进去好多,那不如关门算了。现在谁家的歌舞厅不是高价格高消费?”

卫媛一脸苦相,“你还好点,我更惨,门也被封了。怎么办呢?”

西餐厅的经理米兰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就像她们餐厅烤的那种大面包,她说:“我的人──侍应生和厨师现在都被押到派出所听候处理,刚才打过电话,说一个星期后才放人,还要交罚款。罚款倒是不多,可我不能等一个星期啊,那不让客人断顿吗?我那可全是常来的老客。”

客房部的经理廖如冰是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姑娘,此时她一脑门子的委屈,“我们酒店自打开业以来就没有过三陪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这纯粹是栽赃陷害,谁那么缺德!现在警察来了一堆,挨门挨户地检查呢,有不少客人都退房了。还有一个旅行团,刚到门口一看这阵势,吓跑了,人家那是从东南亚来的一群老头老太太,一听咱们出了这种事,躲瘟神一样掉头就跑,大家伙儿惟恐晚节不保。这不坑人嘛!那些警察也不知道是哪个派出所的,面生,没见过,不像是市局的。”

财务部部长马红说:“我们的账全给封了,真不知道他们想搞什么!以前挺好的关系,咱们从来没偷税漏税,就这次迟交了几天,真叫人郁闷。”

酒店的所有要害部门都受到了冲击,部门负责人互相抱怨交头接耳,都感到万分的不解,酒店自打开业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冲击”。

龙琪敲了敲了桌子,“肃静!”

大家静下来后,她说:“好了,我都知道了,现在叫大家来,就是要跟大家说,我们正处在一个非常时期,我们做是服务行业,所以要拿出比平时几倍的耐心去全力应付。我想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多久,我们企业跟政府上上下下的关系一直都很融洽,如果是有人从中捣乱,应该马上就可以得到解决,大家请坚守岗位。对了,刘经理,你那边还没事出来对吧?”

这句话让刘雪花感到身份百倍,马上回答说:“是的,我会照看好一切,不会让任何人搞出事来。这是我们惟一的阵地了。”

“好,我相信你也相信大家。”龙琪威严的目光扫了一遍全场,朗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从这一系列的事情来看,我们内部的管理也存在有一定的问题,前段时间我可能国处跑得多,这里的事疏于过问,请各位回去好好替我想想,反思一下,看看漏洞到底出在哪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散会。”

她这说了半天,跟没说基本一样,不过,这种过场,是一定要走的。因为真正的原因,只有她最清楚。

这是一场危险的接力赛,现在,她已经开跑了。

小方把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迅速综合了一下,觉得这不是偶然的,但从哪里找根源呢?像税务公安这些从执法机关来的人都是奉命行事,一定问不出什么,那么,就从那个给龙琪泼脏水的女人开始吧。

刚才遇见刘雪花,他把那个女人给铐到了中餐厅的一间包厢内。说起刘雪花,他真是头疼,那个女人在戏里作过他的母亲,现在戏演完了,她还当自己是北靖王王妃呢,看见小方特别亲热,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生活学习工作从头到脚几乎被她都关照便了,如果不是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她还不知会“纠缠”多久。小方是个孤儿,除了陆薇,还从来没被人如此体贴过,觉得很不习惯,可是刘雪花的那种亲热偏偏又是无法拒绝的,因为小方看得出来,虽然她有点过分也有点神经质,但那确实是完完全全的一份真挚的母亲之爱之关切。就像一汪清泉水,不论你是用泥碗喝还是金碗喝,都不会影响水的质量。可是,为什么呢?她没有自己的儿女吗?小方纳闷。

算了不想了,现在该想的还想不过来呢。

他把茶杯放在桌上,向杨小道了声谢,“对了,小玉,你怎么不去开会?”

杨小玉耸了耸肩,“诸如此类的会议我概不参加,公司的兴衰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有一件,那就是老板的安危。”

小方闻言心里一动,敢情她并不知道龙琪将公司60%的股分留给她,否则她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他笑了笑,“好,我出去一下。”

“等等。”乔烟眉叫住他,“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女人问个究竟?”

小方点头,觉得庄美容有句话说得很对,这个乔烟眉就是有点过于聪明了。

“你不能去,你去不合适。”乔烟眉说。

“理由?”

“我比你合适。”

小方笑了,这丫头真不自量力,他说:“我是警察!”

“正因为你是警察,所以你不能去。现在是非常时刻,而那个女人是块滚刀­肉­,若想让她说出点什么,非得用点特别的办法,你是警察,你不太方便,否则对方会控告你滥用私刑。你会很被动。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一个普通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两个女人狭路相逢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也好像不是一件什么特别的事。所以我比较合适。放心,我会有100种法子让她说出真话。”

乔烟眉分析完利弊,杨小玉认为很有道理,十分赞同。

小方则坚决地说:“不行。”

“为什么?”那俩个异口同声地问。

“还是我去吧。”小方意味深长地。

杨小玉拍了拍小方的肩,顺便把他的身子来了个180度向后转,“兄弟,现在,你就暂时忘了自己是警察吧。小乔能行的。”

“我没说她不行,我只是怕有些责任她担不起。”

“可是──”杨小玉指一指门口,原来,乔烟眉趁他俩说话的功夫,早走了。

这……小方震惊之余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女人简直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杨小玉忙打圆场,“算了算了,谁去不一样。”

“不!”小方摇头,他的眼神很犀利,“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你担心什么吗?”

“你们这里已经出了很多事,但那些事归根到底并不是什么大事,做生意难免有点这个那个的问题,到最后真相总会弄清的,但如果这时有人死在你们酒店,那可就难办了。”

“噢?”杨小玉此时已有所悟,“你是说那个女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会死,一则嫁祸,二则灭口。”

“你希望我相信你吗?”杨小玉盯着小方,你神探还神仙呢?

她不相信。倒不是不相信那女人会死,而是不相信小方会算得那么准。

小方不理会她的轻视,说:“不光如此,小乔也怕会卷进去。”

杨小玉笑了,“她手下的功夫我清楚,我们现在要的不就是结果吗?”

小方摇头“别拦着我,你会后悔的。”

杨小玉的身子整个横在门口,美人当道,又是朋友,小方权衡轻重,觉得还是说理为上,动手为下。

“我再说一遍,你会后悔的。”

杨小玉笑了,“行,想走也行,但你得先一个谜语,猜对了我就让你走。”

小方无可奈何,“说吧。”

“ρi股上带枪,打一城市名。”

小方一听之下,给气乐了,偏她不一样,连谜语都出得这么通俗。想了想,猜不出,再想了想,还是猜测不出,都这时候了,他真没那份心思。

“猜不出吧?我告诉你好了。”杨小玉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估计着乔烟眉已经到达中餐厅问上话了,便说,“是保定(腚)。”

小方苦笑,这么促狭的谜语只有她想得出来,不过还好,她那杆上总算是挂在ρi股上,要挂在前边那……岂不成宝(保)­鸡­了?小方不由脸红了。

“你可以走了。”杨小玉让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轻的警察。──他脸红什么?他有时看上去特别害羞,对某些事特别在意。真不像个现代年轻人。

小方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他们在龙琪的办公室,这个家特别大,隔成三间,外间会客,内间办公,再内间可以休息。他们现在就坐在龙琪的休息间。

“怎么不去了?”杨小玉奇怪地问。

小方拿起水杯,“这里距中餐厅15分钟的路程,乔烟眉已经走了20分钟,我想再有3分钟,她就会回来。”

“啊?”杨小玉一脸诧异,“她会回来?为什么?再说,15分钟的路她8分钟就会回来?”

“是,因为她是跑着回来的。”

“跑着回来?为什么?”

“回来报噩耗。”

“噩耗?谁的?”

“除了那个女人,还会有谁的。”

“我不信。”杨小玉居高临下地盯着小方。

“那就打一赌。”小方冷静地迎着对方的目光。

“赌什么?”

小方拿起一个苹果,“给我削了它。”

赌注这么小?杨小玉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这个年轻人,蛮有意思的。

“好吧,我给你削一个苹果,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27岁。”

“属­鸡­的吧?铁公­鸡­。”杨小玉顺便就送了一个外号给小方。

“­干­嘛铁公­鸡­,铁遇上磁那可就赔大了,倒不如­干­脆做一只磁公­鸡­。不光吸铁,连金的银的玉的通吸……那可就大赚了。”小方开玩笑道。

“哟,你跟我们龙王爷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她生平最恨的就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最喜欢的就是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恨不能将天下的钱都吸到她的腰包里。”

杨小玉说着笑了,小方的脸则红了。

“咦,你脸红什么?”杨小玉说着再搿着手指算一算,“不对,你好像属狗吧?哈哈,天降警犬,别说,什么都是前生注定的。”

小方苦笑,“你也别说我,你属什么的?”

杨小玉笑而不答,看了看表,“3分钟到。”

话音刚落,乔烟眉一头闯进来,杨小玉吃了一惊,看着小方,小方则看着闯入者,乔烟眉惶惶然如丧考妣。

“怎么啦?”杨小玉跳起来,情况不妙啊,手中的苹果掉在地上,削好的皮长长地拖着。

“那个女人,死了!”

杨小玉闻言就像三九天被凉水从头到肚脚浇了个遍,“你再说一遍──”

“那个女人,死了。我进去时,她已经没气了。”

杨小玉又吃惊地看着小方,他有千里眼?但,“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点防备?”

──我说的话你肯听吗?

这句话是现成的,但小方没有说。他的心里一阵冰凉,如果说刚才只是他的推测,那么,当事实放在他面前,给他的则是莫名的震惊,他再也想不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有人居然真的敢杀人。而且是在他这个刑警队长的眼皮子底下。尽管他对可能要发生的情况已经作过充分的估计。

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比他想像的还要可怕。

那个女人,只不过是根导火线……

危险,以一种粗俗又粗暴的面貌出现。

龙琪走出会议室,公关部部长何苏琳一路跟着她,等快到龙琪的办公室,她才抢上一步低低叫了声:“龙总!”

龙琪回过头见是何苏琳,笑了,这小姑娘幽雅贞静人如其名,但作事老辣毫不含糊,颇得她的宠爱,所以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公关部的部长。

“有事吗?”

何苏琳点点头。

“进来吧。”龙琪让何苏琳跟她进了总裁办。

何苏琳深呼吸了一下,说:“茶座那个羊博士是不是您把他挖进来的?”

“噢?”龙琪心里一动,“怎么?”

“昨天下午有家旅行社的老板来酒店参观,决定跟我们签约与否。我就把他带到了茶吧,结果他很喜欢,说想看看真正的咖啡是怎么煮的。我知会了卫姐一声就带他去了后厨,结果看到那个博士正在往咖啡里放什么东西。我当时并没在意,可是今天出了事后,我左思右想,觉得应该跟您说一声,也许是我错了,但愿是我错了!”

公关部的人说话都很有分寸。龙琪微微一笑,“好了,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何苏琳如释重负。

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今天咱们……”

龙琪看着这个年轻姑娘:“咱们既有赚大钱的能耐,就一定有担事非的肩膀。”

这话让何苏琳眉间一宽。跟对一个人,跟定一个人,这是刚出道的年轻人所必须的。看别人的成功,学别人的能耐与胆识,会让自己受益匪浅。

看来,她的确是跟对人了。

小方他们从里间出来,小方看着龙琪,“出了一点事。”

“说吧。”龙琪很平静。

“那个女人,就是在酒店门口骂人的那个女人死了,方队长将她铐在中餐厅的一个包厢内,刚才小乔去问话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杨小玉慢慢地加以说明。

龙琪蹙眉,“死因呢?”

乔烟眉脸­色­苍白,“好像是同行做的。”

“谁的同行?”龙琪看看小乔又看看小方,是医生还是警察?

“应该是我的。”乔烟眉说,“从她的气­色­和表情来看,好像是给人扎了头顶的目窗|­茓­,一针致命。那根银针还在她头上。”

“为什么还留着?”杨小玉纳闷。

“因为这样看上去更像是我做的。那个包厢的门上留下了我的指纹,地上又有我的脚印,手法又是中医的手法,不是我是谁!”乔烟眉苦笑,“而且我想,应该已经有个证人早就预备着,欲指证我在死者的死亡时间内出现在现场,人证物证俱在。在劫难逃!”

“而且还有明显的动机。”小方看着龙琪说,“那个女人骂了你,你要泄愤。所以你的手下就替你杀了她。”

至此,人证、物证、动机俱全。

杨小玉听着,这才明白了小方为什么不让乔烟眉去。她若不去,就留不下那么多证据。

她真的开始后悔了。

这团乱麻还未理清,扈平推门进来,看他的脸­色­,带来的也决不是什么好消息,果然,他说:“龙,汪秘书让我转告你,你们公司进口的那批货在海关被截获,说是里面藏有大量的海洛因。”

刚才还只是杀人,现在已经上升到贩毒的高度了。档次越来越高了。

“还好,没有军火。”龙琪说,又问,“寒洋呢?”

“她去海关了,她让你别担心,她会处理。”

“这件事,恐怕她无法处理。”龙琪说。

“那怎么办?”乔烟眉表情就像秋风中盘旋的落叶,凄凉萧瑟。

“你怕啦?”杨小玉问。

“我本来就不是个胆大的人。”乔烟眉慢慢地说。

“你好像说过你不怕死。”

“死有什么用?眼一闭,万事皆休,还能做什么?”

“你是女巫啊。”

“女巫也是血­肉­之躯。”

“怎么?你也技穷啦?你不是主意挺多的吗?”杨小玉不喜欢乔烟眉的消极。

“我的技没穷,但我的技没有用了,就像孙悟空遇上如来佛。我曾避过太多的杀机,可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可怕的。有一句话古话──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换句话叫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任凭你百炼钢,也要让你成了绕指柔。我们都是钢肠铁胆,可我们现在掉进炉里!”

乔烟眉一字一顿。

这话平日说说倒也无妨,国人好清谈,可此时此刻,真是合情合景,入筋入骨。别人犹可,杨小玉给全听明白了,她以前曾问过乔烟眉为什么有人追杀她,她说了一句:君叫臣死。

原来竟是这番出处。

杨小玉看着她,大家都看着她。绝望写在她脸上。

“好了,现在不是探讨生死命题的时候,我们还是动手做点事。”小方开口了。

他看着眼前这几个人,最后眼光落在乔烟眉身上,不知是她古书读太多还是怎么,凡事总喜欢上纲上线引经据典。当然,这不是毛病,可此时此刻,她的话,只能把人的心泡软。他是警察,他该站出来了。

“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已经落入炉中。”乔烟眉说。

“真金是不怕火的,不管它是什么炉。”小方说,“而且在当今,没有什么君,也没有什么臣,这是法治社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我听过。我还听过一句──刑不上大夫。”

“今时不同往日,乔烟眉,既然你们找我,就是信我。所以我一定会让你看到,什么叫平等。”小方一字一句地说。

“可是……”

“请停止吧,我不想再纠缠于空洞的议论,我们现在需要务实。好了,现在听我的。”小方目光一凛,“首先,我的同事会过来勘察现场,把那个女人的尸体弄回去,让法医官检查出真正的死亡原因。这是正常的司法程序。接下来,我想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站出来作目击证人指证小乔杀人,我就是要等那个人站出来,然后查出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那小乔她……不会扯进去吧?”杨小玉问。

“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法律是公正的。”小方很傲然。

“对,方队长说的对,我们现在就听他的安排吧。”龙琪发话了。

“可是我──”乔烟眉一脸犹疑。

“你不会有事,因为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小方的话让大家吃了一惊。

“你知道?”乔烟眉眼一亮。

“但我现在没时间跟细你说,我只能告诉你们中的一个人。让她来给你们慢慢解释。”小方说完,看着龙琪。

龙琪跟着他走到里间,他们呆了将近5分钟。然后,小方出来说:“放心,我会安排的。”

扈平看着他消失的背影,问龙琪,“他跟你说什么了?”

“对啊,快告诉我,凶手是谁?”乔烟眉犯急。

龙琪摇头,“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那你们俩站在里边整整5分钟都­干­什么了?扈平不相信,摇头。乔烟眉也不相信,打死她也不相信。

杨小玉却说:“我相信。”

你当然相信了,你就是不相信也会说相信。扈平看了她一眼,把龙琪带到一边,悄悄问:“那家伙真的跟你说什么了?”

“真的什么也没有。”

“那你们在里边都­干­了些什么?”扈平一脸失望──你和他居然合伙骗我们!

“他吃了个苹果,说很好吃,还说他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苹果。”

“就说了个这?”扈平失望加重。

龙琪想了想,“扈兄弟,你走的地方多,我问你个问题──南方那么热,为什么那边的水果反倒皮厚壳硬,像香蕉、菠萝、榴连、椰子、荔枝等;而我们北方虽然寒冷,我们的水果倒是个个赤膊上阵坦诚相见,苹果、梨、杏、桃、李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扈平一时纳闷,他想不出是为什么,更想不通这个问题跟刚才那件事有什么联系。

“那你认为呢?”

“我觉得……”龙琪沉吟了一下,“也许是南方的水果们认为它们穿上衣服就不热了。”

扈平哈哈笑起来。

好,有大将之风,都这时候了,她还能讲出这种笑话。

这边的笑声,让那边的乔烟眉脸­色­也晴朗起来。──扈平既然能这么笑,一定是没事了。

龙琪看了一眼乔烟眉意味深长地说:“看见了吗?小乔笑了。扈兄弟,你是聪明人,方队长这一招在三十六计里叫什么来着,你应该明白。”

扈平沉吟片刻,恍然大悟──小方并不知道凶手是谁,他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乔烟眉担心,但他一时又找不出个合适的说法,所以就临走前就把这个难题留给了龙琪,让她想办法去解释。

“他把小乔当成南方水果,只要她以为不热,就不热了。”

龙琪点头,“境由心生。她能这样以为,是最好的。她现在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减一分是一分。”

“这厮真狡猾,一肚子诡计。”扈平有些愤愤。他对小方没好感。

“也许是,但这种做法还有一种解释是──智勇双全。”

扈平的心里就更不舒服了,龙琪则慢慢说道:“知道轻重缓急,知道通权达变,更知道体贴人心,这才是个不认死理的好警察,他若不如此,我们岂不是找错人了吗?”

扈平苦笑,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很欣赏他?”一语双关地问。

“你也会的。”顺理成章地答。

龙琪说完,便走过去招呼那两个姑娘说:“你们不饿吗?都2点了,去吃点东西。”

不说吃饭还好,这一说,大家肚子里都在咕咕叫。然而乔烟眉却站着不动,她看着龙琪,“你现在还能吃得下饭吗?”

她那两条如烟似雾的眉打成了一个死结。

龙琪想一想,慢慢吟道:“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乔烟眉马上接了下句。

“是啊,古人说得好,山穷水尽处,自是风生水起时,这就叫柳暗花明。”龙琪淡淡地。

“可是我们现在──”

龙琪笑了笑,伸手敉平乔烟眉眉心之结,“眉上几分愁,且去酌酒观棋。我饿了。”

乔烟眉摇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没有胃口。”

如此“点化”她仍是不悟,不是不灵慧,只吃亏太执著。

龙琪知道她仍然不能释怀,只有直来直去:“你知不知道我很有钱?”

乔烟眉点头,“这让我羡慕。可是……这对现在有什么帮助吗?”

“乔小姐,有没有听过一个最新版的笑话?”扈平走到乔烟眉身边,揽住她的肩膀,他十分明白龙琪想要表达的意思,便用自己的方式替她说道,“一位在巴黎旅游的美国人来到了金碧辉煌的‘雨果大礼堂’,欣赏着那华美优雅的建筑,感叹之余,他问导游,这个礼堂是以贵国举世闻名的作家维克多·雨果先生命名的吗?导游说,NO,是以弗里曼·雨果命名的,他是贵国费城人。美国游客十分不解,说我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个人,他写过什么作品吗?导游说,他的作品只有一张,一张支票。”

他刚说完,杨小玉笑了。乔烟眉却犹自思索。

龙琪只得继续解释,“它的意思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这个经济基础若垮了,上层建筑岂不成了空中楼阁了?所谓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所以,就算龙琪集团公司想倒,有的人也绝对不会让它倒。”

这些理论乔烟眉明白,她在大学时选修过《政治经济学》,也知道一点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之间的狼狈利益关系。但,那毕竟是书本上的理论。

“哎哟,你们­干­吗说那么深奥,让我来吧,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杨小玉不耐烦起来,她又盯着乔烟眉,“拜托你以后不要再皱眉,你知不知道你皱眉的样子很难看。”

“不知道,我皱眉时从来不照镜子,照镜子时也从来不皱眉。”乔烟眉苦笑。

扈平默默地琢磨着乔烟眉,其实就凭她对付江远哲那两下,其心术计谋也已臻化境,足可横行一时,她今时片刻的软弱,只不过是缺着钱。钱之于人,就像钙,可以硬骨,可以撑胆气。

可是话又说回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龙琪首先是有了一副天胆,所以才有了这份家当。所谓器大量大,量大福大。也就是说,龙大老板走的是通天“道”,而乔烟眉心里盘踞的是谋生“术”。

人与人的区别有时就这么一点点。

“好啦好啦,民以食为天,先吃饭,我是饿坏了。”杨小玉却不管这些,她是个胸无芥蒂不带半点心事过夜的人,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一样能呼呼大睡,能狼吞虎咽。

“你能吃得下?”乔烟眉问。

“瞧你说的,就算作鬼,也该作个饱鬼,谁知道阎王殿里有没有我爱吃的菜。”杨小玉嘻嘻哈哈。

“你放心,你作不了鬼的,阎王爷才不要你呢。”乔烟眉被她一搅和,也开朗了。

扈平看着杨小玉,她的心胸气度属另一样──过而不留是非俱谢,空而不著物我两忘。

她这种人才是最超脱的。

相比之下,乔烟眉过于执著,龙琪则是太能­干­,她俩总有放不下的东西,而杨小玉,则应了那一句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六)

上官文华5分钟就赶到了龙琪大酒店,见到小方迎出来,惊喜莫名,“你终于现身啦,我以为你失踪了。我有不少事要告诉你呢。”

“别的以后再谈,叫你来有件重要的事。”小方直接把上官带到中餐厅的那个包厢。乔烟眉离开前,曾找到领班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那个包厢,也许是今天出事太多,乔烟眉如此一说,领班就诚惶诚恐地答应了。加上别的部门的影响,今天中餐厅的生意也不好,因而这边的现场给保护得很原始。

小方让上官带人进去后,自己来到餐厅,他需要清静一下,从早晨开始他的大脑就非常混乱,一直到现在。

早晨,早晨他从远古的大唐回来,然后就遇上了一大堆的事,简直可以说是目不暇接。他需要消化吸收,需去粗取­精­。

但他刚坐下,一个侍应生就拿着个菜谱走过来,“先生,需要用点什么?”

小方这才想起他还没吃中饭呢,接过菜谱看了看,最便宜的一盘凉拌黄瓜也得30块钱,这哪是饭店,纯粹是屠宰场。正在气愤中犹豫着,侍应生说:“先生尽管要,您的账已经有人付了。”

噢?难道,是龙琪?正猜测着,刘雪花来了,她笑眯眯地坐在小方身边,“方队长,又见面了,说起来咱们真是有缘呢,作了一回呣子,前天晚上我没大看清楚你,现在一看,真是个好,漂亮展面大方,你妈真是个有福的人,有你这样的好孩子。又能­干­又实在,真是荣耀,如今连我也沾上光了,啧啧!对了,光顾说了,你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只要你喜欢,我今天全包了,也不光今天,以后只要饿了渴了累了,都可以来找我。千万别跟我客气,千万别跟我见外。”

刘雪花一开口就像倒了核桃车子,叽哩呱啦就是一大堆,而她的那份母­性­的爱意也随之一泻而出,小方仿佛一下子从深秋跨入盛夏,那股火热浓情,令他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他想了想,说:“我,这个……”

“别不好意思,咱们娘俩儿又不是外人,想吃什么只管说。”刘雪花眉梢眼角俱是实实在在的欢喜,她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警察是吃官饭的,要讲身份的嘛,算了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两荤两素再来三个汤,我这里的汤可是最好的,像你们这种职业可得多喝点汤补补,多危险,多费脑子,听说你是神探呢,更得补补,”刘雪花在纸笺上划拉了几下给了侍应生,又接着说,“瞧,多俊的小伙子,多能耐,人家你妈怎么生出来的,对,你家是哪的?”

“河南的。”

“好地方呀,武松就是那儿的,出英雄哪,怪不得你是警界英雄,好呀!”刘雪花一叠连声地称赞。

小方暗暗摇头,武松什么时候成了河南人了,要说那儿出英雄,武大郎还是武松他哥呢。

刘雪花不管这些,“你也是外地人啊,一个人在这儿平日怪寂寞的吧?没事,现在好了,你要星期天没事,就来我这儿,我给熬汤喝,保你喝了不想家。对,忘了问你父母了,你父母是­干­啥的?都挺好吧?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一定错不了。”

“我父母早就过世了。”

“噢?那,那对不起。”刘雪花一脸的不落忍,“怪可怜的。”

不知为什么,对方的表情倒勾起了小方倾诉的欲望,他说:“我2岁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我就跟了我舅舅,舅舅人挺好,舅妈也……挺好,可是那会儿人穷,又是在乡下小地方,所以……”

“你别说了,我知道,小小的一个小不点儿,没爹没妈又没钱,寄养在人家家里,那能好过啊,还加上穷,这一个穷字就把人给逼狠了,穷人心硬呀。唉,我­干­吗不早几年认识你呢,得了,说这些都没用。对,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刘雪花那份关心就像是迷魂咒,小方看着她慈祥的眼神中邪似地乖乖开了金口,“是,记得那年我6岁,第二年就该上学了,舅妈说没钱,舅舅就为我想了个法子,卖麦芽糖。那会的小孩也没什么零食可吃,最好的东西就是麦芽糖,一个冬天一个正月,我就是走村串乡卖麦芽糖,一根麦芽糖批发1分5厘,我卖2分钱,一根就赚5厘钱,到正月底,我都能赚个七八块。”小方对这段往事倒是记得清楚,“赚钱我高兴,可是很辛苦,冬天特别冷,我的衣服都是表哥他们穿得剩下来的,又短又小,鞋裂着口子,有时会遇上恶狗,追着我咬,我碰得头破血流,有时会遇上无赖,拿了我的麦芽糖不给钱,还打我,有次我被扔到一条臭水沟里,一天一夜,北风夹着雪花呜呜地狂叫着,多亏了那头大母猪,它也是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我抱着它,它靠着我,我们一人一猪互相鼓励着,那天正好又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远远近近的村落里鞭炮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我贴身的棉袄里还有最后的一根麦芽糖,我和那头猪,我俩它一口,我一口,渡过了那个寒冷的小年。后来,还是丢猪的那个人家把我救了……”

“不要说了孩子,不要说了。”刘雪花听得已经泪流满面,她抓住小方的手,“妈都知道了,以后你就有妈了,我再也不会让你吃苦,谁要敢欺负你,我就跟他拚命。”

小方听得这样,方觉得戏有点过了,她居然自称是他的“妈”,他急忙抽出手,刘雪花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对不起我忘了,我情不自禁了。”

“没什么。”小方这时有点懊恼自己怎么那么多话,这些事他从来也没跟人说过,包括陆薇,今天我这是怎么了?这位刘经理说她自己情不自禁,难道我也是“情不自禁”?如果是,那这应该算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跟龙琪。

可是也奇怪,他一看到刘雪花,就觉得格外放松。

说话间,菜上齐了,小方一看,竟是自己平常最爱吃的菜,他突然一下又迷糊了──这难道真的是上天的安排?

“来,别愣着,吃啊。”刘雪花赶快张罗着为小方布置杯碟碗筷。

“你不用忙乎了,我来吧。”小方实在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刘雪花将一碗汤放到小方手边,“尝尝。对了,我问你个事。”

“问吧。”

“你恨不恨你舅妈?”

小方摇头,“不恨,从来也没恨过,其实我的心里,一直对她和舅舅充满感激,如果不是他们,我也许早就不在了。”

“真是个好孩子,那你后来……”

“后来我大病了一场,舅舅是个菜农,常给少林寺送菜,就求那儿一个懂医的和尚给我看病,舅舅他没钱找别的医生。那位师傅看我体质太弱,就准我入寺作了俗家弟子,学点粗浅的功夫强身健体。那阵子也很辛苦,每天早上早早地起来了。”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刘雪花说,“咱们说点高兴的,你有没有女朋友?”

“这……”这个问题让小方难以回答,他有陆薇,可陆薇在他心里已经淡化,他有龙琪,可龙琪尚未浮出水面。是已,他很难回答。

杨小玉一进餐厅,就看到小方已经吃上了,旁边居然还有饶舌的刘雪花相陪。不由笑了,别说,这位漂亮刑警的确是魅力无限,老少通吃。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滋味如何?”

正在被刘雪花的问题困住的小方一抬头便看到了龙琪,脸不由地红了──正想她她就来了。龙琪看到他那又黑又亮又大的眼睛盯着自己,一张俊脸也不由憋得通红。

扈平见状不满地低哼了一声,乔烟眉暗暗好笑──该来的总是要来,谁也躲不过,谁也挡不住,这个不开窍的傻东西终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杨小玉一看自然也是心神领会,悄悄凑在乔烟眉耳边:“药引子来了。”

乔烟眉扑哧一下乐出声儿来,扈平更是不高兴。

杨小玉又凑到小方耳边,“看来,你是该好好学一学降龙十八掌了。”

小方的脸更红了,一桌之上,气氛微妙。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刘雪花懵懂,但她也毕竟是过来人,仅用了几秒就恍然大悟,心里不由一喜──亲上加亲呐!龙琪是她老板,小方是她“儿子”,你说,咱老刘是不是赚大了?她兴味盎然地赶快招呼几个人坐下,又叫侍应生重新上菜。

龙琪却迟疑起来,这是个五人小桌,那几个已经自动地坐到一边,给她留下一个小方身边的位子,弄得她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偏偏小方这时还站起来说:“你坐啊!”

说完这句,突然没词儿了,只管面红耳赤地傻傻地对着龙琪站着,这样一来,龙琪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又转红了。杨小玉急了,这小子怎么这么笨呢!笑了笑道:“方队坐,老板,方队今天是客人,你就给他个面子坐他身边吧。”

龙琪终于名正言顺地落座了。不一会儿,刘雪花将新菜也端上来,“你们吃,我去看看那锅汤。”又在小方肩上拍了拍,“吃好啊。”

等她走远了,杨小玉笑着问:“方队,她是不是­骚­扰你了?”

小方说:“哪里,她不是给我当过两天妈吗?现在还在戏里没出来。还认我是她儿子呢。”

“她没恶意的。”龙琪说,“她是个可怜人,更多的时候则是个可爱的人,你要觉得可以,不妨适当地接受一些她的好意,她会感到很快乐的。”

是啊,赠人花朵自己香,何乐而不为。不过,“她怎么可怜了?她没子女吗?”小方十分不解。

“这个……”龙琪沉吟片刻,“如果有机会,你自己去问她吧,有些事也许让她亲自告诉你,会更好一些。”

她是君子,凡涉及他人隐私从不多说一句,对小方也一样。

“不过……”她又说,“这世上的人,有的是希望让人爱,有的是希望去爱人。有时,得不到爱固然可怜,但没有人可以爱则更不幸。”

听起来好像很玄。小方很想问个究竟,但龙琪说:“吃饭吧。”

刚吃一半,上官来给小方复命,她看了看饭桌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便点头打招呼。

“辛苦你了,一起吧。”杨小玉代表龙琪致谢。

“我吃过了。”上官说着给小方递了个眼­色­,小方跟她来到餐厅外。龙琪也跟着出去了。

“什么结果?”龙琪问。

“表面上看是被银针所伤,实际上,她是被注­射­了过量的吗啡,至于其他的,还得看法医的最后结果。”上官说。

“噢。”龙琪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她又问小方,“对,你不是说你知道凶手吗?”

小方笑了,“我是神探不是神仙,我那么说,只是不想让小乔担心。因为凭我的直觉,她并不是个天­性­坚强的人,今天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可以再承受什么。人就像弹簧,有个弹­性­限度。”

这番解释证实了龙琪的猜测,也就对小方更多了一份了解。多了份了解,也就多了份信心。──她找对人了。

“所以你就嫁祸给我,让我去给他们解释?”

小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是不得已,我不善言辞,你们那几个都是牙尖嘴利。所以我把问题留给你,你有办法应付。”他略停了一下,“其实,我最怕的是,你不理解。”

龙琪微笑,眼中带出一丝温暖,“我理解。你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低着头啃那颗苹果时,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小方看着她,这就叫默契吧!他想。他们是心灵相通的。

龙琪有点儿受不得他灼热的目光,侧过脸看着满园秋­色­,“我还以为你在怀疑羊博士。”

何苏琳在给龙琪汇报这一消息时,小方他们就在里间,他应该听到了。

“不应该是他。”小方摇头,“我以前见过他,他是跟陆星的,人聪明没错,但吃亏在读书太多又死读书,中国的学生就这点不好,动脑动嘴是一流的,动手就不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杀人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龙琪看着侃侃而谈的小方,突然问:“你跟陆星很熟吗?”

一点到陆星这个名字,刚才还镇定自若双目炯炯的方队长,脸刷一下红了。

“脸红什么?”龙琪轻轻地问,耳语一样。

小方的脸更红了,也轻轻地耳语道:“说实话,我有些怕你。”

不知道为什么,龙琪听了这话,脸也红了,隔了一会儿,她说:“其实,我也是。”

听对方这样说,小方心里咕咚一声,血涌脑门,原来,有一种感觉,真的是相通的。

“真的吗?”他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龙琪停顿一下,好几秒后,“是真的。”

得到肯定,小方的表情是欣喜若狂式的──他怕她,她也怕他,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吗?是不是真的像有人说得那样──怕一个人是爱一个人的开始?

一旁的上官看着这两个,隐隐觉得有点“不妙”。──如果他们俩肯掩饰的话,还不打紧。龙琪的­性­格她摸不准,但方队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如今他也把心事挂在脸上,那就是破釜沉舟了……

红杏喧闹,蜂忙蝶舞,旁若无人。

可是他们俩个……天哪,是谁是吃错药了?

还有,那陆薇怎么办?

“哦,对了,你既然没有找到凶手,那小乔她……”龙琪犹疑。

“放心,真的假不了,只要她没做,就一定没事。”

“噢!?”龙琪看着小方,脸上的表情有些犹疑,“真的?”

“我以我的警徽保证。”

龙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秋风吹过,一阵凉意于温暖中袭来。

“喂,方队!”上官揪了揪小方的衣袖,龙琪走了一会儿了,他还在发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你回去,我留下,今天这里发生了很多事,就这样,你先走,不要担搁,我回头跟你联系。”小方一脸不想走的意思。

上官瞧着他的脸­色­,只好答应了,心里却在盘桓着发生在今天的怪事,等她上了警车,才想起红月亮被封的事,欲要弯回去,想想算了,反正既成事实,早说晚说都是一样的。还是先把手头的案子处理了再说。

小方回到餐厅,龙琪她们已经走了,刘雪花还在等着他,“再吃点,我让他们在微波炉里又热了一下,你还没喝汤呢。”

“她们呢?”小方关心的可不是汤和饭。

刘雪花笑眯眯地,“她们走了,有非常要紧的事。对了,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你有女朋友了吗?”

“有了。”小方这回肯定地回答,他的意思是他的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刘雪花这次居然没再追问下去,只是说:“我希望你能真正地得到幸福。”

“我会的。”

“还有,”刘雪花说,“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无论如何一定要找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千万不能凑合。草木一秋,人只有一世啊!”

这番话真像一个慈母在安顿自己的子女,尤其是处在情感波动之时的小方更是听得心里一热,他说:“我知道。”

龙琪返回餐厅刚刚拿起筷子,汪寒洋走了进来,看上去气定神闲。进门不问劳枯事,但观容颜便得知,最善于观气­色­的乔烟眉马上就领悟到──噩运暂时­性­地过去了。

果然,汪寒洋对龙琪汇报说:“我刚从海关回来,然后就听到办公室的电话狂响,我接起来,原来是──”

“市委吴书记?”龙琪已经猜到了。

“是他。”汪寒洋微笑,一股枯木逢春之­色­从皮肤以下渗透出来。作为行政秘书,她是不能把喜与怒明明白白流露出来。

“哈,哈!他不是去南方考察了吗?”杨小玉乐出声来,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提前回来了。”汪寒洋说,“他在上飞机时打的电话,估计晚上准到。”

坐在一旁的扈平知道一切都将平复,舒了一口气。

“这个吴书记,跟你们──”他问杨小玉。

“跟我们关系不错。”杨小玉认真地解说,“主要是他的官声很好,正直清廉,他是市委书记,老婆现在还在市郊的一所小学当教师呢,两个儿子也是自己到深圳闯天下去了。他对我们集团多方扶持,却连一点儿好处都没吃过。”

扈平点点头后,突然一语惊人,“我以后要去作官。”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汪寒洋奇怪地问。

扈平微笑,“生意做得再大,也得求人,我要是作了官,出了事就可以自己搞定。”

汪寒洋含蓄地笑一笑,“依我看,扈先生你不适合在官场混。”

“为什么?”扈平觉得不解,作官有什么难的?盖盖章,喝喝茶,看看报,吃吃饭,顺便收点儿“孝敬钱”。

“作官不难,人常说中国的官是最好作的,是个人就能作,但扈先生你不行。”汪寒洋微笑着说,“因为有一点你做不到。”

“哪一点?”扈平跟汪寒洋并无深一层的交往,只在今天早晨时跟她有过一席谈。这个女孩子看上去言笑温婉,骨子里却很矜持,给人的感觉如水中花镜中月,看得见,摸不着。

“不光是你做不到,我看在座的大家都做不到。”汪大秘书越说越玄乎。

“到底是哪一点,你快说了吧。”杨小玉猴急。

汪寒洋笑了,“你们看王朔的书吗?他那里面有一句话说得非常经典。”

“是──我是流氓我怕谁?”乔烟眉想了想说。

汪寒洋摇头,憋了一口气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比谁都不要脸!”

话音一落,大家哄笑起来。

汪寒洋道:“我说的是真的,这样吧,给你们讲个笑话:有一个新任教师,上课第一天校长跟他语重心长地说──假如有学生考试得100分,你要对他好,因为他以后是科学家,造福人类;假如有学生得60分,你也要对他好,因为他以后会返校当教师,作你的同事;假如有学生得30分,你也要对他好,因为他以后会赚大钱,能为学校捐款;假如学生作弊,你更要对他好,甚至装作没看见,因为他以后将步入政界,高官厚禄,所以,你不敢不对他好,否则……你以后就不用再买鞋了,因为有小鞋穿嘛。”

汪秘书话还未完,大家又笑起来。

“喂,小玉,你比较符合这个条件,你可以作官。”杨小玉跟人自来熟,所以扈平尽管与她相识不久,却也可以开开玩笑。

“拉倒吧,”乔烟眉笑,“她要当了官,全国上下全成丽春院了。”

“算了吧。”杨小玉摇头叹气,“我就是不当官,现在的丽春院也不少。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这话让大家沉默了。

扈平想了想说:“难道好人真的不适合作官吗?”

“怎么不适合?”杨小玉一脸的不以为然,“包文正魏征文天祥海瑞那不都是官?”

“他们是黑夜里的一盏灯。中国上下五千年,是一个漫长的黑夜……它让每一个清醒且有良知的官员活得太累太难也太苦了。”汪寒洋叹了口气,“文人们喜欢讲道德文章,可道德文章管什么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百官立德,为子孙造福,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始终是一句空话。”

“道德文章都不管用,那你说什么管用?”乔烟眉问得很认真。

汪寒洋想了想,“善良的人只所以善良,是因为没有作恶的条件。那就要问,是谁给了官员们腐败的条件?谁给的,就让谁去解决,又­干­咱们什么事?”

没人吭声了,扈平则隔着桌子默默地看着汪寒洋,这小丫头,果然肚里有货,怪不得龙琪让她演黑妞,哄得个小方团团转。

“喂,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杨小玉喜欢热闹而不愿意探讨深奥的问题。

“好啊你说。”扈平笑。他很欣赏她的个­性­。

“是这样。”杨小玉未说先笑,“一个寂寞的男人买了一只蜈蚣作宠物,有天,他想带他这个新朋友去逛逛,就敲敲蜈蚣住的盒子说:去散散步吧,今天天气不错。半天,盒子里没响动。过了一会儿,男人又敲了敲盒子说:咱们去走走好吗?蜈蚣还是没答腔。这男人有点急了,使劲敲了敲,喂,你有兴趣出动玩玩吗?你不去我可走了。这时,盒子里终于传出蜈蚣的声音:对不起,你第一次叫我时我就听见了,我正忙着穿鞋呢。”

大家哄堂大笑。

杨小玉突然又说,“咱们现在的政府机关也像蜈蚣的脚……”

乔烟眉愣一下后笑了,汪寒洋跟着扑哧一乐,扈平大笑。

“好了好了别闹了。老刘──”龙琪让杨小玉把刘雪花叫过来,“晚上准备一下,我要宴客。”

“要什么标准?”刘雪花问。

“吴书记要来,你斟酌吧。”细节问题龙琪从来不管。

“好。”刘雪花一双凤眼圆睁,又是她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龙琪舒了口气,“你们都去休息吧,这两天神经绷得太紧了。”

“那你呢?”扈平问。

“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龙琪特别强调了“一个人”。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七)

小方没有找到龙琪,问汪寒洋,她说龙总出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她没留下口信。没了她的消息,他顿时觉得空落落的,站在艳阳高照的大街上,茫茫然不知所措,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这个案子完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来见她吗?

没有!他们原来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是飞鸟和鱼,各自有各自的生存空间。既然这样,心动的最终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方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无法预测未来。谁也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

他是警察,是个无神论者,但此时,他却好像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喜怒哀乐,让他无法抗拒。

当他第一次见到龙琪,他的心突然被引爆,在那一刻被炸得四分五裂,人生的酸甜苦辣咸麻涩都一泻而出,让他震颤,也让他幸福,就像一个多年游荡的浪子终于找到了心灵的家园,他的心他的灵魂他所有的感觉在巨大的震荡之后终于归位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妥贴自然。

而且随着他一步步对龙琪的了解,他的那种感觉就越强烈,特别是经过那场戏的“催熟”,他是看清了自己的心,他明白了,他的痛苦,是要她来安慰的;而他的快乐,也是要她来分享的。他需要她,他觉得自己这27年来的人生之路就是一刻不停地向她靠拢的行程,他像一个指南针,她却是南极磁场,他一生一世都是向着她的。

她对他也是一样的感觉吧,今天上午她在他面前流泪时,他已经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心照不宣了,他们的感觉是相通的。

但,这又能怎么样?

这是个俗世啊!

俗世有俗世的不二法则。

尽管他都跟陆星坦白了,但那是被对方咄咄气焰给逼的,而现在,他要过的,是自己这一关。人要从一种习惯中解脱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方看着街上匆忙来去的人流,心里那种潜在的绝望又抬头了──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他们去哪里?又去作什么?也是去找自己心灵的家园让自己的神魂归位吗?他们能找得到吗?或者,他们愿意找吗?

不,也许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还没有这种认知,对于他们,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生存!

柴米油盐酱酸茶,以至名利地位。对于这个俗世中的人,这些才是最重要的吧?至于心灵,有的人已经没有心了。

但有心的人怎么办?

是不是只有痛苦?──举世昏昏我独昭昭,那痛苦的一定是昭昭而非昏昏。

有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未老,天无情,那人呢?

可谁又让你有情了呢?谁又让你多情了呢?

你不是已经有陆薇了吗?小方咬住自己的下嘴­唇­,陆薇已经是他约定俗成的未婚妻,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设地造,就像是一幅已经画好的龙,只等着他们最后去点睛了,那一点,大家将皆大欢喜完美和谐是谓大同。

这幅画还能更改吗?

能……倒是能,但那得伤筋动骨,甚至惊天动地,还有可能会掀起惊滔骇浪,这场情事,已经不是局限在他们两人之间了,而是牵涉到了一批人,比如陆家的人还有凡是知道他与陆薇谈恋爱的人。当然,更重要的是陆薇的感受,陆薇是个好姑娘,她没有一点错,对他更是好得不得了,为了他,她还学会了下厨,能马马虎虎做出四菜一汤,味道居然还能不影响舌头的正常功能。

她早已经认定他了,让她伤心他又于心何忍?除非他是个混蛋,可他偏偏又不是。

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是旧的去不了,新的偏来了。唉,为什么人生有些事就偏偏只能作一个选择呢?就像脸上只能有一个鼻子,决不能长出第二个,否则就是怪胎!

现在怎么办呢?去谁又留谁呢?

去了龙琪,心疼,不光心疼,若砍断大动脉血浆迸流,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可去了陆薇,­肉­疼,这个“鼻子”毕竟在脸上已经长了几年了。

而更关键的问题是即便陆薇去了,龙琪就真的能跟他在一起吗?他俩是飞鸟和鱼,心灵相通可身份背景不同,能走到一起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难道就因为跟龙琪不可能在一起,就去退而求其次地娶陆薇吗?这不是欺骗负人吗?还有比这更刻薄的事吗?如果真的那样,陆薇会幸福吗?他会幸福吗?

对谁都不幸的事他小方能做得出来吗?

确实,在没有遇到龙琪之前,他曾以为他会跟陆薇一生一世的,因为陆薇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个十全十美的女朋友,样貌、家世、素质俱佳,如果说妻子如衣裳,那陆薇这件衣裳可谓名牌正宗不折不扣。可是现在貂皮大衣出现了……

不,应该说,龙琪她不是衣服,她就是小方心灵与身体的一部分。

他没理由放弃的,刘雪花说的对,草木一秋,人只有一世,短短几十载,转瞬即逝,那为什么不能找一个让自己真正动心的人呢?今生误过了,在生死轮回中上天还会为你安排一次吗?

如果还能,那又得修炼个几千年呢?

难道是我前生修炼日短?只和龙琪修了个同船渡?

警官学校的高材生在这一刻突然唯心的不得了。

唉,遭遇情关,又有哪个能保持清醒?正所谓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只可惜,生也好死也罢,能“许”的就是缘就是福,怕的就是想“许”也没法许──没人可许或有人可许也不敢许,“许”不出去呀!

“许”不去就像古时候出天花,要么等死,要么破浆而出如凤凰涅槃死而后生。

──我当然,要死而后生了。小方想。看来他是准备要“许”了!

然而,这是个俗世啊!

他的决心刚定,手机响了,是他未来的岳父陆市长,小方一听到他和蔼的声音,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份巨大的歉疚,陆家父女对他那是真的好。有次全家在一起闲聊,陆星说他结婚后一定要出去住,过二人世界,陆薇就跟小方说,让他“嫁”到她家去。陆市长对这个建议很赞成,或者在他心里,小方要比他的儿子还听话。可事到如今,却……唉,这负心汉的罪名,小方怕是要背上了。

“您找我……有事?”边问着又有一份疑问生出来──我不是换了手机吗?

老头马上就把答案给他了,“我问了你们那儿一个叫上官的同事才知道你这个电话号码,你可真是日理万机。”老头很少这么尖锐,小方心里涌起一股不祥之兆。

果然,“小薇差不多半个月没回家了,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你们的事我不是想多管,女儿大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又都是这个样子。小方啊,不行你让她先回家,咱们大家碰碰头赶快商量结婚的事,我跟你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小方,你自己也是个刑警队长,好好想想后果,传出去多不好。”

天哪,小方吃惊,一者是陆薇现在仍然没有消息,二者是她的父兄或者更多的人都以为她被他金屋藏娇了。这就更坏了。不行,我得赶快找到她,否则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或者万一传到龙琪耳中,那岂不是全玩完了?

对了,我那天让上官去红月亮找陆薇,她怎么什么也没跟我说呢?

小方赶快回到局里,在大门口正好遇上上官文华,她也是一脸的焦灼。

“我正找你呢。”她说,“你岳父又找你了,什么事啊?”

“怎么?他没跟你说?”小方纳闷了一下就明白了,老头当然不能跟外人说女儿十几天不着家,那自己往自己脸上涂粪吗?

“是不是陆薇……”不愧是警察,上官一下就猜了个大概,不过后半截她就猜测错了,“你把她藏起来了?”

如果是以前,小方只当是玩笑,反正迟早就是那么一回事,但现在不一样了,情况发生了变化,他心里马上不痛快起来,板着脸说:“怎么说话呢?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藏起她作什么?我又为什么要藏起她?”

上官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了,不是因为小方的口气太硬,而是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一事──乔烟眉曾经的那句话在她心头凸显──“她应该已经出事了!”

陆薇出事了,他们却谁也没当回事。天哪!为什么不祥的预言总是会应验?

上官的心在往下沉,她轻轻地颤抖着声音问:“你是说,你并不知道陆薇在哪里?”

“你这不废话嘛,我知道我现在还来问你,我不是那天让你去红月亮找她了吗?”

上官的脸­色­愈发难看,“你是说,从那天开始你一直没见到她?”

小方看到上官如此的反应,觉得不对劲起来,“你,知道些什么?”

上官身子晃了晃,抓住小方的胳膊,“我错了,我想错了,对不起,我以为……”

“你说什么?什么你错了?什么对不起?告诉我,你那天去红月亮到底查到什么了?”小方慌了,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那天,我的确查到了很重要的情况,我本来是要找你汇报,可是咱俩事情都太多,一直没有机会,直到下班,我才想起来,我弯回去找你,看到你去了一家花店买花,而且是一篮鲜红的玫瑰花,于是我断定你是送给陆薇的,所以便认为我查到的情况都没有了意义。后来也就没跟你提起。我想我是错了,可是你的那篮玫瑰到底是给谁的?”

玫瑰?

玫瑰是给龙琪的!小方想起来了,对,就是那天,他从龙欢那里知道龙琪的生日在第二天,于是去花房为她订一篮鲜花,他当时是这样说服自己的:人家救过你的命,你好歹也得表示一下,就算她真的杀了文室,那也一宗归一宗,功过两分明。可是没想到,居然让上官误会了,重要的是让她看到了──天哪!

原来龙琪和陆薇在他心里一直是此消彼长,纠缠不休,而每每是当龙琪出现时,陆薇就像月亮一样地消失了。两个女人孰轻孰重,那还用说吗?在有意无意之间他早就作出选择了。

“你──”上官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你那篮玫瑰是送给龙琪了吗?”

小方的隐秘心事陡然之间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也喊叫起来,“够了,不要嚷了。”

他跟很多做错事的人一样,总以为嗓门大就可以掩饰什么。

“你,是你误了事!”小官喊道。

“好啦,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先告诉我,你那天在红月亮听到了什么?”小方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上官冷静下来,一把将小方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细细地说了她那天查到的一切。

“她跟一个男人走了?”小方的心沉到了地平线以下,“去了哪里?”

上官摇头,“那个玛姬说不知道。”

“那里总会有人知道,咱们现在就去问一问。”小方急了,急火焚心。

“不用去了,红月亮已经被封了。”

“你说什么?”小方像听到世界的末日一样,这太不可能了。

“我说的是真的,就是上午的事,我出外勤回来路过那条街,队副带人正在那里执勤,说是红月亮的老板涉嫌在包厢内违法安装录象机,被人报警。”

小方的寒毛都竖起来了,那个被窃听的电话,他被撬的抽屉,对,有人先听了他从彪哥那里拿回的那盘磁带,然后听了彪哥打给他的电话,为了灭口,于是……

“那阿彪呢?他人呢?”

“哪个阿彪?”

“红月亮的老板哪!”

“押回来后应该在预审股吧,不是我手上的案子。”

在预审股,不行,太危险了,我得看看去。他张腿就走。

“去哪里啊?”上官揪住他,“现在还有谁比陆薇更重要?你还不去找她?那个阿彪虽然罪证确凿,但不是杀头的大罪,又落在咱们自己人手里,不会有事,陆薇可是个姑娘家,出事就是大事。”

对,出事就是大事,可什么事能比得上生死事大?彪哥已经被抓,那就是说有人迫不及待地在行动,今天发生在龙琪大酒店的一系列事都说明了这一点,当然,这还并不是真正的危险,真正的危险是什么?那就是有人想要龙琪的命!她的生死现在才是主要矛盾。

一想到这个,小方五内俱焚,不行,我一定得先找到她,我不能让她出事。他的决心马上就定了,只要是龙琪有事,他能抛得下整个世界。

“我走了。”话音一落,小方已经只剩一个影子了,连给上官说明的时间都没有。

是,又让乔烟眉说对了,爱情也是一种职业的,他是敬业的。

“你去哪里?”被丢下的那一个在后面狂喊。

“你不用管,总之陆薇就交给你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

上官看着他的背影气愤地骂道:“我要有你这样的男朋友我不如一头撞死!”

­干­吗撞死,分手不就行了,世上的男人又没死光。若男人都死光了,那就更不用死了,反正大家都没有,一群尼姑一般秃。女人有时真的很想不开。

龙琪去了哪里?

谁也不会想到龙琪居然会来到这里。这里是墓地,文室的墓也在这里。

佛家讲四大皆空。其实何者为“空”?人死了那才叫空!什么也就没了。惟一留下的,就是生者的思念。

可是龙琪会思念文室吗?

但她来了。

她抱着一束红玫瑰,她把玫瑰轻轻放在文室的墓碑上,“文室,我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来看你,感谢你曾为我做的一切,你帮了我,我却害了你……”

墓地里一片寂静,静得都能听到草虫在呼吸,所以龙琪尽管是喃喃自语,但几步之外的地方就可以听个大概,尤其是那句──“你帮了我,我却害了你”,站在另一块墓碑后的小方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脑袋一下给炸了,天哪!难道她真的杀了人?真的像他推断的那样,为了不使游自力的事泄露而杀文室灭口?如果这个真相在不远的将来大白于天下,他是不是还得亲手为她带上手铐?

不,这太可怕了。

龙琪站了一阵后走了,小方站在她站过地方,看着那束红得刺眼的玫瑰,他还送过她同样颜­色­的玫瑰。而杨小玉告诉他:玫瑰的花语是──我爱你!

她爱文室吗?不,小方不愿承认这一点,可是她给他送花,还说“你帮了我”,他帮了她什么?而且在遗嘱中她还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他,这意味着什么?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

小方在心里一片迷糊,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是继续保护她,还是证明她是凶手?或者两者同时进行?他说不清。

他闭上眼,风好软,好暖,好静,温温润润中似乎浮动着一种暗香,那香好奇特,花香?不,不是,这里没有种着花,全是各种树木。可也不是树叶的芬芳,小方的鼻子一向很灵,这不似天然植物香,而是一种人工合成的香,对,香水的味道,而且……是跟文室案发那天,从他出事的那个电梯中飘出的味道是一样的……

天哪,龙琪刚从这儿离开,这是她留下的味道吗?

小方的心里更糊涂了,他迈开步子,却不知去哪里。

前方,风光如画,枫叶燃情,落叶似锦。

小方迷迷糊糊地进了影视城,他作梦也想不到自己此时最想来的,竟然是这里。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那并不是一场戏,而是他前生经历过的­精­彩故事。那后来的结局呢?元贞姐妹们到底怎么样了?安若素和元康有结果吗?

城内除了工作人员,还没有别的游人,很安静。小方的双腿跟着心一直到了东方家的府邸,他其实只在这里待过一夜,可他把一个最动人的梦,留在了这里。这一刻,他又鬼使神差般,先进了安若素的院落,翠竹森森,葛藤碧绿,正是秋天,落叶横阶,参差斑驳,门户虚掩,屋内帘帐秀幔迎风拂动,剑,还在墙上挂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正在局中,宝鼎中的龙涎香刚好焚尽,尚留一缕余香,人呢?

人呢?

人去楼空燕巢倾,又一阵秋风掠过,秋阳秋云秋草秋花秋叶秋声秋­色­更助秋兴,凄凉肃杀……什么人可以承受得这般冷落?

小方默默地站着,突然手上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原来是他的泪──我怎么哭了?

怎么哭了?因为心已经走了。没来由地相逢,没来由地相识,没来由地相思……

本以为可以相依相随相伴哪怕上天入地,到了却是一场梦,若了也好,可终究了犹未了。昨夜梦去心亦去,醒后梦还心不还。

心花本为她开,不料心亦随她而去。

那她呢?

唉,身后又是谁的一声叹息?那么地亲切、温存,可触可摸直指人心?

小方回过头──是你?

是她,她在他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好像是上一个轮回就来了。

小方刚才还空落落的胸腔突然之间就被充满了──心回来了。被她带回来了。

这就是上天给他最大的福分,就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只要她在,就依然完满无缺。

他也不再想她到底杀没杀人,这已经不重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在一切还未得证实以前,她就是清白的。就算她真的杀了人,谁又规定警察不可以迷恋一个凶手?

“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坐坐?”她像主人一样邀请他。──如果她是安若素,这就是她的院落。

他梦游一样看着她掀起帘子,进门,坐在榻上,动作娴熟,举止从容,好像她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架上花依然是碧绿滴翠飞珠溅玉,窗纱上的竹影还是斑驳如梦,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俨然就是前生的故事在一刹那重现了。

“坐吧,元康。”

她叫他元康,难道她也觉得那场戏是他们前生的故事?

“你知不知道我们后来怎么样了?”他痴痴地问。至于这个“我们”,自然是安若素与元康。

“你希望是什么样子的?”

“我希望大团圆。”

大团圆是最滥最俗最老土最让新锐人士们鄙夷不屑的一种结局,但在生活中,谁又不希望自己的故事是大团圆?

她笑了笑,“关于这个结局,我以后告诉你好吗?”

好!那还有什么不好的,只要她说的话,他都觉得好。然而他们现在谁也没想到,后来她对他说出那个结局时,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状况之下。

“你坐吧!”她说。

他点点头,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边,他们前生肯定就是这么亲近,这么无距离。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了,走得那么甜蜜,那么沉醉,那么饱满。如果整个生命都可以包裹在这样的时空里,那是怎样一种幸福?

这种幸福,上天肯给吗?

如果不肯,那就珍惜当下吧。

他侧过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一来一去间,那一腔心事两种闲愁就被印证得明明白白。──你也是,我也是。

小方在现实与梦境中痴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的身份和这次所为何来,便轻轻问道,“告诉我,我的头发怎么变长的?还有你的?”

他开始查案了。

“我从香港请来一个美发大师,他把你的短发一根一根接成了长发,很简单的,就是个费事,他和他徒弟整整忙了六个小时。”

“那那个麦考尔博士呢?”

“你说呢?”龙琪问而不答。

那还用说,肯定是一托儿。小方不由好笑,两人走出院子,一路上姹紫嫣红开遍,他奇怪地走到树下,晃了晃树­干­,然后恍然大悟,“我说现在怎么会有桃李杏花,原来是盆栽的,再埋到地里。这会儿的气温跟春天差不多。”

龙琪微笑。

“那你是怎么是飞起来的?”──御剑凌空,尘落漫飞,潇洒之极。

“吊钢丝。”

“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就得问你自己喽。”龙琪意味深长地。

小方苦笑,他叹了口气,“好了,现在该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是进入主题的时候了,龙琪说:“你还是先说说你今天遇上了什么事。”

小方斟酌着将彪哥被子抓、自己抽屉被撬、电话被窃听等都告诉了龙琪。龙琪点点头,对他说了十几年前的那桩旧案和她对欧阳明和陆文辉的怀疑。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出这个人呢?尤其是在这时候。”

“杀人者死,可他至今仍逍遥法外。而且在游自力这件事中他又一次浮出水面。我想,他至少也是个联络员,像蛇一样默默地潜伏着,伺机而动,借刀杀人。他的存在对我们太危险了。”

“噢!”小方沉思,“可就所发生的情况而言,我还是不能确定。比如在警队发生的那一切,窃听、撬抽屉,欧阳局长可以做到但陆……陆市长──”小方说到这里卡了一下,毕竟那个人的分量与众不同,“但对于陆文辉,他的手好像还伸不到那里;而你们酒店发生的这一切,市长可以做到,局长就未必了,不在他的权限之内。所以我们还是个不清楚。”

龙琪沉默一会儿后,“这一潭水太浑了。”

“是太浑了,而且让我无法接受,真的,欧阳明是个老警察,更是个好警察;陆市长他也应该是一个好市长,我对他们还是比较了解的。”小方心情很沉重。

龙琪叹息一声,小方以为她要发点什么感慨,不料她什么也没说,盯着远处的一株桃花沉默着。一只蝴蝶在花前翩翩起舞。

她的这份沉默给了他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突然想起她在作安若素时说的一句话──“不要说她救过我,就是她生我养我,如果她敢作­奸­犯科,那也只有三个字──杀无赦!要不,天下还有公道吗?”

她就是为了这一刻而说的那一句话吗?

也就是说,她在那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用意的。──想要公正,想要正义,那是不可以讲私情的。这一点,小方明白。

他想了想说,“你放心,我会找出那个人的,不管他是市长还是局长。”

龙琪笑了笑,不置可否。小方苦笑,他真是怕了她了,于是说,“我倒不是不怀疑他们,我只是感觉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他俩这次都没动手。而那个真正的、出卖游自力的人,开始公开露面了,是他­操­纵了这一切。”

龙琪蹙眉,这一点,她不是不知道。

他看着她,“那真正的危险可就来了。”

龙琪则说:“已经来了。”

两人边说边经过一条杨柳合围的夹道,又穿林渡水过了曲沼回廊,来到小王爷元康的院子。院门虚掩,迤逦的粉墙拦住了一­干­喧闹的夭桃妖李,片片莹洁的花瓣飘落在如丝的细草上,小方又不由得神思杳然,他梦游般走进小院,宛然还是昨天的样子,秘道上的鹅卵石溜光水滑光可鉴人,路两边细草铺毡,落红糁地,芭蕉翠竹绿意更浓,蔚然深秀。

画依然是那幅画,美而深远,让人一颗心若雄若细若沉若浮!

他又来到后院,那道飞瀑还在飞溅,清水白沙,潇潇扬洒,那簇嫣红的芙蓉开得更盛十分,再放眼望去,府内远远近近楼宇连亘,亭台曲沼错落,西下的夕阳照在上面,辉煌如金。

这真是我前世呆过的地方吗?梦时依稀仿佛,似有无数个片断在此起彼伏。

“谢谢你。”他轻轻地说。

“谢我什么?”

──谢你给了我一个梦。因为有这一个梦外之梦,又延伸出一个身外之身,人生,也就多了一种别样的滋味。这是小方想说的,但他没说,他也学龙琪,把有些话咽进肚子。

但他的心思龙琪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轻轻地道:“警察也相信梦吗?”

“一个好的警察,首先要有丰富的想像力,相信一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所有可能­性­。”

“你跟别的警察很不一样。”

“你见过很多警察吗?”

龙琪摇头,“电视上看过。”

“那是广告,就像卖水果的总是把最漂亮的果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其实,警察只是一种职业,一种工资稳定福利比较高的职业,人们在选择这个职业时,对它实用­性­的考虑要多于其他。”说起这,小方无限感慨,他同事的那番话在他心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龙琪笑了笑,也许这话有点消极,但能正确认识到自己,也不是一件坏事。

“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保你喜欢。”

“哪里?”小方见龙琪的笑容有些神秘。

“你只管跟我来就是了。”

他就跟着好,走了没多久,看见一道灰­色­的高墙,就那道墙,墙上有一道门,龙琪说:“推开这扇门,你会得到一份惊喜。”

什么惊喜?不会是回到远古大唐吧?如果是那样,小方将毫不犹豫。他看着龙琪,对方点头示意要他开门。他推开那扇门,结果,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小方心里生出一丝遗憾。他们这座城市背山面海,对于海,他早就不稀奇了。

“跟我来。”

龙琪在前面带路,又走了很久,小方突然眼前一亮,他看到了──看到一所用洁白的石头砌的房子,落日为它浴上一层红光,房前房后,层层叠叠的百合花梦一样地荡漾开来,氤氲化生……

好像谁说过的──在某一天,我漫无目的地走,走到海边,看到一所房子,那房子好漂亮哦,全是用洁白的石头砌成的,墙壁上爬着翠绿的藤蔓与鲜艳的花,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这所房子,我就哭了……

对,是侯钧,那一个龙琪的丈夫,这一个龙琪的姐夫。他说的那这个地方,应该就是这里。

龙琪说:“这是我姐姐的爱巢,是她一切幸福的源泉,所以我把它买了下来,可是这里的地皮不单卖,我又只好把附近的一些地全买下来,后来觉得偌大一块地皮总空着不好,就建了影视城。”

原来这才是她建影视城的初衷,与游自力无关。小方心里好受了很多。

这时龙琪回头问小方,“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

小方当然知道,他的脸一下憋得通红。

龙琪笑了,轻声道:“这其实也是我相信你的另一个原因。”

“你说什么?”小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怀疑文室的死因,一直在追查这件事,是吧。”

“是的。”事到如今,小方只有承认。他又找补了一句,“我一定会找出真凶。”

说完,他看着对方。

龙琪微微一笑,“所以我相信你。你追求真理,而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则是为了让一个真相大白于天下,至少在这点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原来,她竟然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能有如此一分心胸的人,又怎么会杀人?可也正因为她有着如此心胸,所以才可能做出非常之事。小方在这一刻十分迷茫。他很想知道那件事的答案。

“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小方真的太想知道谜底了。

龙琪笑了。

“你笑什么?”小方不解。

龙琪说:“警察查案就像佛家参禅一样,最好是自己领悟,让别人说出来就太没意思了。”

说的没错,可是那个真相万一就是他最害怕的那一种呢?他怎么办?小方痛苦地想。杀人者死!这是法律,也是天理,没有谁能躲得过。

他看着她,心里好一阵迷糊──上天竟然是这么安排的吗?

“对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昨天给我的那个卷宗里面有什么内容吗?我怀疑有人看过。”

“没什么,里边什么也没有,那真的只是一堆白纸。”龙琪淡淡地。

“你又在骗我!”小方不满。

“如果我没骗你,那东西岂不是已经丢了?”

小方无语。沉默片刻,他问:“你到底需要我作什么?”

“端木良是你的老师?”

小方吃了一惊,这她也知道?再转念一想,如果她对他一无所知,又怎么能将如此重要的事相托。他的确是端木良的关门弟子,因缘际会得老人青睐手把手地教过两个月。这本是个秘密,老爷子不让说。小方思想着,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一沉,欧阳明也知道他是端木的弟子,而且从他Сhā手文室的案子以来,老头就一点一滴地向他介绍着游自力的案情,难道,他早已在怀疑我跟龙琪会达成默契?还有那次被刺,莫非也是……

龙琪说:“端木是警界前辈,我想他应该知道游自力的事该怎么继续下去。”

小方明白了,因为他有这样一个“硬”关系,所以她才找上他。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自出道以来还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他曾为这个自豪。可对方看重的,却并不是这一点。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找我吗?”

龙琪不语。

“你到底相信我什么?”小方不喜欢对方总是以沉默来表达某种思想。

龙琪仍然不说话。

“那,如果,我不是端木的弟子,你还会找我吗?”他换了一种提问的方式。

龙琪还是不说话。

小方想了想又说:“你其实也可以找吴书记,他毕竟官高几品,而且听说是个好官。”

他还在试探,他想知道她在心里到底是怎么看他的。他问口供很有一套。

龙琪开口了,苦笑,“什么是个好官?就当前而言,不做坏事就算是好官了。”

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她却相信小方。这让他心里多少好受一些,但让她到底相信我什么?人品?能力?社会关系?这对小方至关重要。

“我再问一遍,我若不是端木的弟子,你还会找我吗?”

龙琪直视着他,“我是商人,舍本是为了求利,没有必要让不相­干­的人作无谓的牺牲。”

“那你呢?”

“我已经摊上了,别无选择。”

小方看着龙琪,“但我愿意!”

“有些事不是你愿意就能做得成。”

这,小方明白,人世间的好多事不是你想了就能实现的。

“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我真的不愿意让你涉险。”龙琪说着,眼中的关切就像出墙的红杏一样,闹出了她心头的春意。

小方哪里会不明白,他看着远处的水鸟,沉默了好半天,“你们那场戏有个破绽──春来为我送来的那件狐腋裘的领子上,绣着一朵牡丹花。我想,那是个不应该是出现刺绣的地方,那么,它就是想遮盖什么。于是我明白了,那原来是贴商标的地方。古人,好像还没有商标这一说。”

他在给她交底了,既然她相信他。不论相信他哪一方面。

龙琪愣了一下,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她们在给他演戏,他也在给她们演戏,而且演得更逼真。这年头,谁比谁傻?

“还有更明显的一点──你们说的都是普通话……”

龙琪忍不住笑了,那个年代,可没人把北京话定为国语,更没人去推广。大唐既定都长安,那大部分人的口音应该是陕西西安话才对。这个破绽简直太直白了。也因为太直白,一般人反而会视而不见。小方却能看出来。他是警察。

“那你为什么还要演下去?”她问。

“因为我愿意,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被那个故事吸引了,我想知道是谁导演了这场­精­彩游戏,那人花了这么大的价钱,绕了偌大一个弯子,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想跟我沟通。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龙琪默默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的心机城府,的确是深不见底。也难怪,他面对的是社会的­阴­暗面,胸中若不藏一点权诈计谋,又如何应付得了那一切。也就是说,并不是那个故事有多可信,而是他愿意相信。

──愿意。

有些事只有愿意去做,才能做的更好。

“后来,我明白了,你们是想通过那场戏告诉我一句话,而我,也想通过那场戏告诉你一句话。那句话在现实中我也许根本就没有勇气说出来,那就让我在梦中说个痛快吧。”

小方说到这里,打住了,看龙琪,她的脸突然红了,灿若朝霞。──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偷换了概念。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是不是?”他逼近一步。

龙琪的确知道,但她可以装作不知道,现在不是在演戏,不必非要对台词。

“我希望能活到80岁,我更希望每天早上一醒来,你就在我的枕边……”

再也没有比这更坦白赤­祼­的求爱。

而对于小方,在作元康已经把他的感情反来覆去想了个彻底,他终于捋清了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所以他不想遮掩──压在心底最珍贵的话为什么非要等到临终那一刻才说?难道说句“喜欢你”会死吗?

那我就说出来试试,看会不会死掉!

当然不会死掉,如果这么容易死,自杀的人还用上吊抹脖子跳楼吃安眠药那么费劲?对着喜欢的人说句“我爱你”,马上来个安乐死,既环保又风流。

小方没死,下午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辉煌灿烂的光环,就像天堂之光。

龙琪则被他的话惊得浑身一震,这份坦白像酷暑骄阳,咄咄逼人,他此时不再是警察,只是个男人,她也不是总裁,只是个女人,但她终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沉默了一下,居然问:“仅此而已吗?”

她还不满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短的距离就是“喜欢”。

“不,还有。”小方说。他果然可以给得更多。

“还有什么?”龙琪问。

小方看着龙琪,轻轻说道,“别人都说你­精­明,我看未必。”

龙琪看着小方,他说:“你知道游自力这趟水有多深吗?他现在在名义上还是一个毒枭,公安局一个逮捕令就可以让你束手无策……”

“我……”龙琪被他问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想作英雄?”

龙琪苦笑,然后轻轻地说:“这最腻歪的,就是‘英雄’这两个字。”

“为什么?”

龙琪摇了摇头。没有作出解释。

“用你所有的身家­性­命去换一个游自力的清白,你觉得值得?”小方看着她,“乔烟眉是没你有钱,这是她的短处,可也正是她的长处,她目标小,一个人躲起来全家没事。你呢,你家大业大目标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龙王跑不了海。”

龙琪看着风掠过层层叠叠的百合花丛,轻轻地说:“有些东西若失去了,是用钱买不回来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在它没有失去以前,用钱维持住。我有钱。我当初赚钱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存钱,而是为了花钱。而怎么花钱?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小方看着她,这才是他心中的龙琪,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侯钧有句话说得很对,你很单纯。”

龙琪吃惊地盯着小方,除了乔烟眉,这是第二个看破她底牌说她单纯的人。

“你是说我浅薄吗?”一个30多岁的人被人称为单纯,被人一眼看穿,是褒还是贬?

“不是浅薄。”小方否定,“玻璃是透明的,水晶也是透明的,但它们完全是两码事。”

她看着他,不语。

“你是水晶,而且是高纯度的水晶。”

龙苦笑。她纵横商场这些年,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到她的心底,只有这个年轻人,在她心灵的诺曼底登陆了。这是幸,还是不幸?

小方看着她表情,知道自己初战告捷,他终于打开了她冰冷的外包装。

“你们在选择我,我也在选择你们。”

他需要她交底。于公于私。信任是透明的。而他的底,他已经有意无意讲给刘雪花听了,讲给刘雪花就等于是讲给龙琪。──他早就看出,她俩的关系非比寻常。

这厮果真是很“狡猾”。

“你说得没错。”龙琪承认了,面对如此的温柔,如此的关怀,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即便千言万语,或许她早就想对着一个人将心底的话从头说个遍。

“我生在新疆长在新疆,身边全是个­性­豪爽心地简单牧民,他们就像小狗,高兴就跳,不高兴就叫,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管是恨你还是爱你,你都可以明明白白地从他们脸上看出来。我在那里长到19岁,一个19岁的人,个­性­基本上已经定型,所以回到这里后,我最头疼的不是没工作没钱,而是我根本就弄不清人们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明明心里想的是一,嘴上偏偏要说二,心口不一,而且是最恨你的人却往往对你笑得最甜,最假的话偏偏说得最动听。害我吃了不少苦头。”

小方可以想得到她当初的尴尬,就像小龙女刚从古墓中跑到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一样,懵懵懂懂不得其门而入。当然,她比小龙女可狠多了。

“我20岁那年,姐姐病逝,我就顶了她的名字,还结了婚,可是我没上半年班,那个工厂要裁人,因为那是个大集体编制,只有转正的人才可以留下来,当时有12个转正的名额,文室让我去给领导送礼,我就去了,可我们领导说他不要,他是革命­干­部,是公仆,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让我把礼物拿回去。我听得很高兴,觉得他真是个好人,纯洁得像冰山上的雪莲,天上的白云。”

小方听到这里暗暗苦笑,不用问,这个家伙一定是把礼物拿回去了。

“是他自己说不要的嘛,我怎么会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我就奇了怪了,你想要你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我本来就是诚心要送礼给他的,他说不要,那我怎么办?”龙琪一付苦恼的表情。也难怪,以游牧民族的直白,恐怕很解读汉人腹内那一副百转千回曲里拐弯的大肠。

“那后来呢?”

“后来我失业了,单位就我一个失业的,因为送礼没到。文室说我脑子里缺根弦。”

小方不由笑了,大名鼎鼎的龙琪原来也有这般糗事。

“可是你父母毕竟是汉人,他们就没有给你教一点应世处事的方法?”

“那时,父母总以为他们回不来了,那不如­干­脆随乡入俗好了,做一个简单的牧民,快快乐乐,而且在他们刚下放之初,出过一件事。有一个从北京某中学下放的语文老师,学问很好,阿訇就代表全体牧民请他教一教牧区的孩子,他答应了,教得也很好,爽直的牧民们很尊敬他。第二年夏天,他教的几个孩子去附近的牧区瓜田里偷了十几个西瓜,孩子们自己吃了几个,剩余的全带回来给了老师。老师知道他们是偷的,就挨个儿责骂一顿后让那几个小孩烧了堆篝火,让孩子们抱着西瓜在火旁烤火。第二天,被偷的瓜农找上门来,找到那些西瓜,还认出偷瓜的几个小孩子,人赃并获,就将老师指责了半天,说他管教得不好。老师于是就问瓜农说你的瓜是昨夜被偷的,那瓜蒂应该是新鲜的,翠绿的,但是呢,你看看这些个瓜,瓜蒂都蔫了,这说明瓜根本就不是你的。牧民们一看,都认为老师说得对,纷纷指责瓜农,说他无理取闹。这事就这么了了。可是那几个小孩子中有些嘴巴不严,就把这事告诉了家长,家长们在吃惊之余,觉得汉人的心思太深太可怕,如果孩子们跟着他,将来一定会学得刁顽­奸­猾,那还了得?便马上把这事告诉了阿訇,阿訇非常气愤,但他什么也没说。打那以后,牧区再也没找过汉人作老师,对于牧人来说,诚实是最重要的,做错事不要紧,重要的是敢于承担责任,掩饰过错是最大的错,真主会怪罪的,将来死了不能升天。我父母从这里吸取了一个教训:不要以为自己聪明就跟别人斗心眼儿想着瞒天过海,牧民不是真傻,他们只是比起汉人来显得过于纯朴。时间长了,一旦真相被人识破,谁都不会理你的,你最终将自食其果。所以他们并不希望我的头脑有多复杂,只让我像当地人一样自由生长,保持一份天然风味,这样或许会更快乐。”

唉,小方暗叹,我们有时惟恐自己不聪明,可如果聪明得太过,是不是也成了一种负担?

“那你后来呢?”他关心龙琪日后的生活。

“后来有了龙欢,有天我去给他买­奶­粉,买回来的却是假的,我很生气,就去找那个卖小百货的批发商。他居然死不承认,我很愤怒,就一脚把他给踢飞了,踢断他一条腿。”

小方愣了一下,游牧民族就是野蛮,一言不合就动手,“你这么冲动,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有什么好想的。”龙琪说,“凡事做了才会有后果,做都没做,哪来的后果。”

说得好!小方暗暗称赞,“那你的后果呢?”

“后果就是──他第二天坐着轮椅来找我,求我帮他一个忙。”

“帮什么忙?”

“他说他老婆常被商业局的局长搔扰,他看我很能打,说只要我肯出头帮忙,摆平这件事,他就把他的摊位让给我一半。”

“你答应了?”

“草原上的勇士就像蓝天的雄鹰,哪有遇事缩头的。我当然要去。”龙琪傲然地,这一刻,她好像又找到了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感觉。

“你去哪儿了?”小方纳闷。

“我去工商局找那个局长去了,正好他一个人在办公室,我就警告他,以后不许他去搔扰人家的老婆……”

小方这时觉得龙琪简直就是个天下奇材,说­干­就­干­连个过门儿也没有,“那他说什么?”

“他一口就答应了。”

哦?小方若有所思,下面的事,他马上就猜到了,替龙琪说道:“他不光答应了你,还夸你漂亮,说有了你,他就不去找那个女人了。对不对?”

龙琪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

“我是警察,最擅长的就想像与推理。”小方说。停了一下,他又慢慢地说,“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批发商的老婆就是刘雪花吧?”

龙琪更是吃惊,“你怎么──”

“别人叫我神探。”小方说,说完,盯着他心上人,“从此以后,她就跟定了你,忠心耿耿。是吗?除了这,我还知道以前那个工商局长是个­色­中饿鬼,他对你图谋不轨,你还美呢!”

“我管他是什么鬼,反正他那时夸我漂亮我就高兴。”龙琪苦笑。一则为小方的一肚皮­精­确算计,一则是事隔多年,她也觉得自己当时的行为有些莽撞。

“那后来呢?后来他是不是把办公室的门锁上,过来抓你的手,说你的手也漂亮。”小方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的不满表露出十二分。

“是,他就这样。我便给了他一拳。他的鼻子被打得粉碎,另外还断了三根肋骨。”

哦?小方脸上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同时他在沉吟──她真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我那天手下留情,要使出全力,他就完了。我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狼。每年春天草原上起狼患,我跟自力都会冲到狼阵中擒狼,只要抓到头狼,狼患很快就会平息。狼很团结的。”

噢,原来在她的生命中还有这么狼烟滚滚的一幕。

“为什么春天起狼患呢?”

“春天狼要谈恋爱、结婚、生子,活动量大,需要的食物就多,所以狼群就会到牧区来找吃的东西。12岁那年我跟自力捉到一头小狼,我们给它喂羊­奶­养着它,到它能跑的时候,我和自力就跟着小狼一起练跑,两年下来,狼跑多快我跟自力就能跑多快。我们在区里的小学生运动会上还得过长跑第一名。”

这段往事倒叫小方羡慕,可是,“那个局长,他没找你报复吗?”

“汉人死要面子,挨了打他哪敢说。当时正好有不少新疆人在这边作点小生意,卖葡萄­干­、卖羊­肉­串,有些甚至捞偏门,是股不小的势力,我就告诉那个局长,我是新疆帮的酋长,如果他再敢做坏事,我就把他们全家人一个一个地,哼哼──”

噢,原来这就是她那个酋长外号的来历。

“你这是犯法的,你打了人不算还威胁人家。”小方威胁龙琪。

“我也想作一只乖巧的羔羊,但我身后跟着一群恶狼。你说我怎么办?”龙琪不服气,“那个工商局长在位多年,收受贿赂欺男霸女,谁不知道他坏可谁又来管过?”

这又把一个问题端到了小方面前──是不是所有犯法的人都会受到惩罚?是不是正如乔烟眉说的,太阳普照万物,也有背­阴­的死角。法律尽管威严,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个工商局长,在位很多年,谁又管过他,不光管不了,被龙琪打伤至残后,居然是他儿子接了他的班当了工商局的局长。还跟他一样的坏。

小方叹了口气,“以菩萨心肠,施霹雳手段。佛也不会怪的。”

放在平时,这话小方是抵死不会说的,但面对龙琪的坦白,他也就真心以对了。

听到小方终于让步,龙琪笑了,问道:“你信佛?”

小方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说:“还是说你吧。”

龙琪接着说:“从那以后,那一片的小批发商就都跟了我,他们认为我能保护他们,当时盛传我就是酋长,我也不解释。这一来,不要说地痞流氓,就是工商税务公安防疫,也不敢轻易来混饭收黑钱。当然,我们可是一直依法纳税的哦。总之,我的生意从那时开始一步步壮大起来。那年,我21岁。”

听龙琪细数往事,小方心里却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她那轰轰烈烈的青春岁月,他错过了。

“那文室他不管你吗?”

“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他怕我。”

他怕我!连她丈夫都怕她。可是80年代初开始做小生意的,基本上都是无业的闲散人员,有些甚至是街混子,属于大胆心黑的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以他们处世的狡猾,她能玩得转吗?

小方不无担忧,就凭她当时的那点儿心计,恐怕还差点。

龙琪叹了口气,“他们其实是一群普通的善良百姓。汉人老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只求一口安乐茶饭,他们所谓的经商也只是作点儿小买卖图谋个一日三餐温饱而已。当然,他们确实是有心计,但那只是在艰难的环境中历练出的求生苟安之‘术’。我带他们走通天道,发大财,撞大运。汉人讲投桃报李,我诚心诚意对他们好,他们也就把命运托附给了我。”

小方默默地看着龙琪,想起乔烟眉的一句话:我本善良。

“那工商税务防疫还有派出所呢?也怕你?”

“他们倒是不怕我,他们是怕死,怕手中的那点儿功名富贵给没了,怕妻儿老小有什么闪失。人,贪欲多了,就软弱了。中国的老百姓善良,因为善良,所以每朝每代都会娇惯出一批不成器的官员,如狼似虎,贪婪成­性­,敲骨吸髓,对于这些人,用不着客气。”

小方叹了口气。

“是不是在当时,有很多人都怕你?”他问。

龙琪想了想,“人生在世,有没有人夸你并不重要,你若是想好好地活下去,得有人怕你。”

这小方也明白,而且是太明白了,他是一个警察,看到的社会­阴­暗面比一般人看到的更多,他更知道什么叫弱­肉­强食,加上中国几千年高温高压的封建专治,人们对强权的畏惧远远胜过对法律的信赖。

龙琪沉默了一会儿后,慢慢地说道:“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我觉得汉人其实挺好,他们中的好多人重感情,讲义气,聪明有头脑,做事认真,像小乔、扈平,可就是有一点我不喜欢,做事说话总要绕好多圈子才转入正题,跟他们打交道太累。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相当直白的,就像月亮挂在天上,一目了然,可有人偏偏要去水中捞。”

总以为水中捞月的是猴子。其实人若聪明过头,也会跟猴儿一样。

龙琪她是骑着马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来的,她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审视这个文化和拥有文化的人们,所以她可以一针见血地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不为细节纠缠。

十多年来,她已经开始融入了这个环境,但汉文化的­精­髓是打娘胎里出来日复一日逐渐耳濡目染熏蒸就以的,她旷了这一课,落了这一节,很难赶得上。所以她有时说话总是那么“冲”,道理又是那么直指人心。真实又不无冷酷。

因为这样,她才会帮游自力的忙,这对于她,是天经地义的,她不必讲什么大道理,也不必问为什么,该站出来时,她自然而然就站出来了。

她没有那份明哲保身的小聪明,她始终学不会。她在19岁以前喝烈酒骑烈马跟狼赛跑,说得不好听点儿简直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血管里的血一热,会不计任何后果。

可是,人之血液有时难得一热。

热!

温度可以造就万物,想一想,如果没有太阳,天地之间一片寒凝肃杀,还会有人类吗?会有花草树木吗?会有奔腾不息的大川大河吗?

什么都不会有。

那么人心的温度又能带来什么?

能带来希望。

至少,她血液的热量给游自力带来了希望。

她本就是个热血滚涌的人,可是,她为什么看上去总是那么冷酷?

“因为我心里不高兴。”她直截了当。

为什么不高兴?这个答案,小方比谁都清楚,因为清楚,所以心中隐隐作痛,他真的想给她一种补偿,用他的心安慰她、温暖她、体贴她。可是她肯要吗?

“你愿意陪我到80岁吗?”小方问得直截了当。为什么不?恋,就不要暗恋,暗恋是可耻的,至少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

龙琪沉默。

“那你愿意让我陪吗?”

龙琪盯着远处的海面,“这事以后再说,好吗?”

“不好!你现在一定要回答我!”

龙琪转过身去,不知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她此时到底在想什么。海风将她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一头短发在风中洒开,小方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都那么动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已经醉了,她何尝没醉,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沉醉的气息。

爱是什么,爱就是惟愿长醉不愿醒。

可是爱情往往跟饮酒一样,片刻的沉醉过后是无止境的伤心。

是啊,伤心!但爱情若不能让人伤心,又怎么能让人那么刻骨铭心?爱有多销魂,它就有多伤人,如果你想有这一刻的沉醉,那你就要预备这一生的沉沦。爱情就是这么让人痛苦,你还敢试吗?

当然,若连爱的勇气都没有,我们还能作什么?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想什么,这时候我还能想什么呢?”

“也没想我吗?一点儿也没有?”

这话问得相当认真,龙琪再也没法回避了,回头望着小方,他年轻的脸上,是一副坚定不移的表情──如果爱情也是一种命运,那就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撞到这个大运;如果今生确实是前世的延续,那不妨一路走下去!她心里一阵感动,情不自禁地伸手牵住对方的手,小方的手里竟然握着一颗巧克力……

“你那天告诉我说你喜欢吃,所以,我就去买了,我以后每天买给你……”小方轻轻地将糖衣剥开,里面的巧克力已经让他握得有点化了。

龙琪则被这份十足的温柔震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她的心,恐怕也像那浓情巧克力,瞬间融化──这一刻,就这一刻,值不值得一个人珍藏一世?

“你知不知道我很有钱?”这个问题是迟早要面对的。

“我喜欢钱。”小方这样回答。

龙琪稍微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中国人其实是个最现实最功利的民族,可是又最善于包装,心里明明把钱往死里爱,可是却又偏偏装得对钱不屑于一顾。所以在这个时候能把真心话讲出来的,也不容易。

“我喜欢你的喜欢。”她说。说话的时候好像是在签署一份百万元的合同。

说实话,小方尽管喜欢她,但还是不认同对方这种倨傲的表情。

“在有的时候,你就不能稍微谦虚一点吗?比如,你比我大,你对我就没什么歉疚?他提醒她。说明他是有优势的。

龙琪说:“没关系,我不在乎你比我小。你也不用担心,据科学家证明,女人的寿命比男人长。”

小方苦笑。

“不过,我的脾气不太好。”龙琪又说。

“我脾气好呀,”小方带着某种情绪,“认识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很温和的……”

“是啊,你是一个警察,能温和地对我这个当事人,这在中国大陆,实在是一件奇迹。”龙琪带出一种戏谑的味道。

“积点口德,不要揭人疮疤。说实在的,要换了别人,我早就……生气了。”

“是吗?终于自暴了老底了,警察也看人下菜碟。没原则。”

“我现在是求爱,不是求职,不用讲原则。”小方偷换了概念。

一直微笑着的龙琪突然不笑了。

“其实,我们真的刚认识。好像还没有10天。”

“吃水果只要咬一上口就知道喜不喜欢了。”

“那万一吃到最后吃出虫子来呢?”

“水果里的虫子是­干­净的,南方人专门在猪­肉­上养这种小虫子,学名叫蛆,养好油炸着吃,据说那全是蛋白质,有营养而且挺香的……”

话还没完,龙琪已经被恶心的快吐了,“不要说了吧,求你了,真­肉­麻。”

“我终于知道你怕什么了,怕­肉­麻。我还有更­肉­麻的,以前看过好几本琼瑶的书,要不要我说出来?”

“好啊,你说。”

小方想了想,“我还真说不出来了。”

的确,有些话,不是谁都能说得出口的。其实,真正的感觉,是要体会的,说出来,反而就没意思了。

小方这时已经知道,他内心的意思,龙琪完全明白。既然明白,就不用再用语言重复了。

“那我要是真的杀了文室呢?”这个敏感的问题终于被端上了桌面。

“那就让法律惩罚你有罪的部分。没有罪的你,我会等。”

“杀人要偿命的,你怕是等不来了。”

“不是还有下辈子吗?”

下一辈子,人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其实,就算没有下一辈子,但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就等于是你打开了人生的两重天。

花香,于四面八方涌来,温温软轻轻柔柔缠缠绵绵浓浓郁郁;海风,温柔地掠过,像上天的叹息。

──这两个人在这里传情达意,风月无边,有人却要为此伤心了。有位作家说过,爱情不会消失,只会转移。那个叫陆薇的姑娘此时尚不知道,她的爱情已经转移了。看来,爱情确实是叫人伤心,不是你伤心,就是他伤心。

唉,这又能怪谁呢?怪小方喜新厌旧?还是龙琪横刀夺爱?可是,我们哪一个人又是完美的?

由得他们去吧,情海翻波,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对了,我明天要送小乔走,她的使命已经完成,这里太危险。”龙琪说。

小方点点头,这是应该的,这个时候得疏散人口。可是为什么要推到明天走?

“扈平送她走,但扈平今天还走不开。”

“为什么呢?”

“他的身份是海外的富商,此时他在我身边会加重我的法码。”

听龙琪这么一说,小方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浅浅的酸涩味儿──他对她竟然这么重要?“ 可是扈平──”他对扈平一向很有成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关于扈平其人我也听过一些,但有些事,不能光用简单的对错是非来判定。方队长,这个世界在更多的时候,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没有是非,只有成败;没有好坏,只有强弱。比如这次我们输了,那自力就被座实了是个毒贩。正义又在哪里呢?”

小方若有所思地看着龙琪。她,还有乔烟眉,她们的话常常是与正统的教育背道而驰的,听上去却又不无道理。如果让她来作教育部长,给中国的下一代灌输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那将会如何?

龙琪这时又说:“其实就这件事而言,扈平更可贵,本来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却专程回来,而他跟自力,也只有过一面之缘。你对他缺乏了解,也许了解之后,你跟他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也许吧。

(八)

已是黄昏,巨大的夕阳浸在海面上,海水被染得一片彤红。

多么壮观。龙琪和小方并肩坐在沙滩上,看海浪一层一层地涌上来。

“能不能跟我说说游自力?”小方试探着问。听了龙琪自己的故事,他对游自力就更好奇了,他很想了解这个跟龙琪一起长大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龙琪没有拒绝。

她说:“当年我父母被发往新疆反省错误,本来他们在有了我姐姐后不想再生孩子了,可我姐姐在6岁那年被医生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30岁。因为对新疆没有多少了解,历史上那里又是犯人的流放地,他们便认为那是个荒蛮之地,父母怕姐姐得不到治疗,就把她放在这里一个朋友家,他们自己去了新疆,在那里又生了我和龙言。刚去新疆时父母很害怕,总以为是踩到了地狱之门,不料却是落入了天堂。新疆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琼楼玉宇般的雪山,一碧如洗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夏天的草原尤其美丽,晴朗的夜晚,我、自力、龙言还有一帮小朋友常常骑马到很远的牧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天上是星斗满天,地上是鲜花点点,天上人间灿若银河,马蹄过处,溅起一缕缕馨香,前面的路上,流萤点点,我们追着流萤,策马扬鞭,纵情飞驰,整个草原就像一个梦工厂,什么美梦仿佛都会随手一扯而就,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成一片。跑累了,我们就停下来,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数星星,天空幽蓝深邃,熠熠闪亮的星辰就像风铃,天地间的距离看上去那么近,似乎伸手一拨,星星就会发出清脆的丁冬声……那种环境,总是很容易诱发感情,所以新疆人个个豪放、直爽、感­性­、多情,而且能歌善舞。”

“那你跟游自力呢?”龙琪跟游自力的感情问题才是小方最关心的。

“我们两家住得很近,从四五岁开始,他就每天早晨骑一匹小马踏着带露水的青草来找我和龙言,教我俩挤羊­奶­、驯牧羊犬,十几年中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彼此看着对方长大成|人,后来我们全家回城,一别又是十几年,再见他就是在狱中了。”

“那你们肯定都很喜欢对方。”龙琪总是说不到点子上,小方只好明问了。

“是,我们那时很要好。”

这句话,让小方心底的酸味又乏上来,脸像青柿子一样。

龙琪看着他的脸­色­,淡淡地说:“昨夜之雨随风去,今日之心不与同。”

对于她,那段情已如昨夜之雨,随风潜入,随机润物,待雨过天晴,便与缘俱化,那丝丝雨滴片片落红,只留与梦中追忆,不与今时相碍……

小方是个聪明人,灵犀一点就通。

“可你那么帮他……”醋味仍留一点。他是人。男人。男人都比他们表现出来的要小气。

“我帮他是因为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是对的。”

这话让小方充满慰藉。──她帮他,并不光是为了他本人。

“我想问你一件事,游自力被押送甘肃,你是不是一路跟着?”

“是的!”龙琪坦然承认。

“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龙琪摇了摇头,“我一定得去。我想看看这整件事的底牌。”

小方叹了口气,“这个底牌其实我更想知道。两年前我们拘捕游自力一个星期后,接到省厅通知,说让把他押往甘肃,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妥……”

“所以我得跟着,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把公司的事交待了一下,就跟着你们的车上路了,一进入河套,黄沙漫漫,一派荒凉,就在靠近敦煌的地方,我觉得好像出什么事,正准备跟近点,可不知为什么,我竟然给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是黄昏落日,大漠孤烟,然后我就听到一阵枪声,我驱车赶到,只见黄沙垅中,积着一汪鲜血,他,已经找不到了……”

脚下,是茫茫沙漠,头顶,是残阳如血,碧血黄沙,人已渺渺……

“那一刻,我真的都麻木了,我努力了,却只能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消失在沙漠的尽头……”

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

一场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在大漠残阳的照­射­下,收在记忆深处,销魂蚀骨。

“他给你留下一句话。”小方突然说。

他先龙琪一步赶到,他也是不放心,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被游自力其人打动了,他不太相信他是个毒枭,如果真的是,那他也想知道前因后果。于是他也跟着去了,但他也来迟了,他看到被­射­杀的三个武警及空荡荡的押送车。然后,他就看到了留在沙漠上的一行字。字迹硕大而苍凉,无奈而决绝,衬着万顷黄沙彤红的鲜血,表达了写字人一连串的难以述说。

“他写了什么?”龙琪问。

“我不认识,是回文,但我记得形状。”那个时刻留下的信,应该算作是生死遗言,小方马上联想到那一定是游自力给某一个人的最后的诉说,所以他把那行字牢牢地记在心间。同时,他产生了一种想要见见那个人的渴望。

如今,这个人就在他身边。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小方将记忆中的那行字写在沙滩上。只见龙琪脸­色­为之一变。

“他写了什么?”小方急欲知道自己收藏了两年的谜底。

“他说──我走了!”

我走了!

这是游自力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方晓飞看着龙琪──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彼此的个­性­,他知道她会跟着他,不论他走到哪里,她都会跟着,千山万水或刀山火海,万里追逐生死相随,但他不能,他不能让她出事,于是他说:“我走了!”

我走了,别再找我了,情到此处,惟有断绝;爱到此处,也只有不爱。

人生有很多种的拒绝,,惟有这一种,才更令人伤筋痛骨、心肺欲裂。

──“对于我来说,得到这束花会让我快乐;可是对于花来说,只要离开枝头,它们的生命就结束了。所以一个真正喜欢花的人是不会让花离开枝头的,他宁愿花儿自然凋谢,宁愿自己寂寞。”

这是龙琪说过的话。若没有惨痛的经历,她又怎么会得以如此了悟。

爱一人不难,爱到肯为对方放弃,这才是真正的境界吧。因为爱不是占有。爱情越过临界点就成了“义”!

男女之间,还有比爱更值得牢记的,那就是义。──那个他(她)是你在人世间永远的根据地,是一张永不过期的回程票,是你生命中永不熄灭的长明灯,而你的一生,也将因为有那个人的存在而更丰满。所以,相信远比相爱更难得,尤其是这个年代。

所以请务必好好想一想,你现在爱的人你真的相信吗?如果有一天对方有更好的归宿,你肯放手吗?如果这两点你的回答都不是肯定的,那我告诉你,你还不明白爱之三昧,不论你年龄有多大!

“我真的很羡慕游自力,甚至有点嫉妒他。”小方毫不掩饰。

“唉……”龙琪叹息。

“如果是我,你会不会也跟着?

“如果是你……我,就……”

“就怎么样啊?到底是什么?”

龙琪没有回答。

“你能不能坦白一点?你为什么老是对我留一手。”

“是你自己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听不懂。”

她生气了,脸­色­晴转­阴­,小方眼睛转了转,难道我真的笨吗?“不如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当作交换,怎么样?”

“你是警察,怎么变成商人了?”龙琪嘲笑。

“有什么办法,让你给逼的。”

“我可没逼你啊,条件是你自己开的。”

“好好,我自己逼自己。”反正已经是输得一败涂地了,索­性­卖国求荣。

“这还差不多,你先说你的事,让我验货。”

“你知不知道你在敦煌为什么会睡着?”

“我不知道,我一直纳闷。”

“那我告诉你,是有人在你的水里放了安眠药。”

“是谁?”

“杨小玉!”

“我就知道是她……这个讨厌鬼。”龙琪愤愤。

“你知道是她?”

“除了她还有谁!”

“别怪她,她也是为你好。”

龙琪哼了一声,“天知道。”

她停顿一下,“其实,自力留在沙滩上的那封口信,并不是给我的。”

“啊?不是给你的?那给谁?”这对小方可是个意外之惊。

龙琪不语。她是最得“沉默是金”这话真谛的人。

“现在该你了,你就告诉我刚才那个话,说好了大家交换的嘛!”小方催促。

“谁跟你交换,这是你应该做的,查出真相是警察的本分。”

“你耍赖。”

“我没有!”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暮­色­如烟,花香若有若无,海浪阵阵,卷起雪白的浪花,水鸟儿翩翩掠过,又展翅飞向远处。

活着多么美好,可以享受如此的良辰美景。

小方从衣袋中掏出一块玉牌,递给龙琪,“你的。”

龙琪拿过来,握在手中,叹道:“龙欢这个孩子!”

“他也是关心你。”

龙琪摇头,“可是却无辜卷进个乔烟眉,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对了,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这个疑问在我心头已经很久了。”

“你说说看。”

“两年前,游自力被我们押在看守所,你是怎么进去的?”这个问题,小方已经盘算很久,据欧阳明说,是陆文辉给了龙琪一个批条,如果在以前,他相信,可现在那两人都有嫌疑,欧阳明的话自然就不能作数,那真相到底如何,还得龙琪自己说。

她说:“这个,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了,差不多把我后半辈子的话全说了。”

也是,她从来不像今天这么多话,可这并不能成为拒绝回答问题的理由,于是小方继续追问,因为这件事他必须知道。

“你真的不肯说?是现在不能还是永远不能?”

她沉默了,她不会回答的,他看看她的脸,还跟以前一样,冷冷的,淡淡的,高不可攀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心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她是不是仍然不太相信我?

一想到这里,小方的心又沉下去。

“喂,你花了500万演那场戏拐弯抹角地试探我,是不是因为我很不值得你信任?”

“不!”龙琪很坚决地摇头,“其实我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对你的能力和职业­操­守坚信不移。”

小方心里一甜,可几乎同时,一种疑问也浮出水面──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那你­干­吗那么破费?”

“因为在相信你的同时,我还……”

“还什么”小方赶紧追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龙琪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又变脸了。

“你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小方不理解。你我之间还需要有所隐瞒吗?

“我就是不想说!”她看来是真的生气了。脸­色­很难看。

“喂,生气啦?那我不问了行不行?”

“不行。”

唉!小方叹了一口气,女人真是变脸大师,跟六月的天气似地,然而,不管她变成什么,她都是我的了。这样一想,他的胆子就大了,握住她的手。

这次她可没那么温情了,甩开小方,“别理我!”

又怎么啦?小方纳闷,女人为什么如此善变?他想了半天,突然想通了──女人善变,是为了给男人解闷。

事到如今,他也只有这样来自我安慰了,谁让他喜欢上一个超级悍­妇­呢!吵架他吵不过,她的口才他早就领教过了,打架他估计也占不了多少便宜,他这个两条腿的人难道比四条腿的狼还结实吗?唉,小方暗暗哀叹命苦,但转念一想──如果马家军背后都有一只狼在追,那不用说世界纪录,破宇宙纪录也没有一点问题。以此类推,男人若有一个悍妻,一定有助于成功,而且是短期内速成。比如总统林肯,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看来我真是有福!天欲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们可怜的小方队长于良辰美景中默诵着这段千古佳句,以自勉。

唉,他真的是变了,学会自我安慰了,以前跟陆薇在一起,哪会有这种幽默感。

月亮已经升上来,是一钩新月,一钩藏了很多心事只露出一点的芽儿,它藏了什么?难道,它也爱上了谁,而对方又是个野蛮的家伙,所以不敢说出来?

星星也出来了,在幽蓝的天空闪闪烁烁,它们是不是都有浓得化不开的心事?

(九)

晚9点。

龙琪已经跟市委吴书记汇报完一切。

“你看你这孩子!”吴书记虽然刚刚52岁,却一则倚权一则倚老称龙琪为孩子,他看上去是个学者型的儒官,文温尔雅,衣着简朴而大方,他说,“小龙,一出事你就该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呢?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的?是陆星。那孩子可是个热心肠……”

吴书记叨叨着,龙琪却在沉思,怎么会是他?

“……你这里是咱们市的一杆大旗,决不能倒下,我刚才跟公安、税务都碰过面了,集团公司又不是一天之间冒出来的,谁不知道谁的家底,问题是要解决,但总得调查吧,调查也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吧……”

“谢谢您,吴书记。”龙琪微笑着说,“对了,我给您介绍一位朋友,是位海外富商,叫扈平,如果可能,他会在咱们市投资。”她绕开主要是非,先谈钱。──不论什么时候,钱才是最能让人臣服的。

“是吗?太好了!”吴书记喜形于­色­,“我这次去了南方,人家一个小镇的经济收入都抵得过咱们一个市,你说咱们还能不迎头赶上?看看人家,我这个父母官都有点无颜见江东父老。我都快50了,为官一任,总得造福一方吧?日后等我老了,退休了,拄着拐杖走在街上心里也有所安慰,噢,这就是我在任时给大家修的桥、修的路。”

“您别急嘛,咱们这里地理环境优越,交通又四通八达,只要我市投资环境好,哪里还引不来外资,这就全靠您的正确领导了。”龙琪以钱下套后开始收网。

吴书记笑得合不拢嘴,“投资环境一定会好,你们这些企业家我一定会给出最大的空间让你们自由发挥,对了,今天你这里的事,你那位富商朋友知道吗?”

龙琪笑了,她的谈判手法又一次生效了。以钱砸人,砸谁谁晕。她说:“他一直在我们酒店住着。”

“是这样?那你们今天的事他一定知道了,这不好,很不好,给人家什么影响嘛。”吴书记沉思片刻,“小龙,这样吧,晚上把你那位朋友叫来,咱们好好谈谈,我就说嘛,经济转型期,一切以经济为主,下边这些人也不知是怎么领会中央­精­神的。”

“吴书记,您请放宽心,那位朋友我会说服他的,他可是位挟亿万巨资的大款,就是您不想让他留,我还不­干­呢。全市所有的企业一起腾飞,全市人民都有钱了,我的生意不也就更好了?对了,您上次说要修一条海上通道,我出资1000万,我那位朋友我也不能让闲着,让他也出点儿血,如何?”

海上通道是吴书记前年上任伊始就发表的全市十大规划之一,但因为资金方面有点欠缺,总是难以实现。听龙琪如此承诺,吴书记满脸放光,“那好哇!说实话小龙,你也不是外人,这项工程已经拖了两年了,我正为这笔钱犯愁呢,那咱们就这样定了?”

“定了,我现在就让小玉把汇票给您,咱也讲个深圳速度。可是……”龙琪蹙眉。

“怎么啦?”吴书记有些紧张起来。

“不好意思吴书记,我们的账号被银行冻结了。一时怕是……”龙琪的“套子”在慢慢收紧。

“胡闹嘛!”吴书记拍案而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对本市的经济作出杰出贡献的企业。不行,陈秘书──”

一直在外面由汪寒洋招呼的市委陈秘书应声而来,“你赶快把工行刘行长的电话给我接通,我要亲自跟他对话。搞什么搞!”

“这个──”龙琪一脸为难,“不必这么急吧,影响多不好,他们也是禀公办事。”

“发展经济就不能等,现在有句话叫,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我们要争分夺秒。”

10分钟后,汇票就交到陈秘书手中。

“对,你那位富商朋友,叫扈平对吧,我能不能见一下?”吴书记建议。

“这有什么不能的。”龙琪要了外线,让汪寒洋把扈先生请到她办公室。

当扈平像一只翎羽辉煌的孔雀般高傲地走进来时,吴书记居然站了起来,“欢迎欢迎,来了位财神我居然不知道。”

“哪里哪里,家有梧桐树才引得凤凰来,我是看龙琪集团公司做的这么大才想到要到这里投资,这当然全赖您这个好父母官。”扈平与龙琪的奉承话一脉相承,把个吴书记说得兴奋不已。

“那你什么时候来正式安家落户?”

“这个──”扈平想了一下,“等我朋友这边的情况稳定下来我就着重考虑。”

吴书记点头,“对,投资前一定要考察好环境。小龙这边不会有事的。”

“那我就放心了,您也知道,我们回国投资最怕的就是大陆的政策一变再变,你们以前斗富农斗地主,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

“不不不,”吴书记赶快打断扈平的话,“看来扈先生对中国的国情还是缺乏了解,还只是停留在解放初期的水平,小龙,你回头给他讲讲,我们现在讲的是发家致富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一起奔小康。”

“是啊,扈老弟,你得多了解一下国情了。这样吧,我已经通知餐厅备了简单的一桌水酒,晚上咱们回头好好聊聊。”事情得以圆满解决,龙琪悄悄朝扈平挤挤眼。

“行。”吴书记一锤定音。

至此,满天的乌云全散尽。这其中,最感到解脱的当属乔烟眉,她开始有点相信那一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可是,钱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吗?她怀疑,她问自己。她出身于一个传统的中医世家,接受的是最古典的文化薰陶,她从小听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父母一直要她做一个君子。可是,这两年她所遭遇的一切告诉她:小人有了钱就可以作君子,而没有钱的君子,连小人也没得作。现实生活总是与她从小受的教育背道而驰。她该信哪一个?

她迷惑了。

扈平看她又蹙起眉心,便轻轻对她说:“要不要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你说吧。”乔烟眉知道他又是在点化于她。

扈平于是说道:“说是比尔·盖茨有一天到天堂旅游,天使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你好,欢迎光临。比尔·盖茨也问对方好,然而,咦……那是什么?在天堂穹顶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头像,盖茨仔细端详了半天,发现它好像自己,天哪,怎么回事,是谁把我的头像挂在这儿的?噢,天使告诉盖茨,那是上帝的自画像,他总喜欢把自己画成比尔·盖茨。”

乔烟眉笑了,这是一则笑话,她得笑,但却是苦笑,扈平的这一个故事应该是他前一个故事的延续。是的,现在她明白了──只有在你有钱的时候,你才可以做你自己的上帝。

龙琪有钱,她就是上帝,而且不光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乔烟眉自己,也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在美国,有个小男孩捏着1美元的硬币沿街一家一家地询问:“请问您这儿有上帝卖吗?”店主要么说没有,要么嫌他在捣乱,不由分说就把他撵出了店门。天快黑时,第二十九家的店主热情地接待了男孩,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白发苍苍慈眉善目。他问男孩,“你买上帝作什么?”男孩说他从小父母双亡,他是跟他叔叔长大,叔叔是个建筑工人,前天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只有上帝能救他。所以男孩以为上帝一定是种非常奇妙的东西,他一定要把上帝买回去。老头被感动了,从货架上拿了一瓶饮料说,这就是上帝。男孩幸冲冲地走了,几天后,一个由世界顶尖医学专家组成的医疗小组来到医院,对男孩的叔叔进行会诊,他的病终于给治好了。然而等他出院时,看到医院账单上几近天文数字的高额费用,差点晕过去。这时院方告诉他,有个老头已经把这笔钱付清了。原来,那个小店的老板是个亿万富翁,从一家跨国公司董事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后,隐居在本市开了家杂货店打发时光,那个医疗小组就是老头请来的。这个故事传开后有些颇具人文关怀的人动情地说:很幸运那个人有个好侄儿,是他在到处购买上帝,感谢上帝,是他挽救了一个人的生命,而真正的上帝,是人们的爱心。

乔烟眉曾经也为这个温情泛滥的故事打动过,也以为真正的上帝就是爱心,可是……不!

这里的“爱心”其实只起到一个中介作用,真正解决问题是老头的“钱”。

如果没有“钱”出来打点一切,那个小男孩恐怕现在仍然沿街一家一家地在购买上帝,他的这种做法也将成为这个俗世最大的笑料。当然,爱心也是不可或缺的,可真正的上帝,并不是爱心,而是钱。

钱能扶贫,能帮困,能治病救人,能起死回生能画龙点晴!

李敖说中国人自古有两怕,怕穷,怕打。其实,应该只有一怕──穷!因为穷了就要挨打,你是富翁你怕谁!战乱你可以移民,闹贼你可以请保镖,谁的拳头可以打到你身上?有人曾说天下最苦的情种。错!天下最苦的是穷人,穷人连爱情范畴都是逼仄的──不是想爱谁就爱谁,而是能爱谁是谁。

苦。

乔烟眉苦笑, 钱之于人,竟是如此重要。

谁说富贵如浮云?简直是放屁,你见过浮云,你见过富贵吗?没钱人才酸溜溜地卑视钱。

钱是有品质的,所以有钱的人才可以做好多有品质的事,兼济天下;而没钱的人,尽管内在的善良铺天盖地,也只能做到独善其身。

首先你拥有,其次你才可以给予。

给予的同时,你已经超凡入圣。

人们求神拜佛,无非也是要得自己想要的。若你和神一样可以给予别人他想要的命运,那你就是对方的上帝。

你,就,是。

当然,钱尽管是上帝,但有的人就是不信教。

此时刘雪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这之前汪寒洋给她交待过,说今晚的宴会非同小可,一定不得马虎,刘雪花掂得轻重,自然是打叠­精­神全力以赴。

晚上整9点半,宾客入席,吴书记让龙琪和扈平坐在自己两边,龙琪身边是陆星,扈平身边则是杨小玉,然后依次是乔烟眉、何苏琳、陈秘书,小方,还有汪寒洋。

龙琪笑道:“看到了吧吴书记,我可是把我们这里顶尖的美女都叫来了,您一会可得好好跟她们喝上一杯。”

乔烟眉此时眉结顿开,喜气洋洋,清丽之中又加几分飞扬之意,杨小玉不用说,明眸皓齿,永远像一颗明珠般光彩夺目;何苏琳温雅娴静;汪寒洋娇憨俏皮。把一个吴书记看得心花怒放,说句良心话,老吴绝不是酒­色­之徒,但爱美之心人所难免。

观遍一桌佳丽,他一眼看到了小方,“这个孩子有点眼生,陈秘书,提醒我一下,别让人说我架子大,这年龄大了,也就记不住人了。”

陈秘书正要开口,小方自己也正想站起来自我介绍,陆星笑道:“吴叔叔,还是让我来告诉您吧,他姓方,是市刑警队队长,我妹夫。”

自打小方出现在今天这个饭局上,陆星就知道他和龙琪已经“私订终身”了,尽管他是个明白人,可毕竟高高在上被人捧惯了,他丢不起这个脸,他们陆家只有抛弃别人,哪有让人抛弃的道理!哼,他就是不能让小方这个兔崽子心里好过喽。

“哦!”吴书记像是想起来了,“原来是欧阳明的人,有印象有印象,好像去年的5·15大案就是你办的,还给我汇报过工作?”

小方还未开口,又被陆星抢了个先,“那是,能­干­着呢,号称神探。”

“那好,那好,你们还是亲戚?”吴书记笑逐颜开。他今天心情,好极了。

小方飞快地看了一眼龙琪说:“还没结婚。”

“快了快了,马上就要办。”陆星对小方这个小动作眼明心亮,赶快接过话头说,“吴叔叔你也知道,我爸爸是个什么都不­操­心的人,小方自己又忙,我妹妹更是天塌下来也不过问的花花公主一个,这个婚礼我全权负责,不在后天就在大后天,喜帖我都印好了。”

小方一脸的焦急无奈,如六月酷暑,龙琪的脸上开始出现霜冻,杨小玉和乔烟眉则是大雪小雪,吴书记却是春暖花开,自管自乐滋滋地说,“早就听说小陆能­干­,果然是家里家外一把手。好,老陆家嫁姑娘我一定去。”

陆星这边把结婚用的宾客都叫好了,杨小玉那边大声问:“怎么还不上菜?”

这一嗓子颇有点火药味。一张桌子旁的人,一年四季­阴­晴寒暑各怀心事。

菜上来了,吴书记却跟扈平谈得火热,讲起他的施政纲领和本市未来10年的长远规划,扈平听得不住点头称是,“对,对,就得这样。”

陆星掏出一个皮夹子,从里边抽出一张照片递给龙琪,“瞧,这就是我跟我妹妹的合影,怎么样,她从小就被人称为小美人。”

“那还用说,看你这作哥哥的样子就知道妹妹有多漂亮了。”龙琪漫不经心地恭维着接过照片,说实在的,她并没有把陆星的“进攻”放在心上,她有的是钱,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用钱搞不定的?横刀夺爱又怎么样?强盗还拦路抢劫呢!她傲慢地瞥了一眼陆薇的照片,脸­色­突变,犹疑地问,“这,就是你妹妹?”

“是啊?”陆星还在大夸特夸,“倾国倾城千娇百媚,跟小方简直是金童玉女。”

“哦?!”龙琪一脸惊疑,盯着照片喃喃自语,“怎么会?”

“怎么不会,这就是我妹妹呀!”陆星以为龙琪肯定是有点吃醋心里不舒服。──他就是要她不舒服,他就不能让他们舒服喽!

“你妹妹肩上有颗痣?”

陆星惊奇不已,“你怎么知道?”问完自己笑了,“是不是洗桑那时遇到过?我妹爱热闹,我跟父亲又不常在家,她就常常呼朋引伴到外面去玩,市里什么好玩的地方她都去过了。”

龙琪笑了笑,笑容很勉强。

坐在陈秘书和汪寒洋之间的小方此时如坐针毯,只想快点结束这个场面,他怕龙琪从此不理他,他本来还是人家的未婚夫,君侧未清,又引凤来仪,情何以堪?汪寒洋感觉到了他的不安,对陆星悄悄地说:“你觉不觉得你这样子很无聊?”

陆星说:“无聊吗?我不过实话实说。”

汪寒洋一语双关,“我看你是一厢情愿。”

“你什么意思?”

“爱情是哑巴吃蜜,甘甜在心;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再瞧瞧你,整个儿一街上卖大力丸的,每句话都透着人硬货软底气不足。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假花比真花漂亮,假话比真话好听,最后,真情比假意沉默。”

陆星听得一怔,不由抬眼望向龙琪,再望小方,两人视线交融亲密无间,那种默契如强磁场贯穿人世间的所有浮光掠影,直达心底。──这是谁都阻挡不住的。

“你不觉得这幅画很美妙吗?可谓是纯天然绿­色­无污染,我们现在不是讲环保吗?真正的感情就是这样子的。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汪寒洋又说,“你是明白人,不要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陆星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是聪明人,他明白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现在眼看大势已去,长叹:“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他的这声哀叹,令汪寒洋脸­色­一变。他俩的对话,小方隐隐约约听到大半,汪寒洋作过他的“丫头”,对她的伶牙俐齿早就领教过了,只想不到她对感情还有这般见地,竟然把个陆星说了个哑口无言。于此对她生出一分感激,再一看她脸上的表情,突然感觉有些怪。

发觉汪寒洋有些怪的不光是小方,斜对面坐着的何苏琳也看到了,不过,她是个含而不露的姑娘,只是把这一幕悄悄放在心里。

签于场面有点尴尬,杨小玉拍了拍掌,“喂,各位,这样吃闷饭喝闷酒很无聊,不如咱们玩个花样如何?”

大家都被她的提议吸引了,忙问她有什么花样,杨小玉道,“古人喝酒不是要行酒令吗?咱们今天来行个现代酒令。”说着她叫过一个侍应生安顿了几句,侍应生答应着出去了。

杨小玉又说:“这个现代酒令很简单,既不要你背诗也不要你念词,你只要说出一个从1到50的数字,余下的全交给我。既行酒令就得有令官,也就是主持人的意思,现在我就自封为第一任主持,以后大家跟上。”

她说着,那个侍应生来了,给了她一大把纸牌。陆星瞧见了,跟坐在身边的汪寒洋说:“我玩过,挺有意思的。”

汪寒洋笑道:“我看你就准备着今天被人当死狗灌吧。”

“谁灌谁还不一定呢,走着瞧,别以为你们人多势众。”陆星从不服输。

杨小玉把何苏琳叫起来,两人又让人抬过一张小桌子,将一把牌放在桌上,何苏琳唱牌,杨小玉看客。

“好,咱们从吴书记开始,请您说个数字。”

“说几都成?”吴书记问,显然他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 .“从1到50,几都成。”杨小玉说。

“好,那就5.”

何苏琳微笑着抽出一张牌给了杨小玉,杨小玉念道:“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与新老朋友­干­一杯。”

大家鼓掌,都说这个牌是抽对了,吴书记更是满面红光,“我今天又认了一位好朋友,就是这位扈老弟,再加上在座的各位,大家新老朋友同­干­一杯!”

于是满厅之中“­干­杯”之声不绝于耳。

这回轮到了扈平,他说了个“9”,杨小玉念道:“少小离家才老大回,这杯我要小姐陪。──与在座的女士各对饮一杯。”

这个令词倒与扈平的实际情况有点贴切,尤其是要在座的女士相陪,更让大家乐不可支,扈平只好站起来,从龙琪开始,与美女们一人一杯。

接过来是杨小玉,她让何苏琳替她抽了一张,何苏琳看了一眼,笑了,赶快给了乔烟眉,乔烟眉笑着大声道:“一条大河波浪宽,端起这杯咱就­干­。──自饮一杯。”

这倒是颇为符合杨大小姐的个­性­,她倒也不含糊,端起一大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轮到乔烟眉,她叫了个“26”,何苏琳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座中穿花衣服者均饮一杯。”

结果,又是只有杨小玉一人穿了件花衬衣。陆星起来倒了杯白酒硬是给她灌了下去,边灌边给汪寒洋使眼­色­。接下来是何苏琳,她抽一支,“女儿悲,年龄老大没人追。──在座未婚女孩青年共饮一杯。”

这下满座的男士们都乐了,杨小玉端起酒杯苦笑道:“这令太刻薄了点,谁铁定我们就没人要了。”

男人们看着女士们都过了,只有乔烟眉不动,陆星便问:“乔小姐,你喝!”

只听乔烟眉说:“没我的事,我早就结婚了。”

小方闻言首先一愣,乔烟眉空灵飘逸,怎么看也不像有家室的人,吴书记也有点愣了,“这孩子看起来没多大啊?!”

“不行不行,”陆星喊道,“小乔同志你得喝,你结的那婚不算,你丈夫不是死了吗?”

座中有几人的脸­色­变了变,乔烟眉眉头一扬问:“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陆星一时语塞,又道:“我说的是事实吧?”

乔烟眉淡而一笑,“你倒真有追求真理的决心。没错,他死了。”

这更让人吃惊。但座中人都有点身份,也没有谁去刨根问底。倒是杨小玉,深深地看了乔烟眉一眼,若有所思。

“行了行了喝酒喝酒,今天不说别的,光说喝酒。对了,下面该谁了?方队长到你了。”汪寒洋说着叫过侍应生,“瞧着点给大家伙儿满上。”

其实应该是轮到陈秘书,但局面有点离奇,谁也没发觉。小方听得点他,叫了“45”,何苏琳抽出牌,杨小玉一把要过来,却是:“我为大家唱支歌,唱完这曲我还喝。──唱支歌再喝一杯。”

杨小玉首先大笑起来,吴书记也乐得叫道:“这个有意思,小方同志,一定要唱,这是政治任务。”──档次一下就上去了。

何苏琳把音响开了,让小方点歌,小方想了一会儿说:“我实在不会唱,不如我讲个笑话。”

这个要求得到批准,小方说道:“有天,一个美丽的女郎带着一头小猪进了酒吧,酒吧老板就问,你是从哪儿弄到这头蠢猪的。答,我打彩赢的。那头猪说。”

刚说完,杨小玉过来搭住小方的肩,“方队长,我是回民。”

小方吓了一跳,回民信奉伊斯兰教,杨小玉是开玩笑的吧?他扭头看着她,别说,她的确是高鼻梁深眼窝外带一头天然卷发,自己以前怎么没注意呢?对了,有次跟她一起吃饭,她不让他点红烧­肉­……还有,她有次跟他说话时,一口一个“你们汉人”……

他心思急转,桌上的其他人则愣了一下后,爆发出一阵大笑。没人以为杨小玉的话是真的,大家拍桌子敲碗筷,整个餐厅吃饭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有人认识吴书记,走来敬酒。陈秘书正想着挡驾,被汪寒洋按住,“今天你啥也别管,有我们呢,刚才落下你了,现在你说一个。”

陈秘书笑着说了个“48”,杨小玉笑着顺便奉承了一句,“好数字,四平八稳,到底是官场气派。”抽出牌,“酒壮英雄胆,不服老婆管。──此人惧内,今天难得一醉,可任意发令,但就此一次。”

这令让大家又笑了半天,吴书记杯中的酒都洒出来了,对扈平说,“这小陈是真怕老婆,单位归我管,回家老婆管。”

陈秘书脸红红的,“咱是十佳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听老婆的话跟党走。”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杨小玉说:“今儿你谁的话也不用听,我们大家听你的,你发令吧。”

陈秘书低头想了想,“请吴书记与龙老板还有扈先生共同满饮一杯。”

这个提议得到齐声喝彩,那三人一起饮了。

陆星叫了个“7”,杨小玉高喊道:“关云长单刀付会。──打通关,与每人对饮一杯,升为令官。哈哈,恭喜高升,请!”

陆星端个大杯出来,“祖国要统一,酒杯首先要统一,诸位,拿起大杯。”

他雄纠纠气昂昂地与众人各碰一杯,面不改­色­心不跳接了杨小玉的令官之位。这回轮到龙琪了,她叫了“1”。吴书记先说了一声:“到底是龙头老大,敢为天下先。”

龙琪微微一笑,就听陆星道:“要让客人喝好,自家先要喝倒。──本单位的人喝一杯。”

这个令合情合景,杨小玉乔烟眉她们都喝了一大杯。杨小玉低低地对乔烟眉说:“看不出你娇柔滴滴的还是个海量。”

“这是我乔家的绝招,喝的酒进不了肚子。”

杨小玉菀尔,“是进不了肚子,都进了狗肚子。”

又到吴书记了,他叫了“36”,又解释说,“我36岁那年步入仕途。”

刚说完,陆星念:“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在座为官者共饮一杯。好令好令,这个好。”

数了一下,陆星、小方、陈秘书加上吴书记都是官场中人,他们各自喝了。扈平叫了“50”,陆星让何苏琳念,自己趁空喝一口饮料。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座中吸烟者喝一杯。”一阵哄笑后,吴书记、小方、陈秘书端起酒杯。就他们三人手中各拿一支烟。

接下来又轮到杨小玉了,她嚷嚷,“我叫一个45.”

话音刚落,陆星笑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得此令者跳个舞,否则罚酒三杯。”

“跳舞就跳舞。”杨小玉让人放了一段印度舞曲,翩跹起步,引得大家一阵掌声。小方看着她灵活的腰身,若有所思。

吴书记对龙琪说:“小龙呀,看不出你这里藏龙卧虎。”

龙琪微笑,又该到何苏琳了,她叫了“22”,出来却是“江山代有人才出,独领风­骚­数百年。请座中年少者喝一杯。”结果问来问去,只有何苏琳自己年龄最小 .“这孩子挺好。”吴书记说。

龙琪点头,“特别能­干­。”

轮乔烟眉了,她站起来让何苏琳去入席,她自己抽了个号,大笑:“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座中体胖者和体瘦者对饮一杯。”

扈平最瘦陈秘书最胖,两人口称“幸会”满饮一杯。

又轮到小方,他叫了“18”,陆星抽出牌,“危难之处显身手,妹妹替哥喝杯酒。──座中女士替此人喝杯酒。”说完又道,“你小子好福气,来,看看哪位女士愿意替方帅哥喝一杯。”

女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大家都看着龙琪,龙琪道:“何苏琳,你替方队长喝了吧。”

何苏琳听话地站起来,举杯小方示意,然后一饮而尽。陆星却不依不饶,“这不好,我是令官,不能对自家人放宽政策,方队长这回没喝上酒不算,勒令再来一次。”

小方不想与他争执又叫了“28”,陆星边让乔烟眉挑号边低低地问她:“你丈夫到底怎么死的?”

乔烟眉冷冷地反问:“陆局长连死人都不肯放过吗?”

“这倒不至于,”陆星也冷笑道,“只是听说你还在夜总会坐台,觉得好奇。”

乔烟眉尖利地看了对方一眼,意味深长地:“倒也是,卖­肉­与卖良心不是一个行情,敢问陆公子身价几何?”

陆星愣了一下后,估计自己占不到上风,于是赶快转移话题,“乔姑娘好口才,听说医术更好。”

被问的这一个菀尔一笑,“也没多好,只比华陀略强一点儿。”

陆星笑了,“这牛吹大了吧?”

“知道蜗牛跟耕牛什么关系吗?”乔烟眉突然灿然一笑。

“亲戚?朋友?同事?”

“不,情人。”

“胡说吧你,蜗牛那么小,耕牛那大,怎么……”

“小怕什么,那不有我在吹嘛!”

陆星不禁菀尔,态度由尖锐变得温和,“我就喜欢聪明又有趣的女人,交个朋友吧。”

乔烟眉皮笑­肉­不笑,“怎么,陆公子看上一头母象啦?想让我把你吹一吹?然而……但是……不行,我们乔家不治花柳病。”

陆星的脸­色­顿时呈猪肝­色­,他想不到一个娇滴滴的美女说话竟然如此生猛。

“乔姑娘真是快人快语。”

“跟你还用得着客气吗?”

陆星点点头,好,有种,他就喜欢这种人。“作个朋友,我是真心的。”

乔烟眉微微一笑:“省省,你这种症状中医临床叫一厢情愿。”

拒绝的得雅,措辞又妙,陆星哈哈大笑,陈秘书问他笑什么,他说听乔小姐讲了个笑话,陈秘书让把笑话讲出来大家听,乔烟眉却说,这个笑话是除陆公子之外别人听不得的。

“好了,言归正传,刚才是方队长叫了28号。”陆星拿起牌,“这个令有点儿意思,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位于东者和位于西者共饮一杯。”

本来是笑逐颜开,但等弄清方位,陆星就笑不出来了,也是太巧了,龙琪位东,小方位西,两人之间那种东西本就似有若无,如此一来,等于明明白白给了双方一个传情达意的契机。陆星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龙琪走到小方身边。

小方此时巴不得能有个机会跟她说句话,端起酒杯,却不知说什么了,憋了半天,“我刚才一直在想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龙琪微微一哂,她喝了点儿酒,双颊酡红。

小方苦笑,龙琪有时候就是这般幽默,“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那你未婚妻陆薇呢?”

小方心里一颤,怕什么就来什么,“你生气啦?”

“现在生气的那个人不会是我。”龙琪说这话时风情宛转,看样子确实没有生气。

小方放心了,“那,那我也不生气。”他傻了吧叽说了这么一句。

龙琪笑了,像是在冷笑,“你当然也不生气,可陆薇会生气,你们以前是不是常在一起?”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小方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嘛!

“你最近见她了吗?这10天之内?”龙琪的表情很认真。她介意什么吗?

“我告诉你,我没见她!”小方生气了。

龙琪笑了,这一笑带出一种哀伤,她将嘴­唇­贴在小方耳边,恨恨地,“你这个兔崽子!”

“你怎么骂人呢?”小方大吃一惊。──她怎么可以骂人呢?还骂得这么难听?

“骂人又算得了什么,惹急了我还动手呢!”龙琪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是啊,她什么事做不出来,她骨子里就是个野蛮人,一匹从草原上来的狼,别看现在洗刷得跟六月蟠桃般明媚光鲜!小方愣了半天后转念一想──打是亲骂是爱,说明她心里有我!他还美呢。他万万想不到事情已经全变了。

龙琪走开了,陆星一脸狐疑,不知那两个在悄悄嘀咕什么。杨小玉对他喊,“该你啦。”索­性­起来站在他身边,朝乔烟眉挤挤眼。汪寒洋坐直身子,知道好戏开场了。

杨小玉说:“­干­脆我替你抽个号算了。”

“还是我亲自来。”陆星知道杨小玉的为人,哪敢让她替自己动手,赶快叫了个“40”号,乔烟眉替他念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连饮两杯并再行一令。”

这令倒是与陆公子脾味相合,他一口喝了,又说了“47”号,乔烟眉咯咯笑了,“路见不平一声吼,你不喝酒谁喝酒。──与座中酒杯不空者各饮一杯。升为令官,若已经是令官者,再发一令。”

大家的酒杯正好刚让侍应生给倒满,陆星只得一一喝了,饶是他好酒量,也有点头晕。

“还是你,快来快来。”

在乔烟眉的催促下,陆星说我自己来吧,自己抽了一个,杨小玉一把夺过,高声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举杯问小姐,我该喝多少?──小姐说了算,但不能超过三杯。”

大家都笑了,吴书记说:“这是一个小姐说了算呢?还是所有的小姐说了算?”

意思分明就是让陆星和在座的女士们都喝一遍,陆星见吴书记发话了,苦笑道:“吴叔叔你害我。”

“怎么是害你,人不风流枉少年,美酒佳人岂可错过!我要年轻20岁,看我怎么喝。”吴书记笑道。

陆星只好先走到龙琪面前,“龙总,你说吧,我该喝多少。”

龙琪只一句话,“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陆星给这话挤兑得连喝三杯,其他人自然是以龙琪马首是瞻,每人让陆星喝了三杯。

“算你们狠,千万别落在我手里。”陆星的酒有点沉了,但依然笑容满面,“这回该谁了?”一眼望到汪寒洋,“小师妹,你太不够意思了。”

汪寒洋脸上浮起顽劣的笑容,“是,我对你招呼不够,来,这回让我好好招呼招呼你。我替你行一令如何?”还未等陆星说话,她就对杨小玉说,“陆公子要37.”

杨小玉笑嘻嘻地抽牌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半斤八两只等闲。──此人好酒量,连­干­三杯。”

座中哄然大笑,陆星摆手,“我不行了,确实是不行了。”

龙琪微笑着说:“不是不行了,是感情太浅了,人常说陆局长海量,今天怎么就不行了,摆明了是没有诚意,不愿意与我们这些铜臭商人喝酒。”

这把火一烧,吴书记赶快说:“小陆,这酒得喝,一定得喝。转型期的­干­部就要十项全能,十项达标。”

扈平见此,提了个酒瓶拿了个大杯,满满斟上,“酒满茶半,今日权当我敬你。”

陆星不能不喝了。酒刚下肚,杨小玉突然惊呼,“酒令念错了,不是刚才那个,我重念。”

陆星知道是她在捣蛋,拿过牌,“我来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连喝三杯酒,你说苦不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

念着念着他的声音低下去了,扈平凑过去接着念,“想想长征二万五,喝五杯。”

刚念完,大家都乐得前仰后合。

“喝就喝!”陆星也豁出去了,“不过,得让寒洋小姐为我倒酒。”

“成。”汪寒洋已经站在他身边,拿着高脚杯边倒酒边说,“这就对了,好好喝,这才是酒­精­考验的革命­干­部。”

她这话连站一边的侍应生也给逗笑了。陆星醉眼迷离,问道:“千山万水总是情,少喝半杯行不行?”

杨小玉大声道:“不行。”

座中哄然大笑。

陆星喝完最后一杯,丢下一句“太热了,我出去晾晾”轻飘飘地离开了,路过小方身边在他肩上掐一把,“跟我出来。”

两个来到阳台上,阳台很宽敞,摆满各种花草,高低错落,在夜­色­中疏影横斜。小方见陆星脚步飘忽,扶他坐在藤椅上,椅背上还缠着牵牛花,绿丝垂挂一直到屋顶。

陆星刚坐好就发号施令,“给我弄杯茶来。”

小方本不欲理他,想想又何必跟一个醉酒的人计较,再说他好歹也是陆薇的哥哥,便去给他端茶,正要走,陆星开口了,“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了?”小方盯着陆星,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我劝你最好不要处处留情。”陆星看来并没醉。

小方听他说得这样露骨,却也无言以对,是他自己不好,他旧库未清,新货又到,全堆在了一起,怪谁呢。他是应该先给陆薇一个彻底的交待,可现在不是时候吧?现在最好的办法是马上离开陆星,他一转身,不防扈平在他后面,“是你?”他大大地吃了一惊,马上意识到刚才与陆星的对话肯定全让扈平听到了。

“是我。”扈平淡淡的,“要茶吗?”他手里拿着两杯茶,自己喝着一杯,一杯给了小方。

小方接过茶,犹豫了,陆星刚才要茶喝,是给他还是不给他?想了一想,还是将手中的茶给了陆星。“喝吧。”

扈平一笑,“到底是一家人。”转身走了。

“你说什么?”小方跟在他后面。

“我在说一个事实。”扈平并不回头。

“你用眼睛看到,用耳朵听到的,也许并不是真的。”小方此时将这句话送还扈平。

对方并不为所动,“反正马上要结婚的那个人不是我。”

那个人是我!小方绝望地想着。想着龙琪刚才为什么突然问他最近见陆薇了没有?

他没见她。对,他大概有八九天没见到她了,以前她几乎每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连她买了什么牌子的手纸都要跟他大肆地叨叨一番,这次太奇怪了,而且上官说她是跟一位男人走了,跟谁走了?会出事吗?而她跟人走了,他不说赶快急着去找,反而在这里喝酒说笑,他对得起她吗?可是如果让他离开,他是无论如何也挪不动脚步的,他的磁场在这里,就算万有引力,也­干­涉不了他的向心作用。

他完了,他早在见到龙琪那一刻就已经在她的手掌之中了。

他隔着窗向里望去,只见吴书记正在跟何苏琳合唱一曲《相思风雨中》,龙琪呢?她跟扈平坐在一起,叽叽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说着还相视一笑,聊得挺热乎,刘雪花这时端上一盆汤,龙琪拿过拿过侍应生手中的勺亲自为扈平舀了一碗,扈平笑着谢过,也为她舀了一碗,两人来来去去一往一返投桃报李,眉宇间竟然有种心意相通的默契。这令小方突然想起黑妞的一句话:“……我隐约听人说,元大人的丈夫在认识她之前,就认识了安师傅,他们俩好像有点什么……”──那个元大人的丈夫不就是扈平吗?如果那个故事真的是他们大家的前生,那扈平与龙琪难道也是缘定三生?他们看上去似乎更相衬,扈平不光有钱,而且容貌俊秀,气质高贵,与龙琪的傲龙琪的冷龙琪的酷一脉相承。

那我呢?

小方站在外面,已经呆了,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局外人了,就像这一刻一般,已经是站在窗外看别人的故事了。

里边仍然很热闹,他在与不在,一点都不影响大家的兴致,只见杨小玉又叫出一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座中个子最高的人喝一杯酒。”

扈平个子最高,他微笑着接过侍应生手中的白酒,却被龙琪用香槟换过。──她怕他喝多,她就这么关心他?

小方心里发苦。

一直坐着的汪寒洋把乔烟眉替下,代她掌牌,乔烟眉临走叫了“19”号,汪寒洋笑道:“日出江花红胜火,祝君生意更红火。──成功的经商者喝一杯。”

扈平将一杯红艳艳的葡萄酒递给龙琪,两人同时一饮而尽,吴书记带领众人一齐鼓掌。

多么和谐热烈的场面,根本就没有他小方什么事。

杨小玉又在行令了,她说道:“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难开也得开,唱支歌并罚酒一杯。”

何苏琳放音乐去了,优美的曲子传出来竟是《爱如潮水》,杨小玉挽起袖子唱得声情并茂,唱到中间,她又将话筒给了吴书记,吴书记又给了扈平,扈平唱了几句,传给龙琪……他们多快活啊,他们是一个圈子的人。小方的心开始发麻了。──下午,他以为他跟龙琪已经心照不宣,已经达成某种默契,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曾为“零”,可那是在没有人的时候,而当这个世界的尘渣泛起,一切约定俗成的东西显现时,他们的脚下原来尚有千山万水而那又是难以逾越的沟壑纵横。

“怎么站在个风口里。”不知什么时候,刘雪花笑吟吟地站在他身边,手中还端着一碗汤,“进去吧,秋天的风虽温软,却也带着一股寒气,俗话说秋风杀百草,一不小心就会着凉,又刚喝了酒。来,喝碗汤,我专门为你熬的,本来这汤得熬10个小时,听说你晚上也要来,急赶的,可能味道差点,但不影响营养。”

话是亲切的,汤是温暖的,小方的眼泪差点落下来。──有人关心的滋味,真好!尤其是在这一刻。

刘雪花看着小方接过汤碗,欣慰地笑了,轻轻地说:“熬一锅好汤有时不光要材料好,更要有耐心,把握火候,文火慢炖,小火慢煨,让其渐渐出味,营养融合……急不得的。”

这话说的,好像已经不是煮汤了。小方端着汤碗的手不由一抖──这人不像是个普通的女人,这话也不似普通闲话。难道她是在“点化”于我吗?

他看着刘雪花,对方眉目清扬,已宛然不似那个有点神经质的刘雪花。──女人到底可以变出多少花样?小方看着她跟自己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人的一生,就是在熬一锅汤……至于熬成什么样子,全在于自己。”

小方有点儿明白了。

刘雪花又说:“龙总让你完了后,去她办公室一趟。”

“做什么?”

“这你该去问她。”

刘雪花去了,小方送着她的背影,他其实早就看出她并不光是个有点神经质热情过度的中年­妇­女,她的心里,有一口深藏不露的井。只不过是因为她的阅历,所以,她把自己藏起来,不给人看到。真正的聪明,是藏着的。这叫智慧。

正如金钱,不是贴在墙上当装饰,而是深藏于保险柜中。

《千机变》第九天 作者:金英

(一)

扈平看了看表,已经零点过半,不知这时候龙琪找他还有什么事?他换下沾满烟酒气的衣服,套了一件休闲衫,用冷水敷了敷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颇为满意。他本不是个太注重外表的人,但在很多场合被人行注目礼还被人尤其是女人称为帅哥,不,现在已经升格为帅爷(一则年龄,一则有钱)后,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本身的魅力,开始有了自己专门的发型师和形象设计师,让他的身材、容貌和气质得以和谐的统一再加上金钱的烘托,他的魅力随之散发到极致。

他曾经是个农民,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以为他是农民,在国外,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常以为他是中国爱新觉罗氏最后的贵族。有人说,一夜之间可以产生一个亿万富翁,但两代也造就不了一个贵族。这话错,扈平不就是在短短时间内麻雀变凤凰的吗?

这个世界是有奇迹出现的。

例如当初他找到龙琪时,心里有一万个放心不下,凭良心说,他确实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但一个女人能把一件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很危险的事做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没底。经过这几天,他信了,她的镇定自若遇事不乱以及她的口才,她若无其事地布套撒下草蛇灰线然后慢慢请君入瓮收网捕鱼,丝毫不着痕迹却事半功倍。这一手恐怕不是一天练就的。

他也开始明白游自力为什么在失信于天下后冒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来找她了,他信对了。她确实有能力。这似乎已经与爱情无关。

爱情!

爱情在关键时刻能解决什么问题?

爱情倒是可以让人生死相随,但有些事,死就解决问题了吗?

人在很多的时候,怕的不是死,而是如何活着。

死太简单了,闭眼闭嘴闭心全身器官全关闭,没事了。但人只要睁开眼,所想的事就太多了。要吃要喝要穿要拉要撒,这不够,还要出人头地风光无限。其实人的一条命跟狼和兔子没什么区别,一缕阳光一室空气一口水一箪食一件衣,足够了,是谁搞出那么事来,要这个要那个?可既然已经搞出来了,就没理由别人有自己没有啊?那就只好去争去抢去偷喽……其实这又跟动物一样了,狼吃了羊才会不至于饿死,才有机会生存下去,人也一样,或者比狼还狠,不光要生存,更要将别人的据有己有,自己才会更多,更风光,比如最得意的是皇帝老子,他拥有天下,皇帝老子的前身就是强盗,只不过这个强盗比一般小毛贼要气派,正所谓窃国者诸侯窃钩者盗。

能想通这一点,问题就出来了──抢不过别人怎么办?

去死嘛!

敢死,看上去是很勇敢的表现,其实却是最无能的一种法子。因为这些人不敢面对现实,他们害怕了,胆怯了,退缩了,最后­干­脆从人生的舞台上消失不见了。于是失败成了定局,伤害成了永远。

这有什么用呢?

所以一定要活下去,要面对,要解决,要努力,最后跟命运要回自己该得到的。──天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上天是不会亏待努力过的人。

而以上的这一切,已经不是爱情可以给予的了。──你可以爱一个,但你无法让你爱的人具备某种能力。换个说法就是你爱的人在你关键的时候未必帮得上你。而能帮你的人又会是什么人?

也许不是你爱的更不是爱你的,但对方就是愿意也有能力帮你。

绕了一整个大圈子,扈平终于弄明白龙琪和游自力之间的关系了,他找她并不是因为他爱她或她爱他,而是因为她确实能帮他,说难听点儿,在弱­肉­强食的现实中,龙琪是一个颇具强盗气质的人,她不光可以抢得过别人,而且还可以抢得更多更好更体面。所以她成功。

道理说到根子上就很刺耳,本来这个世上真话就是最难听也最可怕的话,要不人们怎么会谎话连篇?互相哄来哄去?

总之,扈平算是想明白了,也不再想着硬把龙琪跟游自力往一块儿扯了。但小方呢?他跟龙琪似乎真有点儿那个,然而他却有婚约在身。

可那又怎么样?照样可以抢,龙王爷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不过……夺人之爱好像不太好,但好像也没什么,想一想,如果天下所有的动植物都会开口说话,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天地法庭,所有的动植物都将开口控诉人类丑陋的暴行──虐杀动物,食其­肉­衣其皮;砍伐植物,烧其枝­干­毁其根,总之一句话:恃强欺弱、杀生害命、罪行累累、罪证确凿、磬竹难书、十恶不赦!但人类为什么一直逍遥法外?不过就是因为动植物口不能言加之智力低下,不欺负它们欺负谁?

这样一来,哪个人不是罪人?谁没有吃过猪­肉­?谁没有采摘过花草?谁还敢说自己善良?省省吧!全是假的!

反正是这样一种状况,抢一抢似乎也没什么?或者这么说吧,爱情是一种神器,能者得之,不能者失之!

但……龙琪怎么想呢?

扈平一边动着自己的小心眼儿,一边来到龙琪的办公室。他是一个有过曲折传奇经历的人,所以他的思维自是与从不同。但他就像《­射­雕英雄传》中的老毒物欧阳峰,虽然错练了九­阴­真经,但最终能修成天下顶尖高手,他也是,不论释、道、儒还是野狐禅,最终殊途同归,把世事给想通了!

龙琪却不在办公室,汪寒洋告诉他改地方了,龙总去了空中花园。扈平听得一喜,他喜欢空中花园,尤其是晚上,月下观花更美,就算是再心烦的人,也会平静下来。他去了空中花园,小方也在,扈平远远看到他俩的隐隐绰绰身影沉浸在暗香浮动之中,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出现是不是有点儿多余?他并非一个不知趣的人,正想着退下,龙琪已经发现了他,他只好走过去。整个花园就他们三人,龙琪沉默着,而扈平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半夜三更把他叫来做什么,惟有竖起耳朵凝神睇听。

隔了一会儿,龙琪问小方,“你是不是也收到庄美容的结婚喜帖了?”

原来是这事,这与我没关系啊!扈平想。

小方说:“我收到了,不过……”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就我所知,他一直暗恋上官文华。”

“我找你俩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她这一说,不光扈平,连小方也一脸纳闷──就为了个庄美容?至于吗?虽然他有嫌疑在身,但此时并非主要矛盾。

龙琪却不光不顾地一直说下去:“庄美容为什么要娶江萍艳?这与他的经历有关。当初程淑惠奉子成婚,庄竞之也的确是发誓要爱她到底,但这种热情并没维持多久,因为人们的风言风语,也因为他本人的大男子主义,他开始觉得不甘心,而且是很不甘心,他觉得他吃亏吃大了,于是,美容出世不久,两人就分居了,一直到死。”

小方脸上现出一种莫名的惊讶,扈平倒是事不关己,只当听一个故事。

龙琪又说:“程淑惠曾经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挽回,甚至包括后来用她给她留下的全部遗产帮庄竞之创业,但可惜,她的一番苦心最终的结果是让丈夫更有能力去花心,更有理由不再亲近她。她就这样被她丈夫风­干­枯萎。”她看着小方,“这些你知道吗?”

小方摇头。想起他与乔烟眉一唱一和地揭穿庄美容的罪行时的得意。

“如果说程淑惠杀了庄竞之,那庄竞之早就从­精­神从心灵上否定了程淑惠并把她活活埋葬了。”龙琪的声音清泠泠的,就像寒风凛凛的冬天冰块在撞击,让人心里不由打颤。

小方纳闷,他还没结婚,有些事他尚不明白。

“庄竞之不是个坏人,为人随和,仗义疏财。我也曾就他的婚姻问过他,他则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一个男人小时候因为救落水儿童成了英雄,长大后他爱上了一个地主的女儿,当时他正预备入党,领导就找他谈话,说你若娶了那个女人,你的一切政治生命就全完了,可他还是娶了那个女人。于是他成了那个时代的落伍者,可同时也成了很多人心中的英雄。庄竞之说那人也是他心中的英雄。但庄竞之又说,他作不了这种英雄,他注定是个俗男子。扈平,你也是个男人,你以为如何?”龙琪把问题又抛给扈平。

扈平一头雾水,而小方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龙琪会提起这个话题,他此时尚不明白龙琪这一番话其实都是对他一个人说的,等他明白的时候,他真的是哭也哭不出来。

龙琪说:“还是言归正传,庄美容到底为什么要娶一个与他差距很大而且带一个孩子的女人?因为他想作一个英雄。”

“不!”小方反对,“这就算一个英雄吗?我以为……”

龙琪说打断他的话说:“英雄是什么?英雄就是──在真相永无人知的情况下不违背良心尽力而为。好了,今天不早了,大家休息吧。”

这就散了?就为了个这?

小方则感到莫明其妙,他迟迟疑疑地说:“我真的很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

“会吗?”小方感到龙琪越来越深不可测了。他问扈平,“你明白吗?”

扈平耸了耸肩,“我也不明白,但我­干­吗一定要明白?也许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他比小方要想得开。

两人就要走下楼梯时,龙琪说:“等等──”

叫谁呢?两人同时停住脚步,眼中都有几分期待。

“扈兄弟,你来一下。”

叫得是扈平,小方失望得很,可是转念一想,扈平明天就要走了,龙琪一定有事要跟他商量。扈平则是有点惊奇,为什么是我?

“很安静啊。”龙琪感叹。

是啊,很安静,整个城市沉浸在睡眠之中,只有那街灯,闪闪烁烁,还有满天的星辰,明明灭灭……

扈平突然间感觉,自己的心也很安静,他看着龙琪在夜­色­中美丽的脸,不知道自己明天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她。

他拉起她的手──她看着他。

“请你跳个舞。”

龙琪笑了,“没有音乐。”

“这么温柔的风声,不是好音乐吗?”秋风从耳边掠过,轻轻软软,还着花香,还有草虫的呢喃,这一刻,真是能让人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龙琪点点头,“对不起,这段时间,我都没空照顾你……”

“这么客气?不用吧?除非想跟我绝交。”扈平将右手搭在她腰上,“喜欢华尔兹还是探戈?”

龙琪微笑,“想不到你会得挺多,是不是有好多女朋友?”

“哪里,没有,真的没有。喂,看好脚下……”扈平说着,将怀里的女士往出一送,“这个舞姿怎么样?还可以吧?”

“喂,你真的没有女朋友?不会吧?”龙琪随着对方的节奏起舞,她来自能歌善舞的新疆,自然舞步婆娑。

“真的,我舍不得花钱。”扈平悄悄地。

龙琪笑了,“看不出你这么小器,这种钱都不舍得花。”

“不是小器,只是不想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说实在的,有的女人就像吸血鬼──”

“你说什么?”龙琪为对方这个比喻提出抗议。

“当然,你例外,所以……”扈平盯着龙琪,“我想我是不是找一个有钱又能­干­的女人……就像,你一样……”

龙琪看着对方幽深的双眸,他的手很热,他的表情很生动,她沉默了一会儿,“找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否则你会很辛苦。过一辈子不容易呢。”

“开玩笑的,别介意。你说像我这般的容貌,不知有多少女人肯为我花钱呢!”扈平微笑。

龙琪也笑一笑,换了话题,“平常有什么爱好?喜欢看电影吗?”

她岔开话题。

扈平想一想,“也偶尔看一看。”

“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

“你呢?”

“我比较喜欢看恐怖片。”

扈平笑了,“这么巧?我也是。”

“我看过很多恐怖片,我都觉得不害怕,反而感觉有点故弄玄虚,只有一次,那是个什么片子我忘了,看完后,几晚上都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血淋淋的场面……”

扈平看着她,原来这家伙也会害怕,“那你怎么办?”

“好办,睁开眼睛睡喽。”

扈平不由笑了,“能睡得着吗?”

“这个问题该去问鱼,鱼就是睁眼睡的。”

扈平大笑,这个回答挺有趣。他看着她,她这个人其实挺有趣,往往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冒出一种幽默感。她从远处收回视线,看着扈平。

“我们自己,马上就要上演一部恐怖片了。”

扈平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舞步也停滞了,他看着她,“我可不可以不离开?这个时候,我应该留在你身边。”

“那你认为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送小乔走?”

确实没人。扈平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留在你……这里。”

龙琪摇头。

“那你答应我,自己一定要小心……”扈平眼中的关切如海浪一样层层翻涌,“其实,我……”他举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龙琪觉得扈平今天好怪,他一向是跟自己直言不讳的。

扈平叹了口气,“迟了,真的,有些事就是这样,迟了一步,误过一生。”

龙琪看着扈平,这个家伙到底怎么了,说话这么玄?

“不用伤感,真的,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她安慰他。

他摇头,“我不是为这个……”

停顿一下后,他突然轻轻地说:“我可不可抱抱你?”

龙琪愣了一下,点点头。她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多愁善感,心里颇为感动。

他深深地看着她,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她。

风停了,星光淡淡的,只有花香弥漫,这个世界好安静啊。

“我真愿意这一刻永远……”他说。又说,“很高兴上天指引着我来认识你,从见你的第一秒开始。”

龙琪心里一动,若有所思。

扈平突然松开她,“哦,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说过,有好多恐怖片都是故弄玄虚,如果真的很可怕,大不了睁开眼睛喽……”

但愿吧,扈平看着她,她在微笑,可她的眼中却有一种凄凉,为什么?

“对了,你刚才给说的那个庄美容要结婚什么的,到底有什么用意?”

“其实,那番话,我不是说给你听的。”龙琪说。

噢?扈平不解,既然不是说给我听,那就是给小方听喽,可为什么呢?

“该懂的人,他会懂的。”龙琪意味深长地。

扈平一头雾水。

杨小玉和乔烟眉在空中花园的另一端。

“明天真的要走吗?”

乔烟眉点头,“我们认识几天?”

“差不多十天吧。”杨小玉倚栏而立,神情有些萧条。

“我会想你的。真的,小玉,你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掉的人。”

杨小玉笑了笑,“好听话就不用说了,我们龙老板说,凡是好听话,都是无聊又无用的。她喜欢直截了当。我也是。”

乔烟眉微笑,“我发觉你无论在什么场合,对龙琪都是念念不忘。其实──”

她想了想,“我很想知道你跟她的真正关系。”

杨小玉不屑地撇撇嘴,“你不会也怀疑我是同­性­恋吧。”

“你当然不是。我是医生,这点毛病当然瞒不过我。再说了,一个想开丽春院连锁店养鸭子的人,怎么会是同­性­恋?可是,从一开头,你就有意无意地跟人说你是同­性­恋。为什么?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想玷污龙琪的名声。可偏偏又是你,在竭力维护她的名声。这倒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杨小玉看着乔烟眉。乔烟眉也盯着她。

“其实,你是专门来杀龙琪的,你处心积虑潜伏在她身边就是为了这个。”

杨小玉沉默了很久,“是的。”

“你是硕士本科生,而且,念的是金融专业?”

“是的。”

“你们家是新疆人?回人?”

“是的。”杨小玉统统承认。

“为什么?”

杨小玉叹了口气,“你真的很聪明,也许是太聪明了一点。”

“这就是你今晚约我来要告诉我说的吗?”

杨小玉摇摇头。

乔烟眉继续,“其实,不是我聪明,是你有时表现得太明显。第一,你怕鬼。因为你有宗教信仰,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地狱有天堂。所以你怕。而我们汉人是什么也不信的,准确点说,是除了眼前的那点利益,什么也不信。不信,就不怕。”

乔烟眉停顿了一下,“其二,就在今天下午,那个女人被杀,方队长说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但他只告诉了龙琪,而龙琪则说,方队长什么也没跟她说。我跟扈平都不相信她的话,只有你坚信不疑,为什么?因为──”

“因为你们是汉人。”杨小玉接过话头,“你们一肚皮的­阴­谋诡计,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不肯相信小方对龙王什么都没说。我不是汉人,我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我当然相信龙王的话是真的。乔烟眉,你动脑筋想一想,小方他窝儿也没挪,现场尸体都没见到,他怎么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他是神探,不是神仙。”

乔烟眉苦笑,“是的,后来我也想通了,这其实是小方不想让我担心而使出的权宜之计。可我当初就是不相信他跟龙琪什么也没说。扈平也不信。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汉人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你不是汉人,你掩饰不了。你单纯,龙琪也是。”

杨小玉笑一笑,“其实你也可以的。”

“可以什么?”

“可以跟我们一样单纯。”杨小玉看着对方,意味深长地,“心理简单一点,会快乐很多。”

乔烟眉摇头,“迟了。”

“为什么?”

“你看我今年有多大?”

“你是指年龄吗?大概二十四五吧?”

“不,应该是五千多岁。”

“美坏你呢,你还万岁呢。”

“真的,爷爷当年给我讲《二十四史》时说,中国人,这里特指我们汉人,一出生就有个几千岁。”乔烟眉叹了口气,“我们身上背负着层出不穷的世俗规范与道德束缚。石缝里长出的树,是扭曲的。单纯的后果是死路一条。”

──生在一个过于古老的民族,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别为自己找借口,辛亥革命以后的新文化运动不是已经给你们洗了大脑了?”

“算了吧。”乔烟眉落寞地说,“辛亥革命距今不足一百年,一百年的共和之‘药’,如何能解五千年的封建余‘毒’?夜太长了,这一缸酱,太粘稠了……”

“所以我说嘛──”杨小玉突然笑了,“你们的男人被你们这种太监文化从­精­神到灵魂全给阉割了。一个个卑躬屈苟且偷安毫无个­性­,而且心理­阴­暗歹毒龌龊,整体变态,所以你们琢磨出个葵花宝典。别说,纵观整个地球,这玩意儿也只有你们汉人才能想出来。你们需要。”

乔烟眉苦笑。尽管一直以来她们斗嘴一直都是她赢,但杨小玉的口才见识,她从未敢小觑过。她不光人聪明,更是个外来者,所谓旁观者清。

杨小玉继续,“你们的孔夫子有一句话: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实你们上下五千年的运行过程中,除了女人,就是小人。至于真正男人,是不存在的。”

乔烟眉则继续苦笑。有些事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像杨小玉那样彻底明白。只缘身在此山中。

“所以──”杨小玉笑意闪动,“你以后要嫁人,千万不要嫁给你们汉人。我们少数民族的男人除了骠悍威猛,更不讲什么从一而终,更讨厌忠贞烈女那一套,所以你想嫁几次就嫁几次,夜夜换新郎都可以,只要你不嫌累。”

说着说着,她的口风就变了,乔烟眉又气又笑,“你个讨厌鬼!”

杨小玉洋洋一笑,然后轻轻搭住对方的肩,“我讨厌?难道,你不需要?你真的不想……你那天说龙琪­阴­阳失调,我看你才是呢。”

乔烟眉脸红了。

杨小玉继续,“如果你真的想都不想,那你,也跟你们的男人一样,被阉割了。你不是要男女平等吗?现在给你权利了,你却不会用了,这才是最悲哀的。你说呢?”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庄严肃穆。

乔烟眉不语,呆呆地看着花架上的那个漂亮盆景。那盆景中的那棵被扭曲的小树,现在即便是栽入泥土中,大概也不会长成栋梁之材了吧?

“小玉,你那天说我心里有病,就是说的这个?”乔烟眉明白了,杨小玉今天是专门来给她治“病”的。

“是,有一个死结,打在你心里。所以,你不快乐。我希望你能解开它,从此拥有快乐。小乔,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给不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惟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

“你能控制自己,不就行了吗?”

乔烟眉摇了摇头,她不是一个古板的人,或者,她更是个判逆的人。但她摇头。

“­干­吗摇头?”

“小玉,你知道吗?我们以前的女人被男人拉一下手就要以刀断臂,当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女人不再砍胳膊了,可,那把刀还在,只是如今它的档次上去了,改行修补Chu女膜了。它还在……无处不在!”

杨小玉听着,从骨子里渗透出一种森寒……有些事她的确不明白,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没有让她的心灵遭到如此的“污染荼毒”。

“而且,它幽灵般­阴­毒的刀锋,始终是用来修理和阉割女人的……从人格到灵魂。”

乔烟眉深深地叹息。

“所以,你们汉族女人更可怜,男人变态,你们跟着扭曲。从心灵到人格。”杨小玉说。

乔烟眉点头,尽管宪法规定男女平等。然而,法律这个外科大夫,终究是解不了深藏于人心深处的蛊毒。

当我们小时候被父母告知:你是女孩子,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时,我们已经在被那把刀修理并阉割着了,那颗心,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禁锢重重、变态扭曲……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我们并不自知。“

“不会吧,你们现在的女人不是挺开放吗?动不动就这个这个……”

乔烟眉苦笑,中国人一向就这样,喜欢走极端,从这一边甩向另一边,但,“一丝不挂的尊严,绝不是尊严。放纵也绝不是真正的平等。这只能陷落得更彻底,让男人更有了卑视的理由。”

“但是,小乔,请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要去管周围的一切。”

月如弯钩,清辉似水,杨小玉在花丛中,花朦胧,人朦胧。

乔烟眉叹息了一声。

秋风起了,夜露轻寒,霜结草木,花影凄迷……

“­干­吗哀声叹气?你不就是死了一个丈夫……就是再死几个又有什么,你照样可以谈着恋爱一嫁再嫁。你还是你呀。”

杨小玉终于直接点题了。这才是她今晚想要对乔烟眉说的话。

乔烟眉自己当然也明白,杨小玉显然对她的事很了解,知道她丈夫死了,所以在分别的前一刻特意来“点化”她,想破了她的心障,要她不必抱残守缺,快乐地生活。可是……有些包袱,不是想放得下就放得下的。

“我想爱,也得有人愿意让我爱;我想嫁,也得有人乐意娶。这不是学生高考也不是农民种地,下到辛苦就有收获。男婚女嫁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小玉,当别的所有人都把我看成是麻雀的时候,我自认为是孔雀,不光是可笑的,更是可怕的。”

“你中毒太深了……乔,希望你能为自己解毒。”

乔烟眉叹息,“这种毒,不光在我身上,这个俗世到处弥漫着这种蛊毒……我刚才说了,那把刀还在,它无处不在!它杀人不见血。”

杨小玉看着她,发觉自己一个晚上全白说了,但她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她继续:“一见钟情,两心相悦,心花怒放,舒徐繁衍,浪漫无际,永开不败。这应该是上天给人最大的赐福,也是纯净不污染的心之本然。真主赐福给所有善良的人,你也一样。”

还真让杨小玉说对了,在前方的路上,的确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等着乔烟眉……然而,乔烟眉叹息……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其实,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没有”珍惜,而是你想珍惜却又“不敢”去珍惜,眼睁睁地看着“缘”到“分”去,“命”来“运”走,这才是最惨痛的。

上天不是没给你,它给了,但你不敢要。

看见了面包,却要饿死。

──什么叫眼睁睁?这就叫眼睁睁。

睁着一双眼,看到人世最大的伤心。

小方带着无数的疑问去睡了。他没有回队里,因为太晚了,汪寒洋将他安排在员工宿舍1206,跟龙琪只有一墙之隔。──她有意还是无意?这也让小方想了好半天。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喝了点儿酒,他一沾枕头就着了,或者那褥子太香了些,招惹得他的梦也香甜了许多。然而美梦刚作到第一集,就听得隔壁有压抑的沉闷的叫喊声,是龙琪?她怎么了?他警觉地跳起来,冲到1208室门口。

开门的是龙欢,他小脸苍白,一脸醒犹未醒的样子,“进来坐吧。”他打了个哈欠。

见他没事,龙琪又是跟他在一起,小方放心了,说:“不早了,你休息吧。”

“进来吧,我妈没在,她给烟眉阿姨准备行李去了。就我一个,正想找人聊聊呢。”

小方听说,有点失望地松了口气,跟龙欢进了龙琪的宿舍。他这是第二次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有那瓶玫瑰,已经开始流露出一丝败象。小方看着那玫瑰,心里涌上一种甜蜜,她居然还没扔掉!可马上又被一种酸苦代替──也许是她忘了扔!刚这样一想,甜蜜又占了上风──就算她忘了,也会有人替她扔,她留着,说明什么?

小方就样反反复复地想着,把自己的一颗心在冰水炭火中交替冷暖着。没有人让他如此折磨自己,是他自己愿意的。如果说感情是一种瘟疫,那这种瘟疫的特殊­性­在于,它不是被动传染,而是当事人主动去感染。而且往往是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这就叫无药可救。

“坐吧,方叔叔,我有事要问你。”

小方坐下,龙欢既有事要问,那也肯定不是小事,这小家伙­精­得出油。

龙欢问:“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

小方吃了一惊,“你见过?”

龙欢犹疑,“也许……”

自打记事起,龙欢就揣了一肚子的心事,比起同龄的小孩子,他的生活水平自然是高高在上优越无比,但论起他心里的感受,却是沉到地底痛苦无比。

当他每一次和舅舅家的孩子吵架对方让他滚蛋时,他感到的是无助加无奈的失落;当他看着别人的爸妈手牵手来接自己的孩子时,虽然他们坐的是自行车,他坐的是豪华车,他感到是则是绝望和伤心,他更愿意易地而处,跟自己的爸妈甜蜜而亲热地回到属于自己的家永远住在一起。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虽然小,他也知道这个要求对于他的父母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别人的父母的也吵架,甚至打架,他的父母不会,不光不会,彼此还很客气,就像一对淡如水的朋友,没有利害关系自然也就没有矛盾冲突,当然也就不会有风雨过后的晴天。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好”的,只要一回到那个家,就可以嗅到那种彻头彻尾的、从骨子里散了出来无可救药的,冷漠。

他们之间就是一种冷漠,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没有波浪也就了无生气。

他们的婚姻早就完了,但为什么还在维持着?

这就是龙欢想不通的地方,想不通就越要想,他是小孩,十万个为什么里这是他第一要问的,可惜这个答案没人会给他,只有他自己找。

但他找不到,他毕竟太小,人世的好多隐微曲折不是他一个10岁小孩可以洞悉的。但他却闻到一股味儿,一股腐烂的味儿,而且这种味儿已经蔓延到了他身上。──龙欢突然从某一天的某一刻开始,尖锐地察觉到了爸爸对他的厌恶,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恨!恨不得让他死的那种恨。

前年元旦,妈妈带他去宝宝影楼拍了一套宝贝写真集,照片出来后,特别地美,他满心欢喜地特意挑了几张最好的带回家送给爸爸,但等他第二次去,竟然发现自己的照片碎成了一条条,而且是用刀子给割破的,其中的每一个刀口都带着刻骨的怨毒与仇恨。

为什么?

那天是个正午,阳光暖暖地洒下来,但龙欢感受到的却是一股寒气,也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成熟了,因为他过早地嗅到了来自成|人世界的­阴­损毒辣的杀气。

但为什么?

我不是他的儿子吗?

龙欢亲眼看到爸爸为自己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还有他亲手做的贺卡,上面还情意绵绵地写着:给我的宝贝。

难道我不是他的宝贝?他的宝贝另有其人?

可那个宝贝就是叫欢欢,我也是欢欢,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爸爸的爱是真的,那假的那一个是什么?

难道我是假的?我是谁?

龙欢不由地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深深的疑问。尤其是两年前游自力的出现,让他害怕,因为他突然觉得,他似乎更像是游自力的儿子而不是文室的儿子。

他害怕这种想法,如今的言情剧泛滥,他在电视上看过不少关于“私生子”之类敏感的情节,可是他不相信这会出现在他身上,他的妈妈不应该是“那种”女人。于是他从心里否定了那个叔叔想约见妈妈的要求。但两年来他一直在想,那个叔叔到底是妈妈的什么人?如果他们真的有点什么,那我是不是害了我的……真正的爸爸?

两年来他一直在想着,却又不敢去问妈妈。因为他的祸闯大了,他看到那个叔叔满身是血地走了。

这一切像雾一样,后来爸爸死了,后来公安局人找到他──故事的结局将会如何?他不知道,他觉得害怕。特别是刚才,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披着一件惨白的睡衣在一条长长的楼廊上游荡着,突然,停电了,四周黑漆漆的,无声无息,他举着一支蜡烛,蜡烛的光很微弱,弱到他只能看到他自己的手,至于前面是什么后面是什么,他都无法知晓,只感到楼廊好长好长,长到走也走不完,他很累、很困也很怕……

这时,背后出现了一只手,这只手虚飘飘的,像地狱闪烁不定的鬼火,那火在推他,他身不由己地就到了楼梯边,那只手用力了,他一个踉跄跌下长长的楼梯。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居然看到──爸爸的脸……

不,不是这样的,一种尖锐的痛楚弥漫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又被抱起来了,被抚摸着,被安慰着,送进浴室,浴池的水很暖很温柔很舒服……他心里高兴了,但,又有人在推他,在摁住他的头,他渐渐地沉入水底……

救我啊!

他拚命地抬起头,看到爸爸的脸就在水面上,爸爸在笑,五官都笑得有点儿变形……

妈妈进来了,她拿着枪,枪口对准爸爸,只见火光一闪,爸爸的脑袋开花,脑浆和鲜血四下溅开……

龙欢陷入一片黏黏糊糊的黄与深深浅浅的红之中……

他感觉自己是清醒的,但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他挣扎、呼喊,这是梦?这不是梦?潜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平日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的事终于清晰再现──他好几次从楼梯上掉下来,又好几次食物中毒,还有好几次在浴池差点溺毙──那都是真的,他一直以为是闹鬼,他愿意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如果真的有鬼就好了,一切都好了,爸爸还是好爸爸,妈妈也不会有事。可是……妈妈却一再不准他跟爸爸单独在一起,甚至勒令他没事不许回家,难道,妈妈知道点儿什么?就因为她知道,所以爸爸死在她的酒店?

不!

龙欢捂住脸,如果那样,他岂不是连妈妈也没有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

他痛苦地喊着,这时听到有人敲门,方叔叔出现在门口。

然后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问:“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小方莫名地看着这个孩子,觉得他很灵秀,简直就像一株吸天地之­精­华的灵芝,但可惜,灵芝只是一种菌类而非顶天立地的乔木。所以龙欢有时看上去有点过于敏感也过于脆弱。此时他不知他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一定附着着一段不为人所知的隐秘。他无意于探秘,但若不探究根底,这个孩子的心灵恐怕永远难以得到解脱。

“你想问叔叔什么呢?说出来,说出来会好些的。”他说。他又说,“这世上没有鬼,但有的人比鬼还可怕。”

龙欢被后一句话给击中了,打了个寒颤。

小方见他犹有顾虑,便假装站起来,“要了你先睡吧,我们改天聊。”

“不。”龙欢的这一嗓子喊得有些凄厉。

小方坐下。──没办法,这年头,对谁也得动点儿心眼。

“我告诉你,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龙欢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时空颠倒,反反复复幽幽暗暗曲曲折折,最后终于小方听明白了。他对文室的案子也又有了一点新了解。

“不要紧,一切都会过去的,而且,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小方说着,天光开始大亮了。

“我想回我家看看。”龙欢说。

小方心里一动,是啊,那个家一直是由文室一个人驻守着,他应该去那里面好好探个究竟,文室那晚为什么全急急忙忙地赶往酒店?这个问题一直找不到答案,或许答案就在家里的某一个地方潜伏着。

“好,我带你去。”小方说。

小方不知道,他这一去,不光启动了这桩命案的阀门,还差点让他万劫不复。

乔烟眉一早就起来了,她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这只是短暂的小别,不久她还会回来,回来时这里更美更繁荣了;但或者,她是回来了,这里却已经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没有人能预测将来。

因为不能预测,所以现有的一切就显得弥足珍贵。

乔烟眉在庭院里漫步,她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在心里,不论怎么说,在这里的几天,是她一生中永远最难以忘却的。

仲秋的天气多美啊!虽然花木已呈衰败之势,但那舒扬的花瓣衬着高旷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在凉爽的风中显出一份别样的艳丽──淡极始知花更艳!而且花香更浓、更酽、更缠绵,各种芬芳融合交错,酝酿出酒般的沉醉……

如果可能,乔烟眉真的愿意就此醉倒在这里,但不行,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

她的行李已经准备好,扈平的车已经发动,就等她出发了,她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或者连扈平也不知道,他们将要来临的,又会是什么?

乔烟眉上了车,汪寒洋送她,她居然一言不发,只握着她的手,就在车开动的那一刻,轻轻地道:“谢谢你。”

谢什么呢?

乔烟眉不知道,但也毋须问,她们之间已谈不上谁谢谁了。

车开了,乔烟眉回过头,远远看见龙琪和何苏琳出现在酒店的台阶上。

再见了,或者,是永别了。

对于小方,这是一次亢奋之旅。

他将要到的地方,是龙琪的家,他在里边能发现什么,很可能会决定文室一案的最终结果,也决定的他对龙琪的最后判决。

他把车停在大门口。

龙欢拿钥匙把大门打开后说道:“叔叔,不如你先进去吧,我想在院子里待一会儿。”

这话让小方有那么一点点的惭愧,其实两人都心如明镜,知道彼此来这里是­干­什么来了,以龙欢的智商,他早就知道该有这一举,所以此时,他主动地避开了。──有些事还是避开些好,免得大家尴尬。

小方接过龙欢递过来的房门钥匙,进了这座豪华的宅邸。

龙欢独自坐在花坛上,花坛很大,花木开得还很茂盛,清晨空气澄鲜,花香清冽得让人沉醉,也许是昨晚一直没睡好,龙欢有点困,初日轻辉,照得人暖暖的,他歪在花坛上迷糊过去。这时,花丛中伸出一只手,捂住龙欢的脸,仅一秒,龙欢睡得更沉。

小方从玻璃上看到龙欢困得东倒西歪,本想抱他进来,又转念一想,算了,让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

就在他刚转过身,龙欢被拖进花丛中,小方似乎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但一阵清风掠过,满院花木婆娑摇动,馨香四溢。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太多疑。

龙欢被拖走,他的帽子落在地上,在风中滚动……

小方的眼里是一派的豪华景象。

这座房子是两层楼的别墅,大概有3000平米,客厅宽敞阔大,正面墙上嵌着大屏幕彩电,摆放得错落有致的家具­色­泽暗红,整个大厅的格调高贵、沉稳、凝重。小方四下浏览了一下,发现典雅的真皮沙发上扔着一件咖啡­色­的长风衣,看样子似乎是不经意地随手抛在那里,衣带还垂在地毯上。小方拿起风衣,瞧其款式是件女式风衣,如果不出意外,这衣服应该是龙琪的。他心里一动,她回来过?什么时候?一张纸片从口袋边搭拉着,他抽出来一看,是加油站的发票,日期是11月1日,就是案发当天。

那天她回来过!

回来之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结果她连衣服也没带就走了,然后文室匆匆跟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方抬头,沙发的旁边就是衣架,衣架上全是男人的衣服,西服、夹克还有警服,很显然,龙琪很少回来,连鞋柜上的拖鞋也只有一双,这就更能证明这一点。

小方把风衣轻轻地放在放在沙发上,又四处看了看,一楼是客厅、浴室、厨房和两间客房。厨房­干­­干­净净,浴室里放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地上扔着一双拖鞋。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他上了二楼,二楼是卧室。

二楼共8个房间,一个小客厅、一个书房,剩下的就是家里人的卧室。小方顺着走廊到了最里边,左手第一个家一看就是宝宝房,淡蓝­色­的壁纸上撒满娇黄|­色­的太阳、月亮和星星,那日月星辰还长着眉眼儿,笑眯眯的,颇可爱;毛绒绒的玩具狗熊、兔子、猫咪、小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仿佛在作游戏,风吹进来,风铃在丁冬、丁冬作响。看得出,这个小家是用心去布置过的,文室是爱孩子的,但他的儿子却恰恰死在他的手里。

那他的心情会如何?

会恨!

恨谁?别人,还是他自己?

在正面的墙上,小方看到了龙欢提到过的那个漂亮的贺卡,贺卡上是一只慈爱的大浣熊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浣熊,亲情融融,浣熊们的身边还有一行字:给我的宝贝欢欢!

宝贝!

──这是文室满腔父爱的惟一发泄吗?

龙欢的房间对面,像是龙琪的卧室,里边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支床,名牌床垫上甚至连床单也没有,还落满厚厚的灰尘。窗台上也落满厚厚的灰尘。这里的主人许久都没回来过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打算回来。

唉……

小方站在这里,好不迷茫。

龙琪的隔壁房间空着,再过来是书房,书房里没什么书,两个气派的落地书架显得空落落的,小方拿起其中的一本书翻了翻,却是侦察纪要什么的,另外还有一些讲远红外­射­线之类的科技读物,想不到文室还有这般爱好。

书房隔壁就是文室的房间,这人看来极端自爱,房间里极尽豪华之能事,高档的真皮沙发、高档的红木硬床、高档的纯毛地毯,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床边的一个硕大的保险柜。

小方将目光定在保险柜上。

怎么样?

开,还是不开?

开,他没有搜查证,是不符合司法程序的;不开,他又很不甘心。

──用不道德的手段达到最高的道德标准。这句话浮上心头。

小方为自己找到了理论根据。这保险柜当然要开。

小方蹲下,拿出根细铁丝捅了捅,保险柜门无声地开了。这是他的绝活,不论多么刁钻古怪的锁在他手里也会迎刃而解,上官文华曾开玩笑说,咱们方队要是当了小偷,那做警察的可有得忙了。

保险柜分上下两格,倒也不见什么金银细软,只是上边一格放着一个小瓶,造型优美,一看就价格不菲。小方拿在手上,竟是香水,从英文商标看,应该是一个国际著名品牌。奇怪,文室­干­吗把香水放在保险柜中?他拧开盖,一股清新雅淡的香味暗暗浮动,一瞬间便弥漫了整个空间。小方抽了抽鼻子,好熟悉的味道,好像在哪儿闻过?

挨着香水瓶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铁盒。小方将铁盒打开,里边竟是一叠存折,存折旁还有一个小包包,白粉?

小方心里一惊。他撕开小包,辨认了一下,觉得好像是致幻剂一类的毒品。文室吸毒?不,从尸检报告看,他从没有过吸毒的纪录,那他要它何用?算了先别管这。小方将那堆存折倒出来,只见一个很小的塑料袋从中骨碌碌地掉在地上,他弯腰拣起,再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塑料袋里竟是两颗牙齿,两颗成年人的牙齿,上面沾着血迹,只是血迹已­干­,呈现深褐­色­,显然是年代久远……

这又是谁的牙齿?为什么会存在保险柜里?这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文室做事,真的很诡异。

小方想了想,将那装牙齿的小塑料袋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中。然后一心一意地把叠存折大概算了一下。从1989年到现在7年间,存款总额为450万人民币。

450万!

天哪!小方大大地吃了一惊,他自己也是个警察,他一辈子就算不吃不喝将工资全攒下来也不够这个数儿的零头。文室又怎么会这么有钱?

当然,龙琪是个富商。

这是惟一的解释。

可……小方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这个文室给他的意外太多了,令他一时难以捕捉到某种真相。

保险柜的第二格塞着一团衣物,莫名其妙!从颜­色­、质地、款式上看,似乎是女人的衣服。谁的?龙琪的?不会,绝对不会,这衣服纯然不是龙王爷的风格。再说他们夫妻各有各的卧室,还有就是……把衣服放在保险柜里也太有违常情了。那……如果不是龙琪的……就是别的女人的。嗯,有戏。

小方拉出那团衣服,抖开,是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和粉红­色­的内衣,怎么这衣服有点眼熟,他的一颗心猛然往下沉,急忙翻看衣领,果然上面有两点没洗­干­净的果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惊地盯着那套连衣裙,脑袋“轰”一下炸开,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

他站起来时,手机从他衣袋中滑落。

(二)

杨小玉一大早送走就去找龙欢,昨天周末,龙欢想见妈妈,下午放学后自己来了,龙琪当时不在,杨小玉就陪他玩了半天,晚上也说不回去了,跟姥爷舅舅打了电话说就在酒店睡了。这小家伙平常与杨小玉颇为投缘,两人挺玩得来,他还拜杨小玉为师央她教了他一套拳法,练得像模像样的。昨晚睡前杨小玉还给他上了一课小擒拿。

可现在他人呢?

杨小玉去了空中花园又去了员工健身房还去了后院的秋千架这些龙欢平常最喜欢的地方,但没有,那儿的人都说没见他。

去哪儿了?

还是前台值班经理告诉她,龙欢一早就跟刑警队的方队长出去了。这杨小玉就放心了,还有比小方这个保镖更得力的吗?

杨小玉去了餐厅,虽然她常跟乔烟眉顶嘴,但对方的话她不得不听,她已经开始少吃­肉­多吃菜了,她要了一盘蔬菜,要了一碗粥,正要举筷子,龙琪也来了。

“吃点儿什么?”

龙琪没回答,问,“见龙欢了吗?”

“听说是跟方队长出去?”

龙琪点了点头,“先来杯茶。”

“昨晚没睡?”杨小玉问。瞧那眼圈还是黑的。

“你怎么也不去送送小乔?”龙琪问。

“你不知道,我跟她聊了一个晚上。告诉她要解放思想,门户放开,美男帅哥,兼收并蓄。”杨小玉把一根青菜送到口中。

龙琪摇了摇头,她这个秘书越来越没个正经,喝完茶站起身来。

“喂,你什么也不吃?”

“我还是回去吧,我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儿。”龙琪皱眉。

“那也得吃饭呢!”杨小玉叫过刘雪花让给龙琪上点儿她最喜欢的小馒头,一转身,人早不在了。她哼了一声,“我看是害上相思病了。”

刘雪花一听话中有缝儿,忙凑上去说:“那好啊,那就对了,我看那方队长人挺好的,样貌英俊,人又老实,又有本事……

“你说什么?”杨小玉突然警觉地盯她,像一条备战的蛇。──这种话是随便乱说的吗?

“放心,我知道分寸,我会害她?我的意思是快刀斩乱麻把这事马上给解决了,她得有个丈夫。听见昨天早晨那个女人骂的那话了吗?多难听哪。”刘雪花一脸的焦躁,满心的关切出自至诚,她说,“女人不比男人,老板再厉害也脱不了这个俗套。你想文室这会儿要是没死,那女人还会这么骂她?小玉,你还年轻,人世间有很多的蹊跷你还没领会到。告诉你吧,可怕着呢。你是她最贴心的人,你好劝劝她,这种事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菜抢到篮中­肉­烂到锅里,只争朝夕。”

杨小玉听着听着笑了,“老刘同志,你不要用你的观点来衡量我们的老板,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她才在不乎有没有丈夫呢。”

刘雪花眼一瞪,将体会半生的人情事故都流露出来,“她不在乎别人在乎──”

杨小玉闻言一怔,对呀,这个世上又不是你一个人活着,有些事不是你想开就行了。

“可小方他有未婚妻,这对咱还正应了一句话:久旱逢甘雨,两滴;洞房花烛夜,隔壁。”

刘雪花又气又笑,“你看你这孩子,说话总那么刻薄。这不你也说了是未婚妻,未婚嘛。”

“是未婚,可小方跟陆薇已经整整7年了,你不能当它没发生过,如果小方真的将这一笔抹煞,这种无情无义的家伙咱们还要他作什么?”杨小玉看着刘雪花,给她分析利弊。

“倒也是,不过我总觉得老板跟他更合适。”

“为什么?”见对方说得如此笃定,杨小玉好奇起来。

“咱们老板­性­子烈,一向是宁折不弯,又是当头儿当惯了的,只有别人听她的,没有个她听别人的,若找一个年龄比她大比她更能­干­的,准拧。”

这般见识才是真知灼见。杨小玉频频点头。龙琪的脾气她最了解。纯粹就是强盗转世。

“再说方队长,那是个孤儿,从小没人疼少人爱,所以会有恋母情节,老板比他大几岁,正好。我发觉他脾气挺好。”

杨小玉笑了,这娘们儿居然跟弗洛伊德不谋而合。

“你怎么知道他是孤儿?”

“他跟我说的。”

“哦?他亲口说的?”杨小玉心思疾转──这个小方,­干­吗跟刘雪花说这些,或者,他正是想通过刘雪花向龙琪传达一点什么吧?哦,这小子,纯粹一漏勺,浑身是眼儿。

“你想他没什么亲人,就不会有人出来反对这桩亲事。这又是一大好处。”刘雪花眼珠疾转,她不会放弃的,她已经看到她们的老板心在动,“所以我得想个法子,好好筹划筹划。”

杨小玉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笑了,她以前有点看不惯这位资深美女,觉得她行事夸张好显能爱炫耀,对人的那种热情总有些虚,现在她才觉得在对方咋咋呼呼的表面下,其实是一颗真挚而纯朴的心。

“这么想作媒?­干­脆给我找一个算了。”她开玩笑。

“你?”刘雪花看着杨小玉,“你的不用找,你的已经在你心里。”

杨小玉闻言吃惊,原来,她一直低估了刘雪花。

是的,她的爱已经在她心里,但这是个秘密。

陆薇!小方的心向十八层地狱急速下坠。

这衣服是陆薇的,是他上次去上海出差买给她的,也是他买给她的惟一的一套衣服,因而她珍爱无比,有次吃葡萄衣领上溅了两滴果汁她都难过了好几天,所以尽管如今有点秋凉,她依然把它穿在身上。

天哪,怎么会?

难道那天带走陆薇的就是文室?可是……以陆薇的个­性­,她怎么会心甘情愿跟他走呢?

对,致幻剂,这个该死的东西一定给她吃了迷惑心智的致幻剂,把她带到这里,他又怕她跑了,于是把她的衣服给锁进保险箱。后来龙琪无意中回来,文室去追龙琪,陆薇清醒后穿了文室的衣服……文室的内衣整整齐齐地码在床头……想到这里,小方的心都快要炸裂了,他好恨哪,他死也想不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这个卑鄙的文室,就算他不死,他小方也一定要杀死他。

这个王八蛋太该死了,简直有一百条必死的理由,他还一直在找凶手谋取杀他的动机,这还用找吗?小方突然觉得自己比谁都有理由杀文室。

可是现在最重要的找到陆薇,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会去哪里?

龙琪刚走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她拿起话筒,“喂?哪位?龙欢?什么?你在哪儿?你也不知道?”

那边龙欢的声音被另一个人代替,“龙女士,你的儿子在我的手里,别,不用准备钱,知道你有钱,我们不是叫花子,不缺钱,那点钱你留着和你儿子一起慢慢花吧,如果他还能回去的话。当然,这一切取决于你。你知道我要什么──”

龙琪拿着话筒僵住了。

“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跟我装傻?你难道不知道我想要谁?那听好了,我要──乔烟眉!”

对方挂了电话,龙琪依然保持着握电话的姿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几分钟后,她才醒悟过来──龙欢被人绑架了!致命的危险终于以如此一种面貌来了。

可是怎么会?

她也曾经设想过,但她以为这个可能­性­不大。龙欢是个孩子,他没有理由掺合到一群成年人的致命游戏中。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周末她特意让龙欢住到酒店,住到她的身边,她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可还是出事了,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不是跟小方在一起吗?难道……

小方想到一个地方,陆薇一定在那里。

他要见她,他想见她,自他们认识7年来,这是第一次她让他如此痛彻心肺病地想着、念着、记挂着。

他从来也不觉得陆薇会出事,因为她有个高高在上的爹,更有个威风凛凛的哥哥,作为一个女人,她受着太多的世俗保护。她周围的人对她除了奉承就是巴结,那份能拧出水来的阿谀,有时不免让小方隐隐有些反感。特别是陆薇与陆星一起出现的时候,这种感觉不知不觉地就会涌上心头。

──他们兄妹有的,他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

人生在世,有种东西是上天给的。不服气也没有用。比如李泽楷,一生下来就是阔佬;比如查尔斯,一生下来就是皇储。在起人生的起跑点上已经赢了。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运气好吗?我们有时都不免这么想。

所以在这一点上,小方与陆薇始终有层隔膜。记得前年,他们抓住一个据说是著名诗人的杀人嫌疑犯,他本是一个农村来的穷大学生,妻子是一位市领导的女儿,两人有一个看上去很美满的家,可是他却把她杀了。当时令很多人不解,小方在审问时问他的作案动机,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感情,是有阶级­性­的。”

小方听得一愣……

那人又说:“有人天生就是收礼的,有人天生就是送礼的。也许,收礼的对送礼的毫无感觉,但送礼的对收礼的绝对没有好感觉……”

小方看着对方,在那一刹那,他心里的某个敏感部位被那句话给打穿了。

──曹雪芹出身贵族,所以他写了《红楼梦》;老舍是北京平民,所以他写了《骆驼祥子》;路遥是农民子弟,所以他写了《平凡的世界》。

人的感情,与自己所处的那个阶层,息息相关。不管是爱的,或是恨的。

为什么古时候的人结婚讲门当户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接受一个人,首先要从心理上认同。

小方有时候就对陆薇很难认同。比如她的牙颐指气使、她的花钱如流水……当然,这些她都不是故意的。也正因为不是故意的,所以更有一种骄人与逼人的优越气焰。尤其是陆星,那份文温儒雅之下的跋扈与骄矜,实在叫人反感。虽然龙琪有时也很跋扈,但小方觉得这两者是不同的,龙琪靠的是自己的能耐,陆星却多半是依仗自己的出身。

有些能耐是让人服气的,有些能耐是让人不服气的。

但这些,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到陆薇。对她,他是有责任的。

小方快步走下楼梯,冲出房门,脚踩过龙欢落在院中的帽子一—一刹那间他也有一种不详之感掠过心头,可此时他的心已被陆薇占据,他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她又该多痛苦!

龙欢的帽子被小方踩过,又被风吹的打了个滚,落叶在其上盘旋不去,二楼房间内,他的手机正在狂响……

杨小玉吃完饭走进办公室,见龙琪呆呆地僵着,像一尊冰雕,眼中弥漫着彻头彻尾的绝望!

“怎么了?”

“龙欢!”

好一会儿,龙琪才吐出两个字。

“他怎么了?”杨小玉倒抽了口冷气。一种不祥马上袭击到她。

“他回不来了。”龙琪说。

“他不是跟小方走了吗?”

龙琪摇头。

“你别急,咱们现在只有找到方队长才能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小方的手机没人接,电话打到单位,他还没去。

杨小玉心里那种恐惧鬼影一样蓦然间膨胀直至无穷大──

小方推开卧室的门,陆薇果然在。在床上,躺着。

这套房子是局里分给他的,也是他准备结婚用的,但他很少回来,平常工作忙,为图方便就一直住在单位宿舍,倒是陆薇一有空就来,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滴地打扮和修饰着这个小家。这里的沙发、床、电视、窗帘等等都是她亲手挑选的,她在这里投注了她最大的热情,这种热情甚至比给生她养她的那个娘家还多。所以小方一想到她出事后可能去的地方,就想到了这里。──陆薇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物质的、灵魂的。

小方轻柔地坐在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可即使是再温暖的怀抱,又怎么能弥合曾经的伤害。可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他只能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小方的心里这时除了歉疚和痛楚和对陆薇的怜惜,还有对自己的恨,他快恨死了自己了,他怎么可以让她出这种事!

所谓“白龙鱼服”,就算是龙,披上鱼鳞就是鱼,很容易给钓钩伤着。这一点,他没想到。恐怕陆薇自己也想不到。她身边的笑脸太多了。

“对不起!”

是啊,他太对不起她了。

陆薇除了有点娇气外,应该说是个很可爱的姑娘,7年前还是高中生的她暑假去北京旅游,认识了正在警官大学上学的小方,于此便开始了她甜蜜的爱情之旅。她追着他,可以说是缠着他,叫他陪她逛街,陪她看电影,陪她去郊外旅游,起初,小方有点烦,后来慢慢地,觉得这姑娘蛮不错的,心肠好,热心,尤其是她对他的那份关心,就像一个……小母亲,虽然她的年龄没有他大。而且跟她在一起特别轻松、特别快乐。毕业分配时,他就顺着她的要求来到这个市,他们的关系似乎也就“定型”了。小方是刑警,工作很忙,有时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一面,陆薇对此从无怨言。

陆薇对他的这种深情,让刑警队的小伙子们羡慕,他们的女朋友可没陆薇这么通情达理。

就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出这种事?而他,还是一个堂堂的刑警队长。

他对她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现在就去登记,等我的这个案子结束了,咱们就举行婚礼,你不是喜欢热闹吗?咱们就请好多客人,把你以前所有的同事统统请来,还有你爸爸的同事,你哥哥的同事,我的同事,咱们找一家很大的酒店,摆上一百桌酒席。你不是喜欢婚纱吗?你一直说上海的衣服好,咱们明天就去上海,我现在就去订机票……”

小方喃喃自语般地说着、说着,眼泪落下来,他明白龙琪昨晚为什么对他和扈平说那番话了,她实际上的听众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小方,扈平只是她为了避嫌特意叫来作陪的。──11月1日她回过家,她见到过陆薇,昨晚陆星给她的那张照片让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大概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作了一个决定。于是她很隐晦地为他提起庄美容的婚事,希望他能作出一个“合适”的选择。

她是女人,所以她知道陆薇这时最需要的是什么。

小方终于明白了她的用心,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跟陆薇结婚!

责任也好,补偿也好,要给陆薇疗伤,也只有这副狗皮膏药了。他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欠了债,就得还。

“我们婚后,去海南好吗?不,咱们的大海也不比海南的差,我们去西北,你不是喜欢敦煌的沙漠吗?我们那里搭一个帐篷,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咱们还要去草原,看那里碧草万顷的壮美风光,听说晚上那里的星星特别美,像风铃一样,能发出清脆的声音,我陪你看好吗?”

唉!这都是龙琪和游自力曾经拥有过的,小方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拷贝出来,他的心底,与龙琪有关的才是他难以割舍的……这种情况下的承诺,是不是真的?但不论真假,他都已经决定了,他要娶陆薇了。

“我去找他。”杨小玉披上外衣,就要出门,电话铃响了,正是小方,“你在哪里?什么?你要结婚?跟谁?啊?是我听错还是你疯了?你知不知道……”

杨小玉手中的话筒被龙琪拿了过去,她听着他在那边说:“我要结婚了,马上,我先带她去领结婚证,然后……”

她明白了,她已经知道小方一大早带着龙欢去了哪里,甚至连后来发生的事她也明白了。

这个结果应该说跟她预料中的一样。

“祝贺你。”她说。

现在,她只能说这个了。

杨小玉则在一边张大嘴巴半天都合不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龙欢被绑架,小方这时突然要结婚,龙琪居然说:祝贺你。

祝贺什么?

有什么好祝贺的吗?

这都是什么好事吗?

“对了,龙欢呢?他……”小方突然想起他把龙欢一个人丢在那儿了。

“哦,他没事,他让龙言接走了。”

小方在那边舒了口气,“那再见。”

“再见。”

杨小玉直盯盯地看着龙琪放下电话,“你为什么要瞒着小方?”

龙琪解释说:“小方结婚是他的事,龙欢被绑架是我们的事,各人的事各人解决。”

杨小玉听得更糊涂了。她和他今天以前还好像是一家人,现在呢?

沧海桑田,年华暗换,那都是需要时间渐渐折损消耗以改天换日的,哪有这么快就面目全非的!

妈的!

“可龙欢是小方给弄丢的!!”杨小玉用力强调。

“到了秋天,就算没风,树叶也会掉的。”龙琪在说一个事实。

“不怨风,那怨树!”

“为什么出了事非要心怀埋怨?”

“那你说怎么办?”

小方听到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安详,真的就像一个老朋友在祝福。这让他的心里一阵刺痛──她怎么可以这样?莫非,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或者,这就是龙琪。花春天开,秋天谢,是规律;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叫分寸。

懂分寸的人,至少能给自己留下一点尊严。

有些东西,不是靠努力就能得到的。努力得过火,是不可以的。

所以,她就算真的在意也没有用。

那她在不在意又如何?小方的心没来由地又一阵地刺痛。

“你在给谁打电话?”陆薇站在他身后。她脸上的表情,就像给人从背后突然打了一闷棍,只是一种尚处在猝不及防的麻木懵懂状态,而真正的痛,还远远未来。

小方看着她不堪一击的样子,赶快放下电话,赶快说:“一个朋友。”

“真的是一个朋友?”

“一个好朋友。”

“真的仅仅是一个好朋友?”陆薇又问。女人是敏感的。

小方沉吟片刻,“是的,我跟她仅仅是好朋友──”

好朋友──是的,今生今世,他跟龙琪也只能是好朋友了。他刚才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她,就是想逼自己下定决心,不再反悔,一心一意地跟陆薇结婚,他再也不能对不起眼前这个姑娘了。

可是,陆薇说:“如果真的是一个朋友,那你为什么会这么痛苦?这么难过?又这么伤心?你不像是在跟一个朋友说话,而像是在跟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生离死别。”

她的一句话就道破了玄机。

小方吃惊地看着她,她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变得像一块玻璃,一块被敲碎的玻璃,透明而尖锐。原来,她并不像他想像中那么大而化之,她也是很敏感的,尤其是在这种关头。他边想着,边艰难地说着:“那个人,她的确是我的朋友,我要结婚了,我得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朋友,让她们提前准备贺礼,你说呢?”

陆薇无言。她还能说什么,跟小方结婚是她一生孜孜以求的,梦想旋踵成真,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她还用说什么吗?就算这事会有人痛苦,那个人也不会是她。所以她无需多言。

“你哥他,其实已经把喜帖印好了,我都看过了,我们不是一直想要结婚吗?你不高兴?”小方没话找话。他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陆薇在叽里呱啦,如果她不开口,实在没有多少话好讲。

“那,我回家了,我回去准备一下。”陆薇说。

“我陪你。”

“你有空吗?”平常他总是没空的。

“当然有。绝对有。”这一刻他有了。

陆薇笑了,很牵强的。

“走吧!”小方牵起陆薇的手,这只手,他要牵一生一世了。

“小方,他要结婚?你没有什么要表示的?”杨小玉实在是不明白,她得刚才她还和刘雪花商量着如何把小方“抢”到手。

龙琪说:“有,让苏琳准备一份贺礼。”

“还有呢?”杨小玉充满期待。

龙琪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竞争去做新娘的伴娘。”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我们说点别的,比如龙欢。”

“那──对呀,”杨小玉的心思马上就跟着转过来了,救龙欢才是当务之急,“那还等什么?我赶快去把小乔追回来。”她站起来。顺便,她将龙欢的照片轻轻地不着痕迹地反扣在桌子上。这个东西这时只能让人伤心。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大大咧咧,她是很细心的一个秘书。

“你真的打算叫她回来?你真的这么想吗?”龙琪坐得纹丝不动。她看到了杨小玉的那个小动作,却装作没有看见。

“你就当是权宜之计好了。”

“不行!”龙琪断然拒绝。

杨小玉沉默片刻,“其实我也觉得不合适。”

“是,烟眉是个姑娘家,落到他们手里会出什么事,你应该很清楚。龙欢只是个小男孩,应该……”

“应该什么?你不会还抱有侥幸吧?他也许……会死的!”杨小玉说得很直接。

“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龙琪的表情很冷静。

“他是个孩子,你惟一的孩子!”

惟一!被称为惟一的东西总是最容易失去的。

“如果他真的是我亲生的……可他偏偏不是,他只是上天寄放在我这里的一个珍贵礼物,上天希望假我之手给他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我却没有能力给他,反而是给了他一个最刻薄的待遇,而现在,上天又让我来决定他的生死……我有这个权利吗?”龙琪慢慢地说。说得很安详。

杨小玉开始明白她的意思了……龙欢是不可以出事的,乔烟眉也是绝对不可以交出去的,那就只有……她感到心惊,但她依然听她说下去。──果然……

“我用我自己把龙欢换回来。”

杨小玉死死地盯着龙琪,“这就是你的办法?”

“那你说一个更好的出来!”

杨小玉说不出来。办公室里一片宁静,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

过了好一阵子,“我可以替你去。”她说。

龙琪摇头,“都到了这一步,难道你还看不明白?”

“明白什么?”杨小玉的确不明白。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杨小玉略一思索,“你是说……”

“他们其实要的,就是我的命。乔烟眉只是一个幌子。可以说,自从她来到这里,她就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杨小玉这下明白了,龙琪现在就是一棵树,树倒猢狲散。而伐树的板斧,就是龙欢被绑架。

这时只听龙琪说:“但愿烟眉他们这会儿已经走远了。”

烟眉他们并没走多远,他们现在市中心医院里。

乔烟眉说想看看街景,她自来了这个城市也没好好逛逛,这次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或者再也回不来。扈平听她说的这么伤情,于是就答应了。他们在市里转了两圈,乔烟眉还在路边的冷饮店买了两只冰淇淋。

“那是小孩子吃的。”扈平边为她付钱边说。倒是贵了点儿,一个30块钱。

“冰淇淋谁都可以吃的,又不是小孩子的专利,你是心疼那点钱吧。”乔烟眉撇撇嘴。

“放心吧,我的钱够你吃到下下下下辈子,只不过,钱是我的,命是你的,乔小姐,现在天凉了,吃了生冷东西会肚子痛的。你是女人,又是医生,不会不明白吧。”扈平从乔烟眉手中拿过冰淇淋顺手扔到一旁的垃圾桶中,为她拉开车门,“请。”

乔烟眉的脸红了一下,看不出这家伙还很细心很体贴。不过也细心体贴得过了点儿。嗯,肯定是不知骗过多少良家­妇­女,所以总结出一堆“护花”经验。

扈平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禁摇了摇头,这姑娘,太敏感也太聪明。古人有云:庸人厚福。她如此伶俐一定不是很快乐。

扈平想了想,先叹了一口气,“小乔,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聪明了点儿,当然这也不怪你。可是呢,你终究是个女人,女人是给男人疼的,你就不能装得笨一点?”

乔烟眉笑了,“我发觉你们男人对女人,就跟政府对百姓,常常用一种愚民政策来欺瞒哄骗,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小鸟依人……等等。”

扈平有此得意地,“不好吗?这乃是男人第一美德──怜香惜玉!”

“这还美德?这纯属势利眼!不,应该说纯属好­色­!!”

“这话怎么说?”扈平无端被扣了一顶大帽子。

“你听嘛,香玉香玉,自然是美女,那言下之意,不美的女人自然是得不到怜也得不到惜了。就像那秦香莲,年轻时估计就不是什么‘香玉’,所以人到中年就更惨了,不光得不到怜惜,还差点让韩祺给砍了脑袋。要是女人都被陈世美这种男人‘疼’上一半次,我估计这辈子彻底玩完了。”

扈平苦笑,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那陈世美是极个别的,好男人多的是。”

“好男人?在哪儿呢?说一个出来听听。”乔烟眉马上将了一军。

是啊,在哪儿呢?

扈平想了半天,还真想不出一个来,“算了,我说不过你,咱们还是商量一下去哪里吧。”

“哪还用商量,我有你这个男人心疼着,还用得着动脑筋?你作主吧。”

扈平苦笑,女人就是不能得罪,“你说一个最想去的地方,哪里都行。”

“真的?”乔烟眉问,想了想说,“其实我最想过的是田园生活,有几间茅草屋,院落里种满各式可以入药的花木──牡丹、芍药、蔷薇、月季、凤仙、玉簪、天南星、草金铃、百、何首乌、通草、木莲、忍冬、木芙蓉、紫荆、丁香、紫参、黄莲、豆蔻、杜若……等等,要有一道清清的溪水从花间穿过,屋后最好是一个大大的山坡,栽满各种药用果树,除桃李杏梅山楂外,还有月桂、银杏、安石榴、木兰、降真香、厚朴、杜仲、合欢、女贞、冬青、五加、石南以及桑、柳、桦、梧、柘、楮等等,每到春暖花开,那真是……”

让她这么一说,扈平也满心向往起来,“你们家是不是就这样子?”

应该是这样吧,否则怎么会熏陶出乔烟眉那份与众不同的韵味?扈平想。

“差不多吧。”乔烟眉脸­色­突然间黯淡下来,“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中医,自然经营得很有些规模,园子里一年四季花木葱茏,药香弥漫……”

“那你,为什么出来呢?”扈平试探着问──那么美丽的地方,谁会舍得,除非有特殊原因。其实,他对乔烟眉其人早就心存好奇,很想知道她这两年来到底经历过什么,现在总算给他逮着一个突破口。

乔烟眉沉默了一下,“如果我不出来,那个美丽的地方就会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为什么呢?”扈平问。

“如果你想逮兔子,就一定要想办法把兔子赶出草丛。他们就是想让我离开家乡,因为我们乔家一向治病救人,声名远播,连文革时期都没有人上门找麻烦,听爷爷说,清康熙大帝封我们家为‘布衣贵人’,早年间县太爷下车伊始,都要先去我们家拜访。可是──”

可是她这次的对头太可怕了。

“为了不再连累别的人,你就出来了?”

“与其相濡以沫,何如相忘于江湖。”

要苦,也是自己一个人苦,又怎么可以把祸事延续到家里?

扈平看着她清丽的容颜,不忍心再刺探什么了,“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你理想中的百草园,就算不比你原来的家强,也不会差到哪里。”

乔烟眉苦笑,“谢谢你,不过──”

不过十年树木,偌大一个百草园,不是说建就能建起来的。扈平明白。

“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头我带你去世界各地移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财大气粗。

乔烟眉摇头,“对此我深信不疑,我想你一定能建成一个非常美丽的百草园。可是,我现在用不着了。”

“怎么?”扈平不解。

“我没有行医资格──”

“为什么?”

刚问完,扈平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弱智,这还用问,她救了个被通缉的大毒枭。

“学校因为游自力的事开除了你?”

乔烟眉摇头,“没有这么直接,中国人整人从来都不会这么坦白直露,他们往往会给出你一个机会……”

扈平看着对方。他知道,接下来的故事,一定很苦涩、很憋屈、很愤怒。

乔烟眉却没有直接说事,她说:“你听过一个故事好吗,这个故事的标题叫《三国轶事》。说的是,有天,曹­操­刘备诸葛亮乘飞机去旅行,突然,飞机出了故障,诸葛亮便提议说:我问问题大家答,答对者有一个降落伞。提议被全体通过。诸葛亮首先问刘备:天上有几个太阳?刘备答:一个。于是刘备得一降落伞。诸葛亮又问孙权:天上有几个月亮?孙权答:一个。孙权也得一降落伞。最后轮到曹­操­,诸葛亮问:天上有多少星星?­操­不能答,于是曹­操­跳了下去──没带降落伞。幸好他命大,落在大海里。他日,四人又同时出游,飞机又坏了,刘、孙、曹只得再接受亮的提问。先问刘备:昔日武王伐纣,大战于何地?答曰:牧野。亮再问孙权:牧野之战参战士卒几何?答曰:甲士四万五千人。再问­操­:士卒都为谁战?­操­不能答,于是又凌空跳下……这回他掉在一块石头上!”

这本是个笑话,可谁又能笑得出来。

中国人的用心就是这样的──想要你死,却不会让你直接去死,因为这是不善良的,不善良的事是不能公开做的。所以,他们会给你很多机会……死亡的机会。

──整你,整死你,还要你没话说。像曹孟德,一样问问题,人家答出来了,他没有。

他死了,怪谁呢?

“我因为给游自力敷药,误了毕业考试,学校准予补考,却让我考心理学和社会经济学,这根本就不是我的专业,我考了个不及格……拿不到文凭,并免予国家统一分配。”

尽管乔烟眉说的很平淡,但扈平心里却像被火烫了一下──拿不到文凭,就意味着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意味着没饭吃,没饭吃就会饿死……

他终于明白乔烟眉一再重复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最原始的含义。

一人一言就可­操­纵你未来的生死祸福。专制就是用这种形式表达的,要你死,而且整得你无话可说。

“他娘的。”扈平愤愤。

“你不用为我难受,我能想得开。”乔烟眉倒反过来安慰扈平。

是,她能想开。她想不开又怎么样,她只能想开。

“你放心,我会让你重新得到行医资格。”扈平发誓。他有钱,钱能通神。

但是,“不用了,我已经不想再作医生了。”

“为什么?你不是个好医生吗?”

“对,就因为我是个好医生。”

她是个好医生,可她的医术到最后只能用来──杀人以自卫。这是与医德背道而驰的。

有此前科,她还能再作一个医生吗?当她拿起那根沾着血腥的银针时,她还能心安理得地去救人吗?

命运,就是这么对她的,可她这个命,是自己选的。

扈平心悸,却不知说什么好。──这个世界上,还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可以给她一个百草园,却给不了她初为医生之时的良好心态。

“可是,这没人知道的。除了你。只要你……”他说。

乔烟眉轻轻地打断他,“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这是医家的行业准则。”

扈平无言。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就算真相永无人知,但天知、地知、自知。规矩就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

“那你当初,在遇见游自力那时,你是怎么想的?”他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

“那还用想吗?我是医生,他是病人。”

事情就这么简单。没有为什么,花开了,自然会香。

可是这种人,往往是最受世俗伤害的人。为什么?

扈平暗暗哀叹。

乔烟眉看了他一眼,“算了,你也别瞎想了,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还是只管专心开车吧,我的安全可全你手里了。”

扈平笑了,“放心吧你,我考的可是国际驾照。”

“吹牛,驾照还有国际通用的吗?”

扈平笑了,聪明的乔烟眉也有不懂的事情,他正要解释什么,忽然从拐弯处出来一个女孩子,他急忙刹车,但已经迟了。

走在街上,陆薇轻轻甩脱小方的手,小方又抓住她,“怎么,害羞啊,我们都要结婚了。”

陆薇摇摇头,“不是害羞,只是因为我等这一刻等的太久,所以有点不敢相信。”

小方的那份惭愧便如星星之火,平日,陆薇对他的要求很少,就说有一年情人节,她告诉小方自己想要一朵玫瑰,可是小方那天正好执勤,居然给忘了,等半夜回到宿舍,他床上放着一盒陆薇送给他的巧克力和贺卡,他才突然想起来答应陆薇的事,可是那会儿花店早就关门了。第二天他给她打电话道歉,她却说:“什么玫瑰啊,我早忘了。”

她是不想让他内疚。

这事让他们队的小王知道后说,“方队,我要是你,早把陆薇娶回家了。”

但他没有。

想起这些点点滴滴,小方心里涌上一种暖流,其实,结婚过一辈子,不一定非要有爱情。陆薇相貌美丽,­性­格活泼,做妻子很合格。他这样安慰自己。

“你放心,以后我会天天陪着你,那天你哥也跟我谈过了,说我们结婚后他会给我重找一个单位,工作轻闲自在,我呢,就有好多空闲跟你在一起,到时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都可以。”

“真的吗?”陆薇说,“当警察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最喜欢!什么是最喜欢的?最喜欢的就是最不长久的。

小方闷闷地想着,言不由衷地说:“没结婚以前,警察是我最喜欢的;结婚后,老婆才是我最喜欢的。”

陆薇终于笑了,“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陆薇说:“还跟以前一样,我跑在你前边你追我啊。”

这算什么游戏?他们以前玩时他也曾问过她,她半开玩笑地说,“因为你从来没追过我,这个游戏呢,权当是你追我了。”

小方现在想起这话,觉得无比心酸,的确,他从来没追过她,每次都是她来找他。

“算了,我们不玩这个游戏了,以后我发誓,我每天追你如何?”

陆薇说:“那今天就当是最后一次吧。”

“好。”小方答应了。“你先走,我追你。”

他刚看得陆薇转过弯,突然又整个身体倒了回来。

杨小玉漫无目的地在屋内转来转去,一会儿摸摸书架上的书,一会儿看看窗外,拿起杯子又放下。

龙琪看着她,这是一个与平常完全不同的杨小玉,她急了。

“坐下。”

龙琪说。她一开口,就是命令。

杨小玉坐下。

“镇定。”龙琪又说。

杨小玉看着说话者。镇定了一会儿后。

“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跟小方队长商量一下,因为……”见龙琪欲开口,她作个手势止住,“不,我不是说龙欢丢了怪他,而是因为他的职业,他这时应该……”

龙琪摇头。她拿起茶盅,没水,杨小玉为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她没喝。用一种带有回忆­性­质的口气说:“你记不记得前年住在我们这里的那个法国女郎索菲。”

“记得。”杨小玉点头,因为那位女郎很漂亮。艳惊酒店。

“不过,你肯定不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听龙琪说得玄妙,又是在此时这个非常时候,杨小玉好奇心大起。她眼睛一转──难道,是某个领导的外国蜜?

龙琪却没按她想的思路说下去,她语气平淡地,“三年前,我们市著名的国企光华纺织厂倒闭,上千职工全部失业,不,应该叫下岗。”

龙琪看着杨小玉,“厂里的领导把光华厂的地皮、厂房、机器折价卖给了一家外商,得款6000万人民币。后又从省里要了一部分钱,市里又让各私企募捐了一部分,还动员全市市民捐了一点。共计1亿多人民币,准备建立一个号称超豪华的‘东方水上迪斯尼’的游乐园。请的设计师的一位德国的华裔,名叫和平。”

“有……这事?我从没听说过我们市还有个水上迪尼斯?”杨小玉一头雾水。

“后来的一个晚上,不,应该说是凌晨3点35分,龙言,我弟弟突然气急败坏地来酒店找我,说死人啦……”

“谁死了?”杨小玉眉头一跳。

“那个从法国请回来的设计师,和平。”

“龙言怎么知道?”

“和平是龙言在德国时的朋友。”

杨小玉听出一点眉目来了。

“那天夜里11点,和平给龙言打电话,说,朋友,我要走了,再见!他说,市里有几位领导以及游乐园的股东们请他到海上游玩。”

“后来呢……”

“龙言听到他口气不对,很不放心,就去了他的寓所,没找着,又去了游乐园的工地,正好,碰上一个仓皇失措的民工奔命似地逃窜出来,他看到龙言,叫道:快跑哥们儿,有人给杀了……龙言一听,觉得不对,忙揪住他问,这人原来是个退伍军人,有些胆量,镇定了一下后,对龙言说:他看到和平被人扔到工地的搅拌机中,与水泥、钢筋一起被压成了模板……”

杨小玉这时听得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龙言告诉那个民工,赶快回去装作什么事没发生。”

“那后来……”

“第二天一早,电视上的早间新闻,说从德国来的设计师,昨夜因喝酒过多,在海上失足落水……他不远万里千里迢迢从德国回到祖国,参加祖国建设,我们对此表示哀悼和惋惜……而那位民工,一大早就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得血­肉­模糊,当场气绝身亡。”

“哦?”杨小玉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多久,水上迪斯尼停建,直到现在,仍是一片废墟。”

“那后来呢?”

“没了。”

“没了,这就没了?”杨小玉不信。

“没了,真没了。如果是电视剧的话,一定是坏人被抓,好人沉冤得雪。可惜,这是现实。所以没了。”

“那,一个多亿的钱,还有那两条人命……”

“不止两条人命,听说他们的两位会计突然自杀,另还有两个从省城来的专门调查此事的记者,被市法院分别以嫖娼罪和敲诈勒索罪各判有期徒刑10年和12年。现在还在南城监狱里蹲着。”

“后来呢?”

“跟你说后来就没了嘛!”

“那……这就算了?”

“不算,你还想怎么样?”

杨小玉愣了半天,“你一开头说的那个法国女郎……她……”

“她是和平在法国认识的女朋友。和平走的第二天,她接到噩耗赶了来。就在她住进酒店的三秒钟后,有两个男子住进了她隔壁。那两人找到我,给我看了他们的介绍信,然后出示了一张搜查令,要查索菲的房间。”

“那你呢?”

“我让服务员在索菲出去后,打开她的房间。”

“你怎么可以这样?”杨小玉一脸失望。──助纣为虐!

“他们的搜查令上盖的是省公安厅的大印,并且对我说,每个公民都有什么什么的义务。那我只能履行这个义务。”龙琪说。

“他们搜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因为据我所想,和平不会跟她女朋友说什么、更不会给她留下什么。”

“为什么?”

“说到底,和平是个中国人,所以有一句话他应该记得很清。”

“什么话?”

“家丑不可外扬。”

──索菲是法国人,所以和平就算是在国内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想跟她说。也不能说。说了也没用。反而让人家……

“不过,和平把一切都给龙言说了,他是个认真的建筑设计师,从小在德国长大,有着严谨的工作作风,所以有些事他想不明白,也看不惯,从建游乐园一开始他就跟那些领导们意见相左。后来终于明白那些人的原意根本就不是为了修建什么游乐场,也终于明白自己无力回天,而且惹祸上身、危险如影随形,为防万一,就把所有的数据从电脑上拷贝下来交给龙言。”

“那龙言呢?”

“龙言为他保存了那份数据。”

“仅此而已?”

“是。因为和平走的那天晚上,最后跟龙言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他说──我的朋友,希望你能在现有的条件下,能正确使用一个公民的权利。”

“公民的权利?什么权利?见义勇为?”

“不。”龙琪摇头。

“那是什么?快说呀!!”

“是──沉默权。”

沉默权,是的,如果不保持沉默,也无非是多几块用人血浇铸的水泥模板。

杨小玉站了起来,“当真就没人管吗?”

龙琪平静地摇头,“谁去管?怎么管?一亿多人民币,就建起个废墟,那么,钱去了哪里?钱,也能让人沉默。”

“那就真的没事了?”

“两年过去了,好像也没出什么事。所以就没事了。”

杨小玉沉默了,半晌后,轻轻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找小方商量。因为他的力量在这时,是微不足道的。对吗?”

“是。”龙琪承认,“两年前和平死,龙言选择了沉默。比起和平那件事,自力的案子更可怕,你想,贩毒的利润是多少?这笔钱能让多少个人臣服卖命?既然有人现在盯上了我,那,也会盯上小方。”

“你是说,他跟我们过分接近,会有危险?”

“是这样。所以龙欢的事,不可以惊动他。我们当初找他,是为了处理游自力这件事。不要因小失大。”

“不过,他说要结婚,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时候结婚?”杨小玉纳闷。

“这正是他结婚的最好时候。”龙琪说。

“你说什么呢?”杨小玉不明白他俩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很想弄明白。

“想想,陆薇的父亲是谁?”

“陆文辉。”

“陆薇的哥哥呢?”

“陆星。”

“嗯,这样一来,小方就是陆文辉的女婿,陆星的妹夫,就算有人盯上他,也不会不给陆家几分薄面。”龙琪说。

“就为这个结婚?小方他……也这么想?”

“小方他现在的动机自然不是为了这个。这只是我的猜测。”龙琪说到这里,停住了,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冒出一句,“有些事,真的是天意。”

说完叹息一声。

“……这样,对陆薇不公平吧?摆明了利用人家。”杨小玉质疑。

“利用?”龙琪摇头,“如果有一天陆文辉东窗事发,不知有多少人会落井下石,陆薇的处境一定很难,那时,能有小方在她身边,也算是一大安慰。”

“可是如果那样,小方会受到牵连的,以后不光升迁无望,恐怕连队长也做不成,那牺牲就太大了,一辈子的前程全完了……他不会想不到这点吧?如此一来,他现在结婚简直是往火坑里跳嘛,官场一向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事再大也没用。你不去阻止他?”杨小玉眼中有探究的意味。

“婚姻以互惠为原则。做人更应该有利他­性­,不要光想自己。”龙琪说。

杨小玉看着她,良久,“不,不对,我想通一件事,陆文辉、陆文辉……对,我终于想通了──”

龙琪眼神突然一变,冷冷地盯着她:“那就烂在肚子里,不要说出来。”

“不。”杨小玉摇头,“我要说──两年前,自力被关在南城看守所,于是你跟龙言要了和平留下的那份磁盘,去威胁陆文辉,逼他给你开了个批条……原来,陆老头在这里也有一腿,看来他一向就不是什么好人。”

龙琪沉默。

“这我就放心了。”杨小玉突然间冒出这么一句。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以为……真的,我一直浮想联翩──是不是你用了美人计!”

龙琪盯着杨小玉,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杨小玉还说:“可是转念一想,像你这样的美人,也没人敢动什么念头……果然,今天终于真相大白。”

“杨小玉──”龙琪生气了。

“对不起,算我没说。”

龙琪瞪了她一眼。

“对了,小方知不知道这事?”

“他问过我。”

“但你没说。”

龙琪点头,涉及到陆薇,她当然不方便说。

“不过我想,他一定知道点什么。”

杨小玉眨了眨眼睛,“如果这样,我们岂不是更危险?陆文辉还不趁机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那年和平无辜惨死,我和龙言都很内疚,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他才28岁,风华正茂。后来又遇上自力这事,龙言对我说,姐,我们不能再沉默了。否则……”

“否则也难逃一劫。是吗?”

“是,知道的太多了,就算沉默,也无法苟且保全。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哪幢摩天大楼的一块模板。”

电话这时响了,龙琪摁了免提,“喂,哪位?”

“是我,我们是不是该谈谈条件了?”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请说吧!”

那边停了一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答应你。”

“这么爽快?”

“我现在好像只能爽快了。”

那边在笑,“好,下午你等我电话。时间地点另行通知。”

“龙欢呢?”

“放心,欢少我们会照顾得很好。”

下午!杨小玉看了看表,现在是10点10分,距离下午还有好几个小时,而这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最难熬的。

(三)

扈平赶快走下车,伸手一揽将那女朗抱在怀中,再撩开对方的长发,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如富贵牡丹般美丽的脸,甜美中自带一份平日养尊处优积累出的安定从容与活泼开朗。

他不由地怔住了──这是谁家的仙女,怎么会突然掉在他的车前?

“喂,小姐,你没事吧?”

小姐不说话,显然有事。

天哪!扈平正焦急,小方冲进他的视线,“怎么是你?”

两人都有点吃惊,“你──”

两人又同时问。

“对不起,这是我未婚妻。”小方欲从扈平怀里接管陆薇。

“什么什么?等等,她是你什么人?”扈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家伙,怎么搞的?

“我未婚妻陆薇。”小方又介绍一遍。

陆薇这个名字昨晚已经令大家如雷贯耳,扈平瞪大双眼,这时的小方面对扈平这付表情,实在感觉有点儿难堪。

扈平把人还给他,“随便你吧!”爱怎么的怎么的吧,善变的家伙。

乔烟眉这时从车上下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送人去医院哪!”

“我出来没开车。”小方说。

“从我们的车,我们撞的人当然我们负责了。”乔烟眉此时一头雾水,绕是聪明绝顶也被小方这一拳打懵了──怎么不按牌理出牌呢?

“还真让你说对了,男人的‘心疼’是靠不住的。”扈平压低声凑在乔烟眉耳边私语。

乔烟眉苦笑,“我宁愿错的是我,可我为什么偏偏说对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有些人他就是不学好。放心,我绝不会是这个样子,我倒要为天下男人重立个楷模──只疼一个!”扈平看着小方。

“希望你不是一枝独秀。”乔烟眉也看着小方。

小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因为他俩的声音正好掐在能让他听得见的高度。但他也只好装作没听见。一行人向医院出发。经过医生诊断后,大体上认为没什么大碍,只是觉得这姑娘有点儿营养不良,加上惊吓,给晕过去了。

小方舒了口气,总算放心了总算没有节外再生枝。“谢谢你!”他对扈平说。

“怎么谢?卸胳膊还是卸腿儿啊?”扈平的口气有些不太友善。

“你们这是去哪里?”小方只好换了个话题。

“想去哪里都不犯法吧阿sir,你不用管那么多吧。”扈平的话一句比一句冲。

若在平日,小方已经发威了,但今天他多少有点儿理亏,乔烟眉见状马上和稀泥,“没打算去哪儿,随便逛逛。你们去哪儿?”

她也攒着一肚子的纳闷,本来看他和龙琪的样子,似乎有点“粘上”的意思,可今天突然演了这么一出,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小方不是个朝三暮四的人,再说他就算是想结婚,也不急在这一时吧。乔烟眉的心思要比扈平细密很多。可她就算再聪明,也想不到陆薇这个公主居然会出“这种”状况,于是接下来情况就突然拐了个弯。

小方说:“我们准备去她家,商量婚礼的事。”

她──是陆薇吧!看来是的确要结婚了,扈平冷笑着问,“你就这一个未婚妻?”

小方终于不高兴了,“未婚妻还能有几个吗?”

扈平耸了耸肩。他真想不到那个美丽公主居然是小方的未婚妻,“你老丈人不是市长吗?他的女儿怎么会营养不良?笑话!就凭现在如狼似虎的吏治,哪个官员不是满脑肥肠?她会饿着?该不是故意做秀吧?奇怪,这么好的素材,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怎么没来?”

这一点小方刚才就想到了,认为她肯定是这些天遭逢变故无心吃饭所以弄成这个样子,经扈平这么一问,那份巨大的歉疚又增添了几分,对陆薇的关切之意也就更浓了。

扈平看着他这样子,似笑非笑地说道:“方队长真是个多情种。”

小方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心里别扭到十分,却也不好说什么,“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只懂作男人就要负责任,有老婆就不要勾三搭四,想勾三搭四现在就不要装得一脸纯情。”

小方彻底愤怒了,“扈平──”

话还没说,乔烟眉横在中间,“算了,这是医院,请你们有点风度。扈平,我们走吧。”说完又对小方说,“医药费我们都交到总台了,你慢慢陪她吧,再见!”

“小乔,你等等。”小方把乔烟眉拦到一边,“我……”

他本来很想跟乔烟眉说点什么,却说不出口。

乔烟眉微笑着轻轻地说,“婚姻和感情,就像女人的内衣,属于纯私人的贴身物品,选什么牌子,不需要跟任何人交待。”

这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小方感激地,“谢谢你,其实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这件事会让一个伤心,所以你心里过意不去,是吗?”

又说到小方心坎上了,他点头,“我……不是成心要弄成这个样子。”

乔烟眉看着他,突然感觉眼前这个男子其实是很脆弱的,于是她说:“你不用内疚什么,因为,现在最伤心的人,不是龙琪。”

她­干­脆点出主题。

小方有点吃惊。

“那个人是你。” 乔烟眉说,“因为不论是谁做了违背自己意愿的事,都会伤心,而且是很伤心。”

小方沉默了,他被乔烟眉的话打穿了。这一刻,是他生命中的苍茫时刻,最为难、最烦乱、最没有头绪……

扈平看着小方痴痴怔怔的样子,不屑地摇摇头,他实在是不明白,这种角­色­居然也有女人来抢,用情不专,意志摇摆,左右不定。而像他扈平这样貌比潘安宋玉气度不凡的男人却没人欣赏,真是没天理。他不由叹了口气,趁乔烟眉还未出来,不如给龙琪打个电话,那个人现在需要安慰。

“喂,我是扈平,没走,正准备走,突然遇上……”那边是杨小玉接的电话,扈平沉吟一下,决定不说出小方的名字,“遇上一点小事,不过不要紧,马上可以上路了。对──”

这时,扈平听到那边另一个电话铃响,里边有人谈条件,提到一命换一命。天哪,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小玉,你们那边出什么事了,不许瞒我,否则朋友没得作。”

扈平的声音大了点儿,连乔烟眉也听到了,她脸­色­一变,“怎么啦?又怎么啦?”

扈平冲她摆手,对着手机大吼出来,“杨小玉我要你告诉我!”

他急了,不管游自力和龙琪现在是什么关系,他当初抱着惟一一个目的就是帮龙琪的忙,现在她出事了,他却要远走高飞,这说得过去吗?

杨小玉捂住话筒,“是扈平,他还没离开,刚才他好像听到什么了,怎么办?”

龙琪想了想,接过电话,“扈平,从现在开始,不管你听到什么,都要保持镇静。──龙欢被绑架,所以,你必须马上带乔烟眉离开,明白吗?你是聪明人,你一定明白。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乔烟眉,千万!你身边还有谁?好像人很多?”

“方队长也在。”

“他怎么会在?别告诉他这事。”

“为什么?”

“这是咱们的家事。”龙琪一句话把小方推到了一边。

“……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留下?”

“不能,你马上走,必须走,越远越好。”

扈平合上电话的那一刻才明白,龙琪让他送乔烟眉的同时,也把他给送走了,她准备一力承担这一切,不想有任何人介入。

他的心底,泛起一股激流,人像一叶扁舟,摇来晃去。他──怎么办?真的走?如果不走,乔烟眉怎么办?

……

走!

他决定了,不走的话,也许是大家一起死,他当然无所谓,但小乔呢?她最无辜。

“到底出了什么事?”乔烟眉很敏感。

“没什么,龙琪知道咱们还没走,很生气。走吧,别让她不高兴。”

乔烟眉半信半疑,小方这时也过来,凭他的职业触角他感觉好像出什么事了,而且是大事,“能不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扈平瞥了他一眼:“想知道?去问龙琪,你不是以前一天跑八趟嘛!”

小方无言又无奈。

扈平揪住乔烟眉的衣袖,“咱们走!”

龙琪桌上的电话又响了,杨小玉盯着那部话机,不知又会有什么坏消息。她按下免提,是何苏琳,问下午的市­妇­联办的那个“­妇­女如何走向成功之路”的讲座还去不去,那边儿等回话。

“告诉苏琳,今天所有活动一概取消。”

“是!”

“还有,告诉寒洋,有我的电话,就说我不在。”

杨小玉答应着,眼珠转了一下,“你真的不要跟小方队长说一声……”

“不要。”

“是他把龙欢搞丢的,万一有什么不测……那他会很内疚的。这点你有没有想过?”

“我说过会把龙欢带回来的。”

“那你要是万一……”

“我又不是他搞丢的。”

“也是!”杨小玉点头,“不过……我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你应该……会想他吧?”

“凭什么?”龙琪突然眼波一闪。虽然不动声­色­,但于凛然中也多了一种风情。女人心中有情,才会有风情。

杨小玉看着她,“想一个人不需要有凭据,我感觉你在想……”

“没有!”龙琪否认。

“你撒谎!”

“没有!”

“你看你的眼睛。事实胜于雄辩。”

“但什么是事实,则需要雄辩一番。”

杨小玉苦笑,“行,我输了。”她沉默片刻,“但我觉得,人多好办事。人多力量大人多智慧多……”

“照你这么说,中国13亿人口,已经是世界强国了吧?”

这个军将得好。

杨小玉苦笑,“其实我的意思是……他毕竟是警察。”

“警察是兵,兵对付匪绰绰有余。但这次是官匪,官匪,兵管不了。”龙琪说。“记得小时候老师教唱过一首歌,我在马路边捡到……几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对,捡到多少钱来着?”

杨小玉摇头,“我不知道,不是我捡的。”

龙琪笑了。

杨小玉也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警察管的其实也就是块儿八毛的小事。”

“你能想开就好了。”

“可是……”杨小玉沉吟一下,又道,“我总觉得你跟应该他有点什么交待,或者……”

“我说你怎么今天跟三十年代的破留声机似地,卡在这句上过不去,翻来覆去地老是重放。这都第几遍了?他、他、他个没完!!”龙琪有点不耐烦。

“破留声机!别说,挺形象。”杨小玉笑了。

龙琪也笑了。笑得颇为轻松。

杨小玉看着她,颇有意味地,“你在笑,你居然在笑……”

“不可以吗?”龙琪反问。

“但现在……”

“现在应该张皇失措?应该痛哭流涕?有用吗?”

没用,如果慌张有用,羊就不会被狼吃掉,有谁比羊更胆小?如果流泪有用,林黛玉早已梦想成真,有谁比她更能哭?

“生命很短,我们却要死很久。”龙琪轻轻地说。

是的,人一旦死了,就要死很久,真正是跟天地同寿日月齐辉。所以活着的时候,能笑,就不要哭。哭虽然也没什么不好,但眼泪会让人泄底。人没有了底气,就会输。

杨小玉明白,很明白。

她看了看表,现在12点,距离下午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如果一直沉默不语,那会让等待变得更加焦灼、更加窒息、更加恐怖。不停地说话,会舒缓紧张的情绪。

这时,也只能不停地说,因为什么也做不了。

她张了张嘴,“你知道人要死很久,所以,你真的不要见一见小方……”

龙琪没有等她说完,“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方’字。”

“可是方……”

“你这个月奖金没了。”

杨小玉无言,维持了几秒钟沉默后,看了看龙琪,然后目光向下,轻轻地,“这个办公桌怎么是方的?”

“明天你就给我换成圆的。”

“我现在就去。”杨小玉说走就走,到了门口。突然回过头──却什么也没说。

她拉开门,龙琪开口了,“如果你今天晚上见不到我回来。明天早上焦志城焦律师会来这里找你──”

杨小玉心一悸──这是在交待后事了。

早就知道该着有这么一刻,但想像中是轰轰烈烈的,因为火爆的场面多少会冲淡一点悲凉的心境,可想不到会是这么平淡无奇。

像是不以意的一句话,就要生离死别了。

杨小玉握着门把手,紧紧地。她想回头,但没有。她说:“我知道了。”

语气竟然也很平静。像秋风。秋天到冬天就是很平静的一个过渡,一个由兴而衰从生到死的过程。

“那你去吧。”

杨小玉没动。大约两秒,“焦律师喜欢虽咖啡,还是茶?”

“给准备绿茶吧。”

“他穿什么衣服?” 两人就像是拉家常。

“应该是正装。他气质很好,一定程度上胜过龙言。”

“是吗?”

“是的,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我不想见他。”

说完这句,杨小玉就把门阖上了。

“等等──”龙琪的声音穿过门板。

杨小玉推开门,有所期待。

“你现在把江远哲给我找来。”

江远哲?杨小玉蹙眉。

“要我重复一遍吗?”龙琪带着一种作老板的威严。

“我听明白了,但想不明白。”

“有些事你不需要明白,只需要去做。去吧。”

杨小玉没去,反而走了进来,站在龙琪面前。

“我不是真正的杨小玉。”她说。

“我知道。”

“我也不是汉族人。”

“我知道。”

“我从草原来。”

“我知道。”

“我其实是来杀你的。”

“我也知道。”

杨小玉没话说了,沉默一会儿后:“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留下我。”

龙琪笑了笑,“很简单,你既然是有目的而来,那就一定不会计较薪水的高低,所以录用你,我就可以省点钱。作为秘书兼保镖的你薪水既然这么低,别人又怎么好意思要得太高?我岂不是又省下一点?赚钱,一要开源,二要节流。”

杨小玉闻言一愣,原来理由这么简单。其实龙琪就是个很简单的人。

“你这话很伤我的自尊。”

“至于吗?”龙琪问。

“我一直以为我很聪明,隐藏得很好……”

龙琪摇头,截住对方的话,不客气地,“在我面前,没有你的很好,只好我的更好。”

杨小玉苦笑,跟龙琪在一起,不笑也很难。虽然她在很多时候不苟言笑,但她有办法让你笑,而且是哭笑不得。

“好了,去把江远哲找来。”龙琪看了看表,“现在12点30,正是吃饭的时间。如果江远哲还没吃饭或者已经吃完了,你就说我找他;如果他正在吃,你就在一旁等着。”

“这……又为什么?”

“老百姓有句俗话:饿了犯困,吃饱了发呆。”

杨小玉马上领会意思,“人饥饿和呆饱的状态下,大脑不太听使唤。很容易被人说服。是吗?”

龙琪点头,“还不快去?”

杨小玉迟疑着,“他可是黑道上的风云人物……”

“那正好以毒攻毒。”

陆薇醒过来了,但没有睁眼。她不想。她知道小方就在她身边,离她很近。但她更知道,他的心不在。他的心离她很远。

她出事后,一直都在他们的新房里等他,她认为他马上就会出现,因为恋人之间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的。但是他没有。于是她就开始设想──如果他第一天来找她,说明他是爱她的,如果他第二天出现,说明他只是喜欢她,如果第三天他才来,他至少心里还有她,可是如果第四天才想起她,那他们大概只能做朋友了,如果他第五天还不来,他们之间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可是……他整整隔了10天才来。

10天,这10天的距离能说明什么?

傻瓜也能看明白。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刚谈恋爱那会儿,她为了引起小方的注意,常常一个人不告而别跑到外地住上十天半个月,本以为那家伙会惊惶失措四处找她,或者至少也会打个电话什么的,可没有。她只好扫兴地回来,问他,他反而说:“是吗?我没给你打吗?我好像记得……”

实际上他什么也不记得。他连她的生日也不记得。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对她有点漫不经心。也许这更可怕。

陆薇一向是大大咧咧的,但在小方身上她很敏感,所以她从一开头就隐隐约约地看出来了──她是一粒种籽,小方则是一块石头,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相信自己的魅力,年轻、美貌、权势、财富……作为一个女人,真的很完美,是男人最佳的妻子人选。

从小到大万千宠爱在一身,人们对她如公主般的仰视,男孩子们对她拼命的追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让她不相信小方会不爱她,更不相信他会离开她,她只是安慰自己,那家伙不解风情。

但现在,她再也无法自圆其说了。想一想这7年,一直都是她在辛苦张罗,是她在奔忙努力,甚至每次约会,都是她去找他,他总是说,很忙、很忙……

她也愿意相信他是真的很忙,可心里总免不了有几分失落。

这点连哥哥陆星都看出来了,他警告过她:“妹子,你给的太多了。”

意思是容易得来的不珍惜。

这陆薇知道,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不给。

陆星又说:“就算你给,也给得艺术一点。”

这点陆薇更做不到。她才懒得去动那份脑筋呢,她觉得只要给了,小方就不会走。

她错了。

有人说,真正的爱是免费的,但免费的东西,往往让人忽略。

我们常说:民以食为天。意思是没有粮食吃我们会死,其实错了,我们人类最最最需要的是──空气!

没有了空气,几分钟不到人就玩完了。粮食没有空气也是不行的。

但空气不收费的,粮食却是钱买,所以我们只顾嘴巴而忽略了环保。

爱也是这样,有时给得太多,就成了空气,虽然无处不在,却熟视无睹。──你给惯了,他习惯了。

现在陆薇终于明白这一点了,但如果能从头来过,她还是选择“给”。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或者,只要我有,你不要,我也会倾其所有。

这就是爱吧。

陆薇真的是很喜欢很喜欢小方。

所以,陆薇一直在他们的新房里等着小方,她想看看他对她的态度,想知道她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

他终于被她等来了,他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晕了。

这句话她等了很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等来了,犹如一个­干­渴的人遇上暴雨,无论你要不与不要,已经倾盆而泻,太迅猛,也太……及时。她需要安慰,不是吗?

对于一个女人,这种安慰才是最实用的。虽然不是锦上花,至少也算雪中炭,无论如何总比丢下井的石块要好。──这时候她如果听到的是:我们分手吧!想想她会怎么样?

在某些时候跟女人说,你要坚强。简直是一句屁话。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可以歇息的肩膀,哪怕只是暂时的。坚强需要底气。

于是她答应了。

但隐患也来了。

刚才小方给他那个“朋友”打电话时她已经感觉到了,他痛苦的表情,他温柔的语气,都让她敏感地察觉到──小方已经不是以前的小方了,他以前生硬的就像块石头,现在,他这块石头给风化成泥土,而且还开始繁衍生命──绿草、鲜花、森林、溪流,还有飞鸟和游鱼。他心里气象万千,自然而然就流露到他的五官表情中。他比以前柔软了、细腻了、温顺了、甜蜜了、也忧伤了。

傻瓜也能看出来──有爱情像一滴甘霖洒在他的心里。他被彻底地改造了。

陆薇花了7年都做不到的事,那个人只用了一秒钟就做到了。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陆薇这时已经清楚地知道她的小方爱上了别人。

但他要跟她结婚!

结婚,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爱情能玩出多少种花样,结婚才是惟一的归宿。就像贾宝玉和林黛玉,任凭他俩爱得要死要活上天入地,都敌不过薛宝钗的致命婚姻。

日子终究是柴米油盐琐琐碎碎,这样厮守着一天天消磨下去,细水长流也是一种人生。──她打定了主意,不论他心里还有谁,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满足。

“你醒了。”他问。她睁开了眼。

陆薇点点头。

“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不会影响我们的婚礼。”小方说。

“你真的想跟我结婚?”陆薇忍不住要问。──小方跟自己结婚,那他的那个“她”呢?

“是的。”小方的态度很是坚决。

“那,你能不能给我一样东西?”

“能。”小方答应得很坚决,“只要我有。”

“好……”陆薇盯着小方,“我要你为我心动。”

小方一下给愣住了,这个,他没有。不,也不是他没有,而是他控制不了。“心动”这码事,没有谁能控制得了。

其实我们控制不了的,何止是心,尽管生命是自己的,但胖瘦、美丑、高低……你能控制吗?

不能。

所以,人是渺小的。很渺小。

“你怎么不说话?”陆薇问。

小方发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

“那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我……”这一刻,小方好不迷茫。他喜欢她吗?他们谈恋爱谈了7年,可是那7年加起来,也比不过龙琪给他的那一秒。龙琪让他心动,陆薇不能。所以,他无法开口。他不知道是该说真话让陆薇伤心,还是该说假话哄陆薇开心。

虽然成年人的世界说谎不是一种病,但心灵的默契是一种尊严,“喜欢”二个字又怎么可以随意出口?他已经对不起陆薇,又怎么可以欺骗她?

我该怎么做?他问自己。

“我再问你,如果有来世,你会不会想着遇到我?”陆薇又问了。

“会、会。”这次小方答应得很快。──既然地球上有50多亿人口,那我的邻居为什么不可以是你?

“可我下辈子不想作人,我想作一只老鼠。”

“老鼠?”陆薇今天总是让小方意外。

“我在书上看到这句话,很喜欢,我背给你听──如果有来世,就让我们做一对小小的老鼠吧。笨笨的相爱,呆呆的过日子,拙拙的依偎,傻傻的在一起。即便大雪封山,还可以窝在暖暖的草堆紧紧的抱着咬你耳朵……”

小方听得痴了……

作一只老鼠原来这么好,在秋天的田野上悄悄地奔跑、觅食,也许,有一天,会突然会遇上另一只老鼠,一只大眼睛的很厉害的老鼠,跳到面前冲他吹胡子瞪眼睛,还会咬他的耳朵,但他喜欢,他会把他找到的玉米和麦子全给她,然后那只老鼠会说:其实,我是龙琪……

“喂,你在想什么?”陆薇推了小方一下。

小方从暇想中惊醒,心里突然卷起一重巨浪,他看着陆薇,问自己:我为什么总是要想起龙琪?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把她忘掉?如果我忘不掉,那我以后怎么跟陆薇过完一辈子?

“你在想什么?”陆薇又问。

小方说:“好吧,下一辈子,就作一只老鼠吧。”

他以前最讨厌老鼠,从这一刻,他开始喜欢它们了。老鼠比人简单,比人快乐。

陆薇看着他,暗暗叹息。

江远哲没想到龙琪会找他。

“找我什么事?与乔烟眉有关吗?”

龙琪摇头,“龙欢被绑架了。”

江远哲先是诧异,尔后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你怀疑我?!”

龙琪还是摇头,“如果怀疑你,我们就不是在这里谈了。”

江远哲笑了,“那你找我做什么?”

“绑匪跟我沟通过了,他们给我开了个条件。”

“与我有关?”

“好像是。”

“对方什么条件?”江远哲有点预感了。

“乔烟眉!”

江远哲的脸­色­顿时有点儿白了,他不能让乔烟眉落在别人手里,更不能让她死,绝对不能。他也明白这个绑架案因何而起了。

“你要我帮你?”

“是。这事比较麻烦。”

龙琪这么一说,江远哲倒摆起架子来,“你好像在不久前刚刚拒绝过我。”

“我现在不也在求你吗?”龙琪微微一笑。很有感染力。

她在求我,江远哲心里颇为得意,已是十分肯了,但他不想让龙琪马上如愿,说,“这事真不好办,游自力惹上什么麻烦你很清楚。”

“不麻烦我能找你吗?”一顶高帽。

江远哲听着舒服,但还在摆酷,“你应该报警吧?绑架案不难搞。我这两天闲着每天看电视,你们现在的警匪片拍得挺好,大陆警察个个英勇无畏。”

龙琪苦笑,“官方的宣传与商家的广告属一个­性­质,像比基尼──隐藏重点,展示诱惑。”

江远哲也笑了,“看来这事还非我莫属。”

“当然,因为我跟你有利益关系,跟警察没有。”

“不过,”江远哲沉吟,“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跟他们正面冲突……不好吧?”

龙琪摇头,“那些家伙在海外都有资产,就算你今天吃点亏,以后出去再捞回来。何况,他们既入了这一行,恐怕也不敢太得罪你。”

江远哲想一想,也是,“那,好吧。”

“说定了,晚上等我电话。”

“这就算说定了?”一丝笑意浮在江远哲脸上,“你好像忘了一点……”

“什么?”龙琪像是真的忘了。

“条件!”江远哲看着她,“我们还没有谈条件。”

“谈了,一开头就谈了。”

“哦,是乔烟眉?那她人呢?”

“她人不在,我把她送走了。”

江远哲顿时给火了,“你跟我开玩笑!”

“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龙琪不以为然。

“但你没有诚意。你的条件是乔烟眉,但她如今不在。”江远哲很生气。

“对,她的确不在,但只是不在,而不是不健在。后一点,才是你和我需要共同避免的。对不对?”龙琪盯着江远哲,江远哲也在盯着她。

她和他对峙着。──智力的较量与利益的权衡。

“再见!”江远哲夺门而去。

“怎么办?”杨小玉问。

“把他揪回来。”

“用什么方式?”

“给他点颜­色­看看。”龙琪说。

陆星推门进来。他看到卧床的妹妹,却直扑小方而去。

刚才他在医院大门上看到“­妇­幼保健医院”这个白底黑字的大牌子时,就以为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曾骂过小方始乱终弃,小方辩解说自己从未乱也不打算弃。

小方对妹妹“不弃”,他不相信,因为他已经很坦白地承认自己爱上别人;至于不“乱”,陆星就更不信了。两人正当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加上他妹妹对小方那股子飞蛾扑火的劲儿,那还能不“乱”?那不用故意“乱”,那­干­柴烈火一相逢没来由地就“乱”了。

果然,现在都住到这儿来了,“­妇­幼保健”,保健什么呀?虽然陆星没结婚,但他以前在团委下乡时,跟着乡里的­妇­女­干­部们抓过一段时间的计划生育。这方面的工作他比较熟悉。

但为了不冤枉“好人”,他先找了陆薇的主治医生。其实也是乔烟眉多心,因为陆薇撞在她车上,她觉得很内疚,加上她本身又是医生,认为还是小心一点好,便建议院方为陆薇做一个全身检查,扈平出了足够的钱,陆薇的身份又特殊,所以医院的大夫们本着巴结的原则,检查得难免过于仔细了一点。

陆星找到主治医生时,那医生什么也没说,给了他一张陆薇的病历单,陆星一看脑袋就炸了。妈的,小方这个兔崽子还嘴硬,说他没乱。

他跳起来找到陆薇的病房直扑小方揪住就是一记老拳,他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男人,简直就是败类。

小方一下给打懵了,痛定之后手腕一滑就制住了陆星,他平常的忍耐终于变成了不忍耐,以前是陆薇对他的好在他心里种下一株歉意的苗儿,如今他决定要娶陆薇,于是便一点歉意全无,所以他不必忍。

“你还敢还手?”陆星怒上加怒。理亏的人理应挨打。

小方并不觉得理亏,“你疯了?”

陆星把医生给他的那张陆薇的病历单扔给小方──小方扫了一眼,他是警察,什么烂污案子没见过,他于此也更知道陆薇受到伤害不光是生理上的,更有心理上的。他赶快把那个单子塞进口袋,他不想让陆薇有更大的刺激。陆星以为他理亏,怒吼,“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方尽量使自己平和下来,“我们要结婚了。”

“出了事你才想到要结婚?你早­干­什么去了?”陆星的愤怒如星星燎原。这个家伙昨天还跟龙琪眉来眼去,今天却要跟他妹妹结婚,当他们陆家人是什么?

陆薇看到哥哥发火,脸­色­苍白,“哥,不是那么回事……”

小方不让陆薇说下去,他希望这事就此打住,他对陆星说:“你妹妹已经成|人了,她马上就会是我的妻子,我们乱与不乱,如何乱,不与你相­干­,我们床上的事拜托你就不要管了!”

人与人之间此话也算是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陆星就算脸皮再厚,也无法再问下去了,何况他的脸皮还薄得很。──有身份的人都是要面子的。

他看着妹妹,他知道她的心事,长久以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小方,现在得偿所愿,他这个作哥哥的还有什么说的?古人说的对:女大不中留。有道是哥哥是亲人,丈夫是邻居,但远亲不如近邻。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他叹了口气,走到妹妹身边,悄悄地问:“你想好啦?真的要嫁给他?一辈子哦,很长。”

陆薇的回答是肯定的。

“你真的想好啦?”陆星不放心地再问。

“我已经想了7年了。”

陆星无话可说了,“以后一定要看好这个家伙!”

看好这个家伙。

他也是个男人,他最明白男人,男人如花,一朝被春­色­点燃,便会姿肆横逸无遮无拦,狂蜂滥蝶照单全收。所以他给了妹妹这样一个忠告,暗暗隐含一个意思──扎好篱笆。

陆薇此时是百感交激──小方认了她,认了她所受的一切。这本是一般男人很难接受的。她高兴。可也正因为他认了,她又觉得十分的痛苦难堪,她爱他,本应该是带给他最好的。可她认为自己已经不是。这一切偏偏又无法对哥哥言明,她只竭力力地为小方辩解:“小方他不花心的。”

陆星哼了一声,“不花心的男人更可怕。”

陆薇瞬时脸­色­苍白──不花心,即痴心,一旦动心,若这心不是为她所动,那还挽得回来吗?而她又恰恰知道,小方已经动心了……

(四)

走廊上,杨小玉轻捷地靠近江远哲,“嗨──”

她微笑着,没等江远哲回头,手像蛇一样闪电般缠住了他的脖子,两指直Сhā他的双眼。旁边闪出大卫,用枪指住杨小玉的脑门。

“挺敬业的。”杨小玉保持着微笑,“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我以为你光是秘书呢!”

“彼此彼此。”大卫眼神冷漠,“放了我家少爷。”

“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杨小玉双­唇­一动,口水箭一样躲出,大卫头一偏,杨小玉飞起一脚,大卫躲不及,被杨小玉逼着贴在墙壁上,同时手一展,枪到了她手中。

“杨小姐好功夫。”江远哲被挟持得很难受,却依然保持着风度。

“小意思,小时候玩的擒狼十八式中的第一式。”杨小玉笑着松开手,将枪扔给大卫。

“杨小姐原来也是草原上来的。”江远哲揉着脖子。

“是,跟我们老板来自同一个地方。准确地说,我是来杀她的,但……”

“怎么样?”大卫抢先问道。

“我打不过她。”

“她比你还厉害?”江远哲脸上浮现出不相信的表情。

杨小玉微笑,“草原的夏天很美,晚上,成群的萤火虫像会长翅膀的星星,在草丛中飞来飞去,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有时,还会见到不会动的萤火虫,在深草中闪烁,蓝幽幽的,死死盯着你,让人背上起­鸡­皮疙瘩……告诉你,这种萤火虫会吃人。”

江远哲表示不信。

杨小玉淡淡地说:“因为那是狼的眼睛。饥饿中的狼群。”

江远哲和大卫不由打了个寒颤。

“在草原上一不小心就会遇上狼群,它们就站在你的马前,你不动,它不动,静静地与你对峙着、一分一秒地等着,等你最后的崩溃。”

江远哲又打了个寒颤。他没见过那种场面。

杨小玉说:“但我们草原上的人从来都没有崩溃过,倒是出了不少除狼的勇士。龙琪跟游自力就算两个。”

江远哲的眉毛一动。

杨小玉看着他,“其实,捕狼的游戏挺好玩的,哲少想不想试一试?”

“怎么试?去草原?”江远哲内心潜藏的野­性­被吊上来。──草原、骏马、恶狼、勇士、烈酒……很让人销魂。

“NO!”杨小玉摇头,然后意味深长地,“其实两条腿的狼,远比四条腿的狼狡猾狠毒,所以玩起来也更刺激……”

江远哲听明白了,“杨小姐不光手上功夫好,嘴上的功夫也不差。”

“承蒙夸奖,但小玉比起我们龙老板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看来,我跟龙大老板还有话说。”

“请!”杨小玉做了个手势。

江远哲进了龙琪的办公室,大卫也想跟着,杨小玉拦住他。

“怎么?”

“没什么,客随主便,我是主,你是客。”

大卫笑了,看着秀丽的杨小玉,她长长的睫毛和灵动的大眼睛,乖乖地停下脚步,但嘴上不肯吃亏,“我也听过一句话:好男不跟女斗。”

“因为斗不过。”杨小玉回得挺快。

大卫苦笑。目送她走开。

上官文华今天特别忙。因为有人把他们刑警队给告上了法庭。

事情是这样的:市里有姓刘的两个兄弟,哥哥是大款,弟弟是大学教师。有天,两个无业游民商量着想弄几个钱,就盯上了这个大款刘的儿子,认为只要绑架成功,一笔巨款就可到手。可是这大款刘的儿子已经14岁了,不好说,于是就把目光转到教师刘的儿子身上,这小家伙才6岁,上幼儿园,叫洋洋。

这样,没怎么费劲,就把洋洋弄走了,跟刘家要20万现款。

教师刘没多少钱,千凑万凑从亲戚那儿好不容易借了10万块,交了钱,孩子却没回来,于是报了警,局里很重视这个案子,给小方下了死命令,要刑警队一定要找到孩子。一个星期后,6岁的洋洋在市郊一个废旧的大铁罐中给找到了,他的双手被反绑着,脚上的10个指甲盖磨掉7个,右眼珠也掉了出来……

孩子,已经死了。

那几天正是全年最热的时候,平均气温高达38度,一个露天铁罐中,温度人有多高?这个6岁的小男孩临终前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刑警队的人在找到洋洋时,都呆住了。队副,那样一个粗豪的人,那天哭了。上官他们,以及在场的所有人,也全哭了。

洋洋的父母来了,看到儿子的尸体,没哭,因为来不及,晕死过去了。

半个月后,那两个绑匪被抓到,他们居然在大街上拉着板车哼着小调,看上去很悠闲。刑警的人把他们痛打了一顿。

但这有什么用呢?

洋洋的­奶­­奶­在孙子出事那天就气绝致死,洋洋的妈妈一夜白头,疯疯癫癫,洋洋的爸爸在回家的路上神思恍惚,被车撞成残废……

一个家,就这样给毁了。

几个月后,大款刘一纸诉状将刑警队告上了法庭,说他们办案不力。

欧阳明接到传票,什么也没说。只让人把传票拿到刑警队。小方不在,队副不在,上官文华默默地看着传票,翻出当初为那个案子写的总结报告,细细查阅,准备上庭。

心情沉重地忙了一个上午,感觉有点饿了,看看表,都一点多了,该吃饭了。但想到单位食堂,马上就泄气了,那个破地方,本来好好的大锅饭,后来不知是谁嚷嚷着要承包出去,结果好了,饭菜的质量没上去,价钱倒是跟市场接轨了,比一般饭店的还贵着一点儿,刑警队的人­干­得是体力活儿,总想吃点儿带荤腥的,偏偏菜贵的要命,一盘鱼香­肉­丝8块钱,倒不算贵,可数数一个月才进账多少钱?

也提过不少意见,但都石沉大海,后来才听说包食堂的人是副局的小舅子的小舅子的二姨妈的表弟的不知什么亲戚。大家也就偃旗息鼓了。

上官硬着头皮来到食堂,要了一碗白米要了碗蛋汤。她还没成家,吃住在父母家里,比起其他拖家带口的同事手边宽裕好多,但她也不想要什么菜,那不便宜包食堂的那小子了吗?她愤愤地想。

她形同嚼蜡般吃着那白米,想着他们的方队长──他这些天在忙些什么?

“咦,你在这里?”队副高大的影子遮住上官。

“找我有事?”上官看着对方的脸­色­。刑警队的人不用多说,一看气­色­便知下文。

上官匆忙把剩余的饭粒咽下,跟队副出来。

队副却没回办公室,一直把她带到街口的一家小饭馆。

“你请客?”上官有点诧异。队副不是个抠门的人,但家里负担太重,母亲常年卧床,妻子去年又下岗了,女儿正在上初中。

队副一坐下就问,“知道方队去哪儿了?”

上官摇头,队副平常跟方队不是很融洽,因为小方来警局之前,队副已经是队副了,仅仅年间,小方几级跳,队副则还是队副,这就难免有点儿什么。当然,工作上两人还是配合得一直很好。上官如今见队副如此问,心里不由惦量。

“有事?”

队副点燃一支烟,“那个老板死了。”

“哪个老板?”上官情知不好。

“就昨天我抓回来的那个红月亮的老板。”

上官霍地站了起来,陆薇是在那里“失事”的,她当时的身份的坐台小姐,小方肯冒险将女朋友往那儿送,一定有原因,这个原因应该就是被人称为彪哥的那个老板,他跟方队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关系。而他昨天被抓,今天居然死了。这里会有什么玄机?

“怎么死的?”

“昨天预审股的人问了些问题后就关进了号子,第二天早上,发现他睡在地板上,进去一摸鼻子,已经没气了。”

“那你觉得──”

队副没吱声,只是冲上官意味深长地一点头。这一点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怀疑彪哥的死因。

“而且,这个人……”队副说,“好像跟方队有点儿关系。”

这个上官早就料到了。如今彪哥一死,那有些事方队可就说不清了。

“你怎么看?”

“我暂时还看不出来,但总感觉这汪水很深,你去找一下方队,不论他有什么事,先回队再说。我今天还有事,女儿的班主任叫我去,说有男生给她递纸条儿。你说现在这孩子。”

上官看着队副,别人都说他与方队有点心病,但遭遇这种关口,他还是向着方队。

“我现在就去找他。”

可是去哪儿找呢?

龙琪和江远哲站在窗前。外面,是一片秋­色­,秋花绚丽,秋叶斑斓,秋高气爽,秋虫长鸣……更远处,秋山澹澹,秋水溶溶……

“­干­吗这么坚持?”一个问另一个。

“如果你的弟兄被砍了,你会怎么样?”

“报仇?”

“要打不过呢?”

“那也要打。”

“哲少讲义气。”

“不,不光是这个原因。”江远哲想了想,慢慢地说:“在美国波士顿犹太人被屠杀的纪念碑上,刻着一个名叫马丁的德国新教神甫留下的一段话: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龙琪看着他,这段话她也听过,可这段话竟然由一个黑帮老大说了出来。

“龙女士你现在站出来为游自力出劲,也是为这个原因吧?”江远哲反过来问。

龙琪笑了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

江远哲沉默了一会儿,“我爷爷在我16岁那年特意带我到美国看了这个纪念碑,我一看这段话,就特别喜欢。后来自己出来混,感触就更深──我要不管兄弟,兄弟们迟早会离开我。我还做什么老大?”

原来他是这么理解的。龙琪微微一笑。不过这样理解也没什么不好,正所谓──棍子忘了打狗,就会影响到后来的局面。

“我跟游自力是一起长大的,我们很合得来,相信对方就像相信自己。”

“你见过狼?”江远哲对这个比较有兴趣。

“以前草原上有很多,走着走着迎面就会撞上。其实,狼一般不伤人,如果吃得很饱,你走你的,它走它的,相安无事。”

“这点比人强。”

龙琪点头,“狼很义气,不论条件多恶劣,对自己的同伴不离不弃,尤其是对伴侣,忠贞不渝,如果它的恋人死了,它不吃不喝,生死相随。问世间情为何物,狼比人明白。”

江远哲被触动,情义,人间的情义早就成了作秀的幌子。

“人有时候还真是禽兽不如。”

“别拿人比禽兽了,对于禽兽,这是最大的污辱。”龙琪说,“你没见过春天狼谈恋爱,那是真正的两情相悦,自觉自愿,哪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闭嘴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捕狼?”江远哲问。

“它要生存,人也要生存,两者之间必然会产生矛盾,人比狼聪明,所以人是猎人,狼就成了猎物。而且在那种血淋淋的你死我活情况下,脑袋大都一片空白,只有厮杀……”龙琪沉默了一会儿。

“我喜欢听,说下去。”江远哲催促。

“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跟自力遇上两头狼,可能是饿坏了,它们四只眼睛蓝瓦瓦地盯着我们,就像月圆之夜刀刃上闪出的寒光……我们的马已瘫了,毕竟是食草动物,又是两匹小马。我俩在草地上跟那两头狼对视着,站了很久,露水越来浓,浸透我们的靴子,寒气从脚底直渗入心底,这一仗,在所难免。”

龙琪停了一下,江远哲已经紧张地握住拳头。

“一直到后半夜,公狼向我们一步步走来,自力甩出马鞭,缠住狼的脖子,向后一抛,母狼向我扑来,我悄悄地握着尖刀刀刃向上,身子往旁边一闪,狼的力气太大,刀刃从它肚皮上划过,肠子和血一起流出来……被自力抛在后面的公狼见伴侣有难,冲过来咬住我的肩膀,自力拽它的后腿,拽不动,那狼越咬越狠,自力没办法,咬住它腿上一根动脉,拼命地吸它的血……狼的嘴里是我的血,自力的嘴里,是狼的血……”

赤­祼­­祼­的生与死,吸引住了江大少爷。

“我跟自力的交情就是这样的,我不能让他死这么冤枉。”龙琪看着江远哲。

“行,我帮你。”江远哲拿出一把很小巧的枪,给了龙琪,这是江湖上规矩,给了自己的枪,就等于是给了一个至高承诺。

“但我不能保证什么。更不能替乔烟眉为你承诺什么。”这一直是江远哲孜孜以求的。

“不用这么见外,这事以后再说。”江大少这时微笑着说。

“那怎么谢你?”

“不用谢,说正事,要我怎么做?”

“晚上我跟你联系,等我电话。”

事情就这么定了。

江远哲走了后杨小玉从里间出来。

“知道你口才好,想不到居然会这样好,还真把他给说动了。”

龙琪眉摇头,“你以为真的是我的口才管用吗?”

“不是吗?”杨小玉眉头一扬。

龙琪叹了口气,“要想打动一个人,应晓之以利,而不是晓之以理。你想想,如果没有乔烟眉这张牌,这位哲少哪能这么轻易就范?”

杨小玉听得一怔,“啊……是这样?”

“本来就是这样!”龙琪薇微一笑,“如果晓之以理有用,每个月底我给你们讲一番仁义道德就行了,还用发薪水吗?”

杨小玉给这话噎了一下,反驳道:“那你跟他费这半天话?真是情义绵绵、委婉动人,连我都被打动了。”

“药片外面裹层糖衣,不光口感好,而且容易下咽。利益之上加点感情,会令人更容易接受。”

杨小玉叹息,“我觉得你都可以去作官了。”

“不行,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挑剔。”

“现在的官员可不是以前那种土包子,虽然没品行,但生活过得很有品位。”

“我指的就是这点,这些官员除了脸什么都要……”

杨小玉笑了,“听你骂人也是一绝。”

“不过话说回来,也幸亏江远哲是个男人……”龙琪说得似乎有些暖昧。

“男人?”杨小玉眼珠一转,“你是说这位哲少,看上咱们烟眉了?”

龙琪苦笑,“理解完全错误。你要把思维向男女关系以外拓展。”

“我展不了。”

龙琪想了想说:“有那么一天,在伊甸园里,夏娃对上帝说:主,我感到非常孤独。上帝对此表示理解:原来是这事,事实上,我早就有一个构想,我将为你创造一个男人。夏娃问:什么是男人?上帝于是为夏娃详细地形容了一下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夏娃说:听起来不错。上帝这时又说:不过,我要是把他创造出来,你必须在一件事上做出让步。夏娃问:哪件事?上帝说:你得让他相信我是先创造出他,然后才有了你。”

杨小玉笑了,“照这么说,谁是谁的肋骨还不一定呢!”

“但男人坚信女人是他的肋骨。”

“这就是说,男人比较好哄?”

“基本上是。只要一顶高帽,男人马上忘乎所以。比如,你现在跟一个女人说:你是上帝。她一定以为你疯了。但如果你跟一个男人说:你是上帝。他马上就会找到做上帝的感觉。”

杨小玉笑着,脸­色­突然就变了,她先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与狗一起躺下的人,起来时满身跳蚤。”

龙琪明白她的意思,江远哲是黑道上,万一以后这事扯出来,很难说得清。

“不要紧的。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你难道不能跟小方队长商量一下?”

龙琪瞪着她。

“对不起,我顺口就说了出来。”

“你这个月奖金没了。”

“已经没了,你扣过了。”

“下个月的也没了。”

“得,你­干­脆把下下个月的也扣了。我还得说,我认为你得对小方有个交待!”杨小玉索­性­破罐子破摔。

“交待什么?”龙琪的眼神一下变得很凌厉。

“你真的没话跟他说?”

“没有!”

“我真的怀疑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我喜欢石头,石头可以永恒。”

“如果无情,活一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天若有情天亦老,你愿意让天塌下来?”

上官文华把她所知道的小方会出现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最后她拭着拨通了陆星的电话,“喂,陆局,我是刑警队的上官文华,我们方队长他……”

“他在我身边,你跟他说吧。”陆星的声音在电话中显得很温和。他一向对不如他的人和颜悦­色­,对比他强的人和风细雨,与平级的人和平共处。不过这些人中均不包括小方。

“天哪,这么巧!”上官尖叫了一声,又无比激动地等了一秒,就听到了小方的声音,“喂,哪位?”

“我是上官哪!”上官一肚皮的话,可是通过陆星的手机说实在有些不方便也有些不礼貌,“你在哪里,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对了,陆薇我还没找着。”

“陆薇在我这里。”小方说。

天哪,今天怎么这么巧?陆薇也终于找到了?还就在他身边?

“那,你在哪里?”

“出什么事了吗?”小方显然是心不在焉的口气。

“如果你不是警察的话,这事就与你无关。”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上官有点儿生气。

“也许过了今天我就不是了。”小方这么说。──他已经豁出去了,他准备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全押给陆薇了。他欠她的。

上官懵了,也更气了,“可你至少今天还是警察!”

她还没说完,那边小方已经挂了电话。桌上的电话却响了,“喂,这里是市刑警队,找方队?他不在。”

那边说:“他不在?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怎么跟他联系?”

“你是谁?有重要的事吗?”上官问。

“是的,很重要,事关生死。”

“我也是警察。”一听有命案,上官连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知道,我不是不信你,但有些事是要讲缘分的,我找你们方队。”

什么事这么神秘?还讲缘分?“你是谁?能说吗?”

扈平在那边沉吟,他能说吗?

他已经走出很远了,但他一直在琢磨着一个两难的问题──我要不要告诉小方龙欢被绑架的事?

龙琪不让说,这件事显然不能张扬,但小方是外人吗?昨天他俩那个样子,分明是“二合一”。但今天小方却要结婚。

龙琪如果是为了这个不让说,那她也太女人气了,狭隘的心胸会害惨自己的。──他以为龙琪是在吃醋闹别扭。

如果他听她的话不说,这件事将以什么结局收场?

如果他说了,龙琪一定很生气。

可生气也比去冒险好啊!多一个人在身边总是多一分生机,就算她要生气,让她生好了。

扈平这样打定主意后,还得瞅乔烟眉的空子,他不能让她知道。

好不容易他从反光镜中看她睡着了,忙拿出手机,可是小方却不在他们警队,是一个上官文华的人接的,这人他听小玉说过,也见过其人,倒是可以信得过,可是龙欢的事还是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的好。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说出了什么事,我是龙琪的朋友,至于什么事,等你见了你们方队请你给我打电话。”

“可是……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刚才上官说还没说完小方就把手机关了,连他在什么地方都不愿说出来。

“你不知道我知道,他在市­妇­幼医院。如果他还没走的话。”

“你怎么知道?”上官吃了一惊。

“这个你不用管,你找到他请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是……”

刘雪花见杨小玉不动筷子,“怎么啦,不合胃口?”

“得,不瞒你了,小方要结婚。马上。”

刘雪花的细长的丹凤眼瞪得有鹅蛋大,“这么快?我都没准备。”

“你准备什么?做伴郎­性­别不对,做伴娘年龄不对。”

“瞧你这孩子,我不得为咱们老板准备准备?”

“有她什么事啊,小方要跟陆薇结婚。”

刘雪花这一回的眼睛比鹅蛋还大。

“吃惊了吧?我现在还吃着那份惊呢!怎么也想不明白。”

“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不突然……嘎嚓,全折了。”杨小玉做了个手势。

“那……琢磨琢磨?”刘雪花在杨小玉身边坐下,皱着眉头分析道,“这原本不是好好地,我瞧得出来,小方这孩子真动心了……得,我想到了,陆星不是昨天在咱们这儿来?会不会是他感觉到什么,所以逼婚?”

杨小玉猛摇头,“不会不会,虽然没多打交道,我却看得出来陆星是个灵醒人,不会做这种蠢事。再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他妹子还怕嫁不出去?还要逼?再再说,小方是那种一逼就软的人?”

“也是。”刘雪花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突然尖叫一声,“我想到了,肯定是陆薇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杨小玉听得顿时如醐醍灌顶──小方今早出去了,出去后就把龙欢丢了,鉴于龙琪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应该十分在意龙欢,结果是……也就是说,当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与陆薇有关,所以迫使他做出一个决定。而且这件事龙琪知道,所以她保持沉默。

“你说得很对!不过,陆薇到底出了大事,非逼得小方现在娶她不可?”杨小玉想通了前半截,后半截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刘雪花眼珠疾转,“你说……对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看样子,她已经猜出几分。

杨小玉兀自懵懂,她从小接受的观念与汉人不一样,对于他们,贞­操­更是心灵上的一重戒律,男女双方的。而不像我们,特指身体。女人的。

“得病了?绝症?”

“这哪儿跟哪儿呀!得病找大夫,小方又不是医生。算了,”杨小玉尚未出阁,刘雪花不愿与她往深里谈,这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习惯,而且这个问题现在不是最重要的,她说,“小方为什么结婚不必深究,要紧的是怎么能让他结不成婚……”

“你有办法?”杨小玉眼睛一亮。

“没有。”

“那快点想嘛。你不是号称二诸葛嘛!!”杨小玉顺手拈了一顶高帽。

“给点时间嘛,”刘雪花显然觉得这顶帽子挺合适,但……“这事不好办。你想,小方跟陆薇谈了7年恋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而且,如果小方是个有责任的男人的话,现在很难让他放弃陆薇。况且,还有陆星,还有舆论……总之难办。”

“跟你这半天不白说了?”杨小玉焦燥。她不能让龙琪就这么带着遗憾走了。如果她真的今天晚上回不来,那就更不能让小方和陆薇走进洞房。美坏你们呢!想快活?我就偏不让你们快活了!我不快活,我就更不能让你们快活!

哼!!她的眉间拧出一股杀气。

刘雪花没有注意到她可怕的眼神,“瞧你这孩子急的,老板还没说什么呢!你这么上心?”

“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唱花腔女高音,显巴自己有品位。这喊高调喊得都超过帕瓦罗蒂了。”

刘雪花笑了,“你不是给扣奖金了吧?”

“没错,下下下个月的也没了。”杨小玉拿起块­鸡­腿,“说正事吧,你说怎么办?”

“有筷子呢!”刘雪花给杨小玉递上筷子。

“我喜欢手抓着吃。方便。”杨小玉拒绝。

“那……洗手了吗?”刘雪花一脸不忍,她是上海人,细节方面­精­致惯了的。

“狼谁给背着锅呢,还不是每天生吃,也没见得病的。”杨小玉不理睬。大口嚼咽着,“别管这没用的,我让你想办法。”

刘雪花其实一直在动脑筋。沉吟半天后,“这爱情,有时就像抢银行……”

别说,出语惊人,杨小玉放下­鸡­骨头,“有点意思,说下去!”

“银行是不可以随便抢的,因为这是犯法的。”刘雪花急转直下。

“你这不废话嘛!”杨小玉站了起来。

“瞧你,急成这样,至于吗?”刘雪花把杨小玉摁着坐下,意味深长地,“丫头,想抢银行,首先一定要弄清楚银行是不可以抢的,这样你才有可能抢成功。否则,你一进银行大门,就……”

“就被警察抓住了?”

“不,是被大门卡住了。”

杨小玉听到这里,突然醒悟──的确,抢银行之前首先得清醒地意识到抢银行是犯法的,是很难行得通的,尔后,才会有周密的计划,做一系列准备……

爱情也是一样的。

意识到艰难,再做出充分准备。

别说,姜,还是老的辣。老刘就是有一手。而且不止一手。

“可这样,会不会对陆薇太不公平了?”杨小玉这时又有点犹豫。毕竟,她还算不上一个有前途的强盗;毕竟这事也有点太……那个,还真跟抢银行一样,明火执仗。

刘雪花看着她,年轻人的善良是可贵的,但成年人有时就只能看到生活的残酷。她说:“抢银行一向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抢得着,一种是抢不着。这世上,总有人要赢,也总有人要输;总有人要笑,也总有人要哭……”

杨小玉若有所思。──如果我是龙琪,现在我是让自己笑,还是让自己哭?但我不是她,我是杨小玉,能笑,我就不哭。

想着想着,她双眼一亮,对,就这样。

刘雪花这时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除了人的努力,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天意。”

杨小玉会意地一笑,没错,我可以先努力着,然后看天意。天意不可违。

上官被扈平的话惹毛了,“你不信我,不信警察,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她很生气,是生这个人的气还是生小方的气,她也说不清。

扈平平静地说:“小姐,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话就像‘我爱你’这三个字一样,一定要说对人。”

他挂了,上官对着电话发呆。今天发生的事也太莫名其妙了。

电话又响了,“喂,我杨小玉。”

“小玉?你有事?”上官惊诧。

“上官,我找你们方队,他人呢?”

“你也找他?”他今天可真成了香饽饽了。

“他在吗?不在?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知道。”

“那好,麻烦你能不能去找他,找到他后给我一个电话。”杨小玉尽量客气着。

怎么都是同一副口气?像商量好似地。

上官坐在办公桌前越想越不对,方队说他明天不是警察了,偏偏这会儿又有这么多人找他,这意味着什么?

不行,我得去问问清楚。

男女关系。

哼,男人和女人一旦有了关系,就是女人吃亏。

陆星愤愤地坐在陆薇的床头,今天就是有天大的事,他也得看着自己的妹妹妹夫走进洞房。他一世英明呀,却因此栽在小方手里,为他当牛作马。

下辈子就是作人也不能作女人。

“你们下午5点以前去领结婚证,我跟那边已经打好招呼,一切手续都全了,你们贴上照片签个名就行了。婚礼定在明天,酒店我去找,也不用太排场,爸爸是市长,多少人盯着呢,低调一点儿。至于你们婚后住哪儿,我想还是住我家吧,虽说你们有新房,可那房子也太小了,再说那是公安局的房子,小方你不是还要调单位吗?那房子就不用要了,免得以后麻烦,爸爸就陆薇一个女儿,他也舍不得她离开。还有你们的礼服……”

陆星越说越丧气,这是他该管的吗?这都是男方的事,他娘的,这个妹妹真是赔本,贴人贴钱贴苦力还贴自尊。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小方看陆薇,他已经没有任何意见了,他认命了,他把自己给交待了,他以她的意见为意见。陆薇想了想说:“我不想住在家里,我想有自己的生活,那个房子虽小也是我们自己的,是我一手布置的。至于以后公安局以后是否要收回,那还不是哥哥你一句话吗?你什么事办不到。”

陆星想不到妹妹会这样说,真是女大不中留。

“你住在家里会方便很多,不用自己做饭,不用自己收拾,还有……”

还有我们会帮你“看着”你丈夫。这末一句话自然不能明说。可陆薇就是不开窍,坚持要在外面住。

“喂,讨老婆的人是你,你是大丈夫,你不发表一点儿建设­性­的意见?”陆星见小方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觉得来气,更觉得这桩婚事实在有点儿窝囊兼不安,好像……好像在沙滩上筑房子。

小方叹了口气,“陆薇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听她的。”

“你是男人嘛,怎么可以事事听她的?”

“她马上就是我老婆,我不听她的听你的?”小方有点不耐烦起来。他不喜欢陆星,一直不喜欢。陆星也不喜欢他。很不喜欢。

陆星看着这位他不喜欢的却又非得成为他妹夫的男人,气得要命,但又一点也发作不得,“几点了?”

小方看看陆薇,他没戴表。

“这你也要问她?”陆星觉得小方今天纯粹像是换了个人,“你以前不是挺有主意?”

“2点半了。”陆薇息事宁人。

“那你再休息一下然后洗洗脸换件衣服,我的车就在外面,一会儿你们自己就去街道办事处吧。”陆星催促道。

小方闻言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事情,终于就这样尘埃落定了吗?

上官从­妇­幼医院长长的走廊穿过,闻着呛人的来苏水味儿想,陆薇到底得了什么病?

她在病房门口看着陆薇和小方正准备要走的样子,陆星也在旁边。──来的正是时候。

小方看见她推门进来有点儿吃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时,他是多么不愿意有人打扰他,他跟陆薇结婚的事须要快刀斩乱麻,不能拖,一拖,就不知会如何。──他其实并没有下定决心,只是他以为自己下定了决心。

“我不应该知道吗?”上官火星乱迸,“你是刑警队队长,此时此刻你应该在哪里?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

“我……”小方语塞。

陆星出来为妹夫说话了,他更不希望有人来打搅这桩婚事,“他是你们队长没错,但那是以前,从明天开始他就不是了。他有另外一个角­色­要演。”

上官看着面前这三个人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时不是谈家常话的时候,“不管他明天是什么角­色­,他今天还是警察,就算明天脱了警服,有些责任却难以推卸。”

上官看着小方,他的神情落寞,好像一个赌徒输得山穷水尽。怎么了这是?她拿出手机,开始犯嘀咕了,先打给谁呢?小玉还是那个男人?

小玉吧,她跟她比较熟嘛!

“喂,小玉,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你跟他说吧。”

上官将手机塞给小方,“给你个天大的惊喜。”

杨小玉的声音耳语般轻轻传出来:“龙──欢!”

一听这两个字,小方的头皮顿时一麻,龙琪不是告诉他说龙欢没事吗?可龙欢就不能再出点事吗?如果他这时出事,那可就不是小事……

“快点告诉我,他怎么啦?”

杨小玉却挂了电话。

(五)

龙欢!

这个名字可真让小方沉入谷底万劫不复。

一只木桶,最短的一片决定其容量;一条锁链,最脆弱的一环决定其强度。龙欢现在就是最薄弱的一环。在这个紧要关头,如果有人要下手,一定会先拿他开刀。

──龙琪一定跟他说了谎,在他给好打电话时,龙欢已经出事了。但她没说,她不想他内疚。

龙欢是跟着他出去的,他搜查文室的房子结果看到陆薇留在那里的衣服于是他就气急败坏地找陆薇去了……

他把龙欢一个人丢在那里。

如果在平时,也许不会有事,尽管那小家伙相当顽皮。可这是个非常时期,万一他要出什么事,那可就是掐住了龙琪的七寸。

天哪,我怎么这么疏忽,她那边现在一定是水深火热,而我,却要结婚。

我真的要结婚吗?我应该结婚吗?

“你们方队长他要结婚了,他跟我妹妹马上就要结婚了。”陆星对上官说,他已经看到了小方的动摇。

“你可真会挑日子!”上官尖叫起来,对着陆薇质问,“你们谈恋爱整整谈了7年,就差这一天?”

上官的这话刺痛了陆薇,是啊,她为什么非要在今天结婚?她怕什么?怕过了今天一切面目全非吗?如果真是那样,这个婚姻又有多少是诚恳的?

这种缺乏诚意的婚姻是她该要的吗?她到底为什么结婚?是为了小方还是因为她出了事?如今小方显然是摇摆不定的,而那件事,能因为结婚就当它不存在了吗?

她为什么非要自己骗自己?

可是,她刚被命运涮了一把,此时此刻只有小方是一帖敷伤的良药,她又怎么可以放他走!如果这个婚姻是个骗局,那她也希望他能耐心一点骗她时间长一点。

然而小方说:“对不起──”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要走了,这一走,还能回头吗?

“我会回来找你的。”他说,“我一定会回来跟你结婚。”

结婚!

除了这两个字他就再没什么要对她说的了。他们之间只剩下这两个字了。

那她还要吗?

要!她要!!

她知道那是鸦片,是致幻剂,吃下去于现实毫无改变,只是多了一点儿虚幻醒来后一切如故。但她还是想吃,她愿意。

“你回家等我,听话。”他为她把额前的头发拂到耳后。

这一个温柔的动作让她乖乖地点点头。──他给的温柔太少了,只要一点点,就能春风化雨,就能让陆薇服服帖帖。是谁说的:在情场上,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

这话听上去真是入心入肺入木三分,太形象了,陆薇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输得盆光盘净的人,啥都没了,只有婚姻这根稻草了。

“你就这样让他走了?”陆星问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妹妹。

“是他要走。”

是他要走,每次都是他要走,他要走,就拦不住,拦住人,能拦得住心?

陆星叹了口气。他把小方堵在门上,“你想走,好,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小方停下脚步,“你问。”

“如果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龙琪,你还会走吗?”

小方想不到当着陆薇的面,陆星会问得如此直接。既然这么直接,他也不用隐瞒,“如果是龙琪,她就不会拦住我。她是我的牵挂,但不是牵绊。”

这句话陆薇听到了,她看着小方拨开哥哥的手出了病房,走了。

他走了,他的话却留下了──如果是龙琪,她就不会拦住我。

是的,她不会拦住他,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她是他的太阳,是磁场,他是向日葵,是指南针,他永远都会指向她。她永远在他心上挂着,所以她不必绊。

龙琪,原来让他动心的女人是龙琪,这个名字听上去很熟悉。对,龙欢,小方给他那个“朋友”打电话时,说过这个名字。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龙琪是谁?”

“你都听到了?”陆星问妹妹。他不怕她听到,他就是要她知道,早一天知道早一天提防。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讳疾忌医才是危险的。

陆薇点头,“我听到了。”

“龙琪是个商人,很漂亮、很能­干­,非常地与众不同。”陆星并没有因为妹妹的原因而贬低龙琪,他毕竟不是个市井小人物。他出身名门,自有一种大家风度。而且他很明白,轻视敌人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这么多优点,难道没结婚吗?”陆薇希望龙琪名花有主。

“她结了,但她的丈夫最近刚死。她,她还有个孩子。”

“孩子?叫龙欢?”疑惑顿时连成一线。

“你知道?”轮到陆星诧异了。

“这么说,真的是了?”陆薇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原来龙欢是龙琪的儿子,应该是他带那个孩子出去玩了,所以他关心,他问:龙欢回去了吗?

他们一大早就出去了吗?那昨天晚上他会在哪里?跟她在一起吗?这么说,他们早就……

“哥,那个龙琪是不是很风流?”陆薇听说现在有好多女大款十分风流。

凭心而论,作为一个女人,龙琪不光不风流,甚至还欠点儿风情,尽管她很美丽。陆星知道妹妹给想歪了,“她还真不是那种人,至少,我从来没听过关于她的绯闻。不如这么说吧,你就算不相信她,也该相信小方的品位吧?”

噢,那就排除了她先“勾引”小方的嫌疑,这就更叫人难受,因为她不主动,就是小方主动。陆薇想了半天,给她哥陆星提了这么一个问题,“那,哥,如果是你,你会喜欢那个龙琪吗?”

陆星想了想,“妹子,话不是这么说的。龙琪好不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方喜欢。爱情跟婚姻不一样,婚姻的对象尽量要最好,因为它需要保障实际利益。爱情不一样,它要的不是尘世中的最好,而是自己的心头所好。”

陆薇听着,心里一阵冰凉。

陆星看着妹妹的神情,慢慢地说,“你见过谈恋爱可以谈一辈子的吗?婚姻却可以让两个人白头到老。这个充满功利的俗世,爱情有时无足轻重……”

他的话意很明白──妹妹你是尘世中的最好,现在又要跟小方结婚,所以能跟他牵手一生的人是你。不是龙琪。

陆薇不是不明白,沉默了好一阵后,她问,“她丈夫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怎么就死了呢?她想。

“她丈夫是个户籍警,叫文室,是不久前,意外死亡的。”

文室?没有听说过。陆薇摇了摇头。

──在红月亮,COCO那个名字是假的,文室自然不会亮出真名。

“红月亮的老板彪哥死了。”上官把小方堵到医院后院的凉亭中。

小方全身一阵发麻,他已经不再吃惊了。至于死的理由,那还用问吗?

有人撬了他的抽屉,拿到了彪哥给他的那盘磁带,昨天彪哥给他的电话又被窃听,于是有人知道了彪哥的身份,同时也知道他在红月亮自己的地盘上非法装录音设备,于是借机抓了他,并迫不及待地动手将他灭口。

还有,彪哥那里一定留着跟小方接触过的一些物证什么的,他也由此将会被卷进去。这恐怕才是对方的终极目的。

“阿彪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本来搜来一堆物证,但,现在却不知去向了。问谁谁说不知道。”

“阿彪他人呢?”

“在停尸房,尸体我和队副已经看过。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被闷死的。”

“闷死的?”

“监狱的老伎俩了,古代就有。拿一个重物像大沙包什么的压在犯人身上,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没命了,还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小方头一阵晕眩──阿彪竟是这么死的!

天哪!他怎么答应他的?说没事,让他做到年底就放他走,他都想好了自己以后的路,去上学,重新作人,好好生活,彻底告别过去。

他真的是“彻底”告别了,而且是如此的绝决。这让小方情何以堪?

他一个刑警队长,居然保护不了一个线人,让他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整件事的底蕴到底有多可怕,他已经开始领教了。

怪不得龙琪她们那么神秘、那么含蓄地拭探于他,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好多事情是不能轻易相信的。甚至于在他们公安局内部,也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警察本来是给社会消毒的,现在连警察自己也染上了病毒。他该怎么办?

“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个阿彪?”上官建议。

小方摇头,这不是最重要的,死者已矣,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龙欢。

龙欢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阴­暗潮湿,隐隐还有滴水的声音。他记得他是跟小方一块去他家的,后来他在花坛边睡着了。

这是什么地方?头顶上像是石钟|­乳­,奇形怪状垂挂下来,这是个山洞,坏了,龙欢一骨碌坐起来,我一定是出事了。他在电视杂志上看过不少富家子弟被人绑架的案例,他也一定是被人绑架了。

镇定,我一定得镇定!龙欢自我鼓励着,在眼睛渐渐适应新环境后,他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嗯,还能动。他溜下刚才昏睡的那块巨石,朝着光明的地方走去。刚走了几步,就被人从领口上提了回来。

“你给我乖乖地待着吧。”

龙欢泄气地又坐回到石头上,看着对面那人,“你是谁?”

那人高高大大,留着一部大胡子,像个影视导演,他听龙欢发问,深沉地不言不语。这使他更具有艺术气质。

“喂,问你呢,你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大胡子说。

“你就没个名字?”

“人要名字有何用?伟大如秦始皇到最后不也是死人一个?现在连他修的万里长城也成了废墟,这美丽的花花世界又有他什么?所以我是不会给自己取名字的。”

“那肯定。”龙欢嬉笑道,“不过,你没名字其实是怕遗臭万年,我想秦桧吴三桂和汪­精­卫的父母一定后悔给儿子取名字,要是当初没名没姓多好,免得辱没祖宗。”

大胡子盯着龙欢,“你小子年纪小小嘴巴这么刻薄,要折寿的。”

龙欢笑,“我如今落在你们手里还会有寿吗?”

“不愧是龙琪的儿子,脑袋这么清醒!”大胡子眼里­射­出一道­阴­冷的光。

这眼光是何其的熟悉,就像是地狱缝隙中漏出的死亡之光,龙欢在自己脑海是搜索──对了,爸爸,爸爸看他就是这种目光。他不由地一抖,“你们抓我来做什么?”

“你妈那么有钱,你说我们抓你来做什么?”

“不!”龙欢摇头,坚决地说,“你不是为了钱。”

大胡子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不像个缺钱的人。”

“我怎么不像缺钱的人?”

“你是个当官的,当官的怎么会缺钱?”

大胡子有点吃惊,“你怎么看出我是个当官的?”

“一般人作了坏事都会害怕,又因为害怕而惊惶,可你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看上去简直还有点儿有恃无恐,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普通的绑匪呢。”

大胡子微笑,“有点儿意思,不愧是龙琪的儿子,见多识广。那说说看,当官的怎么就不缺钱了?”

“我妈说,自古以来,比起其他的职业,作官的经济成本是最低的。生意场上的最高利润是一本万利,但作官几乎是无本万利。现在全球最牛的商人就是比尔·盖次了吧?不过比起我们大清朝第一贪官和珅,他差远了,我们和大人的整个家当有5亿两白银,相当于乾隆年7年的财政总收入。比尔·盖茨的家当是不是也有美国7年的财政总收入那么多?就算有,他也不像和大人那么威风哪,想想有哪个商人可以把生意作到这个地步?这哪叫官,这纯粹就是民贼!”

龙欢嘴巴不停地把平常龙琪跟他说的话全兜出来,这时也只有说话才能他减少一点心底的恐惧。──对方身份的被证明,则也证明了他几乎毫无活下去的机会。他们这些人是不会留活口的,两年前游自力的被狙击就证明了这一点。那惨烈的一幕深深印在他的脑海,而这件事一定与那件事有关。

龙欢在刹那间一下就想明白了。他太聪明了。

“你太聪明了。”大胡子说。

龙欢摇头,“并不是我天生聪明,只是我比别的孩子多了见识的机会。”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

“那你猜猜看你的命运将是什么?”

“你会掐死我的!”

龙欢稚­嫩­的脸上是一副老成的表情。不带任何幻想。

午后的阳光浅浅地照耀着,很暖、很柔、很舒服。

杨小玉吃饭去了,龙琪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着,呆呆地坐着,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漏去,就像逝去的某种东西,要走,留不住。

逝者如斯。

她面前摆着一撂这段时间要处理的合同之类的文档,本来想翻一翻,可是坐了很久,却没有一点要动的欲望。

──我以前的每一天都在做什么?就为了这些东西忙碌吗?应酬、接项目、签合同、点钞票……

一直以为这是很重要的,可现在要走了,这些平日重要的东西却一样也带不走。原来我为之辛苦劳碌的其实与我无关。那我什么是与我有关的、贴近生命的、让我能带走的?

她开始清点盘算。

算计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房子、别墅、车、钱、名誉……还是一样也带不走。

难道我真的一样也带不走吗?

她很沮丧。

──有时候,人真的很穷。富人也穷。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拿起手边的杯子。心,猛然一动,这个杯子,是小方第一次来时用它喝过咖啡,寒洋洗过后又把它放了回来。作为秘书,她深谙老板的心思。

龙琪拿着那个杯子,心突突地跳动,原来,这世上还有些东西是可以带走的,比如心动。

心动,是纯粹属于你的,是长在生命之上的,是骨中骨­肉­中­肉­,谁也抢不走,强盗也不能。强盗拿刀逼着你,要钱要物甚至于贴身的内衣裤,但他不可以抢走你心头的曾经那一“动”,那一刹那心花怒放时的灿烂与绚丽。

这是你的,这才是你的。

有了这个,你还会觉得穷吗?

龙琪把目光转向窗外,一只蝴蝶在窗棂上抖着双翅……

刘雪花进来。

“都快3点了,饿了吧?”

声音是很温和的,如冬夜里的一壶热酒。可以暖到每一个毛孔。而这份温暖,只有,也只有上了一点年纪的女人用她们的阅历所沉积的母­性­的爱才能酝酿出来。

在很多时候,我们只愿意去欣赏“豆蔻”少女,其实女人的一生是棵树,开花只是美丽的一部分,繁茂的枝叶丰硕的果实才是她们真正的美好……

刘雪花就用她的这种美好来影响龙琪了。

龙琪看了看表,真的已经是下午3点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她很奇怪刘雪花突然的现身。

刘雪花避而不答,“人总得吃饭,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饱了,脑袋才会灵活。”

“走吧。”她过去扶起她,“我为你准备了一桌好菜。”

让她么一搅和,龙琪还真的感觉饿了,饥饿的人遇上一桌好菜自然是金风玉露,遇上即欢。何况遇上的不止一桌好菜,桌边还有人……

小方在桌边坐着。

龙琪看到他,马上就明白这是杨小玉的“杰作”。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总是会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添乱。──江远哲已经同意合作,小方突然出现,这会让局面变得紧张。所以当下最重要的是让小方赶快离开。这个并不难。他要结婚了,他不忙吗?

小方看到她却像弹簧一下蹦了起来,“龙欢呢?告诉我龙欢现在在哪里?”

龙琪没什么反应,刘雪花倒是惊惶起来,“怎么,龙欢出事了?”

小方这才感觉问得有点冒失,龙欢的事似乎不宜宣扬。恐怕连刘雪花都得瞒着。

龙琪这时笑一笑,“没有,龙欢上午跟他舅舅龙言逛商店买礼物去了,今天他有个同学过生日请他吃饭。现在的孩子,请客送礼这全挂子本事,全会。”

“噢,”刘雪花舒了口气,“可不是,现在的孩子……”说着话,她出去了。她很知道,此时此刻她不宜久留。

“龙欢呢?快告诉我他怎么了?”小方心急如焚。

“怎么了你这是?我不说了嘛,龙欢他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去了。”龙琪随意地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哦,已经3点了,不过我想他会和小朋友玩到晚上,一会儿打个电话问问。”

“你说的是真的?”小方将信将疑,看着龙琪,她的表情是平静而安详的。

“我有什么必要瞒你吗?”龙琪反问。

儿子是她的,她应该最着急。她却不急。至少看起来像是不急。但杨小玉又为什么给我打那个要命的电话?小方心里总有一种不安与恐惧。

“是小玉让你来的吧?”龙琪笑一笑,“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就说──龙欢。”

“就这?没了?”龙琪心里一宽,还好,问题还不是很严重。

小方点头,“我一听就急,过来问问。”

“我已经说了,没事。”

“真的?”

“如果我是你,我会想一想小玉为什么让我来。”

“为什么?”

“她应该是不希望让你结婚。因为……”龙琪看着小方,她是在以一种真实来掩盖另一个真实。她就是想逼小方走。

无疑,她很成功,小方的脸红了,红了几秒,又白了,尔后又青了……这一刹那,他很尴尬、很别扭、很难堪、很痛苦、很无奈……

“我……”小方张了张口,但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龙琪笑了,“喜欢我?所以对不起我?”

小方更难堪了,叹了口气,“如果龙欢真的没事,我走了。她在等我。”

他把“她在等我”四个字,说得重了一点。龙琪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但小方的话,也伤到了她。

她双眉之间凉过一道­阴­影,她的本意也是想让小方尽快离开这里,可他这时真的要走,心里却很失落,非常失落。但还是笑一笑,“那,再见。对了,你结婚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帮忙?我们酒店的服务一条龙,贵宾车、酒席、新婚套房。给你打8折。可以先挂账。”

小方听完这句,无言地看着对方。心情难以言述。

“你──不用客气。”龙琪却又加了一句。

小方闻言,­干­脆心一横,“不用,给我们帮忙的人很多。”

龙琪看着他,她跟他这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这一刻,也是最后一刻,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但黯然也好,销魂也好,她是什么也不能表示的,只有笑一笑,“这样就好。真的很好。”

好?好吗?

小方看着她,“再见。”

他走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她坐在桌边,桌上摆着满满一桌菜,她拿起筷子准备吃饭。──这个没有心肝的家伙,她居然能咽得下去!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吗?小方这时既希望龙琪不要在意,但也不要一点都不在意。他再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下午3点了。

下午3点,吃晚饭似乎太早了,吃中饭又太迟了。她怎么这么迟才吃中饭?是不是因为咽不下去?

这样一想,小方的心又软了,转过身坐在她身边。

“有事?”她抬起眼看了看他。

“我也没有吃饭。”这个理由足可以多待一会儿。尽管一会儿之后还是要走。

“那,请吧。”她的表情很淡。

似乎该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见她拿碗要吃大米,便伸出手想替她舀,她说:“不用了,我自己来。”

她把大米舀到碗里,大米已经冷了,跟心情一样。

冷饭、冷菜、冷汤、冷场。

“你,别客气。这是虾,你喜欢的。”她招呼他,她的筷子点到辣爆虾上,他以为她会给自己挟一个,但没有。

她把虾放在自己的小碟中,剥了壳──他还等着,期待中……她会不会给我?他问自己。

但依然没有,她自个儿吃了。

他心里一阵失落、一阵伤感,又有一点辛酸……她,已经离他很远了吗?

“你就不能为我剥一个虾吗?”他开口要求了。就算是最后一次,有过总比没有强。

“你手疼啊?”她却给了一­棒­子。

他差点给气坏了,“我浑身都疼。”

“那就更不能吃虾。得吃药。”

小方气坏了,瞪着她。

她也瞪着他──你不用跟我生气,以后会有人天天给你剥虾吃的。她的眼睛表达了这层意思,但没有说。说出来,面子上不好看,伤心还在其次。

小方叹了口气,好,你不给我剥我给你剥,他把那盘油爆虾放在自己面前,全剥好,码在她的碟子里。

“洗手了吗?”她问。

“我还消过毒。”

她推开,“虾冷了,冷虾不好吃,跟橡皮一样。不好吃。”

这真的让他很受伤,“你恨我?”

“哪里!”她笑了,突然说,“有没兴趣听我讲个笑话?”

待得到首肯,她开始很流畅地讲起来,显然是一早儿就酝酿好的,准备说给他听的。

“上帝在天堂呆久了,觉得没意思。于是彼得出主意:去土星待几天怎么样?上帝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土星重力太大,一点儿也不舒服。彼得又建议,那去个重力小一点的……水星怎么样?上帝又给否决掉,水星太热。彼得:那……地球吧,重力适中温度也合适。上帝听了这话,赶快摇头,饶了我吧,那儿的谣言太可怕,我两千年前在那儿邂逅了一个女人,他们到现在还在谈论那件事。”

小方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他懂了──龙琪是在给他下逐客令兼划清界线:过了今天,你就是别人的丈夫……

尘世间的谣言是很可怕的,尤其是桃­色­绯闻。连上帝都在害怕。所以,我们应该回避。

话说到这里,小方还怎么能坐得住?缘尽则散。何必强求。

他站了起来,“你不是信基督教吗?怎么拿上帝开玩笑?”

“我是信基督教的,最初,我简直就是迷信;后来,我只是相信,而不迷信;再后来,尤其是现在,我已经没法再相信了。”龙琪说。语气很平淡。淡到稀薄,令人喘不上气来。

小方听着,真是难受,是啊,上帝在哪里,我们看不见。

他走到门口,“我走了。”

她连头都没有抬,“门关好。”

他听了她的话,走出去,关好门。她,与她有关的一切就这么被关在心的另一面,从此,两不相­干­!

这就是结局?

小方站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在动,动得憋屈、窝囊、难受。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这是最后一面?这是最后一刻?

不!

小方突然回过头推开门,龙琪站在他面前,正盯着他,脸上是种难得一见的伤感,伤于世事变更无常,感于悲欢离合无情。

他看着她,他也看着她,她与他之间只有一尺,彼此清清楚楚地看着,又无比绝望地看着──咫尺天涯!

亲切可感,呼吸可闻,让你心动,心动却不可以行动,于是动着,也痛着。

“我这次真的要走了。”

真的。

她点点头,“不要回头。”

他转过身,向前看,外面,是一派明媚的秋光。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如果有下辈子,你愿不愿意作一只老鼠?”

她沉默了半天后,“我想作猫。”

他心里一沉,她要作猫,她不想跟我在田野里觅食,在暖暖的草堆紧紧地依偎……她不想,她真的不想吗?

还是对今生灰心,连下世也不愿有了?

他看她,门已经阖上了,冰冷的门,就像冰冷的离别。她在门后,在命运之后。跟他错开,隔着薄薄的一层,却似千山万水。

他叹了口气,手背上突然一凉,我也哭了吗?为什么?因为今生无着,来世也无际吗?为什么人有时会活得这么飘忽,什么也把握不住,甚至包括一个承诺?

他在秋­色­中走着,秋­色­也在他之中走着,两重萧瑟酝酿出一种凄冷……不堪想不堪看……我要结婚了,我不想;我要离开她,我不想。为什么不想做的事却非要去做?我可以不做!但,我真的可以不做吗?

“为什么这么失魂落魄?”刘雪花站在他面前。她什么时候出现的,他都没发觉。

“你认为老鼠和猫可以成为一家吗?”不知为什么,每次面对刘雪花,小方总想把心里的不痛快全说出来。

“能不能成为一家我不知道,不过,”刘雪花轻轻地说,“要是有一只猫蹲在老鼠身边,我想别的老鼠恐怕是不敢跟猫抢什么吧?”

噢,原来是这样!

刘雪花看他想开了,说:“她去了后花园。”

“可是我……”

刘雪花说:“这世上的事分两种,一种是自己想做的,一种是自己觉得应该去做的。做想做的事让自己快乐,做应该做的事让别人快乐。按道理说,做人不好太自私,但,如果一个人他自己都没快乐,又怎么会让别人快乐?”

小方在沉吟片刻,“她不想见我。”

刘雪花摇头,“想与不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小方听到这里,脚步已经向后花园移去。

看着他的背影,杨小玉从花架下出来,“老刘,真有你的。”

刘雪花意味深长地,“别高兴太早,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我还就高兴了,陆薇她能有多大的魅力?我就不信她能把小方拿住!”

“这你可就错了,现在跟‘她’抢小方的,不是陆薇。”刘雪花轻轻而言。

“还有谁?”杨小玉吃惊,又冒出一个情敌?

刘雪花叹息,“这个敌人更可怕,它就是──良心。”

杨小玉沉默了,是的,人最难过的,往往是自己那一关。

龙琪在后花园的一棵花树下面。秋天的花,已呈败相,舒展出浅浅的欲要退隐的倦意,这一份的恬静安然,倒显出一种别样的清丽。

人也是一样,她的身上,带着一种疲惫,削减掉她平日的几分锐气,增了几分柔和。

我跟她说点什么?

小方慢慢地走过去,心在咚咚狂跳,每次见她,心情都是这么动荡、这么激越,不,甚至不要见她,只要想起她,一颗心就像火山在喷发……

龙琪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她的心里也是一样的激动吧?感情就是一种共鸣。

既然是共鸣,还用说什么吗?他轻轻站在她身边,顿时有说不出的心甜意恰。这一刻,是难得的,是要上天特别赐福的。如果说百年修得同般渡,为了这一刻,上辈子是不是苦苦修炼过?

又是不是因为急于想在这个轮回相遇,所以急急地投胎,结果只得了这一刻?

若早知道相遇这么美,一定会修上一千年;若早知道相遇后的别离这么伤,一定得再修上一千年,让相遇永恒……

他和她都看着前面,前面是一丛掬花,开得正欢。这是它们的季节。

小方心跳着,他要过这一关了。

小方交待了上官文华几句就走了,他一定是去找龙琪了。看他那副焦头烂额的惨相就知道。但叫人纳闷,明明他最上心的人是龙琪,他现在却要跟陆薇结婚。

其实自从文室的案子出来后,上官发现他们的方队最热衷的就是往龙琪的酒店跑,他给自己的借口是怀疑龙琪是凶手并竭力证明这一点。但上官看得很清楚,在他们方队的潜意识里,他根本就不是想证明她杀了人,而是想证明她根本就没有杀人。

他根本就是喜欢人家,昨天看到他俩公开地眉来眼去,上官就更认定了这一点。──哼,当我是瞎子?我的视力可以作空军。

那么,话说回来,如果方队他真的要剔除龙琪在文室命案中的嫌疑,那,他应该怎么做?

──最后一招,去文室的家里看看有什么线索留下。

对,我也去。去看看。

上官把车停在龙琪的别墅外。真阔气。她想。

大门是虚掩着的,上官心里一动,为什么?她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了龙欢丢在地上的帽子。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她想。

她戴上手套,推开门。一眼就发现了扔在沙发的那件风衣。11月1日晚,龙琪回来过。上官也发现了这一点。

她回来过?那为什么匆匆忙忙又走了?而且走得这么急,连外衣也来不及拿。再者,如果她只是想拿点东西什么的,她不应该把风衣脱下,拿上就走更符合她的个­性­。她跟文室的感情并不好。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她把外衣放在这里,那就是想逗留一阵,但她却匆匆地走了。

为什么?

文室的死亡时间是晚上11点5分,龙琪大酒店距她的家30分钟的路程,也就是说,龙琪到家的时间应该是晚上10点半不到。

那一个独居的男子,在这个时间不会就上床睡觉吧?

难道龙琪在客厅遇上正看电视的文室,他对她进行搔扰,然后龙琪夺门而去?上官摇头,首先,他们结婚十多年了,应该没那种激|情了;再者,以龙琪的手下功夫,文室要真敢这么做,恐怕这里就是凶案第一现场。

上官上了楼。她先推开的是文室的卧室。

凌乱。这是第一印象。然后,才是豪华与气派。最后,她看到茶几的烟灰缸里有个烟蒂。她用镊子夹起来,上面有淡淡的­唇­印,是口红印。显然,这不应该是文室的。

龙琪,龙琪在这里坐过,还抽完了一支烟。她的口红就是这个颜­色­。很淡、很滋润。

是什么原因让她停留?停留在丈夫的卧室?

上官这时看到了门后的手机,这手机不是文室的,如果是,十天过去,早该没电了。有人来过,然后发生了突然变故,所以连手机都丢了。这人是谁?她摁了几下手机中的储存号码,其中一个很熟悉,拨过去,竟然是杨小玉。

“咦,上官,你拿着你们方队的手机?”对方的声音无比地吃惊。

这是方队的手机,新手机。上官没见过。一定是龙琪给他的。这个家伙!

对,他来过!!

──龙琪来过,文室死了;方队来过,要跟陆薇结婚。

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上官缓缓地在龙琪坐过的那张沙发上坐下,视线一展,发现这沙发正对着床。双人床。如果文室当时不在,她没理由一个人坐在这里抽烟,楼上卧室多的是;如果文室当时在床上,龙琪会有兴趣坐着看他?若她对他真的有兴趣,她也应该在床上。他们可是合法的。

那么,她坐在这里,应该是床上有了特别的“景观”。值得一观。

上官猛地站起来,走到床前,被褥有些乱,枕头倒摆得很整齐,雪白的枕巾上,有一根长发,不,两根。──女人,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在文室的床上。

这的确值得一“观”了。

上官又折回门口,想像着龙琪当时的反应。她会怎么做?一哭二闹三上吊?

上官摇头。龙大老板恐怕缺少那段“浪漫”情怀。

她会坐在这里静静地抽烟,然后说点不咸不淡的话,潇洒地走掉。而这种潇洒,会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很会创造这类气氛。不,应该说,她本身就带有这种“煞气”。

于是文室顶不住,心虚了,追上去。酒店成了他的断魂台……

现在的关键是,那个女人是谁?

“我想跟你说说陆薇。”

沉默了很久后,小方开口了。

而他开口说的,却是别人,一个拦在“他”与“她”之间的别人。

龙琪将视线从无边秋­色­中收回,看着他,眼中也藏着无限秋­色­。暮秋的的颜­色­。

小方也看着她,一副大肠于斯时斯刻百转千回,千回百转,“陆薇”这两个字让他很难开口,却又必须开口,关于陆薇,关于他和陆薇的婚事,他一定要给龙琪一个交待,他不能让一个结,打在她心里。

他思量了又思量,该说的,一句都不能少说。

“那年,我20岁……她很漂亮,穿得衣服更漂亮,人又活泼,跟她走在街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我,我很陶醉、很得意。她出身好,常跟我说她家里如何如何,相反,我从小到大一直过穷日子,她那种生活状态,几乎就是我的理想,跟她一起,就像与梦同行……我是不是很虚荣?很经不起诱惑?”

说到这里,小方问。

龙琪摇了摇头。对于一个人来说,富裕与美就是美好生活的象征,要不,上帝为什么创造财富与美丽呢?

小方继续:“最初的3年我在北京上学,跟她不常见到,我将要毕业时,她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说这里很美,反正我也没什么亲人了,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能作警察,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再者,也许是我到了找对象的年龄……”

人到年龄找对象,就像到时间吃饭一样,饿不饿,都得有这个程序。

小方停顿了一下,“就像所有人一样,我跟她逛商店逛公园看电影溜马路饭店里吃饭……我以为这就是‘喜欢’,因为别人也是这么一步步走的,然后走到婚姻,然后生孩子,然后是一辈子。别人的心里想什么我看不到,我只看到别人都在按部就班地走,那我也走。跟着人群走,就算错,也错得安稳、错得踏实。”

一个人要安全活着,最简单的一点,就是跟别人一样。我们的国度拒绝“脱俗”。脱俗意味着脱轨。

龙琪听到这里暗暗叹息,她跟文室的婚姻就是这样的。

“我们一直很平静,当然,也有不少矛盾,因为我们两个出身环境完全不一样,算了,这个就不说了。大体来说还算良好,直到两年前……”

小方又停顿了一下。

“两年前,我们开始注意陆星,他涉嫌几宗大案,走私,还有毒品……有天接到线报,说从南边来了批枪枝军火,我们去码头布控,结果走漏风声,对方火力好,我们牺牲了一个伤了三个,牺牲的那个同事孩子刚满月。末了回到局里,在大门口,陆薇在那站着,等我,这时,所有的同事都看着她和我,那目光,像刀子。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干­陆薇的事,可谁叫她是陆星的妹妹。人都是容易迁怒的。那以后,队里的同事,对陆薇有了芥蒂,当然,他们为人都比较成熟,或者,也因为陆薇的身份,所以,情绪不会带到面子上。疙瘩只结在心里。”

小方的声音低了下来,伸手接住风中的一片落花。

“其实这个疙瘩,也一样结在我的心里。因为对我们作刑警的来说,同生共死这四个字是真真切切的,战友就倒在你身边,血流如注,你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枯萎冰冷……那是一种致命的煎熬。那以后我每次看到陆薇的脸,就不由要想起陆星。”

唉,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又哪有无缘无故的恨。

风起于青萍之末,我们没看到风起,只看到风吹。

“知道陆星一直在幕后垂帘,却找不着他的把柄,后来好几次的抓捕行动也都失败了。对方好像能预感到我们将要做什么。因为这个,我们政委暗示我,要我利用跟陆薇的关系去接近陆星。我拒绝了。我可以像游自力那样去最危险的地方卧底,可我不想如此利用和陆薇的关系,我没法下手,我不想间接地伤害她。政委跟我说,你是党员,要坚持党­性­。我依然拒绝。什么是党­性­?党­性­不也是人­性­吗?如果将人­性­钙化到铁硬,还提什么党­性­。我不是个大公无私的人,我有私。局里有几个领导由此对我起了戒心。而陆星,则怀疑我想刺探他点什么。我夹在中间很为难……”

小方紧紧握住那片将萎的花瓣,龙琪看着他。

人有时候,。

“后来……不,其实,三年前东方威尼斯水上乐园失败后,市里已经有人开始注意陆薇的父亲,局里有人跟着暗暗行动,这几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关注’。当然,这事得瞒着我,我也只好装着不知道。这样,陆薇的父亲和哥哥都上我们的嫌疑名单。她一共两个亲人,我都准备抓,我却还要跟她谈恋爱,这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水深火热。

“有段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薇,她是个很单纯的人,我觉得自己很假。跟她说分手,我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对我真的很好,我们已谈恋爱7年,凡认识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都知道我们会结婚,这一来,就不光是我要给她一个交待,而是她得给所有人一个交待。我不能让她面子上下不来。我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敷衍。可不跟她分手,埋在我们之前的‘病’迟早要发作,我不想到了那一天,让她误会我对她是有目的的。我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对她的伤害。”

“她很喜欢你,也许会理解你。”龙琪Сhā了一句。

小方摇头,“如果有天我抓了你父亲和龙言,你还可以跟我心平气和地对我吗?”

龙琪沉默,人与人之间有种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我跟陆薇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陆薇也感觉到了,因为今年以来我们很少见面,我跟她说我很忙,她知道这是借口。她努力想挽回,她那次要去红月亮,其实是想让我多关心她一点,可是我却做了相反的决定,我没有管她,我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后来她爹和她哥老催,我就让上官去找她,又因为……”

又因为那一篮玫瑰­阴­差阳错弄出一场误会。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如果……但生活没有如果,只有“但是”。

“后来,我遇上了你,是你让我豁然开朗……”小方轻轻地说。

“我让你豁然开朗?开什么朗?”龙琪有点不解。

“因为这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我和陆薇之间的矛盾,遇上你,你让我突然想通了──”小方看着龙琪。

龙琪也看着他。

小方说:“如果换了你是她,我会辞职,会带你走,远远离开这里。”

龙琪听到这里,心里一震,她知道她在他心里很重要,却想不到竟然这么重要。此时真是喜多一点,忧更多很多。她不忍再看对方,忙将视线移开。

“你能丢得下这里的一切吗?”她问。

“你就是一切。对我来说。”

龙琪看着一片一片坠落的树叶,像断翅的蝴蝶一样……

“可是对陆薇,我却没想着这么做,因为,她并不是我的一切。”小方停顿了一下,“但是──”

“但是”出现了,事情往往因为这个词而急转直下。

“但是,现在,她却出事了,抛下她不管,我做不到……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吗?”

看来,小方他,没有过得了这一“关”。

龙琪沉默了一会儿,“是的。”

她也是女人,她知道这个时候的陆薇急需要被肯定。这个惟一可以肯定她的人,是小方。

“她是个很单纯的人,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所以,我得给她她最想要的。她一直想跟我结婚。我给她。”小方说。

龙琪听着这句,突然有种末世来临的绝望。灰心到了顶点,苍冷到顶点,却不能有丝毫流露,眼泪、楚楚可怜、伤心欲绝……她也会,但她不能,她不想他太难做,这个时候,她不体谅他,谁能体谅他?

“她现在需要我。”小方像是在跟龙琪商量,“而且,她以后还将会失去很多,你比她坚强,是不是?”

“是吗?”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花丛,沉默半天后问,“你看到那两朵花了吗?”

小方看到了,那是两朵掬花,一朵是紫的,一朵是黄的。开得丰盈滋润。

“它们有区别吗?”龙琪问。

小方仔细看了看,“没有。”

“其实人也是一样的。”

是的,人也是一样的,在皮肤以下。没有什么坚强与软弱之分。

其实,坚强不是个­性­,而是一种命运。当命运把痛苦砸在你身上,你只能挺挺胸,说:我很坚强。因为不坚强就得,毁灭。

小方听懂了龙琪的意思,她现在也需要他,她所承受的压力与痛苦并不比陆薇少。可是他的天平却倾向了陆薇。

理由只有一个,龙琪看上去比较强悍。

损有余以补不足,到底是人­性­的悲悯与关怀,还是人­性­的偏狭与短视?

小方看着龙琪,我是不是做错了?

龙琪摇了摇头,“你没有错,今天你要是不顾一切,那明天一切就会不顾你。”

──佛家云因果。何为因果?你做的就是因,你受的就是果。若想得善果,就要行好事。何为行好事?

何为好事很难说,但光顾自己不管他人的事,绝不是好事。

小方明白,他听龙琪继续说。

她说:“说实在的,如果你现在抛下陆薇不管,我会对你很失望……”

刘雪花和杨小玉在大楼的7层远远看着那两个。

“好像谈得不错啊?”杨小玉对她的“成果”相当满意。

刘雪花却在摇头,她看不清龙琪的表情,她却能捕捉到那丝苍凉到极致的气息,她跟了她十几年了。

她哀叹,“人常说强者为王,可强者也会输,而且会输得一败涂地。”

杨小玉听得口气不对,“怎么啦?”

“大江东逝!!”刘雪花轻轻地,一唱三叹。

“别给我掉书袋。你不就高中是个高中生嘛,没毕业的。”

“唉,我有心情掉书袋吗?这是评弹里的一句唱词,出自哪一出,我给忘了。”刘雪花哀哀切切。

“听你的口气,我们输了?”杨小玉有点不相信。

“是的,”刘雪花点头,“如果老板会装可怜,哭哭啼啼,也许会好点。可她偏偏不会。”

“她不会,老虎眯起眼,也不叫媚眼如丝。”杨小玉眼中闪出一丝冷光,“我下去看看。”

“不。”刘雪花拦住她。

“你到底帮谁?”杨小玉这时就像一把刀。

刘雪花意味深长地:“如果小方跟陆薇结婚,我会很难过,替龙琪难过;但如果小方真的要跟龙琪在一起,我则会很失望。失望人­性­的凉薄。”

杨小玉无言了。

人有时会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想要马儿跑,又想要马儿不吃草。

“顺其自然吧!”刘雪花说。

“不,不行!”杨小玉沉默半天后摇头。这个时候她只能顾到龙琪的幸与不幸。别人,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刘雪花看着杨小玉的眼睛,“就在今天早上,你还跟我说,小方跟陆薇谈了7年的恋爱,如果他能把这一笔从他心上抹煞了,他这人还值得你为他费劲吗?”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小方马上就要结婚了。”杨小玉几乎是在嚷嚷。

“对,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为什么要结婚?突然之间?”刘雪花反问。

“为什么?”

“你说呢?你不是女人吗?”

女人!

这个词让杨小玉恍然大悟。

“陆薇给人弓虽暴了。”

刘雪花听着脸别到一边,她是从那个年代、那个含蓄乖巧的年代过来的人,那时的她们梳着长长的麻花辫,素净的碎花连衣裙从不会短过膝盖,一说话就脸红,一见到陌生人就低下头……

杨小玉看着刘雪花这副表情,突然笑了,带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你害什么臊呀,又不是你被……”

话刚起了个头,刘雪花赶快截住,“行、行、行了,快打住!”

杨小玉却依然在笑,刘雪花则一脸尴尬,这就是代沟。

“这有什么呀!”年轻的一代大马金刀。

“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

“不光彩?谁的不光彩的?应该是施暴者的耻辱与罪恶。你们的善恶观真成问题。纯粹是在助纣为虐!助长罪犯的嚣张气焰,打击受害者……”杨小玉说。

“行了,姑­奶­­奶­,别说了。越发不靠谱儿了。现在不是讨论道德观的时候。”刘雪花快哭出来了。

杨小玉果然不说话了。看着花园中的龙琪和小方。刘雪花也看着。

很久。

“现在想一想,我觉得小方实在是没理,不喜欢陆薇,­干­吗跟人家扯了7年。抗战也快胜利了。”

刘雪花叹了口气,“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

“我不信。”

刘雪花想了想,“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白头到老。这种感情是男人女人都渴望的。但爱情是一种命运,轮得到轮不到你,不由自己。所以,在没有遇到怦然心动的爱情时,就退而求其次,图个温饱婚姻,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她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小方与陆薇之间感情的解释。

“是吗?听起来有点悲观。”杨小玉在思想。

“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孩子,很少有人会因为找不到爱情就不结婚,在我们的国度,没有婚姻的人生是高难度的人生。不信,小玉你试试。不过最好不要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过了就没了。”

“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试试,我就不结婚,我看谁能吃了我!”

刘雪花摇了摇头,年轻人就是身板儿壮,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语重心长地:“小玉,你有没有爱情,别人看不到,但你结不结婚,别人能看得到。”

“为什么要管别人看得到看不到?”杨小玉问。

“人活着就是给人看的。要不怎么说人生如戏!”

杨小玉不说话了。

“其实想想陆薇那孩子,也挺不幸。”刘雪花说。

“你这么觉得?”杨小玉突然眉毛一扬。

“你不觉得?”

杨小玉沉默了很久后,慢慢地说:“说实话,我很怀疑陆薇这件事的真实­性­。”

这真叫石破天惊,刘雪花耸然动容,“这……不可能吧?”

杨小玉冷笑,“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可能的事。”

刘雪花表示反对,“没有一个女人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这不是玩笑,准确地说,这是一场豪赌。”

“豪赌?”

“对。”杨小玉双眼如鹰,“是一场豪赌。彩头就是小方。”

上官想像着那个女人,她,既然跟着文室回家,登堂入室,那应该不会太差,不管怎么说,文室都是龙琪的丈夫,在他的心里,他要女人时一定会与龙琪作出暗暗的比较。尤其是两人关系恶劣,那就更得比。否则,他的面子怎么下得去、自尊心又怎么受得了?

可是一般的女人,又怎么能比得上龙琪?不说外表,仅一个能­干­就令人难忘项背。

噢……上官这时从心底慢慢地想起一件事,玛姬,红月亮的玛姬,她说陆薇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对那男子的描述,怎么听都像是文室。

会是真的吗?其实没什么不可能。查案要跟小说家一样富有想像力。把一切不可能都要想像成可能的。而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可能的。总之一句话──敢于怀疑一切。这是局长常常挂在嘴边的。

上官蓦地站起来,走到床前,拉起枕头,滑出两只发夹,仿景泰蓝的,古­色­古香。

她的脑袋顿时一片混乱。

那两只发夹是她买的。有次她跟小方去外地办案,完事路过一家饰品店,上官进去转了转,发现了这两个仿景泰蓝发夹,很喜欢,就买了下来。虽然她是短发,不能用,但女孩子私下里总免了发些小意儿。返回去的路上,她问方队给陆薇买了什么礼物,他愣了一下说没有。上官就把自己的发夹给了他。

“女孩子要哄的。小心她跑了,到时别后悔。”记得她当时这么说。

小方好像还迟疑了一下。上官又说:“白给你的,有便宜占还不拿。”

他收下了,仔细看了看,用专业口吻说:“有道划痕。”

上官拿过看看,果真是。她没顾得细挑。

她马上说:“老天作证,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送你。”

现在,有一道明显划痕的发夹就在上官手上。陆薇戴过。小方给她的东西她很珍惜。

难道,那个女人真的就是陆薇?上官的心别别直跳。

所以,方队要跟她突击结婚?

上官握着那两只发夹,掀开被褥,床单是雪白的,非常白,有被人压过的痕迹。通俗点说说,就是有人在上边躺过,末了起来就走,被子都没叠。更不要说整理打扫“战场”。如果某人曾在床上“有所作为”,那这一定就是第一现场。她大脑里这时一阵空白。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办过不少的类似案件。思忖良久,她又返回沙发上坐下,渐渐地,红月亮的玛姬有句话浮上来──COCO和那个男人好像9点半以后走的……

9点半!──晚上的9点半。

时间,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时间。

她跳起来,将床单枕套统统打包,回到队里直奔化验室。

“柳姐,求你,快一点把这个做出来。”她把头发、烟蒂、床单给了化验室的柳凡,一个经验丰富的任劳任怨的老大姐。

“活儿现在很多。”

“求你了。回头请你吃饭。”

“你的饭我可不敢吃,吃了以后就得听你的。”柳凡话是这么说,但还是该­干­吗­干­吗去了。

“你忙,我去一下,有消息打电话给我。谢谢柳姐。”

上官把车停在红月亮门口。封条还贴着。她想了一下,文室不开车,他有过,卖了,他不舍得花汽油钱,也嫌太招摇。所以,他若带陆薇回家,最有可能的就是打车走。

上官拦了一辆出租,再返回龙琪的别墅。

“师傅,您这一行挺辛苦。”她套近乎。

司机说:“哪行不辛苦。”

“您常跑这条线吗?”

“对,我们哥儿几个晚上常在这条街上蹲着,那些坐台的小姐出手很大方。”

“那从这儿到我去的地方,得多长时间?”

司机想一下,“要赶上高峰,得50多分钟,要是晚上或早晨,40分钟多点儿就到了。”

上官点点头,下车时看看表,果真的,用了42分半。──文室跟陆薇是11月1日晚上9点半以后走的,那会儿的路面应该不是很挤,也就是说10点12分左右他们回到了别墅。

当然,这个推测还不算准确,因为玛姬说的是“9点半以后”,这个“后”,到底是多少?

这个问题现在是最关键的。

“您下车吗?”司机见她迟迟不掏钱。

“不,您拉我回你们公司。”

噢?师傅纳闷了,但人家出钱他出车,听吩咐开就是了。

找到出租公司的领导,上官说了她要找的人,领导非常配合,警察问案,他觉得既新鲜又刺激,估计是每天坐办公室里缺乏意外的惊喜。逐大包大揽,“警官同志,您放心,没问题,半个小时内听好儿吧。”

这时上官的手机响了,是柳凡。

她证实,烟蒂上的指纹是龙琪的,跟上次那个礼品盒上的一样。头发的血型是一种罕见的RH­阴­­性­AB型。

“对了,你们警队的小方队长不就是这个血型吗?”柳凡说。

没错,小方就是这个血型,是陆薇告诉上官的。一次陆薇来找小方,小方不在,就跟上官聊了一会儿,说她跟小方有一次去黄山玩,她失足掉下山崖,急需输血,当地医院的血库里没有跟她血型相同的血,只有小方跟她血型相同,他给她输了整整500CC,输得脸都发白了。陆薇最后得意地说:“这就是缘分,要不,我跟他的血型怎么会一样?”

换句话,陆薇也是这个血型。

那,就证实了上官的推测是正确的。龙琪与陆薇的确在11月1日晚同时出现在那座别墅内。

“还有床单呢?”她问。

“床单是名牌,上面洒着一种香水,应该是一种国际知名品牌,具体是哪一种,我再查一下资料。这东西我接触的少。太贵了。”

“我不是问香水,我是问除了香水还有什么?”

“没有啊,什么也没有。我还奇怪呢,你拿个白床单来找我,看我很闲是吧?”柳凡那边怪上了。

“不会吧,真没有什么?”

“真没有啊,你想要什么?你也算是有经验的警察了,像血渍、­精­斑什么的你难道用眼还看不出来?你没看见那就是没有了。”

“那枕套呢?”

“枕套上倒是有……”

“有什么?”上官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头皮屑。”

“还有呢?”

“我想想,噢……没啦!”柳凡也顺便吊了一下上官的胃口。

上官合上电话。一颗心别别直跳,像擂鼓。── 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浮出水面。

要找的人也找到了。那位胖胖的司机看了看上官给他的陆薇和文室的照片,“对,就这两人,这个月1号,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女的很漂亮,那眼睛,真动人;那头发,真飘柔……不是我吹牛,我拉过那么多人,就没一个……”说到这儿,胖司机有点脸红,马上又说,“主要是那女的太漂亮男的太不怎么地,我觉得纳闷,就记住了。”

“那──他们还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我是说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

“这个?”胖司机挠挠头,“对了,好像喝了点酒。这也不算奇怪啊,从那地方出来的,都是酒气醺天。”

“那你记得他们去哪儿了?”

“记得,去了昌盛小区,那是咱们市的富人区。忘不了。那儿房子顶漂亮。唉,我真不知道得拉多少活儿才能挣到那样一所房子,你说人家那有钱是怎么有钱的?”

“那你到达的时候,是几点?”上官看着对方的双下巴。

“这个……”胖司机又挠挠头,他的头发挺好,“应该是10点以后,具体的我记不清了。”

“再好好想想,仔细想。”

“对,”胖司机眼一亮,“我当时正在听广播,有一档《司机你好》,这个节目我们开出租的都喜欢听。可以提前知道哪儿堵车了,好绕道走。这个节目最后半小时是点歌,我特别喜欢听,我记得当时正在放苏小明的《军港之夜》,老歌,我当过海军,真喜欢这首歌。”

噢,上官点点头,“那他俩下车时,歌唱完了吗?”

“正唱完最后一句。我还庆幸自己好运气呢,能听个全活儿。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苏小明,那年她到我们舰队慰问演出,来之前我激动得三天三夜没合眼,去之后,我又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人家那台风,那气质,那嗓音,真不知比现在的流行歌手好多少。我那天还在电视上见她来着,好像是去了德国,你说唱得好好的­干­吗出国呀,好像一种病似地……”

“噢,苏小明啊……”上官打断胖司机的话,“我也知道,听说是苏有朋的姐姐。”

胖司机听了一愣,哈哈大笑,笑声中,结束了他对苏小明连绵不绝的仰慕。

上官这时趁机问:“对了,你在车上听歌,乘客不反对?”

“一般乘客都不反对,遇上难缠的,声音调低一点嘛,再说,车外边的噪音还不比广播声儿大?”胖司机眨着狡黠的眼睛。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结婚而排斥我。对吗?”

“对,不会的。”

“那你告诉我,龙欢现在在哪里?”话题不经意地就被顺到了这边。这正是小方今天来的主打题目。

龙琪无法隐瞒,只好说:“他被绑架。”

“就在我带他出去的那个时候?”

“是。”

“所以你找了江远哲?”

提到江远哲,龙琪有了一点提防,“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警察在你心中很无能。这不怪你,公安队伍这几年确实不太­干­净。但我也要告诉你,尽管我们有点无能,但还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能。”小方很平淡地,“江远哲从东南亚跑来这里做什么?为乔烟眉吧。所以就这一点,你们应该很容易达成一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我知道你是怕我反对。”

“你不会吗?”

“江远哲被人称为东南亚黑帮教父,如果绑架龙欢的人还想继续拉通与金三角的那条贩毒通道,就绝对不敢得罪他。所以,这件事由江远哲出面比警察更管用。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小方看看友琪的眼睛。

龙琪点点头,“我本来是准备了一堆道理要说服你,看来是用不上了。”

“很意外?我是个很难说话的人吗?”小方问。

“你是警察。”

“除了警察,我还是党员,我恪守党­性­。但我理解的党­性­就是对人的关怀和体贴。所以我不死守党章,也不讲手段,我只看结果。好的结果。今晚的问题能顺利解决,你和龙欢能安全回来,这就是好结果。”

龙琪看着他,这应该就是她心中的小方吧。

“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龙琪看着小方,“你还是不放心我。”

小方摇了摇头,“认识你以来,都是你说我听,现在,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

他说:“有一个小偷,被判了三年有期,去年春节,他将近刑满,给放回去与家人一起过节。回家途中,他路过市委家属院,想了想,空手回家总不太好,便跳进墙内在一户人家顺手摸了一个手机。这家人发现手机不见了,就到派出所报案,民警们过来查现场,当事人就请他们吃了一顿,希望能尽快把手机找到。这一顿饭吃了好几百。第二天,民警们又去了,就着一些个具体细节又盘问了一番,这不大节下的,当事人不好意思,又请民警同志们撮了一顿,又花去好几百。民警们天天去,手机没找着,客得天天请,大约花出个两三千多,再买一个手机也够了。这当事人的老婆就说,咱不要了吧?不如买个新的。当事人也早烦了,就去派出所销案。民警说:那哪能啊,丢了东西得找啊,不成,你们是国家机关­干­部,得带头维护社会治安,不可向恶势力低头。人家不准销案。再说这个小偷,他不是拿回一个手机吗?他丈人瞧见了,知道是顺手牵羊来的,就说:你都快出来了,还­干­这,看看老婆孩子,没你多可怜。这小偷一听,也是,都快出来了,何苦找不自在。就来到这家属院外,随手将手机撂过墙。得,手机肯定砸坏了。但这丢手机的人乐了,管它是好是坏,总算给派出所的人有个交待了。这才销了案。”

龙琪默默地听着,这类的笑话早已不新鲜。

“这可不是笑话,这事就出在上官她们那个派出所。”

龙琪看着小方。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时自暴其短。

小方轻轻地说,“公元前亚历山大皇帝在远征途中碰到一个海盗,于是便问他:你如何看待自己­骚­扰海上的行为?海盗傲然地答道:正像你­骚­扰世界的行为一样。我用一只小船来做这件事,而你,则用一支庞大的舰队。所以,我被称为海盗,你被叫做皇帝。”

龙琪心里一动。

“有些道理,我也懂。但我们更要弄明白,谁是社会的主流,谁是主流,谁就是对的。现在,我和你,都在依附主流,这是一个正常人获得正常生活的必要条件。但江远哲他不是。他是逆流。”小方说到这里,看着龙琪。

龙琪也看着他。

“我也知道,现在有些官员的行为作派并不比江远哲这个黑帮老大好多少,区别只在于一个是用小船搔扰海上,一个是用舰队搔扰世界。但,只要没有证据落在法律的手里,我们这些警察依然得保护他们。他们是主流。这也就是乔烟眉说的随波逐浪,截断中流。是不是?”

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只不过,他活得更实在一点。

龙琪这时才发现她跟小方之前最基本的区别──他是一个平稳的现实主义者,虽然他看上去热忱;她则是个理想的浪漫主义者,虽然看上去冷漠。

“这些话,以我的身份,是不方便说的,我是现世的执法者。但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得让你知道什么叫无毒副作用。否则,你会很麻烦的。”小方说。

“江远哲不会出卖我。”

“我知道。他是一方老大,作事要照顾江湖规矩,不会失信于人。但我们的对手呢?他们会。他们会以此为把柄,整跨你。他们不是黑道,是官。至少现在是。”

龙琪沉默,她意识到自己在仓促之间做了一个比较不妥的决定。

“这是惟一的办法,我一定得去找龙欢。”

“我也一定要让你安全。所以,你今晚不能一个人去。”小方说。

“我真的是希望你今天能置身事外。”

见龙琪的口气有点松动,小方笑了笑,“既然你如此刻意地隐瞒着不想让我知道龙欢的事,一定有你的道理。与其盲目地关心,不如尊重你的选择。”

龙琪松了口气。

小方这时移开视线,看着远处一片翻飞的落叶,“我的意思是,有一个人可以跟你一起去。”

“谁?”

“上官文华。”

“因为她是欧阳明的女儿?”

“这你都知道?”

“很难吗?告诉你吧,中国人就没有隐私。要想知道谁的事,站在他家楼下跟大姑大嫂们闲扯只半个小时,连最后一次尿床在几岁都能搞个一清二楚。”

小方苦笑,“对,因为她是欧阳明的女儿,所以,我们也可以再一次地看看事态的演变。当然,关键的一点是,我相信上官。”

龙琪沉吟,“你认为合适?”

小方叹了口气,“我的部下如果我一个也信不过,那真是失败。”

他又说:“主要是,有她参与,你以后就会多一点周旋的余地。”

龙琪沉默片刻,“你以为上官真的会站在她父亲的对立面吗?”

“这个我倒不敢肯定,但我能肯定的是,欧阳明绝对不会站在上官的对立面。”

龙琪看着小方。

“父母对儿女的爱,总是超过儿女对父母的爱。”小方说。

换句话,今晚如果上官出场,欧阳明绝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真的就是那个人的话。他会投鼠忌器。儿子已死,他膝下就上官一棵独苗了。如此一来,龙琪这边就少了个敌手。

小方这一着,也算狠到极至。

刘雪花盯着杨小玉,像在看一个怪物。

“你别用那种眼神瞪着我。想想,老刘,7年了,陆薇跟小方7年了,为什么一直拖着没有结婚?”

“为什么?”

“肯定是其中有一方迟疑不决。而这个人,一定不是陆薇。她要不愿意,以她的条件,跳槽另找很容易。”

“那应该是小方在犹豫?”

“当然,所以我想这7年间陆薇用尽了花招,最后终于想出这么个绝招。”

“我还是难以认同。我觉得不会一个姑娘家为了结婚就捏个这故事……”

“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她太了解小方的为人了。所以,她狠赌了一把。”

“可万一要是输了呢?小方还是不肯跟她结婚呢?”

“她能输什么呢?”杨小玉看着刘雪花,“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不结婚。她又没有真的出事,小方一个大男人想必也不会把这事张扬出去。那你说,她输了什么?”

刘雪花这时才有点回过神来,“也是。”

“所以说,这是一场豪赌,进可攻退可守,不管结局如何,她都是赢家。”

“老天爷,怎么可以这样?”刘雪花是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经验似乎已经不管用。

“怎么不可以这样?你也不想想,陆薇她爹是谁,她哥又是谁,如此良好的基因,她的智商又怎么会低。这世上哪有绝对单纯的、毫不利己专门为人的人。”

刘雪花这时已经有八九分信了,“可是,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很简单。”杨小玉颇为深沉地停顿了半分钟,突然嘻嘻一笑,“我猜的呗!”

“你……”刘雪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论人情世故,她要比对方多上几箩筐,但论思想新锐作风豪放,她是远远不及。这些年轻人,太生猛了,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重要的是什么都敢做。麻辣双全。

“别生气。”杨小玉拍了拍刘雪花的肩,哄孩子一样,“我这不是心理不平衡嘛!你总得让我发泄发泄吧。所以就把陆薇使劲坏里想,这样一来,就舒服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刘雪花看着这位杨大秘书,她为人一向嬉皮笑脸,但胸中那汪水,也算碧波荡漾,否则也不会跟龙琪这么久。

杨小玉则倚着窗子沉吟,刚才上官给她打了电话,用的是小方的手机。她上午给小方打电话时一直没人接,找上官时上官说她不知道小方在哪里,那她现在怎么会拿着小方的手机?

她跟小方见面后小方给她的?

不,小方绝不会把龙琪送他的东西给人。

那只有一个可能,小方把手机拉在某个地方,上官则在那个地方捡到。也就是说,那个地方一定不是两个人偶然路过去闲逛的。而是提上议事日程的、非去不可的。

那么,这是个什么地方?

小方早上是带龙欢出去的。他们去了哪里?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不顾一切连孩子都抛之脑后了?

“在想什么?”刘雪花问。

杨小玉笑了,“我在想如果我刚才的猜测是真的,我们的方队长该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刘雪花正要说点什么,汪寒洋进来了。

“雪花姐,你在这儿啊,你们中餐部……”

“怎么啦?”刘雪花跳起来。她是敬业的。

“去看看。啊──”汪寒洋建议。

“出什么事了?”刘雪花走后,杨小玉问。

“我说出事了吗?”汪寒洋微笑着反问。

她没说,但她把刘雪花轻飘飘地就给支走了。

高,实在是高!这一手,让杨小玉很佩服。她是很聪明,但这种拐弯抹角的法子,她还真不会使。

“找我有事?”

“龙欢被绑,小方结婚。”汪寒洋开门见山。

“你怎么知道?”杨小玉不免吃惊。

“你是杨秘书,我是汪秘书。”这个解释已经足够。

“有事要商量?”

汪寒洋没有回答,走到窗前,看着花园中的小方,“瞧我们这位小王爷,他真应该改行去做大夫。而且专攻皮肤科。”

“这话怎么说?”

“你没见他把挖­肉­补疮这活儿做得挺好挺­精­致?”

“照你这么说,他也能做泥瓦匠了。”

“对,拆了东墙补西墙。”

杨小玉笑了,“看来你也不赞成他跟陆薇结婚喽?”

“莫非你认为这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吗?”

两人相视一笑。

“哎,对了,”汪寒洋突然说,“小玉你想,如果换了扈平,他会怎么处理这事?”

扈平?杨小玉心里不由一动,其实要论起来,扈平的气质与身价都比小方强那么一点儿。而且她还隐隐察觉,扈平看龙琪眼神,很有些特别。嗯,倒也不坏。

“哇,你是不是也看出点儿什么来了?”

“我可什么也没说。”汪寒洋的作风就是从来不留把柄给别人。

杨小玉有时很头疼跟她打交道,“找我有事吗?”她问。这时候汪大秘书找她,恐怕不是为了讨论小方与扈平孰优孰劣。

“今晚把小方留下,直到明天早上。”汪寒洋这次倒是开门见山。

“用意?”杨小玉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想听听对方的意见。汪寒洋这个家伙很有城府,考虑事情也很周全。

汪寒洋笑一笑,“在地方,财政局长,公安局长,这两把交椅是最难坐的。能在这两把椅子上坐稳的人,都是有两把刷子的人。同理,以小方这样的年纪,能作得了刑警队长,就算手里没有鞋刷,至少也会有两把牙刷。否则,以他一穷二白的家世,陆文辉也不会如此看重他,肯把女儿交给他。”

“噢,你是让小方留下来帮我们支招儿?”

汪寒洋点头,“小玉,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真的。而小方,他见过很多这种场面。他应付得来的。”

杨小玉又何尝感觉不到,那种黑云压顶城欲摧的危险,在一点点逼近。但她还是笑了笑,“我还当你是让我留下小方跟咱们老板春风一度呢!”

汪寒洋笑了,她挺喜欢杨小玉这份嬉皮笑脸的样子,房子着火了也不急。

“当然,也不排队这个可能吧!”她也跟着顺了一句。

“你还笑,老板在下面正对着小方愁肠百结呢。瞧你做的什么秘书!都不知道什么叫分忧。”杨小玉指着对方笑道。

“愁什么愁,她还怕嫁不出去呀。不过话说回来……”汪寒洋略一沉吟,“我真的感觉扈平比小方适合老板,扈平为人心硬。”

“你觉得老板还不够硬?”

“她心软,小方也是。”

难得汪大秘肯这么直截了当,杨小玉却听得有点头大,扈平好是好,但天下好男人多了去了,问题还在于那边小方跟陆薇还没扯清,这边扈平再Сhā一杠子,三角变四角,最高明的几何学家也解不开了。

“行了,够乱了,别再添乱了,再说,扈平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呢。”

“他迟早会回来的。”

“远水不解近渴。”

“那赶快下去把小方拿住。”

话又绕了回来,杨小玉想一想后说:“可是,老板愿意吗?否则,她­干­吗不留下他?”

“她不留,那是她的高姿态,她使高,我们就得服低。”

杨小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里边有点困难,我们已经说服江远哲,万一他跟小方遇上怎么办?”

“这有什么呀,我们是酒店,开门迎客,警察能来,黑道自然也能来,遇上了又怎么样?再说,如今江大少已经点额成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黑帮。哼,不是我说,真正的黑帮,是抓不住的,有些国家现在都成了黑金政治。还指不定谁比谁黑呢!”

有道理。

“不过,我想小方他自己也想着该留下来。”

“他想留下来跟我们请他留下来那可是两种概念,不管怎么说,他也是队长,算个小官,面子排场该有的还得有。礼多人不怪嘛。”汪寒洋眨了眨眼。

嗯,有点儿老谋深算的意思。杨小玉沉吟。

“快去吧你,我看他俩快要谈完的样子。”汪寒洋催上了。

“什么?我去?”杨小玉指着自己的鼻子。

“当然是你,对付小方你一向最有办法。扇一巴掌揉一揉,再给块糖。糖里还有耗子药。”

杨小玉被汪寒洋这话给说笑了。

“那你说用什么法子呢?琼瑶式、金庸式,还是古龙式?我是说最有效的。”

“三合一归齐了上!”

上官文华马不停蹄地去了市电台。

《司机你好》这档节目的导播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了上官的工作证后,非常热情。

笑得露出他雪白的牙齿,“想不到警察还有像你这么漂亮的,怪不得叫警花。”

这话让上官也很受用,“谢谢!”

“我叫沈力心。”沈导给了上官一张名片。滔滔不绝地说起《司机你好》这档节目来,“你不知道当初有多少人反对,我就不信邪,力排众议坚持到底。这些年电台明摆着斗不过电视台,所以就得出新招。如今生活好了,开车的人多了,听众一定多。像这种面对司机的行业­性­强的节目还没有呢。后来一开播,反应奇地好,瞧现在,广告商跟了一ρi股。”

上官耐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这些搞艺术的都有点怪癖,你要不顺毛捋着点儿,他就不会痛快地合作,使小­性­儿跟你来个别扭。你又不能拿铐子逮他。于是她边听边敷衍,“当然、当然。现在的社会就需要像你这样有冲劲有想法的人。”

“那是,我还没结婚,也没女朋友。”沈力心看着这位漂亮女警。

上官微微一笑,好小子,连我的主意都打上了。古人说财迷路、­色­迷心,可见没错。

“对,你找我什么事?”沈导聒噪了半天,这才想起来。

上官说明来意。沈导当然全力配合,马上亲自从一堆带子中找出11月1口那盒。

“我们这档节目从晚上9点开始,共1个半小时,后半小时是点歌,是为了拉近跟听众的距离。现在流行这个,这是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沈导解释说。

“我听一下点歌那部分。”

沈导给上官倒回带子,上官开始计时。等听到苏小明那首《军港之夜》时,是22分5秒。

“你们的节目准时吗?”

“这个你放心,非常准时。我们可不像电视台,播个电视剧一拖十几分钟半个小时,让人等得起腻。”沈导这时还不忘打击一下自己的对手。

“准时每晚9点开?”上官直击主题。

“是的。”见对方问得这么仔细,沈导也认真起来。看得出,他一向是个认真的人。这是成功的必要条件。他建议,“这样吧,不如把带子全倒回去,我和你从头听一遍。”

“这倒不必,不过,能不能把带子借我听听。”

沈导略一沉吟,“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说了算。”

“那,谢谢你。”

“这就走?我送你?”很殷勤。

上官摇头,仔细看看对方,别说,这位沈导还是蛮帅地。

“喂,上官警官,告诉我你的电话──”上官都走到停车场了,沈力心狂奔出来。

上官回头笑一笑,“110.”

沈力心一愣,看着上官绝尘而去,喃喃自语,“还是119吧。我现在需要灭火。”

回去的路上,上官把带子放进音响,“司机朋友,晚上好……”别说,这档节目就是挺有水准,有路况信息,有修车行简介,有车讯,有天气预报,有火车及航空信息,还有寻人寻物启示等等,内容丰富实用。最后是点歌。

上官一路边听着,边仔细地打磨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细节。从电台到红月亮,再从红月亮到龙琪的别墅,正好《军港之夜》一曲终了,她看看表,5点22分。她是4点钟从电台出发的。也就是说,那个司机送陆薇和文室回去时,是晚上10点22分。晚上11点5分,文室死了。除去他去龙琪大酒店路上这30分钟,他跟陆薇只有13分钟的接触。

13分钟,一桩命案是不成问题,手起刀落魂­肉­两分。那其他的呢?而且不可忽略的是,这其中龙琪还回来过。

那么,龙琪到底是几点回家的?

上官再次走到文室卧室门口,当时,龙琪应该是听到了什么响动,然后,停下来,几秒后,走进去。以她的个­性­,绝对是后发制人,所以,她会在门边的沙发上坐下,慢慢等。上官坐在龙琪坐过的那个沙发上,想像着龙琪当时的情景,慢慢地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等,大概只要一分钟,或者一分钟不到,文室就应该有反应──他的心理素质不是太好,否则就不会被龙琪撞破他的“秘密”后追她去酒店──除非他睡着,不过,那个时刻他绝是不可能睡着的,有人进来,他肯定会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他应该看不清来者是谁。

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先开灯,然后坐了起来,陆薇也跟着坐了起来……

上官慢慢地吸着手中的那支烟,龙琪也应该是慢慢地吸的,那时,她吸的不烟本身,而是在吞吐一种心情。所以应该很慢。

上官将手中的烟慢慢地吸着,吸完看了看表,共计6分12秒。

也就是说,龙琪吸烟吸到一分钟至多一分半钟时,灯开了,陆薇文室坐了起来,而她,则静静地把烟吸完,又优雅地烟蒂放在烟灰缸内。这用了剩下的几分钟。

整个过程,她没有激动,也没有兴奋。

于是,问题出现了──以龙琪的个­性­,若对面床上是一对赤­祼­的男女,她的反应是什么?

她还会一口一口吸完那支烟吗?恐怕,她是没兴趣看这种真人激|情秀的。她应该是个形而上的人。那么……状况就很清楚了。

上官叹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

她站起来,走到那个硕大的保险柜前。其实打第一次进门,她就看到这个“家伙”了,但她打不开。也不能“想着”去打开。因为这是不符合法律程序的。其实就她在这幢别墅内无证搜查,已经犯了极大的“忌讳”。但是,方队说了,有时候为了正义的目的,可以稍微碰碰法律的龙头。对了,方队能打开保险柜,他有这一手。他也“敢”打开。他有这个“爆发力”。

那么,他一定打开过。这个屋里,这个保险柜应该是最吸引眼球的。因为它是紧紧锁着的。按人的心理,越是封闭的,就越吸引人。神秘引发好奇。

方队他一定是在里边发现了什么。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引发他迅速做出跟陆薇结婚这个决定的“什么”。以至于急切到屋里其他线索他都没来得及看,就走了。甚至于把龙琪给他的手机都丢了。那么,到底是什么?

其实想想也很简单……绝对是与陆薇有关的“什么”。

比如我们在河边发现了一双鞋,我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落水了。这样一来就简单了,什么东西能让方队感觉──陆薇出事了!

──她的衣服。所有的衣服。

可龙琪进来时,她还穿着衣服,那她的衣服又是怎么跑到保险柜中的去呢?

或者──当我们在河边发现了一双鞋,马上感觉有人落水了。这种感觉有时会是一种错觉。而有人,恰恰需要这种错觉。

比如陆薇。

那么,她的衣服到底是怎么进的保险柜,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底牌已经渐渐揭开,只是有些细节,需要进一步打磨。

上官想得头晕目眩。这本来只是个很平静的居家案悬疑案。可是,其诡异程度,不下鬼片。她将手放在保险柜上,几秒钟。一片冰凉。心里手里。

从文室的房间出来,走到龙欢的卧室,房间的卡通气氛十分迷人,上官看到贴在墙上的贺卡上还有一首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扭扭叫­奶­­奶­,­奶­­奶­不肯来,叽哩咕噜滚下来。

这一定是文室小时候学过的。私底下,他竟然也是个细腻温存的人?

上官沉吟着,又来到文室的书房,看看架上的书,然后在写字台前停下脚步。这里,应该藏着点什么吧。她细细查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她想了想,又返回龙欢的房间,这个房间里有一张造型很卡通的书桌,上官过去看了看,其中有一个抽屉是锁着的。她用力一拽,开了,里面放着一个笔记本。她翻开,正是文室的日记。

为什么要把日记本放在这里?因为这里寄托着他的某种感情。还因为,龙欢很少回来。

她翻开本子,日记记得很粗,只是些“今天买了什么,多少钱”之类。没有任何隐私的东西。上官一直翻到最后,看着看着,皱起眉头。她把日记放进自己的口袋。

最后她进了龙琪的房间,这个房间有种凄凉之感。它的主人,现在也应该是一派凄凉的心境吧?

她的心上人,就要跟别人结婚了。

想到这里,上官的心又别别跳起来。

──方队真的要结婚了吗?跟陆薇。可是,可是啊……

上官的手机这时认真地响了起来。

龙琪看着小方,眼波闪动,全是离情别意──要说的都说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小方说:“今天我想留在这里。陪你。”

龙琪摇头,“你知道这不合适。”

“为什么?”

“她在等你。”

“她已经等了我7年,不会在意这一天。”

“如果这样,你就更不应该让她等。”

“不要紧,她一向对我很好。”

“那你也应该对她好。”

“我跟她会有一辈子的时间。”

龙琪脸上这时浮现出一种伤感,“是的,一辈子。”

“对不起。”小方觉得自己说话太冒失了。

龙琪摇头,“正因为是一辈子,所以才要小心经营。不要让她等,等得时间太长,她会着急,一着急,脾气难免不好,脾气一不好,就会说点难听话,这有伤家庭的气氛。你大概还不知道,一个和谐的家的氛围对一个人的幸福有多重要。我没有过,希望你有。”

小方听到最后一句,差点掉下泪来。龙琪的一切,他太了解了。

“听话,回去吧。”她的口气像个长者。

小方看着她的脸,他总以为,这张脸,他可以看一辈子。可命运给安排的,却是另外一张。“你知道不知道,你有时大方的让人无地自容。”

“我也不想,可我现在只能大方。不是吗?”

不是吗?这句话让小方难受上加难受。

她又说:“再说,除了大方,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话语如丝,勾魂摄魄,小方情绪沉到冰河以下,“我们不要谈这些了,我只是想留下来,龙欢是因为我丢的。别让我太内疚。”

他换了一个角度。

“你真的不必内疚,这根本就不关你的事,这孩子迟早该有这么一劫。躲过今天,明天他还要去上学,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家里。”

“这个想法不能说服我。”

“那你非要这么想的话,我也对不起你,那天回家,应该带走陆薇的,我以为……”她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眉头微微一皱。脑海中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好像哪儿不对劲。

小方则说:“这不怪你,没有人能想到会出事。”

他不怪龙琪,因为自己也想不到,至少在这个市里,没有人敢在陆家的人头上动土,只要陆星招一招手,黑的白的会来一批。

可龙琪的思路显然跟他不是一个方向,她皱着眉头,思索半天,“文室准确的死亡时间是晚上11点左右对吗?”

“对,应该是11月1日晚11时5分。”小方不明所以,但还是替她订正。

龙琪沉默着,突然又问:“你在文室的卧室发现了什么?”

小方这时不自在起来,但依然回答了,“陆薇的衣服。”

“所有衣服?”

“是的,所有。包括内衣。”这里,小方体现了他作为警察的专业­精­神。

龙琪沉吟良久,“其实……文室他不是这种人。”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小方受不了了,“你还替他辩解!”

一提文室,他就没好气。这是他的一个痛,若不是那个王八蛋,他今天至于吗?真想暴打他一顿,他偏偏又死了。当然,这其中不排除有一点酸味。──为龙琪。

“他真的不是这种人。我很了解他。”龙琪坚持。

看着龙琪的表情,小方不以为然,“你很少回家,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这种人?”

“我真的知道。”龙琪说。

“食、­色­,­性­也。”小方意味深长地。

龙琪自然明白,“那也要趁­性­而发。” ──男人该不会都是见坟墓就哭的角­色­吧?

小方看着龙琪的表情。想看清楚她对文室真正的态度。

龙琪这时又说:“陆薇很漂亮。”

“你什么意思?”小方觉得对方话里有话,有点生气。

“事实。”

的确,陆薇漂亮是个事实。她就像帝室宫苑中的一株牡丹。丰姿瑞丽。

“文室他平常真的很守本分吗?男女关系方面。”

“我是他的妻子,他就算不顾及我的面子,也总得权衡一下自己的自尊心吧。”

小方看着龙琪,她是个高高在上的人,文室若要找一个不相上下的,并不容易,而陆薇呢,美丽活泼,勉强可以打个平手。

突然之间,小方对文室的命案产生了某种想法。

“对了,那天……”小方想问什么,却没问下去。

龙琪看着他,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掠过她的脑海。但今天事太多,她抓不住那一瞬间的灵光。

“陆薇她,跟她哥哥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她很简单,很快乐。”

龙琪听后一言不发。

“你在想什么?”小方问。

“现在不早了。”龙琪说完看看表,就走了。她就这样。

无牵无绊。似乎。

小方的心顿时一空。成了一具皮囊。她是他的一切,已经是。

杨小玉看着小方。就这副样子,还要跟别人结婚,他难道真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发了半天呆,小方才看到站在对面的杨小玉。

“找我?”

“对啊,我们几个姐妹刚才商量了半天,拿不准主意到底送你什么礼物来祝贺你新婚。”杨小玉盯着小方,“我们估摸着,老陆家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拍马屁的人偌多,所以我们决定送你一个红包,可是又不知道送多少,所以,就派我来问问。”

杨小玉看着小方。故意刺痛他。

小方沉默良久,“你找我就是想说这些话让我难堪吗?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我最羡慕的人,是你,因为你可以天天跟着她,陪她吃饭、陪她做事……”

他的神情是落寞的、低沉的。如果说,爱情是一种职业,他是敬业的,可如今,他失业了。而且不光失业,他还得另外去应付一份他不喜欢的工作。

“对不起。”杨小玉这时突然有点心软。这个家伙也不容易。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要你今天晚上好好地把她带回来,只要她安全,你以后不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真的?”

“真的。”

“好,我现在就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你说吧。”

杨小玉甩出一把小刀,“你,证明给我看。”

小方接住小刀,“证明什么?”

“做个自我了断!一了百了,苦也没了,痛也没了。”

“要我自杀?”

杨小玉摇头,“不,要你自宫。”

“杨小玉──”小方愤怒。

杨小玉笑了,冷笑,“你的愤怒告诉我──有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所以请你记住: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轻易答应人家。”

对方的话刺伤了小方,他看着那把刀子。

杨小玉又说:“你自以为欠了陆薇的,但你没有欠龙琪的吗?7年跟1秒有区别吗?”

是啊,7年跟1秒有区别吗?龙琪心理上的伤害真的比陆薇少吗?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那换了你,你会怎么做?”小方问。

“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做,但我若是陆薇,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嫁给你,更不会在你另有所爱的情况下嫁给你。”

小方摇头,“你不是女人吗?”

“我是,但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我是那种不吃嗟来之食的女人。尤其是爱情的嗟来之食,更不吃。”

“陆薇她跟你不一样,她……很单纯。”

杨小玉笑了,“正因为有你这样的男人,所以才有陆薇那样‘单纯’的女人。”

“你在暗示什么?”对方的潜台词,小方不是听不出来。

“没有。”杨小玉笑一笑,把小刀从他手中拿过来,“再见。”

小方诧异起来,“你没话跟我说了吗?”

“你我之间还有共同语言吗?”

“今晚注意安全。”小方无奈,只好吩咐道。

“注意什么安全?”杨小玉突然笑了。

小方这回更诧异了,“你不跟她一起去?”

“这个……”杨小玉笑了,“那要看她给我多少钱了。”

“钱!?”小方简直诧异死了。这个时候谈钱?

“我出来打工是为挣钱,不是为学雷锋。”

小方这时心里很混乱,“那,你要多少钱?”

“多少钱也不去!”杨小玉很­干­脆。

“为什么?”

“钱再好,也没有命好。”

“你怎么这样?”

“那你要我怎么样?她的心上人现在都要抛下她跟别的女人去风流快活,我­干­吗多事?”杨小玉眼神如刀。

“你到底要说什么?”小方的心也在别别直跳。

“龙欢丢了。”杨小玉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这我知道。我很内疚。”

杨小玉则摇了摇头,“这根本就不关你的事,真的。这孩子迟早该有这么一劫。”

“你到底要说什么?”小方急了。

“这孩子迟早有这么一劫,你听懂了吗?”杨小玉盯着小方,“为什么?因为对方早就摸准了龙琪的个­性­,算好了她会怎么做,所以设好一这个圈套让她钻。你知道了吧,这是个圈套,她不得不跳,我可不必陪着她跳。”

圈套?

这个词尖锐地出现,令小方心惊,默默地看着杨小玉。

风吹过,扬下一阵落叶……

大胡子看着龙欢,“其实中国应该引进牧师。早就该引进了。”

“为什么?”几个小时的相处,两人好像已经很熟了。龙欢本来就是个自来熟的脾气。

“人总得有个说真话的地方,中国人平常说谎太多,有股气憋在心里,时间长了都有些变态。整体变态。要不现在说什么国民素质低下,那者是因为变态、心理严重失衡。”

“你也是?也变态?”

“当然。不光变态,还是超级变态。”大胡子叹了口气,“所以为了维持自己内心的平衡,我一出国就找教堂,找牧师倾诉……”

“看不出,你这种人也会相信别人。你就不怕把你的坏事传出去?”龙欢嘲笑。

周烨叹了口气,“本来我对人类的信誉已经完全失去信心。可是有篇文章改变了我的看法。说的是一个男人去神父那里忏悔。他坦白地说他是一个著名凶杀案中的凶手,而该案的嫌疑犯已被逮捕并处死刑。神父本应该向警察局报告真相,可是他的宗教严禁将忏悔的内容泄露他人。怎么办?保持沉默,会令一个无辜者冤死;打破教规,这又对发誓将一生献给上帝的他来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最后,他决定保持沉默。但因为良心不安,他来到同为神父的朋友面前忏悔。他说:我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人被处死。他将他的不安传递出去。这位神父朋友也为难了。想来想去,他也决定保持沉默。为了逃避良心的遣责,他又向另一个神父忏悔。后来警察找神父给那个被冤的死囚做临终忏悔,那死囚说:我没有罪!!!神父回答:是,你是无辜的,这全国的神父都知道。但是,谁也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真有职业道德。”龙欢说。

“是啊,不得不服。若在中国,恐怕早就说出去了。”

“所以嘛……”龙欢说,“既然你可以常常出国,你还是找国外的牧师吧,什么东西到了中国都得变味儿。那牧师要来了咱们这儿,指不定会变得专靠别人的隐私发财……”

大胡子笑了,“那还是不要让他们学坏吧。这地面太邪。学好儿学不会,那不连马克思都变味儿了吗?”

“那你是怎么学坏的?”龙欢问得尖锐。

大胡子叹了口气,“不怕你笑话,我小时候家里很穷,非常穷,父亲不负责任,在我和妹妹一点点大时跟一个女人跑了。我们只能靠拾垃圾度日。记得那年,我母亲病了,仅仅只要200元钱就可以做手术,可我们家没有,我跟我的妹妹就只有守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痛得浑身冒冷汗……可无论多痛,她都不叫,也不说,因为她不要我们兄妹担心……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我要让我的母亲过最好的日子……”

提起往事,大胡子有点哽咽,“对了,顺便告诉你,我叫周烨。跟我母亲姓。”

“后来呢?”

“后来我大学毕业时,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汪寒洋的父亲……”

汪寒洋是妈妈的秘书。──事情终于转到了正题上。龙欢认真地听着。

“他把我带到云南,他对我我很好,提拔我,重用我,没多久,我就由一个小­干­事成为他的秘书。我当初真是一心一意地想做一个好人、好官,我就是平民百姓,我想为平民百姓做点实事,可是,渐渐地,开始有人给我钱,说了不要也不行,一直给,不屈不挠地在给,大把大把的钱,我从小最缺就是这个……我真动心了,说实话,看着钱不动心,那就不叫男人。不,应该说,不叫人。你知不知道数钞票是什么感觉?爽呀!我一个公务员,撑死了一辈子能挣多少?就这样,我一步步地陷进去。云南是个很穷的地方,但想找钱,却很容易,那儿靠着金三角……”

周烨停顿了一下,“贩毒的利润很大,可风险也大。云南的缉毒警还比较敬业,我的事情开始有所露头,汪老头觉察了,你猜他让我做什么?他让我自首。笑话!”

“所以你杀了他?”

“幼稚,我哪能杀人,你以为我是街上的小流氓?,我只是嫁祸给他,让别人以为,一切都是他做的,人证物证俱全,他百口莫辩,死于狱中。唉,说起来,他真是个好人,是个好官,你知道吗?他死时他的全部家产合起来,也只有两万人民币。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我不会对他下手,他这种人若都死光了,老百姓还有什么盼头。可有什么办法,这就不是好人存活的年代。”周烨感慨着。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人家对你好,你杀了他,还假惺惺……”龙欢愤怒起来。

“真让你说对了,我杀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对我好。对我太好。”

龙欢摇头,他不理解。

“你说,你欠了债,又不想还债,你怎么做?”周烨冷笑,“一个办法,杀了债主。”

“你──”龙欢眼瞪得溜圆。

“小兄弟,感情是有阶级­性­的。那些阔人对你好,不是他们心地真的有多好,而是他们想在更多的领域拓展他们的优越感。他们施舍出他们多余的,以索取和强求他们没有的──善名。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到连橡皮也买不起,我的同桌有时给我一根铅笔头,都要作出一付恩人的样子希望我对他感恩戴德,我简直……厌恶透了。真的,人类的所谓善良,有时真叫人恶心。可你又难以拒绝,因为它是善良的。拒绝善良会让人觉得你不识好歹。”

龙欢听得懵懂,他还不到理解这些的年龄。

“你不懂,是不是?好,我让你懂。”周烨伸手卡住龙欢的脖子。

他淡淡地:“有人要杀你,就像现在这样,你一定很不想死,就求他,说,我把身上的钱全给你。结果他真的没杀你,你会怎么样?你会很感激。如果他这时连你的钱都不要,你就更感激了,恨不得给对方磕个头。其实你感激他什么?他杀你就是不对的。不杀你是应该的。可人就是贱哪!谁掐他脖子他谢谁!所以,人类的很多的善行,也就是这么来的──先作强盗烧杀抢掠,抢得钵满面盆满时,再把所得的东西拿出那么一点点来修桥补路,人们就会叫他们慈善家。对,慈善家就是这么炼成的──夺走本就属于别人的,然后再还给他。你说这种善人该不该不杀?现在更离谱了,三陪小姐给希望工程捐款,学校居然用她们的名字命名;还有我,我用贩毒得来的钱捐给老人院、办福利工厂帮助残疾人……报纸上称我为关注弱势群体的官员。那些人也不想想,我一个月的工资才有多少,我要不去捞点偏门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现在的人眼里只有钱,你只要给出他们一点点钱,让他们叫你爷爷都愿意。这个世界就是邪恶的,没有黑白混淆的。”

龙欢听得叹了口气。

“太深奥了,你应该过几年再跟我说。”

周烨摇头,“你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龙欢默默地看着对方,他知道,最后的一刻,终于来了。

“知道我为什么抓你?”

龙欢沉默。

“其实我们的目的不是你,只能说你很不幸,成了龙琪的儿子,所以,注定要牺牲。”

“那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跟她要的是乔烟眉,用乔烟眉来换你,你以你平常对你妈的了解,你觉得她会拿乔烟眉的命来换你的命吗?”

“她不会。”

“所以,她一定会自己来。”

“你要杀了我妈?”龙欢这才明白过来。

“她太大胆了,她居然把汪寒洋也收留了。”

“我妈会知道你的­阴­谋,她不会来的。”

“她会来的,”周烨微微一笑,“知道为什么?”

“她爱我。”

“她是爱你,但还差那么一点点?知道那一点点是什么?”

龙欢心里涌一种不详,比死亡更不详的不详。

“因为……”周烨脸上浮起一种市井刻薄女人才有的那么一种­阴­损的笑,“你不是你父母亲生的,你之前她曾有个孩子叫文欢,这个孩子在2岁时死了,所以,你成了那个死孩子的代替品,可你父亲不承认你,所以你跟你龙琪姓,取名龙欢──”

一切都明朗了,久久缠绵心头的疑团终于解开了,爸爸为什么爱“欢欢”又恨“欢欢”,只因此“欢欢”已不是那“欢欢”。

他以前怀疑过自己不是爸爸的儿子,想不到,他居然也不是妈妈的儿子。

这一刻,龙欢的心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干­脆杀了我不是更好吗?” 他呆呆地看着周烨,痛苦地问。

“我跟你说过了,我心理变态,我从小穷,所以见不得别人比我好。就说你,你要真是龙欢,也没什么,可你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也许是盲流,也许是乞丐,那你凭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种被天下掉下的馅饼砸住头的人。所以,就算是死,我也不能让你死得痛快、死得安心。”

龙欢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的确很震惊,但一点儿也不难过。我甚至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一件事,这让我明白了──我不是从我妈妈肚里出来的,我是从她心上出来的。”

周烨长时间地,不无惊异地盯着龙欢,脸上浮出一种挫败感。──有些人,是打不跨的。尽管可以毁灭。

“小子,你真是个天才。”

“我是。天才多夭折。这一条就更符合。”

周烨说:“那你现在应该很明白了──你不是龙琪生的,所以,以她的为人,一定不会要你死,她将不惜一切代价救你,而她又不肯用别人的命来换你的命,所以,她一定会来!”

这真是个圈套吗?

小方的大脑在急速运转──现在到底出了什么事?龙欢被绑架!

对方不要钱,要的是一个人,乔烟眉。

可是,对方为什么会要乔烟眉呢?因为乔烟眉手里有“东西”,但那是在遇到龙琪以前,而现在,那个东西到了龙琪手里……也就是说,乔烟眉此时已经无足轻重,便如雄麝无香,犀牛无角,孔雀无翎,不应该再是猎捕的对象。所以,对方真正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龙琪!

龙琪有钱,钱能通神。乔烟眉两年辗转奔逃办只能做到保护那个“东西”,而不能让其大白于天下,乔烟眉做不到的,龙琪可以做到。而对方就害怕的就是她能“做到”!

所以,她不能活!

可对方偏偏还想掩饰这一点,点了名要乔烟眉。乔烟眉已经上路了,就算她没走,龙琪会用别人的生命来换龙欢的命吗?

不会。

那以龙琪的个­性­,她会怎么做?

如果龙欢是她的亲生儿子,为了大局她倒是可以作别的打算;但龙欢不是。所以,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自己的生命。

她别无选择,否则,世人面前如何交待,当然,以她的为人,她不屑于对谁交待什么,可她自己这一关又如何过得?

对方就是这么把她挤兑到牛角尖上。

其实不光是她,随便哪一个人,就算明知是个圈套,也得钻。钻,输的不过是一条命,不钻,输的就是理。天理。

当然,还有一个更坏的结果,那就是,先杀掉龙欢,再引诱龙琪。一石两鸟。

这根本,就是个死亡之约!

得出这个结论,小方惊出一身冷汗。

他抬起头,杨小玉正用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

“有没有可能劝住你们老板,这个约会不要去?”

“那我能不能劝住你,不要娶陆薇?”杨小玉将了他一军。

小方沉默了,他不能。

因为有些事,是我们非做不可的。明明知道就算做了,也于事无补,可如果不做,会于心有愧。

比如­精­卫可以不去填海,它明明知道它填不满的,可它若不填海,它会很不甘心。

对于有的人,不甘比不幸更难熬。──出师未捷,壮志难酬,隐而不发,这比死还难受。

与其活着难受,莫如死个痛快。

所以龙琪一定要去,就算明知是个圈套。她就是这种人。

上官打开手机,是小方。

“晚上出趟差,可能有危险。”他在那边说。声音有点遥远。

“不危险你能找我嘛!”

“带上家伙。”

“我明白。”

“晚上8点以前到我这儿来。”

“你在哪儿?”

“你知道还问。”

他在龙琪那儿。上官想。“喂,别挂,我有话问你。”

“说。”

“你真的要结婚?”

“真的。”

“不再考虑一下?”

“我考虑了7年了。”

“你是考虑了7年了,但你用7年时间考虑的结果是不结婚。而不是结婚。”

“你好像在­干­涉我的私生活。”

“用词太重了,方队。不是­干­涉,是作为一个同事,在提醒你。”上官含蓄地表达着。

那边小方沉吟了一下,“谢谢,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并不知道!上官合上手机。这件事虽已揭开真相,但现在还不是捅破谜底的时候。

然而,陆薇她,真的可能去策划那一切?

在她印象中,陆薇是个……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样一想,上官突然觉得她对陆薇并不熟悉。她的名字能如雷贯耳,全是因为──她是小方的女朋友。

其实细细想来,从方队口中倒很听过他提及陆薇的长短,记得好像是今年春天吧,陆薇有次来队里来找小方,他正好出外勤,正在值班接电话的上官就陪她聊,输血的事就是那次陆薇跟她说的。后来等了很久,上官见陆薇有点急,就跟小方联系,他当时说正在回来的路上,马上到,上官说那快点吧,你女朋友等你。话音刚落,小方好像愣了一下,说,那你让她先回去吧,我突然想起来,我还得去一下城南……话没完,电话就挂了。

难道从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就有了裂痕?

怪不得陆薇在红月亮那种地方,小方都派她去找而不是亲自去。

那会不会就因为这个,陆薇才出此下策?虽然是不多几次的接触,但上官感觉得到,陆薇是很喜欢小方的。

她是要挽留小方的心,所以才去红月亮玩票?然后意外地遇到文室?

按说,红月亮是方队的地盘,有阿彪看着,如果陆薇不愿意,文室是很难把她约出去的,日记中文室写着他约过她好几次,她并没拒绝。那这其中,陆薇自愿的成分占了几成?不论是出于何种心理。最后却不小心玩火玩到了到床上,也许这是陆薇不愿意的。还算幸运,偏偏龙琪那晚回来了。

那要是龙琪不回来呢?

但是,龙琪回来了。所以陆薇没出什么事。而这件事却产生了两个结果──文室死了,方队要结婚。

这之前,她跟方队都推断不出文室那晚为什么要去酒店,现在这个疑问解开了。那么,下一个问题:文室是怎么死的?

那就该先问问……文室死了,对谁最有好处?

应该不是龙琪,这一点早就分析过。当然,她爱上了小方,文室就成了障碍,但这却发生在文室死亡之后。这个动机不成立。那么,仅从表面上来看,这件事的直接受益者,是陆薇。

──陆薇想跟小方结婚,她现在如愿以偿,但这么做不是没有隐忧,她有没有出事除了她,还有文室知情,那……文室现在死了,真相将不会有人知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为泄愤。不管怎么说,文室都把她弄到床上去了。

难道……真的是?

她有动机,她也有条件。只要在文室走后打一个电话,陆星就会找来最好的杀手。这里要注意,文室是死在龙琪的酒店。这还可以解释成栽赃嫁祸。

但,这可能吗?

不过也难说,柏杨曾有妙论:依潜力和爆发力的强度来说,男人不过是男人,女人则不然,每一个女人都像是一颗核子弹,不发挥潜力则罢,一旦爆发,能把全世界人的眼珠子都吓得掉出来。

陆薇除了是个女人,还是陆文辉的女儿,她有条件让人掉眼珠子。

上官文华在别墅的花坛里徘徊。一般而言,他们做刑警和做律师的一样,都不可以把个人感情掺杂到案件中去,这会影响判断。但一刻,她对陆薇的感觉,非常之不好。

于是,她的情感天平,自然而然地倾向了龙琪。

──武王伐纣,开下皆喏。其实人们并非有多喜欢武王,只不过是太恨纣王。

人心都如此。

周烨掐住龙欢的脖子,“我不能留你,没有人见过我在官场以外的真面目。再说,你已经把你的福禄过早地开销完了。你本来是个穷小子,你的命里只有一碗水,你的碗已经满了。不过你放心,就算你死了,你妈也一定会来。”

龙欢听他这么说,反而平静了很多,怕也要死,不怕也要死。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妈?”

“为什么?”周烨笑了,“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这么说吧,官府都希望百姓做顺民,为什么?因为顺民好统治。一群羊肯定比一群狼好管教。一群羊只要一条狗,就可以制得服服帖帖;一群狼可就不行了,那得发虎威才震得住。而你妈,是头狼,恶狼,她这种人,我们做官的不喜欢。很不喜欢。太难束缚了。中国的百姓都要像她那么爱管闲事,我们还怎么贪污腐败?她就是那种刁民!说实话,游自力那件事还在其次。”

“照你这么说,之所以有你这样的人,是因为我妈那样的人太少了?”

“没错,所谓刁民难惹,众怒难犯。可惜,很多人不懂这个。只知道明哲保身。他们总以为闭上嘴巴不说话就没事了。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而中国人所选择的往往是一起死。就像第一棵树被砍了,没人管,第二棵树被砍了,还没人管,好,后来树被全砍光了,沙尘暴来了,都他妈一起灰头土脸。”

周烨叹息,又道:“羊的世界,必招致狼管。中国的百姓做顺民做惯了,烂泥抹不上墙。逼得急了,就会跳楼、自焚……没出息,死管个屁用。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这句话是鲁迅说的。我喜欢那个人。”

“你挺懂道理的。可为什么……做坏人?”龙欢不理解。

“我从小博学多才。就因为太博学,所以才看透了。”

龙欢看着周烨,懂道理的人要是坏起来,比不懂道理的人更坏。

“你这样做,你妈知道吗?”他突然问。

周烨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瞳孔因痛苦而收缩,他喃喃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龙欢被他的痛苦感染了,人类有些伤口是共同的,他轻轻地问:“她不在了?”

周烨点头,“我说过要让她过最好的日子,可她老人家却没等到那一天。”

“这也许正是她的幸运,因为你现在所给的,不一定是你母亲想要的。”龙欢说。

“不,只要能让母亲过着天堂一样的日子,就算要我下地狱,我也愿意!”周烨眼中闪出冷酷的光。

这是个孝子,当然,也可能是以孝子的名义。

龙欢默默地看着他,“你如果下了地狱,你母亲她,还能安心在天堂吗?”

“你认为我现在在地狱中吗?”周烨深深地盯着龙欢。

“你不在地狱之中,但地狱却在你心中。”龙欢说,他从小就跟着姥爷读圣经。

周烨突然笑了,“我不信鬼神,也不信有什么地狱天堂,如果真有,这世界怎么会这般地弱­肉­强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上帝希望人类自治,所以他把慈爱撒在人的心里。”

“慈爱?算了吧。我没看到。从来没有。穷的时候我看到是人们对我的歧视,现在我看到的是人们对我的仰视。慈爱没给我的,钱全给了。”

“可是……你妈没教你做个好人吗?”龙欢继续努力。

“教过。”周烨想了一想说,“我妈跟我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念书,好好作人。”

“那你也一定想做个好人,也不想违背你妈妈的意愿。要不,你­干­吗会粘着个胡子不敢露出脸?”龙欢盯着对方。

周烨沉默了片刻,耸了耸肩,然后揪下那部大胡子随手一扔,原来,他很年轻,五官也很端正,整张脸上,表情冷酷。这种人作事一般坚定不移。他说:“我戴这个,并不是害怕什么,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有男人味。”

“可你做的事,却没有人味!”龙欢刺了他一句。

周烨闻言不怒反笑,“小家伙,你一定没看过《红楼梦》,刘姥姥刚进大观园时吃了一道茄子做的菜,可是愣没吃出茄子味儿来。王熙凤告诉她这就是茄子,她不信,说茄子要是出了这味儿,我们庄稼地里不种别的,就种茄子。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一个非常深奥的道理:菜,要是做的做得吃不出本来的味道,那就是名菜;人,要是活得没有人味,那就是名人。”

这话让龙欢发愣。真的太深奥了。他才10岁。人味儿刚发出来。

“可是,上天不会原谅你的。”

“原谅?”周烨苦笑,“小兄弟,我早就回不去了。”

“说不定还可以,回头是岸。”龙欢又冒出一丝希望。他其实也不想死。

“岸?岸在哪儿?我不要岸。惊滔骇浪尽管来吧,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真是一种断子绝孙的想法。”龙欢没词了。他清醒地意识到对方是个亡命徒。

“嚯,你骂人骂得很难听。”

“那你的儿女呢?你真的不希望他们有好日子过?”

“我儿子还小,我会送他们出国。真的,总有一天中国会不行的。知道这是谁说的?胡长清。他的官可比我大。没希望了,烂透了……”

看来,他是什么都不信,也什么都不怕了,所以百无禁忌。

龙欢说:“你杀了我吧。”

“这么想死?”周烨都有点惊奇。

“人就是活得一点希望,希望都没了,还要活着吗?”

周烨被这个孩子说得心里一动,沉默良久后,他再次伸出手,卡在对方脖子上,使劲一用力,然后是骨胳的断裂声……

“谢谢你,为做了一回神父。让我把想说不能说的话,说了一遍。”

(六)

龙欢死了,却仍然有人在为他紧张地忙乎着。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上官文华接完小方的电话后,回了趟家,她坐在自己卧室中那张舒服的床上,慢慢地卸开枪,把其中的每一个零件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擦得­干­­干­净净,再抹上一滴油。

方队说了,不能出一点庇漏。人命关天。

她是个25岁的姑娘,正是风华正茂,旺盛的生命力滋养出一副温润光滑的皮肤和一双明亮沉静的大眼睛。她很美,英姿飒爽,风神挺秀。她的闺房也很温馨,粉红­色­的床单上放着几个可爱的绒布玩具,梳妆台上摆着几个小瓶,想必是眼霜面膏之类的。

她慢慢地擦着枪,这番动作与整个房间的气氛极端地不协调,但看上去很美。

上官擦好枪,举起,对准门上的靶子,瞄准靶心。每晚临睡前她都要练一练眼法,她是刑警,到了关键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马虎不得。

她瞄准靶心──

门开了,父亲进来了。

父亲已经52岁了,父亲的两鬓已呈苍苍­色­,父亲是市公安局局长,叫欧阳明。

她却姓上官。

她是个骄傲的姑娘,她从小的愿望就是作一个好警察,一个踏踏实实的能破案能抓坏人的带枪女警,有能耐有本事。所以她不想借父亲的光,尽管父亲的地位可以让她在警界少几年的奋斗,但她不愿意。那多没意思──现在的年头,从小学跳到大学不就是钱的事吗?文凭到手了,可学问也到手了吗?

人最怕的就是自己骗自己,上官要的是真“家伙”!

所以在报考警官大学时,她改了名字随母亲姓,毕业后她又去了基层派出所从头学起。书本跟社会是两回事,这她懂。后来终于,因为她工作出­色­,她被调回局里跟了小方成了一名带枪的女刑警。

刑警很危险,不要说女人,就是男人,有时也很难承受那种极度紧张的心理压力,但她挺过来了。记得她到刑警队第一天参与的案子,就充满了血腥。与恐怖。

那是她们副局长陈力一家被人扔炸弹的现场。

一年前,市里有一个以黄一明为首的烧杀抢掠的黑道团伙,欺行霸市好多年,为了抓捕他,市局副局长陈力亲自挂帅,用了两年的时间撒网布控,费了千辛万苦以牺牲了两个年轻同事­性­命的代价才把他套住。结果呢,黄一明被法院判为死缓。判决一下来,陈力的脸­色­就变了。

邪不压正。谁说的?

还有那些可爱的媒体,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目的,在报上吵吵说这个判决是法律公平公正的象征。是中国走向民主的象征。

可法律的公正与民主怎么就偏偏在黄一明的身上体现出来了呢?

半年后,黄一明保外就医。刚一出去,就往陈力家里就被扔了颗炸弹,当时,他们全家正在给老太太过寿,七大姑八大姨攒了一窝。于是男女老小一个不留,全死了。上官他们赶过去时,满眼全是断肢残臂,血污脑浆……而黄一明呢,却全市最大的酒楼摆了一桌庆功宴。现在据说他移民加拿大,过得很好。

这个耐人寻味的案子,让上官意识到了警察不好作。但她还是立志要做一个好警察。──不好做才做,好做谁不会做。

“你要出去吗?女儿。”父亲在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道:“爸爸,你觉得怎么样才算一个好警察?”

父亲沉吟良久,“让人信任的警察。”

“您是吗?”

上官这样问。因为有些事就算小方不明说,她也能觉察到。她是个警察,而且是个女警察,女人的心思本来就比男人细微。

父亲说:“我想我是。”

父亲的这句话让上官心痛了,是的,她也觉得父亲是,他老人家作了几十年的警察,受伤无数,抓的犯人不下几百号,有人为了报复那年的大年三十还往他家扔炸药。他怎么会不是好警察。

“可是方队他为什么不相信你?”

“他有权利怀疑任何人。”

欧阳明并没有作出切实的回答。上官不满意,“你难道不要答辩吗?”

“话说的太多,不良于行。”

“可你为什么要挑那么个时候给方队说游自力的事呢?”

“我只能那个时候说。因为……”

因为他也不太相信他。

“他是陆文辉的女婿。”欧阳明说出了潜藏在心底的暗流。──他确实不敢完全相信小方。他也有提防。

上官看着父亲──难道公安的现状就是这样的?谁也不相信谁,互相猜疑!

“你是说你并不质疑他的人品?不信他是因为他的社会关系?”

“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小方的人格与职业­操­守我信得过,他很有算计这我也知道,但他还只是一条小狐狸。叶文辉是什么人,宦海沉浮多少年了,心胸城府无坚不摧。所以我不能全说,只能省着点说。”

“可龙琪就相信他。”

“龙琪是女人。”欧阳明特别强调。

“爸爸,你真俗。”又是男女关系那一套,上官不屑。方队他不是那种人,龙琪也不是。

“不是俗,这是人心心术之微妙。乖女儿,你想想,如果有天我跟小方在外呆了一夜,若陆薇问他,他一定会全盘说出说我跟欧阳局长如何如何,这绝对不会有事;但如果他跟龙琪呆了一夜,就算他们之间是清白的,但他敢跟陆薇说吗?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区别。所以,龙琪也就是吃准了这一点。她知道,她跟小方之间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小方也绝不会跟陆家的任何人做一丝一毫的泄露,那将是他们永远秘而不宣的心事。奥秘于中啊。”

原来是这样,上官有点明白了。──看来,人生真是深啊!

“女儿,要作一个好警察,不光要­精­通业务,更要懂得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懂人心者通万理。”

上官点点头,这方面她的道行尚浅,还须磨练。

“谢谢爸爸,我得走了。”上官换了一身­精­­干­的短牛仔。

“一路平安。”欧阳明说。他知道女儿要去哪里,她不说他也知道。他还知道她去的地方很危险,但他没有阻拦,他只是说── 一路平安!

“对了,等等。”

上官在客厅停下脚步,看看父亲为自己拿来一件防弹衣。

“这是美国最新式的防弹衣,是国际刑警组织跟我一起破过一起跨国贩毒案的汤玛斯警督送给我的,他今年退休了。”

“你让我穿上它?”

“不,不是给你穿的,给小方那个傻小子。”

“他今天用不着。”

“不,他用得着。肯定用得着,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他的心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这就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上官叹了口气,想起小方与龙琪和陆薇之间的纠葛,说:“恐怕他这次的糊涂,绝非一时,而是一世。”

欧阳明笑了笑,“人,难得有此一时,更难得有此一世,让他糊涂吧,能如此糊涂的人,是幸福的。”

上官听父亲这么说,知道他跟自己想左了。摇了摇头。

“­干­吗摇头?以为我古板?我也年轻过。也糊涂过。”

上官没有解释,想一想说:“我以前也这么以为,可是,作为一个警察您不觉得方队他太多情了吗?”

“孩子,什么叫情趣?有情才能有趣。无情的人则会活得很无趣。再说警察是什么,警察就应该是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万法俱备的,敬业,首先是源于热爱源于痴心源于永不放弃。所以真正无情的人永远也做不好一件事。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是他怀疑您──”

“怀疑是警察的天职,这也说明他的确是个好警察。这样的好部下我能失去吗?当官若没几个得力的下属撑着,我岂不成了光杆儿司令?”

上官笑了笑,“谢谢爸。那……最后问一件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会派出局里的警力……”

欧阳明摇头,局里除政委局长以外,还有四个副局长,六个领导与上层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权力错综复杂,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再说,小方已经去了,他会有办法的。

欧阳明对女儿说:“我已经派出了我的女儿,我惟一的女儿。”

上官心里一颤──今天这事,背景太深了,也许会一去不回头。而她的哥哥已经不在,父母身边就剩下她了。

“去吧,不要犹豫,你既然选择了这一行,穿上这身衣服,领着这份工资,就要随时准备付出。这是责任,是义务,更是为人的尊严所在!”

上官笑一笑,“我明白,我走了。”

“不要说走,说再见。当年你­奶­­奶­最忌讳我说‘走’。走可能是一走了之,再见则意味着还能再见到。”生死关头,公安局长也迷信起来。

“那再见!”

上官走了,客厅长长的沙发,寂寞地坐着欧阳明,黄昏的最后一缕阳光打在他脸上,他看上去十分苍老。

黄昏最后的一缕阳光也打在乔烟眉脸上,车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疾驰,令她很兴奋。

所有的庄稼已经成熟,农人们在田间收割。他们弯着腰在金黄|­色­的大地上劳作,幸福而又满足。一阵秋风掠过,饱满的庄稼瑟瑟作响,那该是人世间最美的声音了吧?

“你说,作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乔烟眉从窗外移回目光。

扈平想了想,反问,“你说呢?”

乔烟眉没有回答,浏览着窗外的秋­色­说:“作农民真是快乐。”

“快乐个鬼,不说别的,光是大夏天去地里除草,毒花花的日头能晒你个半死。” 扈平曾是农民,他知道。

“扈老兄,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吗?总是这么煞风景。”乔烟眉不满。

“行,那咱们说点儿风花雪月。”扈平沉吟片刻,“小乔,你觉得方队长和龙琪他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最让他困惑不解的当属此事。

“说实在的,我也很纳闷。”聪明的乔烟眉说。

“上午,是你陪陆薇检查身体的,对吧?”扈平思索着。

“小方硬说我比他方便,我跟陆薇都是女的。唉,有权就是好,你知道吗,医院一看是市长的女儿,一路绿灯,我们统共用了半个小时不到。”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都查了些什么?”

“被车撞了,自然是怕有骨折内出血脑震荡之类的情况,你说能查什么?”

“那……”扈平迟疑着,“有没有去­妇­科……”

乔烟眉愣了一下,马上领会了对方的含义,“我说你往哪儿想呢!”

“不是我胡想,你也该好好想想,小方为什么突然结婚?”

噢,这么一提醒,乔烟眉倒有些“知觉”,“你的意思是说……陆薇怀孕了?”

“有没有可能?”

乔烟眉笑了,“这还用去­妇­科检查?我可是中医,望、闻、问、切随便哪一着,都能看出女人是否怀孕。”

“能得你吧,成苏妲己了。” ──苏妲己跟纣王打赌,说自己可以看得出孕­妇­怀的胎儿是男是女,胎位是正是偏。

“我倒是看不出男女,但有没有怀孕真能看出来。察言观­色­,中医的基本功。”

“那你看出什么没有?”扈平问。

“有……”

“啊,真的?”

“才怪呢!”

那就是没有了。扈平脸上这时是某一沉思。

“瞧你,人家陆薇没怀孕,你失望什么呀!”

扈平叹了口气,“我只是为龙琪……担心。”

“不用想那么多吧,感情只是一个美好的过程,结果并不重要。”乔烟眉有点儿漫不经心。

“纯粹是放狗屁,像我们农民种地,辛辛苦苦耕作了一年,结果到秋天颗粒无收,你认为那个过程美吗?我们吃什么?以后这漫长的一年该怎么过?”扈平痛斥。

乔烟眉笑了,苦笑。看来,有些话还真经不住实践考验。

“其实,比谁都希望小方跟龙琪能有个圆满的结局。”她说。

噢? 扈平看着乔烟眉。她在沉思,好半天后,轻轻地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扈平有点意外,他听过她的很多传闻,但那多半是盗版,没有多少真实­性­,所以很想听听她自己的正版原创。

她说:“那年,我被学校开除后,为了得到一份工作,我嫁人了。在婚礼上,有人给我送来一个很大很大的花篮,花篮里全是鲜红的玫瑰。象征爱情的玫瑰。”

“谁送的?”扈平马上听出了一点蹊跷。──这时候给新娘送玫瑰,表达的可不是爱。

“先不要问是谁送的,你只说如果你是新郎,看到那篮玫瑰后你会怎么想?”

“我会很愤怒,非常愤怒。”扈平表达着男人们最普遍的心理。

“不,可怕的还不是愤怒,而是他内心深处的怀疑。这种怀疑对婚姻是一种腐蚀。本来因为我跟游自力在山洞里待了三天三夜,已经流言蜚语满天下。”

扈平想像到了乔烟眉曾经承受的那份压力,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你们……”

“每天吵,直吵到他一个月后遭遇车祸身亡。”

“真的是车祸?”扈平觉得太有点离奇。

“不,是谋杀……也不能怪我们那儿的刑警无能,这事只能这么不了了之。总之,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乔烟眉摇了摇头。她不想再提这件事。

“那你后来……” 扈平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后来我一个同学结婚,我去祝贺,我刚送上贺礼,同学的妈妈就问我说,你是不是很忙,如果你忙,就先忙去吧。我顿时就明白了──对方是在逐客,因为我刚死了丈夫,是个寡­妇­,是扫帚星、丧门星。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意味着晦气与霉气,是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喜庆的场合。于是我就告辞走了,虽然我一无所有,但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那年我22岁,我上学上得早。”乔烟眉笑了。一种平静的笑。好像在说别人的事。而她这种平静,又是从多少次不平静中修炼得来的?

扈平听得堵心,中国的有些道德就是以践踏和侮辱人的人格和尊严为前提,而且直到现在还历久弥新。

扈平沉默一阵后,“小乔,你今年多大?”

“24岁。”

“对,你才24岁,我想你会有一个美好的将来,事业和爱情在等你。”

乔烟眉笑了,“是吗?那我再给你讲一件事。”

她沉默了几秒后,“前年,我在一个单位找了个临时­性­的工作,有个刚从学校毕业的男孩子跟我一个办公室,挺合得来,也许,是他对我的关心太明显了一点,于是我们单位几乎所有的女同事都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地开始给那个男孩子介绍对象……”

“这是为什么?”扈平纳闷。

“这你还不明白?”乔烟眉微笑,“她们是怕那个男孩子万一真的跟我恋爱结婚,那真是太吃亏了,我不是一个结过婚死过丈夫的女人吗?”

扈平心里突然像被火烫了一下,回头看着乔烟眉。

她则看着前方绵延不绝的青青山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她居然还在笑。

可是她不笑,又能如何?有谁会在意别人眼泪?

更多时候,我们更在意别人的缺陷。因为我们并不如意的人生需要用别人的缺陷来衬托。所以,对别人失恋失婚失身失业失财失势这类事,我们会记得比国耻日南京大屠杀还清楚。

乔烟眉又说:“希望下辈子再不要作女人,作女人也不要作中国女人。身为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一点也错不得的,错上一点,就是污点。”

她停顿了一下,“小玉昨晚跟我谈了很多,她正是希望我能忘掉这一点,她是想帮我解开心结,而实际上,结不在我心里,而是在……”

在哪里?──无处不在,你看不到,可是在特殊的时候,它就会幽灵一样跑出来,用一种莫名其妙的歧视来侮辱你……

“其实,你是不是多心了,现在社会在进步……”扈平的劝说多少有些无力。

“是吗?”乔烟眉笑了,“社会是在进步,但人­性­没有。”

是的,人­性­没有。我们一向就是个功利的民族,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先问问:我吃亏还是占便宜?在男女关系上尤其是。不光功利,还­阴­暗。

扈平没话说了。

──是的,乔烟眉那段婚姻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月,而她为之所付出的代价,却是长长的一生。她是女人,女人几千年的沉疴,她都得背着。

扈平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乔烟眉付出的实在太多了,甚至比龙琪更多,因为她面对的不光是危险,还有心灵上的折辱。而这一切,都是沉默的。不足与外人道的。

扈平回过头,这个女人的脸­色­是平静的,安详的,对她而言,她的确是不想让自己算个什么,她只是不想辜负自己的良心,而她惟一对不起的,是她自己。

他轻轻地说:“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永远支持你,爱护你。”

乔烟眉笑了,“你还以为你会说──嫁给我吧。”

扈平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一刻,他真的有点儿心动,不,准确地说,是有点儿心痛。

乔烟眉转过头看着他,“我不愿意,我从来不吃嗟来之食。不论感情,还是别的。”

她的语气非常傲慢,眼神非常傲慢,态度也非常傲慢──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不论她遭遇什么样的处境,她都有骄傲的资本,因为她尊重自己的生命,绝不苟且、绝不敷衍、绝不凑合也绝不妥协!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看扁我,但我自己绝不看扁自己。所以,就算得不到想要的,但仍然可以拒绝掉自己不想要的。

──如果不能好好活,还有好好死。可我既然不怕死,我又怎么会怕活?

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女人不光聪明,更难得的是清醒。这种朋友,是很难遇到的。可我偏偏遇到了。扈平想。他一直觉得乔烟眉很有心计,其实这种心计,不过是为了解开生活一重重的困扰而已。

──有人活着需要动脑筋,有人活着不需动脑筋。前者聪明,后者幸福。

扈平又想起他跟乔烟眉关于“蝶恋花”这个话题的讨论,当时她竭力在为龙琪辩护,其实她也是在为自己辩护吧。但可惜,有些事她说起来头头是道,却做不到。这,就是她与龙琪本质上的区别。那个女人真正是百无禁忌。

他又想起了龙琪,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喂,你能不能先停一下车。”乔烟眉突然说。

“停车?­干­什么?”

“我要方便呢,坐了半天你不憋吗?”

扈平笑了,他竟然忘了烟眉是个女孩子,该死。“好,我给你停车。”

“找个有树林的地方,这全是庄稼地,全有人呐。”

“好好。”扈平这时对乔烟眉十分迁就,他又开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一片青青树林,郁郁葱葱的,树下还有茂密的灌木丛,正好隐身。

“喂,你说这地方藏一个人没问题吧?”乔烟眉问。

“藏10个也没问题。”

扈平打开车门,然后……就发觉自己全身瘫软,不能动了。挡风镜里乔烟眉在笑,笑得典雅清纯,“我说过,只要在一丈以内,我就可以伤人于无形。”

她叹了口气,“对不起,你在医院时给杨小玉的电话我听到了,你在车上给上官文华的电话我也听到了,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既然听到了,就不能骗自己说没听到。”

她把扈平拖到一棵大树后的灌林丛中,“两个小时后你就可以行动自如了,我先走了,我得回去。让龙欢一个10岁的孩子为我顶缸,这种事我怎么也做不出来。原谅我,在遇见游自力那一刻,我们已经穿上红舞鞋了,只能一直跳下去,若想中途退场,除非有人流血。”

乔烟眉说完,开着车扬长而去……

扈平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乔烟眉早就知道了,可她一直忍着,她并不是在犹豫回去还是不回去,她只是在麻痹他,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她跟他说了那么多的往事,并不是她真的想说,而是想让他失去警觉。

她成功了。可是,今晚的事到底会演变到何种程度,扈平焦急万分,他痛骂自己,可他只能等,等两个小时以后。

最后的夕阳照在不远处的溪水中,血一样地鲜红,无声、无息。

江远哲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准备动身。秘书大卫站在他身后。

“我们能用的一共有多少人。”

“连上医生,共11个。少爷要的太急,要不我们可以从南边调一些过来。”

“不必,够了。”

“哲少,我们一定得去吗?”

“为了乔烟眉,一定要去。”

“乔烟眉不是走了吗?”

“你以为她能走得了?她今天要真走了,当初她就会弃游自力于不顾。”

噢!?大卫暗暗叹服,女人有时候,还真能叫人刮目。

“可是这趟水,太浑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可不是东南亚,这不是我们的地盘。万一……”他选择着措词。

“龙就是龙,蛇就是蛇。龙行天下,蛇只在地上。”江远哲傲慢地。

“那你觉得我们这次帮了龙琪,乔烟眉就会听我们的?”

江远哲笑了,“记住,在­射­杀那只走兽之前,先别惦记它的皮可以做什么。”

“这样,太亏了吧?”

“亏吗?所谓­唇­亡齿寒,龙琪若是出了事,乔烟眉她们一个也跑不掉。”

大卫这时有所醒悟,“噢,那乔烟眉身上的那东西我们也就拿不到了。”

江远哲这时冷冷地盯着对方,“难道你也以为我是为了她身上那个什么家族的令符和瑞士银行的密码才跟着她的?”

“我……难道不是?”大卫不由一惊,少爷心里在想什么,他居然不知道?

江远哲摇了摇头,“先说那个令符,所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它如今恐怕只剩下了收藏价值,而没有了实用价值。人靠威立信。只要你是海,自然有百川汇入。至于瑞士银行的钱,那是祖宗留下的,我但凡有点自尊,也不屑于动用。俗话说,好男不吃十年闲饭。父母生我,是了光耀门楣,不是让我坐吃山空。”

大卫从这一刹那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江远哲。

大卫本来是纽约唐人街一个孤儿,6岁那年遇上江远哲的爷爷,老人把他抱回家,让他跟着江远哲一起上学,从幼儿园一直到麻省理工。

在他心里,江远哲也就是一个­奶­油少爷,胸无大志,在学校只能混个及格,毕业后又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后来更衰,放着大少爷不做,偏偏爱跑到江湖中瞎混,有时连小流氓之间的打砸抢他都要参一手。他觉得哲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为自己明珠暗投感到难过,但没办法,江家老爷子对他恩重如山,所以哲少就算是个阿斗,他也得跟着走到日落西山。直到现在,他才醒悟到他错看了他,而且连老爷当年也错看了自己的孙子。记得有次过中秋,老爷在祭祖时痛苦地说:江家要败在阿哲手里了。

老爷子错了。

他孙儿吃喝玩乐使气任­性­,不过是一种韬光养晦之术。

“那少爷一直让人追着乔烟眉是为了……”大卫说一半留一半,想看看对方到底有多深的心胸。

“一开头派人追她,只是想给人一个假像,后来,我慢慢觉得,这个人不错。其实,我来大陆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考察这边的市场。”

“考察市场?”大卫估摸着自己的老大将会有一番作为。

“对,转了一圈下来,我觉得这边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听到这一节,大卫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少爷眼光很准,这边政府腐败,百姓很穷。”

“对,这正是我们立身的基础。有腐败,就有不公平,穷,就有人想赚钱。”江远哲说着笑了,“今天龙琪找我,就更证明了,我的想法是对的。”

“没错。道德家们喜欢把事情分为正义与非正义的。按理说,我们是属于非正义的,可我们今天偏偏被人请出来主持正义,这……就是我们生钱的机遇吧?”大卫拭探­性­地说。

江远哲点头,夸奖道:“有长进。”

“不过……”大卫说,“听说大陆的黑社会也很嚣张。”

江远哲笑一笑,“那都是些没出息的家伙。跟所谓的民族企业一样,短视且缺乏理­性­。海外黑帮可以世代经营,绵绵不绝。大陆就不行,连一代都经营不下去就土崩瓦解,为什么?两个原因:一是穷凶极恶,只会敲骨吸髓欺压良善,自己把自己搞成过街鼠,人人杀之而后快。失了民意民心没了土壤它怎么存活?二是天生一根媚骨,可能是做顺民做惯了,把黑道当成终南捷径,老想着招安呀、混到机关做个小官呀,图个正当出身呀,那就完全错了。黑道自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是与当权者分庭抗礼、特立独行的,对官府只能利用,不能依附,否则就会像宋江,自己跳到盘中,成了他人一碟菜。”

“少爷远见。”

“这不是我的远见。这是走黑道必懂的法则。”

“必懂的法则?”大卫有点不明白。

江远哲看着他,“知道黑道最初是怎么横空出世的?”

“想过好日子,又不想吃苦呗。”大卫故意说。他得给少爷一个表现的机会。

“短见。纯属短见。”江大少很不满意。

“那少爷说吧。”

江远哲笑一笑,“因为不平,因为人世间有种种不公平。不平就得有人来铲平。于是跟朝廷相对立地出现了江湖、出现了黑道。黑道调节社会的某种不平,它不光打家劫舍,更打抱不平。因而有人云:盗,亦有道。黑道正因为有此道,所以才道存久远。”

他停了一下,“所以我们要抓住两点,第一,要像教父唐·科利奥尼一样,不管谁求上门来,卖烧饼拣破烂的,一概有求必应,不光是人,哪怕一只流浪的小狗,你也要亲切地或假装亲切地弯腰摸摸它的头。让它冲你摇尾巴,总好过它冲你吠叫。帮人解困渡厄,自己才更有生机。这就叫群众基础。第二,要笼政治势力。旧日的江湖黑道之所以不能浮出水面,就因为不懂得与官府合作。群众基础让我们扎根,政治势力助我们扩张,二者缺一不可。”

大卫听得有些头晕,既要扶危济困,还要跟政府搞好关系,搞好关系里面还有两点:只能利用,不能依附。

“晕了吧?”江远哲微笑,“所以,当务之急,我需要一个对大陆各方各面都熟悉的人,而且要胸有韬略,圆转机智,刚柔相济,心狠手辣……”

“少爷说的就是乔烟眉吧?”

江远哲点头。

“除了以上优点,还有一个原因──这几年她受尽屈辱,所以渴望成功与报复的心理,比谁都强烈,我给她一个支点,她能撬动地球。”

“可是……她会跟着我们吗?她是一个正统的家庭中长大的,我们在她眼中可是另类。”大卫有些犹疑。

“不,在她第一次动手伤人的时候,她已经变成我辈中人。心底的杀机一旦被勾起来,嗜血就会成为习惯。”江远哲笑一笑,“这我得好好感谢大陆的体制,把一个这样的人材,活生生地逼到了我这边。这就叫逼上梁山。唉,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谁叫他们有缝?大卫,记住,别人的漏洞,就是我们的机遇。”

“那瑞士银行的密码……”

“她留着好了……其实说穿了,那笔钱,我压根儿就没打算要。”

啊……大卫的嘴巴都惊得不合不拢了,江家的产业有多少,他就算不太清楚,也知道个大概。就这样全部给了那个乔烟眉?

江远哲看着大卫这副表情,十分不满,纯粹一副小市民的模样,大家风范全无。他意味深长地:“中国有句俗话:士为知己者死。”

大卫有所开窍。

想想也是,乔大医生若接下这笔钱,就等于是把自己押给江家了。这就叫以钱圈人,然后再让人去圈钱。她一辈子抡圆了能花掉多少?可是她又能赚回多少?

老爷以前还说过,别把钱当珍珠,珍珠再好,它也是一颗死珠,要把钱当种籽,春天撒在地里,秋天会收获很多。

很显然,老爷曾跟他俩说过的话,少爷真的都记得。唉,少爷就是少爷。也怪不得人说:穷通有命。­性­格也是你命运的一部分。有多大器,就有多大量,有多大量,就有多大福。一切都是跟着来的。

大卫无限感慨地看着江远哲,他长大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一动,那位乔烟眉长得不坏,人又厉害,会不会是少爷对她……

大卫眼珠一转,轻轻地说:“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乔烟眉了……”

话太直接了,所以只说出半句,江远哲就脸­色­一变,冷冷地说:“给我闭嘴,记住,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低俗的话。甚至连想都不要想。”

大卫看着吓了一跳,他跟少爷多年,还从未见过他有这般­阴­狠的眼神,同时也有点不服气,这怎么就低俗了?

江远哲沉默了一会儿,“小时候,我爷爷常给我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古时男人才被称为君子。所以还有句话叫:守身如玉。意思是男人你守得住,就是玉;守不住,就是破铜烂铁。”

大卫默默地看着江远哲,自古金钱美女,是男人两大关口,死在这上面的,比死在枪口下的还多。少爷若都能看得透,还真是个做大事的料子。他正想着,江远哲的火烧到他头上了。

“还有你,以后少用那种直勾勾的眼光看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你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手:你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来引诱我!”

大卫听得心里一惊。­干­他们这一行,最忌把弱点暴露给别人。所以江家一向门规森严,一不许吸毒,二不许勾娼,三不许赌博。否则,杀!

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入门,但一入江门,你就得守规矩。

经营黑帮就像经营一个帝国,不光要有好的体制,好的策略,还有苛刻的戒律来约束。江家几代基业,绝不是凭空得来的。

江远哲这时淡淡地说:“你若想做个庸人,那就请便,反正你也就床上那点出息。可你不是!你给我记住,注意自己的身份。我要进入这个社会的主流,你们跟着我就得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制人,靠的不光的是实力和威力,还有人格魅力。自律的人是高贵的。

“是,少爷。”大卫挨了训,却感觉舒坦,他喜欢江远哲的这副表情,很平淡,却很冷酷。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就像是帝王在下命令。

江远哲又说:“找个喜欢你和你喜欢的人结婚,做我们这一行,最忌被身边的人出卖背叛,所以更得找一个可以与你同生共死的人。”

“我明白。”

江大少的表情这时平和了许多,他慢慢地说:“走黑道,不是为了黑,是为了道。所谓条条大道通罗马,黑道或许是最近的一条道。也是最容易迷途的一条道。所以,我们更需要一盏灯,在心里。”

“我明白了少爷。”大卫这时只有听的份儿了。

显然,做军师,他还不够格。所以江远哲才想着要笼络乔烟眉。

“这事了了后,我们就回去,好好整顿一下。然后,向大陆开发。”江远哲说。

大卫听着这话,知道自己少爷卧薪尝胆的日子结束了,接下来,他会重振旗鼓。这之前,人们称他为东南亚黑帮教父,这多含贬义,指他靠祖荫得福,自己却没什么本事。少爷其实不是听不出来,只是不想计较。

──我们总怕被别人小看,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如果你真的有实力。可是反过来,你若没实力,却被人高估,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有一段圣经故事很能说明问题:当你被别人请去喝结婚酒时,最好不要坐在首位,如果你在首位上,恐怕还有比你更尊贵的客人应邀赴宴,那时主人只好过来对你说:“请吧,给这位客人让个座位,让他坐在首位。这时,你就在众目睽睽下不得不脸上无光地退到末位。不如你一进来就择个末位坐下,好叫主人对你说:”朋友,请上坐!“

那时,你在其他客人面前,脸上就有光彩了。

这是因为:凡是自高的,必然­性­降为卑贱,凡是卑贱的,必然升为高贵。

少爷,他一出道,就是选了个下下位。他是清醒的。

正浮想联翩,响起敲门声,江远哲示意开门。大卫打开门后不由一愣。来人是小方。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冲突”,但还是感觉很意外。

“你……有事?”

“江先生在吗?”小方表情让人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江远哲走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警察。“我是黑帮。”

“我是警察。”

开宗明义,更便于谈条件。──这个时候,还客气什么呢?

“好,那你知不知道你跨进这个门,将意味着什么?”江远哲微笑。

“知道。”小方说。

“我从小在外边长大,不过也听说你们这里的人很热衷于作官。”

“我也一样,很热衷。非常热衷。但,作官不能救人,不作官而能救人,我选择后者。”

江远哲点点头,有所为有所不为,度量,让人前途无量。他作了个尊敬的手势,“请。”

门在小方后边关上,他看着江远哲,一字一句地:“一定要把她给我带回来,不论死的,还是活的。”这个她,自然是龙琪。

──不管死的,还是活的。江远哲费了两分钟来理解其中的含义。

“你觉得我会让龙老板死吗?”想到两分钟以后,哲少有些生气。被人低估的愤怒。

小方看着对方,慢慢地说:“有那么一种死,永远也不代表毁灭,那就是:自落的花,成熟的果,发芽的种,脱壳的笋,落地的叶……”

江远哲也盯着小方,感觉着隐藏在话后的意思。

“方先生像个诗人。”不再称对方是警察了。江少的感情起了一点点变化。──是警察而没有板着脸孔扮警察,这种人是深不可测的、可怕的。男人跟男人之间的欣赏也是在一瞬间建立起来的。

“做警察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小方则申明自己的身份。

江远哲点点头,“那,是这样的,大的和小的,如果只能带回一个,你选谁?”

他出了个两难给对方的选择。

小方闻言愣了一下,我选谁?我该选谁?──选了谁,结局都是遗憾。

江远哲看着小方的表情,笑一笑,“行,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小方用眼神在问。

“有些事,是不由我们选的。只好逮着谁是谁。”江远哲说。 ──这才是一句智者言。就像救几个落水者,哪个在你身边,就揪住哪个。千钧一发,还容得你选吗?

他无疑也为小方解了个围。

小方沉默中认可了这个办法,说:“记住,不要开火。不管遇上什么情况。”

江远哲皱眉。──他也不想开火,这不是他的地盘,他很清楚。但万一呢?

“枪声一响,武警马上就会赶到。你会走不了的。这是大陆。”

“你们有武警,还找我作什么?”江远哲反问。

这个问题让小方非常难堪,武警应该是正义之师,但武警是纪律部队,他们对命令的执行是天真而单纯的,所以在理论上,他们不承担任何行为后果。他想了想,只有用杨小玉的法子指东打西来说明这个问题。

他说:“有个小和尚问师傅:佛在月亮里吗?师傅解释说:佛无处不在。小和尚说:那他也在我的肚子里吗?师傅说:从某种意义来说,是的。这时小和尚宣布,佛想要一碗­肉­。”

他看着江远哲,“有人常以佛的名义,来达到自己魔一般的欲望。”

江远哲听到这里点点头。他懂。

“武警听别人的,你听你自己的。”小方进一步说道。──当我们行为不由自己的大脑控制时,我们就有可能被魔所­操­纵。而魔,往往以佛的名义面世。

魔与佛,有时只在一线之间,而往往,魔比佛更诱人。

江远哲对这番解释表示满意,“好,我不开枪,说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你有。一定有。”

江远哲暗暗沉吟,他这才感到今晚这事的不同寻常。

“如果非要一个办法,只有一个字──忍。”小方说。

忍!这是身为一个中国人的必修课。

“那要忍无可忍呢?”

“小不忍则乱大谋。江先生你明白。”

江先生当然明白,“既然答应了龙琪,我会尽力的。”

“谢谢。”

江远哲笑了。他只让警察头疼过,却从未让警察感谢过。这一刻,他不光有成就感,而且对自己在大陆的良好前景也充满信心。

──不平太多了,不是吗?

“很想有你这样的朋友!”这一句,显得江远哲有点­性­急。毕竟,他还只有二十多岁。

“从理论上,我们是势不两立的。”果然,拒绝得相当痛快。

江远哲自尊心有点受不了了,“那你怎么解释你现在的行为?”

“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一句老话。却翻出了新意。

江远哲听着,认可了这个相当隐晦的承诺。──行得春风,便有夏雨。他跟这位方警官以后的合作机会,恐怕有很多。

他笑了,“也好,做不成朋友,有你这样的敌人也挺好。”

“我们也不是敌人。”

江远哲怔了一下,“那是什么?”

“路人。”

江远哲用了一秒钟领悟──君子之交淡如水。水是生命之源。以小方的身份,跟他做路人是最好的选择。朋友在这个年头是不值得信任的。朋友对你的了解有多少,将来对你的出卖指数就会有多高。他微微一笑,“是的,那再见。”

“这个人……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管死的活的,一定带回来?”送走小方,大卫一头雾水地问。

江远哲笑一笑,“这一点我就不解释了,到时你会明白的。而他来的真正目的,是为龙琪来顶缸的。他告诉我,龙琪欠我的人情,他会还。”

“这……为什么?”

“为什么?”江远哲感慨地,“问世间情何物?这就是!”

“他挺痴情的。看不出。”

江远哲笑一笑,“这就是我欣赏他的地方。爷爷跟我说:有情的人可以重用,无情的人只能利用。套用孔夫子的理论就是:不孝顺父母的人,怎么会忠君事国?”

“那我们跟龙琪,以后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还真不想跟她有什么关系。这个女人是个天生的征服者。我怕我到时搞不定她,反被她搞定。”江远哲慢慢地说,“其实打一开始,我就没想让龙琪为我做什么,只要她不站到我的对立面,就行了。”

噢?那今晚不是白忙乎?大卫又不明白了。

江远哲拍拍他的肩,“日后你就明白了。”

黄昏最后的一缕夕阳也照在龙欢小小的已经冰凉的尸体上。

周烨盯着龙欢,眼里涌起一层雾气。──他并不全是有恃无恐的,他也害怕,尤其是夜半三更的时候。

太阳收起它最后的一缕光,山洞中黑暗起来,周烨蓦地将自己的上衣盖在龙欢身上,就像掩盖某一个事实。

其实事实是无法掩盖的,只能遮掩一时,不能隐瞒一世。有人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喜欢欲盖弥张。

周烨拿出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一个戴黄|­色­蝴蝶面具的男子匆匆忙忙走进来。

“小孩呢?”这一个问。

“死了。”周烨漫不经心地。

“开什么玩笑?”戴面具的男子掀开衣服,龙欢的瞳孔已经散大。“你搞什么?”

“这个孩子迟早是要死的。”周烨冷酷地说。

“他才10岁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心肠了?”

“不是我心肠软,我问你,你晚上用什么跟龙琪谈交易?”

“交易?”周烨笑了,“我是商人吗?我是政府官员。我不跟人谈交易。”

“官员也得说理吧?”

“强权就是真理。”

黄蝴蝶沉默片刻,“你这次怎么会亲自来?”

“我必须来,我不来谁能指使得了你?再说,我也只是个小卒子。还有,我对龙琪这个人充满好奇……”周烨说着摇了摇头,“羊群里怎么就会蹦出一只狼?后来看了她的履历,才知道她是在那野蛮的、没有被圣人教化过的地方长大,从小茹毛饮血,长了一身刺,压根儿就不知道‘顺从’两个字怎么写。”

“不一定是这个原因吧?那乔烟眉呢?她可是从小在忠孝节义的孔孟故纸堆里长大的,她怎么也炼成了一个刁民?还有扈平,腰缠十万贯,本该去扬州,可也做了刁民,为什么?”黄蝴蝶不无讥讽。

“疯了,他们全疯了。”

“我真不知道是谁疯了。”

“你怎么老是跟我抬扛?”周烨很生气。

“我只答应帮你做事,没答应拍你马屁。”

“可你做的这件事很不成功。还要我跑一趟。”

“不跑一趟怎么知道事情难办?你不也就是杀了个10岁的孩子。”

“你错了,这个孩子是个饵,我要钓出大鱼。”

“你以为龙琪会让你的当?”

“哼,她非来不可,因为她就是那种人。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在哪里交易。”

“你杀了她的儿子,你就不怕她跟你拚命吗?”

周烨笑了,“放你的心吧,龙欢毕竟不是她亲生的。中国人讲血缘,谁也不能免俗,龙琪也不例外。或者她想免,可她免不了,因为她就是这块地面儿上的人,那份‘俗’,已经根植在她的血液里。所以,龙欢死了,她只会怒,不会痛。怒是因为见了不平之事;痛才是牵心扯肺动摇根本的。这完全是两码事。因而她来救他,是义,不是情。义,往往是演给别人看的,像什么桃园三结义像所谓的义薄云天;而情,则是深藏密敛存在心里不足与外人道的。所以我才弄来这个小子,我算准了龙琪今天一定来。她是有身份的人,她的所作所为要给世人一个交待,所以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再所不辞。但她绝不会翻脸作鱼死网破之下策,游自力的事不是还没了吗?”

他真是把人看了透心凉。

“而且,以她的智商,她大概已经知道龙欢死了。就算死了,她也一样得来。我就是要用这种极端恐怖的法子,让她惊慌、害怕、崩溃、混乱……我想她这一刻,她已经找不着北了。”

“恐怕恰恰相反,她会比任何时候都镇定。”黄蝴蝶冷冷地说。

周烨火了,“你别以为自己有多清高,你已经陷进来了,何必还要戴个面具惺惺作态?”

“我戴面具,是想告诉自己,我虽然陷进来了,但还是耻于跟你这样的人为伍。”

周烨盯着对方,“你给我小心点,既入了我的夹子,最好是一心一意。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今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出谁在帮龙琪,我这次要一网打尽。”

夜幕已经降临了,龙琪大酒店灯火辉煌,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秩序井然。龙琪已经接到周烨的通知,约定子夜零点,在106国道急转弯处的醉魂崖交换人质。这里距醉魂崖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还早得很。

小方被汪寒洋安排在她的宿舍,一个雅致静谧的套间。晚8点正,上官来向他报道。

一推门,杨小玉、汪寒洋和小方正围在茶几前玩争上游,脚下是好几个饮料罐子和烟头,杨小玉站着,脸蛋通红,神情亢奋;汪寒洋面带笑容,言语温婉;小方双眼发亮,老谋深算。看样子,杨秘书输了,汪秘书赢了,小方不输不赢。

然而错了,杨小玉在赢,汪寒洋在输,小方倒的确是输赢参半。

上官看着这三人,和他们脚下的饮料罐子和烟头。真是悠闲哪。

“呀,救星来了,开始搓麻,我们正三缺一。”杨小玉看到了上官,忙跳起来把她拉到牌桌边。

上官看着小方,这不像是让她带枪来的地方。

小方冲她笑了笑,“来,快坐,小玉说得对,换麻将,上官,搓麻你可是队里的高手。”

汪寒洋让着上官坐下,给她拿了罐饮料,“喜欢这种口味吗?不行换一个。”

“就这,行了。”上官接过来。是一筒红茶。

“噢,对了,”杨小玉正在布置麻将桌,小方就对汪寒洋说,“如果要是酒店有事,而你们老板、你和小玉都不在,又都联系不上,那外边有事的话,该去找谁?”

“公关部的何苏琳和雪花姐。”汪寒洋回答。

“好,那你通知何苏琳,让她晚上一直守在办公室,不要离开。一步都不要离开”小方吩咐。

“好的。”汪寒洋站起来,迟疑了一下,“为什么不是雪花姐呢?”

刘雪花的年龄总是大一些,考虑问题总是周全些,做事总是稳妥些。

“晚上这段时间她会有空吗?”小方含笑而言。

也是,中餐厅会一直忙到明天凌晨,而这段时间,公关部却没什么事。

汪寒洋去安排了,杨小玉这边归置好了,招呼两位警官就坐,“真没想到,你们也会搓麻将。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我们八小时之外也要娱乐娱乐。”小方说。

上官这时趁空问:“小玉,你们老板呢?”

“她?做美容去了!刚从澳大利亚弄回一种什么海藻泥,据说敷一次脸可以年轻10岁。别说人脸,就是抹台阶上,台阶也能平了。”杨小玉洗着牌,做着广告。

做美容!还年轻10岁!活得还真够潇洒。在这个时候。

上官苦笑。她佩着枪带着防弹衣雄纠纠而来,满以为是什么酷烈场面,不料,这里的人打牌的打牌,做美容的做美容。

她父亲的书房里挂着这样一副字: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这副字挂了十几年了,从她的少年时代开始直到现在。父亲能否做到她不清楚,但眼下这几个人仿佛都做到了。人家们好像不急,一点儿都不急。而且不乱、不惊。

“喝点水,急有什么用。”小方笑了。这也是一个能沉住气的。

也是,事是做出来的,不是急出来。急只能急出病。上官叹了口气,深感自己的涵养还太差。汪寒洋回来了,冲小方点头。四人开始“战斗”。

“看不出,方队长的牌风这么厉害。”汪寒洋笑道,,“什么时候学的?不会是大学时每天在玩这个吧?”

“这个是跟陆薇学的,她喜欢玩,以前我一有空她就叫我玩。”小方不经意地说。

上官这时听到“陆薇”两个字脸­色­微微一变,她看了看另三个人,杨小玉盯着自己的牌,还要偷偷瞄一眼汪寒洋的,汪寒洋则是一副笑容始终如一。

好像没有谁觉得小方提到陆薇有什么不对。

“要说这麻将,还真是国粹,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都会玩。我跟老龙出国,那些海外的华人家家都有麻将。”杨小玉说。

“何止是国粹,这简直就是咱们国民­性­的象征。”汪寒洋笑道,“人常说,日本人作事的方式是下围棋,从长远着眼,为了整体获胜牺牲局部。美国人作事的方式是打桥牌,与对家结成的联盟,跟对方激烈竞争。中国人就是打麻将了,孤军作战,看住下家,防住上家,自己和不了,也不让别人和。”

这番话让大家哄笑起来。

“咦,我想漏一件事,”杨小玉嚷嚷起来,“我们还没说好赢面是多少。”

“你还赢面呢,每次就你输得最多。”汪寒洋取笑道。

“这次保不定能赢。”杨小玉对着小方,“方队长,你说吧,今晚你们两位警官要是输了怎么办?”

“你看着吧。”小方随意地。

“嗯,这样……”杨小玉想了想,“每人喝一箱啤酒,不许上洗手间。”

上官笑了,一箱啤酒大概只有日本相扑运动员的肚子才能装得下。

电话响了,汪寒洋站起来去接,然后走到小方身边,“方队,你女朋友在主楼大厅。”

陆薇站在主楼大厅的服务台已经好几分钟了。一位高高大大斯文秀气的男孩儿在轻声细语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说:“我找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方队长,他在这里。”

“对不起,他是住宿?是在茶座?在演歌台?还是……”秀气的男孩子满面春风,柔声细语。

“我不知道,可他一定在这里。”陆薇坚持。

“那我们帮你总台查一查,看他留下什么话没有,好吗?”

陆薇点头。趁等待的空隙,她四下里望着这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心里冒起一股酸涩。

下午小方走后不久,她就跟着陆星回家了,傍晚时分,陆星出去了,偌大一个家空空荡荡的只有她和小保姆两个。斜斜的余晖照进来,显得分外凄凉。别人的每一天不知怎么过的,反正她的每一天,除了无聊就是无味。有人说,穷日子难过的是肚皮,富日子难过的是心情。的确是。

从小到大,她既不用动脑子也不用出力气,生活就是一片阳光。看上去很美,其实很乏味,不是吗?

幸好17岁那年,她遇上了小方,从此她有了自己的“事业”。她开始为之快乐地奔忙。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觉得她的“事业”并不十分顺利,或者说,她是敬业的,但“业”不敬她。她思来想去,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好去请教父亲陆文辉。

父亲是她偶像,只要她喜欢的想要的,父亲都能让她如愿以偿。她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带小方见父亲的情景。她父亲平常很和蔼,但见小方那天却很严肃,他把他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仔仔细细看了个通透,然后笑了,悄悄对女儿说:“验收合格。”

“他很穷。”陆薇提前给父亲打预防针。

“穷怕什么!人不怕穷,只怕安于穷。”

“他没亲人。”

“那更好,没有人会跟你分享他的感情。更不用­操­心什么婆媳关系。”

“他还只是个小警察。”陆薇说到这里,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

父亲什么也没说,拍了拍女儿的肩。

好,父亲不反对,就等于万事大吉。但小方却很难搞定。也不是他对她不好,他对她很好,可就是缺一点那什么……对,缺一点缠绵。

他看她的眼光永远那么清澈,他对她说话的口气永远那么­干­脆,他跟她告别时候永远是掉头就走。她多么希望他能够对她……什么一点。但他没有。

她只是他准备结婚用的女朋友吧?她也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曾在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在更多时候,我们所爱的人,往往不是我们想爱的,而是能爱的。就像吃饭,我们能买得起油条老豆腐,我们就觉得油条老豆腐是最好的。

……

难道,我就是他的油条老豆腐?

这真让陆大小姐悲哀。从心底到脚底。人世间最伤感的,莫过于爱情上的高出低进。──给得多,得到的少。

伤感过后,则是不甘心。因为他不是她的油条老豆腐,他是她的满汉全席。在失落之余,她把问题交给父亲。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把他喜欢的金庸的几部武侠小说拿给她,“乖女儿,好好看看,你会学到很多。”

什么呀!?陆薇很愤慨,她不喜欢武侠,她喜欢琼瑶、岑凯伦、亦舒……

“看看吧。”父亲再一次说。

她只好看看。父亲是不会哄她的。她硬着头皮看了下去,咦,原来挺好的。尤其是江湖中的爱情传奇,简直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不像纯粹的言情,螺丝壳里做道场,转来转去就那几句话就那几段故事。

等她看完,父亲问:“我的宝贝女儿,有什么收获?”

“喜欢一个人,就要为他而生,为他而死……”陆薇那时觉得自己就是黄蓉,是赵敏,是任盈盈。

父亲摇头,“白看了。纯粹白看了。”

“什么意思嘛,人家看了好几个月,比高考都认真都辛苦的。”陆薇不服气。

父亲笑,这倒是句真话,“那我问你,郭靖为什么喜欢黄蓉?”

“喜欢就喜欢,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做父亲的这时叹了口气,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他慢慢地语重心长地说道:“女儿,你换个角度想想,如果郭靖当初爱上的是穆念慈,那将会怎么样?”

“这个……”这个陆薇可从来没想过。

父亲这时说:“那你再想想穆念慈为什么结局悲惨?想想她若是欧阳峰的女儿,杨康将会怎么对她?”

噢,这么一说,陆薇开始用大脑思考,“嗯……杨康一直想拜欧阳峰为师,那他一定会对穆念慈好。”

“有收获!”做父亲的很欣慰,女儿还不至于太笨,“好,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郭靖为什么喜欢黄蓉?”

陆薇慢慢想着,“若没有蓉儿,傻郭靖他不可能学到降龙十八掌,也得不到九­阴­真经,更成不了天下第一高手。对不对?”

陆文辉这时笑了,继续给女儿以启发,“其实所谓的好运气,是你身边的人给你的。黄蓉就是一个能给郭靖带来好运气的人。”

“可是这对我有什么意义?”陆薇问。

“黄蓉为什么能给郭靖带来好运气?除了她自己聪明,还因为她爹是黄药师;穆念慈就不行了,她没有家世根基,没有人撑腰。所以命苦。”

“噢?!”陆薇在慢慢开窍。她有慧根。她的父亲哥哥皆聪明绝顶。

见女儿已经开始学会动脑筋,陆文辉再点拨,“还有周芷若,她天生就­阴­险吗?她要跟赵敏一样是蒙古郡主,身份高贵,她还用去动用心思想着怎么坐稳那峨眉掌门吗?”

陆薇沉思,跟着父亲老辣的思维在纷繁世事中沉浮。

──任盈盈,父亲乃魔教主任我行,自己被奉为圣姑,这等身份自然是明里暗里给令狐冲带来不少好处。苗若兰,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身份自然不俗,所以任凭袁紫衣程灵素折腾半天,终不敌她的宛转一笑。小龙女是顶不济的,但她是杨过涉世之初最坚强的庇护,还教了他三招两式,成为他江湖扬名立万的基础。霍青桐香香公主,回疆部落族长的女儿,因为她俩,陈家洛才得以在回疆立足……

金庸老爷子挺会盘算,给他的男主人公挑老婆,一个个非富即贵,旺夫相十足。

“乖女儿,想通了吗?”作父亲的问。

陆薇沉默着,进行着她从琼瑶到金庸的转变。

──一般人只看到了郭靖黄蓉在一起的美好,却想不到黄蓉的身份背景为这场感情所起的铺垫。其实在这个俗世中,任何一场貌似纯洁的爱情背后必有一番锱铢必较的暗战。

所以,作为一个女人,想要爱情美满,光有个人魅力,是远远不够的。

“知道潘金莲吧,这个女人其实很无辜,想想如果她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女儿,她会落到那个下场吗?”父亲又为女儿的成长加了一把火。

陆薇叹了口气。为某种纯真的不再回来。

唉,原来人世间就是这样的。真叫人寒心,是吧?

“可是,小方……”

这时,她仍然不愿意把自己的感情与这个俗世接轨。爱,不是圣洁的吗?

陆文辉语重心长地,“尘世尘世,顾名思义,就不是­干­净的地方。所以,任何一种感情的滋生,都有利益如影随形。比如积谷防饥,养儿防老。”

──其实这句话,才是真正地扎到了重|­茓­上。防饥防老,利益在先;积谷养儿,感情断后。这倒是符合马克思的物质第一意识第二。

陆薇听着,心灵上受了极大的震动,她看着父亲,觉得他好陌生。

“那您养我和哥哥……”

陆文辉摇了摇头,“孩子,我对你们兄妹最大的爱,就是把世界的真相告诉你们,然后你们用自己的智慧去面对。”

陆薇沉默了很久,真相是残酷的。掩藏真相则更残酷。──没人告诉你狼吃人,你就不懂得避开它,更不会想法子去对付它。

愚民只能造就弱智。整体弱智只能是落后。

父亲是对的。──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社会本身就是含污纳垢之地。所以,洁者易污,明灯易灭。

“那,我跟小方……”无论如何,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陆文辉想了想,背着手在地上转了几圈后,字斟句酌地,“不要把男人想得太好,什么伟大、坚强、高贵……其实都与男人无缘。女人不要崇拜男人。”

“为什么?”这句话无疑又打破陆薇心中的一尊神像。──但凡女人,总会对男人有几分崇拜。

陆文辉笑了笑,苦笑,“做一个中国男人是最辛苦的。你没读过史书,中华上下五千年,多一半的时间是处在战乱和饥饿之中,严惩缺乏人生与财产安全保障。每个人都心理脆弱,感觉彷徨无依。所以,谁都渴望能有个依靠。男人更甚,因为他们需要去面对整个世界,女人则只要面对一个男人。所以有句话叫:良臣择良木而栖。何为良木?说穿了,老丈人就是最好的一根。所以,也就有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就是说,虽然跃上龙门,但也要裙带提携,得来的富贵才更牢靠呀!”

这番话,让陆薇头晕目眩。她毕竟是少女情怀,总把她恋人往英雄大侠那个方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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