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千机变 > 第七章

第七章

陆文辉看着女儿的表情,知道她在过最后一关,“看看外国的童话,是《灰姑娘》,穷女人嫁王子;咱们的戏剧,是《铡美案》,男人傍粗腿。这就很说明问题。不管中国的大男人们如何的撇清,在潜意识里,总有着一个金榜提名做驸马的‘美好理想’。这不怪男人,在一个险恶的僧多粥少环境里,为了安身立命而钻营、巴结、奉迎、吮痈舔痔、捧臀掇屁……这很无奈很辛苦,不如找一个好丈人,可以少掉十年二十年的奋斗!!”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都说女人喜欢‘傍’,其实男人更喜欢,傍上司、傍当权者、傍有钱人。一‘傍’生利。这世界,人人逐利而为,从未停止。”

“那……那你呢,爸爸??”

“你爸爸我也一样。好孩子,我们生的地方不对,自古以来我们就缺乏一种平权意识,讲的是高低贵贱,讲的是身份,自食其力的人反而受不到尊重。没权没钱,你连人也不是!社会只给了人一个选择──向上爬。这个‘爬’字,道尽了男人的辛酸。想想,什么东西才爬?强权的世界,人在退化……”

陆文辉感叹着,在女儿面前他直言不讳。作为一个官员,他可以在外面愚民,但不可以在家里愚子。那是危险的。──有些白痴不是天生的,而是教育缺乏棱角。

“然而,大丈夫不是讲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吗?如果小方他抵不过诱惑,那他算什么男人?”陆薇在做着最后的争辫。

父亲这时笑了,摸了摸女儿的头,“中国人最喜欢喊口号,越是做不到的,越要喊。嗓门大者内中必虚。女儿,想想,这世上有谁能抵得过诱惑?嗯?”

是啊,这世上有谁能抵得过诱惑?

如果亚当和夏娃能抵得住诱惑,他们现在还是大龄未婚男女。这个世界也将一片荒凉。

人类就是在诱惑中兹生的。

“不要责怪抵不住诱惑的人,有时候,对别人‘抵不住诱惑’的愤慨,恰恰是因为自己就很抵不住。或者更惨,因为已经没有人来拿什么诱惑你了。”父亲为女儿这么解释。

──攀龙附凤为什么成了贬义?因为大部分人攀附不上。

所以,能被人诱惑,也是自身价值的一种证明。

而她的小方,是一个绝对值得去诱惑的人。是的,父亲说得对。别人没有的,她有。别人给不起的,她给得起。她很幸运,不是吗?

这一点,陆薇始终都没有看错。

“小方是个不错的年青人,你的眼光很好。女儿,幸福女人的幸福,多半由男人决定。前半生父亲给,后半生丈夫给。而一个好丈夫,是要你自己来栽培的。像黄蓉栽培郭靖一样。不遗余力。不舍本,则不生利。”

“那要是白忙一场怎么办?”

“放心吧,小方他不会离开你的。”父亲给女儿吃定心丸。

可是这一句,父亲却错了。

他一生算无遗策,这次却把真情没有加进去。对于有的人,真心的驿动犹如兔子鼻尖上的胡萝卜,没有了会死。

小方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终究是脱轨了。

陆薇没有控制住他,但,绕了个圈后,他居然又回来了。

陆薇坐在黄昏的客厅中沉思。夜幕慢慢降临……

父亲不在,哥哥不在,他们通常就这样,她已经习惯了的,但今天不一样,她很想找个人聊聊,很想。

夜­色­一点点沉了下来,黑得如墨。星星也不知哪儿去了。寂寞如水。

陆薇对小方的思念亦如水,他去哪儿了,他现在难道不应该陪在她身边吗?可他却去找龙琪了,他跟哥哥说话时他听到的。

龙琪是一个女强人,有钱,漂亮,重要的是,他喜欢她。

如此一来,陆薇坐不住了,她有的,龙琪有,她没有的,龙琪也有。她已经落在下风,虽然小方要跟她结婚,但毕竟只是“要”,而没有尘埃落定。所以,她不能一个人傻傻地待在如水的寂寞中,她觉得自己应该浮出水面,不论如何,她都是小方的未婚妻,她有必要让龙琪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她跳起来穿好外衣不顾小保姆喊叫出门拦了辆出租就赶到龙琪大酒店。

很显然,这座酒店很气派,很有品位,服务生很光鲜明媚,而且态度好极了。他们彬彬有礼,但陆薇总感觉他们的彬彬有礼中藏着一种傲慢。凭什么?店大可以欺客?

“我要找……”她直截了当地提出她的要求。她要见她的未婚夫。

然而,服务生回来说:“对不起,我们对客人资料是完全保密的,除非他在总台留下话,否则,我们不能告诉你方队长现在在哪里。如果你急着要找,可以打电话跟他联系。”

服务生还把她带到电话旁。态度非常的和气优雅,结果却是坚硬冷酷。

他们不让我找到小方,而他确实在这里。陆薇心里这时涌起一种不祥,是不是他跟龙琪正在一起……

“我不打电话,我就要找他。”陆薇坚持。

“您是陆小姐?”何苏琳出现了。她是公关大使,她最欢迎的就是胡搅蛮缠的客人,因为龙琪给她说过:从最不满意的客户身上可以学到的最多。挑货的才是买货的,对方挑,我们改,一直改到满意为止。这样,不论什么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她微笑着,人很美,很年轻,像一块清润的玉石。

陆薇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这里的女人都这么美吗?

小方听到汪寒洋说陆薇来了,心里一紧。

本来,上官应该说点什么,比如“我去看看”之类,她是小方的手下,她的出现,至少可以给陆薇一个“小方正在工作中……”的感觉。但她这一刻却保持了沉默。

本来,杨小玉也应该说点什么的,偏偏绕舌的她这时也保持了沉默。

本来不该沉默的这两者的沉默,加重了气氛的尴尬与紧张。汪寒洋只好开口了。

“方队,要不我去看看。当然,你可以选择自己去。”她总是留有余地。

小方为难了几秒后,“咱们一起去。”

“请问是陆小姐吗?”何苏琳再一次问。她本来已经回家了,因为接到汪寒洋的电话,所以匆匆赶来,正好遇上,“我能幸运地为您做点什么吗?”

仪态与笑容是无可挑剔的,措辞也是温婉谦恭的。傲慢,却在这之后不远的地方站着。

陆薇再次重复了她的要求。

“对不起,除非方队长他本人在总台留下话,作为酒店,我们一定得保护顾客的隐私。其实,您可以给他打电话。”

何苏琳的话在陆薇听来并无新意,而且更刺伤了她。她不想打电话吗,她打了,关机。这更让她焦灼。──他到底跟龙琪在做什么?

“我不管,我现在一定要见到他!”陆薇的小姐脾气上来了。

何苏琳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只见龙琪从大厅那一边过来,她刚从美容厅出来,准备上楼,陆薇也看到她了,颀长的身材,冷峻的气质,一双大眼视出灼灼华光,顾盼之间,凛然生威。

“她、她、她是谁?”她的声音颤抖了。因为她认出来了,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在文室卧室里出现的女人。

──她说:“这幢房子是我买的,你睡的这张床也是我买的,而你身边的男人,是,我的丈夫。”

神情冷漠而傲慢。

何苏琳的微笑道:“她就是我们的总裁龙琪,龙总。”

什么?她就是龙琪,那,那天那个男人就是文室,文室是她的丈夫!她丈夫死了!!

天哪!什么叫无巧不成书?陆薇的脸­色­苍白如雪。

“你们总裁的丈夫是死了吗?”她问。

“这很不幸。”何苏琳先叹息了一声,才又接着说,“这个不幸发生在这个月1号。”

这个月1号就是11月1日!陆薇想必对这个日子刻骨铭心,她脸更白了。

“陆小姐,请问……”何苏琳见陆薇神情不对。

“我明白了。”陆薇看着愈走愈近的龙琪,掉头匆匆而去。她身后,是何苏琳略显诧异的双眼。

陆薇刚从大门口消失,电梯开了,小方与汪寒洋走出来,迎面撞到龙琪。

“你从哪儿来?你有没有……”小方着急地攥住龙琪的胳膊。他是怕陆薇跟龙琪碰面,她俩一见,不知会出现什么状况。

“有没有什么?”龙琪奇怪地问。

小方说不出口了。

“到底怎么了?”龙琪凝眉。

“小方队长是想问你,有没有撞到陆薇。”汪寒洋替小方回答。

“陆薇来了吗?”龙琪笑了。顺便轻轻地拂开小方的手。

“你没见她?”小方这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龙琪摇头,末了,她奇怪地,“咦,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下午她以为小方走了呢。

“我留下的,我们搓了几圈麻将。”汪寒洋忙说。

“是吗?”龙琪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输赢如何?”

“还没分出胜负。”又是汪寒洋说。

“那继续玩吧。”龙琪走进电梯。陆薇来与不来,好像与她全无关系。其实也就没什么关系。她的酒店开门迎客,谁来不是来。

“我们快去找陆薇吧。”汪寒洋拉着小方。

“不用了,我想陆薇已经走了。”

“为什么?”汪寒洋纳闷了。

──因为她遇上了龙琪。更因为11月1日晚上,她们已经遭遇过了。小方想。

“那给她打个电话,说不定她找你有什么事。”

也只有这样,小方摸摸口袋,他的手机不知拉哪儿了。汪寒洋忙把自己的给他。小方摁了几下,这手机跟自己用过的菜单不一样,这时,一个熟悉的号码给摁出来了,是陆星卧室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除了几个特别亲近的人,谁也不知道。

噢?这可奇了怪了。他抬起头,汪寒洋已经走开了,人家跟女朋友通话,最好回避。她是这么想的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杨小玉和上官文华。

“警官女士,诈骗罪一般判几年?”杨小玉问。

“这个得看法官,我们警察只管抓人。”上官说,“怎么,有人骗你?”

杨小玉沉默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拿出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小册子,递到上官面前。上官接过来,原来是医院的诊疗手册,封面的最上一行是:­妇­幼保健医院。下面姓名一栏写着“陆薇”两个字。

哦,是她的?上官正弄不明白那位大小姐今天怎么会住那儿去了呢。她翻开一看,笑了。

“你还笑?陆薇带馅儿都三个月了,那馅儿是谁下的?你们方队的吧?别说,他还真能­干­,吃着这碗馄饨饺子,还敢跑到我们这里献殷勤,你看看你们现在的公安队伍,都出些什么人材!还整日扫黄打非,先把自个儿门里清一清。脸皮忒厚。”杨小玉皮笑­肉­不笑。

上官顾不得对方的夹枪带­棒­,仔细地将这本诊疗手册翻了翻,问:“那个叫扈平的人让我去­妇­幼医院找方队,他怎么知道方队在那里?”

“陆薇是被扈平的车给撞了一下,当时离­妇­幼医院最近,所以就去了那儿。听扈平在电话里说,问题不大。左臂有点擦伤。”杨小玉懒洋洋地。

上官一听,又笑了,“这就对了,这个诊疗手册是假的。”

“何以见得?”杨小玉双眼烁烁放光。

“小玉你想想,一个普通车祸的例行体检,也无非是拍个片子,查查心电图,看是否有骨折内出血脑震荡,哪有作­妇­科检查的。而这个诊疗手册里,却只有­妇­科方面的各项检查记录。你不觉得奇怪吗?”

杨小玉笑了,她也是这么想的。

上官这时郑重地,“小玉,别的我不敢说,但我们方队的为人我很清楚,他要真是那种人,陆薇的孩子就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岁。”

话外音很明白──小方与陆薇本来就是未婚夫妻,离已婚只差一步,如果真有那意思,恐怕早就进洞房猪羊满圈了。

“是吗?”杨小玉盯着上官,“那他为什么突然要跟陆薇结婚?”

她想知道这位女警到底掌握了多少。

上官说:“方队是要跟陆薇结婚没错,但绝不是为了这个。”

“那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这个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上官避而不答,晃一晃诊疗手册。

杨小玉嘻嘻一笑,“下午我见你们方队口袋里塞着一本这,露了个边儿,我猜到可能跟陆薇有关,趁跟他拿小刀的工夫,顺手牵来的。”

什么?上官听着皱起了眉头──既然诊疗手册一直在方队身上,他看到了难道没有一点怀疑?如果陆薇的怀孕确实与他无关。难道真是他的?

也不对,如果是他的,都三个月了才想着结婚?再说,如果真有这一出,陆薇又何苦演那一出。而且以方队的为人,若与陆薇有这一出,就不可能对龙琪钟情。他也不敢哪,龙琪什么人他不清楚?

上官百思不得其解。

“在想什么?”杨小玉盯着她问。

上官也盯着她,她是不是已经闻到了点儿什么?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其实比乔烟眉还厉害。乔烟眉直抒胸臆聪明外露,她则是指东打西深藏不露。这或许跟她的职位有关。秘书是不可以锋芒尽露的。

“你为什么不拿着这个直接去找我们方队问个明白?”上官问。因为只有这样,才更符合杨小玉的个­性­。

“我是想过,但这之前──”杨小玉敲着桌子轻轻地说,“我得弄明白下午你给我打电话时,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上官明晰──杨小玉确实已经知道了点儿什么。

“这事跟你们老板说过吗?”

“我们老板讨厌捕风捉影。”

看来杨小玉这个秘书做得还比较称职。龙琪尚不知道。很好。因为上官现在还不能把这个谜底捅开,一方面,她得考虑小方的感受,另一方面,有几个疑点她还没弄清楚。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她说。

杨小玉微微一笑。──哼哼,陆大小姐,不是我把你往坏里想,你自各儿耍脱了。

“可我就觉得纳闷,你们方队长他不是警察嘛,有的人……她就不怕穿帮?”

上官笑了笑,“说实话,方队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大男子主义。”

杨小玉一听,就想起龙琪给她讲过的那个关于肋骨的笑话。是的,男人要是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女人,那他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方队他很心软。”

“噢?”这点倒是汪寒洋也看出来了。

“方队他有次在路上拣了只小狗,那狗要多脏有多脏,要多丑有多丑,还有一身瘌痢。他也不嫌,每天给洗澡,涂药,还给买牛­奶­面包火腿肠。他不住宿舍嘛,警队宿舍不让养狗,他是队长,没人敢说什么。再说都是单身,大家下班逗狗玩也挺解闷,一个月后,那小狗给长得油光发亮。被我们同事的一个小孩子看中了,哭着喊着想要。方队就给了。给时千安万顿,要那孩子好好待他那只宝贝狗。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杨小玉问。

“半年后,方队去我们那位同事家,看到小狗了,想抱抱,结果被那狗咬了一口。”

杨小玉耸耸了肩,笑了。

龙琪刚走出电梯,手机响了。

“喂?你在哪里?你怎么会来?好、好,知道了,就去。”

她合上电话,纳闷,他这个时候找我,什么事?天哪,真是越忙越有人添乱!她想了想,又走进电梯。

时针指向9点。晚9点。

杨小玉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她有点沉不住气了。汪寒洋的脸­色­也有点发白,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僵硬。上官也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气氛渐渐凝重。

“不早了,要不我们去吃宵夜?”汪寒洋建议。

“让你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杨小玉摸摸了肚子,又问上官,“几点吃的晚饭?”

上官就没吃晚饭,小方一给她打电话,她就开始准备。

“开什么玩笑,也不早说,显得我们多没人­性­多小气,把客人都饿着了。走──”杨小玉站了起来。

“等等。”小方说。

“有事?”汪寒洋问。

“等等,我想,该来的,也快来了。”

“是谁要来?”三个女孩子一齐问。

“再等一下。”小方话音刚落,方苏琳进来了。

晚9点,正是龙琪大酒店生意旺,气氛酣的时候,浓情热酒长歌醉舞一派祥和,中餐厅西餐厅酒巴茶座演歌台客房部人影熙来攘往,最热闹的还是各处的收银台,就像练过任我行的吸星大法,钞票哗哗吃进,别人是日进斗金,这里何止斗金。真是太平繁华,岁月静好。

公关部的何苏琳此时还在办公室。这是个娴雅端庄的姑娘,当初她出任公关部部长时,有人说她不苟言笑,不具备公关的能力。龙琪力排众议,问大家一个名门闺秀和一个欢场艳女哪个更容易被人接受被人尊重?

自然是名门闺秀。

龙琪认为,公关部是一个企业的门面,公关部长首先体现的是该企业的文化内涵和资本的底蕴,这光靠长袖善舞就行了吗?公关不是简单的交际,是吸引合作,合作靠什么?靠实力。欢场艳女得到的是什么?虚情假义和有限的金钱,名门闺秀得到的又是什么?是扎实的社会关系和稳定的生活。

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扎实和稳定也是一个企业生存的根本。

果然,两年下来,何苏琳成了最年轻也最能­干­的部门经理。她的气质、她的活力、她的稳重,为集团公司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也和社会各界建立起和谐的关系。

这,不是陈白露之流所能作到的。也许能,但那是浮浅的、急功近利的,多少有点被人轻视的。

龙琪要的却是社会永久的尊重。高山仰止。

得人赏识,是为人一大快事,何苏琳的确很努力,晚上没事的时候,她也喜欢在办公室多待一会儿,看看书,静静心。

心一静,眼就清。

现在何苏琳的一双明眸盯着被装潢得富丽堂皇的门。门外有人想进来,却又似犹豫着不敢进来。

她等着,人生就是一扇一扇的门,门后的风景是奇丽的,但打开一扇门是需要勇气的。

本来今天下班后她已经回家了,汪寒洋又把她找了来,说有事。却没说明是什么事,只让她哪儿也别去,在办公室死等。

等什么呢?她没问。只有乖乖等,一直等到现在。

门终于开了,进来的是羊博士,何苏琳心里一动,她看着他。她等。她最大的长处就是有耐心。

他沉默了一阵后,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

“谁的?”何苏琳感到气氛的不寻常,昨天一天的气氛已经很不寻常了。

羊博士说:“这个我不能说。”

“那你能说什么?”

“电话里那人告诉我说:小马儿已经不吃草了。”

什么意思?何苏琳蹙起眉头。

“本来让我转告老总。她不在,汪秘书或者杨秘书,她们我也都找不着。”

所以来找我?何苏琳轻轻地说:“我知道了,谢谢。”

小方他们几个都站了起来。听何苏琳说:“小马儿已经不吃草了。”

小方的脸­色­变了变,等何苏琳出去后,他问:“龙欢属什么?”

“属马!”杨小玉颤抖着声音。

──龙欢已经不在了。

汪寒洋看着小方,他的脸­色­完全白了,支撑在桌子的手,在发抖。这个消息对他,是万劫不复!

杨小玉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支持住,坚强一点,再坚强一点。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有人正在等着看我们哭丧着脸、看我们掉眼泪、看我们因悲伤而失控……所以,我们要打肿脸充胖子,要强颜欢笑,要镇定……”

她的话在小方心里起了作用,现在不是难过也不是自责的时候,因为接下来的事,会比龙欢的死更可怕、更危险。

“要不要告诉龙琪?”上官问。

小方摇头,“我想她已经猜到了。”

对方的目的既然是要她死,那还留着龙欢有什么用?以她的智商,不会想不到。

“那……这个约会,还要去吗?”上官问。

“我们不去,对方就要来。”小方说。

──对方是机器,是推土机,我们只是待拆迁的旧房子。罐子碰石头,罐子破;石头碰罐子,罐子破。反正得破,不如主动一点。牺牲局部保全整体。

龙琪现在不是流浪诗人,一个人跑了全没事,她有公司,有家人,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谈判,龙欢做了个引子,以给龙琪一个下马威。

──你一定得来。非来不可。像狼吃羊一样,没有商量,也无需商量。

“方队长,那我们现在……”汪寒洋问。

“我下午让你联系的医院呢?”小方问。

“没问题,联系好了。那是家私立医院,我们有暗股的。三年前他们濒临倒闭时老板投资将其捞出水面。院长跟我们私交很好,我让他留下一个最好的医生等着。”

“我说的是,一定要保密。”

“这更没问题。院长是从英国回来的。他的治院方针就是:做事,不多事。”

“那你现在,就去医院等着。一步也不要离开。”

汪寒洋走了,小方又看着杨小玉,“今天晚上,龙家一定得有个人在场,你看谁合适。”

“龙言。”杨小玉想都没想。

“你亲自去找他,现在就去,告诉他,今晚不要早睡,等你电话。记住,要避开家里其他所有人。”

杨小玉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想问什么,却没有。

上官看着她出去了,问,“方队,你猜她想问你什么?”

“她想问,是谁给何苏琳传的那个话。”

“我也想问。”上官的眼睛的通亮的。

小方想了想,“是羊博士。”

“你怎么猜到的?”

“他以前跟着陆星。”

噢……“你是说,是陆星把他刻意安Сhā到这里的?”

小方点头。

上官皱眉,“龙琪会不知道?”

“龙琪知道。但对她无害,她就装不知道。”

“无害?”上官想不通。

“羊博士来这里,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为了替陆星保护那个女人。”

上官看着他们的队长。

小方继续,“羊博士是个书生,呆书生。所以他才得了这个‘肥差’。而对于羊博士本人来说,则是为了报恩。陆星对他很好。”

“那照你这么说,是陆星让羊博士传这句话喽?为了什么?”

“城门失火,殃及鱼池。陆星他不想让这里变成一片废墟,因为他喜欢的人在这里。”小方慢慢地说,“陆星是个很专情的男人。”

“他?”上官对此表示怀疑。

“其实就个人的品质来说,陆星是个君子。他孝顺,上进,和蔼,是好儿子,好哥哥,好朋友,如果你有幸跟他在一个单位,他还会是你的好上司,好同事。”

“他有这么好吗?”上官不服气。更不相信。

“他有。”小方沉思片刻,“给你出个题目吧,有这样三个人,你从其中选择一位来造福全世界。第一位:笃信巫医和占卜家;有两个情­妇­;有多年吸烟史,而且好马提尼酒。第二位:曾经两次被赶出办公室;每天要到中午才肯起床;读大学时曾经吸食鸦片;每晚都要喝大约一公升的白兰地。第三位:曾是国家的战斗英雄;保持着素食习惯;从不吸烟只偶尔来点啤酒;年轻时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想想,你会选哪个?”

“应该是第三个吧。”上官略有犹豫。

小方叹了口气,“如果你想世界毁灭的话,无疑你是选对了。告诉你吧,第三位是阿尔道夫·希特勒。”

上官吃了一惊,小方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很好笑,“至于另外两位,一个是富兰克林· 罗斯福,一个是温斯顿·丘吉尔。”

上官笑了。苦笑。她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不要带着任何偏见任何感情Se彩去看待嫌疑人,这会让你失去正确的判断。她还是作不到。

“我们总喜欢把有些伟人神化,而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完美无缺的。生活中过于完美的人,说不定正是个大­奸­大恶之徒。龙琪说得对,我们有时用眼睛看到的,用耳朵听到的,也都不是真的。”小方说。

“你好像很了解人­性­,也很了解陆星。” 上官问得很有内涵。

小方淡淡地说:“我跟陆星的关系是很紧张,但那是公愤,不是私怨。”

上官看着这个年轻的队长,枉你这么聪明,却没看出陆薇在演戏。这一刻,她忍不住想说出来,因为龙琪今晚生死难料。但她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陆星怎么会知道龙欢已经死了?”

“你说呢?”小方反问。

上官抚了一下额头,“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件事上也Сhā一扛子?”

“他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才陷下去的。”小方说。

“因为这件事?前后时间顺序不对啊!”

“是的,我也一直想不通,陆星他到底为什么,他本来是个充满抱负的人,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是的,一个电话号码,就是那个电话号码……”

上官看着小方,知道他又在动脑筋。

他说:“也许这事了了以后,我们就有证据抓陆星了。”

上官这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可是你要跟他的妹妹结婚。”

小方的脸­色­一下变得无奈起来,“这是两码事。”

“两码事吗?陆星陆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到时怎么当着妹妹面给哥哥带上手铐?”上官直直盯着小方。

小方沉默一会儿,“那如果上官,有天我抓了你父亲,你会怎么样?”

上官眼波突然一闪,“我希望不会有这一刻。”

她的这个不算回答的回答已经说明一切──人与人之间有种矛盾,是难以调和的。

“其实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你就是因为陆星,才渐渐跟陆薇疏离的,是吗?那你现在又何必?”上官说。

“我们能不能说点别的?”小方几乎是在请求。

“行,说什么?”上官看看表,才刚刚10点,离上路还有半个小时,这个半小时真的很难熬。尤其是对小方。

这也算是决战前夕,决战前夕的等待是最折磨的。

小方看着表,一秒、一秒、一秒,又过去一秒……天哪,不能快点吗?

骰子已经掷出去了,赌轮在旋转……不知道结局,没人能预料。

“你去看看她吧!”上官轻轻地说。

杨小玉摁了门铃,龙言的妻子简美馨出来了。

“小玉!”简美馨有些惊喜,她跟杨小玉很熟。她是位护士长,三十出头,美得丰腴而踏实。属于那种标准的居家型。“有事吗?快请进。”

“龙律师呢?”杨小玉边进边问。

“找他啊,他不在,晚上有应酬,晚饭也没回来吃。”美馨边带路边叨叨。

杨小玉看着她,突然觉得,这才是个真正幸福的女人。她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龙律师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了。我还有事,得回去。”

“这么忙?姐姐她真是辛苦,都几点了,还在工作。”美馨说着,继续往里让杨小玉,“都走到门口了,进来喝杯水。姐姐她好吗?身体怎么样?对,龙欢呢?今天怎么没回来?平常这会儿正跟我家那个打架呢!”

美馨说到这里,笑了,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温柔闲适的笑。

杨小玉呆呆看着她,想,这码事今天若是能善了,无论如何也要劝龙琪赶快嫁人,扈平也好,小方也好。赶快生几个孩子,每天呆在家里,等丈夫回来。人家美馨这种日子不是挺好吗?直到这一刻,杨小玉才品出刘雪花话中的意味。

──人,有没爱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婚姻。有婚姻就踏实了。

“对了小玉……”美馨这时突然忸捏起来,迟疑一下后,悄悄地问,“你每天跟着我姐,她有没有相好的?”

杨小玉愣了一下,“怎么?”难道这位弟媳知道点儿什么了?

“你也知道,她跟文室关系不好,捏都捏不到一块儿。当然,我也不是用心坏,就盼着文室出事,可是他现在毕竟没了,我姐得早做个打算呢!她也不小了,再过两年生孩子就难了,我是护士,见多了,前天有个高龄产­妇­,大出血。你能不能劝劝她?当然,你也不是外人,这话只能咱们在这里说,龙欢不是亲生的,隔了层肚皮那真不一样。姐姐她是很能­干­,可是总得有个家有个自己的孩子的不是?总不能到老了守着一堆钱过吧?她条件好,这儿不想找出国找个老外,混血儿才漂亮呢,又聪明……”美馨开始家长里短长篇大论起来。

杨小玉听得便如芒刺在背,她不能待了,这种氛围腐蚀人心。动摇意志。

“我还忙着,先走了,龙律师回来给我打个电话。”杨小玉抽身就走。

美馨站在台阶上诧异,这姑娘,总是风风火火。

“谁呀,谁来了?”龙琪的老父亲从屋子里踱出来,白发在灯光下雪一样。

这时,杨小玉没找到的龙言正与龙琪在酒店的空中花园中。半个小时前他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想见见。虽然来的不是时候,但龙琪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好拒绝。两人见面后海阔天空聊了很久。从国际到国内。

“说吧,找我什么事?”聊的热了后,龙琪问。她的这个弟弟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龙言笑一笑,“我接了个大案。”

“有多大?”龙琪问。龙言是名律师,接的大案不计其数。今天是什么原因让他来向她讨教?

龙言没说话,只把手伸进口袋,然后摊开手掌,是一颗子弹。

龙琪叹了口气,这案子的确够大的。

龙言说:“是一个县委副书记。叫闻光明。博士生,毕业后分配在在省计委,去年才下来的。念得书多,难免有些迂,与社会脱节。他去了县里,别人给他送钱、请吃饭,他都说不。结果,他成了另类。他所有的好的建议,在常委会上,永远通不过。因为别人都拿了钱,他没有,他是孤立的,少数的。少数得服从多数。他很愤怒,找朋友诉苦,说他这个不腐败的却斗不过腐败的。朋友说:那很简单,要么,一起腐败;要么,走人。他不想腐败,也不想走人,于是……”

“于是进去了?”龙琪都能猜得到。

龙言点头,“他去年在一个乡镇蹲点,那儿是粮食高产区,可农民很穷。这两年粮食卖不上价。谷贱伤农。他就想办法要办一个淀粉厂。有一种淀粉叫阿尔发淀粉,工业用,就是专门浆布料的,通俗一点,就是刷上那种淀粉后,能让面料显得挺括。阿尔发淀粉一公斤市价大约200元,比普通淀粉的一公斤10元要高出很多。闻光明就是想办一个这样的厂。可是我们国内没有这种技术,得从国外引进。设备加上技术转让,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利用他的关系,在省里筹了一笔,再加上全乡的集资。本来都可上马了。这时,出事了。”

龙琪看着弟弟。不知他是怎么卷进去的。

“他们县的副县长在中央党校学习,今年暑假带回一帮他的同学,先在省城玩了一晚,共花掉18万元。因为钱不够了,让秘书连夜回县里找财政局长想办法。恰好,财政局长去了海南,一时回不来,别人又弄不出那么钱,那是个贫困县。工资每月拖欠。秘书想来想去,只有闻光明那100万可以先挪用一下,于是,闻光明的钱就被副县长借走了。这是前奏,后来那副县长带着他那几个同学全省溜了一圈,花了差不多两百多万,这个亏空怎么补?”

“卖地!”龙琪说。

“你怎么知道?”龙言问。

“那还用说,一个穷县,能有什么?无非是农民的地。”

“正确。那个副县长把城郊的100亩地给卖了,那是块水浇地,也就是俗称的菜地,那块地上养活着不少菜农,我们市里的菜大部分就是靠那儿供……”

唉,这就是我们父母官!虎毒还不食子。

──子曰:苛政猛于虎。

“菜农们不服,去县里告状,闻光明听后非常气愤,这才明白副县长借了他那100万到底派了何用途。这令他非常震怒,发誓要为农民作主,便接了状子,请了律师,准备告倒县里那伙蛀虫。结果……就在今天9月,闻光明因受贿罪被地区法院拘留。”

龙琪听得点头,这就对了,如果不这样,就不正常了。

“那你呢?你怎么接的这个案子?”她问弟弟。

“名气太大。”龙言苦笑。

他说:“闻光明被拘留后,那个乡的农民自发组成请愿团,到区法院静坐。但不管用,经人点拨,他们知道这种官司得找律师,找一个好律师。”

“于是找到你那儿?”

“对。我本来不想接这种案子,可是……足有一百来号农民守在我的办公室外面……他们的衣服是出门走亲戚穿的,有压出来的折痕,还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儿,他们的皮肤是粗糙的、黝黑的,他们的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儿,鞋上带着灰尘,手里拿着准备送给我的咖啡和烟……那一刻,我很沉重,他们是农民,他们为我们种出了粮食,他们却是最底层的,他们有冤屈,却没人肯帮他们,惟一一个帮的,也进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后来你就收到这颗子弹?”

龙言点头,“想想自己这些年,只关心自己的喜怒哀乐,只关心自己的温饱安逸,即使打官司,我想的也是输赢结果,而不是对错是非。这次我只是想做一件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龙琪看着他,“那我告诉你,你输定了。”

龙言苦笑,“是的,那座县委大楼里几乎所有人的,都认为闻光明是冤屈的,可又都觉得他是自找的。他是县委副书记,他要作的事应该是升官发财,把子女全培养出去,把亲戚们都扶持好……可闻书记他做了什么?他不务正业。开什么淀粉厂?农民?管农民做什么?你顾得了自己就不错了!”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人心?维护、艳羡,甚至于赞美腐败……更希望自己也有机会腐败。而对于闻光明这样的人,大都是嘲笑、幸灾乐祸、冷眼旁观。”

──这就是人心。

然而,又能责怪什么呢?连金子都生锈了,铁还能怎么样?

上行下效。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正是我找你原因。”

龙琪沉默片刻,“庭外和解。说服对方撤诉。”

“你说什么?”龙言吃了一惊。这一招可真不像他姐姐的风格。

“我问你,闻光明现在在哪里?”

“南城监狱。”话到这一层,龙言这才回味过来,闻光明现在蹲在那个地方,是极其危险的。“可是……”他觉得十分窝心。

“这个案子会牵涉到很多人。想想那100亩地,卖给了谁?卖地的钱,又是谁拿了?那个副县长的同学,都是什么人?他们是中央学校毕业的,将会担任什么官职?商人、政府、银行三结合,是当今最佳的发财模式,其密诀就是国有土地。成克杰,在一个项目中指示市政府将土地评估价每亩96万余元压到55万元,好处费就高达2000万。你想想,你这个官司打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弟弟,夜太黑了……”

龙琪的一连串质问让龙言无言。他是律师,他听的见的多了。不是不知道啊!有些内幕一旦揭开,真是怵目惊心。可是谁敢去揭?

“只有妥协吗?”

“你是资深律师了,你应该很明白,现在好多反贪大案的批露,往往是因为他们内部权力争斗与利益不均衡而互相咬出来的。决不是由于什么正义……”

这话更让人丧气,我们心中的正气大约就是这样一点点被丧掉的。龙言很沮丧,这是他入行以来最窝囊的一次官司。

“可农民被卖掉的地呢?”

“那点地算什么?X年全国立案查处土地违法案件10多万件,涉及土地面积将近3万多公顷,其中耕地就占了一小半。”

“可那些农民以后靠什么过日子?没了地你让他们吃什么?”

“农民吃什么是你管的事吗?那是政府的事!”龙琪说。她这边已经接了个烫手的热山芋,真不想弟弟那边再捅一个马蜂窝。

“我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那是政府的事!”龙言这时盯着龙琪。

龙琪看着这位大律师,这才意识到自己跳进他的“陷坑”中。他办案无数,能有什么需要她指点的?

“你想说什么?”

“龙欢去了哪里?不要隐瞒我。我们是孪生姐弟。心灵相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龙欢他……”龙言的口气突然一变,表现出少有的咄咄逼人。他与龙琪长得酷似,只是少了几分姐姐的冷峻,多了几分学者的儒雅。但此刻,他就像在法庭上一样,目光犀利。

“龙欢被绑架了。”龙琪说。

龙言沉默了一下,“与游自力那件事有关?”

龙琪点头。

“你刚才说了,这是政府的事。反贪禁毒是他们事……”龙言说。

“可游自力是我们兄弟。”龙琪说。

龙言不说话了,他、姐姐、自力,是一起长大的,少年人的情谊大概是最纯真不过的。“对方让你拿什么赎人?”

“拿我自己!”

龙言看着姐姐。这是他预料中的。“我跟你一起去。”

“行!”龙琪很­干­脆。

“这么爽快?”因为对方的过于痛快,龙言倒犹疑起来。

“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事我落下过你。”

“这是什么好事?”龙言被姐姐说的倒有哭笑不得。

“知道不是好事,你还跟着­干­什么?”龙琪淡淡地。一句话就把对方推开了。

龙言盯着姐姐。想想应该怎么应付这一句。

“龙欢是在我身边长的。”他轻轻地说。龙欢在龙言身边的时间,超过龙琪。他对他的感情,更像父子。

龙琪不语,低下头,龙言看见他姐姐脸上的泪光,心里一震,难道……

“龙欢已经不在了。”沉默了一阵的龙琪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龙琪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你再说一遍……”龙言盯着龙琪。

“不必再重复了,你没听错,你的耳朵没骗你。”

没有一种能描述出龙言的心情,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日本人扫荡过的大平原。残破、零乱。

“不要这个样子。”龙琪说,“有人正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惊惧、痛苦、伤感、混乱、崩溃、要死要活……那我们就给他们不想要的,平静、安详、有序、坚定。”

“说实话,我真的希望游自力那件事从来也没发生过……”龙言说。他的心情难以言述。

“游自力他是我们的兄弟……”龙琪慢慢地说,“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背那首诗。”

“记得。”龙言轻轻地说,“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苍苍,野茫茫,风飒飒,那是另外一种生活。

龙琪笑了笑,“自力比我们小,他老是记不住,我们还笑他。”

龙言接着说:“那时,我们去很远的地方摘沙枣,沙枣青的时候很涩,可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吃,吃的舌头涩得都动不了。春天我们养蜗牛,碗里放半碗水,让蜗牛游泳,游着游着,它会把身子从壳里伸出来,半透明的,它的角,手一碰就缩回去了。夏天南­干­渠里有水时,我们去摸鱼儿,那鱼真小,最大的指头长。我们去草窝里抓蚂蚱烧着吃,我们还一起爬树,我喜欢掏鸟蛋,一次刚爬到鸟窝边,突然伸出一个蛇头……”

“你从树上掉下来,是自力的父亲套上马车送你去医院,还给你输了血。他说,他从来不得病,他是草原上最强壮的勇士。也奇怪,从那以后,你再也没得过什么病。他老人家现在也有50多岁了吧,他可能还在天天盼着自力回去。他就自力一个儿子。”

“不要说了,我知道我知道,自力是我们的兄弟,可你是我姐姐!”龙言打断了龙琪的话,指指天,“看到没有,天太黑了!”

“是,天太黑了,可天最黑的时候,也是即将要亮的时刻。”

龙言不说话了,他这个姐姐从不服输,“好吧,我问你,如果不是自力,你会管吗?”

“不一定。真的。”

“你会的。”

“对,跟你帮闻光明打官司一样。”

“我承认,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不是活得不耐烦,而是有些事实在让你看不顺眼。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可当时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老天没长眼睛吗?

为什么要苟活?生命没有了尊严,活着还有意思吗?

“我们在草原真是待坏了。脑门上那股血气一冲上来,摁奈也摁奈不住。真是人家说的二杆子脾气。”

“别这么说,乔烟眉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还有扈平和小方……”

“小方是谁?”龙言知道乔烟眉扈平,不知道小方。

“你应该认识,市刑警队的。”

噢?有警察介入或许会好点。“他……可靠吗?”

“当然,我花大价钱试验过的。”

“晚上他跟你一起去吗?”

“不,是另外一个。”

“我……”龙言举言又止。

“行了,我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是小孩子了。”

“这是我最想说的一句。”

“不行。”

“我不怕死。”龙言的眼中暴出一团野火。

“好,人只要不怕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我告诉你,自力这事,光今晚是了不了的。你留下,迟两天再死。反正结局是一样的,你急什么?还真有抢死的!”

“我……”龙言这个大律师突然词穷了。

“这是一场危险接力赛,先是自力,后来有小乔,现在是我,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一个一个冒出来……你,也可以是其中的一个。这就叫薪传而火不灭。”

“可,我们面对的,是机器。”

“机器不也是人造的吗?”

──机器不也是人造的吗?

神像是人塑的,神话是人编的,如果有一天人不信神,神就什么也不是!

人比神多,以一敌万,害怕的谁?

“不要太紧张,我想,对方的恐惧决不比我们少。因为他们害怕,所以才要灭口。而老百姓的嘴巴,是能捂得住的吗?防口甚于壅川。”龙琪说。

“那,让我做一点事吧。”龙言说。今夜,无人入眠。

“你去找小方,他会告诉你,你该做什么。”龙琪说。

龙言则发觉,在提到小方时,姐姐的表情有点不同。律师的眼睛是火眼金睛。

“龙律师,你原来在这里,我找你一个晚上了。”杨小玉走过来。她可能已经站了很久了。

“找我有事?”龙言问。

“跟你单独谈谈。”话语如雾。

真的起雾了,整个空中花园缥缈朦胧……

一切有如法,如露、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

小方站在1208室的门外,心里突然间万念俱灰。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切,也可能会在这里结束。绕了个圈子又回到起点。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心也不是原来那颗心。

──那一次,我就站在这里,正要敲门,你出来了,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心在动,如花之怒放,痛、痒、麻、酸、甜……万法皆备。

这一次呢?

这一次,我都不愿意举手敲门,我怕那声音太不温和,扰乱了我和你的心跳,我宁肯站在这里,让你在尘世的噪杂中、于万万人中,听到我为你呼吸……

你听到了吗?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如果你现在打开门,我倚在你的门边。

你听到了吗?

她听到了。

她打开门。

她的表情很轻松,就似马上要乘航班去渡假。是啊,演戏的人,往往比看戏的人要镇定。小方觉得自己此时就是一个看戏的,看她去演一场危险游戏。

他却不能跟着去,杨小玉说:“连我都不去,因为我们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其实就算杨小玉不说,他也明白,一起死了有什么好?那正遂了对方一网打尽的心愿。

可一个人活下来又有什么好?

“请吧!”她把他让到屋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说点什么?总得说点什么,对不对?我们的方队长于这一刻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你……一定要回来。” ──这不废话吗?

她笑了,换了个话题,因为能不能回来不由她决定。

“你吃过夜宵了吗?”说吃吧。

他摇头。打肿脸充胖子强颜欢笑给别人看是不得已,吃不下硬吃骗自己就不对了。

“怎么,我们的饭不对你的胃口?你平常都喜欢吃些什么?”她问。──其实,他们彼此对各自的生活习惯并不是很了解。

“我一般喜欢吃面。我煮的面挺好吃。”

“是方便面吧?”她笑一笑。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知道?有谁会为了喝一杯牛­奶­而养一头­奶­牛?有哪个单身汉为了吃一碗面而准备锅碗瓢盆面板擀面杖的。

他笑一笑,又没话说了。不行啊,得说点什么,一定得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以前,他们没有,现在,没法开口,以后……更谈不上。眼下的困境还没渡过呢。

说点什么呢?

其实……也不是没话说,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人嘴上有时压着泰山。尽管那句话在心里滚过来,碾过去,热得发烫,熟得冒泡,呼之欲出,可就是出不来。

“你吃宵夜了吗?”思来想去,只好把她的问题再还给她。

她点头。她吃得下。马背上长大的人心胸到底不一样。

“那……你平常最喜欢吃什么?” 还是继续说吃。俗是俗了点,但这是最保险的话题。

龙琪想了半天,“说来也怪,有好胃口时,没好东西;有好东西时,又没了好胃口。唉──”

她叹息。小方也叹息,其实也由此可见,上天是公平的。在给你一点什么的时候,顺便拿再走点什么。比如他俩,上天让他遇上了她,又得离开她。

他看着她,伤感地,觉得在这个时候真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其实那句话,就那句一句话,一句很简单的话,堵在心里,想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沉吟片刻,“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

龙琪马上有反应,“如果是要借钱的话,请免开尊口。”

小方苦笑,“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我说过我很大方吗?”

小方这时看着她,沉默片刻,然后突然问:“你既然这么吝啬,又怎么……舍得花那500万给我演戏?真的就为了试试我?”

他看着她,目光耐人寻味。

龙琪想一想:“这是一个原因吧……”

口气似乎并不确定。然后她的表情开始有点不自然,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她又说……但没说,她只是张了张嘴。小方却一直等着她举言又止的那一句,但始终没等到。

“那,其他的原因呢?”他盯着,追着问。

“你知道的……”龙琪突然放低声音。

小方看着她,是的,他知道。就在10天前,就在这样的夜­色­中,他敲开她门,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那一刻,他们的心事,已经写在脸上。

可是……敢不敢说出来?

当然不敢!

──人是不可以努力过火的。尤其是在感情上。表达得过于彻底,你将会面临尴尬。尴尬有时比死还叫人难受。比如赤身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而心事的曝光,犹胜身体的­祼­露。

人心似火,怎奈世冷如冰!

感情是天真的,可这个世界是成熟的。所以一颗心通向另一颗心的途径就是曲折的。就像地上的路。A地到C地,不是直线,是曲线,因为要避开山避开河避开种种障碍。

所以,心里的话怎么可以说出来?

她这时说:“本来,演安若素那个小明星我们都给了她钱了。但最后那一刻,我……给了她双倍的钱。她退出。”

“因为我吗?”他问。

“是的,我想知道在梦里,你会对我说什么。” ──人在梦里,是可以走直线的吧?

“其实没有那个梦,我也会对你说真话的。”小方说。

“是吗?”龙琪看着小方,“那你现在就说给我听。”

小方一下给“冰镇”了。现在……他还能说吗?他就要结婚了,过了今天他就是别的女人的丈夫,是一个有­妇­之夫了。他还能跟她说什么?

──成年人的喜欢,正如A地到C地。如果直接表达,就是现在这副情景。

现实总是会让理想尴尬。

也许我们都尴尬过。所以我们学会了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

所以,有些话,只可以在梦中听。因为就算梦醒了、梦碎了,你也可以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个梦,可现实中若把承诺跌破,收获的就只有灰烬了。

所以,有些话,最好留在梦里听、梦里听。这样,你会少一点悲观的理由。

“对不起……”他说。

“­干­吗对不起?”她笑了,“小玉常说: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遇不到自己想亲的那张嘴。我都遇到了,我还抱怨什么?”

──其实比遇不到更惨的是,那张想亲的嘴就在眼前,却不能亲。小方想。

“我想……”

“想什么?”龙琪瞪着他,威风凛凛地,“你最好什么也别想!想也白想!!”

小方苦笑,什么世道,说不能说,想都不能想吗?可是现在连想,都来不及了。他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不早了。

“你以后不要再抽烟了,对身体不好,对皮肤也不好。”

“我从来都不抽烟,我没有这个嗜好。只是偶尔……”她说。

小方闻言一愣,她明明抽的,他们第一次交手时她就在抽烟。但他马上就明白了──酒店是无烟酒店,那天她是为了让他抽烟抽得心安理得一点,所以才陪他抽。

“倒是你,你以后少抽吧,对后代不好。”她说。

他听着,心里涌上无穷的酸涩与沮丧。──后代?跟陆薇的?那个时候,他眼前的这个她在哪里?远在天边吗?这就是在现实中她和他的距离吗?他能忍受跟她那么遥远的距离吗?

他蓦地站了起来,“龙……”

龙琪笑了,也站了起来,“不早了,我该走了。”

说走就走。总是这么利索。

他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说:“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有什么好处?”龙琪停下脚步。

好处?这时她还想着讨价还价。小方噎了一下,“我煮方便面给你吃。”

龙琪回过头,认真地看了看他,“不可否认,你是个好警察,但做警察很委屈你,你可以试着去收税。”

说着,她走了。

“再见!”小方低低地说,说这话时,他脸上还挂着笑容,这就对了,笑着离别吧。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得再圆再晶莹,也,于事无补。

(七)

醉魂崖是翠屏山的断崖,翠屏山山势险峻,古时为兵家必争之地。山中风景尤佳,苍松翠柏红枫晕柞,时至秋天更是五­色­眩迷,流光溢彩,整座山上如披着一袭锦霞,再加上岩泉飞瀑,更显得清容峻貌,灵秀异常。站在山顶往下看,青青的稻田,玉带一样的溪流,错落有致的农家小户,如徐徐铺展的一幅画。市里因此想将这里划为旅游风景区,但遭到很多环保人士的竭力反对,旅游效益固然惹人眼馋,但若破坏山上的原始森林,那可是千秋大事。于是只好作罢。后来106国道在修建的时候破山而过,开车路过的人倒是有眼福了。

只可惜,这个地方有个很大的急转弯,得绕过半个醉魂崖,断崖下又是汹涌澎湃的大海,是事故的多发地带,于是成了名副其实的“醉魂”崖。

周烨选了这个地方,一是因为这里的地势,二是这里一到晚上9点以后十分僻静,车辆稀少,三是离市区远。月黑风高,正好做点“特别”的生意。

龙琪跟上官已经在路上了。她俩坐一辆黑­色­的大奔,于浓浓夜­色­中一条游鱼,迅疾而平稳地向前滑行。

龙琪和上官,身份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因缘际会撞到一起,能擦出什么火花?

上官对龙琪早有耳闻,她的为人,她的行事作风,还有她的美丽。她都听说过一些。尤其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是她的发家史,在人们的口中,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女人,她制服了本市相当一部分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当然,用商业术语说那叫“兼并”。那些第一批发家致富的人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这些灯合在一起,那还不成了火灾?

可惜,人们的担忧并未成为现实,倒是在龙琪的苦心经营下,她那些被看作是乌合之众的一­干­小公司终于成长壮大为今天市里首屈一指的集团公司,还于去年8月正式上市。

这一切听上去就像一个黑帮的联合壮大,但它“大”了,它一年缴纳上亿的利税。

金钱可以让人高雅,龙琪和她的董事们开始出现在一个个上档次的场合,将相本无种,谁都可以成功。龙琪成了新贵。贵族之“贵”。

谁说金钱不可以造就贵族?你见过吃糠咽菜披破麻袋片子让人呼来喝去的贵族吗?要“贵”首先得“富”。皇帝为什么贵为天子?因为他富有四海,当朱由检失去明天下,他也就成了丧家犬,只有一条绳子的出路了。

龙琪就像一轮红日一样升起来,光芒四­射­。而那些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留下的一些个“劣迹”也就如太阳黑子一般被忽略不计了。

于是她就成了一轮纯净的太阳。如今的她拥有了一个女人想拥有的一切,可是,她今天走的,却是一条不归路。

上官实在是有点儿好奇,她想问,又觉得交浅言深过于唐突。张了张嘴后说:“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

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还能议论什么?尤其是两个不太熟的女人。

那就谈谈怎么化妆,怎么穿衣服,这应该是女人最关心的。其实男人在一起又能说些什么呢,海湾战争?抑或两岸统一?这么大的话题除非是国家领导人,否则还不是说说而已。既然是说说而已,谈谈吃与穿似乎更人­性­一点。

所以女人一见面问问对方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很容易产生亲近感,如果再加上一句“你的皮肤挺好的”那基本上就是知己了。

龙琪听上官问她,便说:“随便乱用,有什么用什么。”

她的化妆品可不是随便乱用,就算是随便,那价格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问津的。上官觉得她们在这一点上好像不会有共同点,于是又说:“对了,方队结婚你知道吧?”

这句话问得不太好,上官也知道。但她更想知道方队在这位女大款心中的地位。

龙琪倒是很冷静,淡淡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这么个不着边际的回答倒让上官有些难接话碴,想了一想说:“他们谈恋爱好多年了,不知为什么非要赶这么个时候?”

龙琪则说:“有些小孩子顽皮,老师留的家庭作业总是等到最后才肯作。”

上官闻言苦笑,这恍然是政府官员的外交辞令,回答了你,你却从中得不到任何具有实际意义的线索。

“一般小孩子写作业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小方结婚呢?她试探。

龙琪解释道:“没有谁能一辈子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小孩子也一样,所以就算不情愿也得写,写作业是为了未来。”

未来?哼,正是这个“未来”才让方队没未来呢。上官想。

“其实我的意思说……你,对我们方队有什么感觉?”她­干­脆直击主题。

龙琪笑了笑,“你们方队需要我有什么感觉吗?”

上官顿时哑口无言,他们方队以后只要有陆薇一个人的感觉就行了。

“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不如说个笑话吧,我先来。”她提议。

“那我先来吧。”龙琪靠在后背上。今天是上官开车。

她说:“在国外,三个小伙子合租了一套公寓,为了省钱,租在24楼。这天晚上回家晚了,公寓电梯关了,三个小伙子没办法,遂提议说一人讲一个故事,或喜剧或悲剧。三个人就这样讲着,好不容量到了21楼,剩下最后一个小伙子,其他那俩说,听了一路的喜剧了,不如来个悲剧吧,那最后一个小伙子说,这个故事不太长,但特别具有悲剧效果。那两个就让他说。他想了想说,我把公寓门上的钥匙给忘在车里了。”

上官没笑。

“龙总,你那天,11月1日晚,回家时是几点?”

问题突如其来,龙琪愣了一下,想了想,“有用吗?”

“了解一些情况。”

“大概10半左右吧?”

“左,还是右?”这很关键。

“我真记不清了。对了,我正听电台,好像是谁在唱歌来着,谁?哦,是刘欢,他的嗓子很亮,我比较喜欢。”

“你也喜欢听广播?”

“我的司机喜欢,他常听一个叫《司机你好》的节目,我懒得调频,就随便听听,那天走了好几个小时,累得要命。”

“你那晚听的应该是刘欢的《千万次地想你》。对吗?”

“对,《北京人在纽约》里的歌。”

“你听完下的车?”

“哦,对,那歌挺好听。龙欢常哼哼。”

这就对上了,《千万次地想你》完了就是苏小明的《军港之夜》,两首歌中间加上主持人的串场词,像谁谁给谁谁点歌,祝他如何如何之类,应该间隔10分钟,也就是说,文室带着陆薇刚到,龙琪后脚就到。

“龙总,你那天在你丈夫床上见到陆薇时,她是不是还穿着衣服?”上官又突然问道。

这一问,让龙琪蓦地回过头看着上官。同时她也突然醒悟了,她一直感觉有个什么地方不对,原来疑惑出在这里。──陆薇那时是穿着衣服的。文室对她是没有机会下手的。

但她没开口。

“你真是个君子。”上官看着她的表情。

龙琪仍然在沉默。这一瞬间,她决定沉默到底。

“就因为你是个君子,所以,如果那一刻陆薇与文室是赤­祼­的,你不会看着他们抽完那支烟。可你抽完了……”

龙琪一直不说话。

“你打算沉默到底?这样对你不公平,对方队也不公平,方队他喜欢的人是你。”

“是,我也喜欢他。”龙琪这次倒是挺坦白。

“那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不说?属于你的,你应该争回来。”

龙琪摇了摇头,“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懂。”

“我15岁都初恋了。”上官不服气。

龙琪却说,“爱一个,一定要用对方法。否则,不如不爱。”

“方法?”

龙琪想了想,“古时候,有两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到县衙击鼓告状,她俩都说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县太爷想了想就对她们说,那你们争吧,谁力气大,谁就把孩子带走。两个女人使劲地拉孩子,但拉着拉着,其中的一个停下了。县太爷问,你不要儿子了吗?那女子说:我要,但我不忍心在拉扯中伤了我的孩子。”

──不忍心!

我们只知道该出手时就出后,却不知道真情至爱有时却是不出手,因为怕在拉扯中伤了喜欢的人。投鼠忌器。

“可陆薇这是欺骗。”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欺骗?”

“不管她为是什么欺骗,骗人就是不对的。而且我怀疑……”说到这里,上官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警察,她说的太多的了。

龙琪却很敏感,“你怀疑什么?文室的死因与陆薇有关?”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文室绝不可能是陆薇杀的。”

噢?上官看着龙琪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神秘的脸。──她知道凶手是谁。

“你找我什么事?”龙言万分诧异。他跟姐姐的这位秘书并无多少深交。他有点怕她。现在她却连她的老板都支开了,要跟他“单独谈谈”。

杨小玉笑了笑,“天气不错。”

“是很好。”龙言抬头看了看天。的确还行。秋天的每一天都是好天气。秋花恬淡,秋云舒卷,秋气高爽,连秋雨都是缠绵的。

杨小玉又说:“天气不错。”

“是,是不错。”龙言附和着。

“哎呀,良辰美景呀。”杨小玉又说。

龙言笑了,“你要是少说两句,景­色­会更完美。”

“嫌我话多?”

“话多不要紧,主要是没有新意。”龙言想了想,“其实呢,花前月下更适合怀旧。”

“怀旧?你和我有旧可怀吗?”

“怎么会没有,喀丽丝。”龙言微笑。

杨小玉笑了,“哟,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谁了。好几年过去,你看我的眼神居然一点都没变。”

“哟,这话说的有点暖昧,听起来好像是我暗恋你似地。”杨小玉笑。

“你没有吗?”龙言反问。

“没有。”杨小玉一本正经。

龙言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杨小玉拍拍这位大律师的肩,意味深长地:“你早该放心了。”

“你只是觉得好奇,你在我姐姐身边这么久,为什么一直忍着不动手呢?”龙言说。

“想知道?”

“想。”

“那跟我来。”

龙琪走了,小方全身的血液像被抽空了一样,说不出的疲倦,空虚……

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无意识地,从12楼到1楼,好不容易挪出来,在楼前的台阶上扑通一声坐下。

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天气多好啊,月亮,清光如水,风很柔,温润如酒,多么寂静安详,还有呢,草虫在吟唱,花儿在绽放……

可是,他的心情,在崩溃的边缘。

──龙琪她今晚,很可能,一去不返。

龙欢已经死了。绑架只是个幌子,对方的真正用意,其实就是想摸清龙琪的底牌,看她有多硬的肩膀来承担这一切。

所以,她不去,就等于是输了。

她得去。前面的无边夜­色­中,是枪口。

尽管江远哲也去了。但江远哲不是去火拼,而是为了遏制以后的局面。给对方一个警示──小心,手莫伸太长。黑道,如黑夜,夜幕一旦降临,则无处不在。暗杀、绑票、扔炸弹……样样­精­通,犯在他们手里,那是比被警方通缉还可怕。

一般人,尤其是那些作­奸­犯科的官员,是不敢招惹黑帮,特别是江远哲这样的海外黑势力。因为这些蛀虫们捞够钱后,随时准备潜逃境外,一出境,他们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是别国一个普通的有点儿钱的侨民。

江远哲的作用在以后,而不在今晚。

所以今晚应付危险的,只有她和上官。别人,她谁也没有带,包括杨小玉。

因为对方是想通过今夜的事,看看还有谁,在Сhā手游自力这件事。以便一网打尽。按常理,如此生死关头,该出面的,都会出面。比如小方。

既然知道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结果,那就不能让其遂了心愿。否则以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这场接力赛也许最终的结局还是个输,但不要跑到最后连队员都没了。

这才是龙琪的本意。

还要更重的一点,对方今夜,也是想看看,有谁,在帮龙琪。以便一网打尽。因为按常理,如此生死关头,该出面的,都会出面。比如小方。

所以,龙琪不让小方跟着。他不能出事。绝对不可以。

──如果说这是一场极度危险的接力赛,那乔烟眉接的是第一­棒­,龙琪第二­棒­,小方是第三­棒­,也是最后最关键的一­棒­。他不可暴露。这件事可以输。但不要跑到最后连队员都没了。

那留下的人,就只能──等!

等!!

骰子已经掷出去了,那么,其中的一种结局就是,血本无归!

当然,也可能是全赢。

可是在没有掀开底牌之时,每一秒都是煎熬的。比惨败更惨的是揣测是否会惨败。

──她,能回来吗?

小方已经不敢再想这个问题了。

他是警察,可他现在却像个局外人,只是眼睁睁地等……

有首歌就这样唱:眼睁睁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

这世上原来还有一种更深刻的痛苦──无能!

这种痛苦平常你看不到,只有在非常之时才突然令你心惊。──心比力大,所以叫有心无力。

无力的心是什么心?

应该是最苦的一颗心,比黄连还苦,苦不能言。不是不想,不是不敢,而是想了敢了也不能。无能,原来是这样折磨人。

善良首先是一种能力,爱情其实也是。

如果你对你的爱情无所作为,你的爱还有什么意义?对别人,对自己。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无情更可怕,那就是无能!

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小方痛苦地闭上眼。

“你怎么了?”有人问他。

是杨小玉声音,他睁开眼,却是一双熟悉的、亲切的、想要一吻的大眼睛。

“你──”他无比激动,一用力,居然站起来了。可等看到全貌,又失望了,因为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男人。是龙言。他跟龙琪酷似。

“是方队长?你好。”龙言微笑。他永远是这么一付表情。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噢,龙律师,你好。”小方也……笑了笑。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在微笑。──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是自己人。

“原来你们认识?我正准备介绍呢。”杨小玉说。

“很奇怪吗?”龙言说,“就工作­性­质而言,我们跟方队长他们应该属近亲。”

“没错,我们负责抓人,他们负责放人。”见到龙言,小方多少得了点安慰。

杨小玉一旁像菜没放盐似地,“挺好,一个靠抓人领薪水,一个靠放人挣大钱。俩全靠那些犯罪养活着。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话让龙言心里更是一动,莫非,这位方队长真的跟我姐姐有点儿什么?嗯,这个小伙子还真不错。这样一想,龙言顿时对小方充满亲切感。

杨小玉在一旁看着这两人颇为一见如故的意思,便建议,“回房间聊吧,平常也难碰到一起。”

“不必了,屋里太闷,不如就在这里坐坐。整日瞎忙,想不到星星这么亮。”龙言说着,在台阶上坐下。

小方也挨着他坐下,“是啊,空气这么新鲜,花儿开得这么好,就这儿吧。”

他们三个并排坐在台阶上,夜­色­中,花朦胧月朦胧心情更朦胧。

“方队长,家是哪儿的?”龙言开始盘问了。

小方一句一句回答着。杨小玉一旁心情复杂。

这时,酒店的花园中,还站着一个人。

是刘雪花,她站在一棵花­阴­下已经很久了,层层的露水打了她的鞋袜,她浑然不觉。

她看着龙琪走了。

──她去哪里,刘雪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雪花也不清楚,但自从龙琪让她参演了那场戏以后,她就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危险的味道正在向她、向整个酒店包围。

她害怕,她想知道,可她又不能问。她身在事外,心却在事里,她焦急,也许更焦急,没根没底的急。终于,那种危险到来了,她能闻得到。

可是,她不能问。但,她不能不关心。

所以她只能站在这株花­阴­下,一个人,静静地,等待。不知等待什么。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是何苏琳。她来了。她也终于坐不住了。刚才,她就很想问一问小方和杨小玉他们,但她终于是忍住没问。

问与不问,知道不知道,结局是一样的,都是于事无补的。只不过是多一份牵挂的心。多心不如无心。

那何必问?

何苏琳这时却又问了,“雪花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这么问?”刘雪花反问。

“因为关心。除了关心,还是关心。”

刘雪花闻言笑了笑,“好孩子,有时候,关心,是问;有时候,关心,是不问。”

何苏琳心里一动,是的,有时候,关心,是不问。而不问的关心,才是人生历练到最高境界的体贴吧!

所以她的体贴,远远的、淡淡的、轻轻的,却是有味的。

花瓣随风落下来,一片、两片、三片……落在刘雪花身上。她好像已不是那个好出风头爱显能揽权多事的女人了。

但她是。依然是。

每个人都有好几付心肠,而最真最纯的那一付往往藏得最深。

这三个坐在台阶上,夜凉如水,星辉如银。

一秒、二秒、三秒……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对有的人,是快乐地渡过,有的人,则是煎熬。

“记得有一年……”龙言开口了,“我们出海去玩,结果遇上大风,海浪把我们刮到一个小孤岛上,困了三天三夜,饿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渴。如果是沙漠里也罢了,­干­脆看不到水也罢了,可我们面对的是滔滔大海,那都是水啊,可那水没有一滴是能喝的。看着被浪潮扬起四溅的水花,晶莹透明,我们就更渴……人生的痛苦,莫过于此!”

是啊,守着水,却渴死,这种痛,比没水还痛。

小方听了这段话,心里实在难受。这就像他跟龙琪。

杨小玉忍不住了,站了起来,想了想,走到小方另一边坐下。

“方队,关心你一下好吗?陆薇……怎么样了?”杨小玉突然问。轻轻地问。

小方不知杨小玉为何会提及这个,他看了一眼左边的龙言,有气无力地,“还好吧。”

“不,我的本意是……她不是被我们的扈平给撞了一下吗,我想替老扈问个平安。”杨小玉这么说。其中“我们的扈平”这一句,让小方很不自在。

“没怎么撞着,擦伤了一下。”他说。

“那也忽视不得,谁知道有没有内出血骨折之类的。”杨小玉显得分外热心。

“没有那种状况。小乔陪她去的。说没事。”

“对了,”杨小玉这时想起什么似地,“医院应该给一个诊疗手册,以方便复查,你拿到了吗?”慢慢逼近主题。

“好像……查完身体后,小乔给直接送到主治医生那里去了。后来,是陆星去拿的。”

陆星?杨小玉沉吟着,“那你没跟他要过来看看?”

“他给我了。”小方说,“是扔给我的。”

“扔给你的?”杨小玉诧异一下,反应过来,看到妹妹怀孕三个月,不生气才怪。“那是生气了吧,那你没看看诊疗手册里写些什么,让陆公子大发雷霆。”

那还用看吗?小方摇了摇头──那时,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已经让他自以为那个诊疗手册上写的是什么了,他说:“我哪有空细看……”

原来他没并看到那个手册里的内容。也是,那会儿有陆家兄妹也够他应付的了,一个凶巴巴,一个娇滴滴。估计没多会儿上官又去了,他听到龙欢的消息自然是马不停蹄往这边赶。想想这位方警官也忙得够可怜的。

杨小玉笑了,“像你这么勤奋的人,老天会帮你的。”一语双关。

“老天?唉……”小方长叹。

“你们说什么?谁是陆薇?”听了半天Сhā不上话的龙言突然问。

没人回答,说不出口。

“方队长,好像,是你的什么人吧?” 龙言是敏感的。律师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刚才被提到的名字应该跟小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方踌躇着,杨小玉轻轻道:“是方队长的老婆。”

“哦──”龙言用眼神质询着小方。只能用眼神。

小方有点受不了这种眼神,律师的眼神有一种压迫人的质感,他说:“是的,陆薇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明天就要结婚了。”

“祝福你。”龙言说。说着笑了笑。招牌式的笑。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亲切。他在自觉地向后撤退了。小方既然能让他姐姐看得上眼,那也算是抢手货。被别人占了先机是难免的。这是个竞争的年代。

小方看得出对方的心思,经过一阵难堪的沉默后,“谢谢。”

龙言微笑,“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结一次婚,就像打仗一样。你家人又不在这里。会很忙乱的。”

风度是无可挑剔的,颇似乃姐。小方只好再说:“谢谢。”

“不用客气,真的,我妻子美馨就喜欢帮人家筹办婚礼、满月酒什么的,越忙越复杂她越有兴致。你要缺人手,我把她的电话给你。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她很唠叨。”

“好的。”小方说。说着想着,他们那个家,是什么样子的呢?

“­干­吗叹气?”杨小玉问。

“你明知故问。”小方压低声,他很生气。也不知为什么。

“我说的不过事实。”杨小玉也低低地。

“你不如­干­脆骂我两句好了。”

“为什么骂你?说实在的,我倒有点佩服你。”

小方闻方回过头看着说话者。

杨小玉叹了口气,“要说难受,我现在比你更难受,因为我今生最大的渴望就是把龙琪赶快嫁出去,嫁给一个她真正喜欢的人。”

“为什么?”小方有些不明白了。

杨小玉想了很久,“这么说吧,我很喜欢她,我也很恨她。因为我们是……”

“是什么?”小方有点急,生怕对方说出点什么。

杨小玉这时意味深长地:“方队长,你有时很俗,俗不可耐。”

小方脸红了。

“告诉你吧,我跟她是情敌!”

扈平在那个蚊蝇猖狂的水洼树林边足足捱了两个小时,血脉一通,他闪电一样跃上公路,可是这条路很偏,他故意挑了这么一条偏僻之路,晚上几乎没有车辆通过,有的只是庄稼人的牛车马车,来来回回地从田地里往家运收割的粮食。

真是急死人了。如果龙琪有事,乔烟眉一定有事,如果这两个人都有事,他扈平来此一趟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是个大男人。

终于,听到一阵马达声,好像是一辆旧的摩托车,这在乡下还算比较先进的。没法子,今晚就它了。

拦住它。但怎么拦?三更半夜的,怎么拦都像个剪径的大盗。扈平摸了摸身上,还好,钱还在,有钱就好。他跳到马路中间,啥也没说,把手中的一厚叠子钞票塞到对方怀里,又一把将其推开,自己骑上摩托走了。

被抢的那人定住魂魄后,抖抖擞擞拿出火柴划着,一只手数着那叠钞票,数完,愣住了,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他从来没见过也没打算见过,这么多钱。

怎么可能呢?

扈平一点也不知道那人会怎么想,他开足马力,这车虽破,但很有后劲,不久他就看到一家小型加油站。他停下,问加油站的人有没有见一辆车经过。

加油站的人说有,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往车里加了油不说,还买了两桶带着。

是乔烟眉没错,附近只有这条路。可是她带两桶汽油­干­什么?

扈平越想越不对。坏了。

乔烟眉一个小时前路过那个加油站,扈平的车好,但她的技术太臭,好不容易才挪到那个加油站。站上的人很热情,给她油价打8折,她说不用,她抽出5张百元钞票,让油站的人给她另外再装两大桶,她要带着上路。

加油站的人不明所以,但人家掏钱了,那就照办。油站的小伙子殷勤地要为乔烟眉把那两在桶汽油放在后备箱里,乔烟眉却说放在后座上就行了。小伙子认为油桶太脏了。乔烟眉对他笑一笑,小伙子已经晕菜,赶快照她的意思忙不叠地将油桶放在后座上。

她走以后的很长时间,还被那个小伙子想念着,他还忍不住去问别人,“你说那个姑娘带两桶汽油作什么?”

子夜零点。

夜与昼于此刻交锋,天地一片苍茫。

龙琪和上官文华到地方了。她俩下了车,黑黝黝的山峦,像条巨大的蟒蛇一样险恶地潜伏着。山风掠过,林滔阵阵,海浪奔腾。如有千军万马咆哮嘶鸣。惊人魂魄。

月亮是新月,浅浅的一牙,淡淡的晕辉,星星稀阔,柔光轻轻地撒在天宇。

黑夜中恰到好处的光线。

对面高处的山崖上,站着周烨,他身边,是那个戴蝴蝶面具的人。在他俩身后,有高高低低人影在晃动,好像穿着武警的制服。

上官的呼吸有点粗。──怪不得方队和父亲不愿动用局里的同事。

周烨开口了,说:“是龙女士吗?”

龙琪点头,“是。我儿子呢?”

周烨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看了看,又仔细地盯了一下龙琪的脸,“没错。”

“龙欢呢?”龙琪又问。她等不及了。

周烨叹了口气,挥挥手,他身后一个人提着龙欢软绵绵的身体站出来。

龙琪的眼睛瞪得很大,周烨带点欣赏地看着对方这副表情,然后对那个人说:“把这小子扔到海里。”

那人使劲一抛,龙欢坠下崖底。

“龙女士,别难过,你们呣子马上就可以见面。”周烨说着,突然拿起一把长枪,子弹像一串火焰一样­射­过来。

龙琪来不及躲闪,用手一拨,将上官扫在地上,一梭子弹全打在她身上,血光四溅,她雪白的衣服上猩红一片……

变生不测。

上官文华尽管做过几年刑警,见识过不少­阴­险狡诈之徒,也怎么也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出手,好不愤怒,她翻身打挺站起来,一手拔出枪一手扶住龙琪,这时,江远哲出现了,他朝天放了几枪。

场面被震住了。

“来的是哪位?”周烨的声音冷漠到极致。

江远哲的身后左右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批人,黑压压的。静默无言。犹如黑云压城,气氛紧张得可怕。

沉寂了好几秒钟后,“这位小姐,你先带你们老板走吧。”江远哲对上官说。

“都不许走。”周烨的口气一反刚才的文温尔雅。“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

此时的江远哲好不愤怒,那股恶火压也不压不住地往上直冲,但他低下头,他爷爷跟他说过,在你最愤怒的时候,一定要制怒。否则,你就会被不良情绪­操­纵,做出与愿相悖的事。

这一刻,他学着爷爷教给他的办法,数数──1、2、3、4……数到7,我一定要平静下来,而且面带微笑。

他抬起来头,笑一笑,“我是──江远哲。”

周烨闻言,现出一脸迷惑,“江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听说过他。

“这个不重要,先让这两个人走。”江远哲说得坚定不移。他答应过小方,不论死的活的,一定要将龙琪带回去。他不能食言。

“理由?”周烨觉得里面好像有玄机。

“我们江家有个原则,对­妇­女儿童伤残病弱,礼让三分。所以,她俩在这里,会影响我的心情。”

周烨想了想,摇头,“江先生,这里不是江家,这里是大陆,我们这里讲究男女平等。这个龙琪更不是一般女人,对她,我得当男子看。”

听着这番话,上官心里已经不是一般愤怒,简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耻辱,她是一个警察啊!江远哲看着她的脸­色­,“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站到我身后去。”

“谢谢你。”上官说。

江远哲笑一笑,他知道今天这一仗,绝不会善了。

“对了江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路过。”江远哲淡淡地。

周烨沉默了片刻,“路过?不会这么巧吧?”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看如此月黑风高的良辰美景,于是出来转转达。杀个把人,抢点儿东西,没料到遇上老兄,更没想到老兄把杀人放火这事做得比我更地道、更好。所以我满心佩服,怀着学习的态度过来打个招呼──周先生你贵姓?”

周烨听得眉头微微一皱,对方既然知道自己姓什么,别的有关资料恐怕也知道不少。而且说话夹枪带­棒­,摆明了说自己是强盗。

“江大少爷。”他按江湖上对江远哲的叫法称呼,“知道佛是怎么炼成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的前身就是强盗,抢劫到荣华富贵,然后成佛。发财成名两不误。像当年清兵入关,给汉人的见面礼就是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这纯属强盗行径,可后来又有了康乾盛世,这就成佛了。汉人不是也乖乖摩顶礼拜了吗?”

江远哲笑了笑,“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不过,周先生可是政府官员,怎么能……”

“政府就是强盗。”周烨说,“十九世纪号称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在全世界范围内殖民抢劫;还有上世纪发动全面侵华的日本帝国。还有……出兵伊拉克的美国。”

“对,政府说穿了就是强盗,但别国的政府是抢他人的东西以造福本国国民,周先生你所代表的政府好像恰恰相反……”江远哲反­唇­相讥,“有你这样的人,你们的政府真的就不怕亡党亡国吗?”

“国?”周烨沉默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哲少,自古以来,中国的政客们心中一直就是有‘家’无‘国’,国只是一个榨万万人膏腴以肥一人的名利场。至于党,知道‘党’在辞海中怎么解释吗?是由私人利害关系结成的集团。”

他叹了口气,“所以,中国的国势从明朝开始式微,积弱至今。有谁为这个‘国’想过?没有!政客们心里只有自己的家。唉,亡,百姓苦;兴,百姓苦。不过我们的政府也真有能耐,还就能让百姓在苦中作乐,认为自己的日子是最全世界最幸福的。哲少没过过逼人的穷日子,不明白啊……我可是从底层上来的,看到的不光是衣冠楚楚,更是丑恶的红ρi股。”

江远哲听着这番话,无语。他不了解国情。所以他才求贤若渴地想得到乔烟眉。

“所以……”周烨看着江远哲的脸­色­,“很多像我这样的官员,一旦大权在握就贪婪无度,迅速敛财,然后移民海外。图个下半生快活。”

江远哲盯着说话者,“你觉得你的下半生真的会快活吗?”

他作了个手势,他身边一个男子打开手提电脑,大卫在键盘上敲着。

“周先生,这几年国内的贪官外逃蔚然成风,我这里有一个名单。大卫,给念念。”

大卫大声道:“蒋基芳 河南省烟草专卖局原局长、烟草公司原经理、原党组书记;卢万里 贵州省交通厅原厅长;许超凡中国银行广东开平支行原行长,案发前担任中行广东分行财会处处长;程三昌 河南豫港公司原董事长,曾任漯河市市委书记;杨秀珠浙江省建设厅原副厅长,曾任温州市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董明玉 河南省服装进出口公司原总经理……”

“哲少,什么意思?”周烨眼神如刀。

江远哲笑了,他无意再与对方做语言上的辩论,对国情他不了解,他也说不过周烨。他只想今天能赢。

“这些贪官携巨资外逃,中国警方拿他们没办法,但我有。大卫,再给念念与周先生有关的资料。”

大卫大声念道:“周烨,男,29岁……”

“不是这个,说他的亲戚。”江远哲打断。

“是,周烨之妹,周荃,女,27岁,现在在美国新泽西郊外的一处农庄……”

“行了,”江远哲微笑,“马上发个邮件过去,让咱们的那边弟兄们好好照顾一下这位周姑娘。去她的农庄住两天,我喜欢田园生活。”

周烨的脸有点变­色­了,他低估了这位东南亚黑帮教父,他以为他只是“哲少”,想不到,他已经变成江远哲了。哲少与江远哲,那可完全是两个概念。

“怎么样?周先生。现在让龙琪走,别的事我们再商量。”江远哲说。

周烨摇头。

“那你是不答应了?好,既然你不顾及兄妹之情,那,大卫,继续──”

大卫大声道:“苏眉,女,28岁,现在与儿子周静龙在加拿大……”

“看来,你真的是有准备的。”周烨说。

“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江远哲说。

周烨突然笑了,“我也是。”

他刚说完,大卫叫了一声,“少爷,邮件发不出去,我们的系统突然……”

“闭嘴!”江远哲打断他的话,他明白,他的系统给周烨黑了。对方早有预谋。

周烨冷笑,“哲少,我刚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我已成佛,而你,还是魔,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今天,你不该来,但你来了,那,你就别想回去了。我做事,从来都不留尾巴。”

江远哲知道对方今天是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了,他们知道他一旦回到东南亚,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祸患,所以他们要灭口。

“你知道我会来?”

“龙琪很善于利用别人,你既然住在她的酒店,我就得防着一点。哲少,我本来不想与你为敌,我希望你真的是来这里随便逛逛的,可你不是。那就不要怪我。”

江远哲想不到,他今天会折在这里。他遇上了高人。黑道黑,有人比黑道还黑。就像这天,黑得无边无际。

“那就说不得了,我们之间只有一个结局──鱼死网破!”他的口气很平淡。死,就死得­干­脆一点。走他们这一行,这是难免的。

一场火拚在所难免。身为警察的上官文华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到了到了,乔烟眉已经看到了醉魂崖,看到了被人提在手里的龙欢那小小的尸体,提尸的那人手一松,龙欢软绵绵地落入悬崖,被海浪吞噬……

马上一股火舌扫过来,龙琪倒在血泊中。

她全看到了,我来迟了,她想。

她把车停住,将后座上的两桶汽油拖下来全部倒在车顶上,拿出个打火机,点着火,她美丽的脸在夜­色­中更加生动。

──这一个火一点着,她也就要去了。她只有24岁,花样年华,有好多事都还没做过,可是,就算活到100岁,有些事还是无法做到。比如在适龄期遇到自己喜欢的人,遇到喜欢的人跟他永远在一起;再比如让自己有很多钱,多到可以每天无所事事地周游列国……

不,有些事就算你活到1000岁也做不到。有些村里的老太太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火车。我们很难理解她们的一生到底所为何来;还有那些乞丐,他们衣衫褴褛地蹲在街头,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人生到底是什么?活着又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在斯时斯刻还重要吗?

乔烟眉笑了笑,慢慢地坐回到车上,将燃着的打火机往车顶一扔,整辆车轰一声熊熊而燃,烧成一个火团,她踩着油门把马力加到最大……

扈平骑着他那辆破摩托车也赶到了,他看见江远哲和周烨将要火拚,紧接着,一辆烈焰蒸腾的车火龙一样从他们每个人的头顶呼啸掠过疯狂地向前撞去,撞上了周烨和他身后的人一起翻落到万丈悬崖中,随即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半个海面。

《千机变》第十天 作者:金英

(一)

早晨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董事会的成员约好了似地齐刷刷地站到了会议厅。大约在20分钟以前,他们都听到一个小道消息──龙琪昨夜被刺。

为什么?

不知道!

这些董事们大眼瞪小眼,但谁也不肯多话,只是互相交换着神秘的眼神。这一帮人的确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当年被龙琪“收编”以后,随着公司业务的步步壮大,有好些识时务的自认为跟不上时代的都回家作了安乐富家翁,除了公司有什么重大决策以外,一概谢决外事活动。种花养鸟抱狗狗养尊处优之间慢慢地竟变成了佛座前的青灯──悠悠温焰,长明不熄。

但如果公司一旦生变,又将如何?

青灯也会燃起烈火。而且不是当年的野火,是具备一定法力的三昧真火。

十几年来龙琪凭她的能力渐渐将这些人纳入轨道,让他们的财力能力稳稳地朝着一个良好的方向运行不悖。换句话,她就是天罡石,她万一有个不测,龙琪大厦将摇摇欲坠。

她不能出事,董事们没有人相信她会出事,她得在。

扈平穿过大厅又来到后园,一路上平静安好,各部门的侍应生都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客人们也很安详,喝早茶的、吃早餐的、在花园里散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味。

只有那些董事们,他们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但扈平知道,那决不是闲话,昨晚的血腥并未散去──乔烟眉堕身大海,龙欢遇害,还有龙琪……

他来这里的两个目的他一样也没做到!他步履沉重地推门进了总裁办公室。杨小玉在龙琪平日坐的那个位子上正襟危坐。

“你的董事们都在会议厅门口扎堆,这样不好,谣言会长了腿一样地传开。”

“我知道。”杨小玉说。

“这就需要你赶快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会的。”杨小玉看看对面墙上的石英钟,“你吃饭了吗?”

扈平摇头。

“这样吧扈兄,你跟我一起去参加这个董事会。”

“不行,这是你集团的内部事务。”扈平晓得其中的利害。

“你就权当是我的秘书吧,我现在可是代理总裁。”

“你认为这样会有‘效果’吗?”

“最起码可以给我壮壮胆,你走南闯北见得多,若我说错了,你提醒我一下替我和和稀泥。我这不是第一次嘛。”杨小玉笑一笑,“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谁也想不到,这话居然一语成谶。

扈平想一想说:“好吧。”

8点整,会议厅的大门缓缓打开,清晨的阳光强烈地照­射­进来,杨小玉逆光而立,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短发刷得一根根竖起来,双目炯炯有神。

她咳嗽一声,秀丽的凤目四下一扫,慢慢走进来,坐在龙琪的席位上。她身后的扈平坐在她左手的位置。董事们有点不知所措。

杨小玉微微一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开始开会。”

会议开始了,杨小玉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剩下个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今天的会所为何来。

“杨秘书……今天咱们有什么大事要决定吗?”枯坐一阵后,一位董事耐不住了。

“没有。”杨小玉很­干­脆。

“那为什么要开这个会?”

“为什么?”杨小玉笑着目光一放,将在座各位的表情浏览一遍,“这个会不是你们集体的意愿吗?不是诸位一大早就在这里‘逼宫’吗?怎么样,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逼宫!

这个词用得简直太绝了,连扈平都有点儿佩服。董事们果然有些坐不住了。

“这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说,“我们没别的意思,绝对没有,只是听了一点儿传闻。”

“什么传闻这么厉害,能把诸位统统集中到这里,平常开会商量点儿什么事,诸位不是还得我们三顾茅芦去请吗?”

一个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董事受不得杨小玉这夹枪带­棒­,站起来道,“杨秘书,直说了吧,半个小时前我们听到同一个消息,说咱们老板她……遇刺了。”

杨小玉脸­色­一变,怒道:“你骂我?”

那董事一愣,“这话怎么说?”

“我是老板的保镖,你说她遇刺,而我却好好的,你不是明摆着骂我失职吗?”

“这……”那五短身材的董事心一横,“那为什么现在没见到她,而是由你来开这个会?”

杨小玉一笑,“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回头对扈平说:“扈秘书,把总裁的委托书拿出来。你给大家伙儿念念。”

扈秘书马上从文件夹中拿出一份有盖章和署名的文件,大声念道:“这两天因心情不好不想上班,公司一切事务由杨小玉暂理。龙琪。”

这算什么?董事们面面相觑。

“哎,杨秘书,这──”一个董事欲刨根问底。

杨小玉指着他,“杨总──”她特意强调那个“总”字。她现在是代理总裁。

“好,那就杨总吧,我还是不明白。”那董事十分缠人。

“有些事你不需要明白,你跟大家一样,只要有钱赚就行了,是不是?”

这话等于是点到了灵|­茓­──只要自家一亩三分地上收成丰厚,衣食无忧,你管他皇帝由谁作?

众位董事在似懂非懂似开窍未开窍之间,杨小玉已迳直而去。

“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指东打西。”回到总裁办,扈平为杨小玉倒了杯咖啡。

“人都是一样,看不懂的画,叫名画,听不懂的音乐称为名曲,读不懂的小说,叫名著,弄不懂的道理,叫哲理,至于根本就不能穿着见人的衣服呢?那叫时装……”

听她这样说着,扈平笑了,这大概就是皇帝新装的另一种存在吧?没人承认自己无知,所以越是无知的东西便越能趁虚而入走上大雅之堂。

杨小玉又接着说道:“……我这呢,叫说不清的真相,那叫神秘。中国人就喜欢神秘,越神秘就越崇拜。这其实是跟龙老板学的。她──”

说到这里,杨小玉突然沉默了。

扈平看着她,“撑下去吧,现在就看你的了。”

“我知道。”杨小玉说。

陆星在总台问值班经理,“你们公关部的何苏琳何部长上班了吗?”

对面墙上一个巨形的石英钟时针指向8点整。

值班经理先微笑,“是的,何部长她已经到了,估计现在正在换工作制服,您请5分钟后去她办公室。预约了吗?”

“10天前就约好了。”

10天前,陆星找过龙琪,说要租用酒店的大厅作一场时装秀,全名叫作“名人时装慈善秀”。这场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走秀者请的不是当红明星也不是一线模特,而是市里所有科级以上的行政官员和国营及私营企业的老板及电视台报社的名编名记名主持。真可谓人才风流汇萃一堂。

而更出彩的是,这场时装秀其实应该叫作“婚纱秀”才对。是陆星独辟溪径想出来的绝招──将中国各个朝代即唐、宋、元、明、清及近代现代的结婚礼服还有欧洲中世纪的宫廷盛装统统搬上T型台,豪华热闹又新鲜,还十分贴合到场嘉宾的身份。陆星对此特意解释说,人一辈子一般情况下只有一次穿婚纱的机会,现在能多穿一次,何乐而不为!

这年头传媒发达,看明星容易,看自己的父母官及财雄一方的大款们上台穿上古今中外的服装秀一场,那才稀罕呢。所以尽管门票500元一张,但早在一个月前就卖出去了。

当然,这种时装秀,也只有陆星这种长袖善舞的人才能撑得起。而且他也明说了,这场时装秀所有的收入,将无偿地捐给山区的希望工程。有了如此辉煌的光环,谁还不打破脑袋往里钻呢?再说了,这样一个上层聚会,是不是也意味着某一种契机呢?

于是,收到请柬的人,兴奋不已,能在自己角­色­之外客串一回模特,也蛮有意思。 这样,时装秀还未开始,就已赢了大半。现在,几乎全市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何苏琳这边呢,早就准备上了,能一次­性­地来如此多的达官贵人,对酒店是一个最好的宣传机会,作为公关部长,她当然全力以赴。所以不到8点,她就坐在办公室了。

她前脚步进门,陆星后脚就跟进来,这次场面大,他处处亲力亲为,不敢有一点疏忽。

捧上香茶后,陆星未语先微笑,“要不……我们改天?”

何苏琳笑了,“为什么?陆局那边准备还不充分?”

“不不不,我是怕你们……”陆星试探着说。

“我们没问题,这类活动我们办多了。”何苏琳微笑着,“走秀的大厅我们已经布置好了,全是按您的要求再参照行家的意见来的,一会儿我陪您去看看。”

“不,我是说,你们这里没什么事发生?”

“陆局听到什么小话儿了不是?要有,不妨跟我先说说。好防微杜渐。”

“没有没有。”陆星矢口否认。

“那……我们就谈正事吧。刚才说到大厅的布置,我现在就陪陆局去看一下。”

陆星大笑,“不必不必,对你们酒店我一向放心,至于一些细节问题,比如节目单呀什么的,你跟我的秘书敲定就行了,我信你。其实我这次来是专门邀请你们总裁,希望她也能上台走两场秀,那将为这次活动增­色­不少。我跟她提过的,只是没有得到她明确的答复。”

“这个?”何苏琳微笑着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她现在不在酒店,不如这样吧,我先替她答应下来。”

“你?”陆星有些意外,“可以吗?”

何苏琳微笑,“只要是对公司有利的,总裁一向不会拒绝。她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人,很能听进下边的意见。”

“是吗?”陆星的眼神耐人寻味,“她真的能出场吗?”

“能与不能,晚上就知道了。”何苏琳也意味深长地。

“那……我就只当她答应了。”陆星说。

何苏琳微笑,盯住他的手,他手腕上似乎有被烧灼过的痕迹,“您的胳膊受伤了吗?”

“没有啊。”陆星诧异,“此话怎讲?”

何苏琳垂下眼帘,慢慢地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没睡好吧。”陆星说。

“那是,陆局您总是很忙。”何苏琳似乎不经意地,“对了,今晚的安全工作……”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市刑警队的人,他们负责今晚的一切安全。”

“噢,能这样就十全十美了。”何苏琳说,“来的全是大人物,我们酒店的保安怕不够。”

“我也不希望再出事。”陆星说。

“再出事?”何苏琳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之前,有谁出过事吗?”

“噢,”陆星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却也没解释,“那,再见。”他匆匆告辞。

何苏琳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几分钟后,杨小玉进来。

“今天晚上绝对不能出岔子。来的都是名流显贵。”

何苏琳点头,“不要紧的。”

“不过──”她又沉思着说,“只怕──”

怕什么呢?杨小玉看着这位年轻的女孩子,知道此人胸中有丘壑,便想听听她的见解,她却什么也没说。

杨小玉想了想,“我一会儿把汪寒洋招回来,应该就没事了。”

这回轮到何苏琳略有诧异──汪寒洋?

陆星在停车场找到自己车,发现妹妹陆薇不在车上,他绕到酒店广场前的喷泉边,见妹妹正在那里盯着四溅的水花发呆。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好一会儿去找你的方队长吗?”一夜之间,陆薇又瘦了很多,陆星看着他这个妹妹。

“我们不用去找他了,他就在这里。”陆薇看着高高的大厦。

“他在?”陆星不信。

“他一定在,我感觉得到。”陆薇很肯定。“而且他一定会出来,出来找我。”

陆星迷糊了,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自打一出生就纵横驰骋,凭他的才气、凭他的背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一刻这样茫然,替别人茫然。

情之为物,就是如此令人茫然的吗?

陆星摇了摇头,他再将这些天的事梳理一遍,觉得有些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人不可能迷茫一辈子,总有醒的时候。他咳嗽了一声,“你真的肯定要嫁给这位方队长?”

陆薇点头。

“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我考虑过了。也考虑好了。”

“那,听我的话,最后再考虑一次。”

陆薇很敏感,“你不赞成我结婚?”

“我赞成你结婚,但希望你嫁对人。”

“你觉得小方他不好吗?”

“他好,他不光是个好情人,更是个好丈夫,某些地方,甚至比我还好。可问题在于……”陆星这次总算是肯承认小方有比他好的地方了。

“问题在于什么?”

“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好吧。”陆薇点头。

陆星说:“有一个男人,是个很成功的作家,也是个出了名了孝子,有一年他母亲过生日,他想他妈妈要什么有什么,不如送她一件特别的礼物吧。于是他在一家宠物店找到一只鹦鹉,这只鹦鹉会说三个国家的语言,还会唱15首流行歌曲。这位作家兼孝子就花了5000美元买下这只能­干­的鸟儿并委托速递公司邮寄给自己的母亲。过了几天,他打电话给母亲,问妈妈对自己的那份礼物感觉如何,他母亲在那边咂咂嘴­唇­说:亲爱的,味道好极了!”

“老太太把那只鹦鹉给吃了?!”陆薇喊着。

“那你想不想被人吃掉?”陆星盯着妹妹。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

陆薇沉默。她懂。真的懂。

──女人出嫁,就像花木移栽,一定要找对地方,泥土,空气,阳光,水分等等,除了这,还要对方对你全心全意的欣赏与爱护。

欣赏你所有的优点,包容你所有的缺点。

否则,就会像那只鹦鹉,就算十八般武艺在身,也会被当作菜鸟儿吃掉。

“你还坚持要嫁吗?”

“可是我……”陆薇开了头,说不下去了。

“行了,别跟我说你怀孕三个月了,我虽然不是女人,但我做过一年的计划生育工作,我知道怀孕的­妇­女是什么样的。”陆星到此刻才反应过来。

“不是……”陆薇摇头,“小方他不是为这个?”

“不为这个?那为什么?”陆星这回真的纳闷了。

“你别管了,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跟小方结婚。”

陆星没话说了。沉默半天,觉得还是得说点什么。

“妹子,我还是那句话,请你再三地好好想一想。”

陆薇在想,想了一会儿后,“如果现在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样?”

“我会­干­脆地从这里走掉,不,在更早的时候,我就抽身走掉。不去等永远也等不到的。”

陆薇沉默,很久,然后淡淡地说:“我等。”

她等。她决定了。就算等到的也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又怎么样,至少在这一辈子,她等到了,也占有了。

如果得不到,就占有吧。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这是个俗世。

上官一大早就站在空中花园。她接到命令,今天在龙琪大酒店维持治安。因为晚上来的都是要人,所以得提前检查场地。

清晨,空气澄鲜,秋日的风是萧瑟的,还带点儿凛冽,拂到额头上,像冰块。所以大脑特别清醒。她琢磨着文室的命案。

昨晚龙琪说──“文室绝不可能是陆薇杀的。”

当时,上官真的感觉对方知道凶手,可是站在这里让冷风一吹,她又开始疑惑,龙琪她真的知道是谁杀了文室?

记得,在11月2日,程淑惠指控龙琪教唆她杀死丈夫庄竞之,是陆星拉了一车人来为龙琪作证,也就是说,11月1日晚,陆星跟龙琪同时出现在庄竞之的家宴上。是偶然遇到?还是……不管怎么说,都太巧了。而且第二天,陆星就把羊博士“塞”进了酒店。

文室死了,至少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可以嫁祸给龙琪,搅浑一池水,让她心有旁骛。现在已经证实,昨天龙欢的绑架,与他有关。

还有,如果文室不死,陆薇藏在文室卧室保险柜中的衣服就不会被发现,那她做的这一切,就全白费了。

所以文室的死,对兄妹俩来说,可谓一箭双雕。一双两好。

可是,龙琪为什么说,绝对不会是陆薇呢?当然,应该不是陆薇亲自动手。那,她的意思就是把凶手的目标,指向陆星了?

是这样吗?

她叹了口气,真伤脑筋。

“为什么叹气?”小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

“是你?”上官回过头,有点吃惊。

小方也接到局长的命令,让他来这里维持秩序,同时,他还接到陆星的请柬,诚邀他晚上秀一场。

“你没事了吗?”小方问。

上官笑了笑,“还好。”

昨晚的事,就像一场梦。既然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一会儿,我们下去检查一下那个走秀的大厅。”

“不用这么紧张吧?离晚上还早着呢。”上官说。

“不是,我上午还有点事。”

“什么事?”上官的心突然提了起来。

果然,小方说的,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小方说:“我答应过陆薇,今天要跟她去登记。”

“这么说,你真的要结婚?”

小方点头。

“真的?”上官又问。

“真的。”

“为什么?”

小方没有回答。这是他的私事。

“……11月1 日,陆薇在红月亮被一个男人带走了……”上官慢慢地说着,“那个男人就是文室。”

小方看着他这位聪明能­干­的部下,“女人如果能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将会很可爱。”

若要这么说的话,我已经很可爱了。我已经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了。上官这样想。

“有件事我很纳闷。陆薇在你那里待了差不多10天,你就没发现?”

“我……那个家,几乎不回去。”小方说这话时,皱了皱眉。

“为什么?”

“我……有时真的很尴尬。”小方脸红了一下。

“为什么?”上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这个年轻的队长。他好像很容易脸红。

“陆薇已经把那里当成她的家,挂满了她的衣服,包括内衣。我……”

上官冷笑,恐怕内衣里还有人吧!别的男人怕是巴不得呢。“听说你小时候在少林寺待过一段日子?”

“你在暗示什么?”小方敏感地。

“陆薇很漂亮。”上官说。

小方看着上官,淡淡地说,“只是就感情而言,最好的是闻香止步,而不是被填鸭。对于男人,尤其是。希望你记住。”

上官默默地看着小方。

“说实在的……”既然话到这儿了,小方索­性­来了个坦诚相告,“对龙琪,我倒真有一种想摸一摸的冲动,她的脸、和她长长的睫毛,可我不敢……”

上官叹了口气,看来,喜欢不喜欢吃一样东西,只在于你有没有食欲,而不在于东西的好坏。感情也是。

“不过……你跟陆薇在一起,已经七年了吧?”

小方明白对方话中的含义,“西汉学者扬雄有句话──天下有三门:由于情yu,入自禽门;由于礼义,入自人门;由于独智,入自圣门。我想我是入不了圣门,那就不要误入禽门。”

“看不出,你还……挺专情的。倒真为你们男人争光。”

“上官,真正的专情痴情者,其实就出在男人中。就像一般家庭都是女人做饭,可顶极名厨,往往是男人。”

上官听得这句话,叹了口气。因为这世上“名厨”太少。

“你还看《红楼梦》?”她换了个话题。

“本来不喜欢这类书。那年实习,有个大学发生了一桩十二金钗命案,初看很简单,却一直难以入手,好像隔着玻璃看花。后来在中文系的一个教授指点下,我看了两遍《红楼梦》,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那个案子原来是你们破的?”上官问。那个命案出来后,当时的各高校成了鬼城,人人自危。

“不全是。”小方说得很简洁。显然,他不愿意旧事重提。

太阳升起来了,暖暖地。

“不早了。”上官说。带有提示的意味。

小方却没动。他看着重重叠叠的花丛,沉默着。

“你真的要结婚?跟陆薇?”

“为什么老是问这个问题?”

“我只是不希望你……”上官说到一半,想了想,“在你的心里,龙琪和陆薇谁更重要?如果她们两人同时遇上危险,你会先管谁?”

问完,她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陆薇。”小方想都没想就说。

回答得太快太肯定,让上官有种挫伤感。怎么会这样?

小方又说:“龙琪她不需要我管,陆薇需要。” 说着,他脸上浮动着一种伤感,被灼伤一样的痛楚。

上官看着他,听着这话,终于明白龙琪输在哪里了,正如赵敏和周芷若,前者的厉害,人人都看得到,而后者的厉害,别人却看不到。

“你的陆薇,恐怕与你想的不一样。”

“她很单纯。”

“是吗?”

“我们相处7年了。”

上官叹了口气,陆薇在小方的心里,其实很重要,甚至比他想像的还重要。而更重要的是,陆薇小白兔的形象,在他心中也根深蒂固。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在文室的保险柜中发现陆薇衣服的那一刹那,你在想什么?”上官死死地盯着小方。

被问的那一个,沉默了好一会儿,“要听真话吗?”

“当然。”

“我想的是龙琪……”

上官心里一动,即使是那个时候,他心里想的,仍然是龙琪,而不是陆薇,他想龙琪什么?肯定是哀叹自己这辈子再也无福摸一摸龙琪的脸和她的长长的睫毛,他们已经被命运错开了。

这就是心里与心外区别。看来有些事,的确是不能勉强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上官听着队长的真情告白,想:我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把那件事说出来?

她犹豫着,作为一个警察,她应该道出真相,但作为一个女人,她不能说。陆薇一个姑娘家肯用这种事来赌一场婚姻,除了爱到极至,还能怎么解释?

爱一个人有错吗?

如果有,那也是上天的错。

所以,就算要说,也应该把这个权利交给陆薇。虽然爱一个人没错,但她的方式错了。让她自己改错吧。这个机会应该是她的。再者,文室的案子是个命案,作为最后跟他一起的人,陆薇必须道出真相。

上官摇了摇头,选择了保持沉默。

陆薇终于看到小方出现在长长的台阶上,他年轻英俊的脸被清晨的阳光一衬,简直华光四­射­,恍如天堂福音──当然,这是在陆薇眼里。

小方也看到了陆薇,美丽的她本来像一朵富贵牡丹,如今却宛然夏日里的最后一枝玫瑰,楚楚怜人。

小方心里又多了一层愧疚,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我今天,负责这里的安全。”小方给陆薇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这里。

他是得给她一个解释,他马上就是她的丈夫了,他以后所有的行为,都要给妻子一个交待。婚姻就是一种责任。

“我知道,我哥哥要在这里办一场时装秀。我晚上也会来。”陆薇善解人意地。在小方面前,她一直都是这样。

“那我到时去接你。”

这句话让陆薇开心地笑了,“不用,你忙你的。我会自己来。”

一旁的陆星看着这两个人,摇了摇头,人生真是一场戏呀。你得到的角­色­不是你喜欢的,可你照样得演下去。“好啦,上车吧。我今天还很忙。”

小方接过陆薇手中的手袋,为她拉开车门,“你提的这是什么?”

“给你的早点啊,你肯定没吃饭。”

这话让小方很感动。龙琪大概不屑于为他做这种小事。他想。

“好啦,上车吧。”陆星催促,先把妹妹塞上车,再让小方,既然他妹妹这辈子已经吃定他,那就算是一家人了。

“谢谢。”小方走过陆星身边,不小心碰了一下对方。

“啊!”陆星短促地叫了一声,凄厉而痛楚。

“怎么啦?”小方比陆薇还关心。

陆星捂住胸部,脸­色­十分难看,“没事。”

没事吗?小方看到他灰白­色­的毛衣里依稀有血渍渗出。

江远哲将一把一把的花朵洒向海面。他身后,是一辆客车,车内全是花。玫瑰、百合、康乃馨、剑兰、郁金香、掬花……

“乔姑娘,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花,但我知道你一定喜欢花。你就是如花一样的人。让这些花变成天使的翅膀,带你进天国。主会在天堂门口欢迎你,你的心,从此将无忧无虑。”

他说着叹了口气,“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及时出现,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要报答你,我发誓,那些曾经恨你、害你、骂你、辱你,甚至拿眼瞪你的人,他们有祸了,凡曾经加在你头上,我会替你加倍地还出去。主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江远哲说着,流泪了,“其实……我已经把你当我们江家的人了,可惜,你我缘浅。人常说,才非福艳不寿,也许是你太聪明太美丽了……对不起,小乔,现在,我也只能用这话安慰自己了。再见,我现在要回去了……改天,我会重来祭奠你的。”

他喃喃自语着,下面,是咆哮的万顷波涛……

“少爷,我们走吧。”大卫把一件衣服给江远哲披上。

江远哲将最后一朵花别在自己胸前衣襟上,“安息吧,小乔。保佑我。”

“龙琪她们的人,为什么不来祭奠乔姑娘?”大卫扶江远哲上车。

“她们的人没来,但心来了。人类最深的思念,在心里。”

“那我们现在就去机场吗?11点的航班。还有一点时间,要不要跟杨小玉她们告别?”

“不用。我们赶快回去,彻查游自力之事,这是乔烟眉的心愿,我一定要替她做到。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这太……仓促了吧?”大卫有点为难。

“对警方来说这不光太仓促而且也不可能,但对我们,并不难。因为我们是从内部入手,回去找到陈叔他们,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可这会断了陈叔他们的财路。”

“我爷爷一向就不赞成贩毒,所以当年才跟陈叔他们翻脸。现在他们也老了,也该收手了,至于钱方面,我会给他们养老送终的。不管怎么说,跟我们家都是有交情的。”

“那弄清以后呢?”

“分两步,第一,挟持那些贪官的家眷,逼他们自首。第二,让我们的电脑黑客侵入整个东南亚警方的网站,公布所有的资料……”

“万一那些家伙连家眷也不顾,或者警方跟他们也有点勾搭,我们怎么办?”大卫问。

“一个字──杀!!”江远哲恶狠狠地。

“可是……”大卫有所顾虑。──如今的江家可不是­操­着板斧抢劫的初级阶段,他们早已金盆洗手转行正当生意了。如此大开杀戒,会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惩恶不得已扬善。杀凶,主也会原谅的。”江远哲一个字一个字地。他是下定了决心要为乔烟眉复仇。

陆薇和小方走进街道办事处,接待他俩的是一个热心的大姐。

“哟,小两口来登记结婚?真是金童玉女,我见了那么多的新人,还没见过像你们这么般配的。”

她的大嗓门招得办公室所有人都过来围观,啧啧称羡。

“喂,你不是刑警的方队长吗?上过电视,破了好多奇案,神探喔。本人比电视上还帅。”

“这个姑娘不是陆市长家的闺女吗?真漂亮。”

“那不是更般配了嘛!”

般配!陆星暗暗摇了摇头,往往表面上和谐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协调。唉,我们用眼睛看到用耳朵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这句话在爱情中也同样适用。

陆薇却被大家夸得满脸放光,小方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的确,有时候,婚是结给别人看的,就像狗展一样,是不是名犬得经过大家认可专家鉴定。

陆星拿出喜糖分给众人。有个人也认出了他,“咦,这不是反贪局的陆局长吗?”

陆星风度翩翩,“我是陪妹妹来的,我就这一个妹妹。”

他的在场,更加重了这个婚姻的含金量,双方非富即贵,就像一个­精­装豪华版的人生活­色­生香地展出。办事处的人赶快拿来结婚证书,请陆薇和小方一对新人登记。

陆薇拿出她和小方的合影,仔细地贴在结婚证书上,贴好后拿给小方看,嗯,不错,的确是俊男美女十分相衬。陆薇又把笔递给小方,小方犹豫了一下,这时,陆薇的手机响了,“喂,啊,什么?是你?好吧。”

“谁?”小方问。

“哦,没事,我小学同学,知道我这两天要结婚,特意来送个礼物给我。她就在门外,我去一下。”陆薇说。

“我跟你一起。”

“不用。等我,很快。”陆薇说着示意陆星看住小方。

上官在马路对面的公园等陆薇。

“怎么是你?有事吗?很急?”她很奇怪。

上官没回答,看着这位准新娘,她的确算得上是容光焕发。

“你要结婚了,幸福吗?”她问得开门见山。

陆薇点点头,“是的。很幸福。”

“那,我们方队呢?他幸福吗?”

问到这个,陆薇迟疑了一下,上官这时替他回答,“他不幸福,因为他另有所爱。”

陆薇瞪着上官,不知她为何而来。但来者不善。

上官这时又问,“那,如果不结婚,他会幸福吗?”

──他,当然会。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跟他的心上人在一起了。陆薇想。

“结婚,你幸福,他痛苦;不结婚,你痛苦,他幸福。是不是?也就是说,你宁肯结婚,宁肯自己幸福而让他痛苦。是吗?这就是你的爱吗?”

陆薇这下明白上官的来意了。她以为。

“原来,你在暗恋他。”她说。

上官笑了,方队就是块­奶­油蛋糕,也不至于人见人爱吧。有人还就不喜欢吃甜点。

“不是,我是警察,我有说出真相的义务。”

“你想说什么?”陆薇的脸­色­有点变。

“11月1日晚10点22分,你和文室在他的别墅前下车,10点35分龙琪回来了,11点5分,文室死亡……”

陆薇的脸白了。沉默着。没有什么是可以瞒天过海的。如果你真的做了。

“你爱方队,我理解,但方式错了。”上官说。

她看着陆薇,“我给你5分钟,要么,你进去跟他坦白;要么,你跟他结婚。”

陆薇这时腰一挺,冷冷地说:“我也给你5分钟,要么,你进去给他汇报案情;要么,我跟他结婚。”

几乎就在一瞬间,陆薇整个儿就变了,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真可惜,这副模样,方队没福看见。上官想。

“怎么?你不去?不去劝你的方队不要跟我结婚?”陆大小姐逼进一步。

上官不由退了一步,说实在的,她不会发人之恶。陆薇这事,还算不上诈骗。够不着刑事责任。

“行,你结婚吧。不过我得告诉你,11月1日晚龙琪见你的时候,你穿着衣服。她知道,但她选择了沉默。她也喜欢小方,比你喜欢,从点上就可以看出来。”

“你胡说。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他。”陆薇反驳。

上官冷冷地盯住她,“古时候,有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到县衙击鼓告状,她们都说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县太爷就让她们争,说,你们谁力气大,谁就把孩子带走。两个女人使劲地拉孩子,但拉着拉着,其中的一个停下了。县太爷问,你不要儿子了吗?那女子说:我要,但我不忍心伤了我的孩子。”

陆薇沉默着。

“我再重复一遍,你喜欢小方没错,但方式错了。”上官说。

“我要结婚。”

“好。”上官点点头,慢慢地说,“龙琪这个故事其实没讲完,它还有个大结局,你想不想知道?”

“说来听听。”

“那个县太爷后来把孩子判给了不忍心伤孩子的­妇­女。因为她的爱是真的。”

陆薇笑了,讥讽的笑,“这只是个故事,我演绎的,却是现实。”

上官没词了,她想不到,她居然说不过陆薇。她停了半晌,说:“你很幸运,文室死了。他不会开口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什么也没做过。”

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你在暗示什么?”

“你清楚。”

“他的死与我无关。”

“谁知道?”上官冷冷地,“现在看起来,与你最有关。”

“你说我在灭口?”

“你自己都说了。”

陆薇笑了,“我没做过,我不担心。小方他是神探,他会查出真凶。我很庆幸,那个凶手替我除了个隐患,否则,我还真的有点担心。谢谢上天,我总是很幸运。”

“也许这正是你的不幸,文室死了,你作为那晚最后跟他在一起的人,必须说出当晚发生的一切。顺便告诉你,做假供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我不会去作证的。小方他不会让我去作证。我一个姑娘家受了那种刺激。小方他会让我再次受到伤害吗?只要我做出一脸惊恐的样子,他就不会。绝对不会。”

看来,陆薇真的是太了解小方了。

“没错,你真的是很幸运。”上官从口袋里掏出陆薇那本诊疗手册,“告诉我,这个是你怎么‘幸运’地得来的?”

陆薇接过来,“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从方队口袋里掉出来的。”

陆薇笑了,“这很简单,那儿的院长我认识。这也是一种幸运。不是吗?”

“医院也一样不可以做假证!”上官强调。

“这个不是假的。是真的。”陆薇说,“11月5日,是记者节。所以市委宣传部组织全系统奋战在新闻战线的同志们去医院作全身检查,作为福利。正好,电视台有个陆薇,以前跟我一起主持少儿节目,她比我大2岁,人们叫她大陆薇,叫我小陆薇。大陆薇去年结婚,今年怀孕,她想生个健康宝宝,所以这次借机在­妇­幼保健医院做了个全程的­妇­科检查……这个诊疗手册,就是她的。”

“你就不怕被小方看到?”

陆薇笑一笑,“他看到又怎么样?拿错了呗!而且也很幸运,偏偏是我哥去拿的,他拿错了,他看后很愤怒,他的过激的反应给了小方一个错觉,更加以为我……”

“就像当初他在文室家里发现你的衣服一样,是吗?”

“对,”陆薇笑得很甜蜜,“其实从头至尾,我并没有做什么,只不过利用了小方的一点点错觉。所以,要错也是他错。不是我。”

她叹了口气,“我想跟他结婚。他一直不肯。说起来,我的赌注也不小,万一输了呢?”

“你的确很幸运。不过,也很难说。他不喜欢你。你知道的。”

“但他从此,再也不可能去喜欢别人了。对于我,这已经足够。他是个好男人,不花心,很负责任。将来一定是个很好的丈夫。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可你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方队他知道了真相……”

“那又怎么样?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我说自己出事了吗?没有!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没得怨。”

好,能这么想就好,“那,祝你成功。”

陆薇盯着上官,“听口气,你是不会跟小方说了?”

“需要做出交待的人,是你。”

陆薇笑了笑,“其实你该庆幸你做了件很聪明的事,否则……”

“否则怎么样?”上官听出了话中的威胁。

“我就毁掉他。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他这棵树,是我栽的。”陆薇笑容一敛。冷冰冰地。

──对于有的人来说,爱情就像往银行存钱,存多少她就要取多少,而且还要利息。

上官看着对方:“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我不信神。我们家的人都是无神论者。”

上官叹一口气,什么也不怕的人一向是所向无敌的。

“那,我们可以说再见了吗?”陆薇问。

“好吧,”上官说,“不过,我会把这个话语权永远交给你。”

陆薇转身走了。小方还在等她。

“谁找你?这么久?”小方问。

“有多久?等这么一会儿,你就嫌我烦!以后还有一辈子呢!”陆薇不高兴。

小方看着她,觉得她有点陌生,“不是,我没嫌你烦,等多久我都愿意的。”

“真的?”陆薇看着他。

小方叹了口气,点头。

“那你­干­吗叹气?”

小方无以言对,想一想,“对了,我好像看到是上官的车?不会是她找你吧?”

“是呀!”陆薇说。

“什么事?”小方纳闷。

“能有什么事,我不是跟你说我小学同学找我了吗?”

“她就是你小学同学?”小方奇怪。

“她当然不是我的小学同学,但我小学同学,正好是她的中学同学,两人上街遇上了,上官就顺路送我们同学一程。不好吗?”

小方这时才感觉,陆薇的口才其实挺溜的。

“那她怎么不进来?”

“为什么进来?明显着拍马屁,人家才犯不着呢,她爸爸可是公安局长。”

小方苦笑。

“笑什么笑,你还没签字?”陆薇皱眉。

“等你嘛。”小方看着她的脸­色­。这脸­色­,他恐怕要看一辈子了。

“­干­吗等我,你先签嘛!”陆薇拿起笔,递给小方。

小方接过来,犹豫了一下,也只一下,便俯身将手中那杆笔的笔尖触在纸面上……

杨小玉透过百叶窗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方上了陆星的车。

“方队长原来,有女朋友的。”她身边的何苏琳一个字一个字慢幽幽地吐出来,一唱三叹。

“是的。”杨小玉叹了口气。

“还挺漂亮的!”何苏琳颇有意味地。

“是的。”

“还挺有背景的。”

“是的。”

“看上去他们挺好的。”

“是的。”

“你今天怎么啦?”何苏琳对杨小玉的态度有些不解。

“是的。”杨小玉看着陆星的车远去。

“可是……”何苏琳正要什么,杨小玉打断她的话。

“不要说‘可是’,这世上好多事,就坏在‘可是’这一转折上。所以,小何,‘可是’以后的话,就别说了吧。”

“她不说我说,我可是回来了。”汪寒洋进来。

“吃过早点了吗?”何苏琳问。

“吃过了,在雪花姐那儿吃的,最近她又推出了一个什么什锦粥,挺好的。人特别多。”汪寒洋说着,打开电视,正播放本市9点档新闻。

一位庄重的女播音员说:“106国道醉昏崖段一向是事故多发地段,昨晚又有一辆车失事,冲下路基掉进海中,据悉,车内坐着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家属和相关人员正在打捞。希望大家珍惜生命……”

画面上,龙言站在海边,是个背影。太阳升起来,他身后,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

杨小玉和汪寒洋默默地对视了一下。这说的就是乔烟眉和龙欢,两人的死亡按车祸处理,葬礼在后天举行。这是最息事宁人的一个办法。

“对了,刚才在中餐厅吃饭时,咱们的董事们也都在,他们中有几个说,晚上之前如果见不到老板的话,他们将会──”

将会什么?看来杨小玉那番话只是暂时­性­的震住了那些人,但并未使他们真正信服。这也难怪,那都是些­精­明人,哪那么容易就糊弄住的。他们也肯定看了这则新闻,如果龙王爷今晚不能归位,大海中一定是惊滔骇浪,虾兵蟹将只不定怎么闹。

“等等吧,”杨小玉举重若轻,“反正到了晚上就会知道的。”

晚上。

这个晚上又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呢?

(二)

晚上。

龙琪大酒店的大厅内华美壮丽,走秀的T型台全部用进口的水晶石搭成,内嵌各­色­小灯泡,闪烁的华彩与天花板的灯光交相映衬,溢彩流光,金碧辉煌。

来宾们个个衣冠楚楚,春风满面,熟识的互相寒暄、打趣;平日里难得一见又彼此十分心仪的,找人介绍拉关系问候,全市的­精­英们济济一堂。漂亮的侍生托着盘子游鱼一般四下穿梭。场面热闹不堪。看来身为公关部部长的何苏琳的确是惯于做这些门面功夫粉饰太平。

一声礼炮过后,走秀正式开始。第一对出场的“模特”戴着面具,男的身穿中世纪欧洲最流行的燕尾服,头上扣着金黄|­色­的假发,步履从容,风度翩翩;女王头顶王冠,豪华的长裙波浪起伏,一动一摇间仪态万方威风凛凛,这俨然是公爵娶女王,十足的梦幻组合。

这对黄金档手挽手走上T型台,于灿烂绚丽中更显豪阔。帝王将相本就是人人向往的理想境界,来的嘉宾又都是个中人,热衷于此道,如此逼真的宏图重现,众人的掌声便响起来,经久不息。──陆星这一宝是押对了。

而就在最深入观众的T型台顶端,两个模特摘下面具,竟然是陆星与龙琪。

──昨晚,零点30分。

小方的手机炸弹一样响起来,他、龙言、杨小玉几乎同时跳起来。

“我听到了,快,快把她的外衣脱掉扔到海里,直接去医院,快!”

小方合上手机,“我们去医院。”

“怎么样怎么样,我姐姐她……”龙言的一张脸,已经变了颜­色­。

“她,没,事。”小方百感交激,把一句短短的话说得支离破碎。

她没事。她没事,他就没事。他的魂已经附在她身上跟她走了,现在,他的魂回来了,因为他的她也回来了。他突然虚脱一样跌坐在台阶上。龙言看着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对他姐姐的深情,并不比他这个作弟弟的少。

他扶起他。

“我们赢了!”

赢了,暂时的。

小方这时还不知道乔烟眉坠身大海。

一旁的杨小玉舒了口气,“我去开车。”

说完,却没动,因为,她的双腿在发抖。她看龙言和小方,他俩的腿,也都在抖,这之前的镇定、平静、说笑,都是故作姿态,这一刻,都不用装了。

卸去武装,我们其实都很软弱。

他们三个站了好一会儿,才能挪动步子。

医院,龙琪已经进了手术室,她并没有什么大碍,子弹全打在她穿着的防弹衣上,至于那血花,是上官文华托沈力心跟他一个搞电视剧的老同学借的道剧,现场效果相当逼真。不过龙琪并不知道防弹衣上还有这个“机关”,这也是为了逼真。当时她看到鲜红血浆在胸前洒开时,还真以为是自己的血。因为太逼真了。也因为她太痛了,子弹没­射­穿她的身体,却让她的五脏六腑受到外力强烈的冲击……

她倒下,周烨也就放心了。他一放心,就会轻敌,后来的局面,江远哲就容易­操­纵了。

而这,也正是小方对江远哲千叮咛万嘱咐──“不论死的活的,一定要把龙琪带回来”的奥秘所在。

小方他们赶到医院时,扈平和汪寒洋已经守在手术室外。这家医院靠近市郊,离醉昏崖很近。这也是找这家医院的一个重要原因。

“情况怎么样?”小方抓住汪寒洋。

汪寒洋没说话,做了个V的手势,脸上是由衷的笑意。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受惊过度。给她打了镇定剂,睡着了。”

这一来,几个人都放下心来。小方四下看了看,觉得这里的人太多了些,很招人耳目。他发觉扈平也在,心里颇为疑惑,他不是走了吗?现在他回来了,那乔烟眉呢?还有他的部下上官文华,她怎么样了?

“上官呢?”他问寒洋。

“她受了一点点轻伤,在老板隔壁房。”

“这样吧,这里人太多了,你们看谁留下?或者,到别的房间等一等。”

正说着,医生过来问:“谁是龙言?”

“她醒了吗?”龙言一脸喜­色­。

医生点头,“可以跟她说话了。你跟我来……”

小方这回是彻底放心了,抽了空档他问扈平,“你怎么在这里?小乔呢?”

扈平脸­色­很难看,“去问上官吧。”

的确,也该去看看上官了,小方跟杨小玉说:“我去看一下上官,你们三个不要站在这里。散开一点。”

杨小玉拉着汪寒洋走开了,只留下扈平,坐在长椅上,走廊的灯很昏暗,他的表情分外徨恐不安。

过了很久,龙言出来了,他拍了拍扈平的肩,“进去吧,姐姐要见你。”

扈平站起来,龙言又说:“我先回去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你这就回去?”

“是啊,”龙言哀叹着,“我得回去跟我父亲和妻子说明龙欢的事……”

“你准备怎么说?”扈平问。换了谁,这也是最难开口的一件事。

“说他跟着小乔阿姨去兜风,结果在醉昏崖出了车祸,翻到海里。”──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说了。

“你路上小心点,这里有我,你放心。”扈平说。

龙言看着说话者,觉得他的气质很好。在某一方面,与他姐姐相辅相成。

“那我走了。”

龙琪在病床上躺着,脸­色­苍白,一双眼睛显得更大,扈平心中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他只说了半句,其余的话,都压在了心底。

龙琪笑了笑,笑容很是勉强,“我不要紧。”

“把你的手给我。”扈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柔和地说。

龙琪听话地伸出手,扈平握住,她的手冰凉,他说:“把我的力量给你,而且,不止是力量。”

一种温暖,传到龙琪身上,她轻轻地说:“谢谢。”

扈平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但没有成功,“对不起,我把小乔给看丢了。”

──这件事,将是他一生的痛。

“不怪你。她就是这种人。”龙琪说,“她救了我们大家,否则……”

否则,今天一个也回不来。

“对了,你现在给刘雪花打个电话,让她站在酒店门外等,一步不要离开。马上。”龙琪岔开话题。

“为什么?”

“一会你就知道了。”

“江远哲呢?”小方问。这是除龙琪以外他最关心的人。

“他带着他的人,去海上打捞人去了。”

“打捞?捞谁?龙欢?”小方瞬时脸­色­苍白得可怕。

“不,是乔烟眉。”

“乔烟眉?她怎么会去那里?”小方的脸­色­更苍白,又一条人命。

“我也不知道,但她回来了,在最关键的一刻。”

“你是说,小乔她……”小方的心,突突跳着。

“她把那个周烨撞下了海,否则……”上官手腕上绑着绷带。她说,“今天是我感觉最窝囊的一天。”

小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那种灰冷一直漫到无边无际。小乔,她居然就这样去了。想起她的尖酸刻薄、她的活泼俏皮、她的风情万种,好像还在眼前。可她走了,就这样走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把龙欢给丢了。

此时,小方对自己,失望到顶点。上官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钱包。

“这是……”小方看着自己的钱包,吃惊不已。

“从阿彪身上搜出来的,队副悄悄藏下,让我给你。”

钱包,小方紧紧握着他那个钱包,就是因为这个,阿彪才给他打电话,才得以暴露的,都是他,他怎么那么疏忽?

“还有这个。”上官又把他的手机给了他。

小方这次更吃惊,这个手机,他应该是丢在文室的卧室内,“你……去过……”

上官点头,“是的。”

“发现什么了?”小方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异样。怪不得上官一个劲儿跟他说陆薇长短,难道……

上官摇头,她现在不想扯陆薇的事,这不重要。比起生死。

“我们这次,输得很惨。”她说。

输的感觉,小方比谁都感受得深。这整个事件中,他犯了很多错。他觉得自己就像筛子,漏洞百出。从把钱包拉在阿彪那儿开始……或者更早。

记得他刚升为队副时,有人匿名送了他一面镜子,他很明白送礼的人什么意思,是让他好好照照镜子,看有没有那个能耐。从那刻,他憋了一肚子劲,以后的工作就更认真更用心,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队里,事无巨细,他都会亲力亲为。他的辛苦没有白费,他在任的那一年,队里的破案率升了几个点。过了一年,副局程力出事,原刑警队长升为副局,他顺理成章地成为局里最年轻的一个队长。后来的业绩也是有目共睹的。可是,这一次,从文室的命案开始,他屡屡失策。

上官看着他,“方队,我父亲有一句话一直想送给你。”

“什么话?”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小方听得心里一阵悸动,是的,花开得大而艳者,必无良果。此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因为有些东西,不是你聪明就能懂,也不是你读得书多就能懂,而需要在无数挫折与失败中沉浮打磨,才能明白。

这总结成两个字,就叫──历练。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都是从“历练”两个字上来。

这两个字可没有捷径可走,只有像酿酒一样, 假以时日,在岁月中渐渐成熟,渐渐变得醇香。换言之,也就是实践出真知。

欧阳局长也曾跟他说过:做刑警,心智、胆量自然必不可少,但有一样更重要,那就是经验。一次次从案件中摸打滚爬出的宝贵经验,会让你变得沉稳、冷静,定如泰山。

小方那时还不太相信这些,他天赋聪明,破过不少棘手的案子,人称神探。可是,他缺一种东西,那就是──火候。

他的火候,还差很远。

“局长他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他说你少年得志,最怕折了锐气。而且有些事,由别人说出来,远不如自己去感悟。”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除了自己尝一尝,还有别的法子吗?有些事,如佛家悟禅,除非自己想开,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其实,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上官说。

“你不用安慰我,我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去基层好好锻炼几年。”小方说。局里的几个局长都在基层­干­过,是一步步熬上来的。这个熬,可不是熬资历,而是熬水平。业务水平;与官场及社会各­色­人等打太极的水平。警察是个特殊的职业,站在黑白交界的地方。没有两把刷子,很容易迷失。所以,不光要大处立得定,小处也要小渗漏。

“锻炼倒也是应该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次为什么会大失水准?”

“你想说什么?”小方敏感地。

“我觉得,你自从遇到龙琪,就变了。”上官不客气地,“你以前的眼睛就像探照灯,现在,你的眼睛则是散光灯。有些东西,你已经视而不见了。”

这番话,小方只能承认,是的,自从见过她,他的心神就乱了,从第一次跟她“交锋”,他就在输,一直输。现在,他真的是需要冷静地想一想了。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在喜欢的同时还保持清醒,神仙才能做到。我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因为,游自力的事还没了。”上官又开始安慰她的顶头上司。

小方这时摇了摇了头,沉默片刻后,“游自力的事,我想我们大概不用再Сhā手了。”

“什么?你说什么?”上官诧异。她感觉才刚刚开始。

“我也是突然才想到的……”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让我带小乔离开。”扈平说。这件事,他直到现在才转过弯来。当乔烟眉遇上龙琪,她的危险已经不复存在。

“我不能让她留下。至少现在不能。”龙琪轻轻地说。

“为什么?”扈平突然感觉其中必有奥秘。

龙琪气若游丝,“自力给小乔的那个磁盘,打不开。或者说,已经完全报废。”

什么?扈平惊得站了起来。脸­色­更加苍白。一颗心直向下坠去。

“怎么会?” 他颤抖着声音,镇定了半天后,“是不是自力他……”

“自力的为人我明白,他不会给乔烟眉一个假的,这件事本身极其危险,他没必要白白牺牲一个人。”龙旗说。

“那就是小乔她……”扈平简直不忍心想下去。

“对,”龙琪喘着气,“我找了个专家给看了看,说是湿过水。没有恢复的任何可能。”

“那我们……不是白忙了吗?”扈平心惊­肉­跳。再也没有比这个消息更恐怖的。甚至比死亡还可怕。

“坐下。”龙琪用一种命令的口气。

扈平惶恐不安地坐下,他从来没有如此心虚绝望过。──好不容易跟自己千辛万苦追来的女人进了洞房,才突然发觉自己早在8岁那年已经练了葵花宝典。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她在庄竞之那里时,我就知道了。”

原来早在那时,她已经知道了,扈平是个灵醒人,马上就想到,庄竞之极有可能是受了龙琪的某种“暗示”才“收留”乔烟眉的。先经过远距离的观察,然后再接近,这叫谨慎。

“可你是怎么拿到那个磁盘的?”这更令人心惊。心惊于龙琪的手段。

龙琪听了这话,笑一笑,“扈兄弟,这话问得可就外道了……”

扈平脸一红,他也是走惯道儿的,怎么能问出这种幼稚的问题。有些事,大家凭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哪能这么直白。

“就因为这个,你才要送她走?”他赶快想出个现成的问题。

“我不能让她知道,她两年来用心保护的东西,居然是个废物。她会崩溃的。”

扈平看着龙琪,他不知道她心里还藏着多少秘密。

“可是这么长时间,小乔她……一点都没发觉?”

“你以为那是一张CD,可以随时拿出来欣赏?”

也是,那玩意儿太要命了,藏得藏不及,平时哪有心思拿出来看。扈平叹了口气。

“那我们后来所做的一切,在影视城煞有介事地演了那场戏,煞费苦心地找了小方队长,又为了什么?”既然小乔的“CD”不能听,那找了小方又有何用?

龙琪摇头,“其实就算小乔那张CD能听,小方也不是真正能帮我们的人。”

“你……到底怎么想的?”扈平一脚踏进九宫八卦阵中,雾深露浓花径曲折。

“你想想,端木良是个离休的警探,人一走、茶就凉。而且就算他现在在任上,老爷子也是­精­于业务而疏于作官。自力这件事,牵涉甚广,所以,他……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扈平听到这里,突然顿悟。

──龙琪真正的目标,并不是小方,而是江远哲。

现在的贪官,大多是小偷“偷”出来、仇家对头“杀”出来、老婆争风吃醋“炒”出来、豆腐渣工程“塌”出来、记者采访“曝”出来……的,所以,走正常的渠道,很难把自力的事揭出来。只有交给江远哲,黑吃黑,那才是最合适的。而且有了他,小乔那张“CD”也就可有可无了,江远哲自然会从金三角找到第一手资料。

这就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借小方吸引人的视线,激化欧阳明与陆文辉的矛盾,让他们互相去咬去提防,在这个幌子下,悄悄接近江远哲。

“你怎么可以断定江远哲会跟我们合作?”

“乔烟眉!”

扈平这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远哲跟了乔烟眉两年,一直在暗中保护她,为什么?难道就为了小乔身上的“东西”?不,如果真是这样,他会有上百种手法令乔烟眉就范。可他没有。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欣赏她。

扈平也是做老板的,他知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这个道理。一个好的手下,会带来成千上万的利润。乔烟眉颇有心计胆略,又历练得心狠手辣,更难得是忠于事忠于情。只要有合适的时机,她就会一飞冲天。

看来,这位哲少是想把大陆开辟为第二战场,他急需小乔这样的人为他出谋划策。这种求贤若渴的情势下,他一定会帮乔烟眉实现她的愿望。对于他,这并不难。

龙琪知道哲少的心思,所以,送烟眉走,还有一个跟哲少讨价还价的意思。她越不去求他,越摆派头,他反而会上赶着来。

同时,她与小方表面上的近距离,也是让哲少感到压力,感到自己没机会跟她合作,他更会上赶着来。

最后,谱儿摆得差不多时,再出面跟江远哲谈。一切的曲缝弥合在不动声­色­之间。

本来是一局好棋,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了龙琪的棋子,都在按她的布署一步步地走向指定的方向。天衣无缝。然而这时,龙欢出事了,计划被打破,一切得重新安排。

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

“对了,龙欢是怎么丢的?”扈平问。

龙琪说:“是我自己忽略了……”

然而扈平听到的却是──小方把龙欢丢了。这让他对小方的不满,更加了一点点。

龙琪瞧着对方的表情,知道他的心思,说:“真的是我忽略了,我应该早点把他送走。我太高估了自己。其实不光在这件事上,可以说,在龙欢十年的生命历程中,我一直都在忽略他,我总以为给他优裕的物质生活就够了,其实他更需要我的关心,可我很少给他。”

提到龙欢,她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谁出事,也不该他出事。他只有10岁。

扈平这时也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显示出某种小家子气──一盘棋输了,那是棋手的错,不是棋子的错。龙琪才是下棋的人。如果对方瞄准的就是龙欢,龙欢一定会出事。只不过是在谁手上出事而已。

抱怨,是一种无能的情绪。

“其实,就算我把龙欢送走了也没用。对方如果一定要下手,那还有龙言的孩子我的侄儿,还有我的父亲。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龙琪又说。话语间神情萧瑟。自己想逞能不要紧,可带累家里人一起牺牲,就太过分了点儿。

这个话题不可再继续了,扈平问:“你刚才让我打电话给刘雪花,到底什么事?”

龙琪沉吟片刻,“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演员叫本­色­演员?”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上官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刚才那句话而诧异。

小方摇了摇头,他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由江远哲带给他的。是的,江远哲,他出现了,难道,这位哲少的作用仅仅是他推断的那样吗?

好像不是。

──龙琪当初说找他小方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个好师傅端木良。那会儿他还挺得意自豪,可现在细细想来,端木老师就算在以前,也只是个业务尖子,他的名望要远远大于他的官职。而游自力这件事,必须手掌重权且有点胆量良心的人,才能拿得下。

这个理由,首先就站不住脚。

那么,她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在影视城,那样的大张旗鼓,还请了陆星来。照理说,这件事应该在秘密中进行才对。她却反其道而行。

还有从一开头,她跟他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句句铿锵有力,直指人心,现在想来,那更像是台词……难道,她要找的目标,并不是他,他只是个幌子?

那么,她跟说的,“那些”话呢?那些很亲切很私人的话呢?也是假的吗?

小方越想越心惊,他又从头到尾把他跟龙琪在一起的事细想一遍,觉得她演戏的成分占了很大比例。

──她在跟他演戏!

从一开始,他就掉到了她的棋盘上,成了她的一颗棋。她是棋手,他是棋子。他终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这一刻,他才是万念俱灰。

是的,他太年轻了。有些事,真的是要经过历练的。

欧阳局长曾给他提醒过:“你太急躁!”

他却不以为然,年轻人,急躁还算毛病吗?那叫冲劲!他实习那年,一个人破了省高校十二金钗命案,少年成名,又被前辈端木良相中,收为关门弟子,后来在局里又一帆风顺,正志得意满,哪里能听进去,想不到,他就栽在这里。

人说,成名太晚,快乐会减半。可成名太早,也是一种累赘。一叶障目,固步自封。对,欧阳局长说得对:开先者,谢独早。因为只顾枝头热闹,忘了往深处扎根。这种繁华,是为泡沫。只绚丽一时。

小方这时,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不足。看清了自己,又不免伤感。

──龙琪,她居然这样算计我。可是,我……我恨她吗?

小方的心里百转千回,惨痛如烈火烹油。

“你怎么啦?”上官看到他脸­色­青红不定,若白若紫。

小方不语。神情凄伤。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你们一路上,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人之将亡其言也善。到了那种紧要关头,她总该说两句真话了吧?

上官这里叹了口气,龙琪跟她说过的那个故事,是不能跟小方说的。说了倒像是在作秀。真正的爱就像花。花美无语,花若开口,就完全破坏了美。至爱无言,大音稀声。

她想了想,“你知道吗,在子弹打过来时,她做的第一反应是把我推开……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我想说的绝不是‘谢谢’这两个字。她是值得你喜欢的,方队,你想她,你瞒别人,可瞒不了自己。想她,就去看看吧。那个周烨用的枪好像85式狙击,远程。冲力很大。她虽然没有伤,却一定很痛的”

痛!这个字伤了小方,她真的是很痛吗?虽然心里对她有所提防,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很想她。这个时候也一样。从来都没变过。

有些事,是人控制不了的。

刘雪花接到扈平的电话,说他跟老板在一起,那就是没事了,那真是阿弥陀佛天下大吉。不过,扈平说老板要她在酒店门口等着。等什么呢?她不知道,也没问。让她等,她就等,反正听老板的话是没错的。

一直到凌晨2点,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江远哲,他跟他的手下在海里捞了很长时间,只捞到到几片车的残骸,别的什么也没有,连龙欢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昨夜,风太急、浪太高……

累了大半天,他让手下继续,他一个人回来了。他需要镇定一下。昨晚的事,让他越想越怕。后怕。他见过恶毒的,没见过像周烨那样恶毒的,简直跌破了作人的底线,发了疯饿狗一般。

下车的时候,他双腿发软,浑身发抖,身心俱疲,也难怪,这是他输得最惨的一次。如果不是乔烟眉及时出现,他还能回来吗?他也才25岁,人生刚刚开始。

他一步一挪地从停车场走出来,走到酒店门口,突然发现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那里,她头上笼着一领绛红­色­的纱,背后是从酒店窗口洒出的桔黄|­色­的光,衬着她,就像佛光,她的眉目慈祥,面容和善,看样子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回来了,孩子?”她看到了江远哲,轻轻地问。眼神中的爱惜,一泻而出。

“你是谁?”乍从一个艰险之地回来,突然又被一种温馨的母­性­的氛围包围,江远哲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是一个母亲。”刘雪花说。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在等我的孩子。”

“他去了哪里?”江远哲这时的心里对那个“孩子”充满义愤,这么晚的夜了,还让一个母亲如此等候!

“天国。”刘雪花淡淡地说。

江远哲心一沉,“他、他……”

“对,我的孩子,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江远哲问。

“你不懂,孩子,这就是母亲的心。母亲的心,就是永远为子女而等候。”

母亲的心,这一句话差点让江远哲落泪,他已经没有母亲了,再也没有人等他了,不管他多晚回来,都没有人等他了,他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爷爷,也离他而去了。这一刻,他才感觉,没有亲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这种缺憾,是什么也弥补不了的。

因为心底残存的害怕,因为突如其来的伤感,他再也动不了了,一ρi股蹲在了地上。

刘雪花渐渐走近他,看着他,目光和煦而温暖。

一个没有了儿子的母亲和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儿子,在这个苍茫的时刻对视着,他们的身边,尘世所有的篱藩、界线、障碍……都没有了,只留下了两个需要安慰的人。两个心灵有所缺憾需要修补的人。

“孩子,来──”刘雪花向江远哲伸出手。

还犹豫什么?久违了的亲情,久违了的母爱,久违了的温暖让这位哲少融化了,他中了邪一样站了起来,把手放在对方手中,那手,正是母亲的手,有一种贴近生命的亲切感从皮肤传到心底……

爱,可以补天。

他忍不住了,站起来扑进刘雪花怀中。

“我好怕,我真的很怕,我差点回不来了,我差点死掉,我不想死,虽然我不怕死。你知道吗,是一个人救了我,是她救了我……她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他喃喃自语着。

刘雪花摸着他的头,心里不无辛酸,她的儿子如果活着,也会有这么大了吧?

她轻轻地说:“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回头洗个澡,睡一觉,就会没事了。”

“我睡不着,我今晚一定睡不着。有人为我死了,我却活着。她现在躺在冰冷的海水中……”江远哲爬在刘雪花的肩头,痛苦地。

“那你就哭吧,哭一哭就好了。”

“不,我不哭,爷爷跟我说,不要在你认识的人面前流泪。”

“为什么?难道怕有人不让你哭?”

“不,不是怕有人不让我哭,而是怕有人盼着我哭。”

这话让刘雪花心酸了,是的,我们有时候不哭,不是怕有人不让我们哭,而是怕有人盼着我们哭。你愿意做让对手痛快的事吗?所以我们便越来越不会哭了。

“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我不是,我今天让一个姑娘给救了,我觉得这是一种耻辱,我救不了别人,却让别人救了,我很没用。我是个笨蛋。”

“不,救你的人,一定觉得她这样做值得。”

“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怎么报答她?”

刘雪花叹了口气,“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让你报答。”

“不,如果这样,我会更不安心。我从不白白接受别人的恩惠。男人不吃白食。我是江家的人,我要有骨气。”

“那好,你还有报答的机会。”

“是什么?”江远哲找到救星一般问。

“那就看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帮她实现。这是对一个人最好的报答。”

心愿?乔烟眉有什么心愿?对,她不是一直在帮游自力吗?好,我就帮你完成这个未了的心愿。这并不难。江远哲眼神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你是不是让刘雪花在等江远哲?”扈平猜到了龙琪的用心。

刘雪花身上有种特别的魅力,她曾经用这种魅力打动过小方,估计这会儿,她也正继续用她的魅力把江远哲纳入龙琪想要他走的轨道。

龙琪点点头,扈平看着她,这么不为人注意细节,她都能­操­纵自如。真国手。

“不过,哲少与小方队长可不是一般人……他们很­精­明。”他这时真是为她捏着一把汗。

“他俩要是不­精­明,我找他们还有什么用?他俩要是比我­精­明,又怎能为我所用?”龙琪笑一笑,“其实,那两人吃亏在太年轻。哲少失之于傲,方队长失之于躁。前者因为出身富贵,后者因为急于表现。我想就是再过五年,事情恐怕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扈平舒了口气,龙老板的确能“知人善任”。

自力这件事交给江远哲,效果来得远比警方快,黑帮做事可不讲什么证据,只要查到那条贩毒通道的来龙去脉,他们就会痛下杀手。大概用不了两个月,这件事就会有眉目。龙琪这边的危机自然也就解除了。她拖不起的,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普通百姓。她只能速战速决。

──此所谓,围魏救赵。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也有不好的地方──以江远哲的身份,肯定不会与江湖上其他帮派公开作对,他要查也是暗中­操­纵,所以即便日后成功,也跟龙琪没有一点关系了。没有人会知道她做过什么。估计连个最普通的“见义勇为奖”也落不着。至于乔烟眉和龙欢,也就白白牺牲了。

“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扈平叹息说。

“你想要什么好处?”龙琪笑了,苦笑。

“这个……”扈平也说不上来。

“想要让别人夸吗?”龙琪说,“让人夸两句,小乔和龙欢就能活过来吗?”

当然不能。

既然不能,夸又如何,不夸又如何?一顶虚名,对于死去的人,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龙琪沉吟片刻,“还有比这更糟的,如果有关方面由于种种原因不愿彻查这件事,那就会逼江远哲做出极端的选择──”

扈平听着心惊,“暗杀!!”

“对。”龙琪的回答不庸置疑。

当事人全杀光,没有了活口,得不到证据,游自力将永不得翻身。

汪寒洋和杨小玉把龙言送到门口,两人弯回来站在住院部后花园的一簇木槿花下,花期已过,碧叶榛榛,这是长青灌木。

汪寒洋摘下一片叶子,撕成细细的数条,再揉碎,然后才开始慢慢地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小乔她……出事了。”

杨小玉眉毛跳了跳,盯着草尖上的露珠,一言不发。

这是一家私立医院,各方面的硬件都很好,不说别的,光这个花园,也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假山、流水,亭台、草坪……中西合璧。月亮升起来了,一弯新月,如银钩,清辉如水,秋风翦翦,凉意森森,草丛中,小虫儿叽叽哝哝,悠悠吟唱。本来是一幅秋夜之良辰美景图,可现在,偏偏说的是──­阴­谋与死亡。

过了很久,两颗泪珠从杨小玉的脸颊上滑下,落在草尖上,与露水渐渐溶合……也许生命也是这样,总究是要尘归尘,土归土。

记得昨天晚上,她和她还在酒店的空中花园谈古论今,她还在为她的未来着想,希望她能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嫁一个好男人。可不料,刚刚一天,她就不在了……

除了她,还有龙欢。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

杨小玉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适量的痛苦让人喋喋不休,过量的痛苦则让人沉默。

汪寒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过了好一阵子,“扈平回来了。”

杨小玉听出了她话中传递的信息──扈平一直在陪着龙琪,小方却没去。

她摇了摇头,这不代表什么。对于游自力这件事,龙琪、扈平、小乔以及她俩,是一条线上的,而小方,只是盟军。所以有些事,是不方便让小方知道的。

“他们……我是说……”汪寒洋想让杨小玉从乔烟眉“失事”的伤感中解脱出来,现在,还不是哀悼的时候。她竭力改变谈话的内容,“如果明天小方真的跟陆薇结了婚,那……”

“连体婴儿都能分开,结了婚算什么!我们是商人,生意场上讲的是实力,可不是什么先来后到。”杨小玉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冷酷。古话有云:慈不掌兵,仁不行贾。入了这两行,就先把那副柔肠炼得铁硬再说。

汪寒洋就是希望对方有这样的表情,说:“那岂不是太麻烦?”

“人要是活得没有了麻烦,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那要是自力真的永不得翻身,我们该怎么办?”扈平的心情就一个字──急。

龙琪笑了,疲惫的笑,她阖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到底是从几岁开始的,我记不得了,反正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问我:怎么办?这件事该怎么办?我呢,则一直在装模作样地给人答疑解惑。其实有时候,我也很心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一点办法都没有,比如现在……”

她的声音很弱,不是一般的弱,像是树叶绿到了秋末将要凋落的衰弱。扈平看着她,心里生出许多惭愧,难道我不是男人吗?难道我没长脑子吗?我也可以想办法的啊,我一向不是很有办法吗?为什么一遇到她,我就不由自主跟着她转,让她的思想来指挥的我大脑?是她的天然魅力还是我的懒惰?

“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他起身在微波炉里热了一杯牛­奶­。这是间特护病房,彩电冰箱等生活日用品该有的都有。扈平热好牛­奶­后,想把龙琪扶起来,龙琪自己也努力想坐起来,但她试过之后,还是失败了。

“算了,我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子。现在除了脑子能动,什么什么都不能动。再说,我也没胃口。”

“那你睡一会儿吧,脑子也别动了,我替你动。”

扈平细细想了一下,游自力的事,已经做成这样,也只能这样,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做生意也是有赔有赚的。接下来首先要考虑的是,他们该怎么给方队长一个交待。

──把别人蒙在鼓里利用罢,总得有个说法吧?

小方是个聪明人,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么他的第一反应就会是──龙琪骗我!

如果说因为他跟陆薇结婚而对龙琪有所歉疚的话,那么他的歉疚将会因为这件事而消弥,取而代之的,是恨。因爱生恨比单纯的恨更具杀伤力。他极有可能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他们就会凭空多出一个敌人。

所以最好是,在小方觉察之前,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但怎么开口,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你说,我们该怎么跟方队长说……”扈平不由自主地又在发问了。

龙琪这次回答得挺快:“实话实说。”

扈平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小方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会想通的,因为这不是欺骗,只是一种行事的策略。在当前的困境下,这是最好的办法。可万一他过了不自己那一关呢?

“他要是翻了脸,那……”

“翻脸也顶多是个表情,”龙琪脸上突然变得毫无表情,口气­干­巴巴的,“我们没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充其量,不过是带他去大唐国帝国转了一圈,给他说了一堆治国安邦的豪言壮语而已,他还不让咱们演戏吹牛了不成?”

的确是这样,反正现在,江远哲那边已经准备要动手了,欧阳明与陆文辉也已经“对上眼儿”了。大局已定,棋子就剩下最后一颗……

她作事真是不损不漏,站在至高点,读得懂每个人的心思,听得到每个人的心语。把整件事­操­控自如,游忍有余。扈平这才感到她深厚的“功力”如大河奔流,绵绵不绝。

“你……没跟他说过什么吗?我是指你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将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女人在遇到感情问题时,很难不犯晕。

“说什么呢?谈谈风月,聊聊往事,仅此而已。” ──哦,细细想想,也的确是。龙琪不晕。

“那自力的事呢?”

“自力的事,我们知道的,欧阳明全知道,我相信他会赶在我们之前给小方全盘托出的。”

“你是不是非常怀疑欧阳明?”扈平从对方话中读出这个信息。

“是的。”龙琪说,“所以今晚我才带了上官文华,以遏制欧阳明;但同时,我必须保证上官的安全。”

“为什么?”

“你想,若是上官今天出了事,欧阳明将会怎么样?”

──他会疯狂报复!丧子之后再丧女,那个痛,会让所有爱子心切的人失去理智。

“你救她是为了这个?”扈平已经听到过上官对龙琪的评价了,那个年轻的警华对危机时刻龙琪推开她自己挺身而出的“高尚”行为深为叹服。到底是年轻人,凡事总往好处想。成年人的机关算计,他们看不到。这也是“火候”。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具有作英雄的潜质吧?”龙琪慢慢地说道。话语很冷。

扈平看着她,尽管他一直都觉得她是个谜一样的人,神秘莫测,但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觉得她难以揣摩。怪不得她的手下叫她龙王爷。龙王爷深潜海底,偶尔惊鸿一现,亦是云里雾中,见首不见尾。他叹了口气,开始对小方充满同情。──龙琪这样的人,在生意圈中打滚多年,修得一套刚肠,磨得一颗冰心,惯于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她心中,会有真情吗?她对小方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你对方队长,到底是怎么看的?”他知道问这话不合适,但又忍不住想问。

龙琪沉默很久后,笑一笑权作回答。这是私事,她不需要作出任何交待。

扈平看不出个所以然,又说:“恕我直言,他会恨你的。男人有时很小气。”

龙琪想了想,“如果换作你,你会怎么样?”

“我?”扈平看着对方,轻轻地说,“我会……怜惜你。”

──他也是从小一个人出来闯世界的,其中的艰涩辛酸他最知味。他能想得到,当初发现乔烟眉那张“CD”报废时,她是多么的震惊和难过,但她不能表示出来,甚至还得收拾这种心情去解决问题、去安慰小乔,可是,谁又来安慰她呢?

她就像一个家中的老大,得让下面的兄弟姐妹全都吃饱,可这个家偏偏穷得水尽溜光揭不开锅。她得想办法,没米也得炊。体验过这种煎熬的人,才会了解龙琪的处境。

扈平了解。

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尤其是现在,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的女人。

龙琪这时笑了,苦笑,她一向只被男人敬畏和害怕,怜惜还是第一次。

“谢谢你,不过,真的不习惯。”她说。

“你会的。”扈平深深地看着她,“从现在开始……”

他看着她,眼中全是怜惜,龙琪微微皱了皱眉,她真的很不习惯被一个男人这么看着。扈平看得出她的尴尬,但没有回避,站起来帮她躺好,为她掖好被角。

“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要想,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我……”龙琪想说什么。

扈平止住他她的话头,“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对于我们,也是的。晚上,就是睡觉的时候。闭上眼,什么也别想了……”

这句话龙琪突然松驰下来,她真的累了,很累。她的大脑需要休息,需要充电。

“可是……我睡不着,我总觉得自己在爬台阶,台阶很长,怎么也爬不完,我很累……”

“不,台阶已经爬完了,你看到了吗,你脚下,是一片草地,草地个有椅子,你坐下,休息一下,我在你身边,永远……”

“这个世界,会有永远吗?”

“会的,只要你想,永远就在你身边。”

龙琪笑一笑,渐渐地睡着了。

小方轻轻推开门,龙琪睡了,扈平守在她的床头,握着她的手,两人靠得很近很近。他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他把门阖上。他在门外,在她之外。也许,他一直是在她的心之外。他只是她做事的一个幌子,包括感情。──她找的人是江远哲,她爱的人是扈平。

真的会是这样的吗?

他茫然地转过身,杨小玉正瞪着他。

“怎么不进去?”

“她睡了。”他说,“别打扰她,她累了。”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似乎更累,杨小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然后悄悄推开病房的门──扈平眼中满是深情地凝视着昏昏睡去的龙琪。

这个家伙,口声声说龙琪是龙琪是游自力的心上人,千方百计想要阻挠她和小方在一起,闹了半天,原来是他自己“心怀不轨”。

她耸了耸肩,转念一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人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身后有呼吸声,她回过头,是汪寒洋。

“你也看到了?”她问。“然而,这是爱情的终局吗?”她又问。

汪寒洋没有回答。她回答不上来,有些事,总在瞬息万变,如白云苍狗。人力不能控制。

小方这时走到院中,东边的天空,已现出鱼肚白。天要亮了。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过去了,新的一天终于来了。

这一天,会安然渡过吗?大震过后,必有余震。

夜,9时整,龙琪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不光是个惊喜,更是一个强烈的震撼。这般的新鲜配对引来雷鸣般的掌声,尤其是公司内部的董事们,更是喜出望外──谁说老板遇刺了,这不是好好的吗?简直太好了,她在,集团公司就在,大家的利益就在。于是这帮人竟大声吼起来,将内心的快乐一泻而出,毫无保留。

龙琪听到这热辣辣的欢呼,向台下所有人挥挥手。陆星一直微笑着,站在她身边,这两人的新鲜配对自然也引来雷鸣般的掌声。

主持人递过话筒,请主办这次时装秀的陆局长讲话。陆星清了清嗓子,“今天能请到龙琪龙女士为我们的服装慈善秀走第一场,我感到非常荣幸,所以,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得请龙女士来个开场演讲。”

龙琪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先生们女士们,大家好!”

她没有用官场中的开场白,那缺乏新鲜感,今天大家来这里,主要是凑热闹。

她继续说:“我就说点儿实在的吧,我是商人,讲的是个实用,陆局长今天这个服装秀,是为了我市的教育,大家都知道,教育,乃国家之本,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所以,为了表示支持,我们公司出50万以示支持。”

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慷慨激昂。

掌声响起,陆星则眉笑眼花,只要有龙琪领头,不怕这批企业家不出血。官员们大概也跑不了。

“那,时装秀正式开始,各位嘉宾装扮好了,今晚痛快玩一场!”陆星大声宣布。

音乐声响起,是广东民乐《步步高》。

上官文华今天也客串走一场,以她的职称,显然不够格,但她是替父亲出席的。她穿一袭端庄典雅的现代婚纱,挽着头发有点儿花白的工商局长,局长显然是扮演送女儿上礼堂的慈父。少的秀丽老的沉稳,加上天伦之爱,赢来不少掌声。

工商局长边走边说:“我一直想有个娇柔滴滴的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长大后送她出嫁,可老婆就是生不出来,没办法。所以谢谢小华今天让我圆了这个送女出嫁的梦想。”

上官笑道:“若哪天我出嫁,我一定请伯父做我的证婚人,让您再过一次瘾。”

充满感情的对话,从两人领口上别着的无线话筒传出去,令人倍觉温馨。

再下来的一对是穿着长袍马褂的私营老板和作清朝贵­妇­装扮的卫生局局长。小老板一路小跑屁颠屁颠跟在雄纠纠昂首阔步的女局长身后,边给打扇子边说:“您走好喽,小心着些脚下,咱们这就算认识了,还请您以后务必多关照。”

女局长洋洋自得地打着官腔,“这个嘛,以后看情况而定。”

将关系拉到T型台上,也算是金诚所至,台下笑声此起彼伏。

小老板这时赶快掏出一张名片,“请笑纳、请笑纳。”

女局长接过名片看了看对方,“小伙子长得倒够­精­神。”

“全都是领导栽培,领导栽培。”

“这孩子满嘴胡说,你长得­精­神那可是你爸你妈的功劳,有我什么事了。”

下边爆发出一阵狂笑。

时装秀在热烈的气氛中继续,吴书记出场了,他的小分头给化妆师抿得光不溜丢,穿一领中华民国时代的长衫,戴一付末代皇帝溥仪式的小圆框眼镜,手里拖着一根大红绸子,红绸那端是日报社的女总编,穿红袍着红裙头上蒙红纱盖头,两人都是革命­干­部,这种场合下未免有些拘泥,安安分分走到台中央,吴书记将盖头掀起,突然暴出一句:“我终于迎来了第二春……”

女总编更绝,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同感、同感!”

来宾们哄堂大笑。

杨小玉浓妆重彩地闪亮登场,她头顶凤冠,身穿大红洒金团花的长缕,俨然是雍荣华贵热情浪漫的盛唐明珠杨玉环,紧跟其后的唐玄宗竟是陆星陆薇的父亲陆文辉市长。他是特意来为儿子捧场的。

杨小玉袅袅婷婷,步步生花,她回首挽住黄袍加身的陆市长娇滴滴地,“你答应为我修酒池­肉­林的,还有能招来仙人的鹿台,还有炮硌和虿盆……”

陆文辉给吓了一跳,“什么炮硌虿盆?你到底是谁?”

“臣妾是苏妲己。”

简直是时空错乱,商纣王的妃子进了大唐皇宫。下边笑声响起。──本来也就是大家一起凑个热闹,错就错了,没谁当真。

“那、那、那我的玉环呢?”叶文辉倒认真起来。

“哟,三郎,你真健忘,你的玉环不是让你给逼得在马嵬坡上吊了吗?”

杨小玉媚眼乱飞,嘴里却一点不放松,一语双关,“所以,我就来个鸠占鹊巢,跟你入洞房……顺便告诉你,我可没杨玉环那么好欺负哦!”

这番话亦真真假,让叶文辉颇为尴尬,“可是这个这个,朝代不对呀。”

“您就凑合凑合使吧,现在不流行戏说嘛!”

“那也不能胡说吧。”

杨小玉笑了,“怎么,敢情你是觉得苏妲己不如杨玉环美了?”

“不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是纣王的妃子,我跟纣王好歹也算同行。”

“你算了吧,玉环当日不也是你的儿媳­妇­?你不也一样霸占过来?”

能言善辩的叶市长这下没词了,想了一下,长叹,“唉,红颜祸水。”

──这话说得带出点儿“意思”了。

杨小玉听得心里一动,嘻嘻一笑,“虽说红颜是祸水,可也是皇帝陛下您自招的。您若不下诏,臣妾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敢擅闯内宫禁苑。这就叫: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叶文辉听得一愣,“杨秘书高见!”

杨小玉宛转一笑,“­干­吗叫人家杨秘书?人家是苏妲己。怎么,嫌我比不上你的玉环娘娘?这样吧,我再叫个姐妹来一起陪你如何?”

“叫谁?胡媚喜?还是玉石琵琶?”陆文辉也开起了玩笑。

“不对,减10分。这个人啊,艳名远扬,你一定喜欢。”

“是谁啊,快说啊。”

“是──潘金莲!”

陆市长苦笑,惟有苦笑。

台下的人则笑得前仰后合。

爆笑声直到陆薇与扈平出场才平息下来。陆薇穿淡绿纱裙,头带茉莉花穿成的花环,清新娇美;扈平一身白­色­休闲装,忧郁高贵的气质一如森林王子,以他的款款深情衬她的活泼俏丽,两人宛若童话世界走出的浪漫情侣。

美是有震慑力的,台下一片寂静,扈平微笑,“陆小姐,你应该谢谢我。”

“为什么?”

“我昨天开车撞了你。”

“哦,那倒的确是应该谢谢,很应该喔。”陆薇正话反说。

“可我后来送你上医院呢!”

“那正好扯平。”

“扯不平,你还欠我的。”

“我欠你的?欠你什么?”陆薇诧异。

“欠一份情。”

“什么情?”

“我对你的一见钟情。”

“那叫滥情!”

“我还抱了你一下!”

“这叫非礼!”

那个情义泛滥,这个死不认账。

“真的,我是真心的,我叫扈平。”扈平微笑着加上一句,“我很有钱的。考虑一下。”

“不稀罕。”陆薇眼皮一翻。

“真不稀罕?我可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这种人现在最抢手了,人称钻石王老五。”

“我看你倒像是街边卖狗­肉­的王老六。”陆薇说到这里也笑了。她本就是个快活人,不喜欢绷着,加上有帅哥当众求爱,那也是身为女人的一种面子。

两人一对一答,台下笑成一片。陆星看着台上,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妹妹找小方也许是找错了,现在站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才是跟她最配的。

唉,为什么该来的总是来得这么迟?

龙琪答应陆星走两场,当她出场看到她的搭档居然是小方时,愣了一下,从昨天回来到现在她还没见他,想不到这个众目睽睽的T台上与他狭路相逢,“怎么是你?”

小方也愣了一下,“为什么不能是我?”

本来节目单上排着的是市电视台的新闻主播,不知小方为什么会出场。龙琪想了想,“说好了给我配一个帅哥的呀……”

“这么说来,我不够帅?”小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嗯──”龙琪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方,“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凑合。”

“不会吧,别人都说我帅呆了!”

“是啊,光见发呆不见帅。”

小方笑了,“没法子,帅不帅的你就凑合着用吧。反正现在我跟你已经是木已成舟,走在了通往洞房的小路上。”

“木已成舟?没那么夸张吧。”龙琪笑一笑,“请问──你贵姓啊?”

小方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戴了副阔边的墨镜,头发刷得竖起来,看上去十分有型。他说:“我啊,我是来自4000年以后的银河系警察总部的X战警。代号WWW.CO”

“哦?”龙琪微微一笑,戏谑道:“只听过方队长是神探,没想到还会神吹。”

“我是在吹吗?那这位美丽的女士你又来自何处?”他说着,挽起龙琪的手,走向T台离观众最近处。台下这时响起一阵尖叫与掌声……大款与阿SIR,这组合也够新鲜。

龙琪笑一笑,她穿着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衣服,珠翠满头,红­色­镶金线的长袍外挂满玛瑙翡翠结成的长链,额头上还嵌一硕大的明珠,看样子像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公主王后之类的。

她自己当然也搞不明白是哪个时空的,只好顺口胡说:“我来自6000年前楼兰古国。”

“哦,从6000年前来的?那一定走累了。估计你们到这里得骑马,不像我们有宇宙飞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小方微笑着。

“名字……”说到这个,龙琪沉吟起来,这时说真名未免太缺乏戏剧效果、太对不起今晚这种另类的气氛了。

“得,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小方笑意闪动。

“你知道?”龙琪诧异。

“当然了,你想,你来自6000年前,我来自4000年后,如此一来,你应该叫万岁,对不对?”小方说得慢悠悠地。

龙琪看着他,感觉他的神情与平日很不相同,没有了以前那种面对她时的局促,倒多了几分戏谑。便意味深长地,“既然这位X战警称我为万岁,那你知道‘万岁’是什么意思?”

“知道,是九五之尊嘛,高高在上,我愿意在您的殿下称臣……有首歌叫《等你一万年》,我就是等了你一万年,不迟不早地,在这个时刻,跟你来相遇、相识、相知,然后成亲入洞房……”小方说得柔情万种,还特意把“相知”两个字咬得很重。

龙琪心里一动,意识到了点儿什么,慢慢地说:“我的洞房,可没那么好入。”

“怎么,不会是要三试新郎吧?”小方马上接了一句。

小方话音话音刚落,台下的人就开始鼓噪,“龙老板,试试方队长──”

本来看到刑警大队的大队长情挑女大款,打口哨的、尖叫的、喝彩的就已经闹翻了天,这下更来劲了。

猝不及防之间,局面已经完全被小方控制,气氛也已经被他烧到沸点,龙琪倒有点不自在了,她并不是很习惯跟别人在公开场合开玩笑。可是她又不能在这个时候摆架子,那太没风度了。她看着小方,哼,你还以为你真是X战警?我今天就看看你怎么给我七十二变!

她笑了笑,“好,试就试。”

“那你说吧,怎么试?”小方马上跟进一步。

龙琪微微一笑,“你不是从4000年以后来的吗?那个年代应该是心想事成,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样吧,你只要把我想要的三样东西给我变出来,你的要求我可以考虑。”

“行!不过……航天飞机和军火可不行。”小方规定范围。

“没那么宏观,你变个航空母舰出来我还怕压坏我的酒店呢。我要的东西很简单。”

“真的吗?那我如果真的能变出来,万岁您可得先赐臣下一个香吻!”小方嬉笑道。

龙琪没来得及回答,下面已经像煮沸的油锅,吵吵着:“方队长,没有问题,我们给你做证!你赶快变你的。”

“怎么样,群众的呼声你不能置之不理吧?”小方微笑。

龙琪也笑一笑,哼,别得意,“就给我来个鱼缸,缸里要有水,鱼得是活的……”

这个要求并不算高,对真魔术师来说。但小方他不是魔术师。

想不到小方竟一口答应,“要鱼缸?这太好办了。”

说着,他真的像魔术师一样从口袋中抽出一条花里忽哨的丝巾,装模作样地绕了几下,居然真的忽悠出一个鱼缸,里面的几条鱼儿鲜红,还在游动,水草碧绿,随着水纹轻轻摇摆。

台下的人愣了几秒后,给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想不到方队长还有这一手。

龙琪也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是在不知不觉间掉进了小方的“套”中,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想了想,“再来棵石榴树,树上得有石榴。”

“­干­吗非得要石榴?”小方问得颇有意味。

“石榴好,吉利,多子多孙,你不想跟我入洞房嘛!顺便说一句,树不用太高,盆栽的就成。”龙琪得意起来。小子,你就给我变戏法儿吧你。今天我把你晾成|人­干­儿。

“行,那就石榴,我喜欢。你瞧着──”小方拿丝巾晃了晃,念念有词,然后从自己袖口处慢慢地揪出一棵一尺高低的石榴树来,翠叶红果,鲜灵灵的。小方摘下几颗石榴,扔向观众席,引来阵阵狂呼。

龙琪则怔怔地看着石榴树,指出一个破绽:“盆呢?树上的花盆呢?”

“你只说要树,没说要盆呀!”小方狡辩。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俨然是盏探照灯。显然,他神探的状态开始恢复。

“方队长这是狡辨,哪有盆花儿不带盆的。”

“这只能怪你自己没交待清楚。”

“行,我错了,那我现在就要个花盆儿。”龙琪挑衅似地。

“要盆是吧?”小方将纱巾团成一团,然后一展,手上赫然托着一个袖珍花盆,只酒杯那么大小。

“这么小?”龙琪质疑。

“你规定大小了吗?”小方反问。

还真没有。“那土呢?花盆没土能养活花儿吗?”

“你只说要盆儿,没说要带土的盆儿!”小方笑。

“我现在要!”

“对不起,你的三个要求已经够了。”小方用抓捕人犯时的那种──你被捕了,你可以保持沉默……的──口气说。

龙琪没话说了。台下的人吆喝起来,“龙老板,你就认了吧,快跟方队长入洞房吧!”

“对,群众的呼声是对的,入洞房吧,这么多人作证,你不会不认账吧?”小方的口气是冰冷的,眼神如刀锋,尖利而森寒。

龙琪感觉到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很聪明,他迟早会想通一切,只是没料到他的脑袋竟然转得这么快。接下来,她要考虑的是──他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吗?虽然大局已定,但树敌太多,于己不利。对方怎么说也是个警察。带枪的。

她向他伸出手,“既然输了,我认账。”

小方凝视着她,按住领口的无线话筒不让话传出去,然后轻轻地、几乎耳语般,“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想过吗?跟我。”

龙琪听着这话,渐渐地垂下手。──对方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今天上午跟陆薇结婚了吗?那么,他就是成心的了?成心让我当众难堪?他知道了我在“骗”他,于是有意当众报复?龙琪在一瞬间转了上百个念头。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也是不合适的。她退了一步,转身向后台走去。小方看着她的背影,突然笑了,高声喊道:“喂,别耍赖皮!”他追上去,拉起她的手,“你逃不掉了!”

龙琪见他靠近,手像游鱼一样灵活地滑开,小方手一探,食指与中指鱼鹰一样死死地挟住她的手腕,低低地说:“想躲?我说过,你今天逃不掉了。”

“你想怎么样?”

“你说呢?”

两人用目光对峙着。

观众席上则笑闹成一片。都觉得陆局长太天才了,居然排练出这么­精­彩的“节目”。不光剧情好,角­色­选得更好。尤其是龙琪,她一向在人们的印象中像冰山一样。冷而高。没想到今天客串6000年前的楼兰公主居然也活­色­生香。

“喂,要你的香吻呀,人家龙老板可是答应了的,方队长,你可不要临时下软蛋,亲呀。”有人激将。都是一群惟恐天下不乱的人。

小方伸手把龙琪揽在怀里,慢慢贴近她……

T型台的另一侧,陆薇一直在看着小方和龙琪一对一答轻言巧笑,亦庄亦谐亦嗔亦喜,十分契合。他,是那么地神采飞扬,轻松而快乐。这是跟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汪寒洋这时远远地看着她,慢慢走过去。

“陆小姐──”

陆薇看着这位汪秘书,刚一来,哥哥陆星已经给她介绍过了。“什么事?”

“其实……”汪寒洋习惯把话说一半,然后留下让人充分遐想的空间。

“说下去,我这个人比较笨。”陆薇感觉到对方似有话要说。

汪寒洋笑一笑,“其实,有些该知道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有些该明白的道理,你也全明白,我实在已经没话可说了。”

这话实在是耐人寻味,陆薇想起早上哥哥与自己的一席谈,及上午与上官文华的一番“对决”,不由难过。

“你们为什么一个个的都在帮‘她’?” ──她,自然是指龙琪。为什么?难道我就一无是处?我在追求我喜欢的,有错吗?陆薇有点不服气。

汪寒洋摇头,“你错了,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帮你。”

陆薇冷笑,“你们真的是在帮我吗?”

“难道不是吗?”汪寒洋口气很温和。

“我看不出来。”

“对,那是因为,你──被一叶障目,而看不到森林。”话很有意味,耐琢磨。

陆薇看着对方,再看着抱着龙琪的小方,那两人快要吻到一块了……

杨小玉在台的那一侧,她已经看出小方来头不善,局面也越来越难控制,如果小方这一吻下去,不光龙琪,她们公司的脸都丢大了。让人当众揩油,以后会成为人们的笑柄。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小方今天明摆着是吃错了药了。情急之下,她端起台前的一盆九月菊向台上扔去。

这时,龙琪正在左右为难,如果他真的吻下来,我怎么办?她一双大眼骨碌碌地乱转,绕是这么个聪明练达之人,斯时斯刻也技穷了。──打,自然是打不得,她欠他的;哄,肯定也哄不得,他估计已经不再信她了。至于翻脸,那就更失身份了,不光面子丢光,还要在众人面前落下个开不起玩笑的小气鬼之名。总之这次是豆腐掉在灰堆上,吹不得,拍不得。

骑虎难下之际,只听“当”一声,一盆花落在小方脚下,这倒让龙琪想起一句现成的话,她微微一笑,“喂,X战警,你是不是欠揍呀。”

小方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说的?”

“有些小孩子皮痒痒,所以千方百计地想惹恼大人,你也是。”说话间,龙琪轻轻地推开小方。

“我是欠揍,是想让你打。打是亲,骂是爱嘛。”

“那好,有道是当面教子,背后教夫。那你是打算让我现在当着众人的面打你,还是回家咱们自己过招呢?”龙琪微微一笑。

这一句话将小方逼得十分尴尬,只好说,“那咱们回家说吧。”

哄笑声中,两人走下台。

陆薇看着嬉笑怒骂的那俩,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这时,龙琪正准备进更衣室,两人在过道擦肩而过。

“你好──”就在将要错过的时候,陆薇对龙琪说。

龙琪停住脚步,她想不到这个姑娘居然会主动跟她招呼。而且说的第一句话让她惊讶。

“你看上去比那天晚上还漂亮。”

她竟然提起了──那晚。

“对不起。”龙琪看着对方。

对不起什么呢?

陆薇笑一笑,“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

“我不介意的。”龙琪说。

“不介意什么呢?”陆薇敏感地问。──不介意她跟她丈夫在一起?还是不介意她跟小方结婚?

“噢,没什么。顺口说的。”龙琪平淡地。

“你跟晓飞就是因为‘这件事’认识的吧?”陆薇终于绕到主题上。──“这件事”,自然是指文室的“意外”死亡。

“晓飞?晓飞是谁?”龙琪问得耐人寻味。

“晓飞就是他啊,他的全名叫方晓飞。你会不知道吗?”陆薇倒有些奇怪了。

“我当然知道!”龙琪傲慢地,她怎么会不知道小方叫方晓飞。

陆薇盯着龙琪,“你太骄傲了,真的,第一次见你,你就给我这种感觉。”

“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女人太骄傲,会失去很多。”

“是吗?”

“是的。因为有些东西,是需要你放下骄傲去争取的。”

“那你争取了吗?”龙琪问得很尖锐。

陆薇叹了口气,这个问题让她有点难堪,但她还是照实回答了,“我争取了。”

“那你得到了吗?”语气仍然很尖锐。

“我……当然得到了。”

龙琪这时笑了,“陆小姐,有一种得到,永远不能叫做‘得到’。比如Сhā在瓶中的花、关在笼中的鸟儿。前者已经失去生命力,后者则没有了自由。”

陆薇被对方的话给刺中了,脸­色­一下子很白,她稳了稳心神,轻轻地说:“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晓飞他,他很喜欢你。”

龙琪闻言,猛地抬起头盯着说话者──他喜欢我?他喜欢我要你来告诉我?那你呢?这简直就是在嘲笑。加上方晓飞刚才在台上的“表现”,让她一向高高在上的尊严受到挑战。

陆薇有点受不了她的目光,转过身望着台上,继续说,“他真的很喜欢你,我们在一起7年,从来都没见像你们在台上那样轻松快乐,其实我们……”

龙琪这时已经抽身走开了。

她走了,杨小玉闪出来,表情十分刻薄,“陆小姐,认识我吗?”

陆薇看着突然出现的杨小玉和已经远去的龙琪的背影,下意识地说道:“我哥给我们介绍过的。你是杨秘书吧?”

“看来你记­性­挺好。”

“还可以。”陆薇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杨小玉却笑了,“我问你个脑筋急转弯好不好?”没等对方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如果你有一只下金蛋的母­鸡­你会怎么样?”

陆薇想了想,“当然是好好养了。”

“不!”杨小玉大声说,“你也应该狠狠抽自己两个嘴巴,然后告诉自己,别作梦了,你的美梦早该醒了。”

原本不是个笑话吗?­干­吗说得这么刻薄?陆薇瞪着杨小玉,对方看她的眼神竟如寇仇,她恨她。为什么?是不是因为龙琪恨她,她们本是情敌,而龙琪不方便表达的情绪,全由杨小玉代劳了。

原来连恨也可以代劳。

陆薇明白了,“谢谢提醒,我的梦已经醒了。”

说完这句,她快速地向前走,泪涌成海。

“杨小姐,你太过分了吧,这么欺负人家。”汪寒洋看陆薇走远,站在杨小玉身边。

“我过分吗?”

汪寒洋叹了口气,“她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

“你了解她?”杨小玉问。

“你说人跟人怎么才算了解呢?”汪寒洋反问。

杨小玉答不上来,只好耍赖,“你为什么帮她?”

“我在帮一个弱者。”

“她是弱者?”杨小玉笑了。──你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不过,”她说,“让这个陆大小姐结她的婚好了,扈平也不差哦。”

“你觉得扈平和老板有可能吗?”汪寒洋目光闪动。

“你觉得没可能?”

汪寒洋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在自然界,白云绕着青山转,流水绕着青山转,但……”

杨小玉闻言盯着说话者,马上就领会到对方的话意:白云绕着青山转,流水绕着青山转,但青山是不会绕着青山转的。扈平和龙琪就如两座山,注定了要双峰并峙,不可两相依偎。

道理是对了,但……“人不是山!”她强调。

“人的确不是山,但人类有种境界叫:法天法地法自然。”

“那走着瞧喽!”

这场爱情终局,总会掀开底牌的。

方晓飞一进更衣室,迎面撞见扈平。他换了套白­色­的西服。柔和的灯光下,俊美而冷漠的脸很是动人。

“等我?”方晓飞一看他那架式,就知道对方是有所目的的。

扈平点头。

“有事?”

扈平点头。

方晓飞等着,结果对方一直一言不发。

“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

扈平笑了笑,慢慢地说,“方队长,你火气太大了。”

“什么意思?”这一个问。

扈平笑了笑,笑得有点伤感,沉吟片刻后突然说:“你比我幸运。”

这话太莫名其妙了,方晓飞心里一动。扈平转过身,对面墙上,贴着一张林青霞的画像,很美,很冷。眉目之间,倒有点像龙琪。

──昨晚,不,应该是今天早上,龙琪突然从梦中坐起来,怔怔地看着前方,前方是门,门上挂着一副熊宝宝的壁挂,笑眯眯地,憨态可掬。

“你怎么啦?”扈平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坐到天亮。

“天亮了?”她喃喃地问。

“是的,天亮了。”扈平轻轻地说。声音很柔和。外面,霞光万道。很辉煌,但,今天注定是个­阴­天。──农谚:早霞不出门。

龙琪把视线转向扈平,“我还活着。”

扈平觉得有点好笑,这就是女强人,女强人有时也是这副样子。

“你当然活着,看看你的影子,没事了啊,都过去了,你该不是做什么梦了吧?”

“我有点渴。”龙琪怔怔地说。

扈平给她倒了杯水,“想吃点什么?你得补充一点营养。”

龙琪摇了摇头,“一会儿再说,让我想想。”

扈平看着她静如秋水的脸­色­,知道她在动脑筋。于是一言不发地等着。

“你现在去找一下小方。”龙琪说。

“什么?”这回轮到扈平发愣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方他现在很危险。就像乔烟眉把危险传给我一样,我也把危险传给了他……”龙琪说。

扈平听着,心渐渐地沉下去,沉到冰冷的秋水中……她思索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她梦中梦到的,肯定也是小方。原来在她心里,方晓飞很重要,非常重要。

扈平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自认识她以来,他就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是你朋友的心上人,你不可以动心。可是,有种东西是挡不住的。该来的时候,它照样来了。他控制不住。

“你不用为他担心了,他是警察。”

龙琪摇头,“警服是用布料做的,不是铁打的。”

她的神情是是焦虑的,是那种感同身受的焦虑,连傻瓜也能读懂其中的含义。

扈平叹了口气,有件事,他不想承认都不行了,“你喜欢他?”

“是的。”龙琪并不讳言。

“那你……仅就这件事而言,并没有骗他。是吗?”

“我从来不拿感情当筹码。虽然在生意场上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做过。”龙琪淡淡地说。

她倒是很坦白,只是太坦白了,坦白得让人绝望,扈平想。“可他要结婚了。”他强调。

“这完全是两码事。”

“其实我……”

“不要说,不要说出来。”龙琪看着扈平。

“为什么?”扈平很不平,自己难道连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龙琪则说:“人,固然不可以说假话,但真话也不必全说出来。”

──真话是伤人的。虽然真善美是备受推崇的,但“真”的,不一定是让人舒服和快乐的。有时,更是痛苦与残酷的。

到了这个份儿上,扈平的绝望开始一点点地蔓延开来。──我没有机会了,真的一点都没有了。

龙琪她就是这种女人,她虽然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但也不会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不苟且,不凑合。他喜欢这种女人,可这种女人却不喜欢他。

为什么呢?他不甘心。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比方晓飞差在哪里。也许只是因为,方晓飞比他早一天认识龙琪?

──“如果你在他之前认识我呢?”他忍不住想问。但没有问。他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龙琪回答一定是:“感情不是选择,是认定。”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龙琪之前,他女朋友无数,其中也不乏­精­华。但没有谁能让他停住脚步,那就是因为──感情不是选择,而是认定。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认定

想通这一点,他笑了,“你知道我想跟你说什么吗?我想说的是,我一直想移民伊斯兰国家,因为听说那儿的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

气氛一下子因这句话变得轻松了,龙琪也笑了,“算了吧你,娶四个?你倒问问自己舍得花钱养吗?就你那小气劲儿的!自己吃还嫌肚子大呢。”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那边的风俗跟咱们南方的一样,都是女人­干­活,男人在家待着。我想你要愿意,我让你做老大,让她们那三个养活咱们两个。”

龙琪微笑,“这个创意不错,说得我都有点蠢蠢欲动了。”

“那就是说,你答应嫁给我了?”扈平换了一种问话的方式,他是想知道龙琪对男人的要求。

龙琪摇头,“我的意思是说,我跟你的理想一样,我也想娶四个丈夫,你愿意的话,倒不妨做我的四分之一……你长得还是不错的。秀­色­可餐!”

这句话,让扈平感悟到了龙琪对感情及对男人的取舍准则。他也彻底明白了,他跟龙琪这辈子注定只能做朋友。他们是两座山。

“­干­吗不选择作个小女人?很省事的。”他轻轻地说。

“小女人?”龙琪笑了,慢慢地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谓小女人,恐怕就是小人加女子吧!倒是省事,但不省心啊……”

是啊,作宠物,不必为生计担忧,可是得为失宠担心。

扈平也笑了,他面前这个女人,是绝对不会作小女人的,她不会受控于人,也绝不受宠于人。她已经习惯施舍和给予。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所以,有这样一个朋友,要好过有这样一个老婆。

想通这点后,他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找小方,告诉他你要他注意安全。”他又俯下身,凝视着她,“我会为你做一件事。”

“你别做傻事!”龙琪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扈平伤感而坚定地。

“那好,如果你真的想为我做一件事,就在这边多待两个月,替我看一下场子。”

扈平吃了一惊,“你呢?你要去哪儿?”

“我想出去转转,我觉得自己很累。想休息。”

“真的是为了这个?”扈平盯着龙琪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什么也瞒不了你。好吧,告诉你,现在只有我离开了,小方才能安全。”

扈平明白了,龙琪一走,方晓飞再跟陆薇一结婚,应该就没什么隐患了。而两个月后,江远哲那边应该有所作为了。──她总是想着她的那个方晓飞。

就算她想着,他也未必会领情吧?扈平刚才看到方晓飞在台上“咄咄逼人”。

“你还有事吗?没有我走了,我今晚负责这里的安全。”方晓飞看到扈平半天不说话。

“好吧。对了,你未婚妻很漂亮。”扈平说。

“别人都这么说。”

“我想请她吃宵夜。”

“这是你跟她的事。”

“你不介意?”

“她是成年人了。”

扈平沉默一会儿,“你是不是恨她?”显然,这个“她”已经换了概念。

方晓飞说:“不。”

“如果她骗了你呢?”

“作案要问动机。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方晓飞说完就走了,扈平愣愣地站着,就在龙琪跟他说了心底的感觉以后,他还是抱着一点点希望的,他希望方晓飞跟龙琪反目,不肯原谅她,两人彻底闹翻,永成陌路。这样,自己或许还有一些希望。──当然,这应该属于卑鄙的小人行径,但感情不就是自私的吗?可是,现在方晓飞的态度告诉他,他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方晓飞毕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虽然他年轻他急躁,但他的见识与众不同,否则,龙琪决不会看上他。

扈平叹了口气,跟着出来,迎面遇上了陆薇。

今天的来宾个个身价不菲,按职业和级别分别准备了20个更衣室。龙琪在6号更衣室。汪寒洋也在。

她一板一眼地给老板汇报:“龙律师打过电话来,说海里什么也捞到。他已经雇了人继续打捞。葬礼定在后天。龙伯上午还打来一个电话,问你什么能回家一趟,他想问问龙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小乔的家人我们要不要通知,怎么通知?我们……”

我们得给人家一个交待,交待一下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龙琪叹了口气,她得给任何人一个交待,可是没人给她交待。

“知道了。”她说。

“还有……”这时响起敲门声。汪寒洋过去拉开门,“方队长──”她把来者让进来,自己出去把门关好。

龙琪听到这一声,浑身一震,但没有回头。方晓飞走到她身后,在镜子中,两人对视着。

……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问:“你身上还疼吗?”

她摇头,“不要紧了。”

“对不起,我昨晚没去看你……”

方晓飞撒谎了,他去了,只是看到她在扈平的注视下睡着了。那一刻,他的大脑是完全空白的,什么感觉也没有。直到现在,那种麻木还存留着。然而就在刚才,扈平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你比我幸运!

他凭什么比他幸运?因为有钱还是因为帅?这两样他都比不上扈平。

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心里只有他──方晓飞!

扈平就算跟她零距离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人与人的距离,是以心的远近来计算的,而不是身体的远近计算。

有这个难道还不够吗?

就算她骗了我又如何?我愿意。哪怕她把我骗着卖了,我愿意为她点钞票,并心甘情愿拿出自己的最后一分钱。我就愿意让她这样骗我一辈子。何况,她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她不骗我骗谁呢?这至少说明她没把我当外人。

“对不起,我……”她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世上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只要你真的喜欢对方。他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他原谅我了,他想通了,他并没有斤斤计较,我也并没有看错他。她想。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他的手抖了一下,心跳直接传了过来。

──我很幸福!在这一刻。

──我也是。

她转过身看着他,他也低头看着她,距离是那么近,彼此的呼吸、心跳、温度,都真实而亲切……

“你渴吗?”她突然说。

方晓飞苦笑,她总是能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想起说这种话。他摇了摇头。

“我渴了。”

他倒了杯水给她。

“太烫了。”

他只好又兑了点凉白开。

“太冷了。”她尝了一口放下。

他又把杯中的水倒出一点,加了点热水,怕不合适,自己先尝了尝。

她还不喝,“你喝过了,我不要。”

方晓飞笑了,“龙老板,你到底想喝什么?”

“我想喝琼浆玉液,你不是会变戏法吗?给我变一个来。”

方晓飞明白了,她是在为他台上的“放肆”而不满。“奇怪了,你刚才在台上为什么不要琼浆玉液?”

“我怕你会变出一瓶胶水来逼着我喝下去。”

方晓飞笑了,拉过椅子坐在她身边,“我有那么坏嘛,我只是变了一点小魔术,以前上警校时我是班长,元旦开联欢会,大家都让我出节目,我就跟人学了点儿这个。”

“学得不错,我都没看出你把东西藏哪儿,能不能告诉我?”龙琪很好奇。

“这可不能跟你说,这是我的秘密。说不定有一天不做警察了,我还靠它糊口呢。”

“不说拉倒,谁稀罕!”龙琪哼一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喂,那是我喝过的。”方晓飞开玩笑。

“是吗?我忘了。”龙琪做恶心状。

方晓飞微笑,第一次见她时,她冷冰冰的、高不可攀,现在,她变了很多,变得亲切、柔和,而且还有点甜蜜。他也是,他以前属于枯燥的沙漠风光,现在则像亚热带气候,温和湿润。说进来真的很奇怪,他跟龙琪在一起,总是有很多话,就像现在这样,轻松随意地聊天。而且是不管说什么,都很开心。跟陆薇却不行。

记得在10天前,他曾问杨小玉,龙琪跟文室的夫妻感情好吗?杨小玉这样回答:他们俩就像一对君子。

君子之交淡如水。

而相爱的人不应该是水,应该是酒、是蜜、是醋、是盐、是生姜、是辣椒、是黄连、是十三香……总之是各种各样的滋味。

爱情,其实就是让人知味的。

知道生活的各种味道──酸甜苦辣咸麻涩……

它让你乐在其中,也苦在其中。

龙琪看他半天不说话,问,“喂,你刚才在台上,脸­色­很难看。怎么啦?是不是那会儿很生气?”

方晓飞沉默片刻,“是的,我很生气,我不生气你骗我那个,我是生气你骗我这个。”

“哪个?”

方晓飞看着龙琪,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

她明白他的心思,“这个……我没骗你。”

“那我为什么还要生气呢?我理解你。有时为了破案,我也是不择手段。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也当着家。这无米之炊,你算是做得最好的了。我又怎么会怪你,又怎么会给你釜底抽薪?”

龙琪听得心里很舒服,“那你为什么在台上给我难堪?你知不知道台下有多少人看着?你知道我什么身份吗?”

一听对方提到她的身份,方晓飞就有点压抑感,哼一声道:“好了吧,你还说我。是你先给我开了一家大染坊,我刚才只给了你点颜­色­……”

龙琪忍不住笑了,这家伙也记仇,“你不是也想开一家染坊吧?”

“哪里,我顶多是挂在你龙老板的名下开家分店。”

龙琪笑一笑,看她脸­色­苍白,方晓飞又问,“你身上真的还疼吗?”

“你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

“我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我感觉很后怕,我真的想不出,如果昨晚你回不来,我会怎么样。尤其是在等你回来的那段时间,我的脑袋都是木的。”方晓飞轻轻地说。

“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那你呢?那会儿你在想什么?”

“我?”龙琪想一想,“我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子弹就打过来了……看到那猩红的血浆,我真的以为自己完了。”

“我不会让你完的。”方晓飞握紧对方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在那一刹那,有没有……想我?”

“想你?”龙琪笑了,“那一刻,我连自己都想不起是谁了。”

这倒是句实话。唉,她有时就是这么“实在”,实在的让人沮丧。方晓飞哀叹。

“对了,”龙琪抽回手,“昨晚在醉魂崖上跟周烨在一起的那个戴黄蝴蝶面具的人,很像陆星。”

“不是像,他就是。”说到这个,方晓飞神­色­一变。老鹰一般。他以后,再也不会迷迷糊糊了。为了爱更不能。

扈平截住向前走的陆薇,“陆小姐──”

“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我们花房里从马来西亚新进了一批蝴蝶兰……”

真的吗?陆薇人虽活泼,却喜欢恬静的兰花,尤其是蝴蝶兰。她是水瓶座,蝴蝶兰是水瓶座的守护花神。

“怎么样,有兴趣吗?月下观花,那可是人生一大快事。”扈平微微一笑,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不经意地向对方弥漫。这种杀伤力,很少有女人能抵挡得住。

陆薇默默地看着对方,点点头。她对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并无恶感。

“请──”扈平微笑。

花房里,一重一重的的花架上,上千盆的兰花,按春兰、惠兰、建兰、墨兰、寒兰等五品分开,气、­色­、神、韵四相俱备,翠叶修条,秀骨冷盈,花朵幽然,淡染清华。陆薇也见过不少世面,但还是被这里给感染了。

“天哪……”她感叹。

扈平笑一笑,“你喜欢的蝴蝶兰在这边。”

他带陆薇穿过花径,进了一个玻璃花房,里面假山俨俨,流水潺潺,还有一根根高低不一的仿真原木,而那柔美的蝴蝶兰,就顺着山势和原木蔓延下来,浓如绿云,那粉的、红的、黄的花儿如灵蝶,翩翩飞舞……

月光如银,漫如薄雾,仙境一般。

这回,陆薇连“天”也不喊了,美是令人窒息的。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在人间吗?”

扈平看着她,她真的很美,衬着满室的幽兰,更显出她的丰盈富丽。

“怎么样,喜欢吗?”

“谢谢你。”陆薇嫣然一笑,丽­色­袭人。

“千万别这么说,更别在说这话时看着我,我会中电的。”扈平微笑着说。

“扈先生说笑了。”听到对方用这种方式夸自己,陆薇觉得很新鲜。从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是些正襟危坐的党的机关­干­部。

“哦,小心。”扈平扶着美女走过一个几根木条搭的小桥,“知道蝴蝶兰的花语吗?”

陆薇摇头,“你告诉我。”

“蝴蝶兰的花语是──幸福渐渐到来。现在国外的很多新娘结婚时都用蝴蝶兰做捧花,这象征幸福会翩翩飞到你面前。听说陆小姐要结婚是吗?”

提到这个,陆薇的神­色­有点黯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唉,算了。”

“怎么?不开心?”扈平观察着她。

“不是啊,我只是纳闷,扈先生你不像个喜欢侍弄花草的人。听说你是生意人,平常应该很忙,怎么会懂这么多?”陆薇岔开话题。

“的确,我不是很喜欢侍弄花草,我之所以买这些蝴蝶兰过来,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扈平说着,用他独有的星波一样迷人的眼神对着陆薇,“那个女孩子,我很心仪,第一次见,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听话者的脸有点红了,窘迫地躲开对方逼人的视线。

然而,扈平接下来说:“可惜,那个女孩子再也看不到我为她买的这些花了。其实,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蝴蝶兰,我只是觉得,她像蝴蝶兰,圣洁、雅致……”

听到这里,陆薇才明白──他说的那个“女孩子”并不是她。心里竟隐隐有些失落。

“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吗?”她问。

扈平叹了口气,轻轻地,“她死了。”

他站在一簇花旁,兰花禀王者之香,一枝在室,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何况如今满室是花,更是芬芳馥郁,月光照进来,溶溶漾漾,淡淡地洒在他脸上,加上他那份伤感,俊美而高贵,正像古人说的──芝兰玉树。

陆薇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在一瞬间大了好多。而汪寒洋那句话也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你,被一叶障目,而看不到森林。”

真的,这以前,她眼里只有方晓飞一个。别的男人,都是空气。透明的。

“这些花儿,是你买来的?”她问。

“对,直接从马来西亚空运过来的。”

“花了不少钱吧?”陆薇知道,一株名贵的蝴蝶兰,市价是人民币1000元到2000元。这么一花房的蝴蝶兰,那得多少钱?可见那个女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你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吧?”她再一次问扈平这个问题。

扈平摇了摇头,“我对她,不是喜欢,是欣赏。那个女孩子,是我的朋友。很要好的朋友。应该说,是那种能两肋Сhā刀的朋友。”他说的是乔烟眉。

是这样!陆薇不知为什么,心里悄悄地一宽。

扈平注意着对方的神情变化,微微一笑,“很多女孩子都喜欢蝴蝶兰,其实蝴蝶兰很不好养,它原产于东南亚的森林中,对温度、湿度、光线的要求特别严……”

陆薇听着惊叹,“你知道的真多!”

她原来只知道他是个从海外回来的富商,以为他肯定一身的铜臭味,没想到竟然这样有情趣、有品位。

“没什么,这都是为了哄女孩子上手才学的。”扈平笑一笑,轻描淡写地说。

这让陆薇有此吃惊,有些男人花心,却不说出来,他倒好,一点也不隐瞒。这让她不习惯,除了不习惯,还有一点……酸酸的。

“你总是这么实话实说?”她问。

“有什么不对吗?我虽然不是君子,可也不是伪君子。”扈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让他看上去更有种别样的味道。邪邪的,坏坏的,却邪得有神韵,坏得有格调。

“那,你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吧?”陆薇试探着问。

“当然了,你说像我这样的条件,就算我不找女人,女人也会找我。而我呢,一向是来者不拒。哦,我是说对那种标准美女。”

“哦?”陆薇看着他,暗暗琢磨起来──他对我有意思吗?刚才在走秀的T型台上,他分明表达了这一点。可他若真对我有意思,他应该掩饰自己的花心才对。

因为琢磨不透,所以才更想探个究竟。人,往往就是这样被“诱惑”的。

“可是……你交那么多女朋友,就不怕她们之中有人要你负责?”陆薇问得别有深意。她其实是想知道──如果他也有一个像她这样谈了7年或8年的女朋友的话,他会怎么办?除过方晓飞,她很想知道不同的男人面对同一件事时的做法。

扈平笑了,“负什么责?都是成年人了,爱是她要爱,给是她要给,动心是她要动心,我又没逼她。她当时难道不快乐?她快乐完了,还要我负责,什么天理!”

他背着手,笑容不羁而潇洒。

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三不”型的坏男人吧?这种男人事业有成,家底丰厚,对女人一向是奉行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政策。陆薇想。

“可是,人家会为你伤心的。”

扈平耸一耸肩,“伤心?依我说,你们女人就这点没出息──爱了,给了,男人不要,你们不开心;给了,男人要了,你们又不甘心。总之是不论如何,你们都有做怨­妇­的借口。”

这话听起来真刺激。陆薇默默地想。想到她和方晓飞。她一直在“给”,他不要,她硬给……对了,一直都是她在硬给强塞。填鸭一般。

可是,多情总不是错!

扈平微笑,意味深长地:“有道是:自古多情空余恨,可谁要你多情?谁求你多情了?”

是啊,谁求你多情了?心是你的,动不动全由你。你可以不动,就算一不小心动了,你也可以藏起来谁也不给。既然给了,就不要怨。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更不是白痴。就算对方骗你,谁要你意志不坚定要上当来着?

唉,看来一个花心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群喜欢犯贱的女人。

陆薇琢磨着扈平这番话,想着方晓飞,那是个纯净的男人,他的生活中绝不会有一堆女朋友,更不会有诸多讨女人欢心的小伎俩,跟他在一起,很安全,可是……有点乏味。不知不觉间,她开始看到方晓飞的不足。──疏远一个人,就是从最小的缺点开始的。

陆薇看着扈平,不由叹了口气。

“好好的­干­吗叹气?”

听扈平这么问,陆薇不知为什么,竟生凭空出一些抵触情绪──这人虽好,可有一堆数不清的女朋友。不由高声道:“我想要是世上全是你这种男人,女人都得撞墙。”

“不,恰恰相反,要世上全是我这种男人,女人马上就能学会自尊自爱自强自立。”扈平傲然地说。

陆薇怔了一下,这个道理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摇头,“我不明白。”

“吃一亏长一智。我可以教会女人别相信男人,别轻易给。其实男人有时不喜欢给得太多的女人,那是一种负担。营养过剩,脸上会长痘痘。”

陆薇听得暗暗心惊,对方的话真是直指人心。

她摇了摇头,“你不懂得女人,也太无情。”

“不是,是你们自己不懂自己。”扈平说。

“我不明白。”

“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小女人?”扈平笑一笑,“因为要的时候好骗,烦的时候好甩。”

陆薇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话太刻薄也恶毒了。她吸收消化了半天,才慢慢地说:“你这种人心里,还有真情吗?”

扈平笑了,意味深长地,“我是农民,太风花雪月的我也不感兴趣,我们有一首民歌这样唱──碗瓜瓜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如果这世上还有爱情的话,这才是。”

陆薇是个有天分的人,她被这两句歌词打动了,也突然间明白了──爱情不是添加,也不是索求。爱情就像这花香,像这月光,自然的、平静的……不需要太多。

她看着扈平,这个男人不是不专情,只是他的感情,就像宝藏,藏得很深,他不会轻易爱,也不会轻易给。

那,他会把他的感情给谁呢?

当然,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那种好男人,他很花心,很风流,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掩饰这一点。让人觉得坏坏的。可是,他突然之间又会很专一。充满矛盾,所以又充满魅力。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扈平看了看表。

他们相跟着出来,林荫道上,陆薇说,“今晚我很快乐。谢谢你!”

扈平笑了笑,一路无话,陆薇略有遗憾,眼看快到走秀的大厅了,她希望有什么意外发生。正想着,扈平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串蝴蝶兰,“送给你。”

这一瞬间,她有那么一点点的……激动,“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

“因为今天是你生日啊!”

“我是水瓶座的,生日不在这个月。”

“我说的不是这个生日。”扈平的微笑在月光下格外迷人,他柔声道,“我们除了常规的生日外,还应该有另外一个生日,因为在那一天,我们彼此的世界都改变了……”

他说着把花别在陆薇的裙裾上。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长裙,月光下亭亭玉立,那串粉红的花束,宛若点睛之笔,令她顿时活­色­生香起来。扈平看了看她,想,如果你不得不娶一个女人为妻的话,她最好漂亮一点。这样至少眼睛会舒服;最好呢,还要有钱一点,免得你养她,而且养得不情不愿。

“喂,你在想什么?”陆薇被他看得有点害羞。

扈平贴近她耳边轻轻地说:“蝴蝶兰的英文名叫‘像蛾一样’,意思是只有毒蛾才能有拥有如此美丽的翅膀与­色­彩,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么一个奇怪名字吗?”

陆薇摇头,“那是因为很多男人都愿意被美人所螯。像你这样的美人。”

扈平说完这句,就走了,陆薇看着他的背影,思绪如潮。

汪寒洋在大厅内转了半天,觉得吵得难受,出来透透气。

陆星拿着一罐饮料走到她身后。“累了吧,给,加点维生素。”

汪寒洋接过来,竟然是自己一直喜欢的橙汁,心里微微一动,她看着对方,他今天推了个板寸,以前,他一直留着比较长一点的发型,这让他看上去很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的脸­色­吧,他的脸­色­很苍白,略带倦容。其实除了疲惫,还有一种隐隐的焦虑。

“你为什么非要在今天开这个时装秀?”

陆星笑一笑,笑容有些凄冷,“跟你们订的就是今天,违约要付罚金的。我又不是大款。再说,嘉宾都请好了,改日子太麻烦。大家都是忙人,请一次不容易。”

“你受伤了?”汪寒洋用目光扫着他的胸口,轻轻地问。

是的,他受伤了,昨天在醉昏崖,被乔烟眉的车擦了一下,胸部挂了个口子,还烧伤了手腕。尽管这样,他今天也必须开这场时装秀。因为,人有时是身不由己的。

“不要紧。”陆星说。

“对不起。”汪寒洋突然说。

“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如果说,也应该由我来说。”

汪寒洋叹了口气,神情落寞。

“不要叹气,不管遇上什么,都要坚强而快乐地活下去。这是我最想看到的。”陆星温存地说。

“可你却让我看到了我最不想看的。”汪寒洋说。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所以,倒是我应该对你说,对不起。”

汪寒洋闻言,把脸别到一边,眼泪淌下来,“你要我怎么还给你?”

“我从来没打算让你还我什么,你只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就高兴了。”

“可……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愿意。”

汪寒洋叹了口气,把手中的饮料还给陆星,抽身走了。陆星看着隐在花木中的她,笑了,苦笑,他也正要走,见扈平和妹妹陆薇从那边过来。他隐在树­阴­下,等扈平走开,他出去拍了拍妹妹的肩。

“你吓我一跳。”陆薇嗔怨。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陆星问。

“没什么。”

“真没什么?”陆星看着陆薇裙裾上的蝴蝶兰。

陆薇有些脸红,“真没什么。”

“那好,不过我得提醒你,那个扈平,可是龙琪的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

陆薇心一沉,怎么又是龙琪?

龙琪问:“你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陆星?”

“对,就是他,没错。”

“那你们,会不会有所行动?”龙琪问得耐人寻味。

“哪有这么简单。”方晓飞摇头,“昨天我不让江远哲开枪,对方却先开了枪。半个小时后,附近派出所的人就去了醉昏崖现场……”

“怎么样?”

“陆星和一帮朋友正在草地上燃着篝火烤羊腿,还搭了两个在野外郊游的帐篷,说是他们刚从山上打猎下来,晚上不回城了,体验一下露营的生活。还给了那个派出所所长两只野兔三只野­鸡­,让转交欧阳局长尝鲜。”

好狡猾,这一来,枪声就可以解释成是打猎物时开的枪。

“算了,我也没想到要一夜成名。”龙琪笑一笑,安慰对方。

方晓飞这时叹了口气,“其实……要说对不起,那应该由我来说,我不知道小乔那个时候会回来,她……”

龙琪看着他,沉默片刻,“你为什么老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小乔的事,根本不怪你,说得明白些,是她太忠厚了些。老为别人想。”

方晓飞闻言,探询地望着龙琪。

龙琪说:“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你让我带着上官,不光是为了遏制欧阳明,而是准备在江远哲控制不住局面时,逼欧阳明出手。作为局长,两帮火拼,他知情不管,这说不过去;作为父亲,女儿生死一线,他更不会坐视不理。于公于私,他非出手不可。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方晓飞不语,说破这一点,就会显得乔烟眉的牺牲没有了意义。不过事实上,这个姑娘的突然现身,打破了他的计划。他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检测一下他的欧阳局长,看看他到底是黑是白。这个疑惑,他真的很想弄明白。

可是,乔烟眉从天而降。从而错过了一个“检测”欧阳明的最好机会。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

方晓飞叹了口气,“不过,小乔昨晚的出现,是促成江远哲接手这件事的关键。”

听他这么说,龙琪心中又生出一分歉意,“对不起,我……”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了破案,我有时也是不择手段。”

“你真的不介意?我的意思说,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这件事找了江远哲去办而没找我,我会介意,对不对?我为什么要介意,如果这件事本身是对的,绝不会因为由江远哲来做而变成不对的。”方晓飞深深地看着龙琪。

龙琪因为这个温暖的目光而心动,也让她感觉很舒服。她跟方晓飞在一起比跟扈平在一起要快乐和轻松很多。她说:“谢谢你的……理解。”

“不光是理解,我还可以替你打扫战场。”

“什么意思?”

“我师傅端木良,虽然不在任上,但他还有一批像我这样的桃李,我想,通过他们可以查到游自力在部队的番号以及卧底时的所有资料,这样,江远哲扫完雷在先,我们清理战场在后,这件事自然就会有个光明的收尾了。”

龙琪微笑,这也是她预料中的,却又不敢肯定的结局。或者说也是她找方晓飞的本意。这件事,一定得要警方Сhā手,才能达到“美好光明”的效果。──她画了个蓝图,江远哲负责­操­刀修建,最后由方晓飞接手装璜。这才是一座好房子。

方晓飞笑一笑,“龙老板,合作愉快!”

龙老板微笑,“合作愉快。”

“对了,”方晓飞想了一想后突然问,“如果小乔还在,你会让她跟着江远哲吗?”

龙琪愣了一下,然后沉默。

方晓飞看着她说:“不用回答了,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龙琪这时不得不有所表示,“江家已经过了­操­着板斧抢劫的原始积累时代了,他们现在以圣洁的方式谋生。”

圣洁?能有多圣洁?

但方晓飞不想再追问了。他们两个并不适合在此探讨这个问题,他有他的职业­操­守,她有她的处世原则。这就是个花花宇宙。你的原则你只能自己坚持,但无法让别人附和。

他笑了笑,突然又问:“汪寒洋有个小名,你知道叫什么?”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龙琪略感诧异。

“告诉我,是不是叫橙子?”方晓飞直击主题。

龙琪只好点头承认。

“你知道她跟陆星的关系吗?”方晓飞眼神尖锐。

龙琪迎着对方的目光,“如果你是在审案,我有沉默权;如果你是在探听别人的隐私,那你更无权过问。”

方晓飞叹了口气,“龙老板,其实你的态度,再一次说明了一切。顺便说一句,我不是在审案,也不是八卦,我只是有个小小的疑惑,需要弄清。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

龙琪看着他,“以后不光跟你说话得提防着点儿,连表情都得注意不要刷错。”

方晓飞笑了,“有那么严重吗?”话语间不无得意。

“一个晚上不见,你好像变了很多。”

“人总是在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成熟。”方晓飞颇有意味地说。

“你还在怪我?”这个家伙还挺记仇。小心眼儿。

“我没怪你,真的,我只是希望,以后我的思维,能跟你并驾齐驱。落后,就要挨打。”方晓飞开玩笑道。

肯这么想就好,龙琪笑了,“对,你今晚没事做吗?不是要你们来搞治安的吗?”

“不要紧,队副来了,这种场合,他比我有经验得多。我呢,今晚专门保护你,看着你别出事就行了。”方晓飞说。

“知道吗,你这叫假公济私。”

“话不能这么说,你是纳税人。”

龙琪笑了,提醒道:“我觉得,你从现在开始要小心一点。”

方晓飞知道,但不以为然,“我是警察。”

龙琪摇了摇头,“你真的要小心。”

“你关心我?”方晓飞的眼神中有种渴望。

“不止是关心。而是揪心。”龙琪直言。

方晓飞心里好不激动,握住她的手。“你的手很冷……”

“受惊过度。”龙琪轻轻地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胆大,不怕死,可是昨晚看到那喷出来的血,我真的吓坏了,我突然想……”

“想什么?”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得很深情。

“可你刚才说没想我!”方晓飞揪住个漏洞。

“刚才是骗你的。”

“那现在呢?”

“现在是哄你的。”

上官文华在观众席外巡视了几圈后,发现自己的杯子忘在了2号换衣间,她想喝点水,在路过6号换衣间时,从门缝里看到方晓飞和龙琪面对面站着,眉目传情。而扈平和陆薇,则在不远的走廊窃窃私语。

主角们都聚在这里了,真是台上一场戏,台下一场戏,而且台下的­精­彩并不逊于台上。

上官停在门口,想听听里边的对话,又觉得偷听墙角与她从小受的教育不符。为难了片刻后,转念一想──那两人也太不小心了,万一让人听到呢?我得保护他们啊!

有了借口,就宽心多了。

上官于是心安理得地站在门口。

时装秀一开,何苏琳就不太忙了,她现在坐在总监室,从几十台屏幕上观察着大厅内的情况,嗯,秩序良好,气氛热烈。别说,这些达官贵人们卸下平日的面具,倒也真实可爱。看他们笑得多么开怀畅意,这时候让他们出点血捐点钱,估计没谁会犹豫。

陆星真是个人材。

何苏琳正思想着,一个员工走过来说:“何部长,反贪局的陆局长要见你。”

总监室外人是不让进的,这涉及一些公司内部秘密,除非有特殊的手续,比如公安局搜查令等等。何苏琳来到走廊上,陆星正在接电话,几秒后,他说完了。

“何部长,是这样的,你现在派几个人去大厅内数一数今晚来的警察。”

为什么呢?这个问题何苏琳没问出口,因为太幼稚,她笑一笑,换一种方式,“这不好数吧,我跟市刑警队的人不熟,今天来的人又多,我真的认不出哪个是警察,哪个是嘉宾。”

“这个你放心,在来之前,我就跟他们打过招呼,说为了与嘉宾区分,一律要他们穿警服出勤,所以,见一个穿警服的就算一个。”陆星说。

“您是怕少了人吗?这太平盛世的,谁敢绑架警察?”何苏琳微笑,在没有探试出对方的用意之前,她是不会有所动的。

陆星叹了口气,“恰恰相反,我是怕多出来。”

何苏琳听得若有所思,点点头,“好吧,我马上派人去,不,我亲自去。”

“何部长,你一定要细细地数,不可漏掉一个,刑警队今天包括方队长一共来了8个,加上城南派出所的11个,城北派出所的9个,一共是28个,你只要数着对不上,就马上来找我。明白吗?”

何苏琳点头,“不过,为什么会是警察多出来?”

“今天的座次,我是按口儿来分的,市常委五套班子及文教、卫生、交通……他们各系统的人都很熟,常在一起开会,至于那些老板们,跟各口的关系估计也不错,都是熟面孔……”

陆星这么一解释,何苏琳明白了,上层人物之间彼此的关系是熟络的,所以算起来,警察应该是最好冒充的,穿上制服往人堆里一扎,没人会过问。而且,警察负责治安,可以在大厅内四处游走,方便得很。

“我一定查清。你放心陆局。”

汪寒洋和杨小玉几乎是前后脚地走进总监室她俩进了里间,这是专为公司高层准备的。

“怎么,你这儿会儿没事?”一个问另一个。

“咱们的方晓飞方大队长在那儿呢,你说,能有我什么事儿?”杨小玉的笑容扑朔迷离,“老板也真是有两手,这时候,她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喂,你怎么知道她谈情说爱呢?”汪寒洋总有独到的见解。

“我趴门缝儿偷偷看的。”

汪寒洋笑了,“就你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那你说点高雅的。”杨小玉其实也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想听听对方的见解。

汪寒洋想了想慢慢地说:“周烨他们从云南过来,目标是龙琪,可龙琪现在生龙活虎,这证明他们行动的彻底失败。所以,他们还会动手。就算是为了泄愤。”

“泄愤?”

汪寒洋点头,“江远哲估计现在已经回去了,我们这里从理论上来讲,是安全的。可是……方晓飞就不一样了。陆薇昨天来酒店一吵吵,谁都知道方晓飞在我们这里,对方就是用脚趾头想想也会想明白是他帮咱们出谋划策。所以现在对方最恨的人就是他。”

“对了,”杨小玉想起一件事来了,“好几天前,老板救过小方一次,当时刺杀他的那把刀,离他仅有0.1毫米。你说,与咱们这件事有关?”

“现在不好说……看今晚的事态吧,所以,老板才把小方牵绊到自己身边,怕他出事。”

“不会吧,他可是警察!!”杨小玉对此表示怀疑。

“警察又不是变形金刚,今晚人多,场面混乱,很容易给人混水摸鱼。”

杨小玉想了想,“方晓飞这会儿留在老板身边,也是想保护她……两人倒挺有默契。”

汪寒洋笑一笑,却什么也没说。

“你老是欺负我。”方晓飞给说得哭笑不得。

“你说我怎么欺负你了?你是失财了还是失身了?”龙琪微笑。

方晓飞脸腾一下红了,吭哧了半天,“失财我不愿意,失身倒可以……考虑。”

龙琪拿了个剥好的桔子给他,“你这理想真够香艳的,以前不会是常常……”

“没有没有!真没有!!”方晓飞赶快撇清,手里握着的那颗桔子都拧破了。

“没有?!”龙琪吃了瓣桔子,“天知道。”

“喂,我是真的……”方晓飞有点急。与女人太容易证明自己是否清白相反,男人的痛苦就在于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小方同志现在大概恨不能在自己膀子上点一颗守宫砂出来。

“现在这年头连烈女都绝种了,想不到这又蹦出一烈男来。”龙琪慢悠悠地说。

“喂,不要嘲笑我!好男人应该得到的就是嘲笑吗?”方晓飞有点急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龙琪觉得有些好笑,“其实就算你真的无数次失身,我也不介意。”

“你真的不介意?”方晓飞倒有些诧异。

“笑话,青春痘长在你脸上,我担什么心?”龙琪微微一笑。──言外之意是不是……你失不失身与我何­干­?

方晓飞琢磨着,表情很失望,“喂,你说的是真的?你真不在乎?”

“我在乎什么呀?你失身又没失我这儿,不会想要我负责吧?”龙琪戏谑道。

方晓飞沉默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时候很傻?”

“有点!”

方晓飞又沉默了一会儿,“你们女人是不是就喜欢风流的男人?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你不愿意吗?”

龙琪看着他──男人和女人中都出这种专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死心眼儿,你一旦被他(她)搭上,就得负一辈子责任,甩都甩不掉。当然,说好听点儿,这叫痴情、叫专一。

“你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方晓飞追着问。

龙琪想了想说:“我不喜欢风流的男人,但,我喜欢风流的女人。”

方晓飞听着突然笑了,“英女王最喜欢两种人,一种是权诈的英雄,一种是放诞的美人。她认为英雄不权诈,便为莽夫;美人不放诞,是为泥胎木塑。”

龙琪不无得意地,“这是夸我呢吧,放眼天下,谁可以把英雄美人集于一身!”

方晓飞看她美得那样儿,摇头,“英雄你勉强可以算一个,别的不说,你那心眼儿跟泉眼儿似地,­阴­谋诡计咕嘟咕嘟往上冒。至于美人,你就差一点了。”

“你──”龙琪瞪着对方。

方晓飞微笑,“我不是说你不够美,我是说你不够风流。因为一个人风不风流不能自己说了算,得靠异­性­来决定。你说像我这么胆子大的男人,没几个吧?敢跑到你面前献殷勤,那不跟摸老虎鼻子差不多嘛!那真是伴君如伴虎。”

龙琪给气坏了,突然闪电一样掐住方晓飞的脖子,“你再胡说!”

方晓飞猝不及防,却被她制得一动不能动,“喂,你怎么跟泼­妇­似地,说动手就动手?!”

“那又怎么样?我可告诉你,一般要是说不过别人,我就动手。”龙琪微笑,“所以,你一定要记住,以后说话呢,声音不许比我高,嘴巴不许比我快,词汇用得不许比我多!”

方晓飞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什么,听到门边上有人在笑,像是上官的声音,赶快说:“行行,我知道了,快松手,我们的同事在外面呢。”

龙琪笑了笑松开手,方晓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门口拉开门,过道的尽头,是上官的背影。

“我真的完了!上官刚才在门口。”他对龙琪说。

“我也觉得是完了,上官她不知听去多少。”龙琪想的则是另外一码事。

方晓飞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想了一想后,笑了,“她应该是刚站在门口的,否则,她还有心情笑吗?”

龙琪点头,不论是谁,听到自己的父亲有“事”,还能笑得出来?

“可是……你真的相信她吗?”

“我相信。”

“可欧阳明毕竟是她的父亲,如果欧阳明真的有事,如果上官也知道了这一点,那会怎么样?她是不是还能站在你这一边?”

方晓飞不说话了。

“可是……我们的话让她听去了,不太好吧?!”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让她听去了更好,如果她站在欧阳明那一边的话,我们现在至少给他们一个心情松懈毫无提防的印象。”龙琪说。

方晓飞听着心里一动,难道她知道有人在门口站着?所以才做那样的举动?她的心机总是先人半步。

龙琪摇头,“不是我知道,而是过道儿上有摄像头。我们的人看到了。”

方晓飞苦笑。

何苏琳接了陆星的活儿后,开始用心琢磨,我怎么去数那些个警察呢?他们都是带腿儿的。想了一会儿后,对呀!她叫来她的副手徐青青,让她拿28个镀金打火机来。

“今天来了警方来了三拨儿人马,你让他们的领队把他们各自的人招呼到一起,然后把这个打火机赠给他们,就说辛苦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个纪念,望不要嫌弃。顺便看看有没有拉下谁。”

“那不妨多拿几个预备着。”徐青青说。

“不用,就拿28个,如果有人没拿到,让他亲自来找我,我会对他作出补偿。”何苏琳笑一笑。

徐青青看着顶头上司脸上闪动的笑意,领命而去。何苏琳想了想,跟在她背后。这事,她得亲自出马,看看究竟。既然陆局长那样郑重其事地安顿了一番,其中必有玄机。

今晚所有来的警察都在大厅的走道中三三两两地撒落着,因为气氛的热烈与祥和,没有人认为会出什么事。徐青青很容易就找到了刑警队的队副和城南城北的派出所负责人,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推辞一番后,由陆星出面劝说,“又不是什么贵重礼物,三毛不着两的,放心吧,构不成受贿罪,我这个反贪局长作证。人家酒店的一点心意,收下吧,啊!”

于是队副和两个派出所副所长各自把自己的人招集过来,一人一个镀金打火机,何苏琳站在一边,数一数,就刑警队多出一个打火机。一问,是他们方队长这会儿不在。正说着,方晓飞过来了。

秀就要结束,方晓飞得出去看看情况,他别了龙琪,心情愉快地去找他的队友。大厅的气氛实在是热闹得很,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烈火烹油的温度,那些平日绷得紧紧地的各界­精­英于此时此刻全放松了,扔开身份,台上台下吼成一片,起哄的,打趣的,有的人把手表领带手帕打火机之类小东当成了彩头,看到兴奋处就往台上扔,这会儿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方晓飞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让让。好不容易才从前台挤到中间。

这时,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从旁边出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杯饮料,盘子下有个锋利的东西闪着寒光,他向方晓飞走去……

很近了,五步、三步、一步,只有几公分了──刘雪花突然横Сhā出来,从后面揪住那个警察,“喂,警察同志,6排13号在哪儿,我出去方便了一下,就找不着地儿了,我是工商局的。我们张局你见了吗?”

“噢?!”那中年警察猝不及防,只好停下脚步,在场子里四下看了看,“喏,那个是不是?”他随便指了指。

“谢谢啊!”刘雪花热情地说着,并死死盯着对方。那个警察在她的目光强­射­下,赶快混入人群中。

“咦,是你?你们中餐厅这会儿不忙吗?”方晓飞一抬头看到了刘雪花,惊,且喜。只要是龙琪身边的人,他都觉得亲切无比。

刘雪花停下,看着对方,意味深长地,“你这孩子想什么呢?这么专心?看着点儿脚下,小心跌着。人多,水浑。”

“没事的。”方晓飞满面春风。

刘雪花摇了摇头。再回身找那个中年警察,早已经没影儿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不忙吗?”方晓飞又问。

“我正是去找小何何苏琳呢,这帮贵宾今晚肯定得在咱们这儿吃饭,我得问问共上多少桌。溜了一圈愣没找着人。”

对方的话中用了“咱们”这个词儿,这让小方感觉更亲切,他问:“你们这饭菜不得提前预备啊?现在才问?”

“料是得提前预备,但咱们这儿有中餐西餐,这就得根据客人的口味来调配了。别做多剩下了。今天可是全免费的。不赚归不赚,也别太赔厉害了。”刘雪花解释。

“哦,那您忙吧。”方晓飞就要告别。

“等等,瞧你这孩子,跟急脚鬼似地,我还有话没说呢!”刘雪花叫住对方。

“什么事?”

刘雪花沉吟片刻,“你要小心。”

方晓飞笑了,“我知道。”

“对了,晚上散了场去我那儿喝汤。”见方晓飞犹豫,老刘又加了一句,“她也去。”

说到“她”,方晓飞不由喜气盈动,“好吧,我一定去。”

“一天没见,好像瘦了些。说你呢。”刘雪花母­性­的魅力又散发出来。

“所以我要多喝一碗汤。”

刘雪花笑了,“去吧,小心哦!”

方晓飞看着对方消失在人群中,收敛起笑容,看着场中。

其实,他刚才已经看到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尖了。他就等着对方刺过来,然后看个究竟。不料刘雪花出现了。有些一事总是如此之巧。他听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想着,那个人穿的是警服,他是谁呢?

看到方晓飞把最后一只打火机拿走,何苏琳舒了口气,总算,没有多出来。她正要退出大厅,突然发现她前面有个警察,她颇为疑惑地看了看不远处刑警队、城南及城北派出所各自扎成三堆儿的警察们,他们刚被徐青青及陆星招呼着领了打火机。便走过去问:“您是刑警队的吗?”

那警察愣了一下,“是啊。”

这就露出破绽了,刚才方晓飞点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部下,共8个,一个不少全在那儿哪,这个警察他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呢?”何苏琳微笑着,先稳住,再找陆星。

“你是──”

“我是档案室的小何呀!顶楼档案室!”一般单位的档案室都在顶楼,清静。

“哦,小何呀,”那警察想了想,“我说这么面熟呢,是这样,局里值班的小马接到省厅的电话,要我来找方队长传达一下。很重要的。”说得煞有介事。

是这样啊?!何苏琳倒犹疑不定了,也许对方的话是真的呢?

“那我带你去,你们刑警队的同事都在那边。”把这人带过去,真伪马上得以分辨。可是她的话中露出了破绽,她说“你们刑警队”,而不是“咱们……”。

“行,谢谢啊!”那警察笑一笑,突然脚步下一滑,蹲在了地上,“哎呀──”

“怎么啦?”何苏琳一惊,客人的意外就是酒店的意外。她弯下腰去问。

“我很好。”那警察轻轻地说着,拿手用力在何苏琳后颈上一击,她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他扶着她,边说,“看你,喝多了不是,喂,前边那位,洗手间在哪儿?这位姑娘喝高了。”

有人告诉他:“往前走左手拐弯。”

“谢谢!”

刘雪花进了龙琪的6号更衣室。见她像一摊泥一样把自己堆在沙发上,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她昨晚受的伤还没好呢。刚才她是不想让方晓飞担心才硬撑着。

“你看你,不会歇歇!”责备中带有关切。让人感到亲近而温暖。

龙琪看着她,“这个时候,我怎么歇。”

刘雪花也不说话,把手中的保温筒放下,盛出一碗汤,马上,一股香气浓浓地扑鼻而来,“来,先喝一点,提提气,专门给你熬的,熬了一天一夜。”

龙琪揭过来肠碗,跟刘雪花在一起,是她最放松的时刻,一方面,她比她年龄大,让她有种依赖感,另一方面,她们的利益可以说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是完全不设防的。

那股汤的香味也感染了她,让她马上沉浸在一种柴米油盐的一种平淡氛围中,暂时抛开眼前的一切。

她先闻了闻,一副陶醉的表情,再拿小勺一点一点地喝着。

刘雪花等她喝得差不多时,问:“小方刚才在你这儿来?”

“你知道?”龙琪笑着反问。

“我刚才遇见他,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好像刚洗过温泉似地,容光焕发。那个傻小子。”

龙琪笑着摇摇头,“你也觉得他有点傻吗?”

要配你,最好还是傻一点,否则非打起来不可。刘雪花想着,说:“我觉得你那脾气,也该适当地改一改了……”

“我脾气怎么了?”

“不是我说,太霸道了点。人家方晓飞又没在你这儿领薪水……”

龙琪笑了,显然这个建议被她接受了,“那你说怎么改?”

“先从最基本的开始,比如撒娇呀……”

“撒娇谁不会!”龙琪不以为然。

“不是我说,你还真不会!”刘雪花一脸郑重。

“你别灭我的威风。”

“我不是灭你的威风,撒娇那玩意儿可是天生的。”

听对方这么一说,龙琪仔细琢磨半天,发觉自己长这么大,还真没撒过娇。敢情老天爷压根儿就没往她身上装这个程序。

她只好说:“我犯得着跟谁撒娇吗?啊!那说不好听点,叫献媚讨好。我是什么人,我一向都是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刘雪花不由苦笑,没法子,有些东西它还就是天生的。

“对了,我感觉那个扈平对你也挺好的。”她带有一点试探­性­质。从她个人的感觉来说,她比较倾向于方晓飞。那个扈平有点让人捉摸不透,而且,他跟她们老板有些地方太相似。夫妻最好不要相似,要互补。

龙琪闻言赶快摇头,“扈平?我跟他不合适,真不合适。”

这一来,刘雪花就放心了。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他女朋友太多?”

龙琪摇头,“我没那么小气。”

刘雪花想,你何止是不小气,你简直就是超强杀毒软件,再风流的男人跟了你,那也只能­干­­干­净净守身如玉从一而终。

“他挺有钱的。”她又说。

龙琪笑了,“他有钱,我没钱吗?”

有钱的女人就这点好处,刘雪花想了想,说:“对了刚才,我好像看到有人要……”

龙琪闻言,蓦地站了起来。

陆星等到了半天,也没见何苏琳来给自己个回话,觉得不是出什么事了吧。又转念一想,应该是没事才对,这可是她的地盘。嗯,肯定是没事,这会儿秀要结束,她指不定在哪儿忙着呢。也好,总算熬出头儿了,一颗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

他伸长脖子一看,杨小玉在前面,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

“哟,陆局长,有何贵­干­?”杨小玉笑眯眯地。

“找一下你们老板,跟我一起作个结束语。”

“行,这种在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我们可从不放过。就宣传的效果来说,这比可作广告强多了。”杨小玉一口答应。

“对了……”陆星看着要走开的杨小玉举言又止。

“什么事?不会又让我们捐款吧?”

陆星摆了摆手,“没事。”

杨小玉走开了,陆星巡视了一下大厅,飞声笑语,人头攒动,挺正常,没有任何异象。他正准备到后台跟秘书要闭幕词,迎面走来方晓飞。

“一个晚上怎么没见你?”

“我负责整个场子的安全,你有什么发现?”方晓飞问。他俩现在挺客气。

“没有。”陆星说,“要结束了,你注意一下。自己小心。”

这是从认识以来他对方晓飞说过的最温和的话了。方晓飞笑一笑,“我知道。”

“对了,你们局长欧阳明呢?我给他发了请阑的,他也答应我走一场的。”

“上官不是替她父亲走了一场?”

“有种事是不可以代替的。这不是小气计较。”陆星意味深长地,“再见,对了,有空的话,不妨去找一下这里酒店的何部长……”

“为什么?”方晓飞觉得有点玄。

“见了你就知道了。希望没事。”陆星说完拜拜了。

“喂,你,说你呢!过来!!”方晓飞威风凛凛地在人群中揪出上官。

“什么事方队?”上官敬个了礼,问。

“派你个高雅的活儿……”

“我知道,我走了!”

“你知道什么呀?我还没说呢。”

“那你说。”

“去给我盯着龙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就像去年跟那个通缉犯一样。”

上官笑了,“你这么说她,不怕她知道了……给你个难看。”

“说话小心点,刚才那笔账还没跟你算呢!”方晓飞声厉­色­茬地。

“好啦,我走了。”上官说着向后台走去。

方晓飞扫视了一番大厅,心底的那份不安又涌上来,今晚,会出什么事吗?那个警察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行,得赶快找到他。可是满满一大厅的人,那个家伙隐身在这里面,就像一粒沙落在沙漠中。来宾又个个身体不菲,自然不能一一排查。

他迅速地转着大脑,一个姑娘走过来,“方队长好!”

正是何苏琳的副手徐青青,方晓飞不认识。“你是……”

“我姓徐,我在找我们何部长。”

“小何?何苏琳?她不见了?”方晓飞这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徐青青点头,“也就一会儿功夫吧,刚才给你们发打火机,她还在呢。”

“噢,不要紧的,小何部长我派人去找,现在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徐青青问。

“你们的保安你都认识?”

“是的,我们常常在员工餐厅吃饭。”徐青青说着,又补充道,“酒店为我们提供一日三餐。可以随便吃,不可带。”

“那这样,你让你们所有的保安,胳膊上都扎一块白毛巾或者白­色­的什么东西。”

徐青青想了想,这样吧,我让他们马上把领带换成黄的。“

“黄的?显眼吗?”方晓飞对此表示怀疑。

徐青青笑了,“那是为了应付特殊情况特制的,可以散出荧光。”

方晓飞眼一亮,“这太好了,如果领带够,也给我们的警察一人一条,回头就还你。”

“成,那我去了。”

“三分钟,不能再拖了。”

“成!”徐青青一口答应。从她的语气就可以想见她们酒店的办事速度。

送走她,方晓飞稍稍放下了一点心,转身去找队副,队副却像蒸发了一样,几个同事都说没见他。正好城南派出所的副所路过,方晓飞叫住他:“陈所,见我们队副了吗?”

“这你可算问对人了,你们队副被咱们书记叫走了。”陈副所是个胖墩墩的人,一脸笑模样,供起来就是一尊活弥勒。

“书记?哪个书记?”方晓飞问。今晚大大小小的书记足有几十号。

“还能有哪个书记,自然是咱们的政法委书记老刘了。”陈副所笑嘻嘻地。

“刘书记叫我们队副作什么去了?”

“他不去年有人送了只什么巴儿狗,宝贝得跟什么似地,亲自养亲自喂,这不走了老半天不放心,怕家里人不好待,揪了你们队副到外边给打电话,要老婆记得给巴儿狗洗澡。”

“打电话­干­吗跑外边去?”方晓飞急了。

“这里边吵吵得能听见吗?你听听这声儿,跟捅了马蜂窝一样样的。”

“刘书记他­干­吗不自己去?”

“他没空啊,他正跟吴书记打太极呢,他二儿子正在北京念大学,他得提前铺路不是?”

“他儿子不是去年才考上的?他在那叫什么酒店请客,我们都去了。”

“瞧你,铺路铺路,就得提前,你知道吗,疙瘩乡派出所有个小民警,12岁就开始领工资了。”胖所长笑得别有意味。

方晓飞叹了口气,这事他知道,那小民警其实是乡长他侄儿,后来让查出来,也没什么事,只是退了点儿钱。

“唉算了算了,没空说这些,您帮我做件事。”

“行,方大队长指哪儿,我打哪儿。”其实所长与队长的级别不相上下,只是陈副所好开玩笑。

方晓飞却最怕听这种话,忙说:“求你别提这个,今晚咱们警察里好像有个生面孔,麻烦你给盯着些,你是老人了,公安系统没您不认识的。别在这么多领导面前丢了份子。”

“行,放心,我的眼底蚂蚱也漏不掉。”一听有事,陈副所认真起来,听方晓飞交待几句后,领命走了。

可是何苏琳到底去哪儿了?陆星为什么要特别交待让我找她?想着事儿一抬头,见自己的同行和酒店的保安已经换上了荧光领带,夹在来宾中一闪一闪的。

上官文华与杨小玉在6号更衣室门外迎面遇上,两人目光一对,会心一笑。

“怎么在这里转悠?”杨小玉抢先问。

“我们队长让我来的。说要我像盯梢一样看住你们老板。”上官的笑容有点那个。

“很好嘛,这说明你们队长很敬业。”杨小玉微笑。

上官点头,一语双关地,“没错,他是很敬业。不过……”

“没有不过,真的,只要想,就一定行。”杨小玉的语气不无霸道。

上官没说话什么,方队刚才一直都跟龙琪在一起,这她知道。而这个结局也正是她希望的。方队应该有个好归宿,那个归宿不应该是陆薇,她也许是爱他的,但她不知道怎么去爱。龙琪知道,她也有这个能力。

“对了,你父亲呢?怎么没见他?这可是跟各阶层领导沟通的好机会。”

“他去省厅开会了。”上官说。

“哦……”杨小玉作恍然大悟状,然后笑一笑,“我都忘了正事了,我是来通知我们老板,秀要结束了,陆局长请她作结案呈辞。”

今天的服装秀很成功,作为东道主的龙琪一定得和主办方陆星联袂作一番闭幕讲演。但上官听杨小玉在这种场合下居然用了句法庭术语,笑了,这家伙永远是嬉皮笑脸指东打西,但挺可爱的。上官对她笑一笑,“今晚一夜平安,你多保重。”

“不会有事的,我是少林弟子啊!回头我请你吃饭。”杨小玉眨一眨眼。

“少用你们的糖衣炮弹来腐蚀拉拢我这样的公安­干­警!”上官架子一端。

“哟,你还来劲了。别绷着了,以后说不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杨小玉说着抱一抱对方的香肩。

“一家人怎么样?要犯了法,一样抓。”上官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还越来越上脸了,拉倒吧,现在阎王爷都烂了,小鬼们倒还可劲儿挺着。”

“那就让阎王滚蛋,我们小鬼上呗!”上官说。年轻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泽。

“别说,你还挺漂亮的。”杨小玉盯着她。

“再漂亮也没你什么事。”上官拂开对方的手,“把你的凤爪拿开。”

“得了吧,我还真没那非分之想。你说你就是再漂亮,一穿上你们那身猫服,连公母都看不出来。”不知不觉,两人斗起嘴来。前面大厅里则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估计是谁又出什么洋相了。

“你不有正事吗?还不快去。”上官替对方急了,她们可是守时守惯了的。

“那再见。”杨小玉说着又回过头,两人认识不久,却有种腥腥相惜之感。

“喂,你真是少林弟子吗?”上官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不凡的身手。

杨小玉点头,“那当然,以我的功夫,应该是少林首席弟子。什么十八罗汉,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还在吹牛。她根本就不是河南人,学的也不是少林功夫,因为方晓飞才是河南人,他才是真正的少林俗家弟子,他几次让步于杨小玉,并不是打不过她,只是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输比赢更有意义。因为人只有在得意时才会忘形,失意时反而保持警觉。他希望杨小玉得意。

上官笑了,你就使劲吹吧就你。

服装秀已经秀到最后,台上的捐款箱也满满的了,估计陆星这会儿心里一定后悔为什么不弄一个胶皮箱子,可以伸展胀大。

总之今天是收获多多,陆星满脸放光,在聚光灯下激烈陈词──“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慷慨解囊,谢谢大家为山区教育作出的奉献。教育,是全民族的希望,这关系着一个国家的未来,我们今天有什么样子的教育,明天就会有一个什么样子的未来。所以,不光是今天,还有明天后天我将和诸位永远关注我们的教育事业──”

这话真让人热血沸腾,于是掌声响起。

陆星成为中心,而他身边的龙琪则一直静静地微笑,今天她甘当绿叶,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向台下挥挥手,她换了一件白­色­的旗袍,柔和的灯光打在她身上,丽­色­袭人。

方晓飞看着她,陆薇看着她,上官文华看着她,大家都看着她,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气氛达到顶点。

就在这尖峰时刻,一颗子弹无声地穿过热烈的声浪,直指龙琪,一串鲜血的血花在她雪白的裙幅上洒开。

(三)

不是龙琪自己的血,是杨小玉的,本来她一直跟在她后面。现在她挡在了她的前面。

场内沉寂几秒后,响起一声惊恐的尖叫……在如此豪华隆重的场合,在如此高贵的一群人中,竟活生生地发生了一起命案。

这不是演戏吧?!

龙琪笑了,温文尔雅的微笑,“对不起,让大家受惊了吧?没关系的,这是一场戏,是今晚最­精­彩的压轴戏,是我们的陆局长特意为大家安排的──模拟血案。希望大家永远记住这一天、这一刻。好了,今晚的活动到此结束,另外,我们酒店有纪念品给各位奉上,并备有丰盛的庆功宴,请大家各按所好,中西餐厅敞门迎贵宾。大家尽情地唱吧,跳吧!”

下面的人得到安抚,依旧延续着刚才的欢笑,龙琪见陆星脸­色­苍白,不动声­色­地,“你的父亲和妹妹都在这里,你不想把事情搞大吧?”

陆星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痛,“我知道怎么做!”

他接过话筒,先微笑,“请杨秘书先去更衣。”

龙琪在他身边微笑,悄悄地说:“小玉,挺住。自己走下去。”

杨小玉挺直身子,向台下招招手,作了个顽皮的鬼脸,坚持着走进后台,一头栽在方晓飞身上。上官文华扈平一系列人都往这边赶。

后台的过道上闹哄哄的,来来往往都是走秀的嘉宾,有的兴奋得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只顾和人交流回味自己的快乐。

方晓飞扶着杨小玉,想先把她带回换衣间。杨小玉却摇摇头,“我知道的,我不行了,但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一定要听清楚。”

方晓飞感到对方的体温在一点点地冷却,心里的痛苦在一点点地加深──这是警察最大的伤感,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你什么也不要说,提住气,不会有事的,听话。”

杨小玉笑了,将脸凑近方晓飞的耳朵,“告诉你吧,我其实是游自力的未婚妻。”

方晓飞愣住了,怪不得她说她跟龙琪是情敌,也怪不得她们给他的那种怪怪的感觉──互相欣赏又互为情敌,所以既敌对又相依。

而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心惊,“文室那天出事的那个电梯,是我们总裁的专用电梯,除了她的指纹,谁也进不去……”

方晓飞晕掉了,杨小玉一直在他耳边喃喃而述,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前台上伴随着喜庆的《婚礼进行曲》,又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名流们一定在举杯欢呼,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场命案就这样在繁华的背景下被淹没。而这世上又有多少桩冤案也是如此被遮盖得如春梦了无痕?

迷迷糊糊中他抬过头,只见龙琪梦游一样向他走来,表情呆呆地,她的身后洁白的地板上,是一串扬开的血花,还冒着热气,鲜艳夺目。

是杨小玉的血?

不,杨小玉是从左侧下来的,龙琪却从右面过来,天哪,那是龙琪自己的血。

──刚才龙琪急匆匆地走下台,刚走几步,突然胸肋间一阵冰凉,她马上反应到──有人行刺!几乎同时,她很本能地伸手捏住刀尖,刀入得不深,但好痛啊,血也在渐渐渗出,她扶住墙,这时一个人影闪电一样一晃而过,混入人流,后台上全是去换衣服准备赴宴的人们,她想追,可是她实在走不动,一种钻心的痛,她停下脚步……

匆匆赶来的扈平看到龙琪摇摇欲坠的样子,就知道她被袭击了,飞快冲过去。刘雪花也到了,龙琪伸手从她脖子抽下丝巾往自己腰间一扎,“雪花姐,你先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扈平,你叫寒洋去开车,她跟我去医院,你留下……”

分派完,她又附在他耳边交待几句,扈平听着,脸­色­更加凝重。

“你放心。有我。”

方晓飞呆呆地看着他们──

“快,车来了!”汪寒洋扶住龙琪。

街市上的霓虹灯从救护车的车窗上打进来明明灭灭地洒在杨小玉苍白的脸上,她微笑着,断断续续地对着方晓飞唠叨着。她跟方晓飞上了第一辆救护车,龙琪及汪寒洋有后面那一辆车上。

“……我恨她,非常恨,都是因为她,自力才从我们的婚礼上跑掉,自力心里只有她……我想杀她,可我一见到她,就有点喜欢她,就想听她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上辈子欠了她的……我好恨,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人,我永远也成不了男人,所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她给嫁出去,嫁给一个她喜欢的人……她就不会再跟我抢自力了,你正好出现了,你喜欢她是吗?我从你第一次看她的眼神就感觉到了。现在请你答应我,不要娶那个陆薇,你们不会幸福,因为现在有个人比你更适合她……我们老板喜欢你,你跟她不会吃亏的,她又有钱又漂亮……别的你不用担心,她跟自力不合适,他俩都是烈­性­子,跟火一样,凑一块只能互相烧焦,你脾气好,细心又温柔,可是我知道,你这个汉人心眼儿多,你不许哄她,你以后得让着她,她要真生起气来很可怕……还有,你若是跟她结了婚,就再也不能想别的女人了,连看一眼都不行,她很小气,小气得要死,你要是敢看别的女人,她会杀了你,她死心眼儿……方晓飞,答应我,不要娶那个陆薇,不要……”

方晓飞的眼泪流出来,“我答应你,我不会娶别的女人,我就看着龙琪,我一定不让她再跟你去抢游自力,你放心吧……”

杨小玉笑了笑,看着方晓飞,停止了呼吸。救护车还在半路。鸣笛叫得好惨……

方晓飞等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将一块白布盖在她脸上,他们从此就被隔在两个世界。

她就这么一个人去了。

方晓飞听到自己心里的血在汩汩流淌──自从文室案发以来,他跟杨小玉多次“狭跟相逢”,她忽尔轻佻忽尔庄重忽尔单纯忽尔深沉,嬉笑怒骂,口没遮拦,玩世不恭,尖酸刻薄,一瞬之间能变化出一百零八副面孔,这曾让他讨厌,曾让他头痛,曾让他哭笑不得,也曾让他有所领悟,而现在,她曾有过的一切,都只是让他难过……

她和龙琪竟然是这样一种关系,她恨她,她是为了杀她而来,可最后,她却为她死了,临死,还把龙琪托附给了他。这一笔账,上天竟然是算的!

好,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还有他,他爱上了龙琪,陆薇却坏在文室手里,所以,他必须放弃龙琪而娶陆薇!──这也是上天的算盘吗?

好,好,好。

好得让你无话可说,输得让你心服口服。

这就是因果循环。神学家称之为报应,哲学家称之为──规律。

方晓飞脑子里一团糨糊,他呆呆地从太平间出来,外面空气森寒,暮秋的气温,如冰水。他在台阶上坐了良久,思路开始渐渐明晰,他现在得去找龙琪,她受伤了,他得去看看她。一定得去。

他站起身来,才突然发现,自打一进这家医院,他就跟她们失去联系了,她们在哪儿就诊在几号病房他竟然一概不知。不过这不难找,这个时间来挂急诊的,应该没几个。他去了挂号处,结果那儿的值班护士说,今晚并没有人来挂号。

不会吧?她们的车明明跟在他后面的。难道是没挂号?直接去手术室包扎?

他想了想,找到手术室,手术室门锁着,连灯光也没有,显然是里边没人,他的心开始往下沉,一种不好的感觉慢慢地渗透上来……他又去了住院部,这是一家小医院,住院部有限的几个病房被他一一看过,结果没有龙琪,也没有汪寒洋她们。

她不在这里!也就是说,她的车根本就没跟着他和杨小玉的这辆车!!她们把他甩了。恐惧,如潮水汹涌……她们难道不相信他,为什么?

方晓飞站在医院门口,思绪如潮。

──那颗子弹是谁­射­出来的?

陆星?

不,如果是他的话,他这个举动无疑是在自杀。──今天这些贵宾都是他请来的,他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挖个坑自己跳下去。当然,也不可能是陆文辉,他更不会砸自己儿子的场子。

那,这个人会是欧阳明吗?

──十几年前他因为种种原因杀过人,后来他的日子稳定了,成了公安局长,把守一方,为世人所尊重,所以他洗心革面成了佛,可这时,游自力出现了,一个当年的知情者突然现身,他害怕了,害怕维持多年的光辉形象毁于一旦,于是……借刀杀人。

这对于一个公安局长,并不难。游自力又是被通缉的毒枭。

他只要稍稍使点儿技巧,就能拨转乾坤,一方面借刀杀人,一方面嫁祸于人。而陆文辉就是他嫁祸的最好的目标。他们以前都在新疆呆过,说不定陆文辉还多少知道一点他的往事。

不,不对。如果仅仅是为了游自力,他今晚根本没必要出手,因为游自力已经失踪了。他没必要这个公众场合暴露自己的意图。

那……

方晓飞这时心念一动,想起一个人──欧阳文森!

据说欧阳文森是死在边界一次抓捕毒犯的行动中,可是谁知道?而且那次欧阳局长说,金三角还有一个卧底……他是怎么知道的?云南离这里山高水远,那又是绝密!

难道,欧阳文森就是那个卧底?他没死,他只是换了个身份去了金三角,去接应游自力。拿他得到的情报。而这时,游自力暴露逃出金三角,有人为彻底斩草除根,在销毁他的档案时,获悉了欧阳文森的身份,但没有动手,却拿了来威胁欧阳明……

这样一来,他也可能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凶手,而仅仅是为了儿子而“沦陷”。这么一来,十几年前那个凶手就应该是陆文辉。因为陆家父子昨晚行动失败,云南那边肯定很不爽,于是下令再给龙琪点儿颜­色­看看,顺便也给陆家人提个醒儿──以后小心,否则……他们就敢在那样的场合杀人!!

也就是说,子弹虽然是­射­向龙琪的,目标却直指陆星。

如此,今晚动手的,一定就是欧阳明。这场时装秀,几乎所有的达官贵人削尖了脑袋地往里钻,惟恐拉下,他倒好,没来。是避嫌吗?是在制造不在场证据吗?

不,这个结论太可怕了,这是方晓飞最不愿意看到的。欧阳明,怎么会?他是个好上级、好领导、好警察、好长辈……总之,他身上的好太多了。他一直都不想怀疑他,不忍怀疑他,更不敢去怀疑他,如果他这样的人也沦陷了,洪洞县里就真没好人了。

虽然早就有这个­精­神准备,但事实摆在眼前时,他却感到一种恐惧。

大概这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龙琪才不相信我的吧?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欧阳明的部下。方晓飞摇了摇头,心里一则以痛,一则以伤。

──不!

他清醒了一下后,又想到在刚才在大厅中时,有人拿着一把刀向他靠过来,那把刀没有刺中他,却刺中了龙琪,也就是说,对方本来是冲着他来的,结果因缘际会,刺到了龙琪那里。她代他吃了一刀。

方晓飞越想心越乱,脑袋里就像给人塞了一盆糨糊。他现在惟一想的是,见到龙琪。可她在哪呢?

陆薇整个一个时装秀上都没见到方晓飞,知道他又去找龙琪了。不由伤感,可是,却不像昨天那么伤感。昨天伤感如油,搅不动;今天伤感如水,虽则沉重,却是清澈的。也许……是因为跟扈平有了那一席谈?

她摇摇头,我还没那么容易被诱惑吧?

她从大厅里走出来,龙琪大酒店的室外风光是相当美好的,尤其是夜间,一簇簇的花木如云似雾,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更增添了几分仙气。

她喜欢。她在酒店各处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虽然她已经24岁,但因为家境的富裕不需要她考虑多少现实问题,所以她一直还保持16岁那种作梦的花季心态,喜欢风花雪月、喜欢诗情画意,所以就与眼前这种景致不谋而合。她慢慢地走在小径上,空气中含着浅浅的香味,是花木的味道。人常说,风是秋后爽,瓜是霜后甜。这话可真没错,秋天的天空是高远的,星星看起来也格外的明亮。这是个谈恋爱的好时机,可她的他在哪儿呢?

他肯定跟龙琪在一起。这是他俩的好时机,不是她的。

伤感再次袭来,唉,其实想一想她跟方晓飞7年的恋爱旅程,实在乏善可陈。他们俩连玩笑都开不起来,更不用说像今晚一样变魔术哄她玩。真的,她都不知道他会变魔术。他到底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是他不愿意说,还是她从来就没问过?

她懊恼地揪下一朵花,几乎同时,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天哪,陆薇给吓了一跳。

“谁?是……谁?”她仗着胆子问。再踮起脚尖看看,不远处有侍应生走过。没事,不会是鬼,应该是人。肯定是哪个家伙不小心扭了脚了,疼得哼哼呢!

陆薇一向为人热心,她听到那呻吟像是离她不远,就屏声静气地听了一会儿后循声找过去,果然,在一株木槿花丛下,倒着一个姑娘。

“喂,你怎么了?”陆薇把对方扶起来。

那姑娘转了转脑袋,这时,陆薇认出来了,这姑娘居然就是那个公关部长何苏琳。

“你是陆薇小姐?”对方也认出了陆薇。

陆薇忙点头,“我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快,你哥现在在哪儿,我找他有事!”何苏琳说。

“我哥?”陆薇有点吃惊,找我哥做什么?“你还是另找人吧,我哥现在忙得都踩电门儿上了。”她说的是句实话,秀估计已经结束了,陆星正忙着跟众人应酬呢。

“那……”何苏琳努力地站起来。她刚才被人砸晕放在花木中,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

“这样吧,我给你找一个人来,有事跟他说,好吗?”陆薇拿出手机拨了扈平的号。

几分钟后,扈平赶到,“小何?你怎么了?”

“快点、快点,一个警察是假的……”何苏琳疯了一样地揪住扈平的手向大厅内走去,一进大门,杨小玉身上的血洒在龙琪的衣服上。

扈平他们走后,陆薇找到哥哥。秀已经结束,贵宾们都在中西餐厅坐定,酒菜如流水一样端上来,这些人平常什么没吃过,所以也没人在乎菜的内容与质量,还一味地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

陆星则一个一个地应酬,­干­杯、问好……酒桌上的老俗套,但人人都喜欢。就像结婚生孩子一样,程序固定,却能玩出新鲜花样。

大家这时都围着陆星开玩笑,卫生局长率先说:“陆局长,天才,真是天才,今天可真服了,以后类似的活动一定要多搞,有助于安定团结,有助于身心健康,对不对?”

“是啊是啊,尤其是最后那个压轴,真绝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杀人,真过瘾……”

一群人狂吼着附和。难得这样一个放松的机会。

“这可比洗桑那痛快多了。”一个纪检委的头头说。

“好啊你小子,还纪检呢,就凭这句话,就够你双规的了。”旁边人大的副主任笑道。

“今天我可不纪检,今天我是屈原,台上跟南后还来了一腿呢!回头我还得跟南后要电话号码,平常电视上一本正经,别说,化了古人妆,挺甜!”纪检委头头今天扮屈原,扮南后的是市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

“你可别胡思乱想,那南后是刘书记他未过门儿的儿媳,小心你的乌纱帽。”市政法院民事庭的庭长笑嘻嘻地提醒道。

纪检委头头眨巴着不说话了。陆星端着酒杯过来。

“来,黄叔,喝一杯。”

“怪不得敢打南后的主意,原本生下来就黄啊!老黄,小心你老婆被人黄了去,她在台上跟那贩咸鱼的小老板也是眉来眼去。”法院的另一个庭长哈哈大笑,满桌的人都笑起来。

“放心吧,我那黄脸婆,扔在街上也没人要,我巴不得将她出手,她就是不肯走。”

陆薇这时摸到这间包厢,挤到哥哥身边,这里有不少人都认识她,跟她打招呼。

“喂,小陆,跟你一块出场的那人是谁?我看比你那个方队长强多了,听叔叔的话,­干­脆甩了那小警察算了。”市委办公室主任在开玩笑了。他原来是陆文辉的秘书,说话随便多了,一副长者的口气。

“别说,咱们方队长跟这儿的龙老板倒是天生的一对。”市政府秘书长也打趣。

“说不定这两人真有一腿,你们什么时候见龙老板这么好说话过?常常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座中有人说。

“对呀,听说,龙老板她丈夫刚死……”有人接上话茬儿。──谣言,就这样起于青萍之末。

没办法,爱情就是这样的,本来是极私人的,却往往要拿出来被众人品评。

陆薇听众人越说越不像了,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呢你们!”

“就是,瞧你们这些长辈都说些什么,喝多了不是。”­妇­联主任说话了。

“没事没事。”陆星笑着放下酒杯,跟陆薇出来,“什么事?”

“我……”陆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心里乱极了。她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个何苏琳不会凭白无辜地躺在花木中,但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还有刚才杨小玉中的那一枪,真的是在演戏?疑惑,如幽灵,渐渐现身……

她冷静了好一会儿后,突然问:“哥,你告诉我,今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星自然是打死都不承认,“你看像是出事了吗?”

陆薇四下里看了看,不像,真不像,一派歌舞升平,笑语飞声。可是她心里那种不安,压都压不住。她想了好一会儿后,问:“龙琪呢?”

龙琪呢?

方晓飞也在想这个问题。从酒店出来后,她到底去了哪里?她故意躲开我吗?不,她应该不是故意的,杨小玉已经逝去,她只能去医院的太平间,而龙琪,则得找个安静安全的地方养伤。她俩本来就不能走一路。还有就是,他们的车后边一定有人跟着。她是刻意甩开“尾巴”的。方晓飞的脑袋开始清醒。

那,她现在在哪里?

医院?不,以她的智商,她这个时候绝不选择去医院。那,她会去哪儿?

方晓飞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一个人──省机关­干­部接待处的副处长水玲珑。

说起这水玲珑,也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她本来是南方某夜总会的坐台小姐,后来被省里一位领导看上,经过数日开发培训,先是进了一家制药厂作副厂长,因为业务量因她而有明显上升趋势,于是调到省团委少儿部作了部长。一年后,来到本市,作了­妇­联副主任,为全市的­妇­女同志们谋福利。­妇­联那档有名的论坛“­妇­女如何走上成功之路”就是由她发起的,直到现在还赫赫有名。每周都有像龙琪那样的­精­英女士们去做讲座。

据说,龙琪就是因为这个论坛跟水玲珑结下不解之缘的。

那好像是三年前,龙琪被首次邀请参加那个论坛,她到会场在主席台刚坐下说了一句话,全场就笑成一片。

她说:“有水主任这样的­妇­女楷模坐在这里,还用我说­妇­女如何成功吗?”

也许她是无意的,但台下人们的笑声却充满别样的味道。水玲珑当时面红耳赤,难堪至极。从这刻,她跟龙琪算是结下了梁子。后来她调到土地局作了专管规划的副局长,正好龙琪她们公司与另外三家公司竞拍一块土地,水玲珑从中作梗,让龙琪落在下风。龙老板自然不甘束手就擒,第二天,水玲珑的案头就摆着她作三陪时拍下的­祼­照,不,应该是写真或人体艺术。

如果她是演艺圈的人,这个“情节”并不重要,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大红特红,但她是政府官员,这种照片若流传开,那是很要命的。她害怕了,派人去找龙琪与她约了个时间见面。

两人一见面,水玲珑就向龙琪道谢,谢她手下留情。──既然对方能搞到她这种照片,那搞到更致命的东西也就易如反掌。龙大老板没有出手,就意味着她并不想赶尽杀绝。这,水玲珑十分明白。一则震慑于对方的手段,一则有感于对方作人的分寸,她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感激与敬畏。

“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大。”她说。

而龙琪,至始自终,一言不发。她不方便表态。她不好承认自己做过,这是犯法的;又不能否认。

而从那以后,两人私交还不错。当然,以上的版本有虚构的可能。民间加工往往会夸大其词。

如今,水玲珑在省里机关事务接待处,那个单位是个橡皮单位,来来往往的要人们很多,只要你会­干­有眼­色­有手段,那一定好处多多,水玲珑什么手段?整个儿一人如其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上上下下给她哄弄得一团和气。这里市机关事务接待处又是她的下属单位,自然得听她的。

那,龙琪现在一定在水玲珑管辖的高­干­疗养院。

方晓飞推断的没错,龙琪的确在那儿。

──他们的车走出酒店不远,汪寒洋突然说:“后面有人跟着。”

“不要紧,叫我们的车全部跟上来。”这是预料中的,龙琪打了个电话,不到两秒,路的前后左右冒出七八辆一模一样的奔驰,几辆车纠缠了一阵后,分别驶向不同的方向,那辆跟着的车,不知所措,汪寒洋趁机甩掉了尾巴。

“对了,要不要通知方队长?”

“不用,他得有个空隙想点事儿。”

“可他要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他能行,没问题。”龙琪说得笃定。

“那水处长那边呢?”

“她更不会有问题。”

下午三点半,水玲珑接到杨小玉的电话,说无论如何也要她回市里一趟,有要事。水玲珑一听“老大”找她,放下手边的一切赶了过来。晚8点,她就等在高­干­疗养院的门口了。这个疗养院在市郊,依山傍水,风景怡人,难得的是,地底有温泉,四季如春,郁郁青青,外观看上去十分朴素安谧,内里却相当豪华。省里有时来了要人,办要事,一般都住在这里。所以,禁卫森严,不要说一般的有钱人,就算级别不高的­干­部,也休想踏进门口半步。

水玲珑在门房里坐着,与看门的大爷聊着天,说着他们乡下今年的收成及孩子们的生活。大爷说:“唉,天生就是受罪命,我那孙子,考上大学,没钱,只好不念了。现在的学费越来越贵。我呢年轻轻地就残废了,不能下地劳动,只能在这儿看门,孩子的父母我那儿子儿媳­妇­又早死……”

“是吗?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耽误不得。”水玲珑看上去比大爷还着急。

“唉,孩子,你不懂,你们是高贵人,我们是穷人。”

“瞧您说的,谁家就注定穷一辈子,谁家就注定富一辈子。您别急,让你孙子明年再考去,他的学费我包了。”水玲珑大包大揽。

门房大爷吃了一惊,“这、这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的,现在我借钱给您,日后你孙子毕业了,挣钱还我不就成了。说不定,你儿子日后混得比我还高呢?您权当我是挖井栽树好了。”水玲珑笑着说。

门房的大爷感激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人只所以出人头地,除了机遇,还有个人的魅力,水玲珑的优点就在于,她从不歧视别人,不管高的低的,只要你求她,她能帮的,一定帮。她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就是:“谁还没个难处,指不定日后你们帮我呢!”

所以她人缘极好,有很多瞧不起她的人,在跟她接触后,慢慢也被她的热心感动了。谁在这世上不要人帮忙的。连龙琪不也一样?

晚上将近零点时,水玲珑终于接到了汪寒洋的电话,“在路上,马上就到。医生有吗,你那儿?”

“放心吧,这可是疗养院,医生高级着呢,那些当官的怕死着呢!”

“可靠吗?”

“都跟我有一腿。”

她倒够坦诚,汪寒洋苦笑,“长得怎么样?”

“你选美还是选医生?”水玲珑就纳闷了。

“她不喜欢长得龌龊的男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挑。行了,人家个个千娇百媚。”

“是女的?”

“女的怎么了?”

“女的怎么还跟你有一腿?”

“同­性­恋,流行。”

“小心爱滋病。”汪寒洋合上电话。本来紧张沉闷兼痛苦的气氛被水玲珑一搅和,倒轻松了不少。也好。再难过也没用了。

不多一会儿,龙琪的车飓风一样驶进了大门。

“这谁的车呀,这么冲!”门房的大爷气愤地站起来,要去查证件。

“您别管,有我呢,是我朋友。”水玲珑笑着说。

大爷不管了,刚受了人家的恩惠不是?

龙琪被安排进了红楼小筑,这是最高级的别墅,独立的二层楼,里面平常日用的东西应有尽有。医生过来给她查了伤口,包扎好,说不要紧,只是失血有点多,休养一下就好了。

水玲珑看着医生托着一堆带血的绷带出去了,嗔怪道:“瞧你这生意做的,整日家的跟黑帮老大似的,这不是第一次了吧?这次又惹上谁了?”

龙琪笑了笑:“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是马克思说的。”

“好了,你别跟我拽文了,知道我没读过几年书。”水玲珑把个枕头放在龙琪头下。

“不是拽文,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不喜欢过平淡的日子。”

“可你这也太不平淡了吧?”水玲珑苦笑。

“人躺在床上不也得死吗?”

倒也是,水玲珑点点头,“还有什么要我效劳的?”

“对不起,麻烦你了。”龙琪说。

“拉倒吧,跟我客气。说真的,你要不来麻烦我,我还担心你要把我甩了呢。”水玲珑开玩笑道,床柜上的托盘里放着一杯牛­奶­和一碟点心。

“别胡说了。”龙琪坐起来一点,拿过牛­奶­喝完。

“没胡说,你不是我的老大嘛。”

龙琪笑,苦笑,想了想后说:“对了,一会儿有个年轻人要来,你给我把他挡住。”

“年轻人?什么年轻人?”水玲珑看龙琪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这你就别管了。”

“那……”水玲珑闪着一双妩媚的桃花眼,“他知道你在这儿?”

“他不知道。但他一定会来。不管我在哪里,他都能找得到。”

这话虽然平淡,却极尽缠绵。连水玲珑也被带进这种旖旎的风情中来,“那又为何挡他?”

“一定要挡的。”龙琪说。

“要是我挡不住呢?”

“挡不住就让他进来。”

“噢?这又何必?”水玲珑微笑,她的心也是七窍玲珑心,已经猜到对方的意思,但还是想听她说出来。

龙琪轻轻说:“挡,一定得挡;进来,也得让他进来。”

水玲珑听得如此玄妙,更想见见这位年轻人的真容,于是笑一笑,“好,我这就去。”

“不,等等,他一会儿才到呢。他想通到赶到这里,大概还得一个小时。”

“你就掐把的这么准?”

“没这两下,我还叫龙王爷吗?”龙琪说得有点得意,却又有点伤感。

水玲珑看着她,轻轻地问:“喂,我听说你丈夫文室他去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葬礼也没赶上。”语气中有点嗔怪──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龙琪听是这码事,想了半天,才慢慢地说:“那是个可怜人!”

水玲珑等着对方说下去,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俗女子,对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她没多少兴趣,但听龙琪说起自己的丈夫,这还是第一回。

龙琪出了半日神,才说道:“记得那是我们刚结婚,一个晚上,我和文室从家往回走,到了巷子时,突然蹦出个男的,说让我们站住。文室挡在我前面,说,我是警察。正说着,那个破墙后又钻出两个男的,他有点发怵了,跟我说,我是男人,你别开口……”

“这不挺好吗?”水玲珑忍不住发表意见了。──能在这种时候想起自己是男人的,还算不错。

龙琪笑一笑,“这时,又走出四五个,文室的脸­色­变了,拉着我要跑,一转身,后面居然还有两个。”

“那,你家文室呢?”

“他吓坏了,揪着我的衣襟……”

“那你呢?”水玲珑知道,那伙劫匪遇上龙琪简直是倒了十八辈子霉了。

“他们可不是冲着我来的?说只要我留下,文室就可以走。”

“那文室呢?他走了吗?”

龙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水玲珑可以想像得到,在十几年前那个深夜,一条窄窄的长长的小巷里,七八个男人把龙琪和文室围住……

如果拼了,肯定是死路一条,但对方答应放文室一条生路。

──如果你是文室,你会怎么做?

死?还是生?

──当然……是,不死!

对于男人,女人如衣衫,衣衫多的是,这一件脏了、破了,再换另一件。命,却只有一条,拼没了就真没了。所谓的英雄,就是惟我独尊,所谓的智慧就是明哲保身。

活下去,说不定可以成为比尔·盖茨第二、成为高级官员、成为影视明星……总之只要活着,这都是可能的。而一旦死了,就都成为不可能的。

死?还是,活着?

当然要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古训。而且为一个女人去死,这是最男人受世人嘲笑的、最没出息的一种死法。

男人,就应该是俊杰!什么叫俊杰?识时务者!

──文室当初,肯定也已经晋身为“俊杰”中的一个。

可他若是成为俊杰,龙琪呢?她会怎么办?

龙琪这时慢慢地说:“他没走……”

水玲珑的眉毛挑了挑,走是正常的,不走……倒觉得有些奇怪了。

龙琪说:“因为我……我没有等到他走,因为有些结果你最好不要看到。人­性­是脆弱的,我们输不起。”

是的,有些事,你最好不要看到,人­性­出丑,一出就是百出。何苦让你的眼睛,看到人世最大的伤心?

龙琪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水玲珑可以听出来,在那一刻,龙琪她也在思考──我是做一个小女人“温顺”地死去,还是做一个大女人“倔强”地活着?

这个选择将决定她日后的生活态度。

这里不妨先做一个设想,如果她当时屈辱地服从了命运……那文室将会怎么对她?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历史上好多例子都在那儿摆着呢!──西施哪儿去了?貂婵哪儿去了?前者被沉入西湖,后者只能化做一阵轻风……她们都是被男人利用被男人玷污最后又被男人像破袜子一样甩掉!

男人是从来都不愿意为女人负责。

当然,如果你还够美好的话,比如豆蔻青春,或是有利可图……男人还是愿意负点儿责的。否则,没门儿。不信?不信你出点事试试。也不用出什么大事,只要……人老珠黄失业毁容,看有谁还会在你身边跟你谈爱情、谈浪漫、谈责任、谈……

你可以试试。但你千万不要抱怨。怨天尤人者,是因为希望太足。而不怀希望者,则永远不会失望。

不要对哪个人抱有希望,本来就没有谁能指望的上,靠自己吧!

自己努力,剩下的,由老天作主。

龙琪淡淡地说:“当时文室正捧着一面镜子,是我父亲送给我们的。我拿过他手里的镜子,往旁边的墙上一磕,镜子碎了,我挑了一块特别尖利的,问:你们谁是头儿?一个高大的男人站了出来。好,我冲他脖子上一划,划出一道白痕,血粒一颗一颗地渗出来,我问他:摸摸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吗?他吓傻了,他身边那个还比较清醒,要扑过来,我把那块沾血的玻璃向前一送,很轻易地就扎进他的肚子……再拔出来,血,自来水一样往下淌,有一股洒在我脚面上,热烘烘的,那是刚从人腔子里流出来的,带着人体的温度。场面变得安静。静止了几秒后,有一个人又冲过来,我将手中那块玻璃一甩,削掉了他半只耳朵,血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滴嗒,夜­色­中,血的颜­色­是紫的,深紫­色­。后面有人又扑过来,我一脚一踢出去,他就上了墙,但没翻过去,掉下来,砸到他同伴身上,只听一阵骨骼的断裂声,有人在呻吟……轻轻地,压抑着。那一刻,很安静,真的,我可以他们的心跳,如擂鼓一样。沉默了好久,我说:你们是不是还等着付医药费?冷场了几分钟后,那些人突然全跑光了。”

龙琪的语气平静而淡漠,她展开的是一幅画,一个清冷的巷子里,一群人在夜­色­中对峙着,无声无息,只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软软的风中,被送得很远、很远……

水玲珑听得很刺激,“那……后来?”

“后来我们那一整片居民区,再也没有出过类似劫财劫­色­的事情。”龙琪淡淡地说。

──想好好地做一个好人,你就一定要比坏人更狠。她的体会,大概就是从那时得来的。

水玲珑想了想说:“我是问你跟文室的关系……”

“从那天开始,文室就开始躲我。见我就像见了鬼一样。”

水玲珑叹息,文室他并不是在躲龙琪,而是在回避他自己的内心。男人都想做英雄,他们最钟爱的一句话就是──男人征服世界。可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这一点?往往在寻常日子中的一点点的小麻烦,就可以让男人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对一个男人,无能比无情更可悲。或者说,因为无能,只好无情。宁肯装做无情。──给不出的,就装做不想给。

“那你呢,你责怪他吗?”女人要是对男人多了一分轻视,那就彻底完了。

龙琪摇头,“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龙琪的清醒的,所以她对文室是理解的。她认为他是无可指责的。因为文室在那一刻,他比谁都要痛苦。

“那如果,你要是那天打不过那些流氓呢?”水玲珑问了个残酷的问题。──如果别人帮不到你,你又解决不了呢?

“如果杀不了别人,我就杀掉自己!”

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水玲珑被这话刺激得打了个冷战。──如果你被人抽了两个嘴巴,你还要舔对方的手吗?不,去把他的指头咬下来!

龙琪就是这种人,你敢跟我呲牙,我就吃了你!吃不了你,就同归于尽。

怪不得,有人愿意为她去死。水玲珑默默地想着。

“对了,那个家伙还敢搔扰你吗?”龙琪不想再提往事了。

“自从那天收到那人血馒头,他就对我恭恭敬敬的。前两天还托人给我送了两包燕窝,说是能美容。”水玲珑看着龙琪,小心翼翼地问,“你那……是什么血?”

龙琪笑了笑,“哪儿是血,是蕃茄酱。”

水玲珑也笑了,“真有你的。”

“那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也不知做过多少亏心事。半夜一敲门,就给唬住了。”

“对了,那两包燕窝挺好的,给你点儿?”

“我可不吃那东西,把燕子窝给吃了,燕子一家老小住哪儿?真够缺德的。”

“这个窝没了,燕子们不会再垒一窝?”

“胡说,我把你家砸了抢了再烧了,你乐意?”

水玲珑想了想,“得,我也不吃了。积点儿德吧。”

“算了,你还是吃吧,现在的燕窝,全是假的。连燕子都快没了,谁垒窝给你呀。”

水玲珑笑了,“那我更不能吃了。”

龙琪微笑,看着对方,“玲珑,你……还是嫁不出去?”

水玲珑据说是出了名的官场结婚狂,她有地位有钱,就缺一个温暖的家和爱她的男人,可是,她的“出身”,受到了自命为良家­妇­女的女人们最激烈的声讨,所以一般的自认为是正经的男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她苦笑,“什么结婚狂?那全是有人给我瞎编的。”

“这么说,追你的人还不少喽?”

水玲珑叹了口气,“别以为男人多有气节,贪财好­色­是他们的本­性­,这两样,我都具备。我还愁嫁不出去吗?”

“那你叹什么气呀?”

“只奔着财与­色­来的,你愿意呀?”

龙琪轻轻地说:“出国吧,换一种环境,找个老外,生个聪明漂亮的混血儿。”

水玲珑语气坚决,“我不想嫁给外国人,我不崇洋媚外。”

“不是崇洋媚外,换一个环境,你会轻松一点。”

水玲珑听声辨音的功夫是一流的,“你不也想走吧?”

“我很累。”龙琪说。

“那……马上要来的这个年轻人呢?”水玲珑很自然地切换了话题。

龙琪说:“他该来了。”

很显然,她不想说关于即将到来的方晓飞的任何事。

方晓飞站在高­干­疗养院的红墙外,墙不高,迤逦曲折,上面爬满碧绿的藤蔓,翠叶森森。这里,他听说过,却没来过。这不是他来的地方。

这世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些地方你去得,有些地方,你永远也去不得。

方晓飞站在高­干­疗养院的红墙外,墙不高,迤逦曲折,上面爬满碧绿的藤蔓,翠叶森森。这里,他听说过,却没来过。这不是他来的地方。

这世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些地方你去得,有些地方,你永远也去不得。

他略想了一下,走大门是不可取的,只好……墙边栽着一排梧桐,他向上一跃,攀着树枝就跳过了墙。里面很安静,古­色­古香的房屋建筑在夜­色­中绵绵延伸,这要一家一家找起来,很费事的。

对呀,我可以先找到水玲珑,她是关键。方晓飞四下里一看,看到一处有灯光的二层楼,他走进去,果然是水玲珑。她面前的桌子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正独斟独饮。

“小伙子,从哪儿来呀?”她看到方晓飞进来,温婉地一笑,轻轻地问道。

“你是水玲珑水处长吗?”方晓飞单刀直入。

“我是。”水玲珑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嗯,长得不坏,眉目俊朗,更难得是有股英气。看上去颇有种鹤立­鸡­群的味道。

“龙琪呢?我找她。”

水玲珑未语先笑,“我不明白你在问什么。”

方晓飞拔出枪,指住水玲珑的脑门,“那你该明白这是什么!”

“这是枪。”水玲珑说着,轻轻地把枪管移开。她也是混出来的人。

“枪会走火的……”方晓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枪口火光一闪,只听“扑”一声,子弹擦过水玲珑的耳朵,划掉了她的耳环,她的耳垂有血珠滴下……

水玲珑没想到对方真的敢开枪,耳垂上火辣辣的痛楚及一颗一颗往下滴嗒的热血,让她的心都窒息了,对方的眼神,冰冷铁硬,十分可怕,这种人是不达到目不罢休的。一种恐惧,从灵魂深处泛滥起来──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敌是友?从龙琪的语气及眼神来看,她与这人交情颇深,但男女之间的那点感情,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能轻信男人。这些家伙们不可靠。高情大义话是他们说的,龌龊烂污事也是他们做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两面三刀,刀刀指你要害。

水玲珑是吃过男人亏的。

她盯着方晓飞,如果这个家伙是敌人,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挡住。

她镇定了好几分钟,她没有龙琪那副天胆,天塌下来都能冷静、冷漠、冷酷。但她有后天的磨练,她知道人在某些时候是不可以下软蛋的。你一软,对方就更硬了。

她慢慢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方晓飞的眼睛,撕开外衣,把他的枪放在自己胸口,“打进去,想找龙琪,就先­射­穿我的身体。”

方晓飞看着她,扣动了扳机……

水玲珑的脸都变­色­了,但一动没动。──活不起,至少死得起。

枪膛却是空的,没子弹。方晓飞看着这个倔强的女人和她倔强的眼神,突然叹了口气,为她拢好衣服,轻轻地说:“我替龙琪谢谢你,她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一种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他的表情很温柔、很生动,水玲珑在这一瞬间有些被打动了,她阅人无数,知道什么样的眼神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沉默片刻后,“跟我来吧。”

“我给你包一下伤。”

水玲珑笑一笑,拿出块创可贴,方晓飞接过来,为她贴在耳垂上,动作很柔很轻。

“对不起。”他说。

“没什么,既然这个时候能在这个地方遇上,那就是自己人了。我只是想不到,你会真的开枪。你这个警察也做得真够出格的。”水玲珑说。

“我只是想快点见到她,看到她没事。对不起……”方晓飞再一次说。

“不用抱歉,谁都不愿意被出卖。尤其是现在。更得防着。”水玲珑意味深长地。她笑了笑,“而且我喜欢这种认识的方式,先小人后君子。我跟龙老板也是这么搭上的。这就叫不打不相识。”

方晓飞看着对方笑容,听着她爽快的话,想,人说风尘出侠女,这话很有些道理。

“请!”水玲珑前边带路。

这个地方修建得颇有古意,他俩在亭台楼阁间绕来绕去,方晓飞都有点头晕,“喂,水部长,你能不能快点。”

“瞧你那猴急相,是不是很喜欢我们龙老板啊!” 是个随和大度的女人,已经不计较方晓飞刚才对她的“冒犯”。

“是,”方晓飞毫不隐瞒,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就是我心脏上的大动脉。”

“说这么酸。”水玲珑开玩笑地摆了摆手,“那,搞到手没有?”

“你怎么说话这么俗,什么叫搞到手……”方晓飞听着不太顺耳。

水玲珑笑了,这个小伙子分明还没开窍呢。想逗逗他,就说:“喂,知道嘛,你的嘴­唇­很­性­感。”

方晓飞闻言吓了一跳,赶快捂住自己的嘴,“不会吧,哪有?!”

水玲珑微笑,“行了别捂了,我可不稀罕,除非你的牙齿是钻石的,嘴­唇­是白金的。说实在话,我只喜欢钱。”

方晓飞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不是,这个……没人这么说过我。我是警察,跟那什么­性­感扯得上吗?”

水玲珑听他这一说,觉得这个小伙子挺有意思的,又进一步说,“你没听清我的话,我的意思是──嘴巴有时候不光是用来说话和吃饭的……”

方晓飞这回算是听明白了,脸一下憋得通红,但还嘴硬,“这我知道。”

“那你敢吗?”水玲珑问得促狭。

“这……”方晓飞想了想,“我急什么呀!”

水玲珑笑了,同时也知道龙琪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年轻人了,这家伙很容易脸红,这年头会脸红的男人已经不多了。谁说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理由就在,只是我们看不到或者根本不愿承认而已。

“喂,你跟她怎么勾搭上的?”她问。

“什么叫‘勾搭’上的,越说越粗了!”方晓飞抗议。

“你算了吧,现在的警察都是土匪,跟你们这号麻袋片子还绣什么细纹儿!”

方晓飞笑了,照实回答,“也没什么,我跟她就是……见钟情。”

“哟,看了一眼就勾上了?”水玲珑笑起来,“这么说,你还长了一双桃花眼呢!”

“你就别说了,嘴­唇­是­性­感的,眼睛是桃花的,再说下去我这个刑警队长都够格去夜总会坐台了。”话刚出口,方晓飞突然意识到在水玲珑面前说这句十分不妥,正想个法子挽救一下,水玲珑却笑了。

“没什么,别替我过敏。这些年被人说的我心上都长了茧子,早不在乎了。”

方晓飞就着夜­色­中看看了这位传奇女­性­,发觉她果然妩媚袅娜,情致嫣然,而且……活像一个人,就是那个“贾亚男”。说不定她就是。但他没说出来。

“­干­吗这么贼溜溜地看我,不是对我有意思吧?”水玲珑微笑。

方晓飞赶快说:“不是不是!”

“­干­吗拒绝得这么快,让人真是伤心。唉,看来我真的是没人要了,不过没法子,坐台小姐本来在人们心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水玲珑在自己人面前从不隐讳自己的出身。

方晓飞闻言,看着她,认真地说:“你是个很值得男人喜欢的女人,但那个男人不应该是我。你会找到你的真爱的。”

水玲珑被他说的心里暖烘烘的,虽然在她身边围绕的男人无数,可鲜有能真正欣赏她的,而方晓飞的这话则肯定了她的价值。所以她对方晓飞充满了好感。其实讨好女人不一定要用花言巧语。

两人走了半天,才来到红楼小筑,这栋别墅外观简单,进去后,方晓飞踏着厚厚的深红­色­长毛地毯不禁感叹,“真阔气!”

水玲珑把他带到门边,淡淡地说:“都是民脂民膏。”

刑警队的队副是个老刑侦了,他并不相信龙琪和陆星在台上说的──这只是一场游戏。他分明看到的就是一个枪击案。杨小玉中弹时一刹那的痛苦与惊惧,还有从她胸口溅出的血花,只有真的见过血洒出来的人才能知道那就是真的。

真的血是热的,是粘稠的……

可她们为什么要隐瞒?

他看到杨小玉她们都进了后台,而T型台上,陆星则招呼着一­干­贵宾进行最后的疯狂。他几乎想也没想,也向后台走去。入口处,上官去叫住了他,用一个很通俗的理由。

“喂,大刘哥,我的脚……”她的表情很痛苦。

上官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实在,肯吃苦,没有当下那些女孩子们的浮躁和虚荣,加上队里就她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所以全队的人都很喜欢她,队副也一样。

“怎么啦?”他赶紧弯下腰问。

“没事没事。”上官这时直起身子,“让蚊子叮了一口。”

“天哪,不会吧?”这时,一个侍应生不知时候站在他们身边,“我们这里没有蚊子,我们的卫生是最好的……”

上官哭笑不得,“好啦好啦,你们这里是最好的,这蚊子是我们自带的。”

“就算是自带的,我们也有责任,你告诉我,蚊子在哪里,我去找做后勤的小张,他负责除蚊蝇蟑螂等……”侍应生十分敬业,态度十分认真诚恳。

上官没词了。这样,不清不楚地给搅和了半天,等队副赶到后台,龙琪杨小玉她们一个也不在了,只有扈平静静地在过道上站着,表情不明所以……

“请问,这里……”队副走过去。

“您想问什么呢?我可以帮什么忙?”扈平的笑容马上就刷新了。

“刚才这里……”队副是个典型的北方糙爷老们儿,­干­得又是粗糙的职业,平常很少跟扈平这样“­精­致”的人打交道,所以看着对方那皮里阳秋的笑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问。

“刚才的这里跟现在一样。一样平静。”扈平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真的吗?”

“您完全可以有不同意见……”

队副语塞。他四下里看了看,真的是很平静,一如大海,风过无痕。然而,这时他在墙壁上,看到一个褐­色­的小点,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儿,他用手指轻轻擦了一下,然后嗅了嗅,是血迹,快要­干­涸的血迹。也就是说,杨小玉的确是中了枪。可是不对,杨小玉的血怎么会溅到墙上去?人体的血除了从伤口最初喷出的的那一瞬才会四溅……

那就是还有人被袭击,是谁?

龙琪?

对,方队去了哪儿?他人呢?一个晚上都没见他,他这几天到底在忙些什么?

“见我们方队长了吗?”他问扈平。他看扈平的样子像是这里的主人。

“哦,方晓飞方队长,他好像是去约会了吧?”

“约会?”队副愣了一下,正在这时,陆薇从过道儿那边转出来。这也太及时了。他笑了,“方队跟谁约会去了?”

扈平有点尴尬看着越走越近的陆薇。

队副则带点称得意地笑着,等陆薇走近,他问:“听说我们方队跟人约会去了,作为方队的未婚妻,你认为呢?”

陆薇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这个问题实在太令她难堪了,冷场了片刻,“你们男人,还不都一样吗?喜新厌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一棍子打倒一大片,队副一时又不知如何接口,但陆薇的态度很让他生疑,沉默了片刻后,“陆薇,你一定知道我们方队去了哪里,是吗?”

扈平这时有点紧张地看着陆薇,只听她淡淡地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是我,让他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让他给我到水果店买草莓去了。”

队副不由又急又惊又气,“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妥的?我喜欢吃,他就得去给我买。我是他的未婚妻。”陆薇倨傲地说着,又盯着队副,“还有你,别总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月不就那点工资嘛!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有空多疼疼你老婆。现在都几点了,你还不回家!”

队副给说火了,恨恨地:“我是警察,我们警察要都回了家,小偷流氓早就泛滥成灾了。”

“可你们就是不回家,也阻止不了什么?”陆薇冷冷地说。

这话真是捅到队副的心里心里去了。扫黄禁毒打黑,应该是全世界警察的三大主题,可是现在,红灯区日益泛滥,毒品屡禁不止,黑社会越扫越强……不是警察没出力,只是有些事,警察实在是管不了。──饥饿、腐败、不公平,这应该是形成犯罪的源头。解决问题要从根本上做起,而这一点,已经超出了警察的职权范围。

警察是治标的,治不了本。他们就是那外科大夫,挤挤脓,抹点药,敷衍着。

“是,有些事,我们阻止不了,我们警察像是一只手,大脑如果坏了,手的作用就会跟着萎缩。”队副盯着陆薇。话里话外都有意思。

这姑娘哼了一声,“关我什么事。”

队副冷冷地,“当然不关你的事,因为你就根本做不了什么事。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像你这种混吃等死什么也不会做的衙内。”

陆薇并不在乎对方的攻击,“随便。”

队副走了,扈平看着陆薇,轻轻地说:“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

“因为……”

“因为什么?”陆薇问。

扈平也回答不出,但看着她,再回味道着她刚才的表现,觉得她也有她的可爱之处。

接连两天,每天她都要受点伤躺在病床上。我是个警察啊,方晓飞在门口,心里搅和着上百种味道,苦味居多。

“为什么站在那里?”她问。

他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沉默片刻后,“你还相信我吗?”

“刚才是迫不得已的,我们后面有车跟着。”她轻轻地说。

这方晓飞已经想到了,“你为什么又让水玲珑挡着我。”

“你真的不明白吗?”龙琪问得意味深长。

方晓飞当然明白,她是想让他用一种极端的办法再试一下水玲珑。生死攸关,每个人都会露出真面目的。她不是不信她,只是她已经不敢轻信。

“可是……我伤了她。”对于这一点,他很歉疚。

“不要紧的,”龙琪说,“这些年在国外跑,我有一个感觉──在美国,你对一个陌生人微笑,他则会热情地冲地打声招呼。可中国人不行,你冲一个陌生人微笑,他会产生一种警觉,觉得你别有企图。这不是说中国人就冷漠,而是说中国人习惯压抑自己的真­性­情把自己藏得很深。所以我们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只有打了,才能看出彼此的内心。”

方晓飞对这一点也有体会。中国人大都像核桃,不敲不出仁儿。

龙琪这时又发感叹,“不过,我觉得我自己越来越卑鄙了。”

正所谓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世深,机械亦深。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机器了。高­精­密度的计算器。不论谁,她都得算计算计。

“手段不重要,至少,你赢得了一个朋友。”方晓飞安慰她。

“朋友?”龙琪苦笑,“我现在谁都不敢信了。”

那当然,已经死了三个人了。方晓飞难过地问:“那你还相信我吗?”

“我对你的相信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这是她跟他说的最贴心的话了,这让他激动。

他问:“有多亲近。”

“像鱼和水。”

──我们就像鱼和水,水没鱼,会寂寞;鱼没有水,会死。

“你是水,我是鱼。”方晓飞伤感地。──你没有我你只是寂寞,我没有你却会死。

“不,你是水,我是鱼。”龙琪说。

方晓飞听得都想哭,他看着这个女人,这个一见之下就让他心神不宁魂梦不安的女人,她握住他灵魂的七寸,把握着所有的喜怒哀乐。可是……她真的杀了人了吗?

──杨小玉说:“文室那天出事的那个电梯,是我们总裁的专用电梯,除了她的指纹,谁也进不去……”

既然谁都进不去,那文室怎么进得去呢?只有一个答案──文室是跟龙琪一起进去的,然后,他一个人死在里面。

这个命案的底牌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痛苦地看着龙琪,如果她真的是凶手,我怎么办?

“你愿意跟我过一种平淡的日子吗?”他问。──我可以带她离开这里,过另外一种生活,可能没钱,可能贫穷。穷日子也是人过的,只要她愿意给我洗衣服、做饭。

龙琪摇头,“爱财如命说的就是我这种人。我爱钱,在我心里,钱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家里人都重要。如果现在让我穷,我宁肯死。”

方晓飞叹了口气,这就是龙琪,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坦白得让人伤感。当然,仅仅是伤感而已,却不会反感。如果在十天前她说这话,他一定会很反感,觉得她惟利是图,冷酷无情,但现在他不会了。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钱很重要,至少,没有她的财力,她就不可能帮到游自力。

钱虽然不是快乐的源泉,但钱是制造快乐的资本。爱情配上钱,那才能有力,否则,那叫有心无力。

“你爱钱,我爱你!”他对她说。

龙琪听着这句话,知道他终于在这方面彻底理解她了。

“可是,你知道我以前做过什么吗?”

方晓飞当然知道,前些天查文室的命案,他和上官几乎把龙琪的档案翻了个底朝天。他说:“别的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里,你跟好多个歹徒发生了巷战,你把他们打得鲜血直流……”

龙琪笑了笑,“我这么凶,你不怕?”

“怕什么?就算上了法庭,法官也会判你无罪,这是正当防卫。如果遇上年轻一点的审判长,他说不定还会夸你勇敢。”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了,如果没有你这样见义勇为的好市民,我们警察岂不是要忙死了。据说自从你大开杀戒后,你所在的那一片居民区,治安在全市来说也是最好的,小偷小摸基本绝迹,简直可以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所以我说嘛,像你这样厉害的侠客,那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利国利民呀。”

龙琪笑了,“别使劲的奉承我了,有什么企图吧你。”

“哪儿有什么企图,顶多是搞好警民关系。对了,你当时怕吗?”

“怕,怎么不怕,我怕要我出医药费,我当时不是没钱嘛!”龙琪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这个笑容多少有点孩子气。

方晓飞看着她,心里涌上万千柔情,他轻轻地请求,“让我抱抱你……”

龙琪沉默着,很久,问:“凭什么?”

“因为天气很冷,你很冷,我却很热。”方晓飞说着把手放在她额头上,真的非常温暖。

龙琪这次没有拒绝,笑了笑。方晓飞抱住她,心底的幸福与痛苦于这一瞬达到了极致。

“不要离开我。”她说。

“我怎么舍得。”

下起了雨,秋天的绵绵细雨,打在窗玻璃上,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似轻诉、似低语、似感叹……这般的森寒这般的清冷,如果没有爱人在身边,斯时斯境,只有凄楚。

还好,他在她身边,她也在他身边。

──找个喜欢的人抱抱吧!在这种暮秋之夜,那是温暖到灵魂上的一种幸福。

你我都可以做到的。

汪寒洋和水玲珑站在二楼的回廊上,看着漫无边际的秋雨打在梧桐上,一滴滴一声声,那凄寒侵骨的感觉一直浸入心底。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的冬天好像来的特别早。”汪寒洋说。

“这个月8号已经立冬了。”

“可我觉得今年特别冷……”

水玲珑打了个寒颤,“让你一说,我也觉得冷了,这时候应该待在家里,生个炉子,煮点什么热汤喝喝……”

“红泥小火炉,绿茗焙新蚁。”汪寒洋说。

“你这颜­色­配得真好,听着喜兴,还没村味儿,热闹不俗。”

汪寒洋听对方这么评价,笑了,“这是首古诗。”

“你真有学问。”水玲珑由衷地。

“背别人的诗那叫什么学问,自己能写才叫学问。”

“吃不进肥­肉­,哪能长上膘。会背别人的就离自己写不远了,你瞧我,就没念过几天书,整个一屎克螂哭娘,两眼墨黑。人多时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我倒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最好还是别读书。”

“为什么?我告诉你啊,我小时候是因为家穷,可不是我不求上进。”水玲珑敏感了。

汪寒洋给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认真地说:“别人读书都学不到的东西,你不读书已经会了,这叫天分。”

“什么天分,别寒碜我了。”

“以前有个人,一个字也不识,可后来他成了中国禅宗的开山鼻祖。这个人就是六祖惠能,所以有人说:下下人有上上智。”汪寒洋停顿了一下,“我们的学校更像是养­鸡­厂,孩子们全被笼养了,念书只为下颗高考的蛋,创造办想像力全给掐了。真的水处长,你要是读到大学毕业,现在顶多也就是在你们机关当个打字员。”

水玲珑专注地听着,然后痴痴地说:“我们的打字员上个礼拜结婚了……”

──她还嘴硬说她不是结婚狂,其实哪个人不是结婚狂?到年龄结了不了婚,都得发狂。不论男人女人。老Chu女这顶帽子固然过于打眼,老光棍这个招牌也一样金光耀眼!总之都是让人为之侧目的,却不是令人羡慕的。

水玲珑又说了,“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我在想──这种鬼天气,能有个男人抱着我就好了,什么火炉热汤红的绿的,都不如这个。”

汪寒洋听得有点好笑又不由地有些伤感,这种赤­祼­­祼­的话,也只有水玲珑能说得出口,这或许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当然,也是让某些“正人君子”避之惟恐不及之处。

记得她和龙琪刚“交手”,有天一起喝茶,龙言不知怎么地来了,看见水玲珑成了他姐姐的座上宾,这个见多识广的大律师下巴颏儿差点儿惊得掉下来,为什么呢?因为水玲珑尽管有能耐,人也很仗义,但她名声狼籍也是事实。所以她的“朋友”基本上全是男人,女人要么不屑要么不敢,跟她来往。怕人说闲话。龙言不知道姐姐龙琪怎么敢冒这个“险”?

“你怎么认识她的?”

“地球很小,撞上就认识了。”龙琪显然在避重就轻。

具体的问不出什么来,龙言只好拣重要的说:“你知道你的身份吗?”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为什么?因为能作官。玲珑她可是政府官员。”龙琪这样回答弟弟。官商结合这是当下最流行的。

龙言却不认可,作官的多了,何必找她?他说:“我觉得不妥……”

“为什么?”

龙言沉默片刻后,“先声明,我没有任何偏见,我只是有点自私,我担心姐姐你跟她在一起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借机说你的坏话。你还不够树大招风吗?”

“怎么?怕我跟她学坏?”龙琪开玩笑,凡是她不愿正面回答的,都用这种办法。

“人坏不要紧,但不要让人知道你坏。”龙言意味深长地。

这话就不能不让龙琪考虑了。

龙言接着又说:“姐姐,你很能­干­,这不可否认,但你以外的世界仍然是一个以男人为中心的世界,也许以后的人们会用欣赏的眼光看水玲珑并给她一个公正的评价,但现在,不可能。我听过她的很多事,一句话──乱七八糟。做为你的弟弟,我可不希望你被人说成那样。女人最怕什么?最怕绯闻。”

龙琪叹了口气,这就是女人的悲哀吧。她盯着龙言说:“你们有些男人的上升之路还不如水玲珑呢!”

古语云:习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这大概是中国男人卖得的最高价──出将入相。男人早就已经Сhā标自卖了,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女人?

“这我承认。但……”

但什么?

──但,男女是不平等的。这就是现实。龙琪一个人再能­干­,她也扭转不了乾坤。

龙琪当时沉默了一会儿,给龙言念了《圣经》约翰福音第 8章的一个故事: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叫她站在人群中,然后对耶酥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地呢?耶酥就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拿石头打她。人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都出去了……

──在这个尘世中,谁是无罪的?

说别人,你清白?

这不是天堂,谁都不是天使。

这是尘世,连空气中充满了尘埃。照照镜子,数数自己额头上的污垢吧。

莫论人非,有些事是给命运逼的;常思己过,你若遇到,还不如人。

龙言再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旁边的汪寒洋听得很有触动,这与其说龙琪是包容的,不如她对人­性­是体贴的。后来刘雪花在的时候她们又说起水玲珑,杨小玉说:“玲珑的确算个漂亮人物,不过以她的资质……怎么会去坐台呢?”

刘雪花就说了:“你们没去过农村,不知道那里的­妇­女们日子有多苦……”

农村­妇­女的生活状态汪寒洋应该是最清楚。她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当记者,去过云南的好多贫困山区,那些可怜的姐妹们有很多都上不起学,从小就在地里劳动,长到十六七岁或者更小时,为了给家中的兄弟凑一笔娶媳­妇­的彩礼,早早就被迫出嫁了。有的为了糊口,离开了那片贫困的土地,来到城市,在霓虹耀眼的高楼大厦中,她们没文化没技术,又跌到了社会的最底层。

水玲珑当年,怕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吧?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繁华都市冰冷的水泥地上,惘然四顾……

她、她们,能做什么?

新的贫困,又将把她们逼得堕入风尘。谁不愿意做公主做千金,做不了这两样,做公务员做白领至少可以自食其力。可是命运逼人,由不得你。

前年开始建影视城的时候,从以前娱乐城的旧址下挖出十几副白骨,雇来看工地的一位老人悄悄说,那都是坐台的小姐们的。她们有的一入门,就被没收了身份证,一直要被逼着做到死。还有就是,她们知道的某些秘密太多了……

这真让人头皮发麻。

“怎么没人报警?”也忘了在场的是谁,问了这么个幼稚的问题。

那位大爷压低声儿,“谁敢去?民不举,官不究。”

其实就是举了,官也没法究,这些年凡是开娱乐城的,哪个不是后腰子挺硬,警察能管得住谁?人还没抓进去,命令放人的电话已经打到公安局长办公室了。所以说,有些案子不是破不了,是不能破,因为一旦捅开黑洞的盖子,足以吸进一批人。

那天从工地回来的路上,龙琪突然说:“玲珑就是出自那种地方……”

──水玲珑也是出自娱乐城那种地方。“那种地方”,是世俗中最苦的死海,一旦进去,要么,变成|人杰浮上来:要么,变成尸体沉下去。

水玲珑是浮上来的不多的几个。但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且一直在付出。至少,她在这地方恐怕是很难嫁出去了。

水玲珑这时又笑了,她是个乐观的人,不光自己快乐,还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她说:“喂,我觉得龙老板还真有两手,那个姓方的小伙子人不错,他的嘴­唇­很­性­感,可他的眼睛很­干­净。”

汪寒洋看着她,开玩笑道:“你不是在打什么主意吧?”

“说实在的,这种男人,你打他的主意没用,得他打你的主意。”

汪寒洋给她说的心里一动,“他……打你主意了?”

水玲珑摇头,“他要真是那种人,龙老板能瞧得上眼吗?小丫头,告诉你吧,太容易被勾引的男人,女人一般都没兴趣。”

汪寒洋听着,觉得这话真是爱情宝典,想了想说:“他是市刑警队的。”

“管他是什么,自己喜欢就行,龙老板别说养一个男人,就是养百十来个也应该没问题的。我看得出来,那小伙子对你们老板真是像拜佛一样虔诚。这年头千金易求,难得有情人。”水玲珑话语间不无羡慕。

汪寒洋笑一笑,慢慢地说:“那家伙结婚了。”

啊,水玲珑表情看上去相当吃惊,半天才回过神,“龙老板原来也肯吃这种亏……”

“吃亏是福嘛。”汪寒洋无奈地。

水玲珑摇头,“傻事都是聪明人做的!你还是……劝劝你们老板吧,叫她别陷太深了。婚外情可是个无底洞,女人输不起的。叫她玩玩就算了,漂亮男人有的是。只要花点儿钱,天上的仙童都会下凡来。”

水玲珑这时表现出了一个女人对世俗最基本的认知。

汪寒洋没有作出相关回应,看着无边的夜­色­,轻轻地吟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水玲珑正像她说的,没读过几年书,但美是直观的,她也为李煜那首词中的意境给感染了,沉默良久后问:“这曲子真凄凉,听得人心里冷飕飕的,有名儿吗?叫什么?”

汪寒洋说:“相见欢。”

一直等所有的嘉宾都散去,扈平才有功夫问何苏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小丫头却摇了摇头,“算了,都过去了。”

她心里很难过,欲防微杜渐却差了一步,说还有何益。她太不小心了,自己的地盘上居然着了人家的道儿。对自己失望之余,懊恼地叹了口气。

扈平看着她,轻轻地说:“不用叹气,更不要自责。因为这世上的很多事,是防不住的。如果能防得住,就不会有事故,当然也就不会有故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篱笆扎得再牢,该丢的羊,一只都不会少丢。否则,狼就会饿死。上天不愿意这样。羊是它的,狼也是它的,羊吃的草,也是它的。它创造的就是一个充满矛盾与竞争的世界,生机与危机共存。

何苏琳看着这个漂亮又善解人意的男子,心里的伤感却又多了一点,“小玉她……”

扈平沉默了一会儿,眼泪已经开始在他的眼眶打转,但终于没有掉出来,因为有些感觉,是要独享的。比如思念,就应该在黄昏,一个人默默地对着最后一缕阳光,看着它一点点地消失;或是深夜,静静地把心放出来……

思念是不易喧哗的。

何苏琳不再提了,“谢谢你!”

扈平笑了笑,说:“吃饭去吧。时间不早了。”

“等等吧!”何苏琳站在大厅的一角,一直等侍应生们打扫完,关好灯,她才准备离开。

在去中餐厅的路上,扈平从侧面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觉得这真是个可造之材。龙琪的眼光也真的是独到。

“对了扈先生,你在我们这里还要待多久?”快到中餐厅时,何苏琳突然问。

“不要叫我扈先生,叫名字好了。”扈平说,“我可能还要待一段日子。恐怕到时候少麻烦不了你。”

何苏琳笑一笑,“欢迎搔扰。”

刘雪花已经布好一桌菜在等他们了,她的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不再笑容满面,也不再唠叨,只默默地坐着。

静悄悄的一餐饭快要吃完时,陆薇进来了。

“陆小姐,你还没走?”何苏琳先站了起来。人家救了她。

“对不起。”陆薇先道歉,“打扰了,我是来……”

“来找方晓飞的?”扈平反应快。

陆薇的脸突然胀得通红,“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是……”

可是什么呢?陆薇并没有接下去,那三个人也一直沉默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冷场,吃饭的人在吃饭,站着的人则尴尬地站着。

如果杨小玉在的话,就此情此景,她只不定会说点儿什么难听话,可她已经不在了。──她不在了!这个现实更让人痛苦和伤感……

过了很久,其实也没多久,只是气氛太窘迫了。

还是何苏琳,她用最甜美的笑容和最温和的口气说:“您……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态度非常的谦恭与客气。其实过度的礼貌则意味着距离。

“我想找方晓飞有点事……”陆薇想了半天才说。显然,她被刚才的气氛给冰住了。这一刻才开始慢慢消冻。

何苏琳笑了,“陆小姐,这好像是你的私事。”

“不是,其实是这样的……”陆薇在拼命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今天是晓飞的生日,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他。想麻烦你们给转交一下。”

越解释误会越深,刘雪花听不下去了,这不是寒碜人吗?

“看来,你是认定我们知道方晓飞在哪里喽?”她的表情平淡,口气却很辛辣。

“你们也可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你们一定知道龙琪在哪里。”陆薇突然间咄咄逼人。

“这有关系吗?”何苏琳也终于忍不住尖刻起来。作为年轻一辈,这时她得说话,她不能让刘雪花一个长辈跟对方交手。

“这还是秘密吗?”陆薇毫不退让。

何苏琳的愤怒达到顶点,“那你就更应该检讨一下自己。陆小姐,既然治不了江山,就别当那个家。别总觉着自己委屈,也别指望在谁那里找同情,更朝换代是自然规律。这个世界就是胜者为王。”

这话太重了,陆薇脸­色­煞白,一旁的扈平觉得这样吵下去没有意义,又觉得方晓飞那个家伙未免太有福气了,人不怎么地还总被惦记着。便起来打圆场,“对不起,今天太忙,所以大家的火气未免太大了,这样吧,陆小姐,你要信得过我,你把给方晓飞的礼物留下,我一定替你转交,如何?”

“这么说,方晓飞是真是在龙琪那儿了?”陆薇抓住这个机会。

“如果是,那又怎么样呢?”扈平淡淡地说。他是直接的,这一点跟龙琪一样。

──如果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就是优胜劣汰的。陆薇黯然地想。遇到龙琪,是她的不幸。

龙琪有钱。

她陆薇给得起的,龙琪也一样给得起。

而且龙琪不光是有钱,重要的是她的钱都是自己赚来的,而不像她,是拿来的。这一点能让她给得更潇洒,更豪爽。

认清自己比认清世界更痛苦。因为你终于知道了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可是……”扈平这时站到陆薇身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还有我。”

刘雪花和何苏琳看着他俩。扈平并不忌讳,他笑一笑,对在场的三个女士说:“人们一直以为春天是谈恋爱的最佳季节,其实秋天更适合,因为天冷了,我们需要温暖。”

是否温暖,有时候要看心情。

──你在他身边,他也在你身边,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这般情境,便是天寒地冻也觉得是春暖花开。

方晓飞就沉浸在无边的温馨之中,他第一次离龙琪这么近,近得连眉毛都历历可数。记得初见她时,实在是叫他惊艳,她仿佛是­干­将莫邪新发于研,­射­出湛湛神光,耀眼生花,让他每见她一次,都有种心动的感觉,如今,这么近的距离,又是这般的旖旎风情,她像是冰雪融化,众花绽放,落英缤纷……

他心里感觉满满的,真正的幸福就是一个字──满!

前身后世所有的缺憾都被填满了。放眼望去的都是满意与满足。

“你……为什么总把头发剪这么短。”他问。到了最激动与最幸福的时刻,所有的柔情蜜意将会化做最普通最庸常的一些话。因为再美的爱,也要放在日子中过。

龙琪笑一笑,“要养一把好长发,得好营养,我每日动脑筋,哪儿还有多余的血气去滋养它,所以就剪短了。”

这个理由倒是新鲜,方晓飞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怕跟人打架时被人揪住小辫子。”

“不要揭人家的短嘛,我现在可是淑女。”龙琪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对,看上去很像!”方晓飞微笑。

“你什么意思嘛?!”

方晓飞微笑,“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一个强盗与淑女的完美结合。”眼看着龙琪要生气,他赶快说,“我倒是喜欢女人这个样子。”

龙琪听了自然心里舒服,问:“你小时候一定很乖吧?”

“是啊,我从小学到大学一直都是班长,上学的机会得来不易,我得好好珍惜。”

听对方说得有点凄惶,“那……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上中学时,有个高我们两届的男生,一见我就骂,说我衣服破什么的。”

“你还不赶快动手?你不是少林弟子吗?”这话就显出了龙琪本­色­。

“既然我是少林弟子,又知道自己能打过他,那又何必打。恃己之长凌人之短,他先错了,我也跟着错吗?”

到底是学过些佛经,龙琪笑道:“这样看来,我倒是有些牙睚必报。”

“这不一样,你是女人。”

“女人怎么啦?”龙琪敏感起来。

方晓飞微笑,“作女人最好厉害一点,因为男人很容易得寸进尺,所以,最好在他恶念未生之前,把他打倒。女人受害,情节要比男人严重,我是警察,我更希望犯罪能提前遏止。谁都不可能贴身一天24小时保护你。”

这话的意思就深了,龙琪笑一笑,方晓飞见她脸­色­有些发白,“让我看看你的伤……”

这个要求让龙琪的脸突然红了,“不行。”她轻轻地说。

她这个表情和说话的口气让方晓飞的心在突突猛跳,“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伤得重不重。”

“不重,医生已经看过了。”

“既然医生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看?”

“医生看是以科学的眼光,你是以什么眼光?”

“这个……当然是男人的眼光。”

“这就对了,男人很容易得寸进尺……”

方晓飞笑了,“在这儿等着我呢。”也不再坚持了,“那……还痛不痛?”

龙琪点头,“有一点。”

方晓飞看她嘴­唇­有点发­干­,“你饿不饿?你渴吗?想不想睡一会儿?”

“有点……”龙琪说。

“有点什么?饿?还是渴?还是困了?”

“是你有点烦。”

“真的吗?那好啊,现在我就不做刑警队长了,做幼儿园园长。”方晓飞站起来,“我给你倒杯水。”

龙琪揪住他,“别走开……”

方晓飞被她这话说得心旌摇晃,她好像从来不这么求人的,加上这夜­色­,这种风、这种雨,还有这种氛围……他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短发,以前亮晶晶的光泽如今都有点灰暗,像霜击过的草,不由心里一疼,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喂,你少趁火打劫。”她并不领“情”。

“说得我跟­色­狼一样了。”

“别糟蹋狼。”

“连狼也不如?”

“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狼?那年我跟自力龙言打中一只公狼,那只母狼赶来时,看到公狼已咽气,冲天嗷一声唳叫,然后撞在山崖上自杀了……”

这就叫兽­性­吧?其实所谓的血­性­,必然带有几分兽­性­。一冲而动。率­性­而发。所以如今,“­性­情”之中,人是没几个了,只有兽了。

方晓飞听得惊心动魄又好不羡慕,“那,我们下辈子去做狼……”

作狼也挺好,在天地之间,在青山绿水之间,形影不离,相随相依。

龙琪笑一笑,不置可否,“看看现在几点了。”

方晓飞看看表,“不早了,要不你睡会儿吧。”

龙琪这时低低地说,“关了灯。”

方晓飞闻言不由得心跳气短,她是不是要跟我……站起来去灯关的那几步路已经让他给走得飘飘若仙,魂不附体。

龙琪这时却在黑暗中说,“拉开窗帘。”

这话又让方晓飞回到现实而且备受打击,他沮丧地不明所以地拉开窗帘,雨还在,但很小,绵绵密密迷迷蒙蒙,雾一样,“外面好黑呀。”

“扶我一下。”龙琪坐起来。

“你可以下地了吗?医生不是让你卧床的吗?”方晓飞赶快扶住她。

“你好烦哪!”龙琪凑在方晓飞耳边说,“扶我到窗边,这会儿的景­色­最美了。”

两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外面一片漆黑,“这有什么好看的。”方晓飞纳闷。

话音刚落,只听三声巨响,数条光柱直冲云霄,刹那间空中爆出几朵绚丽的烟花,接着,幽暗的天幕上又有无数朵烟花灿烂地绽放,斑斓的­色­彩如花海一样,层层叠叠,袅袅的烟云在外围飞逸……

红楼小筑居高而建,视线开阔,向下望去,整个疗养院内的楼阁亭台假山湖泊花木在明明灭灭的烟火照耀下,朦朦胧胧如梦境中一般。

“这是……”方晓飞疑惑地看着龙琪。

“今天,有人过生日……”龙琪微笑。

方晓飞略一思忖,恍然大悟,“对啦,今天我生日。”

说完这话,心里顿时亦喜亦悲亦甜亦苦,他的生日,他自己都不记得。他专注地看着那漫天的烟花落英缤纷,如万花盛开,心中的那朵花也开到极致……这是专为我放的吗?

烟花一直持续辉煌半个多小时,最后,天空中挂出亮晶晶的八个字:长命百岁,一生平安。

“这是……这是你专为我放的烟花?”他问。

龙琪笑了,“美的你,谁专为你放烟花了,今天就你一个人生日啊?你也就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点儿光罢了。”

方晓飞知道她不愿意承认,是为了让自己更容易地接受,也不再说什么,将视线移到窗外,烟花过后,所有的建筑的屋檐下,都点上了大红灯笼,连甍脊翘角及树木上都吊着成串的小红彩球,整个疗养院浸润在一片吉庆的红光之中。

方晓飞看着,恍若隔世……

“这里在民国年,是一户人家的私家园林,历史不近也不远,所以看上去古典中又带了一点现代风味。后来才改建为疗养院的。”龙琪说。

方晓飞“哦”了一声,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龙琪笑一笑,“饿不饿,饿的话,陪我吃蛋糕吧?”

方晓飞眉毛一掀,“还有蛋糕?”

“过生日不吃蛋糕怎么行,不过,你要掏钱的。打五折,去掉零头,算500块吧。”

“不会这么贵吧?!”

“杀熟,现在最流行的。”

“杀熟?我跟你很熟吗?”方晓飞开玩笑。

龙琪听对方这么问,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煞有介事地点头,“果然不熟。”

方晓飞苦笑,龙琪看着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摇控摁了一下,对面的玻璃门缓缓地移开,一个餐桌上摆着一个硕大的蛋糕,上面Сhā着数支蜡烛,烛火荧荧生辉,旁边的码在盘中水果草莓、弥猴桃、菠萝、葡萄……等浴着朦胧的光线更显得水灵圆润。

这时房间的音响里轻轻盘旋缭绕着那首经典老歌《甜蜜蜜》,不过可不是邓丽君柔情蜜意版,而是迪克牛仔的咆哮怒吼版。也难为老爹这副沙尘暴式的破锣嗓子,好端端一首浪漫情歌,让他吼得凶巴巴恶狠狠的。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每个字不像邓丽君似地花瓣迎人,倒是顽皮小天使在­射­箭,着着击中人心。

方晓飞微微激动着,也惟有老爹唱这首歌,正契合此时的心境与气氛。

龙琪笑了笑,“你饿吗?我有点饿,快切蛋糕。”

“不急不急,我也送你一样小礼物。”

“是什么?”

方晓飞从口袋中拿出一截细绳,抖开,然后,把细绳放在烛火在烤断成三段,他又把断绳在手里搓啊搓,然后一展,细绳居然又是一整根儿的,龙琪好奇,要过去一看,上面连烤过后的痕迹都没有。

“喂,你怎么弄的?”

“不告诉你。”方晓飞笑一笑拔掉蜡烛,把蛋糕切好放在碟中,先端给龙琪,她苍白的脸­色­衬着灯光,显得润泽而日莹。他看着她──我要是能在每年的这一天跟她这样一起吃蛋糕就好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在一起吃蛋糕?”

“当然记得,瞧你吃的那个费事劲儿,跟吃药似地。”

“那不第一次跟你坐那么近,得注意形象嘛!”方晓飞说着,两块糊着­奶­油的蛋糕下了肚子。看来他真的是饿了。

“来碗面。”看对方食量惊人,龙琪又为他端过一碗阳春面。

方晓飞尝了一口,是甜的。龙琪解释说:“过生日就要吃甜的,吃了甜的,一年365天每天都会顺顺溜溜,不出岔子。”

听对方这么一说,这碗甜滋滋的面条自然也是无上佳肴,方晓飞高高兴兴地全吃光了。

“来碗汤!”

汤也是甜的,方晓飞尝了一口,“甜汤能做出这种味道来,真是服了。”

“那当然了,这汤雪花整整炖了一天一夜。不过不是给你喝的,是给我美容用的。”

“我有自知之明。能沾上一点儿光我已经满足。”

“来点水果。看看味道如何。”龙琪等他放下汤碗,用牙签挑了一个草莓。

方晓飞接过她递上的草莓,嚼了嚼,不由夸奖道:“真的很好哎,跟我小时候在山里采的是一样的。你哪儿买的?现在的草莓全变味儿了。”

“这可不是买的,这是今天下午刚从加拿大空运过来的,还有这弥猴桃,都是我的农庄里种的。没有施过任何化学肥料,味道绝对比市场上的好。”

“你、你说什么?”方晓飞被对方的话吓了一跳。虽然……他知道她很有钱,可这么花钱,他还是很难适应。

龙琪把他的下巴颏儿扶住,“别激动。告诉你实话,这是专门空运过来招待今天的贵宾的,给你的这点是人家牙缝儿漏掉吃剩的,你就别美了。”

方晓飞苦笑,其实他很清楚,眼前这一切,她是­精­心准备过的。她给得起。──想给,你得有。若有,谁都会给。爱情有时很现实。

不过,有人给了,惟恐人不知;有人给了,却不欲人知。这与其说是一种境界,不如说是一种智慧。

龙琪就是后一种。她给了你温暖,却不让你觉得炙热。所以,你也很难拒绝。因为事不着相,毫无痕迹。

由门入,你可以找着门,然后再由门出;由虚空入,你无法出,因为虚空是空的。

孙悟空跳不出如来的手掌,就因为佛祖是空的。他的境界就是四大皆空。但绝不是死木槁灰的顽空,而是万法俱备的真空。你感觉到,却摸不到。进去了,你出不来。

方晓飞已经身陷其中了。

“你在加拿大有农庄?”

龙琪点点头,“也就跟咱们的村里一样,有几十亩地,几间木料搭的房子。”她的口气很平淡,接着又道,“有时太累了,我就去那边住几天,骑着马在田园里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真的,那儿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秋天,玉米是新鲜的,水果蔬菜是新鲜的,面包是新鲜的,牛­奶­是新鲜的,你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新鲜的。”

说得方晓飞有点向往,平静的田园生活,让这几天一直在风尖浪口旋转腾挪的他更感觉可贵。所以他很希望龙琪能请他去玩玩,当然,他会假意地拒绝一番。但她没有。

“哦,江远哲他爷爷的农庄离我不远。跟老爷子很聊得来,不过从没见过江远哲。我去了,他不在,他去了,我不在。”

是这样子的……方晓飞不禁沉思。

龙琪又说:“送你一份礼物。”

“是什么?”方晓飞心在跳……如果连水果都是空运的,不知道接下来龙琪会送他什么贵重的东西。

龙琪笑了,“放心,离糖衣炮弹还远点儿,顶多是颗糖衣子弹。”

子弹也够呛了,方晓飞接过她手中那个长长扁扁的盒子,“可以打开吗?”

征得对方同意后,他拆开漂亮的包装,掀开盒盖,那从心底涌上来的震惊一点点地在脸上铺开……龙琪给他的居然是一套内衣,大红­色­,另还有用红丝线和金线结的项链和手链。他把红内衣拿起来,里面居然还有红裤衩和红背心,还有两对红袜子。这时他想起来了,他今年27岁,流年逢暗九。

──他们老家的乡俗,逢9岁、19岁、29岁……这些带“9”的年龄为明九年,而18岁、27岁、36岁……含“9”的年龄为暗九年,到明九或暗九这一年,一定要穿红内衣,以迎喜或避灾。今年他27岁,属暗九年。

他看着火一样鲜红的内衣再看看龙琪,心里的那份惊喜与感动真的是不言而喻,他长了这么大,不论是过明九年还是暗九年,都从来没人给他送过红衣服。照例,这种象征吉利的衣服是得由最亲近的人给买。那是一种祝福。自己买来穿就失去这层意义了。

他的舅舅舅母没给过他,因为穷;陆薇也没有,她不懂这些。不是她不想。

从没有人给过他的,龙琪给了。她的这颗子弹,直中心脏。

“手链和项链是雪花特意求了一位百岁婆婆给你编的,好借老人家的寿压压你的煞气。你一定要戴着,也不是迷信吧,只是图个吉利喜兴,希望你能逢凶化吉,流年顺利,长命百岁。对了,这衣服记得要在冬至那天穿哦!如果冬至那天忘了,就一定要在腊月二十三或大年三十穿……”龙琪轻轻地吩咐着。

停了一下她又说:“内衣一般买回来不好直接穿,因为紧贴着皮肤,所以得洗一洗,我叫人给你洗过熨好,还消过毒,你可以直接穿……对了,如果在冬至那天穿的话,要一直穿到除夕,所以我给你预备了两套,也好换洗。”

方晓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对方这种叮咛的口气,仿佛是……临终告别一样。而且,自始至终她都没跟他说过“生日快乐”这句话,因为,这个生日其实,并不快乐。

“想不到夜间的景­色­会这么漂亮。”水玲珑让人拿来了两壶好茶和两盘点心,她跟汪寒洋在露台上边吃边欣赏漫天的烟花。

红楼小筑背山面水,只有一条小桥弯蜿曲折地通向园中,暮秋,池中残荷枯叶,水波苍茫,对岸的垂柳千丝万条,黄多碧少,更增萧瑟。

四周很静,落叶在微雨中下坠,花瓣在渐渐凋谢,秋虫儿叽叽哝哝,万物于清冷中散发一种欲要退隐的倦意……

“你不会是第一次赏夜景吧?”汪寒洋磕着瓜子,见对方专注的样子。

“夜景见过,但我的夜景就是灯红酒绿,不是现在这样……”水玲珑轻轻地说。

汪寒洋听着一笑,“官场商场你我一样,常有应酬,难免夜夜笙歌夜夜灯红酒绿。”

水玲珑明知对方说的不是跟她一个意思,也明知对方是在安慰她,便笑一笑,“其实还是灯红酒绿来的好,至少可以消愁,你说要是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景致,那还不难受死?”

汪寒洋看着栏外无边的秋­色­,秋风卷着秋雨,缱绻若病,丝柳衰然,枫柞残红,还有远处森森翠竹,落叶如流,纷纷飘摇……

年年岁岁秋相似,人呢?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枯荣兴衰之间,我们能把握住什么?

偏偏水玲珑又在感叹,“我怕是注定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了,我注定不能看这种景­色­了。”

汪寒洋知道她转来转去还是转不出想“嫁人”这个心念儿,便安慰说,“爱你的人不是没有,只是时间错了,你生在清朝,他生在明朝,他找你,你不知道,你找他,他也不知道……”

这是安慰吗?水玲珑听得更难受,如果真的这样,这一辈子怎么办?漫长的岁月,别人眼里是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在你眼里就只有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那若实在无法就找个人将就?可是,将就过的人都知道,将就更难!

唉,换个话题吧。什么都是命。

她说:“对了,你刚才念的那曲子,听着凄惨,却为什么要叫《相见欢》?”

汪寒说,“它还有三个名字,分别叫《乌夜啼》、《秋夜月》、《上西楼》。但很多版本中都把它叫《相见欢》,因为……”

“因为见着了想见的人,是快活的,可快活不长久,以后就见不着了,见不着了就难受。”

汪寒洋点头,“是的。就这意思。”

“我喜欢听,你再把你那肚子中藏得那长短句子给我念一个吧。”

词,也叫长短句,水玲珑倒还懵对一次,汪寒洋微笑着想了想,看烟花已经散去,绵绵秋雨又越扯越急,于是轻轻地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真是一首比一首凄凉,水玲珑听的出了半天神,“好像说的是春天的事?”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春与秋有何区别,兔走乌飞,只是一瞬。只有人生常恨水常东。”汪寒洋感叹,她想起了杨小玉。伊人便如春红,虽则机警­干­练,也敌不过人世间朝来寒雨晚来风。

“你在想什么?”水玲珑早就这姑娘心思太重,眉宇间老锁着几分愁云。

汪寒洋掩饰地笑了笑,沉默片刻说:“也没什么,我在想我们老板跟她的方队长也该落花流水,天上人间了。”

──落花流水,天上人间。其含义就是分别。水玲珑明白,但……怎么会这么快?该着这个七窍玲珑的人懵懂了,她为方晓飞的这个生日准备了好半天,敢情这烟花散了,人也要散了?就算世事无常,也不能这么快就一拍两散吧?

“这是不是说……我白忙了?”她问。

汪寒洋摇头,“该忙的,还得忙,该散时,还得散。”

这话,又有点意思了,就像当初龙琪让水玲珑挡住方晓飞一样,说:该挡,得挡,该进,还得进。

水玲珑暗暗琢磨着,开始领悟──龙琪为人傲慢,在感情上也是,她可以适度地向方晓飞表达自己的爱意,但她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尊严。那个人,毕竟是个有­妇­之夫。而且,由此引发出串串绯闻,那才是得不偿失。

她想了想说:“为什么总把自己搞那么累?人家潘金莲西门庆不活了吗?那叫过把瘾!”

汪寒洋却不赞同,“那叫饮鸠止渴。”

“我觉着你们,真有点忧虑过度。”水玲珑不屑,人生苦短,笑骂由人。

汪寒苦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什么近忧远虑的,我明白你意思,不就因为方晓飞已经结婚了,所以……”

汪寒洋却摇头,“他们的问题,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汪寒洋不说话了。水玲珑等了好半天,也思虑半天,老不见对方出声儿,便换了个角度问:“龙老板她丈夫,我是说文室,生前一定会有很压力吧?”

“压力?”汪寒洋不以为然,“怎么会?”

“不是我说,龙琪太厉害了些,男人总是不喜欢女强人。”

汪寒洋听着笑了,“女强人不好吗?至少,我们老板她从来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逼着丈夫跟他要房子要车要珠宝;更不会跟她丈夫说:你真没用,你真窝囊,你真没出息……你说,文室他有什么压力了。”

水玲珑却说:“这你就不懂了,男人生来就有一副担子,他的女人要他养活,他的担子在肩上,累;他的女人不要他养活,那副担子转心里去了,悲。他们总之是有股气窝在心里放不下。”

她这样说着,觉得龙琪跟她那个方晓飞的问题或许出在这里。── 一则他比她年龄小,二则,他的官儿也太小了。一个市刑警队长,真是老鼠的腰子,多大点儿肾呢。

汪寒洋听着笑了,“方晓飞可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怎么回事?”

汪寒洋听得笑了,问:“水部长,那……现在要换了你,你怎么做?”

“脱光衣服睡在一起呗。”

确实是天下第一痛快人,这让一向持重内敛的汪寒洋忍不住叫起来,“天哪!”

“吓坏了吧,小丫头。”水玲珑有点得意。

“我是成年人了。”汪寒洋倒不以为然起来,接着说,“所以──感觉这才是最假的。”

“都这样儿了,还叫假?!”

“你的这一招儿是男女关系的绝招,所谓绝招就是──没招儿了。绝招以前的叫花招,像送花、看电影、下馆子……等等,而绝招一亮,那可就真的山穷水尽,图穷匕现,紧接着就是末路穷途。”

水玲珑给说住了。──男人女人分手,往往就在这一“绝招”之后,而且大多会闹得反目成仇。若提前在“花招”之时分手,说不定大家还能彼此留个念想儿。所以,聪明点儿的就别把自各儿往那绝路上推。

汪寒洋这时微微一笑,既然话说开了,­干­脆说透一点,“别以为人体写真就是真的。中国人,就算脱个净光,面儿上那层皮还是假的,腔子里那颗心还是虚的,所以有句话叫:虚情假义。还有句话叫:同床异梦。”

这话更是敲在水玲珑心尖儿上了,再也没有比她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跟她厮混过的男人哪个不是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全是阎王爷的告示,鬼话连篇。

她叹了口气,龙琪身边的人跟她一个德­性­,非要把话儿说根儿上,让你难受。

“活着不易,­干­吗非得说这丧气话?”

“丧点儿虚浮轻躁之气,能让人心明眼亮。我们是朋友,难不成你从我这里还要听个满口谎话?换了别人,爱­干­吗­干­吗去,人各有志。倒塌的破庙都是自盖的。”

──朋友中有一种叫诤友。水玲珑是个明白人,对方这番话,未尝不是说给她听的。因为她有时确实有点自暴自弃。她觉得她反正已经是嫁不出去了。

“小丫头,男欢女爱,不必认真,极时行乐也是乐。看得太清,伤脑筋。”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信条。水玲珑心里虽然承认了对方的说法,但嘴上不想承认。正如她向往良家­妇­女的正常生活,但还是要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若是乐得太过,你会伤身体。”汪寒洋仍然一字一惊。

“生命在于运动。”水处长倒还记得这句,顺手拈来。

“如果要永恒,还得学会适当静止。”

“黄河长江流了那么多年,不仍然在咕嘟咕嘟流着?” ──野狐禅和学院派较上劲儿了。水玲珑人海沉浮多年,见识自然不凡。

“但河道没变,几千年如一日。”汪寒洋意味深长地,“当年大禹治水就是在治祸,就是想要把四处‘运动’着的洪水纳入轨道……”

──人­性­如水,放得出去,如泉如湖如河如大江泽被天下;但还须得收回来,万流归宗向大海。

水玲珑听到此处,才蓦然醒悟,龙琪现在,正是想“收”了吧?她一向是个收放自如的人。可这样匆匆一“收”,未免太煞风景了吧?

明白了这点,她也顾不得跟汪寒洋争了,只听那丫头说:“情之一字,最沾不得一个虚字,一沾,就假了。 假了,还有什么意义?”

“可这就是个俗世。”

“所以,才要脱俗。”

水玲珑笑了,“你们龙老板有时就喜欢叫真儿。”

“是的,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不要假装喜欢她。她最讨厌这个。”

“可有时候,有人能假装喜欢你,也已经是求之不得了。”水玲珑叹息道。这是她的悲哀,或者说,这是很多人的宿命──真花没有,Сhā枝假花也聊胜于无。

谁不想要真的爱,但轮得到吗?上天肯给吗?

汪寒洋沉默片刻,慢慢地说:“可现在不一样,方晓飞是警察……”

“这有什么呢?这你们一早就知道的啊?!”这下水玲珑是真懵了。

“是的,一切都在预料中的,可当这一刻来时,我们还是免不了忐忑不安。”

“那个方晓飞跟龙琪到底……”

汪寒洋这时却笑了,“你有没有杀过人?”

口气很是平淡。

“啊……什么?”水玲珑愣了一下,话题终于绕上了正道,龙琪的丈夫刚死没几天,原来……这其中另有“机关”。她是个灵醒人,本不该再问,但作朋友就是这样,看到不该的时候,还得进一步,否则,要朋友有何用?她问:“说明白点儿,别藏着。”

汪寒洋正要做进一步说明,手机响了,“噢?真的,你在哪儿?好的,好的!”

“谁来了?”水玲珑看她的喜形于­色­的样子,知道是来人一定是位很重要的人。

“妲拉来了。她在门口,你要人放她进来。”

“噢?”水玲珑惊疑着,给门房打了个电话交待了几句。又问汪寒洋,“那个妲拉……”

“你见过的,在影视城。”

“哦,就那个……”

汪寒洋点头,“是的。”

“真的?那我快要人把她带到这里来。”

“不用,”汪寒洋说,“我已经告诉了她我们在哪儿,她能找得着。”

“她能吗?我刚来时白天还迷路呢,她是马来人,我就不信她额头上长着天眼。”

“你还别不信,告诉你,这疗养院就是她家以前的私家园林。她熟着呢。”

“噢?”水玲珑这才感到这个妲拉来路不凡,“她这时来做什么?”

“她来,给小玉带个信儿。”

龙言接罢电话,愣了好长时间,他做梦都想不到,刚刚收拾完失去龙欢的悲哀,就得再次面对失去杨小玉的惨痛。

杨小玉,这个姑娘是接通过去与未来的时空通道。也可以说,他和姐姐对她的感情是由复杂到单纯的。

──杨小玉也是属于那片草原的,她原名努尔古丽,人们都叫她古丽。她从小就跟游自力有婚约,可是,在她20岁那年,她和游自力的婚礼上,新郎逃跑了。

人们,包括古丽自己,都以为游自力是为他龙琪,其实根本不是。因为那年游自力接到通知要去金三角做卧底,所以他不能结婚,他宁肯让古丽恨他。可惜古丽没恨他,倒是恨上了龙琪。她也以为自力是为了龙琪而逃婚,所以她发愤读书,考上了北京的一所财金大学,她念了两年后,退学来到这里,进了龙琪的公司,她恨龙琪,想伺机杀了她报仇。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因为跟了龙琪几日后,她就有点舍不得下手了。所以她认命了,觉得游自力喜欢龙琪也是应该的。

就是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让她不明白,两年前游自力来这里,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知道了古丽在座城市,所以特意来见她最后一面,但他来了以后又犹豫了,他不敢去找她,怕给她惹来危险,所以他先找了龙琪。他相信龙琪,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样。而他留在沙滩上的最后的口信,其实是给他的古丽的。还有那块玉,也是托龙琪转交给古丽的,那是自力用三张狼皮换来的。

给古丽的,都是给古丽的,给她留下爱的信物,还告诉她──我走了!告诉她不要再冤枉龙琪了,也别再等我了。而古丽却不明白这一切,她只是在跟龙琪相处的日子里与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情,所以怕她出事,于是在她的水中放了安眠药。

所以,游自力最爱的人竟是杨小玉,也就是古丽。这个谜底只有龙琪和龙言知道。

杨小玉那个傻瓜却不知道。本来他们姐弟打算等这件事结束后,把真相告诉她,可是,他们再也等到不到那一天了。杨小玉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小玉,那么活泼俏皮、那么伶牙俐齿、那么生命力旺盛,她的笑语似乎还在耳边,可她的人,却不在了,她那种人难道也会死吗?

小玉,还有游自力等你,你怎么舍得走?你怎么能不活着?未来还有长长的路,路下是美丽的小草,你们将走在月亮的清辉里……

可是你走了,为了你假想中的情敌。

龙言痛苦得难以自抑──

“你怎么了?”美馨还没睡。一般来说,只要丈夫和儿子没睡,她是睡不着的。

龙言突然抱住妻子,呜咽成泣。

美馨不什么也问了,她知道女人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她轻轻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

过了很久,龙言问:“儿子睡了?”

美馨点头。

“你跟我出去地趟好吗?”

话音刚落,美馨已经去拿外衣了。她自己穿戴好,又给龙言拿来大衣披上。“走吧。”

龙言感激地看着妻子,最痛苦的时候,有人能默默地站在身边,默默地──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体贴。

他俩在医院的太平间找到杨小玉,她的脸­色­如常,好像只是睡着了。美馨见到她时,吃了一惊,她是护士,死人见多了,只是想不到杨小玉为什么会突然出事。昨晚,她还来找过她,她还是那样的活­色­生香。

“怎么回事?”饶是再好的涵养,再好的克制功夫,也忍不住了。她不得不问。

龙言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就是她的亲人,你要为她洗澡换衣服,好吗?”

“好!”美馨再不问什么了。她对丈夫说,“你出去吧。”

杨小玉是个姑娘,给她洗澡换衣服龙言得回避。“可是你……”

“放心,我不怕的。”美馨说。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美馨出来了,龙言说,“我们今天不回去了,我们留下,陪陪她,好吗?”

美馨没说话,只悄悄地坐在丈夫身边,握住他的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有她,她也有他。龙言感觉到了这份坚实的温暖,痛楚的心开始有点复苏。

又过了一阵,扈平来了,龙言站起来看着他,两人的眼眶里转出了泪珠……

方晓飞看着龙琪,她的眼中渐渐地浮出一种痛苦的迷雾,然后那迷雾越来越浓,凝固成水珠,成串地滑落下来……

她哭了,她已经忍了很久,不想让人看到这眼泪,可是她现在再也忍不住了。心里沉积的东西太多了,多得难以负荷。

此时的方晓飞已经被她这种凄迷的神情过滤得只剩下了怜惜和心疼,他抱住她,“哭吧,我在呢……”

“我让龙言去陪小玉了。”她说。

她终于提起了那个让她伤心的人──杨小玉。她已经忍了一个晚上了。

方晓飞明白,比起乔烟眉,杨小玉的死更让龙琪震惊,也更让她痛苦,那个姑娘在过去的好多日日夜夜,都与她朝夕相伴。

“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她说。

外面又下起了雨,帘外雨潺潺,秋风秋雨愁煞人。正是个伤感的季节,如果你正遇上伤感的事。

沉默很久后,他问:“小玉是自力的未婚妻?”

“她告诉你了?”这时,她的眼神很特别,很怪异,而且,渐渐地,有了一种疏离的感觉,好像她与他之间拉开了一道天河,越隔越远。

他很害怕这种疏离感,他想拉近与她的距离,可她的眼神真的越来越来淡,淡得像高原的空气,稀薄到令人窒息。

然后,她跟他说起了杨小玉,说了很多……最后,她把一个指环给了他,这个指环上印着一行细细的回文。

“什么意思?”他问。

“是自力给小玉的一句话──我的爱。”

我的爱!

游自力那样的人也有这般柔情。可他的那个爱永远也不在了。

“我现在才发觉你真的很傻,游自力是杨小玉的未婚夫,你着什么急呢?”方晓飞轻轻地说。这时,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彻底放下了,游自力爱的人是杨小玉。他曾经的假想情敌是不存在的。

龙琪笑了笑,“闲也是闲着,活着做遍,死了无怨。”

这就是她的生活态度?这倒颇有魏晋名士之风,拎一洒囊扛一铁锹,醉倒在哪儿就埋哪儿。方晓飞盯着她,只听她又说,“日日青菜萝卜,到死也是青菜萝卜,倒是淡中滋味长,可再长也是个淡。用李逵的一句话说:能淡出个鸟儿来!”

她叹了口气,回望着他,“我以前就这么想的,现在却不了……”

这话真淡,淡中却有味儿,方晓飞便问:“因为我吗?”

她点头,“是因为你,你出现了,所以突然间觉得,就算淡,也是很有滋味的。”

──爱情就像一勺盐,洒在生活之上,生活就有了各种味道。哪怕是青菜萝卜吃到老,那也是千万种风情与风味。

想到这里,方晓飞问:“你是不是杀了文室?”他不能不面对现实了。这个疙瘩迟早得解开。

龙琪笑了,“我很喜欢你的坦率。”

“回答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就跟我走。”

“去哪里?自首?”龙琪微笑。

“不,天涯海角。”说这话的时候,方晓飞已做了选择。前途,身份,还有他一直坚守的原则,他已定放弃了。

龙琪笑,好像对方跟她说的,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她说:“这就是你的办法?”

她摇了摇头,“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有个事实也逃不掉,那就是──你的心中,我永远是凶手。”

方晓飞气馁,是的,他是警察,他可以辞工不做,但职业的烙印永远刻在他心里,他会永远记着,龙琪是个凶手。罪名可逃,天理难容。

“那你说怎么办?”

龙琪不无嘲笑,“看你这警察做的。”

方晓飞看着她,“因为我在想,如果我现在就是一只狼,我会怎么做?”

“你不是狼,狼做得到的,人做不到。”

──其实所谓的血­性­,必然带有几分兽­性­。一冲而动。率­性­而发。所以如今,“­性­情”之中,人是没几个了,只有兽了。

“人真的会不如狼吗?我不信。”方晓飞说。

龙琪沉默了一阵,“若你真想做狼,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这件案子,你们不是已经结案了吗?也就是说,除了你,不会有人知道,那,你死了,我就没事了。”

这话平平淡淡,方晓飞听着,却字字惊心。

“杀人灭口?”

“你愿意的,是不是?”龙琪冷冷地盯着对方,一丝杀气默默地从她眼神中洇开。

“是的,我愿意。”

“那就没什么好抱怨了。你情我愿。”龙琪拿起一杯水,把一包粉末状的东西倒进去,晃一晃,看粉末全溶在水里后,将水杯递给方晓飞,“喝了它,既成全了你的爱,也成全了我。你为爱永生,我将得以清白。”

方晓飞端着水,水是透明的,无­色­无嗅,他将它一饮而尽。龙琪看着他,淡淡地,“只要五分钟……”

方晓飞的嘴角渗出一条淡淡的血痕,他拿手抹了一下,“你看上去真冷酷。”

“我本来就是这种人。”

“你给我喝了什么?”

“喝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真敢喝。”龙琪说。

“你不会让我死。”方晓飞看着对方。

“我当然不会让你死……在这里。”龙琪说着拿过一张面巾纸,“否则,不光我会担上袭警的罪名,连玲珑也脱不了­干­系。”

──要死就自己去死,别连累我。话意中透着自私的冷酷。

方晓飞叹了口气,“那你要我怎么样?”

“真的想为我死?”

“不光是为你死,而是有些事我不想看到。”

“这句话听起来才像是真的。”龙琪说。

“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公­鸡­能下蛋,因为公­鸡­它确实没下过蛋。”龙琪一字一句地,说得平淡而刻板。──不能取信于人,除了对方多疑,剩下的,恐怕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方晓飞清楚这话的涵意,“我无法让公­鸡­下蛋,但我可以左右自己。”

“好,那就快点儿找个僻静的地方去自杀。不过先说好,我可没逼你。”

“你没有,要不我立个遗嘱说明这一点?”

“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成心暴露我是吧?要死就死利索­干­脆点儿。”

“你真是女人中最­干­脆的一个。”

“感到幸运了吧?我这样的,几百年才出一个。”

“的确,遇上你我很幸运。”

“那就上路吧。天凉,桌上有杯酒,喝了它,黄泉路上暖和。顺便,也为你壮行。”

方晓飞这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什么酒?”

“自酿的……苦酒。”

自酿的苦酒,说得好,天下的苦酒,可不都是自酿的?方晓飞走过去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甜的,不苦。”

“因为你的心是甜的。”

“是,上天刚用­奶­油为我捏了颗心。”

“不,与­奶­油无关,你为了心爱的人去死,那颗心怎么着它也该是甜的吧?再说,我一晚上白给你喂那甜食啦?”

“吃人家嘴软,看来我是非死不可了。”

“我可从不勉强人。”龙琪再次强调。

“我自愿的。”

“那就快走吧,哪来这么多废话。”

方晓飞看着龙琪,“我第一次见你,你像一座冰山,现在,你还像一座冰山。”

“这说明我表里如一,始终如一。”龙琪自豪地。

“我真够幸运的。”方晓飞感慨。

“那就惜福吧。”龙琪淡淡地看着对方,“听好了,现在,你出了门,过了桥,再右转,然后绕过假山,穿过竹林,那儿,有座六层楼,是疗养院中最高的楼,你一直上顶楼,然后……”

“然后跳下去?”

“对,最好脚上再绑一块石头。这叫自杀。就算你师傅来了,他也没什么说的。”

“谢谢指点。”

“不客气。”

“那我走了。”

“哦,顺便再说一句,你这么做可是无偿的,我不会记住你,也不会感激你,而且说不定,我马上就会嫁人,生几个孩子。”

“你看着办吧,不过婚礼我是来不了了。”方晓飞说。

龙琪叹息,“奇怪了,你怎么就不生气。”

“我都快死了,还生什么气。我留口气暖胃吧。”

“也是。哦,对了,”龙琪拍了一下自家额头,“你胃口不好,待你的祭日,我一定糊个医生烧了,给你到那边好好调养一下。”

“我要中医。”

“行!”

──这言来语去之间,生离生别,还有凶杀、灭口,倒让这两人演绎得跟对口相声差不多了。

“那我走了。”

“压根儿就没人拉着你。”

方晓飞笑了,苦笑,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龙琪看着他的背影……

陆文辉和陆星两父子还没走,他们在酒店的空中花园中,这里是全酒店的制高点,可以俯瞰到酒店的全部夜景。下面灯火辉煌,七座楼像一个巨大的凤凰,展翅欲飞。

“这个龙琪,真的很有两下。”陆文辉说。

“她的能耐不光在这上面,”陆星感叹,“人才是不世出的。”

“女人做成一件事,比男人更难。”陆文辉也感叹起来。他向下望着,“难得浮生半日闲,我好久也没看夜景了。咦,下面,那是……武警吧?”

酒店外,影影绰绰,像有穿制服的人在游走。

“我找来的,今天的来宾身份不同,要格外注意。”陆星说。

“来宾不都散了?要他们也散了吧,聚在酒店外,影响人家生意。”

“再等等吧,反正已经来了,不行让酒店备点饭招待一下。都是当兵的,平日里也难得出来。”陆星掩饰道。

陆文辉不再说什么了,秋雨潇潇,他坐在一架叫不上名儿来的藤蔓下,翠葛如云,紧致缠绵得密不透风,居然滴雨不漏,他叹息着,“下盘棋就好了。”

“有客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陆星微笑着,“想下棋时,下不着比下着更好。”

“嗯,有时要的就是一个意境。”陆文辉赞同儿子的说法,想一想又说,“那个小方,今天在台上,跟龙琪眉好像很熟……”

陆星知道父亲话中的意思,“今天在台上不都那样?连吴书记都把持不住幽默了一回。再说了,男人就这么回事,要么,你把他拴裤腰上,啥也别做,就围着你转;要么,就在外面风风光光,有无数女人绕着。爸,你想要小方怎么样?他现在还只是刑警队长,以后要作了公安厅长,还不知会如何!有您­操­不完的心哪。”

这一说,陆文辉也想开了,男人不管怎么样,都得有出息。花木茂盛的地方,总免不了有蚊蝇,那也总不能图清静不种花吧?他是通达之人。

“可别人会传闲话的。”

“爱传不传,自古脏唐臭汉,谁家没点子这事。要想清静,进庙当和尚,那可真没人说,也没人理了。”

陆文辉想想也是,人不怕人骂,就怕没人理。

“还是你想得周到,看来我多虑了。”

恐怕,你不是多虑。队副刘正雄这时也在空中花园。他是跟着陆星上来的。本想听点儿别的什么线索,不料却听到了方队的一些“绯闻”。不过,他可觉得这不是空|­茓­来风。

他刚才问扈平方队去哪儿了,扈平说跟人约会去了,可陆薇明明在,那他跟谁去约会?陆薇去扯谎说方队给她买草莓去了,那贵宾席上南来北往水果多了去了,就缺她的一味草莓?那方队去哪儿了?

──跟龙琪在一起?

这个念头被陆家父子点燃,就开始熊熊不熄。这不是没有可能。看方队在台上跟那个龙琪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纯然不是他平日的作为,他跟陆薇谈恋爱那么久,也没见他这么放得开过。那……

那就分明是方队中了龙琪下的“套子”。有钱的女人都很“毒”,不毒她出不了线。刘正雄是个传统男人。而且重要的是,下午的时候,他在他的电子邮箱中收到一封邮件。关于龙琪的。

说起这电脑,也真让他惭愧,去年全省公安系统就联网了,可就有人学不会。今年上半年,局里专门组织电脑盲们到工大学了一回,刘正雄也认真学了,但一出校门,就把学到的那点儿东西全又还给老师了。他是从基层上来的,一直认为搞刑侦靠的就是经验,不过打今年年初,他开始觉得电脑有用,像查指纹查资料,人家上官他们一上网就全有了,还别不服气,像方队上官这样科班出身的,也的确有他们的优势。现在高科技犯罪的多了。

也就因为这个,他此时更为方晓飞急呀,那孩子还年轻呀。年轻人把持不住。

瞧瞧那个电子邮件都说什么了都。

──那是一封马来西亚当地的华文报纸,上面长篇累牍地介绍了来自中国大陆的红顶商人龙琪如何捧红一位红遍东南亚的明星坡的全过程。

在三年前吧,龙琪去马来西亚谈生意,她的合作伙伴,也是一位女富豪名叫妲拉的,为笼络感情说事方便,晚上就把龙琪带到当地女富婆们一掷千的地方──遗梦园。

妲拉对这地方显然很熟,一进门就叫过老板吩咐了几句,又看龙琪欲抽烟,一位侍应生过来拿来着点燃的打火机,幽惑的火苗中,这位侍应生的眉目如画,月光中的百合般洁净、清新,龙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有30秒之久。──报纸的原文就这么描述的。

妲拉见此,心领神会,不一刻,那位侍应生换了身西服出来,原来这都是妲拉刻意安排的,这位侍应生叫坡,刚入行,因为相貌惊艳,名气很是不小,妲拉想着龙琪品位不凡,一般人很难入她的眼,于是就让坡先扮侍应看是否入她法眼,然后再正式登场。

龙琪何等聪明,自然明白是妲拉的一番好意,也就“笑纳”了。这也是报上的原话。

本来也就是─夜情,可接下来的事就复杂了。这还得从妲拉说起。妲拉原本是一个咖啡馆的侍应生,她的丈夫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她,很钟情,就娶了她。那年她20出头,他则已经60岁了。不用说,这桩婚姻肯定被很多人诅咒,其最大的压力,来自男方的家族。

妲拉的丈夫有一子一女,这两孩子资质中等,因出身富贵,很是瞧不起妲拉,但最初也没什么表示,老爸高兴嘛,养宠物不也是个养?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妲拉确是个商界奇才,夫家的生意在她手里算是走进了新时代,硬是开创出一个崭新的局面。这一子一女开始恐惧,万一妲再生个儿子,那偌大的家业,将要旁落他人。

没几年妲拉的丈夫去世了,临终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居然是龙琪,他们一直有生意来往,他对她说:“小朋友,我信得过你,你要替我照顾妲拉……”

既有承诺在先,必忠君之事,当律师一读遗嘱,说老头儿把所有的股权都有留给妲拉时,这个家族哗然生变,他们空前团结,收购公司的股份,想把妲拉挤出去。这时妲拉手中有41%的股份,要完全占有在董事会的首席地位,还很艰难。而且,归她周转的流动资金不是很多。她的夫家是个经营几代的大家族,她则是个新人,银行并不十分买她的账。那些家伙们很现实。龙琪就开始为她筹划了。

她拿出自己的资金,在市场上全面吸纳公司的股份,当时,江远哲的爷爷也正好在马来,自然是黑的白的双管齐下,不出一个月,妲拉的股份就超过了51%,基本控制住了公司的局面。妲拉也是个人材,对夫家的人既往不咎,这些人有钱就好,对新朝开始“归顺”。不过有些人还是不服气,恼怒之余便把黑账记在龙琪头上,就在她去过遗梦园的第二天,她在植物园被人从后面开了一枪,也是天缘凑巧,坡当时也在那里,他救了她。通知妲拉后,把她送到医院,后来据说她在一个小岛上养伤,坡一直陪着她。

不久,坡就被龙琪捧成影视歌三栖明星,红极一时,还成了妲拉公司的形象代言人。然而,就在他上升的阶段,他突然宣布隐退,据当地娱记说他去了加拿大。

以上的绯闻全是风传,没有任何说明事实的特别的照片,只有一幅,是坡和龙琪在一个咖啡座喝茶,两人相对而坐,表情很平静,看上去没什么暖昧可言。

另还有多幅坡的写真照,穿衣服的那种,看上去的确很秀美,颇具星味。正是女人喜欢的那类小白脸胎子。人妖!

队副刘正雄愤愤地想着,本来他就对龙琪就没好感,女人嘛,是不是,就该在厨房里。现在他就冒火了,窜红灯区,捧戏子,有钱人就是恶心。还有,她跟那个水玲珑还暗地勾结,水玲珑是什么人?搁了以往,那都是……队副是正经人,他都不好意往下想。

不行,我得挽救方队,年轻轻的可不能掉下去。金钱是万恶之渊,这话一点没错,谁沾上谁满身腥。对了,龙琪的丈夫刚死,是方队查的这个案子,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刘正雄开始琢磨上了……

首先,我得找到方队,我得把当着他的面儿把龙琪的画皮揭开。

扈平告别龙言后,就往疗养院赶。路上,他看到了烟火升空,洒出漫天花雨,心里是一阵难言的诉说,那两个人,这会儿一定很快乐吧?

他将车停在路边想静一静。

临来时,刘雪花一直把他送到酒店门口,一副心事重重举言又止的样子。

“您有话不妨直说。”扈平很是敬重这个女人。这种年龄,这般气质,这份能耐,还有,这副热心……

“我是说,你跟陆薇那丫头,是真的吗?”

原来她­操­心这个,扈平笑一笑,“您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她?”

“我不担心你,我担心‘她’……”

这倒出乎扈平的意料了,他看着刘雪花,用一种探询的目光。

“女人一辈子很辛苦,走直道儿也很辛苦,如果还要绕弯路,就更苦。”话语如叹如诉。令人心伤。

扈平听到这一层,倒踌躇起来,以他和她的年龄,是不好探讨这类话题的,深不得,也浅不得。他想了半天,“穷人家更要量入为出,知道自己辛苦,就更要好好看住自己。”

他的话意很明显了,刘雪花焉能听不出来。

“那你也不用雪上加霜吧?”

“刘姐您是说我骗她吧?”扈平一下轻松起来。

这么一来,刘雪花反倒不好开口说什么了。

扈平说:“鱼钓上总是有饵的,但咬不咬钩,全在于你的一念之间。”

──你被骗了,抛过骗子的原因不说,你自己恐怕更成问题。受骗者总因一念之贪。

刘雪花看清了,这个男人不同情弱者。他的心很硬。

扈平这时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强者。真的没有。”

他停顿了一下,“自然界,狼吃羊,不分公狼母狼,只要你牙够尖利,腿够快,你就有得吃。这是天赋的权利。人也一样,有些事不必分男女,大家机会均等。”

刘雪花笑了笑,摇了摇头,说了句最莫名其妙的话,“人是最讨厌的东西。”

“女人尤其是。”扈平突然不客气地接了这么一句。

刘雪花静静地看着他。等下文。

扈平沉默了一会儿,问:“知道这个世上最大的谎言是什么吗?”

刘雪花轻轻一笑,轻轻而言:“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这不愧是个有见识的女人。扈平想着,笑一笑问:“何以见得?”

刘雪花叹息道:“因为这话说的太神气了些,简直就是上嘴­唇­顶天,下嘴­唇­顶地,可是脸呢?脸没了,给吹没了。”

扈平给逗乐了。

刘雪花继续,“其实……女人比男人更相信这句话。”

“所以你们傻、轻信。”扈平说,“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征服世界?”他自嘲地一笑,“10岁以前想想也就算了,10岁以后就别害自己了。能端个囫囵饭碗混个肚饱已经不错了。”

── 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总统,一个公司只有一个老板,能出了线了的也就那么数得清的几个,那剩下的男人呢?

那跃跃欲试想要征服男人的女人呢?

失望是注定了的。或者,本来就不该对不可能抱有希望。

刘雪花看着扈平,这男人令女人清醒,他的底子是冷的。他说得的对,女人喜欢走捷径。可是这条路更难。

扈平沉默了一下后又说:“我们龙老板就好多了,她才懒得跟男人费那个劲呢,她直接征服世界去了。就目前而言,效果还不错哦。”

欣赏之意从话里话外渗透出来。

刘雪花心里一动,终于,他终于提到这个人了。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这里。而他们本来的议题的陆薇,结果把那姑娘给忘了。总是让人遗忘。

“你要去看她吗?现在?”

“我不放心。”

“方晓飞应该在她那里。”刘雪花不经意地提醒。

“他是他,我是我。”

刘雪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了,沉吟片刻,“其实……”

“我知道的。”扈平没让对方说下去。

你知道什么呢?刘雪花看着这个男子,他的脸上,是一副别样的伤感。以他的条件,他不应该输的,可他输了。其实也不能算输。感情是很难说的。没有谁可以控制。

“她今晚一定睡不着……”她说。

她肯定睡不着,“他”在她身边,圣人才能睡得着。扈平想着,伤感又浓了一些。

“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晚,她在过最凶险的一关。”刘雪花说。

“过关?”扈平眉棱一动,心突突地跳。

“螃蟹要长大,得脱几次壳。她现在正在蜕壳。而且很可能……蜕不掉。”

──螃蟹若蜕不了壳,就死定了。

“那我走了。”扈平有点急。

“你帮不上什么。今晚,一切得看方晓飞的。”

“为什么?”扈平的不满首次公开亮相。

“他是警察。”刘雪花慢慢地道来。

扈平心里一动,想到了点什么。他其实也早看出龙琪对文室的死,内疚多于痛苦,自责多于伤感。他们以前谈到过这个话题的。莫非……他看着幽惑的夜­色­与绵绵的秋雨,“以龙琪的心智,难道还征服不了他吗?”

“你刚说过的,龙琪不屑于跟男人费事,她喜欢直接去征服世界。”

扈平的心沉了下去,那个人的优点,这时恰恰成了缺点。──她,是不屑于通过感情去利用男人的。她也是个过于清醒的人。刘雪花说了半天,正是想明这一点。

无奈中,他哀叹,“让我们等太阳出来吧。”

刘雪花摇头,轻轻地:“告诉我,她给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冰山。”

“那你还是祈祷太阳不要出来的好。”

──冰是靠冷维持的,温度一高,她就会化掉。扈平突然想到这一点,心惊万分。

“我现在只希望方晓飞能够……”

能够什么呢?刘雪花并未说明。扈平一路上默默地想着。

方晓飞拉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微笑着说:“元康吧,这是匆匆忙忙去哪儿……”

这一句话,将方晓飞带回了梦里,在那个梦里,他经历过这一生最壮怀激烈的、最牵肠挂肚的心动。

“你是……元贞!”虽然换了装束,但对方的相貌,他牢牢记着。

“我是妲拉,你好小伙子。”妲拉大方地拍了拍方晓飞的肩,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走到龙琪身边,抱住她,“看到你好我很高兴,希望我来的及时。”

龙琪微笑着接受她的拥抱,“你们那边下雨吗?”

“下,下得还很大,不过很容易天晴。”妲拉说。然后她笑一笑,“好了,先这样,因为我进来的不是时候,再待下去别人会怪我没眼­色­,灯泡一向是不受人喜欢的。我要去找寒洋,一会儿再来看你。”她跟龙琪握了一下手出去了。路过方晓飞身边时凑在他耳边说:“千万要睁大眼睛哦!”

外面还在下雨,妲拉走过长长的楼廊时,感到一股寒意,但她仍然款款地行在秋风秋雨中,等一上楼梯,水玲珑眼前一亮,那次在影视城只有两天的接触的时间,她穿得又是古装,如今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夏装,外面披了镶金边的|­乳­白­色­件长缕,可以说将她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就像盈盈满月,清辉如银,卓荦有致。

汪寒洋起身介绍,“这是妲拉女士,这是水处长。”

妲拉微笑,“还用介绍吗?都见过的,请,两位请坐。”一下她就反客为主了。自己也在桌边坐下,气韵舒扬,如春风满室。连那漠漠寒气,也被她挥去不少。

“妲拉女士,你这次来……”水玲珑用了个官方称谓。

妲拉笑了,“还什么女士,拉倒吧,叫妲拉好了。”

这也是个随和的,水玲珑也笑了,“你看上去不像外国人,马来人长得都黑咕隆冬的。”

“偶尔也有白点儿的,不过我本来就是炎黄子孙。”

噢,水玲珑一下想起,汪寒洋说过的,这个疗养院以前就是她家的私家园林。“这个园子以前是你家的吗?”

“对,以前是我家的,是我爷爷捐给政府的,在当时他希望能为新的国家尽一点绵薄之力。”妲拉说得很平静。

水玲珑听得心疼,天哪,这么大一座宅子,得折多少钱哪?一句话就捐出去了,真老实,唉,可惜了当时那份淳朴的心,现在落在这伙败家子手里。如果事情发生在今天,妲拉的爷爷不知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如果是我,我可不捐。我是那种宁舍命也不舍财的人。”她说。

妲拉微笑,就这一句,让她开始喜欢水玲珑。

“我上来时四下看了看,这宅子修护得挺好的。几乎就是原来的风貌,一点儿都没有破损的地方。我想爷爷这件事做对了。”

此话让水玲珑颇为心暖,这是她的下属单位,夸这儿好就是夸她有政绩。她居高临远地看着美丽的亭台楼阁沐浴在淡淡的红光中,显得富丽堂皇,心里甚是欣慰。

这时汪寒洋续上新茶,一人一杯。又叫人上了新点心。她什么时候也不忘自己的本分。

“饿了吧,先垫一下。”汪秘书轻轻地说。

妲拉接过茶,她一直很喜欢汪寒洋的滴水不漏与善解人意。“谢谢你,其实飞机上吃过了。”她说着,还是拿起一块小点心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嗯,家乡的风味就是好,外边怎么做,都做不出这个味儿来。一方水土一方物。”

下面的话,水玲珑不知怎么接下去了,雨一直在下,淅淅泠泠,如梦如幻,让这座园林也像一个昨日之梦,她很喜欢这里的,一座座独立的小院依山势错落在绿树繁花之中,另还有数条小溪跳弹而下,尤其是夏天雨水丰盛之时,更是日夜潺鸣,琳琳成韵。

花木也美,倒不见得有多名贵,难得的是一年四季郁郁郁葱茏,松、竹、梅、菊、牡丹、玫瑰……各有各的绚丽,风景各异。

因为美,因为要维护美,所以每年的修缮费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妲拉她们家以前真的很有钱啊,可是她又怎么会在那边咖啡馆给人端盘子?

“你们是怎么出去的?”她盯着妲拉。

“文革时出去的……”妲拉就说了这么一句。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凡出去的人,大概都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这时,水玲珑突然明白妲拉爷爷的意思── 一滴水,应该大海里;一粒沙,就当在沙漠中,这样才得以保全。

中国人,既不可以太有才,更不可以太有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出于世,诽谤即生。

那位老人是明智的。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把东西交给有能力保护它的人手里,总好过毁在自己手中。

可如果是我,我会如何?水玲珑又不由地在问自己。

──如果是我,我决不会把这座园林式的庭院白白捐出去。钱,一定要死死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最让人安全的。这是她多年来的经验。明明知道握住财,就要跟财一起死,那也不能白白送人。有钱危险,没钱更危险。

她叹了口气,很想问一问妲拉“你们后悔吗?”,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像妲拉这样的阔人,一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在这个秋风秋雨夜突然光临,就意味着一种不同寻常。

“我去年去马来西亚,很愿意吃那儿的菜,我喜欢咖喱的那股子味道。”水玲珑沉默的这当口儿,汪寒洋跟妲拉聊得挺热。

“喜欢咖喱味最好去印度,他们的菜,在咱们看来应该叫汤菜,不管什么全烩到锅里,出来后就像……”妲拉皱着眉,琢磨一个合适的字眼儿。

“像东北的大烩菜吧?”汪寒洋说。

“对对,就像东北的大烩菜,不过印度那‘烩菜’待煮出来已全没形儿了,粘粘糊糊一片,吃到嘴里全是一股子咖喱味儿。”

汪寒洋笑了,“是吗?看来我得尝尝。”说罢这话,觉得妲拉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了,应该让她休息一下,就建议,“累吗?要去歇歇吗?”

“不要。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喜欢四季分明,尤其喜欢秋天,可马来一年四季一个样儿,真的很让人起腻。”妲拉凭栏而望。

“我们老板也喜欢秋天,我也是。”汪寒洋说。

水玲珑一边听着,想,是不是喜欢秋天的人跟别人就不一样呢?──秋水长天,风淡云舒,兰香桂馥,上下澄明,正显出天地之真吾。而重要的是,秋天是富有的,因富有而镇定,因收获而从容。像财智双全的女士,气度高华。

春天虽然草长莺飞,粉黛浓艳,可那只是一种自然幻相,在繁花锦簇之下,可能是青黄不接,可能是饥馑丛生……美,却单薄而无底气。

所以某些人更喜欢秋天,她也喜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日,有着同样喜好的人,都聚在了一起。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水玲珑看着妲拉,瞅了个话疑缝儿,轻轻地问:“你这次回来……”

“我这次是专门带龙琪出境的。”妲拉说。

很平稳语气,却在水玲珑头上响了声惊雷,难道……龙琪真的是非走不可了吗?为什么?是因为文室的死吗?看来,事情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汪寒洋这时说:“水处长,对不起,这次很是麻烦你了。”

水玲珑笑着,一又桃花眼却像寒洋一样,“这话说的可真叫人恶心,知道有麻烦,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说这些没用的。”

汪寒洋从来没让人如此抢白过,脸一下憋得通红,水玲珑倒又温和了,抱了抱她的肩,轻言巧笑道:“小丫头,回头多跟你们龙老板学学,她可说不出这种小家子气的话。她那人做强盗惯了,用人就跟用三孙子似地。可我就是高兴。”

对方的一冷一热,已经让汪寒洋知道自己太过了,而且不光这话,就连妲拉来之前的那些“诤言”,她也说太过了。水玲珑人海沉浮,历炼得人如其名,如水如汽如冰可柔可刚随时随地随机幻化,别的不说,单男女关系这一层就比汪寒洋多过出几辈子,她反教导于她,真是笑话,更难得的是,她还肯静静地听我胡说。就这是涵养吧。

仔细想想,每次面对水玲珑时,我总有一股没来由的优越,凭什么?就凭我是淑女吗?淑女谁不会做?孙融让梨的前提是──他有一颗梨,所以才可让可不让。我也不过生在良家,随命随运做了个顺水的良家­妇­女,我就有权说人家?

口口声声要脱俗,其实最俗的,正是我这种人。想到这里,汪寒洋摇了摇头。

妲拉一旁微笑不语,人要长大,总是得多过几个坎儿。

“好啦,商量事吧。”水玲珑盈盈一笑,拿过一筒茶叶,“尝尝,今年的新茶。正经女儿红,一年总共也才十几斤。”

“不会吧?”妲拉有些疑惑。

水玲珑道:“这些茶是不卖的,专门送人,送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说着,她把茶叶摆在盅子里,用沸水一浇,顷刻间,茶汤就变得碧绿莹澈,茶叶则如亲发,郁郁葱葱,一股香淡淡的香味,幽幽而起……

“谁孝敬你的?”汪寒洋微笑着问。

“给人办了点小事。”水玲珑轻描淡写地。

“让你办的事,不会是小事吧?”妲拉笑着说,“早听龙琪提起过你,能耐得很。”

这话让水玲珑满脸放光,“哪儿啊,不过是件人命案子。”

“人命案子你还说小?”汪寒洋有点动容了。

水玲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人命也要看谁的命,阔人的命自然关天,穷人的命,草芥不如。”

这话又让汪寒洋心里一动,水玲珑其实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没文化。她藏着掖着,是因为她一有文化,就不能这般“潇洒”了。粗人有粗人的方便之处。比如小燕子骂人是可爱,紫薇骂人那就不得了了。单这种韬略,已不是一般人所有的。

水玲珑笑着张罗:“来,尝尝,都端杯子。”

妲拉品了一口,“确实不错。”

“对了,我们刚说哪儿了?”水玲珑又问。

妲拉回答说:“我准备明天走,最迟后天一定得走。”

这么快?水玲珑皱着眉头,不知这一别,是否是永诀?

“别多想,以后有的是机会。”妲拉说。

“可是……”汪寒洋开口了,“我怕老板她走不了。”

“为什么?”妲拉和水玲珑问。

汪寒洋沉默片刻后,“她的个­性­,你们应该很了解的。”

“小龙有时太狷介了。”妲拉这么说。

汪寒洋则摇了摇头,沉默一会儿后说,“两位都看过《沙家浜》吧?”

这话是专门问妲拉的,她算是归国华侨,至于水玲珑,她一定看过,国内上了30岁的人大概都对这套戏耳熟能详。两人这时都点头。

汪寒洋接着说:“《沙家浜》里有一折是阿庆嫂救了胡司令,她怎么救的?”

“水缸里面把身藏,都唱滥了。”水玲珑说。

“如果你是胡司令,你也会藏在水缸里吧?”

“当然会,不藏没命了。”水玲珑回答,妲拉则沉默着。

“那如果水缸里有水呢?”

“我会游泳,能闭好几分钟气。”

“水缸里要是脏水呢?”

“这个……”水玲珑沉吟了一下,“就是大粪,也得进去。”

妲拉也赞同,“大丈夫当审时度势。”

“可我们老板不会。她觉得那样太没有尊严了。”汪寒洋说。

“死人是没尊严的,死人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水玲珑说。

“不!”汪寒洋坚决地,“有些东西一旦沾上,是洗不­干­净的。老板她不愿意那样。”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是洗不­干­净的。再也没有比水玲珑更明白其含义。

“没有转还的余地吗?”她问。

“那就得看方晓飞方队长的。”

“你真的想死?”龙琪站在方晓飞身后,轻轻地问。

“你真的想让我死?”这一个反问。

龙琪不说话了,两人都沉默着。

──你想死,我就让你活。她想。

──你不想让我死,我就死。他想。

两种很矛盾的想法,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彼此纠缠、质询……

──你若是真的,你就会为我死的。既然你是真的,我也不好就让你死吧?

──你若是真的,你就不会让我死的。既然你是真的,死一死又有什么?

其实这是一样的心思。都想求一个“真”字。

“只要对你有利的,我就肯做。”方晓飞说。

“包括做伪证?”

一提伪证两个字,方晓飞的脸­色­就变了,“不,我选择带你走。”

他有他的职业­操­守,他的原则可以回避,但绝不可以违背。

龙琪笑了,“我不会一走了之的,因为这里有我的钱,我不能不负责任。”

说到责任,方晓飞问:“那你对我的责任呢?”

“我对你的责任?我要为你负责吗?”

“不应该吗?你们女人常常哭着喊着要男人为你们负责,你们难道就没有责任吗?责任是双方的。”

“好,那你说,这个责任要我怎么负?”

“市价,青春损失费。你不爱钱嘛?我们就谈钱。”

想不到对方的提出这般要求,龙琪笑了,“这好说。我们认识大概10天,就算一天一万,给你10万好了。”

“一天一万?真的?”

“我从不二价。”

“好,就这个价钱,不过可不是这么算法。”方晓飞盯着龙琪,“你希望我活100岁,我也希望,可没有你的日子,我会想你想得很凄凉,我今年才27岁,离100岁还有73年,去了零头就算70年好了,一天一万,那么就是25550万。还有,人常说,度日如年,也就是说,我以后的过的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所以,还得加乘个365天,这样,你共欠我9325750万元……”

“你倒真是一夜暴富的典型。”

“让你逼的。说吧,你是出钱,还是出人。”

龙琪沉吟,900多亿,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她说:“既然想我想得很凄凉,那你能活到100岁吗?相思杀人胜过刀。”

“这你别管,我就是那种自虐型的。”

龙琪没撤了,说:“我刚才说了一天一万,不过我说的可是意大利的里拉。”

方晓飞笑了,苦笑,都这时候了,她还这么算计,“这么说,我已经从一个亿万富翁马上就变成了普通的万元户?”

“知足吧,你就是去抢劫,一晚上未必抢到这个数儿。”

这倒也是,方晓飞笑了笑,跟她聊天真的是很快乐,不管说什么,都很快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结局是这样的?

他喃喃地说:“你这么能算计,为什么不算算自己的命还有多长?”

“我的命有多长,你说了算。”龙琪一语双关。

“那好,你跟我走!”方晓飞知道,他们的队副不是吃素的,虽然他理论上不如他,但他有很多年的实践经验,这在某些时候比什么都管用。那家伙简直就是个转世灵犬,嗅觉比警犬还敏锐,他的鼻子马上就会伸到这里。

“跟你走?”龙琪微笑,“我骑马四处溜达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呢!”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话说的像绕口令。

方晓飞点头,“是的。”

这时,龙琪叹了口气,“如果是真的,那陆薇呢?”

──陆薇!

这个名字终于被她叫出来了。尽管,方晓飞现在是在她身边,但终究,他还是那个“她”的。有婚姻才有家庭,家庭,才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宿。不论爱情玩出多少花样。

我跟你走了,别人不说是跟爱情跑了,而会说跟一个有­妇­之夫跑了。我,一个堂堂的总裁,这不是形同儿戏吗?

想想都好笑。

龙琪盯着方晓飞。用一种很平淡的、很温和的、很安祥的目光。这是一种接待外宾的标准眼神,礼貌,且保持适度尊严。

尊严,可以说是龙琪拼尽一生所追求的。她的奋斗、她的坚持、她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尊严。不光是“女人”的尊严,还有“人”的尊严。

女人的尊严与人的尊严完全是两码事。

女人的尊严大概嫁个好男人生个好孩子一辈子能养尊处优就齐活了,世人也就认可了。但人的尊严内涵就大了,成功、出人头地……她要的就是这个──高山仰止。这是一种生命的价值。

所以,就算最热烈的爱情也不能让她放下尊严。高高在上的尊严。

“我不要那种苟且得来的东西。”她说。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方晓飞有点急。

龙琪突然笑了,“可以,不过还是先让我把话说完。”

“那你先说。”

“我怀孕了。”

地球爆炸、长江与黄河混流、世界末日……这些人类所有的灾难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个消息令方晓飞震惊。

龙琪轻轻地把他快要掉在地上的下巴合上去,“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吗?”

“我……”方晓飞愣着,大脑一片混乱。呆了很久,他喃喃自语般,“这不可能……”

龙琪笑一笑,“我不是未婚少女。”

是的,她已婚,她丈夫刚死没多久,这不是不可能的。可……怎么会?状况越来越乱,简直乱七八糟。方晓飞摔了摔头,自认识以来,她给过他无数的震惊和意外,但再也没有比这个意外更令他意外的。

龙琪温和地看着他,“我真的得承认,还是陆薇更爱你一些。至少,她绝不会想到让你去跳楼,绝不会。晓飞,请你一定记住:爱你的人,是你的根;你爱的人,是你的梦。你千万不要因为你的梦而伤了你的根。你不要伤了她。”

方晓飞直直地盯着说话者,这个时候,她才说这种话。毫不负责任的话。

“我的事,不用你来指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一刻,他沮丧、伤感、灰心、绝望,甚至是愤怒。她轻飘飘地就把他推给了别人,她只承认自己是他的梦,而不肯承认是他的根。而且她还……

他有很多话要说,却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我累了。”龙琪说。

她说她累了,是的,一切都该过去了。戏已经演完了,大幕就要落了。

方晓飞默默地看着龙琪,突然,他发现她的脸越来越白,白得都有点发青,她的眼神,也有点迷离,好像灵魂就要离开。

“你怎么啦?”他吓坏了,“不要啊,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龙琪气息渐渐地微弱,体温也在一点点变冷……

方晓飞叫来医生,医生检查了一下,“没什么,缺乏休息,你是病人的家属吧?她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激动,你瞧瞧,伤口都往外渗血了,你也太大意了。你先出去,我们给她重新包扎一下。”

“不,我要留下。”

“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吗?”女医生十分得酷。话语冷冰冰的,态度非常坚决,“她需要休息,明天,最迟明天就可以了。”

明天。明天又是个样子?

会有多少种分离,又会有多少个坏消息。

方晓飞站在屋檐下,屋檐短,遮不住漫无边际的纷纷雨丝,冰冷的水滴不住地打在他的身上,却让他的血越来越热,汇成一股暴烈的激流,直冲脑门,他觉得自己快要炸了。

怎么会?怎么会?她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着他,让他痛到麻木……10天前,她为他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门,让他看到人生的瑰丽,可是现在,她给他的,却是落幕后的凋零,难道,这是她的本­色­?真相,往往就是深藏于浮光掠影之下的。

他不由地怀疑起来──

今天下午,他也收到了跟队副一样的电子邮件,当时他的反应就是不相信,坚决不相信。可现在,他不能不有所思虑──她怀孕了,谁的?文室的?不,那不太可能。扈平?那更不可能。那……就是那个坡的?他现在在加拿大,她也有个农庄在加拿大,他们会不会早就在一起?

心念一起,方晓飞惊出一身冷汗──动机!

他们苦苦追寻不着的动机,于此显露出来──她怀孕了,她跟坡的事让文室发现了,文室威胁她,所以她杀人灭口!

想到这层,方晓飞一时间不知云里梦里,这个结论太残酷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又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跟我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

刚才,她真的动了杀机要我去跳楼自杀吗?

对了,她给我喝的那是一杯什么?肚子一直火烧火燎的。

还有,元贞也露面了,她应该就是那个妲拉吧?扈平一定也会来,这样,除去杨小玉和乔烟眉,她们几个都凑齐了,如此风雨交加的深夜又所为何来?这座宅弟庭院深深,幽暗迷惑,不熟悉的人进来转得都头晕,易守易攻,她们选择这里,是等人吗?

等谁?等来抓龙琪的人?队副,对了,队副他马上就会想通,杨小玉的事他不会傻到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戏,如果他看穿了这一点,那么,他马上就会追到这儿来。如果他来了,如果龙琪她们抵抗,我帮谁?

另外,还有陆薇,她在这件命案中也Сhā了一扛子,也就是说,这事肯也有她的份儿,凭直觉,陆薇一定是在其中演了一个什么角­色­,而且戏分不轻,但到底是什么角­色­?

她跟龙琪会合槽联手?不,这个绝无可能,但,她出现了……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秋寒,像杀手,浇熄每一个痴梦,所有­色­彩一点一点幻灭,让人看到了最后苍凉的底­色­……

刘正雄已经在疗养院的大门口了,他是被漫天的烟花吸引过来的,这个时候这种天气,谁家在摆阔气?不年不节的。凭着多年磨练出的嗅觉让他摸到了这儿,再一看门上挂着的牌子,恍然大悟,他们的方队长应该在这里,因为龙琪在这里,龙琪在这里,是因为这是水玲珑的下属单位。那两女人的关系,早就不是秘密了。官商勾结时下最流行。所以杨小玉若是真的出事,龙琪若是也出了点事,这地方就是最好的避风港。而且重要的是,方队在她们手里……

不行,我一定得进去看看。

但看门的大爷不让他进。工作证没用,威胁也没用,刘队副看着深深庭院里的森森花木与幽幽曲径,才明白什么叫刑不上大夫,什么叫近在咫尺天威难犯。

绳短汲长,命不予你。

没法子了,他拿出手铐。大爷笑了,“我知道这是铐人的铐子,但我也得让你知道一件事,你今天怎么把我铐走的,明天还怎么把我放回来。咱爷俩就别费这个事了。再说,你当我农民不懂法?你铐我,凭什么?我犯哪条王法了?就因为你想进我不让你进?银行的金库小偷还想进呢,你让吗?姑娘的闺房流氓还想进呢,你让吗?你不警察吗,连这都不懂?小伙子,天下的门儿很多,可归你进的,也就那么几扇,让雨浇浇头,醒醒神儿。我这么大年纪我早认命了,我这辈子就配给人看大门,那我就看好大门。谁要想闯进去,墙上挂门帘子,没门儿!”

队副只好──拿出了枪……

水玲珑已经接到了电话,说有公安局的人要闯进来。

“想进来?好!”汪寒洋眼中寒光一闪,“水处长,你们的警卫呢?”

水玲珑笑了,把汪寒摁着坐下,“不用这么总绷着,我们这可是安乐窝,不是虎狼窝,要警卫做什么?咋咋唬唬有什么好?瞧我的。”

妲拉用眼神止住汪寒洋,只听水玲珑在电话中说:“小白啊,你跟红红穿漂亮点儿,什么?去做头发?不,谁要你穿晚装了,就稍稍暴露­性­感点儿就行了,然后到门口,那儿有一不知深浅的警察想进来,拦着他。啊,具体的就不用我教了吧?你搞定啊,给你三分钟。”

听她这一说,汪寒洋就放下心了,那刘正雄是出了名的耿直男子,崇拜关羽关老爷,对女人从不假以辞­色­,要拦住他,除了­性­感妹妹,再没别的好法子。

妲拉也暗暗点头,“玲珑,真有你的。”

“哪儿呀,这都怪刘正雄自己。” 水玲珑坐下拿起颗秋白梨啃了一口。

“怪他?”妲拉倒纳闷了。

“刘正雄我见过几次,这人一向自诩为正人君子,可他不知道,君子一遇上小人,就全完了。”水玲珑菀尔一笑。

妲拉听得感叹,这人真是把事儿琢磨透了。“你可真是人如其名。”

“哪里,”水玲珑笑着,“接待处这单位三教九流见得人多,见惯不惯了。盘山路走得久,腿上都带几个弯不是?”

“对了,听说你又是要升了?”

水玲珑略一诧异,哈哈大笑,“你吓我一跳,我还当是要生孩子呢!”

妲拉也笑,“不是,是说你快升官了。”

一听这事,水处长一下郑重了,“我也只得了个风儿,不知这批能不能真的赶上,你也知道现在的官场。算了不管它吧,维持现状其实也挺好的。”

妲拉听了这话倒用心起来,“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说着马上又解释,“我倒没别的意思,外国竞选也要花钱的,只当我投资好了。”

“知道你好意,不过,我升官还用花钱?”水玲珑轻轻一笑,“别人是一步一个台阶,我是步步莲花!”

妲拉听这话,知道对方是在婉拒,这人虽说口口声声爱财如命,到关键的当口儿,却是寸步不乱。这是个心有成算的人。这朋友可交。也许正因如此,自己是不是显得太热切了些吧?其实想一想,这边有龙琪在,她需要什么,自有那位大老板出面贴补。

“我们也坐了不小的时间了,该下去走走了。”她站了起来。

“那你去看看龙琪吧,我回头也去。”

又剩下汪寒洋和水玲珑了。

“对不起水处长,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极没意思,但我还是要说,这次,我们怕是连累你连累大了……”

“我知道。”水玲珑淡淡的,“其实,从一开头我就知道龙琪是什么人。我自愿的。”

“可是……你也许会做不成官的。”

“做官?”水玲珑笑了,“我做官为什么?”

为什么?汪寒洋也想听听她的高见,想知道她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抱负。

水玲珑说:“千里做官为发财,我的钱已经很多了。”

汪寒洋苦笑。

扈平一路在想:我能为她做什么?

雨,在车顶沙沙作响,进了山,路蜿蜒起来,像人的思念一样,在浓如烟雾的树木中曲折穿行,更添了几分迷离的凄楚……

──如果她今晚真的“脱不了壳”,我怎么办?

我就先把那个方晓飞杀了!扈平恶意顿生。

可杀了他又如何?她还是回不来了。没有了她,我不会死,可是,我的心会像一朵枯萎的花……扈平的气一下又全泄了。

想一想,自己还在16岁花季时就出来混了,没人关心也没人过问,就像草地里的冬瓜一样,悄然长成,结识过不少朋友,也有过很多女人,但很少有能真正上心的。

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游自力,不长时间的相处中,他老是说起龙琪这个名字,于是这个人就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中,不过,当时她是作为大哥的心上人让他上心的。

后来见到了她,她的容貌还在其次,他不是没见美女,白的黄的黑的棕­色­的五大洲美­色­他都阅览过,主要的她的气质,让他有种回归的感觉。像多年的浪子突然见到了村头那棵大槐树……

是不是这些年太累了?想休息了?

也许是吧,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觉得很累很累。尤其是在去桃花岙的路上,她在河边的草地上站着时,他觉得自己就应该过这种生活──蓝天白云,绿草野花,树林溪流,重要的是,有她。跟她一起到处走走,走遍天下。

总之,扈平的脆弱就是让龙琪给激发出来的,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愿意看到她,愿意相信她,更愿意为她做点什么,但他既不敢又不能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她是冷的,是傲的,是高高在上的。只有,也只有,在见到方晓飞时,不,不用见到,只要提到,她的脸­色­就会在一刹那间变得柔和,且动人。

这真是一种宿命。

不认什么都行,六亲不认也行,但人不能不认命!

唉,扈平心里叹息。快到疗养院了,已经看到那一道红墙隐着青青翠­色­,他加快了油门,她在那里,方晓飞也在,但方晓飞能为她做的,我也能;方晓飞不能为她的,我还能。

方晓飞在风中站了很久,全身都湿透了,他无知无觉。

水玲珑撑着把伞,站在他身后,“进去休息一下吧。”

方晓飞回头看着她,轻轻地说:“请你好好照顾她,她怀孕了。别让她吃生冷的,让她尽量多穿件衣服……”

水玲珑冷冷地盯着对方,“你懂得挺多的嘛,给女人侍候过月子?”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痛骂了,“我看你是鬼摸头了。”

她收起伞,抄起台阶上放着一个浇花用的小罐子,将里面雨水哗一下浇在他头上,“好好清醒一下!”

方晓飞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给你大脑清清淤血!”

“现在不是我的大脑有淤泥,是她……她怀孕了。”方晓飞在大雨喊着。

“对,正像你要结婚一样,她怀孕了。你们各风流各的。”水玲珑把伞扔在他身上。

对呀,方晓飞飞快地转动着大脑──她怀孕了,我要结婚,对于我跟她来说,这本是两件别马腿的事情……

这一“别”,接下来的就是分别。

──你们各风流各的!

这是我和她结局,她就是这个意思吧?

方晓飞这时突然打了个激灵──我为什么会在今天收到那个邮件?谁发来的?用意又何在?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龙琪她抽烟吗?你们在一起时,她抽吗?”

水玲珑是抽烟的,她的手指上有淡淡的黄痕,老烟民都知道那是怎么薰出来的。当女人碰在一起,说着心里话,就会互相跟着学样儿。

“她不抽烟,她说她的手漂亮,怕薰黄了。”水玲珑说。

手漂亮。对,她的手,手指……方晓飞心思如电,在黑暗混沌中穿梭。不行,我得见见她,他回到龙琪的房间,妲拉把他挡住了,“她睡了,让她休息一下,你呢,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再让玲珑给你碗热姜汤喝,好吗?”

声音很舒服,方晓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刘正雄眼睁睁地看着扈平的车进了大门,很是气愤,但毫无办法,只好另寻出路。他在红墙外转了半天,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跳进去,他搓了搓手,攀住梧桐树的枝­干­往上一跃,将要过墙时,脚被人揪住了。

“刘正雄同志,这不大好吧?你这就不算入室行窃,也算得上是知法犯法。”上官文华站在墙根儿下,脸上后表情似笑非笑。

“你怎么来了。”刘正雄真是个叫骑虎难下,尴尬无比。

“来找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那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给问住了,刘正雄只好下来,“走,回去吧。”

“回去?你不想进去玩玩吗?”

这一问,刘正雄的大脑才清醒下来,我进去作什么?搜查?查什么?龙琪?她犯法了吗?我有证据吗?找方队?我又跟方队说什么?就凭那张小报?

他摇了摇头,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幸亏呀,否则让人在里边逮住,那可就丢人丢大了,说不准还得局长亲自来“赎”。看来自己真的是太莽撞了,他默默地看着走在前边的上官文华,这个姑娘真是个人­精­,她怎么会来这儿?

方晓飞洗了个澡出来,龙琪的房间门紧阖着,算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他来到庭院中,雨停了,空气很新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花木清香的气流直入腑肺。他闭上眼,真静啊,水珠儿在枝叶上滚动。

只听啪一声,一块桔皮落在他肩上,谁这么没教养?他回过头,见汪寒洋一个人站在楼廊上向下望,还顺便给他做了个鬼脸。

“上来──”

这个姑娘给他的感觉一直是神神秘秘的,此时听她叫他,正中下怀。他上了楼,接过她递过的两颗樱桃,鲜灵灵的。

“这会儿还有这玩意儿?”他惊叹。樱桃上市都在春天端午前后。

“这叫美国樱桃,味道好着呢!”汪寒洋说。

“崇洋媚外。”方晓飞不以为然地把樱桃放下。再好还不是樱桃,不吃。

“有本事你晚上点蜡烛照明,电是爱迪生发明的。”汪寒洋反驳。然后嘻嘻一笑,“美国人以前用的火药是我们的,人家可没拒绝过更没抵制过,而且还曾用它炸塌了我们的国门。”

方晓飞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但还是不想吃那两颗美国樱桃,便从果盘中拿了个苹果,“我还是吃这个吧。”

“那叫富士,日本的。”

提起日本,方晓飞更没好感,“现在还有什么是国产的?”放眼四周,从电器到日用品,我们已经国际化了。

“人!”汪寒洋一本正经地。

方晓飞笑了。

汪寒洋接着又说:“可是呢,我们的人在学英语、吃汉堡、喝可乐、看大片、过情人节愚人节圣诞节、染黄头发、去外企去白领……”

方晓飞的笑换成苦笑,有钱的就是大爷,就让人艳羡,连文化形式也会成为追捧的潮流。算了,不说这个也罢,他问:“怎么?没有休息啊?”

“你睡得着吗?”汪寒洋轻轻地说。

睡不着,今晚又是一个不眼之夜。

秋雨过后,秋寒更甚,层层叠叠的暗绿如浓云万顷,全压在了心上,沉甸甸的。

“对了寒洋,你家是哪儿的?可以说吗?”方晓飞随意地问。这个秋雨夜,混在他乡的游子应该都在想家吧?寒苦、失意会让这种思乡的情绪更上一层楼,此时问问家乡出处,应该是最合适的。

“我家是云南的。”汪寒洋叹了口气。

“寒洋,你跟陆薇是不是很熟?” 方队长突然问。在服装秀上,他看到她跟陆薇聊得很熟的样子。

汪寒洋想了想,“我跟陆星熟,我们是校友。”

“是比你高三届的校友中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他比你年龄大,总不会跟你一届吧?陆星人那么聪明,高考这种小事他应该一击即中才对。”

这种解释合情合理,汪寒洋倒不好反驳,“是,比我高三届,我入学时,他都要毕业了。”

“他追过你吧?”

“这话儿怎么说?”汪寒洋生出几分警觉。

“你进校时他快毕业了,你们又不是老乡,又只有一年的相处时间,北大的校友那么多,才俊那么多,你能牢牢记住他,肯定是有点特殊关系吧?想来想去,我就只能想到最浪漫的这种了。”

汪寒洋没法回避,但又不想说什么,只好沉默。

方晓飞笑了,轻轻叫道:“橙子──”

汪寒洋脸­色­有点变,“你怎么知道我叫──”话音一落,才想着太过急切了。

这时,方晓飞从盘中拿起颗橙子,“我是问,你要不要吃橙子?橙子皮不好剥,我一般都是切开来吃,你呢?”

汪寒洋这时才领略到了方晓飞的心计,春雨般不经意地,悄悄潜入,你没法设防,也没法回避。

“我的小名就叫橙子,因为我喜欢吃橙子。”她说。对方既然都知道了,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痛快些。

“哦……”方晓飞专注地剥着橙子的皮,“喜欢吃就等等,我剥给你吃。这种橙子叫脐橙吧?唉,橙子这东西好啊,苏东坡有句诗就是说橙子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橙子正好在秋天吃,煮几只螃蟹,看着几盆掬花,再摆几只橙子,古代有道菜就叫:蟹酿橙。据说极鲜极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也夸橙子:其皮可熏衣,可和菹醢,可为酱荠,可蜜煎,可糖制为橙丁,可蜜制为橙膏。嗅之则香,食之则美,诚佳果也。橙子还可以入药,其­性­凉,可生津止渴,疏肝理气,通|­乳­,对慢­性­支气炎也有一定疗效……”

他说着,将剥好皮的橙子给了汪寒洋,慢慢地,“这么好的佳物,谁都喜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不能吃。”方晓飞笑着,又从汪寒洋手中拿过橙子。

“为什么?”­精­明的汪寒洋被他绕得有点发愣了。

“我突然记起乔烟眉曾给我说过,橙子­性­凉,所以风寒感冒者不宜食用……我听你说话鼻音很重,是不是感冒了?”

伶俐的汪寒洋说不出话来了,对方刚才一口一个“橙子”,显见得是他早就知道“橙子”这个名字,而且这两字上下足了功夫。说不定还专门咨询过乔烟眉这个中医。人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看来做警察也是。

这真是个有心的人,如果他不作警察作别的,也一样会成功。

她把视线转到那郁郁苍苍的花木间,等待方晓飞的下文。但他没话了,只是一心一意地吃那个剥好的橙子,其神态好像他从来没吃过橙子。

这又让汪寒洋诧异了,难道,他就此偃旗息鼓了吗?

方晓飞终吃完了那颗橙子,他用面巾纸小心地把手上的果汁擦­干­净,慢悠悠地说:“其实,爱情就像一场感冒,以中药的理论,感冒就像是小伤寒,小伤寒是可怕的,一个疏忽不留神,就会死人。所以,感冒的人千万不可吃橙子。”

他说着盯着汪寒洋,“你说呢,橙子?”

他的眼神寒湛湛的,这让汪寒洋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冷酷。

“你到底想问什么?”她有点受不住他的眼光。这是在审过无数犯人后历练出来的,含着鹤顶红般的巨毒。

方晓飞微笑,“­干­吗这么多心,我只是说橙子的味道很好。你们南方人很有福气,能吃到很多水果,香蕉、龙眼、菠萝等等,我第一次吃橙子,还是上大一的时候,陆薇送给我的……”

话题终于又转回来了,又该由陆薇提到陆星了吧?

却没有,他说:“我第一次吃橙子时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我父母,他们早早就去世了……如果他们在,这会儿一定很想我。”

话题又扯远了,他的声音也好像很遥远:“寒洋,你一个人在外,你父母一定很想你吧?云南四季如春,这会儿一定没有这冷,你父母一定很想着让你多穿件衣服……”

方晓飞说着伸手摘下一片竹叶,竹叶被夜雨清洗得碧绿滴翠。

“我的母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父亲也不在了。”汪寒洋已经克制不住地想说了。

“是很不幸。不过,不用难过,你会找到喜欢你的人,有自己的家。”又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

“我男朋友……也死了。”

“是意外吗?”方晓飞问。听到的是悲剧,但他并无悲伤,眼中也无一丝同情。生离死别对他而言已经见得多了。他是警察,他没空言情,他要的只是答案。

汪寒洋摇头,“不是,我男朋友他是电视台的记者,在一次采访中死于非命,其实,他是被我父亲连累的,因为我父亲曾经派人调查过游自力的案子,后来他受到陷害,我们全家也都遭到灭顶之灾。”

就问到这儿吧,方晓飞心中的碎片拼成了一幅图。

有一次,陆薇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说,她哥有个心上人,也知道是哪家仙女下凡,害得她哥常常长吁短叹,她还偷偷拿出哥哥陆星的日记给他看,他就是在那里,知道了陆星喜欢一个叫“橙子”的女孩子而不得。因为是日记,他把自己相思的痛苦与熬煎全程记录,这才让方晓飞得以了解到了一个对感情痴心专一的陆星。这个男子他悄悄地爱着,并打算让这份爱在岁月中悄悄幻灭,可是,汪寒洋这时出现了。

她的家没了,她自己也很危险,但她知道谁能保护她。于是她来到这座城市。她来了,周烨他们自然也就会跟来,陆星就是为了她,才跟周烨达成合作的协议。才由此陷了进去。

陆星原本是个很好的人,聪明,做事认真,热忱,肯仗义执言,他底子又好,所以有很好的前途,方晓飞以前一直弄不明白他怎么会“犯事”,原来原因正在汪寒洋身上。是她手机上的那个电话号码,告诉他这一切。

底牌掀开了,他不知为陆星感叹,还是悲伤。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问:“你怎么进的龙琪的公司?”

“公司正好招人。”

于是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龙琪集团公司的一员,不久便晋身为龙琪的秘书。

可能龙琪那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把她留下,一则为护着她;一则,只要她在,就不怕控制不住陆星。

“你喜欢陆星吗?”方晓飞单刀直入了。

“不喜欢。”汪寒洋也­干­脆。

“那你知道他都为你做过些什么吗?”方晓飞又问。

“我知道,他越陷越深。”

原来她知道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已无法回头,我也无法爱他。”

汪寒洋依然如此­干­脆──她不爱他,无论他为她做过什么。

她真的就这么冷酷吗?

方晓飞不由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问题这已超出了工作范畴,但他想知道。他问:“如果,陆星他有一天被判了刑,坐了牢呢?你会等他吗?”

──就算不爱,你至少可以假装爱吧?反正他已经在牢里,基本上是咫尺天涯。

汪寒洋却说:“你觉得以陆星的为人,他会要我等吗?”

他会吗?

他不会。爱情不是强求得来的。你可以强娶强嫁,可是你能强迫着让人爱你吗?既然不是真爱,又何必吃那份嗟来之食?

所以与其说汪寒洋冷酷,不如说爱情本身就是冷酷的,它冷酷就冷酷在它的无法苟且无法将就。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如死一样坚强,如黑白一般分明。因而它是高贵的。

所以陆星只能像他演过的那个吴仕林,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司马天仪,在桃林中送了一条命。这也是他的宿命?

方晓飞开始想起陆星的种种,莫名的伤感从心底涌上来……

汪寒洋这时问了:“你会为他网开一面吗?”

我会吗?方晓飞摇头,陆星其情可悯,其心可叹,可其行不可宥啊!若人人都像他一样以爱的名义胡作非为,那这个世界岂不乱成一团。

他反问:“你希望是这样的吗?”

这回该汪寒洋无言了,若陆星可网开一面,那陷害游自力的人也可以不再追究了。这不是大家所希望的。犯了法的人,一定要接受制裁。

法,不容情。

“可是……如果,他帮我们呢?”汪寒洋说。

“我知道,陆星他帮你很多,包括昨晚通过羊博士给你透露信息,还有今晚,他对时装秀上的安全,比谁都经心。”

“不,不光是这个。”汪寒洋说。

“还有什么?”方晓飞问。

“我父亲把游自力的所有的档案都拷在了一个磁盘上,交给了我。我来这里后,怕不保险,就给了陆星……”

什么?方晓飞听得心惊,不是受惊于陆星为汪寒洋保管那么重要的东西,而是局里的领导曾让他通过陆薇去陆星那里找犯罪的“证据”,他们的目标,会不会就是……

他的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一直以为是对手的陆星,如今却代为保管着有关游自力那个要命的东西,而他的上司却……这真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

汪寒洋又问:“现在──你肯不肯为陆星网开一面?”

我肯不肯?方晓飞问自己。

“你就那么相信陆星吗?”

“我相信爱情的力量。”汪寒洋一字一字地说。

爱情有什么力量?它难道真的可以人世间的对错、美丑、是非,甚至于生死吗?

水玲珑这时陪着妲拉在园中闲逛。两人手里提着灯笼,像寻梦一般,追溯着往日的繁华与凝重。

雨停了,鹅卵石小径苍苔点点,一直通入幽深处,花木过水,葳蕤中带着清爽,两人脚步轻微,像古代的女子一般,长裙摇曳,袅娜生姿。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晴蜓飞上玉搔头。唉,”

妲拉幽幽地感慨着,“做个古代的女子多好,日子可以过得像诗一样!所以当初小龙问我愿不愿意回古代玩一玩,我一口就答应了。”妲拉感慨着。

“你算了吧啊──”水玲珑笑着,“你说那诗我虽听不大懂,不过听音儿倒像是每天吃饱睡足涂油抹粉,闲着无事到院子里看看花,她家的院子好像还很大吧?这种日子自然好啦,可是你要万一生错地方,到了穷人家,整天下地劳动,弄不好卖到人家做丫头,长漂亮点儿的让男主人打主意,让女主人不待见,最后嫁给武大郎,混得跟潘金莲似地,那就不好了吧?”说到这儿,她摇了摇头,“其实只要有钱,生在在什么朝代都好。”

妲拉笑了,先是微笑,后来索­性­哈哈大笑起来。

“喂,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水玲珑有点纳闷。有这么好笑吗?

“不是,”妲拉摇着手,“我很久没听到这么实在的话了。”

“想听实在话?找龙琪去,她那儿一张口就是。”

妲拉不笑了,“说是朋友,也不常见到她。想听都没得听。”

水玲珑这时盯着地上的花影,轻轻地说:“要是文室还在,你说小龙和方晓飞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

妲拉听着,一时间很难回答。这事不好说。

水玲珑看来很想弄清这个问题,催促道:“说话呀!”

妲拉摇头,“估计……不可能吧?”

“为什么?他俩挺喜欢对方的。”

“算了吧,别老拿爱情说事了。这词现在已经滥得不能再滥了。”妲拉摇了摇头。

“龙琪跟文室感情不好,跟方晓飞感情很好。”水玲珑着重强调。

“是啊,小龙已经没感情给文室了,难道还要把他的尊严也夺走吗?”妲拉轻轻地说。

水玲珑不再坚持了。──如果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做,陈世美死得还真是冤枉,他也不过是跟秦香莲没了爱情而已,他也只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

爱情是自私的,可有谁愿意被别人自私的爱情所伤害?如果你不愿意,你就不要用自己自私的爱情去伤害别人。

要想公道,不妨先打个颠倒。

理,也不容情。

水玲珑想了片刻后突然笑了,“这么说,文室还死得真是时候。”

“玲珑──”妲拉用一种带有警告的口气。这时说这种话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祸从口出,福自心田。水玲珑自然明白这点,可还是忍不住暗自揣摩──文室和龙琪走到今天,其实已经是不兼容的了。彼此都成了对方的某种障碍。莫非……祸起于此?

她默默地跟着妲拉胡转悠,走过一片竹林,听到溪水潺潺,俩人在一个月洞门前停下,水玲珑推开半掩的门,“这里是清风别院,很幽静的。”

正说着,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从花木间掠过,诡异妖魅,迅捷而飘忽……

“天,那是什么?”妲拉给吓了一跳。

“瞧你,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个鬼嘛!”

这口气轻松得好像鬼是她家床头摆的一瓶花。妲拉却紧张起来,“你不是说真的吧?”

水玲珑笑,“你也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应该知道像这种深宅大院中常会有些灵异现象,不足为奇。就算没鬼,花儿草儿年月长了,也会成­精­的。”

越发说的有板有眼了,妲拉惊异于对方的胆量,“你就不怕?”

“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不过我告诉你,这儿真的闹过鬼。”

水玲珑可不是危言耸听,大概是三年前吧,这儿开始闹鬼,据说每到深夜,那老兄就在水面上飘荡。水玲珑还撞到过一次,那“鬼”穿一身白衣,长发,嘴­唇­猩红,影子一样飘飘忽忽。这里的人都吓得要死,后来院长专门从乡下请来一个风水先生,据说是祖上从明朝洪武爷年间就做这一行,开易经推八卦很是灵验。这风水先生在此转了一圈后给出了个主意,让在每个小院中高挂红灯笼,一入夜就点起来,另外就是买来很多烟花爆竹,也是一入夜就狂放一气,这样过了半个月,那个鬼再没出现。

“奇怪,它怎么地又出来了。”她喃喃自语道。

“它、它是谁呀?”妲拉满心的犹疑。

“不会是我吧?”扈平突然冒了出来。

“美男来了。”水玲珑乍然看到他,忙热烈地打招呼。妲拉则默不作声。

“怎么?想我啦?”扈平开玩笑。他们三人在影视城就很熟了。展眼又望着妲拉,笑道:“老婆你好,几天不见,更迷人了。下午就听说你要大驾光临。”

妲拉笑一笑,“你半夜三更的跑了来,有什么事吧?”

“我看看龙琪怎么样了。”扈平说。

水玲珑抿嘴一乐想要说点什么,妲拉忙抢先说:“她在红楼呢,顺着这条路走就是。”

打发走扈平,她拉了拉水玲珑,“我看我们也回红楼吧。”

“回红楼?怕鬼?”水玲珑似笑不笑地,“告诉你吧,那鬼正是从红楼出来的。”

妲拉心里一动,突然觉着这事颇不寻常,龙琪不就在红楼吗?水玲珑把她安排在那儿,莫非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不成?正思想着,又一个人影绕过花篱匆匆走来。

“是小何啊……”水玲珑眼神好。

来人正是何苏琳,她看到了妲拉两个,忙停下步子打招呼,“晚上好,您二位这是……”

“结伴同游、结位同游。”水玲珑忙说。她凑着朦胧的灯光看着何苏琳皎如满月的脸,想了一下说,“你随我来。”便拉着何苏琳进了院子。

妲拉懂事理的人,人家没叫着她,自然不方便跟进去,便停在门口。足等了二十几分钟,那两人才出来。何苏琳又问候了一声妲拉后,走了。

“既来了,进去看看吧。”水玲珑挽住妲拉的膀子,进了优雅别致的清风别院,这座小院有一半建在水上,静夜的长风牵来几缕蒹葭的清香,一种接近衰落的最后的一抹余香。妲拉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水波,总感觉心底里有个忽明忽暗的疑惑,她想了想说,“这次为了小龙,你也担着不少­干­系了。”

“──其实”水玲珑想了想,“我并不是为了龙琪。”

“噢?”妲拉心里有些吃惊,她把这种吃惊恰如其分地表露了出来,并接着问,“那……”

“是为乔烟眉。”水玲珑说。

“乔烟眉?”妲拉听到这个名字后默默地想着。这个姑娘她虽没见过,其大名却早就听得如雷灌耳。此时水玲珑竟然说到她此番所为全是为了乔烟眉,真叫人始料不及。

“你们是怎么……”这事应该问个清楚。

“那年,我还在夜总会……”水玲珑对这段经历并不避讳,──那年,她还是夜总会的红牌,身材好容貌好心态好,所以总有很多客人,日日笙歌红灯酒绿,她觉得这也挺好,因为,她的眼睛让她看不到生命中还有更好的。那就只有随遇而安随波逐流了。

一个晚上,她喝多了,便去洗手间抹了抹脸补了补妆,迷迷糊糊间不小心撞进了一个包间。醉眼朦胧中隐约看到几个男人坐在那里,有一个好像很面熟,是谁呢?正想着,一把刀就顶在她脑门上。

酒醒了,一股寒气从头凉到脚,欢场中三教九流沉渣泛起,死个把人很简单。杀了,随便往个地方一扔,警方永远也摸不着头脑。这回没准儿是闯到哪个鬼门关,犯了什么江湖忌讳,让人以为她打听了什么,便想杀人灭口。好在她机灵,赶快道歉说走错门了,但不管用,拿枪的人双眼很毒,吐出的蛇信子一样……

这是杀人的先兆,水玲珑很明白。

那个人抬起手,把揪住她往门里拉,水玲珑心里一激凌,低头在对方手腕上咬了一口,同时赶紧后退一步把门用力一磕,那人的胳臂夹在门缝中,手中的刀掉在走廊上,趁着这时间差她撒腿就跑,生与死,全看她脚底的速度了。

这时,她耳边是一串脚步声……

只有脚步声,快捷的、仓皇的,对方也害怕,因为害怕,所以一定得要她死。

水玲珑就像虎口脱险的羊,将所有的能量都用在双腿上,一口气冲出夜总会跑到后街上,白天这也是一条比较僻静的街,这已经是后半夜了,街上更是没什么人了,一片寂静。水玲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这才觉得做错了,她应该猫在夜总会,怎么说,那儿也人多眼杂容易藏,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跑,尽力地向前跑,就在这时,她撞到了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就是乔烟眉,当时,她一个人走在深夜的大街上,就像在白天在花园中散步一样悠然自得,月光照在她脸上,就像天使……

那种气氛,那个时候,能遇上这样一个人,真不啻于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水玲珑一个“急刹车”,停在“天使”面前,可是这一刻,她自惭形秽了,她──顶着一个­鸡­窝一样爆炸头,浓妆艳抹,黑­色­的吊带裙又短又露,狂奔中高跟鞋也给甩掉了,挂破的丝袜上渗出浅浅的血痕……

看着对方如水的洁净,水玲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爬在粪缸中的蛆,这种生命,死了也没什么也可惜的。

“你需要什么帮助吗?”乔烟眉这时却开口问了。

“我……可我……是个小姐。”水玲珑觉得该得自报家门了。──她这种身份,人家就是不帮她,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乔烟眉看着她,用一种平淡的眼光,说:“我在大学读书,因为父母有足够的钱,供我。”

这句话,让水玲珑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果,她的父母也有足够的钱供她,她何至于此!女人的纯洁与否,有时只在于钱的多寡。

“有人在追我。”

“追你?”乔烟眉笑了,“男的女的?”

显然,她是把“追”,想像成“追求”了。

水玲珑苦笑,“他们是要杀我的。”

说话间,追她的那几个男人,已经一步步地逼了过来。他们的块头很大,还都拿着刀,月光下,寒光闪闪。要死了,水玲珑绝望地想着,可是,我不能连累这个姑娘。我得让她走。

乔烟眉却对她说:“你站我身后去。”

“这……管用吗?”水玲珑问。

“对你管不管用我不知道,但对我绝对管用。”乔烟眉说。

这话让水玲珑有些不明所以,愣愣地站着发怔。

“因为子弹会从后面打过来。”乔烟眉笑一笑解释。

水玲珑一听,赶快冲她身后看去,果然,从那边又冒出几个人来,手中拿着的,却是枪……前有狼后有虎,今天这娄子算是捅大了。──真不知是惹上谁了。

“大不了一死,我不会连累你的。”水玲珑这时心一横。

乔烟眉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时,那几个拿枪的走过去瞪着拿刀的,然后他们就一起转过街角不见了。

水玲珑看得有点发傻,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等她从吃惊中缓过神来,乔烟眉竟然也不见了。她的眼前,是被月亮照得像梦一样虚幻的街道,宁静、苍茫、迷离。她一个人站了很久……

──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么活着吗?劫后余生的她一个劲儿地在想这个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当第一缕阳光打在她脸上时,她又回到夜总会,除了那里,她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她的世界很狭小,她只能在这里一天天老去。浑浑噩噩中又过了半年,有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来找她,他没介绍说他姓甚名谁,但跟他同来的人叫他少爷。少爷要她替他们做一件事,只要做成这件事,就满足她一个愿望。任何愿望。

她答应了。

对方口气虽说大了点儿,但这是个机会,她认为。人生有时就是这样,相遇会变黄金。

“要我做什么?”不管做什么她都认了。再坏还能比现在更坏吗?

“去趟泰国。”

泰国?红灯区?水玲珑一下就想到了那里,来夜总会的好多客人都吹嘘过他们在泰国如何如何一掷千金地漂亮的各国MM们周旋。而且以她的身份及应付能力好像去那种地方是最合适不过的。

但,少爷却否定了她的想法,“不!”

“不??”水玲珑真是大感意外。

“你太小看自己了。”少爷的眼光在她身上停了几秒,像林间的晨风,清爽中带有几分贵气。他说,“我要你去一家寺庙。那儿有一棵系着红丝巾的菩提树,你就在树下等,有人会来找你。”

一个星期后,水玲珑站在了泰国寺院里那棵青葱碧绿的菩提下,一直站了三天,正等得绝望时,一个中年和尚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久等了。”然后给了她个黄|­色­的香囊。“请收好,并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水玲珑看着眼前风神秀出的僧人,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她感觉事情有点不同寻常。

“样品。”僧人很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歇了一歇又补充说,“最新的冰毒样品。”

水玲珑的下巴都要掉了,大麻、瑶头丸、可卡因还有冰毒这些名词,对于在她那种场合混饭吃的人,并不陌生。贩毒可是掉脑袋的,“您、您……您可是出家人。”

僧人温和地笑一笑,“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话: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水玲珑呆呆地看着对方,“佛门不是净地吗?”

“最净之地即最污之地。佛法包容万千,又何妨藏污纳垢?”

“可这让世人如何信佛?”

那僧人又淡淡地说,“禅心讲一悟字,若非大­奸­大恶,又如何能大彻大悟!”

“人有大­奸­大恶在前,大彻大悟又有什么用!”水玲珑反驳。

僧人微笑,“世间只有大恶之人,才能成大事。若不能成大事,又如何引得芸芸众生万流归宗?”

水玲珑摇头,她是农民的子弟,可以说她的道德观单纯得接近愚昧。这不是她的错,愚民之所以愚,是有人需要。

“如来佛、观音菩萨,不是讲‘善’的吗?”

僧人则道:“佛家不讲善,佛超越善恶、美丑、是非、对错……佛若讲善恶,与凡夫俗子何异。”

“可是……” 水玲珑听得迷迷登登,“我听过很多如来的故事,什么以身伺虎……”

“那是愚人浅见,敢问以佛祖一身一体,何以喂得天下千千万万贪婪之口?”僧人反问。

说的很是,佛祖只一个身子,可老虎有很多只。以身伺虎虽种了善因,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倒显得促襟见肘力不从心。普渡众生的佛应当是这样小气的吗?故事很假嗳……水玲珑慢慢地用脑子思索着。

“其实,对于虎,羊只是它的果腹之物,凶残与否,那只是人类的看法。”僧人打起了譬喻。

水玲珑很有些天分的人,听得有些茅塞顿开,“那依您的意思,佛经是不好的了?是骗人的?”

“不!”僧人说,“经本是好经,只是被歪嘴和尚们给念坏了。真的倒变成了假的。”

水玲珑涌起一种求知欲,“您给说说真经,我喜欢听。”

僧人轻轻问道:“请问姑娘以何职业谋生?”

水玲珑脸­色­一红,“我生在穷人家,因为穷,所以贱,命贱,人贱。现在做小姐,那自然更贱了,正像人们骂的──卑贱。”

“那平常找姑娘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那自然是贵人,有钱、有权,穿着漂亮的衣服,坐着漂亮的车……”

“照姑娘所说,姑娘乃卑贱之人,处卑贱之地、­操­卑贱之业,既如此,那些贵人又何必贵脚踏贱地?”

此话一落地,水玲珑顿时如醍醐灌顶──我有何贱?彼有何贵?

僧人见对方悟了,微微一笑,转身即走,隐于一群信男善女中……

水玲珑回来后在约定的地方把那个装有冰毒样品香囊给了少爷。少爷接过去看了看后把香囊又抛给了水玲珑,“给你留着玩儿吧。”

啊?怎么会这样?水玲珑觉得自己的脑子又转不过来了。

“这个不是,那、那、那什么……”

“是冰毒样品,对吗?”少爷笑一笑,“三叔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

原来那个和尚是他的三叔,所谓的冰毒样品看样子也是假的喽!水玲珑不禁松了口气。──她的道德底线,仅止于卖身,若要出卖良心,还是不愿意的。

少爷看着她的表情,说:“若是真的毒品,你恐怕在泰国机场就被抓起来了。”

“可是……”水玲珑感觉一头雾水,千里迢迢让她跑了个来回,却什么也没做。“你三叔他,真可惜了,为什么要作和尚?”她换了个角度问。

“谁说他是和尚了。”少爷的表情很耐人寻味。

“不是吗?”水玲珑又吃了惊。

“他只是剃了个光头,披了件袈裟而已。他觉得那样子很酷。”

“不过,你三叔他真的很有见识,像个……真的和尚。”

少爷笑道:“和尚未必通佛理,通佛理的也未必就是和尚。就像你──”他盯着水玲珑,“虽然人是小姐,但心不是;有的女人,不做小姐,心却是。”

水玲珑听着一阵感动……这是除乔烟眉之后,第二个让她感动的人。这么长时间以来,有谁肯越过她外在的身份,看看她的心。

“好了,现在,该你谈谈自己的愿望了。”少爷还记得他的承诺。

愿望!

一听这个词,水玲珑有种莫名的激动,“我想作官。”她说。

“什么?”少爷有点诧异。虽说男女平等,但女人步入政界还是很少的。因为少,所以会很累。

“我想作官。”水玲珑又重复了一遍。

见对方如此坚决,少爷很是不解,“为什么?”

这还用问嘛,对于一个中国人,还有比作官更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吗?这种潜意识中沉结的东西自然很难说得出口。

“我就想作官。作不了大官,小官也行。”

“我以为你会选择做个有钱人。”少爷说。──欢场中人,谁个不为钱?

水玲珑则说:“有钱当然好,可我的客人中,都是有钱人给作官的买单。”

这般见识就难得了。少爷笑了,一口答应:“好吧。不过……”他问,“你什么学校毕业?”

“我勉强读完高中,还收到过大学通知书,但没钱。”水玲珑轻轻地说。──她也有过跃上龙门的刹那机遇,但无力把握。谁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若没钱,连得到知识的机会都没有。

少爷看着水玲珑,很久,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很好,箭在弦上。”

“可是,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呢?”对方的话,水玲珑听不甚了了,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却最明白。

“别想太多了,我只是一时好奇,想在你身上玩个戏法。”少爷淡淡地说。

“什么戏法?”

“麻雀变凤凰。”

水玲珑怔怔地看着对方,他从哪里来,什么身份,又为什么要找她,她一无所知,不过,这个人没有恶意的,她看得出来。算了,管那么多做什么,走一步是一步,再坏还能比做小姐更坏?

这以后,她就一跤跌在了青云里,仕途走的顺风顺水。可是那个“救”她的那个少爷,却再也没露过面,也没找过她。真的是太奇怪了,他是谁呢?每当夜深人静,她总会感念一番,想着,无论那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推辞。也就在两年前,少爷终于出现了,要求却很简单──要她跟龙琪接触。

龙琪鼎鼎大名,她早就听说过,很神往,可是……“听人说龙琪很难打交道。”

“有钱的得为有权的买单,这是你说的。现在,你有权,她有钱,你占着上风。”少爷意味深长地。

“未必,有很多当官都怕她。”水玲珑说了句实话。

少爷说:“弱者之所以弱,通常不在乏力而在少勇。龙琪只是比常人多些血­性­,敢为别人所不敢为的事。”

水玲珑回味着这句话,点了点头,对龙琪她早有结识之意,大家都是女人,便生出不少亲切感。但那个女人崖岸高峻,轻易接触不上,所以她想让这位少爷给她支个招儿。便慢慢地说:“听人说龙琪信基督教,宗教这玩意儿我不太懂,不过有句话太出名,所以就记下了──人家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伸过去。这倒让我纳闷,龙琪她……”说到此处,水玲珑笑着摇了摇头。

少爷则缓缓道来:“上帝是庇佑强者的。主说:凡是没赚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凡是赚的,我还要加给他,叫他多多益善。主还说了,要借那不义财,结交朋友,到了钱财无用的时候,他们可以接你到永生的帐幕里去。”

水玲珑听着不无感慨:凡事都有两面,一部《圣经》,强者可以读出强横,弱者可以找到心灵的避难所。就看你如何理论联系实际了。

她揣忖着,既然龙琪厉害,那是否也用点厉害办法结交她?

“你是要我以硬碰硬?”

少爷摇头,“龙琪为人软硬不吃,你只要……”说到这儿,他顿住了。

水玲珑瞧着对方的脸­色­,知道接下来的话不会太好听,便催促道:“说吧,没关系!”

“你只要把她当成你以前的‘客人’就行了。”

水玲珑闻言笑了,的确,作官与作小姐,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处。“要我去哄骗她?”

少爷开导,“不,不是哄骗。与朋友交,当用心,一颗诚心。骗人骗得再好,也只能是一锤子的买卖。我是要和龙琪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

“我明白了。”水玲珑体味着对方话中的意思,忍不住又问:“可是……搭上龙琪有什么用?”有钱人又不是她一个。

对方则说,“你还记得那年你在街头遇上的那个姑娘吗?”

一股热浪顿时涌上水玲珑的心头,这些年她没有一时一刻忘记那个姑娘,“她在哪里?她叫什么?”

“她叫乔烟眉,只要你搭上龙琪,就可以见到她。”

──这下,水玲珑明白了,自己的一番际遇,竟是全由那个乔烟眉而起的。那个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

……

妲拉默默地听着水玲珑步入官场的前因后果,暗暗心惊且无比头痛。事情远比想像的还要复杂。──应该说这是黑道上的人在暗暗培植力量。官场有人,银行有钱,这是黑帮发展的潮流。而水玲珑则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她自己知道吗?

问题是,栽培她的那个人是谁?

能在风尘中识得水玲珑这样的人材,拔她于水火,且不急不躁慢慢栽培隐藏于暗处以备不需之用。这份步步为营的策略,绝非急功近利的人所能有的。

他是谁?

在这个问题背后,还有一个问题让她心惊,那就是现在的黑帮真的是无所不能,居然可以­操­纵官场。其实想想也不是黑帮能耐,而是有些官员太过不能耐。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

水玲珑沉默了一会儿后又叹息似地说,“虽然跟龙琪接触不是我的本意,但我的确很喜欢她的为人。”

她好像在解释什么,其实这是完全多余的。既然肯将一切坦诚相告,其用心也就不必猜疑了。何况以龙琪的聪明,不会看不出什么。那厮的作风一向是将计就计。──你引我上套,我就上去看看。

“你后来一直都没见过乔烟眉吗?”她问。

水玲珑摇头,“乔烟眉对于我,就像个谜,我现在也弄不清楚,她那天为什么会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好像,她是冥冥有股力量特意派来拯救我的。”

“那年她多大了?”妲拉问。

“大约十八九岁吧。”

噢?那个年纪大概正在上大一吧?能有什么本事救得了水玲珑?难道……妲拉脑袋中灵光一闪,明白水玲珑的老板是谁了。

──江远哲。

是的,只有这个人才能把水玲珑、乔烟眉、龙琪联成一线。然而,他最初的用心到底是什么呢?就为了乔烟眉而试探龙琪?不论如何,那真是个厉害角­色­,别的不说,单看水玲珑的今非昔比就知道了。

“乔烟眉她──已经不在了。”妲拉说。她故意的。

“是的。”水玲珑的眼中滚出一串热泪。她回过身,望着对岸朦胧的红灯笼,像一个梦中的遥远的符号。沉默很久后,她轻轻地说,“所以,我一定要把她没有做完的事,做完。不惜一切。”

说到这里,妲拉放心了,不管对方的初衷是什么,她都是盟友而不是敌人。江远哲是个愿意讲义气的人,而乔烟眉已经用她的生命让彻底他“臣服”了。接下来,就看水玲珑怎么唱这出折子戏了。说不定,她有办法“拿”住方晓飞。

“其实,这两年间,我有不少机会见她,但我忍住了,我总以为,自己不够好,等变得更好时,我再……可没想到,她竟然先走了……”水玲珑的声音很渺远,像是远处飘来的花香,“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为什么好人总是死得很快?”

为什么?

──彩云易散琉璃碎,好物自古不坚牢。这是真理。

妲拉叹了口气,月亮出来了。乌云已散尽。

扈平急匆匆地在小径上走着,当他看到红楼楼廊上站着的方晓飞和汪寒洋时,停下脚步。今晚的事,症结就在那个小子身上,若他不在了,就没事了。他把手伸向怀中,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枪居然不见了──

掉哪儿了?车上?不对,下车时还在;掉路上?不会呀,四周这么安静,落地总有个响儿吧。给人偷走了?不会呀,一路走来,谁也没遇见啊。对了,水玲珑,刚才就离她最近。难道是被她摸走了?为什么?不过,若真落在她手里,倒也不怕。

他的心刚刚定下来,手机突然响了,清脆的振铃在寂静的时刻分外地惊心动魄。

“是我──”刘雪花带有磁­性­的声音。温暖而笃定。

“您有事吗?”扈平问。

但对方却不再开口了,一直沉默着。足有5分钟之久。

月光如银,撒下淡淡的清辉,花木疏影横斜,正是一派良辰美景,若抱一颗平常心闲庭信步,该是无上人生。可扈平此时哪有那般心情,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满是末日尽头的一种焦灼、挣扎、无绪,加无奈……

偏偏刘雪花又给了他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什么意思?

扈平正转动脑筋,她说话了,“等急了吗?”

“不急。”扈平说。其实怎么能不急,但他能沉得住气,他等,刘雪花不是个普通女人,她这时打来这个电话,一定有她的特殊用意。

对方在那边轻轻地笑了,“对,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把得稳,永远不急。不要急。这件事,着急办不来。方晓飞是聪明人,你也是。你知道该怎么做。”

──方晓飞是聪明人……

这话让扈平的心平静下来,是啊,我杀了方晓飞就没事了吗?文室的案子是桩命案,方晓飞不管,还会有别人管,这种要命的时候出了这种案子,很容易让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整倒龙琪。所以说,与其让别人接手,还不如落在他手里。

这个主意是拿定了,那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怎么能说得动那个家伙让他放弃?

“雪花姐,我该怎么做?”扈平这个­精­明人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我想你一定会自己想清楚的。”那边挂了电话。

“这里露水重,你不冷吗?”声音自身后响起,扈平回过头,何苏琳悄没声儿地站在他身后。她……怎么也来了呢?

小径上的鹅卵石闪闪发光,何苏琳就踩着漂亮的小石头上,身前身后是重重叠叠的花木,如云如雾,衬得她的脸如满月,眼如星。

“怎么,很奇怪吗?”何苏琳微笑。

“不是……这里好像分外­阴­冷,所以我还正想着多一个人呢!”

“是啊,”何苏琳轻轻地说,“多一个人多点儿人气,这地方­阴­气真的很重。”

这种古旧的深宅大院,屋宇深邃,花木重重,总像是有种幽怨之气郁结着。不过扈平觉得有点好笑,这个新时代的女孩子也信那些无稽之谈吗?

“我说的是真的,这里以前闹鬼闹得很凶。”何苏琳突然说。

汪寒洋捧着一杯热茶,给方晓飞。

“我自己来……”方晓飞赶紧说。

“客气什么呀,我都倒好了。”

“那……谢谢!”方晓飞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感觉有点冷。秋寒入骨。

“这是名茶,应该先观其­色­,再嗅其香,后品其味。”汪寒洋微笑着提醒道。

“噢,对不起啊,我……真是糟蹋好东西。”方晓飞有点不好意思。他一向喝水只是为了解渴。至于“品味”,他既没那钱,也没那闲。

汪寒洋笑一笑,“其实没什么,我随便说说的,谁又是个有品位的。瞎矫情呗!” 她见方晓飞站得都靠在栏杆上了,忙把他揪了一下,“往后站,别离那儿太近。”

“怎么?”方晓飞不解,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掉不下去的。”

“掉是掉不下去,不过,就怕……被推下去。”汪寒洋看着暗红­色­的朱栏,神情一呆,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方晓飞听得一愣。谁会把我推下去?

“这里闹鬼。”汪寒洋暗幽幽地道来。

方晓飞给她的说得心底有点儿发冷,“什么鬼?”

“这座楼上闹过鬼。据说那是个冤鬼,那鬼常在楼廊上游荡,找替死鬼作伴儿。”

噢?方晓飞看着对方苍白的脸,感觉很疑惑,这位汪秘书怎么说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汪秘书,不该如此唯心。难道这事别有隐情?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一种职业的敏感让他接着问。

“三年前──”汪寒洋声音飘飘忽忽,“三年的一个秋天,也是这样的天气,这个时辰,一个姑娘,就从我们站的地方,跳了下去……”

“死了吗?”方晓飞头皮一阵发紧,退了一步,看着这个隐隐间露出富贵气势的楼廊,整体是暗红­色­的,像阵陈年葡萄酒一样,可这一刻,他怎么都觉得像是血……

他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股血腥味暗暗汹涌。

“死了。”汪寒洋点头,“当场毙命。”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以前也隐约从陆薇那里听过疗养院有闹鬼的事,但他不相信。以为是一帮吃饱了没事­干­的高­干­子弟在瞎起哄。不料却事出有因。

汪寒洋淡淡地,“三年前的一个秋天,咱们市戏校的十二个女孩子来这里给省里来考察的领导们汇报演出。戏唱得很好,领导们很喜欢,让她们集体留宿。也就在那晚的这个时候,有个叫蓝星儿的姑娘从这儿跳了下去……”

她停顿了一下,着力补充了一句:“死因不明。”

──死因不明……

“后来呢?”方晓飞问。看来此处真是别有洞天哪!

“蓝星儿是个孤儿,从小被一对拾破烂的夫妻抚养成|人,以他们的这种身份,还能有什么后来!”汪寒洋淡淡地。

方晓飞看着她的脸­色­,问:“怎么没人报案?”刚问完,他就觉得自己的话实在愚蠢得可以。──他要不是翻墙头,恐怕连这儿的大门都进不来。对有些人,警察算什么?

“后来就开始闹鬼。”汪寒洋正叹息着,脸­色­突然变得十分苍白,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喂──”

方晓飞顺着她的手势,只见不远外的水面上,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发丝纷飞,在朦胧的月光下如魔如魅……她在渐渐地飘近红楼,月­色­下她的五官像被抹掉似地,只有双­唇­猩红,嘴角在往下滴血……

真的是一副充满幽怨之气的魅影,方晓飞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扈平也看到了,那影子立在一重一重衰败的荷叶间,如怨如怒如郁如叹……

“原来,是真的。”他有点发毛。

“有冤难诉,化为戾鬼。”何苏琳说。

──当作人无能为力时,就只有鬼。这是老弱者惟一的选择。

可是……扈平看了几分钟后,突然说:“那怕不是真的鬼吧?”

“何以见得?”何苏琳问。

“月亮出来了。”扈平说。

“那又怎么样?”

“瞧你脚下。”

何苏琳一看,她的脚下是她自己的影子。而传说中,鬼是没影子的。她再看那湖上的“鬼”,它身后,居然也拖着长长的影子……

扈平笑了笑,“我可从来不相信这个。”

何苏琳看着他,“若是人怎么会飘来飘去?”

“你刚才说了,那是一帮戏校的学生。”

戏校的学生,水袖、台步等是最基本的功夫,有了这,穿上一身白衣在夜­色­的掩盖下装出一个悠忽飘渺的鬼影,应该是不难的。

何苏琳叹息道:“扈先生真是聪明。”尔后又不客气地说,“但似乎又太聪明了些。”

这话若让刘雪花和龙琪来说,只当是玩笑,但由年轻的何苏琳说出来,扈平有点不舒服,问:“什么意思?”

“­干­吗捅破这层窗户纸呢?让这世上多一个鬼不好吗?”

“好吗?好到哪里?”扈平反问。──地狱多一个冤鬼,人间就少一分希望。

“至少可以让有些人明白,鬼神是存在的。暗室欺心,神目如电!” 何苏琳说。

倒是有些道理,不过……扈平说:“这么说,你也知道那鬼是假的?”

“不只是我,这里的人包括服务员、大厨、司机、清洁工、园丁……等等,但他们都众口一词说这里真的闹鬼,说那鬼是多么多么恐怖吓人。还专门从乡下找来民间的风水大师做过法事,闹得沸反盈天……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何苏琳问。

扈平反问:“为什么?”

“这就是人心!”

──人心!

人心是有公道的,为了一个公道,又何妨黑白颠倒一番。谎言若是善意的,上天也不会责备。他们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心。

扈平看着何苏琳若有所悟。──这故事,倒应该讲给方晓飞听听。

或者,他也想“放弃”,只是缺个台阶儿下。

“对不起,我真不应该跟你讲这些的。”汪寒洋抱歉地说。

知道不该,为什么还要说?方晓飞的心,开始慢慢静了下来。他隐隐觉得,那个“鬼”在这个时候出现,十分突兀。这喻示着什么?还有,这里既然闹鬼,水玲珑为什么要把龙琪安排在这里?仅仅是因为僻静?

他凭栏远望,只见重重屋宇于夜­色­中如黑­色­的海浪,绵绵不绝……

──庭院深深深如海,海底有什么,你知道吗?你需要知道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方晓飞在这一刻,感觉十分迷茫。

汪寒洋这时慢慢地说:“方队,如果有人,把害蓝星儿的那个凶手给杀了,你会如何?”

“你说什么?”方晓飞听得心里一惊。

“我是说如果有人把害蓝星儿的那个凶手给杀了,你会如何?”汪寒洋重复了一遍。

方晓飞盯着汪寒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我是开玩笑的,别当真。”汪寒洋笑一笑。

真的是开玩笑吗?方晓飞可不这么想,这姑娘所说的每一句,都别有含义,一时间他千头万绪,乱七八糟……

“噢,天哪!”汪寒洋又一声低而短促的惊叫,方晓飞顺着她的视线往下一望,看到陆星居然从花径上慢慢走来,也不由心里一动──他来做什么?

这个晚上真不寻常,该来的,几乎是全来了。

“我……”汪寒洋看着越走越近的陆星,别提有多为难了,她真的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个人。

“他应该不是来找你的,我去看看。”方晓飞说。

他走出红楼,在一片藤萝下迎住陆星,“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陆星见是他,口气随意起来,“这么热闹,我怎么能不来?”

“热闹吗?”方晓飞反问。此时,四周一片寂静。

“这里的每个人心里恐怕都很热吧,人心一热,就会闹出点事儿来。”陆星说。

“这么说,你是来凑热闹的了?”

“不,是来浇冷水的。”

“这里刚下过雨。”

陆星笑了,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这地方,不易久留,你若办完事,还是早点离开吧。”

这话带有劝告的意味,他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方晓飞想了想说:“我知道。”

陆星摇头,“你不知道。”

“我会知道的。”

陆星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本来应该可以处得挺好的,可现在,已经没机会了。

“你这种脾气,说好点儿,是坚持;说不好听点儿,是犟。”

方晓飞看着对方,也大有知己之感,可又明明知道,他们的立场是完全对立的。

“肯坚持的人,从来都不听别人说什么的。”

陆星听着笑了。停顿了良久,“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告诉你。”

“一件不太重要的事吧?”方晓飞说。

“当然,119、110、112那是一分钟也耽搁不得的。”

方晓飞也笑了,“那请说吧。”

陆星沉吟片刻后突然问:“你知道你怎么当上刑警队长的吗?”

方晓飞被他问得一愣,虽然有些不舒服,但签于跟陆薇正处于奥妙的关系之际,倒也想听听对方是怎么“理解”这件事的。

“不妨说来听听。”

陆星说:“人都道你是靠我们陆家登上这个位置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他盯着对方,一字一句地,“政法书记对你有好感,他父亲以前是卖水果的。”

“怪不得人说你年少有为,连夸人都夸得这么有水准。”方晓飞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觉得这是夸你?”陆星尖刻地。

“卖水果自然要把最光鲜的摆在最显眼处,你这分明是夸我人长得漂亮。”方晓飞微笑。

陆星只好说:“不光人漂亮,还聪明。”

“那就是秀外慧中喽?”

“你倒是不客气。”

“宠辱不惊。”

陆星笑一笑,“这样就好。那……告辞了。”

“怎么?这就走?”

“想留着我过年?”

方晓飞看着对方,片刻后,“谢谢你!”

“谢什么?”

“他谢他什么?”藤萝架那边的水玲珑听到这一句时,有点莫名其妙。她俩转了半天后,又准备回到红楼。

“方晓飞是陆星的妹夫。”妲拉说。

“噢,他原来是陆文辉的女婿。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升官升得快啊!”

“连你都这么想。”

“让人很难不这么想。或者说,正是这样。”水玲珑官场中人,自然明白升迁的秘诀。一要后台二要钱。

“所以,陆星才跟方晓飞说那番话的。”妲拉说。

水玲珑恍然大悟,陆星那句话,是为给方晓飞解开一个扣子──你做你的队长,与我们家无关。

世人施小惠以图大利的太多,他这种心胸还真叫人感慨。──给就给了,我愿意的。

“真可惜了这个人了。”妲拉说。

方晓飞又何尝不知道陆星的用心,但这并不能让他轻松,反而觉得负担更多。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院落深处,这里的环境非常好,花园内丛丛簇簇的掬花开得正盛。淡月昏黄下,还有一些惜花的蝶儿在缠绵,它们是不是惟恐花睡去?又惟恐自己命不长?所以尽力抓住这美好的一瞬……

“你好。”有声音自花丛中响起。

这时候了,还有人没睡吗?

夜很静,鸟啼叶落,淡月星稀。扈平站在一片衰草丛中,草尖上的露珠,在闪动。他告别龙言后,就直接来到这里。

方晓飞看着他,他与他,终于狭路相逢了。

他的确很美,像一尊高贵优美的雕塑,斯时斯景,衬着这无边夜­色­,更是别有情致,仿佛延展出一个梦外之梦。

他对他一直有成见,就算在经过这一堆事以后,还是不能释怀,龙琪说他们之前会成为朋友,真的会吗?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对方的眼里却是一派哀伤。

为谁?

这么晚了,他又在等谁?

“这里很美,我刚才转了转。”

对峙了很久后,扈平先开口了。

“这里种了很多花木,全是可以入药的,说不定这里的园艺师就是个中医,所以这里的花木有牡丹、芍药、蔷薇、月季、凤仙、玉簪、天南星、草金铃、百、何首乌、通草、木莲、忍冬、木芙蓉、紫荆、丁香、紫参、黄莲、豆蔻、杜若……等等,这里居然还有一道清清的溪水从花间穿过,医院的后面竟是一个大大的山坡,栽满各种药用果树,除桃李杏梅山楂外,还有月桂、银杏、安石榴、木兰、降真香、厚朴、杜仲、合欢、女贞、冬青、五加、石南以及桑、柳、桦、梧、柘、楮等等……”

方晓飞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着说着眼泪涌现。直到不能自抑。

“你怎么哭了?”

“因为我在想念一个朋友。我答应过她,想要为她建一个百草园,可是……”

方晓飞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因为那个人,因为这眼泪,他与他的距离忽然近了。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这一个问。

“因为……”方晓飞说,“一开头,我对她很凶,还骂她不知廉耻……我以为我会有机会向她道歉,可是她不给我……”

扈平笑了一下,“不用道歉,她能想得开,真的,她什么都能想得开,这世上没有她想不开的事。”

方晓飞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我最希望的是,你能与众不同。这是她活着时跟他说的。那时,他还犹自懵懂。现在他醒了,所以他痛。

乔烟眉,她走了,她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制止了一场火拼,她带走了喧闹,留下这无边的静谧与安宁。

她才24岁,正是花样年华,未来的路上还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等她,可她走了。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一定早早回来,认识她,保护她,喜欢她,我不要自己有一点遗憾……”

没有看好乔烟眉是扈平今生最大的遗憾。

遗憾是可以让人落泪的。

“知道吗?小乔上次出车祸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医院,我看她的时候她睡着,我等了很久她都不愿意醒来,我知道,她是因为不想跟我说什么,她从来都不愿意跟别人说什么,不管承受过多少痛苦屈辱她都是默默地吞咽,即便她离去,也是悄悄地走……”

她悄悄地走了,就像一只蝴蝶悄然羽化,在她出事的地方,没有打捞上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这个俗世让她蒙尘,所以她要走得­干­­干­净净。

质本洁来还洁去。

最后连她的葬礼,都是秘而不宣的。

或者说,根本就无物可葬。

她就这么走了。

连对她的追思与哀伤都是沉默的。

这叫人情以何堪?

也许她最初的动机很单纯,就是想把别人托付给她的事做到,做好。可这却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到底值还是不值?

方晓飞一阵心悸。看着扈平,这个男子脸上的哀伤让他感觉好不亲切。──这一刹那,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距离。

可以说,10天前他才认识他们几个。龙琪、乔烟眉、杨小玉、扈平、汪寒洋……他们一个个按顺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带着他们各自不同的个­性­与尖锐的语言,他开始从他们身上了解世界的另一个侧面。

龙琪说──不善良又何必装善良,惺惺作态。

扈平说──我们有时候用眼睛看到的,用耳朵听到的,也未必都是真的。

乔烟眉则说──我本善良。

杨小玉说:善良首先是一种能力。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然而他们最初给他的印象一个比一个恶劣。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龙琪冷酷,乔烟眉尖刻,杨小玉放涎,扈平邪气,都不像好人。但好人又是什么样子的?

好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好人做了不好的事,那我又应该如何?

再如果,好人做了很多好事却没有得到奖赏,只做了一件不好的事就要受到惩罚,那是不是很不公平?

如果这个惩罚的权柄­操­在我的手中,我该怎么选择?

方晓飞想着想着,心内既酸且苦,想哭又想笑。

在这个静夜中。

“不早了,你也休息吧。”他对扈平说。

“你睡得着吗?”

扈平身前身后是重重花影,他的眼神如群花坠落……

方晓飞一愣,他睡得着吗?

他看了看天,天幕深邃,天也睡了。可天无情,人有情。要不怎么人会老,天不老。

宇宙间,只有无情的东西才会真正地永恒。永恒不属于人类。

秋风起了,它也是有情的,带走萧瑟,留下了希望。──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他叹息了一声,转身踏上通往红楼小筑的小桥,他想再看看龙琪,这一刻,他不想离她太远。逝去的已无法追回,那为什么不多疼惜一点活着的人?与其失去后才想到珍惜,为什么在拥有时不好把握?

“方队长──”扈平在他身后叫。

方晓飞回过头,“以后就叫我晓飞吧。”

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块梁木,已经搬走了。

“好,晓飞,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方晓飞说:“我知道,人只要爱了,就知道了。”

扈平点了点头,“那为了爱,你愿意付出什么?”

方晓飞说:“整个生命。”

扈平叹息,他不满足,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

方晓飞明白,所以那一声叹息,如刀,刻在他心里。

他慢慢地走在小桥上,中只听得一曲伤心的《化蝶》,穿林度水而来,如水银泻地,直入肺腑,令人心神俱碎……

回到龙琪的房间外时,刘雪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身上,显得格外落寞与凄冷。

方晓飞心中涌上一种不忍,轻轻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时候,我得来看看。”刘雪花所答非所问。

这话说得很是。方晓飞心里有些甜蜜又有些酸楚──龙琪有事,这么些人肯为她奔忙;若我有事,谁会这么帮我?

“对了,再过些日子,就是春节,你在哪里过?回老家吗?”刘雪花话题一转,问得是家常琐事。这倒令方晓飞心头一宽,又一暖。

“家里父母早已经不在,我也很少回去了。”他说。

“那你过年时,在……陆家?不,我是说跟陆薇一起?”刘雪花像是不经意地。

方晓飞苦笑,“过年是团圆,人家也是全家团圆,我去不合适吧?”

就算跟陆薇结了婚,在陆家他也只有半子之份,何况还没结婚,那就半子也算不上。陆文辉身居高位,年节下的,找他撞木钟办事的人自然很多,“礼尚往来”的也多,他一个警察在旁,多有不便。这其中缘由,很不能说出来。只图个眼不见为净。

刘雪花当然明白,叹息道:“那就……很委屈你了。”

方晓飞笑一笑,“反正那几天需要人值班,我就全顶下来了。这活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出事。也算过个特别的年。”

怪不得他人缘不错,种下什么自然就收什么。刘雪花想了想,“今年你想不想换个活法儿?不如我们结伴去旅游吧?”

“旅游?”方晓飞反问了一声,这个法子对他还是很新奇的。

“是啊,谁说过年一定要在家的。她──每年都在外边过年。”

她,自然就是龙琪了。可是,她有家、有亲人,大年下的,就算不与家人团圆,也该趁机跟生意场上的人应酬一下吧?方晓飞想。

刘雪花表情这时有些木,口气也呆板了不少,“过年固然是团圆,可团圆也是一种福气,不是每个人都能享的。”

这下方晓飞听明白了,这龙琪显然是为了避免跟文室在一起。已婚的女人,大年初一应该上娘家拜年,携夫带子,一身光鲜,以示幸福美满。这种快乐她没有,她也不硬装。于是­干­脆躲了出去。

“那文室呢?”那个人独自在家,估计也不好过吧?方晓飞不由有此一问。

但刘雪花提起文室其人显然很谨慎,只是很节约地说了一句:“一般而言,他会回老家。”想了想后又添了一句,“也算衣锦还乡吧。”

这话在理,对于文室老家的人来说,他应该是天仙化人一般。然而,方晓飞转念一想──难道对于文室,只有回到老家才能找到一点点荣耀的感觉吗?可见他平常的心情一定很压抑。

“他也可以带着龙琪一起回去啊……”他在试探。他想知道文室与龙琪之间更多的事情。

“这个……”刘雪花沉吟了半天后挤牙膏似地说,“主要是春节前后车票比较难买吧。”

这与算理由?但关于文室,方晓飞不想再问下去了。算了,不提他也罢。

“那龙欢呢?他怎么办?”

“跟他妈一起出去喽,小孩子家到了个陌生好玩的地方,新奇欢喜还来不及呢。过不过年也就不在意了。”

刘雪花的话虽平淡,可方晓飞明白,春节对一个中国人来说,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抚慰。对联、爆竹、红灯笼、年夜饭、饺子、压岁钱、新衣服、拜年……虽然年年都是一个套路,可这个套路中的喜兴热闹又是让人多么的温暖和熨帖!虽然有人说这很俗气,但俗气有时就是福气。谁能在俗世中拥有该有的一切,谁就活得更幸福一点。至少,别人共有的快乐,不会是你的伤口。就像他方晓飞,每年春节,他总免不了要暗暗神伤一阵。

“年关年关,年就是一个关啊!”刘雪花长叹。

──对于中国人,年,的确是个关。

它不光验证你活得是否圆满,它还考证你的实力。人家饭桌上有鲍参翅肚,你有吗?人家的身上从头到脚一簇新鲜全名牌,你有吗?人家正月里ρi股贴着名车拜年,你有吗?人家孩子的压岁钱成千上万,你有吗?就连人家的对联都是镶金粉的,你有吗?

痛苦来源于比较。年关,就是个竞技场。当年的杨白劳输了,所以他死在年关的那边。他穷,他过不了关。而在这一天过不了关的,何止他一个!

几家欢乐几家愁。大年除夕这一天,应该还有些人,心里其实是凄凉的吧?听着那爆竹,心像被烤焦一般。

又要过年了,我们又要过关了。

“……有一年,”

刘雪花如数珠玉一般细说着往事,“生意做惨了,腊月里,债主堆了一门,她只好躲到乡下去。除夕那晚,她住的那里只剩下了一碗面条,还是头一天吃剩下的。我把那碗面条加了点水,热了热,弄成两碗汤面,放在她在手里,对她说,过了年,就会好……夜越来越深了,年味儿也越来越浓了,外面的爆竹声,渐渐响起来,远远近近地连成一片,我总感觉,那年的爆竹声似乎特别的热烈,炸得人心窝子都要……”

往事如梦,不论痛苦快乐,都是不可追的。所以有些缺憾,永远也无法弥补。若要一生无悔,只能把握当下了。可身处“当下”之人,正是最迷惘之人。

方晓飞伤感地叹了口气,“那……那时的文室呢?” ──说不提起这个人,还是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刘雪花迟疑片刻后,“他……这个……”

这与其说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不如说是一个令人伤情的问题。

“她,不喜欢跟人诉苦。”她最后回答说。

这倒是真的,龙琪像只独狼,受了伤绝不会叽叽歪歪絮絮叨叨,她宁肯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地舔伤口。

方晓飞听得心里一痛,这些年,她一个人过了多少个“关”?

如果早一点我们认识,她会不会希望我在她身边?会不会把她的成功和失败都跟我说?要我和她一起分担?

他一时间想得痴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抬头时,刘雪花已经走开了。──这个人竟这么走开了,悄没声儿地,为什么?正谈得热辣辣放不下呢,怎么就突然丢开手了呢?

方晓飞好不失落,然后又想到,若是龙琪也这般突然走了,我该如何?以后的日子会不会跟菜里无盐一样变得无味?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很软弱。

又呆立了很久以后,方晓飞才蓦然惊觉,刘雪花是不是专门等在这里想要跟他说点儿什么?或者暗示点儿什么?不止她,还有扈平。他们跟他说陆星说乔烟眉说“她”的往事,他们的意向是非常明显非常一致的。都在以“情”动人。

他也的确是被打动了。

──天下可爱的人,都是可怜之人;天下可恶的人,均是可惜之人。

乔烟眉是可爱之人,陆星是可惜之人。他们都是可悲可叹可感可泣的有个­性­的人。

但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提起他们?

──难道龙琪她真的是为了某种原因──杀了文室?他们在为她很隐晦地求情?

如果她真的是凶手,那她又是什么人?可爱兼可恶?可怜兼可惜?

他们让他“疼惜”她、宽宥她?

对了,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鬼”,他们轮番上阵,又是人,又是鬼,是不是想劝说他放弃?

这时,房门拉着一点缝儿,一股香味逸出来,连,刚才医生滴的来苏水味都盖过了,这是龙琪香水味儿,也是那天文室出事那个电梯中的香味儿……

还有,文室保险柜中那两颗带血的牙齿……

所有的意像都在方晓飞大脑中盘旋。

天哪!

方晓飞心惊无比,中了箭似地龙琪大酒店冲去。

刚踏上小桥,水玲珑大马金刀地站在桥头,翩翩裙裾随风飘动。

“去哪儿呀这是?急脚鬼似地。”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问。

“我有急事。”

“正好,我也有事。”

“要我帮忙?”

“非你不可。”

“那,说吧。”

水玲珑拍了拍手,从她身后的花木丛中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方晓飞一眼就看出这就是那“鬼”。她走路轻盈,身上笼着白纱随风拂动,飘飘洒洒。脸上的彩妆已经擦掉,眉目十分清秀。

“给方队长讲个故事。”水玲珑示意道。又说,“捡他没听的说。”

那女孩子轻轻地说:“……我叫陈莉苹,跟蓝星儿都是戏校的,她唱小旦,我是刀马旦,三年前那晚,我们演出完后,我俩分在一个家,就在红楼的一楼,我们刚洗过澡睡下,有人来叫丹桂,说领导……领导见她唱得好,想见见。她就去了,领导在三楼,过了半个小时,我听到窗外一声闷响,然后又听到很多人叫:有人跳楼了,我赶快往外跑,结果,是蓝星儿。她光着身子裹着一张白被单,躺在水泥地上,脑壳全碎了,血流了一地……”

陈莉苹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显然,那一幕将永远印在她心里,成为抹不掉的­阴­影。

方晓飞看着她,又盯住水玲珑,“当时你在哪里?”

“我在二楼为领导准备第二天的早餐。”水玲珑说。

方晓飞思索着,“那也就是说,你们并不能确实蓝星儿跳楼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还用问吗?一个女孩子进了一个男人的房间能发生什么?又有什么能让一个姑娘从楼上跳下去?”水玲珑恨恨地说着,拿出一叠照片,“这是案发现场,是省报的一个记者拍下来的。悄悄给了我。”

照片上,蓝星儿腰间缠着洁白的被单,点点血花溅在上面,怵目惊心。

“她只有十六岁。”水玲珑说。

陈莉苹这时又说:“星儿为人很保守的,同学们中有很多去夜总会唱歌的,她家里穷,可是从来也没去过……”

“那后来呢?”方晓飞打断对方的话。

“有人把星儿送到医院,上午,就给火化了。”陈莉苹说。

“火化了?那有没有个什么说法?”

“说是星儿不小心从楼上失足掉下去的。”陈莉苹说。

“那她家里人呢?”

“有人托戏校的领导给了她家人五万块钱,算工伤。她父亲是盲人,平常在街头拉二胡挣钱,她妈妈不会说话,是哑巴,在城里拾破烂……出了这事后,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后来闹鬼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都知道星儿死得冤,气不过,觉得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可又没办法,所以我和另两个刀马旦还有唱武生的三个男生,我们就决定装鬼吓吓那些坏蛋。”陈莉苹说。

这就是人心吗?这些善良的人也只能做到这一点。方晓飞想。

“方队长,就本案,你准备怎么做?”水玲珑问。

方晓飞沉默了片刻后,“你这是报案吗?”

“不是,是自首。”水玲珑慢慢地。每个字都像是炸弹。

“噢?”方晓飞不动声­色­。脸上只有一个期待对方说下去的表情。

水玲珑对他的反应显然有些失望,她说:“那个家伙已经死了。被我杀了。”

“是吗?”方晓飞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女人。闹鬼这一出的“戏眼”,竟在这里吗?接下来她会怎么继续?

水玲珑说:“蓝星儿死的那天早上,那个害她的家伙居然在早餐的时候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杯牛­奶­,一碗粥,吃了两颗­鸡­蛋,三个小花卷,半碗面条。他这种人,不该死吗?”

“听上去是应该。”

水玲珑笑一笑,带点挑衅地,“所以他现在死了,医生说他死于心肌梗塞,而有人则说,他是被鬼掐死的。我更喜欢后者。”

这就直接叫板了,她一个晚上装神弄鬼,就是为了这个──如果“我”,杀了一个该杀的人,你会如何?

我会如何?方晓飞默默地想。

水玲珑紧盯着方晓飞,方晓飞也在盯着她,两人在夜­色­中对峙着,湖面的冷风吹过来,侵入肌肤,令人肝胆俱寒。

“水玲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弄巧成拙?”方晓飞突然冷冰冰地说。说着,眼波一闪,一股无言的压力天河泻顶一样浇灌下来。

这位年轻的警察竟有如此震慑力,还真小看他了,猝不及防的水玲珑脸­色­一变,感觉当今之计还是以静制动比较好,便淡淡地说:“请指教。”

方晓飞眼神如铁,坚硬冰冷,“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不管谁犯了法,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杀人者死。你们也一样会给他一刀的。”

“不。金刚怒目,但和阿修罗完全是两码事。”

水玲珑得了这一句,方觉得眼前这个警察是个硬角­色­。这场对手戏一不小心就会让他抢了风头,可戏唱到这一折,正热闹处,无法谢幕,便笑一笑使出自己最擅长的功夫,“何必呢?种花的总好过栽刺的,修道儿的总强似打墙的。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方晓飞马上就不软不硬地给顶了回去,“若讲人情,你又何必端出蓝星儿一案呢?你不就觉得此案缺乏公正,所以要讨个公正吗?谢谢你用这件事提醒我──要我这个作警察的,遵守职业道德,禀公执法。”

水玲珑给说住了。她沉默片刻后,“真不愧党把你培养了这么多年。”

“这么说,谁使钱就听谁的?有钱就行了?”不过她从话中逮着一话把儿。

方晓飞似笑非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取的也是这个‘道’,那个人他罪有应得。”

“谁有罪谁无罪,只有法律才有权界定。你没有。”方晓飞说。

“我遵循的是天理。”水玲珑强调。

“天理下界,也要入乡随欲。”

水玲珑歇了口气,她料不到方晓飞口才竟如此凌厉。忙打叠全部­精­神说:“王法一丈,身高丈二,有些人是置身法律之外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削足断腿让水漫过他的头……”

“对,是该这么做!但做事的人,不是你,而是警察。”方晓飞反驳,“有人摸走你的钱包,他是贼;你气不过,也摸了他的钱包,那,你也是贼。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方晓飞一句赶一句,水玲珑针锋相对,“官与贼本就一墙之隔。”

“人与狗也就一张皮毛之别,但狗咬人,人不可咬狗。如果那是条疯狗,你就更得不偿失。”

“那狗咬了人该如何?”水玲珑此时已落在下风。

“用打狗棍。”

水玲珑沉默片刻后轻轻地说:“我也希望这是个法治的社会。希望。可是在希望尚未变成现实之前呢?”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总会有一段不小的差距,这个空白该怎么办?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水处长,照你的办法永远也不会成为法治社会,但照我的办法,却有可能。”方晓飞回答。

水玲珑听着突然笑了,“好啊,那你抓我!”

这话就有些耍赖了。──你不是讲法律吗?我说我杀人了,你抓我啊!

方晓飞盯着她,有些警醒又有些劝告地,“人生三尺,世界难藏。谁要真的做了,谁到时就得认了。水处长,我倒宁愿你是好心,但有时好心也会办坏事。那就是错上加错。”

“什么意思?”

方晓飞盯着她的眼睛,“那晚蓝星儿进了某人的房间,然后她就跳楼了,但在她进房间之后跳楼之前到底发生了过什么,你并不知道……”

水玲珑这下给挤兑得没词了──如果她知道,那她当时就该站出来指证,但她没有;若她不知道,那她今天所说的一切,就是诬陷,外带谋杀。

这事怎么说,她都不占理。

只怪刚才话说的太满:我在替天行道。行天道就该是光明正大的,心之所动,行之相随,又何苦玩­阴­的?就算谋定而后动,也该是阳谋,不该是­阴­谋。水玲珑她毕竟是官场中人。有些事她应该能兜得转的,完全可以做得堂皇一点。可她玩出的闹鬼暗杀之流,沾了些江湖味道,显得自贬身份。

方晓飞进一步说:“让罪犯接受法律的制裁,比被鬼掐死要更有震慑力。你说呢水处长?”

水处长已经无话可说,笑一笑准备撤退。她身后的陈莉苹嚷嚷道:“方警察,蓝星儿她,真的死的很冤……”

方晓飞把目光转向她,“你们戏校那晚一共来了几个?”

陈莉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来了8个,5女3男。因为上边说要听热闹一点的戏,我们就准备了《杨门女将》、《花木兰》等,所以除了星儿以后,女生全是刀马旦,男生也都是武生。”

“那蓝星儿唱什么呢?”

“她的《拾玉镯》和《柜中缘》唱功好,省里汇演还得过第一名。”说着说着,小姑娘又急了,几乎是大声嚷嚷,“方警察,星儿人真的很好,死的太惨,更惨的是她的父母,你一定要……”

“行了,我知道了,我会的。”方晓飞止住她。

“大半夜的,你们聚在这里讨论什么?”龙琪由刘雪花陪着走出来。她披着一件深­色­的风衣,站在一片花篱后,花篱半人高,用陈年的竹子交叉编成,一朵一朵的掬花,红的、紫的、黄的,白的,还带着墨绿的叶片错错落落地簪在其上,花瓣随风轻颤,摇曳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美,她在凄美中,周身像笼着一层雾,她的眼神,却像那桥下的秋水,澄静明澈。苍黄的落叶随夜风漫卷,落在花篱上,也落在她身前身后……

她来了。一见到她,方晓飞的心一下就软了,百炼钢马上就成了绕指柔。就算心中有一点点的芥蒂、有一点点的隔阂,此时也没了。真正的感情是没有误会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自己跟自己还会有误会吗?

“外边风大,你冷吗?”他轻轻地问,似乎怕惊醒花叶上的露珠。有些机会是转瞬即逝的,就像那片片秋叶,落了,就无法再追。

龙琪也看着他,眼神有些迷离,“……你要走吗?”

“是,我有件急事,要处理。不能再等了。”

“那你去忙吧。”

……

这就是告别了吗?方晓飞感觉自己心里尚有千言万语,可就是全堵在咽喉间说不出来。看她的眼神,也是似喜似悲,似哀似怨,恐怕跟他的心境是一样的吧?

“方队长,把你刚才跟我说的那句的话,再跟龙老板重复一遍。”水玲珑冷眼看着眉目传情的这两人,顺势Сhā了一句。

方晓飞不由苦笑,这个女人真的很会火上浇油,他只好对龙琪说:“我们刚才在讨论一件事,我跟水处长说:不论谁犯了法,我绝不放过。”他看着龙琪,又加了一句,“也包括你。”

龙琪闻言笑了,很温馨甜蜜的一种笑,像是听到了最动人的情话,她说:“你本来就是这种人,这也正是我当初找你的理由。”

方晓飞听得适意又不无歉意,这个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就是她了。而最理解她的人也是我了。我知道,她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如果她做错了,她绝不会逃避。她不屑于苟且偷生,更不会让我为难。那我呢?我只有照她的意思去做。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尊敬。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要的是我的尊敬,而不是我为她颠倒黑白,带着她一走了之。这是对她的污辱。我该相信她,她既有做事的胆子,就有提责任的肩膀。

“谢谢你夸我,可是现在,我最想听的是,你骂我。”方晓飞说。然后又补充一句,“最好能骂得狠一点,泼辣一点。”

龙琪还没反应过来,汪寒洋悄悄笑了,这个方晓飞也真能来劲,居然想出这么一招。这可不是龙大老板的强项。不过真的很妙,平常看惯了威风凛凛的龙琪,不知她婆婆妈妈撒泼放野起来是个什么样儿。

这时,­操­这份心的不止是寒洋,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看龙琪怎么骂人。

龙琪果然有些为难,又有些好奇,问方晓飞,“为……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你骂人时是什么样子。”方晓飞说出心里话,他见惯了威风凛凛的龙琪,很想看看她作为一个寻常­妇­女婆婆妈妈撒泼放野起来是个什么样儿。

此刻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看龙琪怎么变脸。

“那……我试试。”龙琪为难片刻后说。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不知她会骂出什么话来。

龙琪想了想后说:“你这个挨千刀的。”

方晓飞皱了皱眉,微笑,“要一千刀这么多吗?一刀也就够了吧?”

“是剃须刀。”龙琪说。

方晓飞笑了,别的人也都笑了,这把刀大概每个男人都是不得不挨的。他轻轻地说:“风很冷,你快回去休息吧。最迟明天,我会找你的。”

“刚下过雨,开车要小心。”龙琪语调轻柔地吩咐他。

水玲珑看他俩依依不舍却又温吞水似地,笑了笑,伸手在方晓飞背上使劲一推,本来就离得近,又猝不及防,方晓飞整个人跌在龙琪身上,龙琪赶快扶住他。

“方队长,太猛了吧!”水玲珑笑意闪动。

方晓飞回过头,大大方方地说:“水处长,这我可真得谢谢你,你让我做了我想了很久都不敢做的事。”他又看着龙琪,微笑着道:“既然第一步已经走出去了,能不能再给一个机会?”

龙琪的脸红了,女人脸一红,就潇洒不起来了,方晓飞只当是默认了,抱了抱她,轻声说:“一回生两回熟……”然后在众人的瞩目中走了。

惊悚剧演成了浪漫剧。

人都散了,妲拉叫住水玲珑,“怎么样,戏演砸了吧。”

水玲珑默然,妲拉盯着她,说实话,对水玲珑这一举动,她有点不满,眼看风雨欲来,她还在搅和。大约从龙琪一来这儿,她就在预备着这一出了,刘雪花、扈平、汪寒洋、何苏琳都在她的戏码中。不过可惜,刘雪花压根儿就没上套,扈平倒是得了她的启发,却按自己的思路另走一路,只有寒洋和小何配合。到底是年轻人!

可是,她这么做,到底是什么?

水玲珑开口了:“我也是为了龙琪。”

妲拉听她还在强辩,也就不得不点破了,“水处长,还是说实话吧,你这一出,到底是为了龙琪,还是为了你那位江少爷?”

她的一双眼睛寒湛湛的,令人不敢逼视。她本想着对方承认了也就罢了。彼此间合作,本来就各有各的立场、利益,求同存异。没理由人家处处向着你。

水玲珑却叹了口气,反问:“你就这么看我?”

妲拉听了这话,再往深里想,觉得以江远哲的为人,他绝不会这样趁风起火。那人眼皮子没这么浅。就是钓鱼,他用的也是直钩,愿者上。

可若不是江远哲本意,水玲珑又何必多此一举?

水玲珑说:“你应该知道什么叫举一反三吧?”

“解释一下吧!”妲拉这时的­精­神高度集中,水玲珑不是个庸才,她所做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将有她的用意。

“蓝星儿这案子看起来像是个桃­色­案件,其实不是。”水玲珑说着又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若方晓飞能破了蓝星儿一案,那也就能解了龙琪的困。”

妲拉听了这话,脸­色­一变,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原来你知道……”

水玲珑点头,“我见过文室一次,只一次。但,我已经预料到今天的结果。”

她歇了口气,“我想看看方晓飞到底有几分胆­色­,有几分聪明。也好早做打算。”

妲拉这时明白了,水玲珑跟他们的心思的确是如出一辙,不过她走的是另一条道儿,顺便还推出了蓝星儿的事。显然,蓝星儿的事,是她的一块心病。

“方晓飞很有胆子。”她评价了方晓飞一句。

水玲珑摇了摇头,“作警察,可不能光靠胆子,得靠聪明。抓坏人,但到底谁是坏人?在抓之前,得想仔细弄清楚了。若抓错,胆大倒成了莽撞,不如不抓。”

这话更触动了妲拉的心病,刘雪花扈平他们担心也正是这个。

“若是……”她心乱如麻。方晓飞急匆匆地走了,显然是为了文室的案子,结论会如何,无法预测。

“不要太担忧。方晓飞为人很踏实。”水玲珑劝说。

“我不担心他。因为这件事的结局,根本就在于龙琪的态度。”妲拉说。

水玲珑也默然了,两人对望着,长长吐了口气。深秋的清露已凝成白霜,好冷。

方晓飞赶到龙琪大酒店时,上官也在,她队副刘正雄走到半道,欧阳明一个电话把他叫走了。上官一个人思来想去,便来到酒店的那个电梯前,徘徊、揣测,她也怀疑。因为怀疑,所以为难。

这个脓包儿迟早得挤。这时许是最好的时候。

方晓飞站在她身后,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电梯门还那样敞开着,只用一块布帘稍稍遮住,贴了张纸条──修理中。

一切都没变,方晓飞甚至觉得文室的尸体还在那里,上官和庄美容还在忙碌,当然,还有杨小玉,她守在一旁,随时准备回答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故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跟杨小玉争执,他要去见龙琪,她不让。

现在,他又站在了起点,他将如何结束或重新开始以后的故事?

龙琪真的是凶手?抓了她?那他呢?他怎么办?他刚才信誓旦旦地对水玲珑说:我要禀公执法,可事到临头,心里仍然一派茫然。──凡事就怕落在自己身上。

唉,上天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人?它无情,难道就要将情变成毒药?

“咦,方队?你也来了?”上官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声。

方晓飞笑一笑,赶快趁着没有结果再笑一笑,若过了明天,他是否还能笑得出来呢?

“我已经睡了,又觉得有一点什么事想不通,于是就过来了。”上官说道。

“那我们就一起想吧。”

上官这时掏出文室的日记本,“也许会有参考价值。”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因为……”上官故意停顿,并且明显地表示不会将以下的话说出来。

方晓飞替她说:“因为里面涉及到陆薇,更因为我跟陆薇今天上午要登记结婚,是吗?”

上官沉默。

方晓飞打开日记本,大概翻了一下,基本上全是今天花了多少钱,买了些什么东西之类。到最后面,真家伙才露出来了。

──10月20日,晴,今天天气很好,我很惊。我遇上了她,天哪,世上原来真的有她这种人,我心跳了。

──10月21日,晴,天气依然很好,我的心情更好,我又去看她了,我以为我昨天眼花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比那个家伙更好的女人了。原来真有。我的心又跳了。跟那个家伙在一起时,都没这没这么跳过。虽然人们都说她是美人。呸。

──10月22日,小雨,我坐一个角落里看着她,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里的人告诉我说,她叫COCO.这一定不是她的真名。她很好,她不像是­干­这一行的人,也不应该出现这里,我发誓一定要救她。她跟我说话了,我心跳得厉害。她笑起来像花在开。

──10月23日,小雨,我又跟她说话了,她很和气,比那个家伙和气,我试着请她吃饭,她居然答应了。我真晕。我40岁了。前些天才过完生日。我以为我这辈子完了呢。我要救她。要她离开红月亮。

──10月24日,­阴­,我又请她吃饭,她看上去很高兴,说话说个不停,我喜欢爱说话的人,我最讨厌冷冰冰不理人的人。以为自己是谁?那个家伙得意不成了,我找到了比她更好的。我准备跟她说,我想娶她。

──10月25日,­阴­,今天没去找她,我请了假,在家里收拾了一下,其实我才40岁,我有正当职业,还有很多钱,作为一个男人,我也算成功的,我应该能配得上她。虽然她很年轻。年轻真好,我应该有新的生活,她是我的起点,我要跟她说。

──10月26日,雨,我去找她,雨很大,我等出租,等了很久,这种天气总是很难打到车,唉,早知道会遇上她,我就不会把车卖掉,我真不愿意让她跟我一起在路边等车淋雨。我会给她一个好的将来。我带她吃了日本料理。我愿意为她花钱。

──10月27日,雨,还在下,我跟她说了,我说,你住哪里,我可以每天去接你,她不肯说。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受过不少骗,吃过不少苦,所以谁都不信了。我要让她相信,我是真心的。我真的要跟她摊牌了。她会答应吗?

──10月28日,­阴­,终于不下了,我跟她说了,我说想娶她,她有点吃惊,然后大笑,她一定是不相信我的诚意。唉,怎么跟她说呢?她问我有多少钱,我说有很多,足够她快乐地过、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她答应我考虑,明天给我个话儿。我好急。

──10月29日,晴,好不容易见到她了,她说再考虑一天,我理解,女孩子在这方面总是很谨慎,但我看得出,她不反感我,愿意跟我说话,也愿意听我说话。我还发觉,她很健康,应该能给我生很多孩子,我不要在国内生,我要出国,我要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看不到那个家伙的生活。

──10月30日,晴,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因为,她答应我了,她说要嫁给我。我激动。心跳。我怎么办?新的一页就要掀开了。可是,她还很年轻,会是真的吗?还是哄我寻开心的?我又很烦恼。一阵兴奋,一阵烦恼。

──10月31日,­阴­,又像要下雨了,我更焦虑,因为我让她离开红月亮,她不肯,为什么?难道她不相信我能给她一切?不行,我要想个办法,让她永远属于我。

……

“你觉不觉得……”上官瞧着自己队长的脸­色­,“陆薇在这起命案中,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或者说,是她开启了整个故事之门……”

“我跟你有同感。”方晓飞合上日记本。

“那你,怀疑她吗?”

方晓飞不说话了。──陆薇有嫌疑,自然就洗清了龙琪,但,他不希望是这样。龙琪与陆薇,他哪一个都不愿意伤害。

上官品味着自己队长的表情,换了个角度慢慢地说:“看得出来,文室好像很喜欢陆薇。”

“她值得任何人喜欢。”方晓飞这样回答。

“她在你心里是完美的,是吗?”上官问。

“是的。”

“不管她做过什么?”

“不管她做过什么。”

“也包括她对你的欺骗?”上官直击主题。这件事迟早要面对。

“是。”方晓飞也不回避。

上官看着他,“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是。”方晓飞说。

“什么时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龙琪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昨天我跟她提起陆薇与文室这一节时,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我也对不起你,那天回家,应该带走陆薇的……”

他停顿了一下,“上官,如果是你,你的丈夫跟人偷­情­,你会想着把那个跟你丈夫一起的女人带走吗?”

“当然不会,这不符合常规心理。”上官说。

“那么,也就是说,龙琪看到陆薇的时候,她还穿着衣服。所以她在一刹那间下意识地生出这个念头……所以,她说了那句话。”

“你就从这一句推断出来的吗?”

“还有你一再的暗示。”方晓飞说,“你平常没那么多嘴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跟陆薇结婚?”这可就叫人纳闷了。

“陆薇她在这件事中,并没做过什么,她只是利用了一下我的错觉。而且,通过这件事,我又重新审视了一番我们7年来的感情,我在想,她为什么会去红月亮?因为她下了最后的赌注,赌我会不会关心她,会不会吃醋。结果我没有。我甚至没有理她。这一局她输了。后来,出了这事,她又在赌,赌我这次会不会让她赢,我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赢!”

“她赢了,可你输了。”

“我输了吗?”方晓飞反问。

“你觉得你没输吗?”上官不明白。他喜欢的是龙琪,他得到却是陆薇,他还说自己没输。──你输大了。

方晓飞摇头,“你觉得陆薇会让我输吗?”

“可她赢了。”

“她赢了我就一定输吗?”

上官给绕进去了,这是一笔糊涂账。她算不清了。她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应该跟方晓飞汇报一下。

“对了,今天下午──”她略为迟疑了一下后,慢慢地说,“我收一个邮件。”

方晓飞笑了笑,这是料得到的结局,“是马来西亚的华文报纸吧,说龙琪的?”

“那里边的内容你不会相信吧?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上官问得十分辛辣。

方晓飞则说:“就算以上所说全是真的,我对龙琪的感觉,也不会改变。那都过去了。”

“可是……”上官轻轻地说,“那个邮件全局的人都收到了。连政法委都有了。”

方晓飞顿时心里一沉,这个问题就大了。一个有钱的女人,并且是刚死了丈夫的有钱女人,和一个年轻的警察搞在一起,这类桃­色­新闻是人们最乐意传诵的。这种时候,没有人看到爱情,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看到爱情,人们只想看到Se情。估计用不了多久,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就会长了腿一样闹个满城风雨。

舆论就似马蜂窝。一旦捅了,就要承担一切恶劣的后果。

“今天下午,很多人都跑咱们办公室来,心照不宣地问我,方队什么时候结婚?”上官看着方晓飞的脸­色­轻轻地说,“其实你现在只要跟陆薇一举行婚礼,就没事了。”

方晓飞默然,他跟龙琪的未来将很黯然。这让他心绪不宁,只好说:“我们谈点儿别的。”

“谈什么?”上官知道她们的方队长此时心烦意乱,也想转变一下话题。

“知道疗养院闹鬼的事吗?”方晓飞问。

上官点头,“三年前的事了,起因是有个戏校的姑娘跳楼……”

“你有什么看法?”

“我想,应该不是普通的桃­色­案件。”

“我也这么想。”方晓飞说,“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姑娘跳楼呢?”

“我们不妨换一个思路想,”上官说,“我们可以想像,她不是跳下去的,而是……被人扔下去的。”

“为什么?原因?”

上官见方晓飞的心境已经平和了许多,就建议说:“方队,我们现在是不是──先进电梯看看?”

他们是来破译文室的命案的。方晓飞点点头。

上官得到命令,扯掉那个布帘,先进了电梯,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电梯,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实在看不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方队,你也进来。”

方晓飞慢慢地走进去,站在电梯中,鼻中,又进了那股奇特的异香,虽然很淡很淡,但还是能闻得到。小方抽了抽鼻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和上官,再摁一摁口袋中文室的日记,突然,他明白了,是的,就是这样,这的确是一桩谋杀案,而且是恶­性­的策划良久的谋杀案。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答案是很简单很简单的,而一直以来,他却把它想得过于复杂。

“我已经全明白了。”他对上官吩咐道,“明天,我就要结这个案子了,你去通知一下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人。”

“不用明天,现在已经是明天了。”上官说。

是的,天边星辰已坠,­色­泛银白,明天也就是今天了。

今天。今天又会是个样子?

《千机变》第十一天~结局 作者:金英

牐牭谑一天

(一)

清晨。

文室的墓前,绿树枝影横斜,一派静谧。间或,有鸟儿的叽啁声清脆地流转在澄鲜的空气中。

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龙琪穿一身|­乳­白­色­的西服,捧着一抱带露的红玫瑰。她还是跟平时一样,又美又酷又冷还十分地骄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甚至可以不活着,但她不能不骄傲。她把花放在文室的墓前,纯白­色­的墓基,更显出玫瑰的娇艳欲燃。

“红玫瑰是代表爱情的。”上官文华说。

龙琪说:“是的,玫瑰象征爱情,我是希望他能在另一个世界把这束花送出去,送给他爱也爱他的人。”

上官若有所思,她今天来得最早。跟她一起来的,还有阿队副刘正雄。他是方晓飞特意叫来的。这个案子,应该有个聆听。

扈平、妲拉、水玲珑、汪寒洋都来了。陆薇居然也来了,是不是因为方晓飞?

该来的,全来了。

方晓飞清了清嗓子,他今天是主角,特意换了一身警服。尽管昨晚一夜未睡,仍然双目炯炯,表情却很冷。因为他是猫,他要抓耗子了。

他说:“1995年11月1日,市河西区户籍警文室在本市的龙琪大酒店的电梯中被砸死。”

接下来,他话锋一转,“文室是个好片警,从1981至1983年连续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第四年,也就是1984年他再次当选,但自己推辞了,说想把机会让给年轻同事。一直以来兢兢业业,最擅长处理那些家长里短婆婆媳­妇­的琐事,被片区的大妈大婶们认为是最贴心的人民民警。他为会心细,跟同事相处也挺融洽。就这样的一个人,死了。”

方晓飞说着停顿了一下,看着墓碑上文室的照片,说:“可以说,他跟周围的人都没有利害冲突。而他出事之初的一切都表明是场意外,我也曾这么以为。但,不是,经过我的反复侦察,这其实是一件恶­性­的蓄谋已久的谋杀案。

方晓飞的话在墓地的上空盘旋,四周一片沉寂,文室的墓前则碧草萋萋。

“这,得从头说起。”

“从头说”这三个字打动了龙琪,再也没有比她更熟悉已经逝去的那段往事了。

──当年,她们一家四口住在南疆一个牧区,这个牧区全是回人,信奉伊斯兰教。游自力就出生在这里,他比她小三岁。两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在碧草蓝天的美丽风光中过着他们逍遥浪漫的青春岁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之间的问题也就出来了。游自力一家在牧民中颇有声望,而龙珏一家则属另类。当然,对于淳朴厚道的牧民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著名作家王蒙在那个年代也被下放到新疆,当地人对他很友好,照顾有加。后来有位记者去采访王蒙的寻位哈萨克邻居,老人说:“一个国家怎么可以没有国王诗人。”

在牧民的眼里,学问是高贵的,有学问的人是值得尊敬的,至于政治,是政治家的事,与他们与关。

真正让她和游自力拉开距离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宗教!游氏一族信奉伊斯兰教,龙琪一家却是坚定的基督徒。

方晓飞说:“伊斯兰教徒禁食猪­肉­、骡子­肉­、驴­肉­、马­肉­以及凶禽猛兽之­肉­,我曾在龙琪的车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想起我们曾在一起吃大­肉­……”

这是矛盾的初始吧?龙琪回想着。

新疆人,包括新疆的汉人,为了尊重少数民族的宗教都避讳管猪­肉­叫大­肉­,当年游自力还是个莽撞少年,他、她、龙言,他们骑快马,喝烈酒,吃大­肉­,玩得轰轰烈烈百无禁忌,自力却因此触犯教规,受到族长的严厉惩罚。这件事游自力毫不在意,但龙琪感觉面上无光,也隐隐觉得她跟自力之间也许不会有什么结果。

虽然,回族人在婚姻方面讲究自由恋爱,但若要真的结成夫­妇­,还是要征得父母同意的。而且,他们尊从教规,女­性­不可以与非伊斯兰教男­性­、及信仰伊斯兰教的其他民族通婚。但男­性­可以娶非伊斯兰教及其他民族女­性­为妻,但必须皈依伊斯教,履行一定的入教仪式。也就是说,如果龙琪想嫁给游自力,她必须由信上帝改信安拉。

这个很难。

不信教的人很难理解这一点。对于信仰宗教的人来,信仰如天。比如有天一觉醒来,发觉整个天空变成了红­色­的,你会如何?

信仰,是一种深入灵魂深入骨髓的意识。很难改变的。

所以,龙琪的父亲龙思焕是坚决不同意的。他曾引经据典说,当年蒋公中正欲娶宋美龄女士,为了讨宋父查理之欢心,他都成了基督徒。以蒋的身份之尊尚且如此,何况一个游自力?当然,游自力他是喜欢的。

如果那时他不是流落他乡,也不会那么固执。文人就是样的,处境愈差,地位愈卑,便愈是自尊心强。当然,还有一点是,他不想终老大西北,所以他不能把他的掌上明珠孤零零地遗落于此。

不光龙思焕不同意,龙言也不赞成,“姐,你不是想抛下上帝信安拉吧?那以后什么你可得禁口了。”

小孩子家自然就光顾着嘴了。龙琪自己呢,也憋着一股劲儿,游自力听她的还是她听游自力的,这不光是一个爱情问题,还是一个尊严问题。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非常轰动的事。

牧区来了一位阿尔泰勒的淘金人,一连串的命案掀起血雨腥风,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过,牧区的人大家都是落地生根,彼此间知根知底,惟一的外来者就是龙琪一家。别人不说,他们自己已心惶惶。恰在这时,有人指证龙琪在杀人现场出现过。

这一节,是龙琪最刻骨铭心的。

记得那天晚上,游自力的牧羊犬为她带来一张纸条,说他在湖边的红柳林中等她。她就去了。刚站定,突然看见一个男子向她疾奔过来,口中还狂喊着什么,就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那男子的脑袋突然裂成两半,脑浆横流,飞溅出的眼珠砸在她脸上……

就算是铜头铁胆,也会吓一跳,更不用说龙琪那会儿还是个年轻姑娘家。

更糟的是,这一幕被人看到。她很害怕,去找游自力,游自力却告诉她他根本没约过她。可纸条上写的是英文,整个牧区只有他们一家和游自力会英语,这自然是龙琪教的他。当然,也是因为游自力­精­通英语所以后来才被选中去金三角卧底,这个暂且不提。

龙琪为此很困惑。不是游自力,那是谁呢?是故意的吗?

因为出了那么多宗命案,上面派人来查,有公安局的,也有部队上的。这些人包围了整个牧区,因为目击证人的证词,公安局的人抓走了龙琪。一听龙琪被抓,游自力骑上快马,带着那只猛恶的狼犬──其实就是一只狼,从小喂大的──就去了临时军管会,为龙琪作时间证人,说那天晚上他和她一直在一起。有不少牧民也赶来说,是的。

政府一直很注重少数民族和宗教问题,所以对牧民们是很礼敬的。有这么多证人,龙琪被释放。

可是不久后,游自力和努尔古丽,也就是杨小玉举行了盛大的订婚宴。

这当然是游自力的父亲给儿子施加压力,“知道你想救龙珏(龙琪的本名),你一个人没用,得大人出面。可是安拉在上,我们不可以说谎。当然,救人是可以原谅的。这么多年,龙家人的人品我们信得过。我们要救她。但你也得让一步。”

原来,游自力有婚约在身,他跟另一个牧区的努尔古丽在娘胎里时就订了婚。两家是世交,关系甚好。游自力的父亲不能失信于人,何况龙琪是个异教徒。这对儿子的将来不好。更重要的是,龙家是有学问的人,他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草原,他的儿子说不定也会跟着走了。他可就这一个宝贝。他能看得出,龙琪是可以左右他儿子的心的。他也年轻过。

不行,儿子一定得娶努尔古丽。龙琪是远方的夜莺,儿子是草原上的马。马就得跟马跑在一起,夜莺跟马则不是一回事。

游自力对那个娃娃亲他一直不认账。父亲诱他订婚时,他想,新社会是婚姻自由的,我先答应下来,反正还小。等长大结婚时,我就去找政府。安拉在天上,管天上的事,政府管的是地上的事,父亲也得听政府的。大不了以后我不上天堂。

为了救龙琪,他假装尊从父亲的意愿。

龙琪却无法面对这件事,那么多人在草地上为游自力和古丽庆祝,弹琴唱歌跳舞,祝他们百年好合。她呢?

少女的心是敏感的。

被命运拒之门外的苍凉,尤胜得失本身。这些是游自力在他的年龄无法体会的。他那年才16岁。

也是造化弄人,半年后,政策松动,龙家居然可以回城了,龙琪也终于得到解脱,带着一份伤感离开了大草原。她是个禀­性­刚烈的人,走的时候甚至于头也没有回,但,整个大草原都听到了她心里的泪。

回城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父母又是清高的知识分子,什么也­干­不了,姐姐的心脏病又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她也19岁了,没工作。一家人就这样,没房子、没有任何衣食来源。没办法,她和弟弟龙言冬天卖茶叶蛋,夏天卖雪糕,维持一份最基本的生活。后来姐姐去世了,她顶了她的工作,她的名字和她的一切。所以在她的档案里,她结过婚、现年40岁。

唉,想一想,往事如梦。

龙琪暗自感慨,当年,她比姐姐小7岁,女人一向对年龄敏感,可以说是惜岁如金,但处在那种情况的她已不能考虑更多,生存是第一位的。于是被命运推着,她就成了一个27岁的大龄女青年,有人为她介绍对象,这个对象就是文室,她就这样嫁给了他。

找对象挑三拣四的,是有条件的。没条件的,只能被人挑。

说实在的,就当时那种情况,龙琪觉得有人肯娶她已经是天上开花了。所以说,她嫁给文室时是自愿的,也想着要做一个好妻子。

可是,感情的是,很难说。加上游自力来“搅局”。

她和文室的新婚之夜,就是在游自力凄凉的歌声中捱过去的。

那个热血少年自订婚后就一直对龙琪心有愧疚,他解释,她不听,还把他抽了一马鞭。她离开草原后,简直是把他的魂带走了,他骑马一直跟着她,在一个深夜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半年后才能走动,当他打听着来到这里,正赶上龙琪结婚。他的血管都要爆裂了。他把龙琪从家里拉出来。

“为什么?”

“你订婚,我没拦过你……”

“你知道的,我订婚,我的心一直是你的。”

光有心管什么用!在这个人世间,有些事形式重于内容。游自力尚不明白。龙琪却明白,“心在人的肚子里,人在哪里,心就跟着在哪里。”

──你跟别人订婚了,你的心也就走了。

“你变了!”游自力觉得一年没见,龙琪让他很陌生。

“是。”

“你的心像是雪山顶的冰,我都不能让你融化吗?”

“我没有心。”

“你有,你的心像珍珠,在夜里都能发出天堂一样的光。”

“人间没有天堂,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就像你是别人未婚夫,我们各自守礼吧。”龙琪说。

伊斯教,其实不论什么教,抢人家妻子总是不对的。游自力很绝望,又不想放弃,惟一能做的,就是天天在龙琪的新房外唱歌。

──我亲爱的姑娘啊,你为什么不回来,我喜欢你煮的马­奶­酒,白云下面的那匹马儿,是我等你回家的路,草地上闪闪发光的宝石,是我想你的眼泪,……

在一个女子的门外唱情歌,这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应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青草地、温润如酒的夜风、柔如眼波的星辰……这时,站在心爱的人帐篷外,弹着琴,唱一曲从心底流出来的歌,该是多么幸福和温馨啊!有时就算被那女人的丈夫听到,也会觉得自家妻子有魅力,高兴之外一笑了之,大方一点的还会请情敌一起喝酒。

可这里是汉地。

地方错了,人的想法儿就不对了。古人早就给这类型的行为下过定论:桑间陌上,偷寒递暖,私下勾通,­淫­奔无耻。

所以,游自力的痛苦的浪漫,被人想像到不堪的地步。其实但凡长着眼睛,都能看到游自力不过是个多情少年,牙口还没长齐呢。可是既然有这么个碴儿,又何妨添油加醋?

鲁迅先生早有“二愿”,一愿“从此不再胡乱和别人去攀亲”,二愿“从此眼光离开脐下三寸”。可惜,先生全不能如愿。而且是,我们文化专出那种一看到白膀子就想到­祼­体的人。

邻里街坊议论纷纷,这让文室很难堪,更生气的是,龙琪对这事没有一句解释。本来他就觉得自己跟龙琪结婚简直是亏大了。他是公安­干­警,正式的国家­干­部,她一个大集体的工人,有什么得意的。不就长得漂亮一点儿,可个子又太高,浪费布料,偏偏还那么瘦。──那会儿的人们刚看到小康的曙光,虽然不以胖为美,但富态一点总是看着喜兴。

“那个家伙为什么总在我们门外野狼嚎?”

“这­干­你什么事。”龙琪说。

“他站在我的门外!”

“他又不是唱给你听的。”

“那就是唱给你听了?你跟他什么关系?”文室已经愤怒得无以复加了。

“就这种关系了,他在外,我在内。”

龙琪桀骜不驯,文室暂时不想与她吵架,房子是租来的,他得照顾面子。想来想去,只有去找游自力。

其实不去还好。

那年的游自力正值花季,一头天然卷发,颀长的身材俊美如白杨树,兼有一种异域风采,整个人如星辰烁光,彩云奔流,焕发着一种绚丽的青春之美。

文室一见他,就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什么国家­干­部、公安民警之类的身体统统黯然失­色­。而且这个小子的气质和眉宇间的韵味,与龙琪一脉相承,都属于纯净未染的天然秀­色­,这更令他愤怒。

“你是什么人?”

“你知道你是什么人?”游自力说话不带拐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又骄傲又豪迈的神气,“你娶了我的心上人,你娶了她的人,娶不走她的心,她迟早会跟我走的,我们之间你是多余的。”

这话让文室吃惊多于生气,他想不到天下还有这么把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说得赤­祼­­祼­响当当的人。比西门庆还西门庆。

“你要不要脸?”

“喜欢一个人在心上,不在脸上。”

“你无耻!”

“是啊,我没耻,你有。”

文室觉得自己简直是­鸡­同鸭讲,这个鞑子野蛮无礼又没文化,跟他讲理根本是对牛弹琴。那怎么办?动手?他打得过吗?那野小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强悍暴烈的匪气。

哼,我不跟他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回去跟龙琪算账。都是她惹出来的,女人不勾引,男人能上套吗?他们在草原时,真不知做过什么。

斗不过情敌,就把气撒在女人身上,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了。不过文室这次大错特错了。他刚一开口,“你跟那个不要脸的鞑子……”

龙琪的掌风已经掴了过来,“啪”一声暴响,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污辱游自力,花开就一次成熟,她错过了,这本就是一种遗憾。所以她下手又狠又准。文室的两颗牙粘着热乎乎的血从嘴里吐出来。文室懵了,他的意识形态中,女人不该是这样的。不,他今天要让她屈服,让她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他从灶上拔下锅,向龙琪扣去。

龙琪一动不动,平日明净的眼睛中,­射­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凶光。文室在一刹那间胆怯了,后果……他得考虑后果。他打得过她吗?

拿锅的手软了,当啷落地。他愤懑地背转身把被打掉的两颗牙,悄悄拣起笼在袖口中,藏了起来。

姐姐姐夫的矛盾,龙言看在眼里,他没法帮忙,但他可以把游自力劝走。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他问。

“喜欢一个人时心里很快乐。”游自力说。

“你快乐,她呢?她现在快乐吗?”龙言已经表现出做律师的天赋。

“……”游自力无言。

“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她快乐。”龙言说。

“那她怎么才可以快乐?”

“你离开。”

“不,我要她跟我走。”游自力很固执。

“她跟你去哪里?古丽呢?古丽也会伤心的,你让一个伤心也罢了,两个女人都要为你伤心?你还是男子汉吗?男人就是要女人伤心的吗?”

被龙言这一点拔,一种男人的豪气充斥于游自力胸臆间,是啊,他怎么可以让她们为他伤心?难道我真的错了吗?他一时间迷茫起来,“那我怎么办?”

“回去呀!”

“可是……”

“可是什么?那边古丽等你,这边我姐姐每天跟那人吵架,这是你愿意的?”

游自力闷了很久后,“我走。” ──但我还会回来的。他想。

打点好那一尊神,龙言又来找龙琪,“你去该去送送自力,他要走了。”

这个消息在龙琪的心里搅起风云,游自力虽然让他们夫妻不和,可是,在她心底,她竟是很想见到那个少年。他现在要走了,那种割裂的痛,又慢慢地溢上来。

龙琪镇定了好一会儿后,“我还是不要去了。”

“你得去,自力真的很喜欢你,也许,这是最后一面。”龙言其实很愿意自力跟姐姐在一起,他们曾经多么快活。“还有,给点路费,自力的钱让人全骗光了。”

唉,人没有翅膀,千万里奔波追逐的浪漫爱情,原是要花路费的。想到这,龙琪觉得她跟自力之间更渺茫了。

“怎么就给人骗了?”

“我们不也给骗过吗?这儿的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明明是热辣辣地叫你‘到家里来吃饭’,可你要真去了,那才尴尬呢!敢情他们的心和嘴,竟是牛头对马胯,另长着一套。”龙言发着牢­骚­。

“一方水土一方人,习惯就好了。”

龙琪说着话,把家里的钱全搜罗着给了龙言,“就这些了。”

龙言迟疑着不接钱,“这个……姐夫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他不是男人吗?这儿的男人最喜欢说: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王八蛋还留着做什么?”

龙言拿过钱,终觉不妥。果然,文室发现后愤怒不已,为那些“王八蛋”聒噪了好些日子。这是后话。

“你不去吗?真的不去吗?”龙言希望姐姐去。

龙琪思量再三,还是去了,游自力看着她,眼泪无遮拦地哗哗地往下淌,“你不知道我的命都是你的吗?”

龙琪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心也是我的,你怕一开口心就跑出来,是吗?”阳光下的游自力风神俊朗,洒落不羁。

龙琪看着他,心绪如潮,傻瓜,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早半年也好。我就不嫁人了。可是,太迟了。她不知道,游自力摔断腿养伤养了半年。她也不知道,她当初决定嫁文室,是有一点赌气的成分。愿赌就要服输。

现在,她真的是输了,喜欢的人在眼前伤心,她却劝都不能劝。看着他的眼泪,她的心在痛,很想给他把眼泪擦掉,可是,泪能擦掉,心里的伤呢?她不该让他这么伤心的。

为了这个人、为了这颗心,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可是,她连付出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他们已经被现实隔在了两个世界。后来,十几年后,游自力又来找她,她终于偿了一个夙愿。──既然不能因你活着,就为你付出生命吧!

“你变了,你的心像铁一样硬,像冰一样冷。”游自力说。

不,我的心不硬也不冷,可是,我能说什么呢?这一会儿,她又想到,就算游自力早来半年,她也不能跟他走。她不能回草原,那儿已经有古丽了,她已经被拒绝了。她的骄傲让她不屑于跟人争。自力也不可能留在这里,他没有户口,形同盲流。这就是生活。就像远方的情人来看你,得要路费一样。说不好听点儿,人与人的距离,有时就是用钱缩短的。

生活是什么?诗人顾城说:生活,网。我们活在网中央。

龙琪叹了口气,沉默着,她就从那一刻学会了沉默。

她不能说什么,不能心软。心一软,人就会碰在铁硬的现实上。

“我要走了。我不能让你快乐,更不能让你流泪。”游自力自己的眼泪却更快更急。

龙琪拿出一把梳子,放在他手里。

“为什么给我这个?”游自力问。

他懵懂,龙言可明白,怕再生波澜,忙说:“让你梳头的,看你的头发乱的。”

游自力摇头,痴痴地盯着龙琪,“你的眼睛不再看我时,就像太阳不再照耀着花朵,再好的梳子也不能梳平我的思念。”说完这最后一句,他把梳子的搿两半,一半给了龙琪一半自己收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人群中……

少年人的感情,是最心伤的。

灿烂的阳光,温暖的春风,却让龙琪感到了冰冷。跟自力这一别,就是要跟自己青葱岁月彻底告别了。其实自从回到这里,她如花般烂漫的少女时代就已经结束,她开始为生活打算了。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种东西在割裂。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要经过这样一次割裂,然后从天使变成半兽人。

游自力走后,一切都平静下来。文室为人其实挺随和,只要龙琪不暴露“本­色­”,他也就认了。没多久,龙琪的父亲落实的政策,恢复了以前的一切。还有就是,她怀孕了。

所有的事,都向良好的方向发展,然而……

方晓飞这时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文欢的出世,其实可以让你们重归于好的。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你们的关系更恶劣了。为什么?”

龙琪没有回应,一只蝴蝶在她头上盘旋片刻,又飞到草丛中去了。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可这个时候,你还必须回头看,而且还得仔细地数着那坷坎的、沾着血丝的脚印。人生的残忍,莫过于此。

“请回答,到底是为什么?”方晓飞问。

龙琪沉默。

“你为什么不说话?”方晓飞步步紧逼。

──气氛紧张得像要爆炸开了。

“那,由我来说,因为游自力的介入,文室对你有了看法,而你呢,因为文欢的死,对他心存憎恨,是吗?”方晓飞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还尖锐。

龙琪沉默。

“不开口不解决问题,你知道吗?”方晓飞的眼神如鹰。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龙琪开口了。

“那事情本来是什么样子?”

龙琪又不说话。眼中,浮起一层迷雾。

“你现在必须说话。”方晓飞态度强硬。

“其实是我欠他的。”

“你欠了他什么?”

龙琪不语。

“你到底欠了他什么?”方晓飞苦苦相逼上梁山,“这笔债让你很痛苦,是吗?小玉昨晚在最后一刻跟我说,她本来很想杀你,但她迟迟没有动手。因为,她看到你并不快乐,你的心里像是藏着一座地狱,甚至你连睡觉都皱着眉头。所以她认为让你活着比死了还好。”

“方晓飞,你太过分了!”汪寒洋实在听不下去了。

“对不起,我在陈述案情。”方晓飞冷冰冰地。

“那也不能以挖别人隐私、让别人痛苦为代价。”

“请你注意你的措辞,并提醒你不要妨碍公务。”方晓飞用眼神示意上官文华。

上官过来拍拍汪寒洋的肩膀,“不要急,方队有分寸的。追查真相,就得刨根问底。这是法律程序。”

说着,她眉毛一扬,汪寒洋顺着她的眼风,看到了黑铁塔一般的刘正雄。有这一尊神堵在这里,也只能是公事公办了。一句问不到,就会影响结局。那是个老刑侦了。

方晓飞叹了口气,拿出一张泛黄的单子,“这是夹在文室日记本封面的夹层里的,市医院的验血单,十三年前的,病人名叫文欢……”

龙琪的脸­色­这时,开始变了。是的,转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伸手拿过那张验血单,因为时长了,但上面的字迹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出来──文欢,­性­别:男,年龄:3岁,血型:A型……

也就是说,文欢的血型跟龙欢是一样的。所以,从医学的角度上讲,文欢也不是文室的儿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眼光都盯着龙琪。她一直以来是一尊圣像,不论是被人恨着还是爱着,都不得不敬着。莫非,真的像马来西亚那份小报说的那样?那可是佛头喷粪啊!

龙琪却沉默着。她从来都不喜欢辩解。笑骂由人。

方晓飞就不能不开口了,他慢慢地提示:“那年的那场巷战……”

是的,那场“巷战”。那也是龙琪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夜,如油,黑得化不开,星光,很黯淡,风,软到疲乏。又长又窄的巷子里,错错落落地站着七八个人,眼睛绿荧荧的,令人从心底里发瘆.已经没有办法后退了,她看文室,他不动。他在等。也许,换了她是个柔弱的女人,他会站出来的,可她不是,她曾强悍地掴了他一掌。──你厉害,好,让你厉害!如今沧海横流,该你显本事了。

他当时的心理,就是这样的吧?

总之,他不动。

龙琪心中那份蔑视油然而生,她从小见惯了有血­性­的勇士,生刚骨的骑手,像自力,刀架在脖也是只进不退。这个家伙居然吓得这副脓包势。她笑了笑,她从来都是个不指望别人的人。只是……她怀孕了,两个月。她不能运动得太激烈。但,看情形,不出手是不可能的了。

她把手中的镜子在墙上击碎,­操­着一块带尖茬和的玻璃……

当第一滴血溅到她手上时,她已经觉得不太好了。这一年,她经了太多的喜怒哀乐,离合聚散。第二天,在医院,她流产了。

“我怎么办?”她问实习护士,即她未来的弟媳简美馨。

简美馨当时正在跟龙言热恋,心甜意洽。她第一眼看到龙言时,就喜欢上了他。也就喜欢上了龙家所有的人。龙琪又跟龙言长得颇为相似,婆家姐姐的事,就是她的事。

她看着未来姐姐的脸­色­,揣测道:“你是不是不想让姐夫知道?”

龙琪点头,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这件事,她很不想让文室知道。

“这样吧……”简美馨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生活的阅历让她能把一些日常事务处理得很圆转平滑。她想了想后出主意说,“你装作没事就行了。”

“啊──”龙琪吃惊不已。那时的她,心上还没打出“眼儿”来。憨的可以。她想不出没了孩子到时生什么。

“知不知道狸猫换太子?” 简美馨也是年轻胆大。若放在现在,她恐怕就不会出这种馊主意了。

龙琪摇头,她还没有接受过一节熏陶,“我没太子,也没猫。”

对方的不开窍让简美馨有些头疼,不过说实话,她挺喜欢她们姐弟俩这个样子。聪明人最见不得聪明人。所以等后来龙言“变”聪明了后,她就开始装糊涂了。有次她本可以升做主任,她都婉言回绝了,她知道丈夫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的意思是你装着孩子没事,到生的时候抱一个来就行了。”简美馨只好直说了。

“啊?”连这也可以作假吗?龙琪觉得十分震撼。

“可孩子是真的啊!”简美馨则不以为然。两种意识形态下的价值观。

“总归骗人不好吧?”

“这不叫骗,这就息事宁人。你想,若让姐夫知道了,又要唠叨,说实在的,我都烦了,你不烦?”

这话倒是警句。龙琪最烦的就是跟文室吵。自从她给了文室一掌后,他不骂人了,改做思想工作了。那人把当片警的“谈判”功夫用到家里,整日苦口婆心,诲人不倦,大到国际,小到柴火油盐。比《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还聒噪。

“那……你说怎么办?”龙琪直愣愣地问。

“咱家房子大,”简美馨已经把龙家当自己家了,“你就住回家去,姐夫他也不能说什么。还有就是,我跟龙言马上要结婚了,爸妈忙着哪儿有空管你的事。这样混到到生产时,我帮你弄个孩子来。放心,医院这儿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简美馨出此计策时,是一心为龙琪着想的,她一直觉得姐姐姐夫根本不配,别的不说,就凭他那张婆婆嘴。以前龙家家境不好,自然没法挑,只能拐子走斜坡,两拼对。现在好了,龙家改换门庭,姐姐有什么必要守着那个文室?所以嘛,没孩子更好。

龙琪尚不能体察简美馨的这份心思。自从游自力走后,她已经不做他想了。只是觉得趁着怀孕,可以少被文室烦。当初嫁文室是她自愿的,她也准备好好做一个妻子,可游自力来过后,一切就变了。感情的事情,很难勉强的。于是就跟着简美馨的思路走了。想不到,由此种下了祸事。

一切按简美馨所设计的那样,很完美。孩子“出生”后,文室十分喜欢,30岁得子,心情不言而喻。龙琪见他这样,开始内疚,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

就在文欢两岁半那年,事发了。

也是合该着出事,那天晚上,龙思焕夫­妇­去参加一个学生的婚礼,龙言跟简美馨约会去了,龙家只有一个保姆在。龙琪忙着要去外地谈生意,想着应该没事,反正他也疼孩子。可想不到那年的流感那么可怕,好多孩子都得了猩红热,文欢也给传染了。

儿子得病,文室急得要命。那天他并没有像李秀娟说的那样没去医院。没去就不会出事了。他去了。俗话说:有子万事足。对于一个寻常男人来说,儿子就是一切。文室真的很疼这个孩子。在医生的指挥带文欢验血、验尿、测体温……忙得的溜溜转。等最后拿到验血单时,傻眼儿了。

他当过兵,在部队做过两年卫生员,受过基本的医疗训练,他知道是怎么回事。震惊之余,他下意识地抱着孩子回家了。连医生给的药也忘了拿,这样,耽误了孩子的一条命。

龙琪第二天一早赶回来时,看到文欢的尸体,孩子仰天躺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瞪着天花板,只是瞳孔已经散了……

她心里一缩,这个孩子曾给过她多少快乐啊,在她心里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可是仅仅一夜之间,他就不在了。一种且痛且悲且惊且怒、酸苦麻辣感觉在五脏六腑内钻刺。文室知道自己做下了不该的事,赶快先发制人,拿出文欢的验血单,这是他的杀手锏。在一个传统男人心里,孩子是不是他的,比孩子本身生死更重要。传宗接代香火延续,讲究的是血统的纯正。当然,这里还有个尊严的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他底气十足,怒发冲冠。

龙琪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恨,孩子横死,他先关心的,居然是这个。他是想以此逃避责任吧?跟这种人真的没什么好说,连责备都是多余的,她抱起变冷变硬的文欢,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这个改天再说。”

“不,你一定得给我说清楚。”文室厉害起来,不光厉害,他想起了那个在他家门口唱歌的英俊少年……心思这样一转,就歪了。他的双眼充血,红得可怕。

这份小心思儿,龙琪怎能看不出来,她的怒火不由地升上来,恶狠狠地说:“你想知道真相?好吧,我告诉你。你还记得三年前,我们两个晚上回家,在巷子里遇上一群人……”

文室当然不会忘记。就是那次,让他对龙琪胆寒、生畏。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不是在旁边瞧热闹吗?上帝是有眼的。他现在让你瞧瞧自己的热闹。”

文室一下脸­色­变得苍白,难道……对了,她那时正怀着文欢。其实他也知道,游自力三年前还是个毛头小子。──是我害了自己的孩子?

“我不是……我不是瞧热闹,我其实……”他嘴­唇­哆嗦着,不知该怎么解释。他那时,是有一点点的瞧热闹的心态,但更多的,是被吓呆了。

龙琪看着他,莫名地,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沮丧来。──自己明明买的就是一把漏勺,­干­吗非要当瓢使?五斤的秤压上十斤,那是逆天。

她泄气了,淡淡地,“算了,我没怪你。”

这话更伤人。

文室在龙琪的悲天悯人的眼神下无所遁形,“我跟你离婚。”

他脱口而出。──这也是惟一的路了,离开这个婚姻,离开她,也就离开了段惊心事。文欢这条命,让他恐惧。

“什么?”龙琪愣了一下后,点了点头,“好吧。”抱着文欢走了。

“什么?你要跟他离婚?”这个消息对于刘雪花,太过突然。那时,她已经跟了龙琪两年了。

“怎么?”龙琪对对方的过激反应表示不理解。

刘雪花看着她的这位老板,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她是过来人,她太明白这里边的水深水浅。婚,是那么好离的吗?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离婚就算不是惊天动地,也是惊世骇俗。

她想了半天后,说:“不妥──”

“哪里不合适吗?”刘雪花知谙人情世故,龙琪有很多事,都愿意求教于她。

“我们,不容易呀!”刘雪花感慨,那时的个体户能生存下来的确是很艰难的。她又进一步说明,“现在不能后院起火,人言可畏呀。”

龙琪默然。

人的舌头既软又没骨,但它可以敲断人的脊梁骨。汉人嘴上的功夫,她早已领教了。

“可是,他要离的。”

刘雪花摇头,“你要时时记住,咱们是女人。”

“女人怎么啦?”龙琪反感。

刘雪花见这家伙又犟上了,笑一笑,意味深长地,“男人夏天可以光膀子,人们顶多说他个没教养;女人要是光了膀子,人们会说什么?”

龙琪默然。男女之间,是不可能绝对平等的。从天然构造,从意识形态。

“女人不能光着身子……”刘雪花将话题慢慢地切入,“所以说,男人如衣裳,女人不能没有这件衣裳。这衣裳可避寒,可遮羞,可增­色­,可抬高身份。”

龙琪听得心惊,这份见解,可是书本上没有的。该好好品味一番。

刘雪花越说越深入,“现在,文室就是你是最好的衣裳,虽然款式差点,可他属名牌正宗,料子不坏,作工也还是好的。­干­吗要丢了他呢?知道吗?离婚,等于是换衣裳,而且是当众扒光了换……”

这话警醒龙琪,她现在正处上升阶段,要树立的是正面健康的公众形象,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是十分必要的。文室职业正当,口碑又好,也能算得上是件品牌,除了她自己觉得不舒服以外。

“我明白了。”她说。

“那文室那边……”刘雪花认为应该趁热打铁,断了对方那份念想。

龙琪也觉得是。“你出面把他约出来。最好是明天,地点定在……”

“怎么去那里?”刘雪花诧异。

“放心,我有我的道理。”龙琪说着,想了想,又道,“要做,就做狠一点,一次解决。”

第二天,文室在单位接到刘雪花的电话。

对刘雪花,他并不陌生,在他印象中,这个女人咋咋呼呼好出尖揽事。这种女人他作片警几年中,见多了,没文化、浅薄、恶俗……他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坦坦然就去了,打了个招呼后,便装着一心一意看山那边的风景。

龙琪选的这地方也奇怪,是醉昏崖顶有名的向阳坡,山上苍松翠柏,蔚然深秀,缕缕岫烟从对面岩洞里逸出来,谷中终年浮着袅袅白云,向下望去,隐约可见小溪、野花、怪石……

“你真的想离婚?”

安排好一切后,刘雪花退到一边,龙琪盯着文室问。

文室料到对方跟他谈的就是这事,口气强硬地:“文欢不是我的,你骗我。”

龙琪听他到了这一点,还毫不为文欢的死歉疚,反倒一味替自己辩护,气极反笑,笑着,­阴­森森地说:“所以,你不给他药吃,故意耽搁时间,令他送了命……”

这话让文室从心底打了个冷战,若说当初他是存了心的叫文欢死,这不是真的,但他潜意识中的确有一线放任自流的念头,而且当时急怒攻心,气晕了头。无论怎么,一条人命折在他手上,这是不争的事实。

龙琪接过刘雪花手中一份病历,“这是文欢当天看病的纪录,这里边表明,你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你还给他开过药,但,你没按医嘱给他打针,也没给他吃药。你是警察,你应该知道这么做的­性­质……”

──这么做的­性­质至少是过失杀人。天哪!山风,轰隆隆地从文室耳边掠过,他想像着自己蹲大狱、丢工作、身败名裂……

“不!”他从臆想中清醒过来后吼道,“不,文欢是我儿子!”

一般而言,对中国人,儿女就是自家的私有财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就有处置权。所以文欢就算因他失误而死,他也大可不必承担责任。道义的,和法律的。

倒是反应挺快的,龙琪见他用这个委过,心底发出一丝冷笑,“不,文欢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他是!”文室几乎是吼着。

“他是?难道我记错了?”龙琪脸上浮起一层嘲弄。颠倒黑白,翻转是非,混淆真假,就是这么容易。

“是你记错了,文欢他,的确是我儿子。”文室彻底投降。

龙琪冷笑,像猫扑住鼠一样,“那,离婚的事,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文室这时才转过弯来,对方原来是不想跟他离婚。摸清这个底牌,他就牛了起来。

“我要离。”

“行,看看脚下。”龙琪淡淡地。

文室听话地攀着护栏往下看,谷底冒起一团团的白云,迷雾一样层层滚涌,心里不由一惊,“你想怎么样?”

龙琪慢慢地说:“要么,你跳下去;要么,乖乖做我的丈夫。”

“啊……你要杀人!”文室用了好一会子,才明白自己没听错。

龙琪微笑着靠近他一步,“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文室看着龙琪的笑容,肝胆俱裂,他的老婆是什么人他很清楚,放在古代,她就是那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狂徒。她怎么迅速发家的,他也略知一二。他惹不起她。不光惹不起,他现在躲都躲不掉。

“我死在这里,你会说不清的。”他说。

“有什么说不清的?我把再把文欢的病历往公安局一送,你说警方会想?”龙琪轻轻地说,“警察一定以为你是自杀……”

是啊,警方一定会觉得我是畏罪自杀。我害了文欢,没脸活下去,所以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自绝于社会……文室绝望地想着。

“好吧,我答应。”

文室的表情,让刘雪花知道这个谈判的地方龙琪选得太对了,龙琪赢了。今天她跟文室结了这个城下之盟,就等于是把婚姻的生杀大权­操­在手里。看来,男尊女卑也不是绝对的,谁说了算,得靠实力,不靠­性­别。

龙琪把他扶正,他刚才已经快瘫了,“听话就好。”

她把一份文件递给文室,“我买了套房子,户主用的是你的名字。这里还有一些钱,你抽时间去买套喜欢的家具,然后你挑个好日子搬进去,请你的同事吃顿饭。我们不能总租别人的房子。”

文室默默地听着──房子!这个名词可真让他心动。同事们中比他年轻的也都买了新房,他却得串房檐看房东脸­色­。这让他多少有点抬不起头。──其实这个婚姻,也不是没好处的。

“另外,我们得有个孩子。”龙琪又说。

“再生一个?”文室心怦怦直跳。他偷偷看了一眼龙琪,她虽冷若冰霜,也灿若云霞,且正是春风得意,整个人如琼林瑶树,华光四­射­。

“到时你就知道了。”龙琪说。

下山时,刘雪花说:“我刚才有些担心,万一他真跳下去怎么办?”

“他不会的。敢死的人,就不怕活着。”

刘雪花听着也有些胆寒,这就是夫妻啊……

“对了,”她想一想说,“你以后,也不能有绯闻。”

“为什么?”龙琪问。

刘雪花几次举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大家彼此留个面子……”

龙琪笑一笑,不置可否。

“还有──”

“还有什么?”

“听说,文室在单位做得不错,那片儿的居民中他的口碑也甚好,所以得防着。”

“防什么?”龙琪一下转不过弯儿来。

刘雪花淡淡地说:“猫捕鼠,若有一天鼠变成猫,会比猫更狠。”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这倒真得提防一二,若是文室真的有天掌了权,可以与她分庭抗礼时,把今天的事叨腾出来,那谁死谁活,可就说不定了。龙琪停住脚步,比起刚才,这一手怕是最毒。

“我考虑一下。”汉文化的九曲回肠,龙琪还有待深入。

“可能你从小见的男人是那一样,这边的男人却……”刘雪花说话留着点儿余地。

“怎么?”龙琪秀眉一挑。

“子系中山狼,失志则温驯,得志便猖狂。”刘雪花说。

龙琪默然。人生就像对奕,不吃对方掉对方的棋,你赢不了的。可是若真堵了一个男人的上升发达之路,也太毒些。

“其实,他也不一定就能升官的。做官要有官运。”刘雪花又把话圆回来。想了想又说,“千里作官为发财,日后,你多给他一点钱,就行了。”

这俩女人在此商议着文室的前途命运,文室则一个人瘫坐在山顶,任山风吹着他头发。

不久,龙琪抱回了龙欢,这个家,看上去又圆满了。有了这个巩固的大后方,龙琪的生意越做越大,如盛夏的荷花,日上日高,日高日妍。文室则十几年下来还是个户籍警。

“你用文室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利益,所以,你觉得欠了他的,是吗?”方晓飞问。

龙琪默然。

被岁月尘封,一页一页地被揭了开来。她和文室的那场婚姻,到后来确实变成了一场不公平的交易。表面上看,房子、票子、儿子文室全齐了。可实际上,他等于是被这场婚姻雪藏了。他成了男儿版的嫦娥,高居广寒宫。换了别的男人,还可以有点艳遇,文室却不敢,作梦都不敢。

谁说的女人如衣裳?有的女人,是盔甲。想卸甲归田?作梦吧!文室一定这样痛苦地想过。

龙琪蹙起眉头,当青春的烈火慢慢平息,又经历了很多事以后,她也可以客观地来看待文室了,有次回家,她看到文欢房间墙上那个贺卡后一种内疚自然而然地生了出来。

贺卡上有一首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扭扭叫­奶­­奶­,­奶­­奶­不肯来,叽哩咕噜掉下来。

这是文室对死去的文欢的一种忏悔和吧?他的一次失误让文欢像那个小老鼠一样,掉到了命运了黑洞中。同时,也有他对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的一种追思。

龙琪已经意识到,文欢的死,不光是文室的错,她自己也有责任。尤其是后来,她威胁着他守驻这场婚姻,那就更是她的自私了。

“所以你在遗嘱中把不菲的财产留给他,以此作为弥补,对吗?”方晓飞又问。

龙琪一言不发。前因已注定后果,一切还是由老天作主吧。

“可是,你为什么要早早地立那个遗嘱呢?”方晓飞问得尖锐。

是啊,为什么呢?上官文华早就对这个问题百思不解了。

“你不回答?那我替你说。”方晓飞笑一笑,说出来的话耸人听闻。他说:“龙琪,文室要杀你。他要你死!”

──大河奔流,急转直下。寂静的墓地更加一片死寂。

龙琪略微皱皱眉头,表情却相当平静。

文室恨她,她知道。从她打落他两颗牙齿开始,他对她的恨与日俱增。后来,他把那份潜藏的恨转移到了龙欢身上,对他毛手毛脚,颇不“安分”。

如果换了以前,她早火了,至少也要给他个警告。可她成熟了,心平,气也和了,她学会站在别人的立场想问题了。想一想,如果她是文室,能不恨吗?

所以,她只告诉龙欢不要回家。

“我在文室的保险柜中,发现他有460万的存款。其实,他有的,还不止这些吧?”方晓飞看着龙琪,“你给他的吧?他很有钱。人有了钱,就不一样了。”

龙琪叹了口气,她能给文室的,其实也就只有钱了。

他恨她,但他没办法,他只有忍,他是男人,他就不信他熬不过一个女人。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是什么?地球人都知道。

还好,他忍得不是很辛苦,一则龙琪没空理他,二则龙琪有钱。她的钱越来越多。他的钱也就越来越多。

人有了钱,自然就有想法了。

“他恨你,这份仇恨积攒了十几年,就像被压抑的火山总有一天会爆发。”方晓飞盯着龙琪,一字一句地,“你一定不想被火山吞没吧?侵略,必然会招致反抗。那么接下来,就看谁的实力强……”

他盯着龙琪,大家则盯着他俩。

──龙琪和文室的实力,那有得比吗?

关键的一幕,就要揭开了。

方晓飞继续,“文室恨你,想杀你,他却死了。为什么?”

答案好像已经明朗了。大家都盯着龙琪。

“文室在前年,出过一次国,而且走了很长时间。这你知道吧?”

龙琪点头,“他常出国,我让他去散散心。”

“你真觉得他是散心去了吗?”

“你不会是查到什么桃­色­新闻了吧?”龙琪略带嘲讽地。

“不是。也不可能,这是因为──文室他喜欢你!”

这话才叫石破天惊。

龙琪蓦然回头看着方晓飞,“你就是这么推理的吗?”

“这不是推理,是事实。”上官文华递过一本日记,方晓飞晃了晃,“我们找到文室的两本日记,一本,放在文欢的房间,一本,放在你的房间,就在你的床头柜的抽屉里。”

龙琪无言,那个家,她很少回去,就算回去,也不多待。就算能多待一小会儿,她也不会翻东翻西。她没兴趣。兴趣一般来源于热爱。

“文室的这本日记,是写给你的,他希望你有一天能看到,可是,由于你对他的漠视,也导致了你对他感情的忽略。”上官这时Сhā了一句。

“感情?上官警官,请你不要危言耸听。”龙琪反驳。她对文室的内疚并不等于她就认可文室的感情。她也不觉得那人会对她有感情,文室当年跟她结婚,是因为他年龄大了,不得已而为之。

“他真的是很喜欢你,那本日记里全程记录了他对你感觉。”上官说。

龙琪听得一震,摇头,“不可能。”

“是真的。”方晓飞说,“他若不喜欢你,当年他就不会娶你;他不喜欢你,就不会十几年来一直守在你身边,还为你恪守好男人的信条,不沾花惹柳……你以为他仅仅是怕你吗?也许是怕。男人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是软弱的。”

“你胡说!”龙琪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这太可怕了。

“你不了解男人。”方晓飞说。

“男人?哼!”龙琪不屑于一顾。

“人的能力有大小。”方晓飞说。

这话打龙琪心上,若男人都作了秦始皇,谁来修长城?

“我可不喜欢他。”龙琪大声地。

刘刘雪花这时摇了摇头,妲拉也摇了摇头。这话龙琪是不该说的,很不得体。这厮的直脾气又上来了。

“这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你们错的是,他把你当爱人,你把他当对手。”方晓飞说。

龙琪听得两耳轰轰作响,这一切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说:“我的身边除了朋友,就是对手。”

方晓飞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好好了解一下男人,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我们不像草原上的男人直接豪放,但血­性­刚骨并不缺少,我们用温和来包裹它。”

龙琪听着,莫名地生气了,瞪了他一眼,怒道:“离我远点儿!”

“我在办案。”方晓飞微笑。

“那就请快。”龙琪的心神有些乱。这个弯,转得太突然了。

方晓飞看着她,“文室对你的恨,不是因为你逼迫他,而是因为这个,”他拿出一份给揉得很皱的旧报纸,“这,才是引起文室杀机的导火线。”

那是一份马来西来的华文报,上面登着龙琪和一个三栖明星坡的绯闻。

“这张报纸是三年前的,那时杨小玉已经是你的秘书,也是她陪你去马来的,回来时,她悄悄买了好几封报,在给文室送礼物时,她一并交给了他。”方晓飞对着龙琪说,“那时的杨小玉,仍然恨你,她想利用这件事,给你个苍蝇吃,恶心你一下。”

“不,等等,”妲拉这时开口了,“就龙琪和坡的事,我说明一下。”

“你等会儿再说好吗?”方晓飞不同意这个请求。

“不,一定得说。”妲拉很坚决,“坡,是我的情人,约会时被人发现,当时我丈夫刚死,这个绯闻将会影响遗产的分配,所以,龙琪替我背了个黑锅。”她又对龙琪说,“对不起,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事……”

妲拉话未说完,刘正雄Сhā了进来,“你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刚才这一通旁听,他已经对龙琪深恶痛绝,这时听到了这段绯闻,当然要查明一下。

妲拉转过脸看着这个彪形大汉,从地上揪起一朵花,“请问,你怎么证明这是一朵花?”

刘正雄愣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说:“这就是一朵花。”

“对,我说的,也正是事实。”

刘正雄这才领教到了女人智慧的刁钻,也不再追问了,坡是谁的情人,这个问题对本案来说无关紧要。他对方晓飞说:“方队,你继续。”

方晓飞对着龙琪说:“文室不是被你威胁而乖乖做你丈夫,他是自愿的。自愿留在你身边,守着你。让他如此心甘情愿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虽然不属于他,可你也一样不属于别的男人。这让他心理非常平衡。你在他心里一直是冰清玉洁的。可这份报纸,彻底改打碎了你在他心中的美好印象。他开始觉得自己这么些年的付出,不值。他要动手了……这,才是他要杀你的真正动机!”

龙琪听到这里,突然回头望着刘雪花,“你──”

“是的,老板,我说过,希望你不要有绯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刘雪花赶快说明。

“原来你也知道文室他……”龙琪很愤怒。

“只有你看不出来。”水玲珑也说话了,“我见了他一次,就咱们前年一块吃饭,我就看出来了,他看你的眼神竟是热的。”

“热的?”龙琪一阵头晕。

“对,热的,打心眼儿往出滴血的热。”水玲珑叹了口气,看着不解风情的龙大老板,“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求不得,便是怨憎会。”

龙琪笑,不知是苦笑还是嘲笑,她觉得自己并不笨,可是别人都看穿了文室的心思,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在她的心里,他只是她的一件衣服,外衣。

“好了,言归正传吧!”方晓飞把大家再引回凶案上。

他说:“这份报纸,引发了文室的杀机。可是,他很难得逞。于是,他就开始琢磨……对了,我刚才说到,前年文室出过一趟国,他去做什么了?”

这个问题重要吗?大家竖起耳朵。

“好,先把这问题搁起来。咱们说凶案的现场──电梯。”方晓飞说,“案发后,有一个问题我忽略了,那就是:文室为什么会在电梯中出事?”

墓地里,一片死寂。

“那是因为,电梯是你龙总裁的专用电梯,它当初就是为你设计的,只有用你右手大姆指的指纹才可以打开电梯的门,这是酒店的设计师你父亲的挚友,一位美国著名的建筑师送给你的礼物,他的初衷或许只是博你开心,给你个惊喜,他没想到,这有一天会成为杀人的死亡陷阱。”方晓飞说。

“可是文室怎么会进了这个电梯?”水玲珑问。心怦怦直跳。

“马上就要说到了。”方晓飞背着手,看了一眼龙琪,“如果文室想杀你,他会从哪儿下手?电梯!这是他惟一的机会。他参过军,在部队是技术侦查兵,我在他的书柜中找到几本关于远红外扫描的书籍。他采了你的指纹,前年出国,花重金找人做成指纹膜。这样,他就可以进你的专用电梯。他不是喜欢去酒店跟你的下属们借点钱什么的吗?不,这个看法是错误的,文室他毕竟是个男人,就算爱财也不至于那么钻营,所以对于他,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可以逐渐熟悉你的电梯……”

方晓飞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条件和机会都摆在了文室眼前,可他仍然下不了手,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在今年的10月底,文室在红月亮夜总会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这让他在对你的感情绝望之余,怦然心动,他觉得他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他还只有40岁,有正当的职业,有一大笔钱,有一幢别墅,再娶一个年轻的妻子,为他生一堆孩子,这个生活是梦寐以求的。当然,这一切要建筑在你消失的基础上。──虽然他不再对你抱希望了,但他更不愿意让别人得到你。因爱成恨。于是,文室就开始行动了。然而,他却死在了电梯中。龙琪,你还不肯说出答案?”

龙琪沉默片刻后,冷冷地:“你还要我说什么?你要的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

──答案的确是很明朗了。

这是龙琪的专用电梯,文室却死在里面,那凶手会是谁?

动机也很明显──先下手为强。

文室谋杀,龙琪自卫。“

“你不要想当然!”汪寒洋挺身横在龙琪与方晓飞之间,“事情不是这样的。”

方晓飞笑一笑,“汪秘书,我们还是用事实说话吧!”

刘正雄过来把汪寒洋带到一边。

方晓飞拉起龙琪的右手,“最终的答案──在这里。”

大家都盯着龙琪的那只手。看不出所以然。

方晓飞说:“早在半年前,你去韩国洽谈一项业务,那边的客户请你吃他们本土的特­色­菜高丽烧烤,吃饭时你不慎烫伤了右手,伤得很厉害,结果使大拇指指纹变形。也就是说,从那天起,你自己也进不了那个电梯……”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大家这时凑近龙琪,果然她右手手掌纹路模糊涂,伤痕隐隐。

“今年11月1日,你从省城开会回来,路过家门时,你进去歇了歇脚,正好撞见文室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于是你走了,文室就去追你,也是天缘凑巧,那晚期你们酒店突然来了一大批泰国观光客,客房部正在上上下下为这些上帝们安排房间,电梯十分拥挤,文室匆忙中为赶时间便坐了你的专用电梯,结果,他不经意间触动了自己设下的机关……这就是这起谋杀案的始末。”

方晓飞说完最后一个字,汪寒洋顿时如释重负,妲拉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扈产不动声­色­,水玲珑和刘雪花则互递了一个眼神。

那边两个警察,上官舒了口气,刘正雄微微皱了皱眉,后以一种服气的眼神看着他们年轻的方队长。

── 一个血案由此尘埃落定。

杀人者自己死了。

“你真聪明,谢谢你。”水玲珑由衷地夸着方晓飞。

“说起来,倒是我该谢谢你,要不是昨晚你那番挤兑,我也不会这么快想得通。”方晓飞说。

“我怎么挤兑你了?”水玲珑微笑。

“昨晚你那番话给我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你,是会杀人的。若情势所逼,你将铤而走险。当时你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那古旧的深宅大院死个把人应该没问题。但你没动手,不光没动手,还逼我要我亲口说出禀公办事不徇私。为什么这样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龙琪她没杀人。而我呢,也只有一条路,找出真凶。否则,我现在已经是疗养院花木中的花肥了。”

水玲珑听着,哈哈大笑。引得刘正雄虎视眈眈地瞪着她,这女人讨厌,这个时候,这种气氛,她还能笑出来?就算文室与她没关系,那也该对死者有一份起码的敬意吧!­奶­­奶­的,跟龙琪的女人没一个讲理的,全是没心肝的家伙。

水玲珑可不在意刘队副的眼神,听了喇咕叫还不种地了,看别人的眼­色­还不活了呢。她笑道:“正确,加10分。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儿那意思,不过,后来陆星去了。这也就不想了。你那个大舅子,挺称职的。”水玲珑意味深长地。

方晓飞听她这一说,才知道陆星原来是为那个去的。他欠陆家的,也很多。他又拿什么还呢?

叹了口气后,他说:“除过水处长你,还有一大帮人在那儿旁敲侧击……”

昨晚,他们几个一个个地轮番上阵旁敲侧击,显然,他们都知道真相,可是,没有人肯直接说出来。因为,那样将会影响气氛。抛出个引子,让人自悟,这,才是智慧。

刘正雄这时咳嗽了一声,提醒方晓飞把案子结了再聊天。

“好,本案到此结束。”方晓飞说。

结束?这就结束了吗?上官看着他们的方队长,觉得意犹未尽。这个命案,不,她现在不想把这事当命案,她宁肯将它当一个故事。一个跌宕起伏的悲情故事。

方晓飞也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故事,一个有着灰冷底­色­的故事。他看着龙琪,心思如潮。

──她是冷漠的。但那不是真的。她一向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痛苦也好,伤感也好。

三年前,她立了遗嘱。

就因为杨小玉那份报在文室那边惹起祸端,令他生出报复之念。当然,他无法与龙琪抗衡,就把气撒在龙欢身上。这之前,他对龙欢虽然不是很好,却也还没有恶念。

他对龙欢的“毛手毛脚”,让龙琪感觉到了来自他的杀机,她感觉到了,蛇,吐着信子,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向她靠进。

她怎么办?

她没有打算怎么办。她觉得自己错了,她的自私耽误了一个男人最好的一段时光。她准备给他补偿。拿什么补?

还有什么可以补得这份缺憾?

文室想要的是──感情。龙琪不会给他的,因为她没有。她无法给。那最好的、也是最彻底的一个补偿就是……龙琪自己的命。

我误了你,我把命给你。

──宁舍命,也不舍情。这就是龙琪。

她决定要成全文室的谋杀。她不知道文室什么时候对她下手,但不论什么时候,她都随便。于是她立了遗嘱。她把很多的钱和物,都留给了他,她希望他能在后半生找一个他能令他幸福的女人。男人从四十岁开始,还不算太迟。

她给他的,就这些了。

接下来,她就从容地,等待上帝的宣判。

可是,情况来了个转变,文室死了,杀人的人自己死了,当他死讯传来,龙琪的反应是什么?应该是震惊,绝对的震惊。

她一定想不到文室会在那里下手。她肯定也想过文室除掉她的种种办法,像投毒、雇凶、汽上动手脚……等等,但她不会想到他在电梯里动手。因为,她太轻视他了。她以为他做不到的,她不觉得他有这份才情智商。在她心里,他已经抽象成了一个简单的符号。

除了震惊,还有就是沉重。她想还的,永远也还不清了。有生之年,她将永远背着这笔债务。

永远!

后来,我出现了,我来查这个案子,龙琪她是很清楚文室的死因的。可是,她不说。她至始自终都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即使在跟我忒煞情浓时,也没露过一点儿的口风。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许对她,没有死在文室的手下,死在法律的错判中,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可我不能让她这样走了。至少不能让她背着一个谋杀亲夫的罪名走。我相信她不会杀人,尽管她有这个能力。昨天,我最后试探她,我让她骂我一句。

为什么要她骂我?人常说得意忘形,其实人在失意更忘形,比如司机骂人,那绝对是一种真­性­情,拉开窗玻璃一声怒吼──你丫找死啊!司机大佬他急了。他还顾什么形象,顾什么修养?所以骂人,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

──我说,你骂我两句。

──她说,你这个挨千刀的。

──我说,你不用这么狠吧?

──她说,是剃须刀。

是的,龙琪她就是这种人,你看着她­操­着一把刀过来了,其实她拿着的,只是一把剃须刀。她不会杀人的。当然,她也不是善茬儿。

这让我确定,她不是文室一案的凶手,那凶手是谁?总有人把文室杀了吧?

方晓飞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真笨哪!

其实我早应该想到的──出事那天整个电梯中只有龙琪的指纹,却没有文室的,这难道不够奇怪吗?

那天我为她贴创可贴,就发现她的右手指好像受过伤,昨晚我拉着她的手时,确认她的手指的确受过伤……

既然她的手受伤了,那怎么还会将指纹留在电梯里呢?我为什么不早点去想呢?

其实说起来,龙琪现在能活着,得感谢杨小玉。

杨小玉把火烧到文室那儿后,就开始了隔岸观火,渐渐地觉察到了他的不轨之心。去年春节,龙琪大酒店的客人很多,为平安起见,杨小玉四下里巡察。就在零点时分,她突然看到文室从那个电梯里出来,感觉非常之不对劲,像有什么事要发生。那时她对龙琪已经转变了看法,自然要护她周全。思来想去,意识到问题出在她给文室的那张小报上。由此引动文室的杀机。不行,得制止。后来没多久,龙琪带她去了韩国,吃饭时她故意把龙琪的手推在烧烤的铁板上……当然,这招来龙大老板的一顿痛骂,还扣了她半年的奖金。

杨小玉就是用这个笨办法,使龙琪不再走进那个充满杀机的电梯。

唉,有时人就是这样,闯了祸,自己最后又去弥补。如果错太大,就只能以命补缺。

对了,还有那个香水味,令我一直都以为是龙琪进过电梯,后来在文室的保险柜中发现有一瓶香水才明白,原来那厮在认识陆薇后,为了讨好她,便在自己身上滴两滴名牌香水扮阔──当然,香水估计也是龙琪送的──所以,那股味道自然而然就留在电梯中。他卖俏不要紧,倒把我的视线引入歧途。

我应该早点看出来,给她更多一点的安慰。不过还好。结束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旧的故事划上了句号,新的一页,该翻开了吧?

该走了,龙琪默默地盯着文室墓碑上的像片。

这个人,你恨他,没道理;你不恨他,也没道理。

他在那个婚姻里默默地固守了十几年,不论他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他都是功不可没的。龙琪的成功,怎么说,也有他的一份子。可是,他却被忽略了。如果不是这个案子翻出旧事,龙琪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爱着她。原来,他的心里,也藏着一份细密的情愫。

有情则苦。

他的苦,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的苦,想来他这些年,心中自是夜夜狮吼,可在现实中,他只能天天沉默。

当然,他也有不可原谅之处。可这不可原谅之处又何尝不是命运的乖桀。

本来,他的老婆,应该是师范或卫校毕业的文静女生,有工作,但工作不太忙,有收入,收入又不太多。有点­精­明,但不要太聪明,能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知道哪里卖打折的日用品。喜欢唠叨,说些柴米油盐的琐事;勤快,愿意收拾家、做一手好菜……

他和她,有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点点积蓄,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挺美满的一生。可是,他不幸,他遇上了龙琪。

小庙里迎了尊真佛,是庙的不幸,也是佛的不幸。

而更不幸的是,庙恋上了上佛。谁都知道,佛不属于庙,庙却属于佛。──没有佛的庙,还叫庙吗?

女人不要进错庙门,男人不要错迎了真佛。

佛大欺庙,庙大欺佛,这时靠的,不光是实力,还有谁更爱谁多一点。谁爱多了,谁就输了。

可是,有时真的是命运逼人,你还就得进那个庙门,你还就得迎那尊佛,谁个能得偿所愿?明明知道错了,也得错下去。造化弄人,后果,却得由人承担。

文室,不该爱的,他爱了,爱了,又收不回来,想杀人,却诖误在自己手里。

让人叹,让人悲,让人怜,却难以让人爱。所以龙琪给他的,始终只是一个──歉疚。别无其他。

现在,他去了,就请安息吧。来生走好。

上官文华叹了口气,把文室的日记递给龙琪,日记共两本,一本就是被上官找到的那本流水账,一本是昨晚被方晓飞找到的文室用来记录情感历程的。“他的,给你吧。”

龙琪不接。

“应该是由你保存的。”上官说。

龙琪还是不接。大家都盯着地面,不知该怎么了局。汪寒洋觉得僵着不好,自己伸手接了过来。上官舒了口气,总算……打发掉了。这时,龙琪说:“汪寒,烧了它。”

“啊?”汪寒洋一愣。

“烧了它。”龙琪以命令的口气说。

每个人都看着龙琪,眼光复杂。刘正雄再也捺不住­性­子,“龙老板,你太绝情了吧?不管怎么说,就算文室再不好,他人已经死了,你就留着他一点东西,也没什么吧?”

“既然不烧没什么,那烧了,也没什么。”扈平开口了。

刘正雄愤怒的炮火又对准了扈平,“他只是写了他的心事而已,难不成|人懦弱了,感情也就微贱吗?非要把它给烧了!”

“感情是高贵的。”扈平反­唇­相讥,“但如果这份高贵的感情只是为了叫活着的人内疚难堪的话,它就贬值了。”

说得如此之绝,刘正雄不愿再费口舌了,对龙琪的为人,也更反感了。

文室的两本日记,给一页页撕开,烧成了灰……

刘正雄摇了摇头,除过自己的队友,眼前这几个人,他没一个喜欢的。他看方晓飞,方晓飞正凝视着龙琪,那眼神,能掐出水来。要坏事儿!这家伙把持不住了。不过也是,陆薇已经够漂亮,那龙琪比陆薇还强那么一点儿,就那么一点儿。也说不出强哪儿,反正她眼睛里像长着两颗珍珠,整个脸上都有一种淡淡的辉光在隐隐流动。年轻人就怕走错那关键的几步。他想了想后,揪了揪方晓飞的衣襟,把他拉到一边。

“你跟那个龙琪到底……有没有一手?”

问得也太过直接,方晓飞脸红了一下后,觉得这事还是摊开了说明了好。

“不是一手,是一辈子。”

这话让刘正雄颇为意外,想不到,方队长在听了龙琪的那一堆糟心事后,还对她心心念念放不下,而且听这口气,像是打算要结婚似地。嗯,也算个有担待的人。

“方队,不要怪我说话直,”刘队副拿出了老大哥的款儿,“龙琪,这个……她,”话到嘴边,才觉不好往出吐,掂量了一番深浅后,“别的不提吧,你不觉得她有点儿穷凶极恶?”

不是朋友就不说这呛耳朵的的话,他只管在背后给你传流言蜚语就成了。刘队副是一片好心。方晓飞先确定了这个前提后,再想该怎么回答。对方是同事,不是家人,所以有些话不能直说,却不又不能不说。笑了笑,“人家龙老板穷吗?无非也就是恶了点儿。”

刘正雄听方晓飞口气颇为轻松,心里也跟着放松了,“一个女人,占了个‘恶’字就够了。”

方晓飞微笑,“你肯承认她是女人就行了。男人就是找女人,不是找圣人。”

“抬杠,你这是抬杠。”

“不,我就喜欢她恶。”

“方队长,你是警察!”刘正雄提醒。

方晓飞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是警察,警察的主要职责就是扫除恶势力。所以我才把她拴在我身边,要害害我一个。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难不成要把她推向社会去祸害别人?再说,我们还是党员嘛,我党的方针是什么?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连她都治不了,我们还怎么搞好社会治安?”

方晓飞甩给刘正雄一块橡皮糖,把他给堵得没话说,想了半天后,“我告诉你,就她跟那个什么坡的事,虽然不是真的,可现在我们全系统有80%的人都知道了,满城风雨,你敢捅这马蜂窝?人言可畏啊!”

方晓飞不再开玩笑了,“刘队,你说得有理,现在马蜂窝已经捅了,马蜂已经成群成群地飞了出来,会螯死人。这个时候,我扔下她跑了,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说的过去吗?男人就这点子德­性­?是,龙琪是个大女子主义,她看不起男人,问题是,我们做出让她看得起的事了吗?”

这一番长篇大论,让刘正雄默然,感情这玩意儿,还真的难说。心里瞧上谁,像长草一样,拔也拔不掉,即使拿火烧了,第二年还长。算了,自己心里也长过草,看造化吧。

“既然你这么想,我也不说什么了,不过,就她那脾气,也够你受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她很温柔的。”说到这个,方晓飞会心一笑。

“她?温柔?”刘正雄的眼瞪得老大。

“优质的女人,是有选择­性­地温柔。她一辈子对一个男人贤惠就行了。难不成你的老婆就见谁给谁献媚服软?”

“唉,情人眼里出西施。”刘正雄感叹。

“龙琪要是西施,那段历史一定会重写。”方晓飞微笑,“她会吃掉夫差和勾践,自己称王,号称西施大帝。”

越说越上劲了,这个以戏说可让刘正雄受不了。“西施变成这样,还叫男人活吗?”

“抛去­性­别差异,吴王和越王只是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不是吗?”方晓飞笑眯眯地,“有些事,不要执着于男女,只看他(她)行还是不行。远的不说,咱们的上官,比队里的小伙子们差吗?”

刘正雄听着琢磨了半晌,也不是没道理,“你还真想得开。”

“没办法,顺应潮流嘛。”

刘正雄看着他们的方队长,这家伙最大的特点是务实不吹牛,平常开会也没太多的话,只就事论事,想不到闲聊起来也能说个花团锦簇。他没劝倒他,倒被对方给说服了。

“对了老刘,”方晓飞这时端起队长的架子,“顺便提醒你一下,以后对嫂子的态度软和点儿,别把自己当个人物,你以为……”

“我知道知道,”刘正雄赶快说,“我也就一件衣裳,人家你嫂子对我好,不是喜欢我,更不是崇拜我,只不过是我这件衣裳对她还有点利用价值。今天这案子算是给我上了一课。”

“想开啦?那,欢迎你进入新好男人时代。”方晓飞做了个请的姿势。

“新好男人什么概念?”

“出得庭堂,入得厨房,除了生孩子,都得会。”

刘正雄苦笑,“都得会?除了买菜洗衣服还要我做什么?”

方晓飞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刘正雄一愣,这才知道是上了方晓飞的套儿,他平常喜欢以大男人自居,说自己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什么活儿都不­干­,没想到,今天给套得全招供了。

“行,你小子行。”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方晓飞微笑,“好啦,回家做饭去吧。”

刘正雄走了几步后又弯回来了,低低地说:“跟龙琪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我总觉得她把文室的日记烧了,太绝情。”

“文室的日记里,有一部分记录了他跟他后来认识的那个姑娘交往的一些事……所以,龙琪才烧了的。”方晓飞轻轻地说。

刘正雄一怔,这女人确实有胸襟。这一来,那姑娘的名声也算保住了。他这时对龙琪有了一点点好感,“可她这样很容易被别人误会的。”

“她要开口解释,她就不是她了。”

刘正雄听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我走了,你也休息吧,我想明天,局长就该找你谈话了。”

“找我谈话?谈什么?”

“谈你跟龙琪啊!”刘正雄想了想,­干­脆把话给说白了,“你如果跟她只是……有点儿那什么关系,这事儿现在没人管,顶多也就是个作风问题,只不定还有人羡慕呢。但你要跟她结婚,那就不行了。”

这都什么逻辑?方晓飞郁闷。

“结婚,可不光是你自己的事!再说,你那儿还不等着一陆薇吗?”刘正雄最后撂下一句,走了。

陆薇则等方晓飞走开后,悄悄地揪住刘雪花的衣袖,“问你个事。”

刘雪花点点头,她对这个漂亮姑娘并无恶感。充其量,她也只是龙琪的情敌。情敌其实是可以成为朋友的,至少,挑男人的眼光是一致的。

“你觉得,真的没有自由婚姻吗?”陆薇的眼神是渴求的。显然,她不想得到一个相反答案。

这姑娘真是钝得可以,敢情这半天的“课”是白听了。刘雪花想着笑了笑,苦笑,怎么说呢?她叹了口气,不由得记得自己的当年。

她是在上海的小弄堂里长大的,有点秀气,有点活泼,也有点­精­明,唱歌跳舞都能来几下,是来这里Сhā队的知青中的佼佼者。那年,市里成立革命宣传队,生产队把她推荐到县剧团,为了加强革命­性­,地方驻军部队还派来一个排的文艺兵帮助宣传队排练节目。排长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四川人,个子很高,皮肤白皙,一笑两酒窝,不像军人,倒像是从戏里走出来的贾宝玉。这种形象,很适合她那种年龄的女孩子去幻想。而刘雪花身上由大都市陶冶出来的优雅与天然的一段风情,令那排长“脸红”不已。不过那个年代,也就顶多眉来眼去地送送秋波,别的,是不敢的。当时的政治气候非常“革命”。后来节目排完了,排长带着他的队伍要走了,刘雪花很怅惘、很是难过,排长也很依依不舍,两人也不是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只是两两相对,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是虚的,说什么都是空的。

人啊,就像天上的星星,看着近,其实很远。脚下隔着的,不光是山高水远,还有世俗的种种物质条件。

刘雪花知道,她跟他是不可能的。爱有天意,婚姻也有天意。两者的天意,不是一个神发出来的。

爱既不能延续为婚姻,那就只有忍了。忍,是中国人必修课。忍苦、忍累、忍辱负重,最后还要忍着爱去不爱。

终究是没有说上一句话,只是跟着众人一起,互相送了个笔记本,扉页上是主席语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仅此而已。

看着排长他们军绿­色­的大车越走越远,刘雪花的心也冻结了。什么都没说过,什么都没表达,可感情已经走完了一整个轮回──生根、开花、结果……

心里的事,是什么也挡不住的。那就是一颗种子,一生必发的,轰隆隆地来了,摧枯拉朽。是生命中永远的烙印。

后来,可以回城了,有门路的都回去了,她回不去。她的父母已经去世,哥哥娶妻生子,占了祖屋,当然不希望她回去。其实她是可以打官司的,因为法律上说男女平等,都有继承权。可是,她打官司就显着她不厚道。哥哥是男丁,男人一向都占着很多优势的。

那么,她想回上海,就只有一条路:嫁人。

嫁人也不是容易的。

刘雪花也算个美女,标准的上海美女,雅致,­精­明,会把青菜萝卜炒成一道­精­美的小菜,会把旧毛线织成一件美观时尚的毛衣,会把家收拾得温馨可人……

她的这一切,都是为做贤妻良母准备的。可是,想做一个贤妻良母,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她在上海没户口、没工作、没房子……三无。男人挑女人,最先看的,其实是实惠的条件,而不是相貌和个­性­。──找一个要你迁户口、买房子、找工作的女人,何如­干­脆找一有户口、有房子、有工作的女人。

所以,每次给她介绍对象,一看她本人,都相当满意,可一说到条件,人家就退了,缔结婚姻,就是要互相有好处,比如秦晋之好。──总之是你要先“好”了,人家才肯对你“好”,婚姻有时候,是最势利不过的。双方把算盘珠儿拨得灼热,锱铢必较。

一来二去的,她回上海的希望算是落空了,年龄也大了,这边的对象也不好找了。她一气之下想这辈子不嫁了,可是,一个人更难。这从人们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那种眼神是优越的、居高临下的,伤人的。原来,不结婚也是一种缺陷,心理和生理上的。首先是别人觉得你有,慢慢地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有。

热心的人们也给她介绍过一些,她总是心有遗憾,总是想起那个“贾宝玉”,他在哪里?是不是也没结婚?他会想起我吗?

一直蹉跎到将近30岁,拖不能再拖时,命运把她的丈夫推到她面前,是个城乡结合处的杀猪卖­肉­的屠夫。长得困难,家境困难,可是,她没再挑。一口答应了。

即使再难,她只须面对他一个人,而若不结婚,她面对的将是所有人。

当她跟她那口子领结婚证的时候,民政局的同志告诉她说,我国现行的婚姻制度是自由婚姻,自由婚姻包括两个含义:一个是自由结婚,一个是自由离婚。那人还郑重其事地问她:你是不是自愿跟你的配偶结婚?她说:是。

其实根本就不是。但在法律上,这就是自由婚姻。民政局的同志在结婚证上盖上了鲜红的章。

这就是具有法律意义上的自由婚姻。

刘雪花那一刻笑了,不知是她骗了生活,还是生活骗了她,抑或,只是互相欺骗。法律有时为我们阐述的,只是一种理想状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更是超现实主义。

婚后的日子很苦,非常苦,将就的本身就是一种苦。马克思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而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懦弱男人的婚姻,那就不光是不道德了。看看潘金莲和武大郎就知道了。忍耐这种苦,是挑战人类的极限。但她忍了。离婚不是没想过,婚姻自由包括离婚自由,但离了又如何?

第一次结婚她已经嫁成这样了,第二次能好了?离了,还得结。这个离了,下一个还是不自由,瞎折腾什么呀。离婚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自由婚姻,是一种假想,人类要达到这种状态,恐怕真得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现在,不能。结不结婚没自由,跟谁结婚,一样也没自由。你和你喜欢的人隔着宗教、文化、习俗、金钱、职业、地位、身份、地域……等等不可逾越的距离。

刘雪花是看透这一点了,因而龙琪当年天真地要跟文室离婚时,给她劝住了。不可否认,龙琪能­干­,而且她处的环境,也比她刘雪花宽松。但,她认为龙琪还是不可以没有婚姻。

谁都不可以不结婚,时代进步了,这没错。但时代的进步只是把马车换成了汽车,改变的只是速度,却始终不能没有车。而且车还越来越讲究。婚姻也是。以前的凤冠霞帔换成了现在的婚纱,包装变了,内容变了吗?

没有。

婚姻就像如来佛的手,爱情怎么折腾也跳不出这个宿命。

龙琪厉害,厉害就厉害在她知道妥协,否则她当初不会嫁给文室。她是知道没有自由婚姻的。所以她选了一条中庸之路。所以她成功了。

如果她当年硬着头皮嫁给游自力,会怎么样呢?

现实不给你“如果”。

这世上没有自由婚姻,只有千机变。

这就是个俗世,不由得你不低头。

“你怎么不说话?”陆薇见刘雪花好久不开口,有点着急。

刘雪花从沉思中回来,笑一笑,面对年轻的一辈,她不想说太多的丧气话,毕竟,她的事是过去时了。她说:“真正的自由,在你心里,你想自由,就能自由。除了法律,在感情上,需要百无禁忌。”

确实,有些事成与不成,只在于人的一念之间。时代变了,年轻人应该有自己想法儿、活法儿。

“谢谢你啊。”陆薇说。

谢什么呢?刘雪花微微一笑,她温和地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再看看不远处跟刘正雄谈得正热络的方晓飞,这段三角关系,又将如何处置?

结案后,上官文华把一应材料收好,四下里走了走,顺便等方晓飞,这儿风景不错。等转到一片小树林时,突然听到一句话:“我的枪呢?”

有人藏私枪?这可是犯法的。她往前一看,是妲拉他们三个。

扈平笑着对水玲珑说:“水处长,你昨天晚上把我的枪摸走了吧?”

龙琪没事,大家都没了压力,至于文室,他们可没那么多感慨。水玲珑笑容满面,“不摸走,现在就该我们打人命官司了。”

“行了,还给我吧。我错了。”

水玲珑掏出枪,正要给扈平,上官过来,“喂,收敛一点,别当我们是透明的。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扈平吃了一惊,水玲珑则冷冰冰地看着上官,突然将枪对准她的额头,妲拉脸­色­一变,“不要……”

说话间,水玲珑扣动扳机,枪口吐出一簇火花,她菀尔一笑,“是最新款打火机。给,送给你们方队长,感谢他今天的­精­彩表现。”

上官也不推辞,“谢什么,本职工作。”

扈平则在一旁微微发怔,不知道这个戏法是怎么变出来的。妲拉也觉奇怪,两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上官把那把玩具枪收好,“你们现在去哪儿?”

“怎么?想搭顺风车?”扈平问。

“不,我是奇怪,你们都在这儿,龙琪去哪儿了。”上官问。

听她这一说,这几个人四下张望,果然,龙琪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我们也撤。”水玲珑说。

他们三个上了车,扈平挤在水玲珑身边,“拿出我的枪来。”

水玲珑这才摸出真枪,嗔怪道:“你也真胆大,那儿有三个警察呢,就敢跟我要枪。”

“知道你能耐,不会出事。”扈平顺嘴奉承说。

“刚才真吓了我一跳,以后不要玩这种惊险动作了。”妲拉看着水玲珑摇了摇头。

“怕什么,假的玩儿多了,日后咱们拿出真枪,他们也不会起疑。”水玲珑说。

这点扈平倒是赞同,这就叫聪明。妲拉这时从水玲珑的座椅边拣到一个钥匙链,细看看后,问水玲珑,“是不是你的?”

“咦?怎么在你那儿?”水处长叫唤起来。

妲拉一笑,“掉出来了,终于掉出来了。”

“什么掉出来?”扈平知道有好戏看了。

“狐狸尾巴掉出来。”妲拉说着将钥匙链抛给扈平。

扈平一看,上面有个仿真琥珀,嵌着一个男子的小相,再一细看,那男子竟是江远哲。“噢,水美人有心上人了。”

水玲珑一把夺过钥匙链,“暗恋,不可以吗?”

“可以──”扈平和妲拉同时大笑。

水玲珑脸红了。看着她艳若桃李的容颜,妲拉暗暗叹息,这段感情的可­操­作­性­太小。想想自己,如果不是为了遗产,已经跟坡在一起了。人生就像远航,随身带着健康、财富、地位、感情……等行李,当遇到风暴,需要减轻负担时,人们总是会把感情先抛掉……这是最不实用的。有时甚至比不上一块面饼。

人哪。

其实婚姻的不自由,有时仅仅是因为将利益太过看重。

妲拉想到此,叹息一声。

(二)

方晓飞送走刘正雄,刚才的那些人已经全走光了,连上官和陆薇也不在了。真是食尽鸟投林,竟然没人等我。心里很不爽。他走到墓地的大门口时,遇见一熟人。

是刘雪花。

她站在一棵枫树下,枫叶红似火,她脚下落着厚厚的一层,身边还有几片幽然下坠,她在来回踱着步,看样子有点急。

“咦,你怎么没走?等我?”

“美得你。等你做什么我。”刘雪花说。

方晓飞苦笑,“你不用这么功利吧,案子破了,我就没用啦?”

“不用说这个,你的车呢?送我回去。”

“噢,给人甩了。”方晓飞知道她为什么等在这儿了。

“你帮没心肝的家伙,都年轻轻的­嫩­胳膊­嫩­腿儿倒开车先跑了,把我一个人扔下。这地方打车都不好打,又不是清明节。”刘雪花愤愤。

“那,走走吧,前面就是马路。上官不在了,估计我的车也让她开走了。现在刑警队是没上没下没大没小,领导还在,下边的伙计倒开车自己走了。”方晓飞也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刘雪花这下觉得心理平衡了一点,落难的也不光是她一个,现有刑警队队长陪练呢。

“那,竞走开始吧。”

两人走在枫林道上,脚下是厚厚的落叶,红黄交映,十分绚烂。

“落叶原来是这么美。”方晓飞感叹。

刘雪花则笑了笑,“最美时,也就是衰败迹像,就如一个人上了山顶,怎么走,都是下坡路。”

方晓飞觉得对方的话,另有他意。却又品味不出是何含水量义。

刘雪花又感叹,“草木只一秋,人生只一世啊!有些事赶早不做,等过了这一秋一世,想着后悔,也迟了。”

这感叹发得凄艳,与这无边的落叶相映成景,方晓飞心里一紧,是啊,生命只有一次,如果想做一件事,就得趁早。

“对了,龙琪她平常喜欢发脾气吗?”他轻轻地问。

“你问这个作什么?”

“问明白一点,以后也好相处。”

“以后?”刘雪花不明所以地笑一笑。

“我想过了,我要跟她结婚,马上。”方晓飞觉得他跟龙琪的事,最好快刀斩乱麻,不宜拖。

啊?老刘眉毛飞了起来,她有点吃惊,“那,那,你跟陆薇……”

陆薇并没离开墓地。

“这里的风景竟然这么好,咱们一起逛逛?” 她邀请汪寒洋。

已至暮秋,草呈苍绿,木叶辉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色­彩浓艳鲜亮,大自然在四季的最后一章里将所有的生命推向美丽的极致。美。

这番景致,汪秘书看着很舒服,而且,她也想跟陆薇单独聊聊。这是陆星的妹妹,她们之间应该有话说的。

两个姑娘携着手走到一个湖边,波平如镜,映出满园秋意。

“你就是橙子吧?”陆薇问。这话若由别人问出来,就多少有点钻刺的意味了,但由她说,倒带了些许的关切,听上去很温暖。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

汪寒洋笑一笑,“是的。我是。”

看着对方的坦然,陆薇意识到自己问得太过唐突,忙摆着手,“你别误会,是我要问的,与哥哥无关。真的。”

这姑娘平常一定是个不­操­心的。陆薇的这个动作和这句话,给了汪寒洋如此一个印象。

“没什么的。我很了解你哥哥的为人。”

陆薇如释重负,“那我们可以好好相处吗?像姐妹一样?”

好可爱的提议,汪寒洋微笑,“当然可以。”

陆薇重新挽住她的手,轻轻地说:“其实,我只是想知道,我哥哥喜欢的人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我知道,我哥也知道,感情是勉强不来的。”

汪寒洋听着这话,想起她跟方晓飞之间的纠葛,便问:“那,你跟方队长……”

一说起方晓飞,陆薇便苦笑,“我喜欢他,因为我喜欢他,所以,他不愿意做的事,我绝不会勉强他。”说这话时,她的表情,似苦涩,又似夹杂着一丝甜蜜,大约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件事,也是很幸福的吧?

“那你们没有……登记吗?”汪寒洋的心里还是向着龙琪多一些。所以问。

陆薇摇头,“昨天──”

昨天,就在方晓飞要在结婚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陆薇突然说:“你现在做的事,真的是你想做的吗?”

方晓飞停下笔,看着对方,“你有话有说吗?”

陆薇:“要说也不能在这儿说,我们换个地方。”

他俩就走就走,留下一脸茫茫然的陆星跟街道办事处的那帮女人周旋。这是他的强项,他一向很得女人缘。

陆薇带着方晓飞来到街心公园。她刚刚跟上官在这里交锋过。天气很好,游人却不多,陆薇站在湖边,一言不发。

敌不动我不动,这是方晓飞一向的处事原则。何况这时,他确实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陆薇盯着方晓飞,“告诉我实话,你刚才,真的会结婚证书上签名吗?”

方晓飞慢慢地,摇头。但态度很坚决。

陆薇苦笑,“你答应跟我来登记,就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我不会真的跟你结婚,是吧?”

方晓飞不再沉默了,说:“是的。”

陆薇看着他的眼睛,他的一双黑亮的瞳仁深不见底,­射­出一种令人不可欺渎的冷光,“那么,那件事……你也知道真相了吧?”

“是的。”方晓飞说。

陆薇叹了口气,“那你何必跟我演戏?”

“不是演戏。”

“那是什么?”

“因为你在赌,你想赢。是吗?”

陆薇听到这话,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是的,她在赌。

那天从文室那儿出来后,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真的出事了,方晓飞他会怎么对我?我是一个女人,年轻、美丽、富有,再加上纯洁,这个的条件自然让男人趋之若骛,可是,若有一天,我失去了其中的一样或两样三样,还有会男人喜欢我吗?

陆薇在那一瞬间,突然变深刻了,开始想着自己以前从来不想的问题。的确,她也该想一想,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自己一辈无事?

所以陆薇就想赌一赌,想知道作为男人方晓飞,到底有多大的心胸肚量。或者说,爱情这对翅膀,到底可以承受多少世俗的重负。

于是,她就下注了。

既是赌,肯定是想赢。

而结局是快乐的,方晓飞让她赢了。

我赢了!陆薇想。不,应该说,是人­性­赢了。

今天揭开这层纱,陆薇又问:“那,我要是真要你跟我结婚呢?”

方晓飞则反问:“你会吗?”

陆薇摇头,苦笑。她会吗?她当然不会。既然他让她赢了,她又怎能让他输?

“其实,你也在赌,是吗?”她问。

方晓飞笑了笑,是的,她在赌,他也在赌。──他赌她肯不肯为爱放手。结果,他让她赢的同时,她也让他赢了。于是这场赌局的结局是:双赢。

陆薇看着他,想起哥哥跟她说的话:你那个方晓飞貌似忠厚,一肚子花花心思,若他的心不在你身上,还是早早脱身为好。否则,难保他日后不用他的聪明来对付你。你不是他的对手。就像分手这件事,本来理亏的该是方晓飞才对,结果闹到现在,倒像是自己欠了他的情。这厮的“狡猾”就可见一斑。陆薇想到这儿,不由苦笑。──真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龙琪。真想知道啊!

……

“你们,就这样了吗?”汪寒洋问。心里的又一块石头也落地了。其实想想也是,若方晓飞跟陆薇登记了,昨晚在时装秀上他就不会那么放肆,跟龙琪在一起也不会那么心安理得。他不是那种厚颜无耻的男人。

“那还怎么样呢?不是你的,就不要勉强。”陆薇说。

“那你今天来……”汪寒洋觉得纳闷。既然跟方晓飞黄了,今天有必要出现吗?

陆薇叹了口气,“你们老板没跟你说吗?我就是文室看上的那个姑娘。”

汪寒洋吃惊得要命,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吗?

陆薇则在心里翻腾着那幕噩梦一样的回忆。──刚认识文室那会儿,他对她很好,很细心,很照顾,尤其是她说话时,他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他的太阳,世界的中心。这种灼热的眼神,她在方晓飞那里从来没得到过。她有些新奇,有些失落,还有了些明白──原来,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会发出这种眼神的。那一刻,她生出那么一点点的虚荣来,很陶醉的说……

直到他说要娶她,她才慌了,她觉得自己骗了人家的感情,很不应该,正准备跟他说清楚,他却下手了。

他斗不过龙琪,却能斗得过COCO,因为她只不过是一个舞小姐,没有根基背景,没有辣手铁腕。感情也是讲实力的。

为了使生米煮成熟饭,在11月1日那天,他是给她吃了致幻剂,但药量还不算太大,毕竟,陆薇是他的心头所好。所以陆薇尽管迷迷糊糊,但基本上还是清醒的。也就是说,在她晕眩的那一刻,她突发其想,想看看一男人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时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方晓飞从来没对她疯狂过,平常只是拉拉手,连拥抱都很僵硬。

她渴望。真的。

她跟着文室,去了他的别墅,当车停到他家楼前时,她吃了一惊,文室跟她说过他有钱,她以为是吹牛,因为他的衣着很是寒碜,没想到这家伙真的这么有钱,简直就是一个阔佬。文室带着她在房间里转了转,最后进他的书房,这时她开始思索着如何脱身,正犹豫着叫方晓飞来还是哥哥来时,文室又给了她一杯饮料,这回致幻剂的剂量加大了,他是志在必得……

还好,龙琪那天意外地回来了。

后来龙琪走了,积威之下,文室去追她。走之前,他怕陆薇跑了,又给她喂了一次药,并脱掉她的衣服,锁进保险柜。

……

那天并未发生什么,可这种事就怕给人添油加醋。所以陆薇今天跟了来,她觉得有她在场的话,凡涉及她的事,方晓飞会含蓄一些的。而且她想看看文室那儿除了衣服以外,还留下了她的什么东西没有。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姑娘家,父兄又是官场上的人,这事传出去,于名声不利。刚才她听上官提到文室的日记,她心跳如鼓,后来龙琪被烧掉,她才松了口气。这下好了,除了方晓飞上官和龙琪,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事”了。这一页,也终于要翻过去了。

汪寒洋这时也动起了心思──原来文室这些年的守望,并不是他的痴,而是因为他守的人,是最好的。龙琪的丽­色­,龙琪的强悍,无人能及。后来陆薇出现了,只有她,才与龙琪有得一拼,至少她青春。有了新的,自然要除掉旧的。何况龙琪是名人,若她日后结婚,找个强似他的,那不是添堵吗?他的COCO再美,也不过是个风尘中人。身份地位无法比拟。

他不甘心,所以才下杀手。

这个家伙,可怜,却不可爱。先是因懦弱丢了自己的孩子,后因一念之私误了文欢一条命,到最后更能耐了,居然动了杀机……这种人,老板为他内疚,不值。哼!

不,不止这些,还有──他为什么选在电梯下手?因为这可以造成龙琪意外死亡的假像,这样的话,他将作为第一继承人全部接管龙琪生前的一切。她的成就、名望,还有钱……

他不知道龙琪提前立了遗嘱。

妈的,这厮用心真是险恶。还好,人算不如天算。

嗯,方晓飞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没说。他一则为死者留了份薄面,二则也不想让龙琪对婚姻生出抗拒之心。

“你在想什么?”陆薇见汪寒洋脸­色­不善。

“没什么,我在想,婚姻是不是真的没法自由。”

大结局

(一)

方晓飞将车停在酒店后院的停车场,这里离龙琪的宿舍很近,这个时间,她应该是刚起床吧。他看了看表,7:00.他穿着一身比较新的衣服,头发上刷了点儿摩丝,看上去眉目焕彩,十分­精­神。

他等在1208室门外,他等她出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而他们以后的一切,也将从这里开始。

他看着这扇门,一种患得患失的忧疑突然间涌上来,心开始狂跳,跳得很急,急得让整个人感觉十分疲累和乏力。

──她会答应吗?她要是不答应,我怎么办?

真是近情心怯。

爱得越深,反倒怕得越多。

于是他决定不敲门,他等,他要的人就在里面,这种等待应该是最笃定也最幸福的吧?可是,等到8点了,她也不见出来,怎么这么懒,又不是星期天,她没事做吗?他有点儿急了,终于忍不住过去敲敲门,一会,门开了,却是汪寒洋。

“是你?等了好久了?”

等待的焦灼在方晓飞脸上写着。

汪寒洋又问:“有事?”

这不明知故问嘛。

“她呢?”方晓飞问。

汪寒洋眉头像蚕一样动了动,“谁呀?”

她在装糊涂,方晓飞有点儿生气,大声地,“龙琪呢?”

汪寒洋笑了,“我又不是聋子。听到了,你找她什么事?”

“我问问她,什么时候跟我结婚。”方晓飞直截了当。

啊?汪寒洋很吃惊的样子,“结婚?”

“不可以吗?”方晓飞反问。

“可以可以。”汪寒洋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也是她希望的结局,不过,“你催得太急了,文室的事刚了,我想她需要一点时间来……这个,消化。给她点时间,好吗?”

“结了婚有的是时间。”

汪寒洋苦笑,挠挠头,“你想好啦?你们认识也几天。了解吗?”

“结了婚有很多时间去了解,而且结了婚才能了解的彻底。”

“了解以后要觉得不合适呢?”

“不合适就凑合着过呗!反正大家都凑合,跟我凑合总还有些好处。”

“什么好处?”

“长得帅呗,看上去起码赏心悦目。”

“你还真不客气。”汪寒洋不笑了,“方队长,既然这样,就跟你说实话吧,老板她走了,昨天去醉魂崖祭奠过小乔和龙欢后就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方晓飞一颗热切的心直往下沉。

“为什么?”

“就是因为文室的事让她心里为难,她真的是得静一静。”

为难,是的。搁了谁也为难。方晓飞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看来,是我太急了。”

汪寒洋哼了一声,“文室那人,我一直看他不顺眼,我可不觉得他是喜欢着我们老板的。”

方晓飞想了想,“文室其实,是自杀的。”

什么?汪秘书做了一个从来也没有过的震憾的表情。

方晓飞则沉思着──上官说过一句话:你不觉得陆薇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吗?

是的,她的出现,促使了这桩谋杀案的面世。

可是再反过来说,以文室一惯的为人,他会对陆薇霸王硬上弓吗?

他不会。他应该属于那种怜香惜玉的人。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了他这一反常举措?

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先想一点:为什么他会把谋杀的地点选在龙琪的专用电梯里?一个原因──可以造成龙琪意外死亡的假像。

这样一来,文室就顺理成章地成为龙琪集团公司的惟一的合法继承人。

他将是名副其实的文总裁。是市内第一大企业的当家人。钱、地位,瞬间在握。

这个算盘早就打好了。那么,试问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会找一个舞小姐做老婆吗?带出去应酬还不够丢人的。这些年一直活在龙琪的­阴­影下,好不容易有机会出头露面,他还会自取其辱吗?

当然不!

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让文室对陆薇“下手”,那就是──他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陆薇那个丫头丢三拉四,她应该是把手机丢文室那儿了。他便从她手机上的号码查出了她的真正身份,又惊又喜,于是他破釜沉舟使出了最后一招。

──他憋屈了这些年,就是想等一个比龙琪更好的女人,陆薇的出身、容貌,正是他要的。陆小姐,这小姐非彼小姐,真正的千金小姐,陆文辉的掌上明珠,他跟她的联姻,将是一段人间神话。

他不怕陆文辉不同意,有钱还怕什么?再说,除非他女儿以后不嫁人。──他在自己的床头装了微型摄像机,一切尽录(这是昨晚上方晓飞跟上官发现的)。只要拿出来一放,陆家就得就范。有个有钱的女婿,总好过众人面前闹个灰头土脸吧!

这时候,龙琪就是多余的,她一死,一切障碍就不存在了。

他那晚追出去,就是想要龙琪的命,他以为陆大小姐已尽在他掌握,只要动一动电梯,一切大功告成。

他喜欢龙琪,他不能放弃她,不能让她落在其他男人手中,所以,他杀了她,再在她的葬礼上举行自己的婚礼……这是他对龙琪表达抗议的惟一法门。她活着,他是玩不过的。那就让她走吧。

旧的一页翻过,新的一页,是属于他的。财富、地位、娇妻、爱子……未来长长的路,是用鲜花铺出来的。

一切都设计很好、很完美。可是,当文室在电梯里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突然也看到了自己的心。──我,难道真的要龙琪死吗?

不……

他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者,他一直在想像着龙琪会对他回心转意,然后他们有一个温馨的晚年。在后来的这几年中,他和她应该说是相处得很“友好”,她不再敌视他,而是变得很关心他,两人相敬如宾,要不是发生了杨小玉送报事件,白头到老也不是没可能的。

然而,一切都变了。

突然从马来西亚蹦出个坡来,上天又让他遇上了陆薇,如果龙琪那天不回去,也许情况也不一样了,可她回去了,她站在文室的面前,文室的心态又发生了变化。

他以为他是喜欢陆薇的,他以为他可以从头再来,可是,看到龙琪后,他才发觉,他的热情,已经被耗尽了,他不可能再来一次了。他杀了龙琪又有什么用?他之所以想杀她,还是因为她曾经给他的那个轻蔑的眼神,这眼神让他终生难忘,他想雪“耻”,他要骄傲地找到另一个比她漂亮的女人,过得比她更好更威风。可是,这一切实现时,龙琪已经不在了,他的辉煌、他的成功,她看不到了。

她看不到,他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没有观众,唱戏给谁看?

当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时,一定在问:我真的想杀她吗?

──不!

答案是否定的。他不想、不忍、也不敢。

在他的心底,除了对龙琪的爱,还潜藏着对她的几分敬、几分怕,所以,他不敢。

敢,才可以为天下先,他不敢,他退缩了,他又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龙琪一定是讨厌他了,陆薇呢?他也惹不起。最后,他只有──自杀!

自杀,可以归结为意外。当然,如果遇上一个侦破高手,说不定可以找出更深的缘由,替他说出他想说而无法说出的话。

文室一定是抱了这份心的,他也是一个警察,他明白的。

……

他的心,方晓飞看出来了,也替他转达给龙琪了,可是他关于自杀的事,他却没说。他想不出龙琪若知道文室是自杀的,那将如何?还有陆薇,这案子若追究得太深,一定会暴露出她,这就更没必要了。死者已矣,就不要让活着的人难过了。

“那你,为什么没全说出来呢?”汪寒洋问。

方晓飞摇头,案子破了,这就行了。警察负责查出真相,但不意味着要对当事人说出所有真相,那只能伤了无辜。

感情有时,就是一颗毒药。

想到这些,方晓飞更渴望见到龙琪。“她去哪儿了?”

“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作为行政秘书,她真的会不知道?汪寒洋认真地:“我真的不知道。”

看来她的确不是撒谎,“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方晓飞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汪寒洋说。

“那公司怎么办?她不要了吗?”

“这个她当然要,我们昨天下午开过董事会,议定聘请扈平为集团公司的总裁,代理公司的一切事务。扈总今天已经上任了。”

扈总?以他的身份竟肯屈就?重要的是扈平变成了扈总,那龙总呢?

“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走?”

汪寒洋想了想,“说出来也没什么,江远哲失踪了。”

什么?方晓飞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到底怎么回事?”

汪寒洋摇头,“具体的情况我们也不清楚,只是妲拉得了消息,马上就赶了来,她得尽快带龙琪出境,她跟我们有贸易关系,政府得负责她的安全,所以由她跟老板一起走,是最上策。这里很危险。”

妲拉来,原来只是为了这事。

方晓飞沉默了半天,慢慢说:“会不会是江远哲他改变了主意?”

汪寒洋否认了这个想法,“不会的。我们总认为他是为了乔烟眉而帮我们,其实有一点我们忽略了,他这么做,是因为游自力在金三角救过他爷爷。”

哦,这下让方晓飞也茅塞顿开。他也一直觉得,光凭乔烟眉这着棋,还是单薄些。

“对了,江湖流传一个版本,说江远哲为了继承家业,所以指使人绑架了他爷爷。”

“就因为这样,他更得报答游自力,以糊天下悠悠众口。”汪寒洋说。

方晓飞沉思片刻,“江远哲这一出事,你们又很危险了。”

“我们倒是不要紧,老板一走,主要矛盾转移了。倒是你,你小心着一些。你现在可是靶子。”汪寒洋提醒道。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别大意,一定要保重自己。”汪寒洋说。

方晓飞笑了笑。

龙琪的出走,让他心里很难过,江远哲又失踪了,这是再也想不到的意外,这一来,风云再起,不知会发生什么。他想帮,又帮不上,觉得很闷很躁很冲动,也不愿意现在就回局里,不如­干­脆到外面吹吹风。

他将车开得像闪电一样,速度有时让人疯狂,也让人忘情。这时,他想甩开让他不愉快的一切因素,就在他快要转过醉魂崖的时候,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他来不及刹车,被逼下路基,落入悬崖,一声巨响后,车在海面上爆炸,卷起千层浪……

(二)

扈平摁下免提,是汪寒洋的声音,“扈总,市局刑警队打来的,点明要找你。”

“好,给我接进来。”

扈平听着,眉头拧起来。电话是上官打来的。

“我们方队出了车祸,情况很危险,龙琪她,在吗?”

“她可能暂时回不来,你有事吗?”

上官急切地说:“我们方队出了车祸,情况很危险。”

“什么?”扈平站了起来,感觉很不好,“怎么回事?”

“具体的情况还在调查,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方队他伤很重,现在只有龙琪才能帮到他。”

这点,扈平也明白,可那个人现在回不来。他心情沉重地放下电话。

“寒洋,你进来一下。”

汪寒洋的职务不变,还是总裁的行政秘书,“什么事?”

“跟我去一下医院。”

汪寒洋一听这话,就知道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方晓飞是被一艘渔船救起来的。送进医院时,内外科的­精­英大夫为他一起作了个会诊,结果如下:病人全身烧伤面积达60%,左大腿与右臂骨折,内脏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

一个星期过后,情况越来越糟糕,表皮大片溃烂,皮下组织开始坏死,内脏衰竭。医生说:“现在只有看病人自己的生存意志了。”

“你不去看看他?”陆星问妹妹。

陆薇正在浇花,花是傲霜的掬花,一斗珠、墨云、千重雪、金书宝卷、御衣黄、粉毛刺、一品丽、野马分鬃、金波涌翠、西施浣纱、玉笙寒、豹子头……全是名品,姹紫嫣红地在清晨的微风中等待沐浴,然而陆薇的喷壶中竟然没有水。她心不在焉。

“既然这么想他,为什么不去看看。”陆星最明白妹妹的心事。

陆薇摇了摇头,“我想,我现在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不作夫妻也可以是朋友嘛。”陆星为妹妹把喷壶灌满水。

陆薇­干­涩地笑了笑,“他选了龙琪,人们难免会说他的闲话,现在我去看他,人们更要同情我而说他的不好。不如我不去看他,人们就会说是我看他受伤而先放弃了他。”

陆星盯着妹妹,“你宁肯让人骂你无情无义?”

陆薇盯着一朵掬花怔怔地说,“除了这个,我还能为他作什么?”

陆星看着憔悴中露出几分坚强的妹妹,她长大了。陆薇来回反复地移动着喷壶,一朵朵俊俏的花儿沐浴到水珠,更加鲜活明媚。

唉,古人云: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

──若求情,情就在心中,若求人,伊人完好。既有此,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世上惟情之一字,能让人无怨无悔。他对汪寒洋不也一样吗?

沉默了片刻的陆薇望着满庭芬芳,轻轻地说:“方晓飞天生就是作警察的料,就为了这个,我也不能让他进咱们的家门……哥,我们是一家人。永远是。”

陆星闻言脸­色­不由大变,他的这个妹妹,好像知道点儿什么。──她到底知道多少?

沐浴在晨光中的陆薇眉宇紧锁,心事重重。

“你想不想去国外读书?”陆星在一瞬之间冒出这么个念头。把这丫头送得远远的。

陆薇没说不想,也没说想,“还是等等吧。”

等什么?自然是等方晓飞好一些。

“别担心,方晓飞会没事的。”陆星劝道。

“他是真的车祸吗?”陆薇问。

陆星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瞒着她,便说:“他太认真了,这年头,认真的人是不讨好的。”

“那,就不是意外啦?为什么?”陆薇听出一点弦外之音,但还不甚了了。

陆星不言,伸手揪下几朵灿烂的掬花,将其撕得粉碎,又四下扬开,姣美的花瓣在晨风中美得凄艳绝伦。他问:“你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吗?”

“不希望。”

“那如果有人要这样做呢?”

“制止他喽!”

“对呀,方晓飞就去制止了,他是警察……”

陆薇听着若有所思。她会想明白的。她不笨,也不是天生单纯,她只是过得太舒适,不用动脑筋而已。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帮他?”陆薇看着她的哥哥。

陆星笑了笑,“这帮人可是一门学问。”

“帮人还有学问?”陆薇看着哥哥,她一向很崇拜她这个聪明的兄长。

陆星点点头,“做好事急欲人知,这不是帮人,这是为自己扬名;做好事不欲人知,这才是真正的帮人。你选哪种?”

两天过去,方晓飞的情况更加糟糕,医生说:“通知他的家人,给他换换衣服吧。”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刘正雄、上官及警队的一帮同事除了难过还是难过,可他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方队长像花一样渐渐枯萎,还能如何。

“我看方队这次,除了身上伤,怕是还有心中的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家都有什么主意?”

上官闻言,看着说话的刘正雄。这种涉及儿女私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着实难得。

“对于他,龙琪就是一副灵药,可那个人现在偏偏不在。她们公司的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上官悲哀地。

“哼,有钱人就这个样子……”一个小伙子愤愤地。

“不了解情况别瞎说。”刘正雄打断话头。

“现在……”上官文华有些为难地说,“只有找另外一个人来试试了。或许管用。”

“谁呀?”刘正雄问。

“陆薇。”

嘁──

话音未落,警队几个小伙子都异口同声地发出嘘声,“陆大小姐要能管用,他俩还会分手嘛!那帖药早过时了,不灵。”

“倒也能试试,可她愿意来吗?这时候?”刘正雄说。

这时候,方晓飞状况很惨,死也罢了,万一落下个终身残废,那不得侍候一辈子吗?哪个女人愿意揽祸上身?何况陆薇都跟他分手了。

“试试吧!”上官说着就准备陆薇打电话。拿出手机时,却犹豫了,以前倍儿讨厌人家,盼着她早点离开方队,现在却得求人家。真是山不转水转。

在上官打电话之前,汪寒洋已经提前把陆薇给约出去了。还是在那座公园。

“我跟这里真是有缘哪!”陆薇算是故地重游。感叹。两天前,她跟方晓飞还在这里商量分手的事。如今那个已经躺在医院。

“方晓飞他出车祸了,你知道吗?”汪寒洋单刀直入。

“我知道。”

“你没去看他?”

“没有,也不打算去。”

真够彻底的,汪寒洋想。“真的?真的不想去?”

“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汪寒洋叹了口气,“就算是最后一面,也不想去?”

陆薇看着对方,“我想,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我吧?”

“你说的对,但,我们老板她,现在回不来,而且有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什么意思?”陆薇有些吃惊。

这时,上官的电话来了。

汪寒洋说:“请你,答应上官,也答应我,去看看方晓飞。”

“那你先说,龙琪到底为什么事不能回来?”

汪寒洋想了想,“她出事了。”

陆薇听完,木了,过了很久,说:“你先走吧。我想静一静。”

汪寒洋走了。陆薇看着来来往往游园的人们,心里乱七八糟,这不是她预想的结局,真的不是。她了阵呆后给陆星打电话,要他马上来。

十几分钟后,陆星来了,“什么事?”

陆薇把头埋在哥哥怀里痛哭起来,“他们,全出事了。”她抽抽噎噎地说了个大概。

陆星听着,沉默片刻后问:“那你呢,你想让方晓飞活着还是不活着?”

“这由我决定吗?”

“对,这事还真是你说了算。”陆星说的很笃定。

陆薇看着哥哥,“我当然要他活。”

“那你这样……”

上官不停地看着时间,陆薇跟她约的是上午9点,也该到了。她看看表,都过了十几分钟了。正等得着急,走廊里有人问话:“方晓飞的病房是这一间吗?”

上官回过头──病房的门开了,一股青草和野花混合的馨香随着新鲜的空气涌进来,有一个人,站在灿烂辉煌的阳光中。

是陆薇。

她走到方晓飞的床前,眼泪不由得掉下来,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我来看你了,晓飞。”

方晓飞一动不动。陆薇突然大声说:“我知道,你等的人不是我,你等的人是龙琪,可龙琪再也不回来了,她出事了,她遭人暗算,变成了植物人,现在在躺在多伦多的医院里!”

这话,连上官都吃惊不已。吃惊过后,则是愤怒,这不是催命吗?她过去刚揪住陆薇想把她提溜出病房,方晓飞的眼,突然睁开了。

龙琪挺能逛超市,每次去都要买一大堆。吃的喝的用得着用不着的,只要入了她的眼,她就全搜罗在自己的推车里。

“你自己在这里开个超市好了。”妲拉推着一个车跟在她后面。这里的购物环境很好,灯光温柔,音乐也温柔,店员也不像国内,审贼一样盯着你。让人觉得很舒服。

“那感觉不一样哦!作一个纯粹的消费者比作老板自在。”龙琪说着顺手拿了一盒香肠。

“喂,你不是打算在这里扎根吧?”妲拉感觉有些反常。推车里已经堆得跟小山一样了。

“没错,近几年内我真不打算回去了。”

“开玩笑?”

龙琪摇头,“我认真的。”

“那方晓飞呢?”妲拉想了想后说。

“别再提这档事了。”口气很平淡。

怎么可以不提呢?妲拉现在还记得龙琪跟方晓飞四目相对时的温馨。

“他很喜欢你──”

龙琪打断对方的话,“好啦,都这个年纪了,还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觉得无聊吗?”

这家伙真受了刺激了。她给方晓飞放烟花送礼物时怎么不觉得无聊呢?算了,感情不提,事业总该说一说吧?妲拉问:“那你的公司呢?”

“是不能麻烦扈平太久,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一个职业经理人,替我将那边的生意继续下去……”

“你──真不打算回去了?”妲拉听出了龙琪的坚决。

龙琪点头,“是的,我早就开始想了,以我的个­性­和能耐,适合创业,却不适合守成。所以我应该激流勇退,趁自己胳膊腿膀能灵活时四处走走。要不,你说咱们挣这么多钱有什么用?”

这人真的是要退出江湖了。妲拉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忧伤。

“那游自力的事呢?”

“我想我已经尽力了。”龙琪说。

她们结账出来,让人把东西送回去,在街上闲逛起来。龙琪穿一双到膝的皮靴,披了一件头篷式的红大衣,即使在人高马大的白种人里也显得鹤立­鸡­群。有些个洋帅哥走过她身边,笑着跟她打招呼──嗨!

龙琪微笑致意,“嗨!”

影星巩俐当年在柏林电影节的甫一亮相,打开了中式美女的西方市场,让老外对具有神秘气质的东方女­性­充满好奇。所以说,巩俐的贡献,不光在电影,更在于让中国­妇­女以一种美丽的姿态走向世界。

“你不要笑得太迷人,否则他们会过来跟你约会的。”妲拉笑道。

“那有什么呢,说不定有天,我会遇上一个洋帅哥,我不太讨厌他,他也不讨厌我,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就结婚,一直到老。”

“想结婚啊?方晓飞也很好啊!”妲拉又把重心转移到方晓飞这儿来。

龙琪摇头,“我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能完全忘掉以前的生活。”

“你能吗?不要告诉你对方晓飞一点留恋都没有。”

“就是因为我对他太有感觉了。”龙琪淡淡地,“距离产生美,夫妻没距离,所以婚姻没有美。”

显然,文室给她­阴­影太深了。妲拉可不想让她这样,“方晓飞不一样的,他……”

“求你了,别再提这事了。”龙琪说。

妲拉摇了摇头,“好吧,说点别的,你想去哪儿玩儿?”

“不用了,你忙就先走吧。”

“也不急在这一刻,我也想放松一下。”

“那好,明天去滑雪。”

听到滑雪妲拉就皱眉,她不太喜欢这种剧烈的运动,她平常喜欢下棋什么的,龙琪相反,她喜欢跳伞、赛车,还有滑雪……

“好吧。”权当是舍命是陪君子了。

也许,当初不答应就好了,可是,一念之差,就是步步差。

两人第二天就到了滑雪场,做了20分钟热身运动后,又听工作人员讲了半天安全守则,要她们不要走出划定的区域,尽管有救援队,可走太远,万一出事会难找。

她俩换好衣服,戴上防护镜,龙琪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林海雪原》,一看到里面的人在雪地中飞行,就特别羡慕。”

“我也喜欢那本书,我还记得小炉匠、座山雕、蝴蝶迷……”

“瞧你记住的人,没一个好的。”龙琪笑。

“别说,有时候坏人就是容易被人记住。”

“那咱们就做坏人。”龙琪将滑雪竿一撑,一个弧旋,滑出很远。

“等我──”妲拉追上去。她的技术很不错,受过专业训练,只是平常不喜欢而已。她从一个斜坡上飞驰而下,龙琪已经不见了。

速度能给人带来快感,整个人在在雪地上滑翔,像流星划过天际,妲拉片刻之后就适应并喜欢上了这个运动。多伦多刚落了第一场雪,极目远眺,银装素裹,人在其中,也纯洁了很多。

“喂,你怎么还在这里啊!”龙琪转了一圈绕了回来,招呼妲拉,“跟我去那边──”

看得出来,她很兴奋,妲拉忙跟上她,转过山坡前面的风景果然很好,山腰有一丛墨绿的森林,山顶是白皑皑的积雪,像童话世界一样。

“喂,别走太远。”

“不会有事,跟我来吧,我就在雪山下长大的。”龙琪说着又不见了。

妲拉奋起直追,她的玩兴也上来了,平常忙忙碌碌,难得如此放得开。她跟看龙琪留下的印迹,越走越远,好像都进了深山的感觉。四下里望了望,不见那人,去哪儿了?

她又向前滑了半天,龙琪原来在前边休息,她靠过去,龙琪从口袋中拿出一块巧克力,妲拉吃了一块,据说这东西能补充体能。

“往回走吧?”休息了一会儿后妲拉建议。

“待一会儿嘛,多安静。”

真的很静,四下里又一派澄澈莹洁,刚从那烙铁一般灼热的地方出来,跑到这里,真有玉宇琼楼直上重霄的清凉感。这一刻,连妲拉自己,都不想再加马来了。龙琪的想法是对的,人,该退的时候,就得退。生命的价值就在于知道如何到取舍。

她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我有点饿,也有点累。”

“再往前边滑一段就回去。”龙琪说着又滑远了。

妲拉紧紧跟着她红­色­的身影,两人一红一黄流星一样在雪地上划过,速度让人忘记一切,只有飞的感觉……

“喂──”又过了半个小时,妲拉真的有点累,她想叫住龙琪。

龙琪听到她的呼喊,一个冲刺转过来,“别大声嚷嚷。”

她的声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轰隆隆几声巨响,妲拉顿觉不好,她想起她的滑雪教练曾跟她说过,在雪山上不可以吵吵,否则会引起雪崩。

果然,积雪如大江奔流,走珠泻玉一般滚滚而下,洪流一般卷了过来,人在其中就像激流中的一叶舟……

“快走──”龙琪一脚把妲拉踢出很远,她自己却摔了个跟头,跌在地上。

妲拉被惯­性­带出很远才停住,回身望去,只见雪雾弥漫,龙琪已经不见了人影,白茫茫的旷野中只有她的一句话留了下来:“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妲拉张了张嘴,却不敢喊,心里像雪崩一样,惊涛骇浪。

十五分钟后,雪山救援队赶到了,整整挖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了龙琪,她脸­色­青紫,被升直机一直送到医院。

妲拉在医院的走廊上渡过了人生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黎明来临时,医生终于从手术室走了出来,妲拉都不敢问结果了。

蓝眼睛的大个子医生温和地说:“你的朋友渡过了危险期。”

妲拉刚舒了口气,大胡子又说:“但是,她仍处于深度昏迷。”

“要紧吗?”妲拉的心又提了起来。

医生一双碧蓝的眼睛真诚地盯着这位东方女­性­,“你要有心理准备,她脑部长时间缺氧,不排除永远醒不过来的可能……”

“那、那会怎么样?”妲拉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病人的身体素质比较好,所以,应该不会有上述情况。”

妲拉舒了口气。

方晓飞睁大一双眼,死死盯着陆薇,满是乞求和渴盼。──你刚才说什么?

陆薇看他醒了过来,知道自己这帖药是下对了,又接着说:“我刚才是吓你的,龙琪她只是出了个意外,遇上了雪崩,被压在积雪下,到现在一直昏迷。能不能醒来,还要看你。她需要你,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否则,一失两命。”

方晓飞的眼泪趟了出来,眉头紧皱着,显然,这个消息让他很痛苦,可他动不得也说不得。眼泪就成了他惟一的表达。

“我知道,你难过、你着急,但这些没用,你只有自己好了,才能救她。为了她,你也不能放弃。知道吗?”陆薇口气严厉起来。

方晓飞的眼泪更多了。但神情平静了不少。医生被上官叫了进来。

“你好好养伤,听医生的话。医生救你,你救龙琪。想通这一点就全通了。”陆薇帮他掖掖被角,跟上官出来。

“谢谢你!”上官说。

“怎么谢?”陆薇一句给顶了回去。这位千金小姐的脾气还是值得一提的。

“我们全队曾经发誓,谁要能让方队醒来,我们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上官有点低声下气地。

“好啊,你们说服让方晓飞娶我。”陆薇不客气地。

“这……”上官没话了。

陆薇冷冷一笑,“做不到?那别吹牛啊!告诉你,我现在还真不稀罕呢。谁知道他会不会落下残疾,我可不想跟四肢不全的人过一辈子。我当初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帅。”

说罢抽身走了。上官看着她的背影无言……

──有人是用这种方法来表达爱的。

上官叹了口气,方晓飞是醒过来了,可医药费呢?医院已经摧过了,上官看了看账单,仅一个星期,费用已达十二万,也怪,这几天一直在打一种进口的提高免疫力的药,一针就得1000多块。

刚来时,因为受伤的是警察,医院的态度还很友好,药费可以赎欠。从昨天开始,已经变脸了,说他们是承包的,要负担一部分风险,言外之意是让赶快交出医药费。人家的理由也很充分:“哇,你们警察没钱?骗鬼吧!”

警察就该有钱吗?

也是,现在极个别的警察的确很有钱,开歌厅开饭馆,弄点灰­色­收,可大部分警察还是靠工资过日子的。下面有个县里的民警最近被警务督察给通报了,说他在工作日中午穿警服到山上放羊。该民警家庭比较困难,父母一直生病,妻子下岗后跟人跑了,孩子正上学,没办法,就在辖区山上养了6只绵羊,工作之余放养一下,不想被眼尖的督查大爷们给举报了。会上欧阳明举出这个例子本来是教育他的下属要端正警纪警风,不料引起一阵哄笑。还有人说,下面有个县,去年春节发福利,没钱,一人发了10只鸭子。听完又是一通笑,笑完后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物价飞涨,工资却长不多,要是家庭困难的,比如老婆下岗什么的,那就连个平常日子也过不成。

老百姓在影视中看到的警察威风凛凛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现实中的警察,得吃饭,得养家糊口。

这不,都冬天了,元旦春节又在眼前,局里一批因公伤残的民警的补助还发不出来呢。还有前年就动工的家属楼,因缺钱,也已经搁下了。局里昨天还为这开会来着,商议方晓飞这笔钱出哪儿出。他这事还有一个地方引起争议,那就是,方晓飞这到底该算公伤,还是意外。这两者­性­质是不一样的。就算是前者,局里也只能出70%.而且不能超过5万,若超支,就得报批地方财政,由市财政局拔款。这是规定。局里倒是报到财政局了,但让那边压住了,还放风凉话,口气跟医院如出一辙──哇,你们公安局还没钱?哄谁呢?

听起来警察就像土匪似地,想钱就能抢得来。就算真的是土匪,抢劫也得个过程吧?何况还不是土匪呢!

什么世道。想当个好人也不成,别人硬把你往坏里想。再说说现在的医院,那都什么破地方,简单直跟屠宰场差不多了。一块钱一针药,他们敢跟你要一千元。还有私下收红包。前些天有个­干­警老婆生孩子,从接生大夫到护士上上下下全打点到了,就是管电的电工没张罗到。好了,孩子刚生到一半,没电了,没电就没暖气,剩下的滋味大家想像吧!

都他妈什么玩意儿!

上官愤愤地揪下一朵花扔到水池中,成天严打,想不到最黑的,就是医院。最可气的是,这种黑,还打不得。什么天使?上辈子都是强盗!

“生什么气呢,这是。”欧阳明来了。

“爸──”上官叫了一声后,又恼怒地把脸别到一边,“你来­干­什么,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说话呢?”欧阳明威严地。

“你想让我怎么说?你们开会研究出个什么没有?”

“这事情大了,连政法委的领导都参与了,他们也发表了看法。”

“那结果呢?”

“晓飞那天开的车,不是你们刑警队的,是龙琪的。因为这个,党委会一致认为不能界定为公伤。”

“他是去给龙琪还车的!”上官嚷起来。

“那还是说明不在执行公务啊!”

“那你说怎么办?”

“他现在要还是陆文辉的女婿就好了。”欧阳明突然冒出一句。

“对,他要还是陆文辉的女婿,那就肯定是公伤,别说几十万,就是几百万,也没问题。”上官的口气尖刻起来。

欧阳明沉默片刻,“每次看着受伤的­干­警,我就在想,什么是小康水平?”

“您现在还有心情谈这个?”

欧阳明摇了摇头,“人生四大事──生、老、病、死,前二者是自然规律,人力不能抗拒,后二者,人却可以勉力维持。小病小痛,块儿八毛就解决了,老百姓能负担得起,可大病呢?得病没钱看,自然就是一个死。生与死也得钱决定。所以我想,小康,不应该是温饱,而是得了病能看得起。”

上官听了这话,也是颇多感慨,“照你这么说,没几个人是小康了?”

“是啊,一般的百姓,谁家得了重病不是倾家荡产,连亲戚朋友都要借个水净溜光的?”欧阳明拿出个存折,“我打电话回山西,让你叔叔把乡下你爷爷留给我的祖屋卖了,还我的一点积蓄,加上局里同志们的捐的一点钱……先应应急。”

上官叹了口气,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得先填了医院这狼口。

半夜三更的谁来电话?铃声狂叫数次后,汪寒洋不得已地从床上起来,“喂?”

“我──”陆星的声音很低沉。

他从来没在这时候打过电话,汪寒洋差点把话筒扔掉,这些天的坏消息实在太多了。

“有事?”

“方晓飞的医药费出了点问题……”

“不会吧?公安局会没钱吗?”汪寒洋着实纳闷。

“怎么都这副口气?你以为公安局是养­鸡­场?养着数只下金蛋的母­鸡­?市局还算好的,下边有些县里,穷着呢。”

“至于嘛,警察受伤没钱,那谁当警察?”汪寒洋质疑。

“警察公伤有专款,这没错,可现在,对方晓飞受伤的情况,领导们已经有定论了,非公伤,所以他们局里承担的部分很小。”

“那也救人要紧!”汪寒洋有点急。

“那就得报批财政局,不过……”陆星想了想,“话得从头说,公安局陈局长,你知道吧?”

“我还真不知道。”

“那听好,我一说你就知道了。今年不是领导换届吗,陈副局长以前是西片的所长,升了级成局长了。就在他任命的前两天,他抓了市人大主任的小儿子。结果市人大主任火了,他不在陈局长的任命书上盖章,说你什么时候放了我儿子我什么时候给你签字。陈局长也火了,说你什么时候给我在任命书上盖章,我什么时候放你儿子。这事儿给僵住了。”

“这又­干­财政局什么事?”汪寒洋越听越糊涂。

“财政局专管拔款的副局长是市人大的外甥媳­妇­。”

瞧这弯儿拐的。可汪寒洋还是不明白,“这又­干­方晓飞什么事呀?”

“陈局不是专管后勤的嘛,医院要医药费就找他。财政局这次就是专想让他吃个苍蝇。”

汪寒洋也听明白了,事情其实是明摆着的,领导们手松一松,钱就有了,领导们手紧一紧,钱就没有。如果方晓飞还是陆薇的未婚夫,现在给他抢着缴医药费的人恐怕已经排成长队了。这个傻瓜,真是得不偿失。

“瞧你们这些公仆,还真不会客气。社稷,公器也。你们倒好,都把公器当自家的盘子碟子使了。”汪寒洋听不无挪揄。

陆星笑了笑,“我挂了。”

汪寒洋再也睡不着了,本来方晓飞受了伤,别说医药费,就是赡养费,他们也责无旁贷,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花钱有时是个难题。

辗转反侧半天后,陆星又打来电话,“喂,给他转个好点医院,明白吗?”

“好点儿的?”汪寒洋疑惑。

“我的意思是,安全一点的。”

“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在疗养院惹大麻烦了。”

“什么麻烦?”

“等方晓飞醒了后,问他吧。”

龙言从加拿大回来后,就知道了方晓飞的事。震惊之余,开始坐立不安。后来又从汪寒洋那儿听到医院催交医药费的事,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要不要去看看,帮个忙?

我应该去看看的。

可是……

他的秘书也看出自己的老板有点神思恍惚,想问,又觉得多嘴不太好。正犹豫间,龙言问她了,“小周,如果你的朋友住了院,你会不会去探望?”

听了这个问题,小周秘书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对方受了什么刺激,她认真地看了看龙言,觉得他总体上还算正常,然后再转念一想,是不是这个“朋友”的身份特殊?比如……老相好的什么的。老板怕老婆知道不好交待?于是就自告奋勇地说:“我陪你去医院。”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朋友生病住院,应该去看望。

龙却叹了口气,“让我再想想。”

没等想好,扈平上门了,这是稀客。龙言让小周端上茶。

来客开门见山,“你不去看看方晓飞?”

“说实话,我很想。也应该。”龙言说。

“那为什么不去?”

龙言一个劲儿地叹气,不说话。

扈平想了想,明白了。──龙琪现在情况不太妙,若这时对方晓太好,倒像是趁人之危,别有用心。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由他们给出钱,会让方晓飞的以后的处境更难。他这事已经成了焦点。

“方晓飞,我们责无旁贷。可是……”龙言十分为难。

“我知道,我有个办法。”扈平说。

“快说。”龙言催促。

“找保险公司啊!”

龙言眼前一亮,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让保险公司出面,他们出钱,这事就可以做得游刃有余了。掩过众人耳目,日后方晓飞就算知情,也不至于下不了台,被人说忘恩负义。

“方晓飞还很年轻,我们只是想救人。”龙言说。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你姐姐怎么样了?该醒了吧?”扈平问。这几天妲拉没打电话来,他也一直忙着对付公司的董事们,那可真是一群令人头疼的家伙。

龙言摇头,“不好,很不好。”

“不是渡过危险期了吗?”

龙言想了想,“她突然发生了病变……”

“病变?”扈平自己脸­色­先变了。

“由于她一直醒不过来,医生经过再一次确症后,发现她的体内有一种奇怪的病毒,使她的神经系统受到致命的破坏……”

已经第三天了,龙琪还是没有醒过来,但身体各项指标均显示正常,脸­色­也很红润,医生也要妲拉不必着急。去病如抽丝,何况是这样的大病,妲拉往马来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暂时回不去,在龙琪未醒来之前,她是不准备离开了。

这天上午,妲拉在毛巾上挤两了两滴水给龙琪擦脸,突然发现她两颊上有凸起的红斑,心里隐隐地泛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她解开龙琪的领口,发现脖子也有,再挽起她的衣袖,胳膊上也有……

她让护士去叫医生,医生看后,眉头间顿时多了几分沉重,说要再观察观察。下午了,龙琪身上的红斑开始有出脓的迹象,一群专家进了她的病房。

又过了一个晚上,院长亲自找妲拉谈话,“首先,我得向您道歉。”

“拣有用的说。”妲拉已经感觉到了后果的严重。

“经过再次的临床观察,我们发现了致你朋友于昏迷的另一个原因──中毒。”

“中毒?”妲拉吃惊地叫了起来。

“是的。”院长先生郑重地说,“我们给你的朋友仔细检查过,她的呼吸、血压、脉搏、皮肤及头颈情况都很正常,就是体温略高,呼吸气味有蒜臭味,一切症状表明,她有中毒的迹象。应该说,她的神经系统受到一种很奇怪的病毒的破坏……”

“这不可能!”妲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毒!这怎么可能?

“是我们疏忽了,我们一直以为你朋友她是因为脑部缺氧而导致昏迷,我们接受了一个来自表面现像的心理暗示。对此,我们表示诚恳的道歉。同时,我们还承担一切法律上的责任,您可以拥有对我们失职的起诉权……”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道歉、起诉,对龙琪有帮助吗?

“我只想知道,我的朋友她,下一步的命运会如何?”

“我们会竭尽全力,但是,她身上的病毒是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们束手无策,对吗?”

“噢,这个,是的──”院长说。

“她到底中了什么毒?”妲拉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您是知道的,科学家们在南极的冰层中,发现有很多种奇异的病毒,它们被严寒雪藏着,是我们人类无法抵御的,随着全球气温的升高,那些病毒将会释放出来……”

“这与我的朋友有什么关系?”妲拉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们不妨想像,在雪山的积雪中也潜藏有一种人类尚未认识的病毒,你的朋友可能就是在被压住的这段时间受到侵害。”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妲拉不无讽刺。

“科学需要一点想像力的。我们已经派人到你朋友出事的地方采集样本了。我们现在需要确定她身上的病毒是哪一类的。”

妲拉听得快断气了,“什么也别说了,你只说说我的朋友的未来将会怎么样?”

“关于这个,我们还要做一些辅助检查,如:腰穿、头颅CT及磁共振,这对中枢神经系统疾病诊断很具准确­性­。另外……”

“够了,就请你想象一下病人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妲拉怒火中烧。

院长耸了耸肩,“这个无法想像。”

妲拉盯着那个蓝眼睛的家伙,有种想骂人的冲动。

院长则有条不紊地说:“我们现在需要了解病人以前的所有病史。希望您能配合。”

“我会的,我现在再问一遍,我的朋友她将会怎么样?”

“往乐观的地方想,她将维持现在的样子,也就是说变成俗称的植物人。”

妲拉呆了。院长则认真地为她讲解何为植物人。

──所谓“植物人”,是指在严重脑损害后病人长期缺乏高级­精­神活动的状态,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不能说话,肢体无自主运动,眼睛可无目的的转动,貌似清醒,其实昏迷,医学上称之为“持续­性­植物状态”,俗称“植物人”。这还是比较乐观的,那不乐观的呢?

这怎么可能?

“不──”妲拉尖叫着问。她的神经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她无法相信听到的这一切。

院长沉默片刻,“让我们相信上帝吧!”

上帝?妲拉都快哭出来了。这时候,谁还信它呢!

扈平找过龙言的第二天,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亲自找到方晓飞的病房,上官文华在。

“您是……”

“我叫程前。”程前递过名片。

“噢,是程经理……您有事?”上官问。

“是这样,半年前,方晓飞方队长在我们那儿买了一份巨额保险。所以我们在听到他遇车祸的消息就赶来了。希望来的不是太迟。”程前彬彬有礼。

不迟,来得正好。或者说,是太好的了。

上官站起来,带程前来到院中,这医院条件不是很好,人来人往的,不过,并不影响谈话。到这地方的人,谁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程经理,我记得我们去年就跟你们保险公司打过交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时你们对我们的态度非常坚决,说警察不在你们公司的服务范围之内。对吗?”上官的双瞳灼灼如火。

程前给烤的有些招架不住,“是的。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警察,尤其是刑警,是个危险行当,你们怕索赔。”上官不客气地说,“这次,是什么原因让你们突然想开了?”

“这……”程前迅速整理一下思路后,马上应对道,“哪儿是怕索赔,我们只是觉得警察工资高,福利也高,就有个小灾小难的,不也有国家吗?我们总是把关爱送给最需要的人。”

这牛皮吹的,上官笑了,“你们这关爱,还真送对了。来,给我看看合同。”

程前赶快把一应相关文件递到上官手中,“您请。”

上官仔细看看了各项条款后,笑一笑,“这是半年前买的吗?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好好给我回话,否则──”

程前听了这话,脸拉长了,但也不敢得罪对方,有道是:以前土匪在深山,现在土匪在公安。那路大爷们没一个讲道理的。何况吃五谷杂粮的,谁不出个事儿?栽花总好过种刺。

“说吧,说实话,这保险到底谁买的?”上官追问。

“是……”

“好了。”对方刚开了个头,上官就止住了,她笑一笑,“知道WTO吗?”

“知道,世贸组织。我们国家正在申请加入。”作为一个保险业务员,程前显然是有准备的。

上官则说:“入了世贸,你们国外的洋同行,保险业就会进驻中国,那时,你们将不战而溃,输得一蹋糊涂。”

“警察也崇洋媚外?”程前很不高兴。

“该崇的,就得崇。比如,国外的职业道德,你没有。”上官盯着他,“你们不应该为客人的资料保密吗?”

程前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是你要问的吗?”

“我问你就说?你没自己的原则吗?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还想跟别人竞争?”

“可是、可是你是警察!”程前觉得自己给玩弄了。

“不该说的,不管谁问,都不能说。刀架在脖子都不能说。”

“说实话,我没必要惹你,我不惹不起。大不了我不做这一行。”程前说。他的想法,大概代表着很多人。

上官叹了口气,看着程前,对方好歹也是一个经理吧?就这等素质?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这两种人现在基本上都没有了。只剩下了胆小怕事,明哲保身……

这一刻,上官想到了龙琪,那个家伙,是多么硬骨头。怪不得方晓飞喜欢她。他俩的结局,也不知会如何。

上官想着,一阵伤心。人生真是无常啊!

“这件事,不许你再告诉任何人。”她对程前说。这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我知道。”程前说。

“你真的知道?”上官有点信不及。

程前这时哼一声,“上官警官,你不必这么瞪着我,我知道你对我没信心。不过有些话我还得说,我们要是真的讲起职业道德来,今天就不会有这个保单送到你这里,不会有一大笔钱为你们的方晓飞方队长缴巨额的医药费。”

他停顿了一下,“大环境就是这样的,都不讲道理,我一个人讲也没用,你说呢?”

上官没话说了,这就是现状。

“对不起。”

“算了,救人要紧。”程前说。

两天后,方晓飞转了院。别的不提,医生护士来得着实殷勤。天使也是爱财的。刘雪花跑得勤快,隔天来一趟,从头到脚关怀备至。扈平汪寒洋等也常来,来时每人抱一捧花,病房里看着花店。春意盎然。

方晓飞在这般“宠爱”中开始恢复,可是他渐渐觉得犹有遗憾──龙家的人怎么一个也没见呢?怕我会落下残疾,所以躲着吗?人一病,难免会生些小意儿。他开始在胡思乱想中消沉。

不得已,刘雪花只好出面了。她找到龙言。

“作人太市侩固然不好,可太清高也是毛病。这会让让身边的人难以自处。”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去看方晓飞。”龙言无奈地。

“知道就好。”

“可真的不方便。”

刘雪花知道对方还困在牛角尖上出不来,“那你想想,如果你有个灾啊病的,美馨家的人不问不睬的,你会如何?”

“心里不舒服。”龙言实话实说。

“方晓飞现在不光是心里不舒服,简直是难过。你仔细想想看──”

龙言早就想到了,方晓飞跟姐姐既没结婚也没说成个话,只是彼此心怡,处在那个位置的恋人,最迫切的是得到对方家长的认可。他当初跟妻子谈恋爱时就这样的,所以他很理解方晓飞此时的心境。──忐忑不安。如猫挠心。

“那我怎么做?”龙言左右为难,“我们不想耽搁方晓飞。他还小。”

“别想那么多,只想着现在是救人。你本来就为了救人,救人就救彻底。”刘雪花启发。

“让我想想。”龙言让步。

大约一个星期后,龙家的人出现了。第一个露面的竟是侯钧。他还带着一个女人,一个颇为清秀的女人。

“看到你这样,我很高兴。”他说着把一包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人家受伤了,你还高兴。”他身边的女人嗔怪道。

侯钧脸红了一下,“我是说晓飞受伤能恢复得这么快,我高兴。”

他妻子笑一笑,四下里看看说:“这些花真漂亮。”

方晓飞看着眼前的这俩,隐约也猜到了一点什么,他现在已经能简单说两句了,“我很好,谢谢你来。”

侯钧拉过身边的女子,“这是秦岚,我妻子。”停了一下,又说,“我结婚了。上个月结的。她是小学老师。”

他竟一直没结婚。方晓飞默默在看着秦岚,她是那种温柔敦厚的女人,宜家宜室。他有点替侯钧高兴,“很好,这也是我希望的。”

侯钧微笑,“你也一样啊!”

“你说什么?”方晓飞觉得对方的这句话有点古怪。

护士进来,示意探望的人不要跟病人多说话。侯钧告辞,“过两天再来看你。”

方晓飞目送着他,感觉他既已结婚,那就跟龙家没什么关系了,那他为什么要来看我?还带着他的妻子?没来由地,于疑惑中生出一丝丝遗憾。──他也结婚了啊,他曾跟我过的那段爱情故事好像还在耳边,然后,他身边却有了别的女人。爱情,就是这样子的吗?可是,他若再不结婚,也说不过去啊,难道我希望他一辈子就此孤单下去?

方晓飞十分地迷茫……爱情,是个难题。

侯钧之后,简美馨上场了。她提着一筒汤,一进门就絮叨,“这是我最拿手的汤,也知道你现在还不能喝,但也熬了,权当是尽尽心意。我是个护士长,别的本事没有,只会护理病人,可你偏偏又不在我们医院。”

接下来就是长篇大论的家长里短,听上去很是亲切。临走,还比划一个方晓飞的身材,说是要给他织一件手工毛衣。方晓飞推辞说不用了,简美馨则说自己织的毛衣很漂亮,穿上人­精­神。又端详了一下方晓飞说,他适合穿葡萄酒红的。

有人关心就是好,方晓飞的心也像浸在了葡萄酒中。沉醉、甜蜜。

龙言是在一个黄昏来的。方晓飞正盯着窗外的夕阳想那个人想得软弱不堪。龙言推门进来,穿着一件深棕­色­的毛衣,好像刚从菜场买菜回来,一副居家男人的样子。随意而自在。

他坐在方晓飞床头,眼含笑意,“你可真能折腾,把我们一家都吓坏了。”

这话说得实在热络,像张刚出锅的油饼贴在心上,热,且滚烫。再加个对方酷似龙琪的五官,方晓飞的幸福感难以自控。

“你姐姐她,好吗?”这是他最很想很想很想知道的。

龙言微笑,“一句话:你好,她就好。”

方晓飞也不再问了,只憋足了劲儿地养伤。心气高,医生好,自然恢复得就快,马上就到春节了,除夕那天下午,刘雪花带了两个人来,等放下­鸡­鸭鱼蛋等菜蔬后,又给方晓飞的病房贴了春联,房间里挂了彩琏,墙上还贴了张年画,枕头下压了红枣核桃柏枝,寓平安吉祥。本就是公寓式病房,这下更像个家了。

刘雪花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关于春节晚会的消息,一派喜气盈盈。

方晓飞只觉得这是自己过得最“富有”的一个春节。从物质到心灵。虽然躺在病床上,可围绕自己的全和乐融融。当然,除了不能见到龙琪。

夜幕降临时,刘雪花告辞,说晚上有人订年夜饭,她不能离开。她刚走,扈平、汪寒洋和何苏琳就到了。

“小王爷,喜不喜欢吃饺子?今儿我给你露一手。”汪寒洋开玩笑道。

“你还会包饺子?”方晓飞有些惊奇,一则她是南方人,二则看她平常的样子也实在不像个做家务的。

“我在北京上了四年学,跟同学学的。”

“算了吧,她是下午跟我现学的。”扈平提揭发。

“你也会?”方晓飞就更奇怪了。

“小看我?”扈平微笑,“我可是真正的现在好男人,出得庭堂,入得厨房。”他又对着方晓飞,“以后要学我啊,里里外外一把拿!”

方晓飞微笑,他们这对情敌,已经没什么芥蒂了。

“你们都不知道吧?”何苏琳笑着说,“雪花姐刚来这儿时,吃饺子不会擀皮儿,她把面和好后擀成一大张,然后拿罐头盖子刻章似地一个一个往下刻。”

几个都笑起来,笑中不无感慨,当初那个连饺子皮儿都不会擀的姑娘,现在居然成了中餐厅的经理。人生的际遇真是难测。

“还有搞笑的呢,”汪寒洋接着说,“大约是七几年吧,我爸下乡搞三宣,过年了,村里的人给他们发了面粉和饺子馅儿,说让自己包,谁先包好谁先煮着吃。下乡的­干­部有很多,灶只有一个,锅也就一口。跟我爸一个单位的叔叔就想了个法子,他把面擀成一大张,然后把馅全放上,包成一个巨大的饺子,咣当一声扔锅里……”

“啊,那饺子能煮熟吗?”何苏琳担心起来。

“片儿汤不也是个喝!”

汪寒洋一说完,大家哄笑起来。都进厨房张罗包饺子去了。只听着咣咣当当敲得热闹,还夹有笑语欢声,爆竹声也渐渐响起,远远近近,连绵不断。

除夕就是这样的,旧的完了,新的来了,这新旧的交结点上,我们团圆并幸福着。这就是俗世之乐,也是俗世之喜。谁要是缺了这一课,他(她)就是不圆满的。

方晓飞感受着这一切,又不由忧伤,她好吗?她一个在他乡好吗?本来以为今年可以在一起的,可还是让她一个人在外,还是昏迷中。

夜越来越深,喜兴越来越浓,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悲伤吗?

当然有。

陆薇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脚步很慢,很沉重,无疑,这是她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个年关。失恋,让她难受,其实只有失恋倒也罢了,无非是一场痛。现在已不只是痛,还有说不清的感觉──

方晓飞出了车祸,她担心,可是又不好常去探望。毕竟他们分手了。再者龙琪前程未卜,她一而再地去看他,会不会令别人有“想法”?

有次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了,结果却看到刘雪花汪寒洋她们好几个围在方晓飞病床前说说笑笑。──他已经不需要我。

她悄悄撤了。

想把关心送出都不能够。这也许才是人生最大的伤怀。

也许,当初不说分手就好了,至少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守在他身边。对于他们分手,虽然是她主动提出的,可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心。──我哪点不好了?

哥哥却老打击她的积极­性­:“感情不讲好不好,只讲爱与不爱。”

晓飞他真的一点儿都不爱我的吗?

好啊,他不爱我,他说跟我不是真正的爱情,他爱龙琪,跟龙琪才是真正的爱,那好啊,龙琪现在成了植物人,我倒看看真正的爱情能让人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他会守龙琪一辈子吗?如果会,我没话说。如果不会,我看方晓飞他还有什么话说!

照理说,他会的,可他太聪明了。哥哥常说:忠有愚忠,孝有愚孝,所以忠孝二字,不是伶俐人做得来的。言外之意就是,聪明人对感情是不会忠贞的。可是哥哥又说了: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方晓飞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上智吧?

他那样脑袋灵活的人,到底会怎么样处理他的爱情呢?

陆薇就是在这种心情中艰难度日,一时间,她希望方晓飞能爱龙琪到底,成就一段佳话,可这样对他,未免也太苦了;一会儿,她又希望他离开龙琪,有自己正常的生活,可这样一为,让人觉得也太悲了。到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了,一颗心像在油锅里,浮上来,又沉下去。眼看年关到了,她倒瘦得成了黄花。

“没事儿别老呆在家里,要不出国念书吧?”陆星建议。

陆薇摇头,方晓飞没个结果,她是不会走的。她想看到他跟龙琪的爱情到底是个神话还是谎言。

今天是春节,一大早,她就在思量,应该去看看方晓飞,不管怎么说,大节下的,访亲探友是寻常事,任谁也说不出个什么。想好后,她开始盘算穿什么衣服,拿什么礼物,一直嘀咕了一整天,等夜幕降临,她才慢慢地从家里走出来。可到了大街上,又犹豫了,万一方晓飞那儿有人怎么办?

有人又怎么样?我是去看朋友嘛,又不是作贼,心虚什么?

这样,她自己跟自己打着仗,等快到医院时,已经临近零点。

下起了雪,小雪变成大雪,纷纷扬扬,不一刻,整座城市变成了琼楼玉宇,衬着万家灯火与喜庆的爆竹声,美丽的就像一个童话世界……

爱情也能像个童话吗?

年夜钟敲响了,扈平从锅里往出捞饺子,那饺子包得大,胀鼓鼓的,一个个白胖白胖。他系一花围裙,袖子挽得高高的,形象十分温馨。何苏琳往酒杯里倒酒,桌上摆着一桌菜,还有一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汪寒洋把爆竹全拿了出来,让方晓飞把一挂鞭炮拴在一细长的竹竿上,说一定要在年夜钟敲响的那一刻,把鞭炮炸响,这叫接财神。

“你小心点儿啊!”方晓飞有点不放心她,“要不让扈平去吧。”

“让他今天老老实实做一回家庭煮夫吧。”汪寒洋说着就往走。

“小心点着别的。”方晓飞吩咐着。

“没事儿。”汪寒洋一开门,龙家的人全在门口站着,龙思焕、龙言、简美馨还有她儿子。

“呀,伯父来了。嫂子也来了,还有小家伙,过年高兴吧!”扈平反应快,忙用围裙擦擦手,把龙家的人往里让。他跟这家人已经很熟了。

汪寒洋和何苏琳也忙打招呼,大家寒暄了好一阵,才轮到主角方晓飞。

龙思焕在病床边打量着方晓飞,点点头道:“好小伙子,­精­神!”

老爷子第一次见方晓飞,神态与表情却熟得跟积年老友一般。由此尽显往日社交的风采。“想身子好得快,一定要多吃饭多喝酒。来,咱们开饭!”

“伯父一家没吃饭吗?”扈平问。

“专门赶着跟晓飞吃年夜饭,看来真走对时间了。”龙言这话更是热饼子贴在了心上,让人暖烘烘的。

“来来来──”扈平张罗着,何苏琳一见人多,忙搬椅子去了,汪寒洋又拿来几套碟子小匙,大家方坐定。

“伯父给我们说一句吉利话吧!”汪寒洋提议。

龙思焕想了想,举杯道:“过了这个年关,希望你们几个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跟盘里的饺子一样,全都白白胖胖。”

“祝我们都健康!”扈平跟着说。

“对,健康是福。”

“为健康­干­杯!”

健康于是成了今年的主题。龙思焕将饺子挟到方晓飞碗中,“好孩子,多吃,男人有好饭量才有好心胸。”

方晓飞看着龙家的人,心里又酸又热,以后,每个春节,我都要跟他们一起过了。那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大家先吃着,我去放鞭炮!”电视里倪平赵忠祥喜气洋洋地宣布进入新的一年夜,汪寒洋跳起来。

“阿姨,我也去。有没有地老鼠?我还喜欢满天花。”一听放花炮,龙言家的小胖墩儿溜下饭桌,满面放光。

简美馨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刚在家里放了好一会儿了。”

“走,今天跟阿姨过够瘾。”汪寒洋提着一堆花炮领着小胖墩儿走了。

不一会儿,外面劈里啪啦响起来,火树银花,绚丽非常。

陆薇走到了院门口……

陆星把已经一只脚跨进院子的陆薇拉住。

“别做那个煞风景的人。”他说。

这话让陆薇顿时感觉颇为苍凉,是的,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她不该不出现的。

“我以后该怎么办?”她站在过去与将来的分界领上深深地疑惑着。本来,她是以爱情为职业的,可现在,她失业了。

“我建议过你,换个环境去读书,考虑过没有?”

离开这里?陆薇心里是一阵的不舍。她舍不下什么?又留恋什么?也许并不光是方晓飞,更多的是,她与以之俱逝的花季年华。

过了很久,她才说:“好吧,我出去走走……”

听妹妹这么说,陆星心里一阵轻松,他乘胜追击,“想去哪里?澳洲还是加拿大?我可是最喜欢那两个地方,地广人稀。成日在人堆里挤着,实在让人心烦。”

“你就这么烦我?”陆薇嗔怪,但并不生气。

“这怎么叫烦呢,是想让你出去走走,多见识见识,看看人家外国的女人是怎么生活的。”

这样一说,陆薇自然也心动了,年轻人总是好动不好静,“好吧,我过了年就走。”

“这才乖。”

“噢,对了,”路上沉默了半天的陆薇突然问,她还是放不下的,“你说,晓飞他会不会跟龙琪分手?”

这话还真不好说,可又不能不说,这方晓飞终究是妹妹的一块心病。陆星想了想道:“你想看到什么结果?”

“当然是好一点的结果,就跟看电视剧一样,总想个大团圆吧。”

陆星摇了摇头,“人活一口气,此所谓人气。这人气和集市一样,日中则集,日仄则散。”

“喂,什么意思?最后那句。”

“我说妹子,你可是学中文的!”

陆薇脸红了,“人家,这个……”

陆星知道,妹妹念书时全顾着怎么“讨好”方晓飞了,由此可见感情这东西是不能依赖的,“好好出去学点东西,这话说多了惹事,饭吃多了发胖,这知识多了,只会让人增智,同时还能生财,谁活着,都得靠自己。”

陆薇听着,心中凭空多了几分凄凉,幽幽地说:“哥,咱们家是不是也到了日仄的时候了?也该散了吧?”

陆星听这了话,觉得妹妹有时候不是听不懂话,而是她不想听懂,便淡淡地说:“花开花落,月圆月缺,自然之理。富贵在手就大把挥洒,大势落尽则安分随时。不必心伤,也不必心慌,更别哭哭啼啼,我们陆家不出脓包。”

“我明天就收拾行李。”

大年初一,上官文华来拜年。

“气­色­好多了嘛,以前没发觉你皮肤这么好,可以上广告了。”一进门,她奉承了这么一句。

“是吗?每天待在床上,胖了。我觉得自己都像个发面馒头。”方晓飞笑着说。

两人说了些局里的事,不由转到了蓝星儿的案子上。

“对,疗养院闹鬼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这话方晓飞早就想问,可一直以来力气不支,心里的事又太多。

关于这个案子,有很多的疑点,他那天听水玲珑一说,就感觉这不是一桩普通的桃­色­案件。别的不说,省里的领导还怕没女人?身边有无数个拉皮条儿的,还有那想攀高枝儿的硬往上凑呢。名星名主持蜂狂蝶乱,应付都应付不过来,还有空打野食儿?那倒还真小看了那些个公仆们。

“实话跟你说了吧,蓝星儿跳楼那一天,我正好在疗养院。”上官出语惊人。

“什么?”这也太巧了吧?方晓飞很是意外。

“只能说是天意如此吧。我有个中学同学在那儿当服务员,我俩关系挺铁,上学时她家不富裕,同学们嘲笑她,我看不惯时就帮她说句话。毕业后,我们也常联系。她去疗养院还是我爸的一个熟人给介绍的呢。她老跟我说疗养院的掬花开得好,几次打电话邀我去。正好那年重阳节我没事,就去了。”

原来是这样。方晓飞想一想后问:“那是重阳节的事?”

“重阳节是敬老节,那年省里组织了一批退下来的老­干­部,到咱们这儿登山观海潮赏秋菊吃螃蟹……我们这儿不是全省有名的风景区吗?”

“退下来的老­干­部?”这又是一个意外。

“可不是嘛,正经是三八式的老­干­部,一群老头老太太,都七老八十的,省里也就表示个慰问关心,官面上的文章。”

听对方这么一说,此案更是跟“桃­色­”二字挂不上钩了。老头老太太,有那心也没那力了,再说,打那年头过来的­干­部,红米饭南瓜汤吃出来的,那可真是又红又专。

“说说那晚的事。”方晓飞催促。

“当时的状况很惨。”上官摇了摇头,“我就在旁边看着人们把那姑娘抬走的。所以我看得出来,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跳下去应该脸着地,可她却是背着地。”

“那姑娘漂亮吗?”方晓飞突然问。

上官想了想,“说起来,那蓝星儿并不算最出挑儿的,那几个刀马旦个个俏丽,而且身上带着种练武把式的英气。”

方晓飞若有所思,“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上官问。

“你继续说,说你的看法。”

上官想了想,“还记得咱们市水上乐园那事儿吗?”

方晓飞蹙眉,难道这个两案子之间有联系?那可就太复杂了。

“原省纪委副主任阎清流就在混在那群离休老­干­部中……”上官意味深长地。

方晓飞听出点眉目来了──阎清流据说是很刚直的一个人,折在他手里的贪官不计其数,肯定是他接到市里的举报信可水上乐园的事牵涉面又太广,所以借着老­干­部的余威顺便来查一下。别小看那些老猫,亲贵子弟在任上的不少,腰子硬着呢,胡子一吹眼一瞪,能吓住不少耗子。

“蓝星儿就是那晚从他住的房间冲出去跳楼身亡的。”上官说。

“从他的房间?”死因或者就在这里。方晓飞想。

“确实是从他的房间。”上官肯定地,“那件事以后不久,阎清流就去了省人大,挂名担了个顾问,去年死于心肌梗塞。”

死了?心肌梗塞?方晓飞若是身体好着,早就惊得跳起来了。──水玲珑不就说“那个人”死于心肌梗塞吗?看来,这话至少有一半儿不是胡捏的。

“那晚在阎清流的房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案发第二天,省厅来人,查了现场,又问了几个证人,就走了。”

“没个结论吗?”

上官摇摇头,“我们做一行,你应该知道规矩的。”

“后来闹鬼又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气不过又斗不过,所以装神弄鬼吓吓人喽。”

方晓飞叹了口气,心情异常复杂。他推测的没错,蓝星儿的确是给人推下去的,他们戏校来的女孩子除过她这个花旦,剩下的都是刀马旦,刀马旦的武艺从小就得练,很能打几下子,要制服也是不容易的。蓝星儿最弱,加上她的家庭背景,所以从她下手最安全。把她从阎清流的房间扔下去,一箭双雕。

案情是弄清了,可这案子若掀起来,定是一个惊天大案,然而,这案子能掀得起来吗?阎清流也死了,以他的为人,若他是冤枉的,应该会为自己辩解的,可他没有,是什么力量让他屈服了呢?那些跟他同来的老­干­部中,有没有谁知道真相呢?当年他们用鲜血换来的江山,如今硕鼠成堆,这些老猫儿们会作何感想?

还有水玲珑,她到底知道多少内幕?她掌握的情况中有多少是有效证据?到时她能站出来作证吗?

“前两年,从省里到地方盛行一句口号:要想富得修路。全省上下捐款、集资、借贷,轰轰烈烈地全民修路,上报上电视,很是风光,该升的升了,该发的也发了。然而,没过一阵子,路面就出现了损坏。唉,有人说,高速路,平均每一公里就站着一个贪官。好了,路修完了,开始建形象工程,今天一个大厦,明天一个广场,动辄就是上亿,少的也要好几千万,结果呢,留下一个个豆腐渣。有豆腐渣还是好的,更多的是留下了一个烂ρi股,钱花了,事没办。正是人家说的:拍脑袋上项目、拍胸脯要贷款、亏损后拍ρi股走人。这些事,真的太多了。我有个同学就在工程检测中心,听她说的真是黑幕重重,触目惊心……”上官说着摇了摇头。

方晓飞听着皱眉,蓝星儿的案子,他现在一点把握也没有。可他信誓旦旦地答应过水玲珑的。

“你这次出事……”上官若有所思地。

方晓飞也一直这样疑心,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对方的手脚也未免太狠也太快了。而且事实证明,他是­鸡­蛋,人家是石头。就说现在,他还没做什么,人已经躺在医院了。

“算了,先别管这些了,等你好了再说。我在所里时,案子都是以8:1分,出了8起案子,只有一起立案。”上官见方晓飞动了心思,忙劝告。她是官家子弟,论起有些见识,倒比方晓飞还多着那么一点点头。

方晓飞苦笑,报到刑警队的案子也不都是能破的。整天的忙来忙去,能破一半就算好了。

“我怎么觉得越活越难。”

“你还没活呢。”

正说着,见队副刘正雄一身簇新地来了,西服领带皮鞋还理了新发,看上去还挺有型。他放下装着苹果桔子香蕉的大兜,坐在方晓飞床边,“挺好了嘛,比我想的还好。”又说,“刚从我老丈人家出来。”

接下来又说了一堆吉利的拜年话,平常队副不是多话的人,今天不知怎么地了,好不罗嗦,最后好不容易刹住尾说:“好好养着,队里没事。”

“队里有你们,我不担心。”方晓飞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刘正雄思索了一下,直截了当地,“方队,我听说龙琪成了植物人?真的吗?你准备怎么办?”

这话一说出来,上官就趁空儿踹了他一脚。

刘正雄倒被这一脚踹开了话匣子,“上官别踢我,我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你思量一下,你若是方队的亲妹子,你不也得问问你哥哥的打算吗?”

上官听着这话不吭声儿了。若方晓飞有个亲人在,这话还不是早问出来了?高情大义还是留在大会上说,自家人关起门,总得算计一下切身的利益。其实就这个问题,她也很想知道答案的。

方晓飞沉默了片刻后,“我现在,是什么也不能说的。”

的确,他现在什么也不能说,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刘正雄显然是有准备的,“过日子不是玩的,你还年轻,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这叫什么话!上官文华很不满意,却没表示出来。刘队副这话,也不是没道理的,陪一个植物人过一辈子,这得付出多少?

上官看着方晓飞,刘正雄也看着方晓飞,方晓飞却始终不愿说什么。

正月初二,陆薇来向方晓飞辞行。

“真的要走吗?”方晓飞的眼光中流露出一丝吃惊,一丝喜悦。大概是觉得前女朋友终于有了个新的开始,为她高兴吧。

陆薇却被刺痛了,这家伙,欲除我而后快。她拿出他房门的钥匙,“还给你。”

方晓飞没接,“你留着吧。”

“我留着做什么?”

“反正那里,全是你的东西。”

“你有处理权,不喜欢的,就卖掉,或者送人。”

“我怎么会把你的东西送人?当然要留着,钥匙你也留着,若你遇到不顺心的事,还可以去我那里住两天。你权当那儿是你的第二个娘家好了。”

陆薇摇头,这怎么可以,他的房子,以后将属于他和龙琪。

方晓飞看出对方的心思,“我以后怕是不回去住了。”

“那你住哪里?”陆薇好不奇怪。

“这个……当然是,龙琪住哪里,我住哪里。”方晓飞这下露了点口风。

陆薇听得心里刚一酸,马上又觉得自己很不厚道,怎么可以跟一个病人争醋吃?

“龙琪她很有钱的,别人会说你的。”她提醒道。

“引起别人的关注是好事,这叫眼球经济,现在很时髦的。”方晓飞开玩笑,“说不定有书商看上我要给我出自传──《我跟富姐的罗曼史》,那我就发了。”

陆薇给逗笑了,“你写自传可别扯上我。”

“那怎么行,大不了分一半稿费给你。”

陆薇微笑,她和他这段感情,终于可以以欢笑结束了。

自从除夕夜后,龙思焕隔三岔五就来一趟,许是家里一个人寂寞得很,跟方晓飞聊聊天还能排遣日月。两人谈古论今,品品茶,下下棋,老爷子还有时拿来自己珍藏的古玩字画让方晓飞帮着签赏。一来二去,两人越来越投缘。

“现在你这样的年轻人可少有,博古通今。更难得是脾气好,肯陪我这个老头子闲聊。”老爷子显然是很喜欢方晓飞。有次他还带来一本龙琪的影集,全是她小时候的照片。

方晓飞一页一页地看,有一张是龙琪百天时照的,戴着一顶兔耳朵帽子,披着小斗篷,浑身毛绒绒的,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这是她百天时给照的,那天她正在熟睡,把她抱起来时她很生气,也不哭,就是给她照相时她闭着眼睛死活不肯睁开,怎么哄也不管用。”龙思焕笑着说。

从小就这么有个­性­,方晓飞想着龙琪当年倔强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要是以后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龙思焕这时咳嗽了一声,方晓飞一下脸红到脖根儿。

“她、她后来怎么又肯睁开眼了?”他忙问。

“给她一块­奶­­干­就乐了。龙珏小时候特别贪吃,家里喂着两头­奶­羊,挤下的­奶­多一半喂她嘴里了。”说起儿女们的当年,龙思焕打开了话匣子,“记得刚两个月那会儿,她还没长牙齿不是,锅里煮着­肉­,她闻到香味儿就叫开始唤上了,若没人理她她就使劲哭,哭得伤心欲绝。这时,只要给她喂一口­肉­汤,她马上就破啼为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呢……她从小胃口好,身体一直都很好,力气也很大。”

噢,这家伙小时候就那么泼,方晓飞看她跟龙言一起在秋千上拍的两周岁纪念照中,明显比弟弟胖出一圈,圆鼓鼓的。

“你们一直都叫她龙珏吗?”方晓飞知道这是龙琪的本名,但总是感觉很陌生。

“她的真名叫龙珏。我们家里人一直都这么叫。”龙思焕说着又接着刚才的话茬儿,“龙珏从小就厉害,有好吃的,自己先吃完自己的,就跟龙言抢,龙言不给,她就伸手抓个老虎洗脸,龙言脸上常常带着伤。”

“她还是姐姐呢,也不知道让着弟弟……”方晓飞微笑。

“小孩子知道什么温良恭俭让,那一套不都是为了应世才学的虚礼吗?谁生下来就会。人哪,骨子里跟野兽差不多。”龙思焕忙为女儿辩护,又感慨着,“他妈护着龙言,我说由他去吧,女孩子厉害点儿好,因为要嫁到别人家,厉害些不被欺负;儿子要乖一些,因为要留在身边尽孝道。你说是吧?”

“对,”方晓飞认为对方说得有理,表示赞同。然后又承诺,“我以为后会让着她的。”

龙思焕听了这话,眼神突然黯淡了。这以后,老头儿渐渐来得稀了。不过好在,春和景明,方晓飞已经可以下地了。每天都由护士陪着在花园里“寻花问柳”,散步练腿劲,倒也不闷。可就是相思难耐,又对着一园春花烂漫,更是思念叫人瘦。他很想知道龙琪的消息,哪怕一点点,可是谁也不跟他提起她。

“她在床上躺着嘛,躺在床上能出什么新闻,对不对?”刘雪花开解道。

这个说法并不能让方晓飞释怀,反而令他更挂念。那么喜欢折腾的一个人,如今竟躺在床上,真叫人心里难过。

“她自己没感觉的。”刘雪花又说。

这话才让方晓飞落下泪来。人就是活个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若连一点感觉都没了,那才叫人伤情。

“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去。”言为心声。

“好啦,你自己都不利索呢。送殡的埋进坟地里,别反搭上自个儿。”刘雪花拿出长者的派势。

方晓飞惟有等待。

夏末时,来了位酷客,是江远哲。人瘦了点儿,但­精­神好。他先给了方晓飞一个拥抱,然后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光盯着他看。

“听说你失踪了呢。”方晓飞微笑着说。

“放个烟幕弹而已,要不我就成了靶子了。”江少说:“这趟活儿可收成不错,该解决的,基本上全解决了。”

方晓飞听到这里,无限失落,也就是说,这件事是“私了”。政府没有参与,警方没有参与,日后给掀出来,也是黑帮火拼,或者某某雇凶杀人,而不是像他们公安平常说的“破获一某某贩毒团伙”。

“另外,我还要给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江远哲盯着方晓飞说。

“是什么?”方晓飞问。不好的消息太多了。

“关于游自力。”江远哲轻轻地说,“据可靠的消息,他已经死了,应该说,是自杀。”

“自杀?”这让方晓飞实在难以置信。游自力在他心里,始终都是一个英雄。

“他是卧底。”

“这我知道。”

“那你知道卧底是什么?”

“你说吧。”坦白地,关于这一点,方晓飞知道的并不比江远哲多。

江远哲想了想,“这么说吧,有一个人,骨子里是坏人,但他想让别人把他当好人看,于是他从小就开始装,修桥补路怜老惜贫,做了很多好事,没做一件坏事。这样一直到死。现在由你来说,这个人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方晓飞沉吟,撇过用心不谈,人家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那就不算坏人;人家一辈子还尽做好事,又怎么能否认人家是好人?

“这就对了。”江远说,“卧底是什么?卧底就是披着狼皮的羊,有时为了更像狼,所以得装得比狼还狠,这样才能混得下去。”

方晓飞默然,混入黑社会,就是黑社会的一份子,黑道中人做的事,卧底一样得做,而且要做得更出­色­,否则对方怎么信你?

所以,既混入黑帮,人家贩毒、开赌、馆赌档、招妓、出老千行骗、抢劫、杀人、贩卖军火假钞……你一样不拉得照样做。──既然黑帮做的事你都做了,那你不是黑帮是什么?

别说你自己本来是和尚,杀戒、荤戒、­淫­戒你全犯了,佛祖还要你吗?

“东南亚国际刑警每年要派出不少卧底,但回来没几个,没法回来。真的。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因为到了最后,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黑还是白。”江远哲看着方晓飞,“实话跟你说吧,游自力在那边染上过毒瘾,后来戒了。参与帮会火拼,杀过人。那边老大送给他一个女人,孩子已经三岁了。我把那对呣子接出来给了个妥善的人抚养,改日,看怎么让那孩子认祖归宗。这事就交给你了。”

方晓飞听明白江少的话了,游自力一定是在那边留下了案底,这也难怪,行走在黑白交界处,怎么洁身自好?银子大把,美女成堆,谁个不是­肉­体凡胎?禁得住如此诱惑?成魔成佛只在一念之间。

但作为一个警察,这是不允许的。说不定,归队后还得接受法律的制裁。

“你可千万不要去卧底。你要敢去,我马上通知道上所有弟兄把你揪出来。”江远哲说。

“出卖我?”

“笑话,我是什么人,我揪你算出卖?”江远哲微笑。又说,“应该说我是关心你。你们这种派卧底的做法,对做卧底的人来说,太残酷了。真的,别做卧底,到时别说是英雄,连枭雄也没得做。像游自力,他要不是暴露身份,现在已经是沙盘区的老大了。”

他看着方晓飞,“别以为就你们警察聪明,派几个卧底就一切OK,要这么简单,黑道早就不存在了。告诉你,入黑帮,比你们入党考察还难。我用人,一定要他有案底。”

──有案底,才好控制。

所以入帮会的新手一定得先作几起案子。游自力就是这样沉下去的。他完成了他自己的使命,可自己却再也无法回头。

“游自力在那边道上的口碑很好,心狠手辣又仗义,弟兄们都愿意跟他,知道吗,他身份暴露出了金三角后,都是他以前的手下在保护他……”

“你说什么?”方晓飞吃了一惊。

“黑白两道合力围剿,这是你们公安在自说自话,一直是你们警察在追杀他,要不是有道上的弟兄保护,游自力早死了。”江远哲冷笑。

“你们──”方晓飞听得那个震憾。

“我们讲义气、讲感情,我们是坏人,我们得相濡以沫;你们是好人,你们可以相忘于江湖。”江远哲慢慢地说,“游自力身份暴露后,弟兄们并没放弃他,作过警察又怎么样?黑帮的雄怀是宽广的,只要浪子回头弃暗投明改过自新,大家还是好兄弟……只有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才会揪住别人的一点‘过去’,耿耿于怀。”

方晓飞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被押往甘肃时,弟兄们一直跟着,后来看到你们的人想在半路下手暗害他,所以他们才动手枪击了押送他的几个武警……”

方晓飞听明白了,游自力他为什么自杀,他没法交待了。

──我是谁?

──我到底做过什么?

──我该怎么办?

他无法对自己做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走在漫漫黄沙中,走在如血的夕阳中,感到的是末路的凄冷与绝望。──一边,是把他当兄弟的敌人;一边,是把他当敌人的同行。何去何从?

他觉得既对不起带过的兄弟,更对不起自己戴过的警徽,他像是行走在­阴­阳界的游魂,一半是魔一半是佛,在重见天日时,他无所适从。他被现世的道德观疏远排斥,又不能再堕火窟,他自己的心里充满了重重疑窦,矛盾,激愤,误会,这将导致原有价值观的彻底崩溃……

他只有自我毁灭。

他死了,他是英雄吗?

“抛过游自力的立场,我很佩服他,是条汉子。真是可惜,那样一个人,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他做了他该做的,那条贩毒的黄金通道毁了,参与的官员杀了一堆。可是──”江远哲说,然后又感叹道,“可是,谁知道!”

是啊,谁知道游自力曾做过的一切、他付出的一切。

我们一向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可他的牺牲无人知道,那,他就不算英雄。不光他,还有乔烟眉和杨小玉的牺牲,都是白白地……付出了。

没有人知道,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可是,人谁不想得个“现世利”?

方晓飞默默地想着,伤感难以言表。

“好了,我要走了。”江远哲告辞。

不知为什么,方晓飞突然对江远哲生出一种莫名的留恋,“怎么,就要走了?”

“怎么样?对我有感情了吧?”江远哲微笑。

方晓飞笑一笑,“我想知道那条贩毒通道是怎么一回事。”

江远哲又坐好,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给了方晓飞,又开了一瓶自己喝了一口,“金三角是个穷地方,鸟不生蛋,什么庄稼也种不起来,当地人只好种些罂粟卖给贩子以渡日月。这样渐渐地,这个地方开始驰名全世界。”

关于这个,方晓飞也听见过一些资料。

“我三叔就在金三角,他就是那条贩毒通道的始作俑者……”江远哲话头一转。

“是亲的吗?”方晓飞不由问。

“是我家旧部,他父亲抗战时参加了国军,是原93师的少校,随军远征缅甸,军事失利后退入金三角。1949年想回台湾,老蒋不让,命原地待命,说是随时准备‘光复大陆’。这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回不了台湾,大陆也不敢回,泰国缅甸两国政府又不承认他们,多次派兵清剿,被他们打退,后议和,泰国给他们划定一块地皮,条件是永远不得出来,包括他们的后裔。这就是现在在金三角有名的一块山头。”江远哲叹了口气,“有家不能回,国不能投,连自己的子孙后代也没有国籍,没有居民证。人,也只有落到这个地步,才知道无君无父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状况。”

方晓飞听得也默然。

“我三叔他老了,他夜夜睡不着,望着那绵绵青山,想回到祖国,想落叶归根,他不想自己到死都是个孤魂野鬼。他的儿子也成家了,他更不想自己的后代永远寄居于他国,而且是个黑户,他想回来,哪怕只是在云南一个小村庄里种块地,过穷日子,那也是踏实的。80年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因为气氛比较紧张,现在政策松动了一点,可是,他不知走什么门路。后来,他接触到这边的一些人,知道用钱可以买……买一个、一个什么……”

“户口。”方晓飞说。

“对,就是大陆人的户口,然后就可以回国安家。买户口不光要钱,还要跟上面拉上关系,这样,三叔才答应建立那条贩毒通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方晓飞听得心里沉甸甸的。他现在也弄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那个“三叔”,他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国作一个普通公民。然而……

可能游自力在了解到这些情况时,也很迷惑吧?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调和这个矛盾。

江远哲走了好多天后,方晓飞还闷闷地。

接着,秋天到了,秋花秋草,怎么看都有一种衰败之意,这让他重温了去年与龙琪相遇时的一刹那心动。于是那种思念如决堤的海,疯狂地涌上心头……

这天下了点雨,落叶又铺满了院子,­色­彩酽酽如酒,熏得方晓飞都快哭了。临睡,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这声音,更引人愁怀。

落叶,又在幽幽下坠了,小虫儿,又悄悄唱了起来……

方晓飞叹了口气,感情,让人软弱。自从认识了龙琪,他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尤其是自己出了意外,龙琪也病了,就更是。

躺在床上感叹了一阵子后,迷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一个温柔的呼吸,轻轻的、暖暖的,春天的花香一般,盈盈漾漾,包围了他……

是她,这是她的味道,她回来了,他心里卷起了细浪,一层一层翻涌着,又是激动,又是伤感,想睁开眼,又睁不开。

她叹息了一声,那呼吸、那味道又渐渐淡去,她要走了吗?

喂,不要,等等我──方晓飞一下坐了起来,病房里只有他一个,可是,他真的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呆了半天后,感觉脸上湿湿的,轻轻一抹,是几滴泪,是她的?她哭了?她真的回来过,她真的来看我了!可是,她为什么又走了?

他跳起来追出去,楼廊上空空如也,他追到院子里,满院秋风秋雨,一派萧瑟,没有她……

可是,他真的感觉她回来过。真的。

“我想要出院。”第二天,他对刘雪花说。

“不行!”刘雪花的态度是坚决的。

“那你告诉你,她到底怎么样了?”方晓飞不知为什么,从心底泛起一种不详的感觉。

“她没事。”

“我不相信。”方晓飞犟起来。

“真的没事。”

“那你们为什么连个照片也不给拍给我,至少,应该让我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她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她一定不想让你看到。”刘雪花这个解释倒还合情合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让心上人看到自己邋遢的样子。

“我不在乎她难看不难看。”

“她在乎。”

“她都昏迷不醒,怎么能在乎。”

刘雪花跟方晓飞解释不清,只好说:“你放心,她上辈子是斗战胜佛,好斗好战最后能胜还能成佛。”

“我可不想成佛。”方晓飞说。

“好啦好啦,她不会有事。”刘雪花一言蔽之。

方晓飞心中,总是落下个疑惑。又想到水玲珑,她怎么也不来看我?她该来的。她最该来的。于公于私都该。却没有。为什么呢?

终于,在无数个疑问中熬到了初冬。医院通知他可以出院了。他如蒙大赦,忙不叠地地去找龙言。龙言却不在,招呼他的简美馨。

她把他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真是奇迹,连医生都说你是个奇迹。我们还准备去医院接你呢!”

方晓飞却没空扯这闲篇,“我要去看龙琪。不知,龙律师方不方便──”言外之意是,想让龙言跟他一起去。

简美馨略带歉意地,“他接了两个案子,都是人命关天。到外地取证去了,昨天刚走。”

方晓飞很失望,“那我自己去了!”

“对了,让寒洋陪你去!”简美馨建议。

方晓飞眼一亮,这个姑娘似乎也很合适。

当晚,他就跟汪寒洋上了去加拿大的飞机。一路上,他有说不出的兴奋,有说不出的甜蜜,还有无穷的忧伤……

“瞧你乐的,喜怒过分则伤肝,小心些。”汪寒洋轻轻地说。

方晓飞则说:“人要无喜无怒,要肝做什么?唉,我总算可以见到她了。”

他高兴得太早了。

妲拉接的机,她脸上的微笑一直是温婉的、柔和的,“先去找一家酒店住下。”她在车上建议。

“不,我要见她,现在、马上、立刻,我不能再等了。”方晓飞态度十分坚决。

妲拉叹了口气,看了看方晓飞,再看着汪寒洋,那两女人暗暗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后妲拉说:“好吧!”

一路上,妲拉为方晓飞介绍着加拿大著名的建筑和风土人情。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左右,风景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幽静,巨大的枫树如染,浓淡参差,酽酽似醉。

可是,方晓飞觉得很不对劲,因为他们进了一座墓地,风景如画的墓地。他们下了车,妲拉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抱洁白的百合花,说:“跟我来。”

方晓飞默默地跟着她,来到一座墓碑前,妲拉把花放下。方晓飞定睛一看,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没错,墓碑上有两个字正是刻在他心上的两个字──龙琪。

听了医生的最后诊断后,妲拉几近崩溃。──院方通知说,龙琪将永远不会醒来,而且她身上携带的病毒,会让她浑身溃烂……

妲拉一个人呆了很久,心里在一直翻腾着龙琪最后给她留下的那句话:“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她还有事要替龙琪做,这件事又太过重大了。重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大到她一个人无法独立完成。现在,我可以依靠谁?

她想了半夜,最后拨通水玲珑的电话,“不管有没有空,你一定要来。”

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水玲珑心里一紧,她那边正是中午,赶快要人订了机票,拎了个包就走人。妲拉的表情很平淡,淡到没有一丝的烟火味,这就不妙了。

“什么事?”水玲珑问。

“跟我来。”妲拉把她带到龙琪的病床前。龙琪好像在熟睡,呼吸平稳,神态安详。可是她的脸和脖子上,有着几处红包,那红包开始出脓往出渗水儿,这个美丽的人,现在居然成了这付副模样。

“这……”

“是我不好。”妲拉检讨了一下自己,然后说了一下大概经过。

“没救了吗?”水玲珑明明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可还是问了。

“你也看到了,小龙已经变成了植物人,她的皮肤也在溃烂,用不了多久,她会这么一点一点……”

水玲珑的眼泪哗一下涌出来,她是不相信眼泪的,可到了这一步,除了眼泪,还能怎么表达内心的惊惶与凄凉?

“我找你来,就是要你见证一件事的。”

听着这口气,水玲珑知道妲拉找她一定是有件非常之事需要决定,她已经隐约猜到了点什么,可又实在是不愿往深里想。

妲拉默默地递给她一封信函,水玲珑接过来,是龙琪留给妲拉的遗嘱。

──妲拉:若我遭遇不测,请给一个痛快了结,马上实行安乐死。不要犹豫。否则,朋友情分就算全完了。百年后你若去天堂,我就下地狱,你若下地狱,我就去天堂,总之不用再见面。

纯粹的龙氏风格,话说得­干­净彻底不留半点余地。

“这是三年前她立遗嘱时附在后面的细则,专给我的。”妲拉说。

水玲珑听明白了,龙琪知道文室要下手了,她不怕死,她是怕落下个残疾死不了,若死不了,就一定会落在文室手中。他们毕竟是夫妻,文室也是愿意侍候她的,可她呢,宁愿死。

──不爱你,不欠你,不要你的给予……

这份刚烈,让水玲珑心有所动,她瞧着龙琪,如果她是龙琪,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与其没有尊严地敷衍于世,不如­干­脆去死。

沉默良久后,问了个关键的问题:“那她家里人呢?你怎么交待?”

“告诉他们死讯就行了。”妲拉淡淡地。

水玲珑听着这句,心里禁不住一抖,死,意味着永诀……

“这,合适吗?”她喃喃自语。

妲拉突然笑了笑,笑得很冷酷,“恐怕,这是最合适的。”

水玲珑看着她的清冷的笑容,觉得她在某些关键时刻,比龙琪还下得了狠心。她听她慢慢地说:“两年前,游自力的事出来后,小龙又找了我,郑重地重申了一遍遗嘱的内容,要我一定替她办到。”

她停顿了一下,“这些天,她是靠静脉注­射­维持人体所需的营养,过两天,医生会从她咽喉处切开,引为导食管,她会被割得支离破碎,同时,她还会变得嘴歪眼斜,眼泪鼻涕,浑身溃烂……”

这样一个活在世上,会给亲人带来什么?

水玲珑木呆呆地听着,“可是,小龙的父亲那儿……老爷子已经70多了吧?”

妲拉沉默半天后叹道:“何为孝?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也就是说,至大之孝,是光宗耀祖;基本之孝,是养生送死。而龙琪,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了。”

现在不光是做不到了,反过来倒要连累父亲。这她是不愿意的。所以死了,倒是简单的。

“那,她弟弟龙言……”

“这个责任是龙言的吗?”妲拉反问。

水玲珑无语了。这个责任不应该是龙言的。他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他有自己的生活。

其实,人间五伦,亲人也好,朋友也好,总是以利生和,以益生睦,若利益没了,爱便没了,美就更没了。

所谓两好合一好,你若不好,他人又如何肯对你好?

听起来是世态炎凉,其实世态未必炎凉,只是花开了,蜂蝶来;花谢了,蜂蝶走。仅此而已。所以,一个人尊严的底线,是以不拖累他人为原则的。所以,千万别活到让人欲甩之而后快的地步。人,当明白什么叫:知趣。

龙琪是个省事的,经过荣枯兴衰,有些事,她看得很清楚。

水玲珑想到这一层,也不由冷冷地笑了笑,尽管­操­小人之心是不厚道的,但凡事若能先­操­个小人之心,眼光自然就会宽阔许多。她突然又想一个人来,“对了,那方晓飞呢?”

那个人很难缠,他若知道了龙琪的死讯,会怎么样?

妲拉想了半天后,慢慢地说:“你说,要是当年的梁山伯不是死了,而是残废了,祝英台会怎么样?”

水玲珑听着无语,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他人。

龙琪连自己的家人都不愿意带累,何况外人。就算方晓飞自己心甘情愿,龙琪也是不会答应的。因为她从来不把自己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的仁慈,她只想做作那个施恩的人。

道理是明摆着的,“可是,方晓飞会怪你的……”

“就我这条命,随他处置好了。” ── 一命抵一命,妲拉大概早就豁出去了。

她说着看着水玲珑,她们的眼光一对,溅出一串火花,显然,她俩的意见已经达成一致。

水玲珑从贴身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瓶,“这是安眠药。从踏入官场,就准备着这个了。我告诉自己,若有一天遭遇困境,绝不偷生,免得现眼于世人落个笑柄!”

妲拉点点头,“说的是。眼睛一闭,随他人盖棺定论吧!无论对错,总有一命抵过。”

“那,我们这就向医院提出审请吧!给小龙一个安乐死。”

“医院?如果医院肯施行安乐死,我就不用找你来了。”妲拉说。

安乐死是一个在全世界范围内备受争议的话题。“安乐死”一词源于希腊文,意思是“幸福”地死亡。它包括两层含义,一是无痛苦的死亡;二是无痛致死术。从20世纪30年代起,西方国家就有人开始要求在法律上允许安乐死,并由此引发了安乐死应否合法化的大论战。赞成者声称:出生时,我们已经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力,死亡时,我们可不可以为自己找种较舒适的方式,特别是当人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又痛苦不堪的时候?

但“安乐死”合法化受到很大阻力,宗教界尤其坚决反对。波兰的皮耶罗内克主教说:“这是人类企图纠正上帝。人类的生命并不掌握在我们手中,因为我们不是生命的赋予者。”

当然,我们有权选择让自己死得更安乐,接受这一点并不是件十分困难的事。问题在于、也正是立法者所担心的是,如何严格界定安乐死与“谋杀”之间的区别?

所以,在法律条文比较严密的西方国家医院,是绝不会为病人执行安乐死的。

妲拉说:“荷兰是迄今为止惟一认可安乐死的国家,他们在1993年2月9日议会上,通过了默认安乐死的法律,此后又放宽安乐死合法化的尺度。可这里不是荷兰。”

“那你的意思是……”水玲珑听得心惊。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了。

妲拉­干­咽了一口,嘶哑着嗓子说:“我恐怕这回要做刽子手了。置人于死地。”

水玲珑这时才注意她憔悴的容颜,才体会到她所受的压力。安乐死本就是个备受争议的课题,而让龙琪安乐死,她更是在跟现有道德作对,她已经站在了天下人的对立面,她得准备着悠悠众口的讨伐……

除了道德,她还要受法律的质询:是否存在有谋杀的因素?

龙琪把一个难题抛给了她,她为这个难题挣扎过──我到底是仅仅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而让龙琪这样一直没有尊严地苟且残喘;还是冒一个天下之大不韪,满足龙琪自己的愿望?

而且这份挣扎,会永远留在她心里,她将永远为龙琪的死感到不安。

水玲珑想到这里,握了握妲拉的手以示支持。

妲拉苦笑着张开手掌,上面有一颗钮扣,金光闪闪,她说:“龙琪在最后清醒的那一刻,手里握着的,就是这个!”

“这是……”

“剧毒,是那年去非洲,遇上一个原始部落正闹瘟疫,我们用药品为他们解了困。酋长为了答谢我,拿出两份礼物让我挑,一份是钻石,一份就是这个剧毒药。”

“你挑了剧毒?”

妲拉点头,“那个酋长通过翻译对我说:你将与众不同。”

水玲珑默默地听着,是的,不知死,焉知生!

妲拉把钮扣从底部拧开,俯下身把龙琪的嘴­唇­张开,把那颗药倒进她嘴里……

方晓飞盯着墓碑上“龙琪”那两个字,一动不动。风起了,扬起漫天的落叶,一片一片地洒下来……

这时,龙言、扈平、刘雪花、水玲珑、侯钧,他们一个一个陆陆续续地走了来,轻轻地在方晓飞身后错错落落地站着,像一座座雕塑。

没有人说话,这时,语言,是苍白的。

夕阳如血。

方晓飞渐渐抬起手,用手指轻轻地摸着墓碑上龙琪的照片,她的发、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她的双­唇­……

就这样,难道就这样,天人永隔了吗?

再也见不到她的人,听不到她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温度,领受不到她的关怀……她走了,突然间走了。

她走了,把寂寞留下了,那是一种身前身后茫茫然的寂寞。

为什么?

你是神话,你让我着魔;你是火光,你让我变成飞蛾;你是磁场,你让我成了指南针;你是梦,我在梦游……

你是宗教,我信仰着,你却走了。

暮­色­如雾,悄悄弥漫……

风越来越凉,直入心腑。

长风,吹起了大家的衣袂,静态中惟一的动感,像流过岩石的一股细水。

侯钧,这时走到方晓飞身后,“别难过了,死者已矣,如果龙珏活着,她也不想让你这么难过,你要保重。日子还很长,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像我,我不也结婚了吗?­精­彩的大千世界,是为活人准备的。”

──滿目山河空望遠,何不憐取眼前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闭嘴!”方晓飞却突然怒喝一声。他终于明白侯钧为什么会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去看他,原来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冷冷地看着前方,“侯钧,我最卑视的男人,就是那种刚在在亡妻坟前哭哭啼啼地念完祭文,表示自己有多痴情,马上却搂着新欢卿卿我我,欢度日月……”

侯钧这里像被电击了一般,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雪花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她想了想正要开口时,水玲珑抢先一步:“方晓飞,不要因为你痛苦就可以口不择言。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痛苦,而且现在最痛苦的人,不是你,是龙家的人!”

“不,水处长,你错了──”方晓飞淡淡地,“家人再亲,他们能陪你一辈子吗?”

的确,尽管血浓于水,但能陪你走完一辈子的人、与你生同衾死同|­茓­的人,却不是你的家人。爱情有时比亲情,有时更体贴。

水玲珑叹了口气,“可是晓飞,家人是无法选择的,伴侣却可以。”

方晓飞的眼神突然变得恶狠狠的,他盯着对方,“这个话,你真不该在这里说。”

“这个话怎么了?”

“这个话听起来禽兽不如!禽兽倒懂得不离不弃始终如一……”方晓飞口气突然转淡。

那淡淡的口气,却让在场人有些难以“消化”。这一竿子打倒一批人。──失恋再找,丧偶再娶,有什么不对吗?

方晓飞的眼泪,慢慢地趟下来,他看着龙琪,突然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一咬,一股猩红的血带着热力喷­射­出来,他把手放在墓碑上,浓稠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洒在雪白的大理石上,怵目惊心──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只问你,你感觉我的温度了吗?那就是我心的温度,我的血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心又怎么会是冷的?”

随着方晓飞的话,他手腕上的血越淌越多,糊在整个墓碑上,淋淋漓漓,龙言实在有点过意不去,抓住他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能不能听我说……”

“你还是什么别说了,我们一直很合得来,我希望我们之间能保持这个状态──”方晓飞现在什么也听进去。

他洒在墓碑上的血,冒出缕缕热气,他就是抱着对这段感情火一样热的心跑来这里,可是现实给了他一瓢冷水……

龙言看着,十分难过,“晓飞,接受现实吧!我姐姐她已经不在了。”

方晓飞沉默片刻后突然问:“你信上帝吗?”

龙言点头,他们一家都是坚定的基督徒。“我信。”

“你见过上帝吗?”

龙言一时无语,他还真没见过上帝。

“相信一个从没见过的虚无,你不觉得荒谬吗?”方晓飞问。

龙言皱眉,他不喜欢这样评述上帝,对一个信徒而言,上帝是一种信念。

“我尊重你的宗教信仰,请你也尊重我的。”方晓飞说。

──对有的人,爱情就是他的宗教。他一旦爱了,就只能爱下去,没有别的办法。不管那个人他(她)还在不在,都是他永远的信仰……

龙言无话可说,他这个大律师自出道以来从未输过,今天却有点辞穷。

他叹了口气说:“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这样难过,否则,我会不安,我姐姐龙珏,她也会不安。”

“龙珏?”这个名字这里已经出现过两次了,这让方晓飞脑子里一个闪念,“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快!”

龙思焕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机械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要这样,否则,我会不安,龙珏,她也会不安。”

方晓飞沉默着,双眼突然刷地一亮,一个急转身盯着墓碑,沉吟片刻后,“除了妲拉,你们都离开这里,我有话要问她。”

众人都走了,墓地只剩下了妲拉和方晓飞。

“告诉我,龙琪在哪里?”方晓飞眼神如狼。夜­色­中分外凌厉。

“在这里。”妲拉静静地说。

“不。”方晓飞否定,“你看着墓碑,上面写着的是──龙琪。这里如果真的是你的朋友龙琪,那墓碑上应该写‘龙珏’,因为,龙琪真正的名字叫龙珏。人死了,总不会还跟姐姐共用一个名字吧?就算你忽略了,这一年来,龙家的人也会改正过来的。”

妲拉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个细微末节,也被他注意到了。

方晓飞继续,“别狡辩,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妲拉又叹了一口气,“人都死了,名字重要吗?”

方晓飞笑了笑,“好,给你几分钟编故事,说说龙琪是怎么死的?”

妲拉也不打算隐瞒,“她变成了植物人,我遵照她的遗嘱,为她施行了安乐死。”

“是怎么施行的,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医院执行。”

“是我自己。”

这人真是胆大包天,敢为人所不敢为之事。这是方晓飞这一刻对妲拉的印象。他说:“讲过程。要简洁。”

妲拉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盒,又从小盒里拿出一颗钮扣,“就用这个。”

“这里是毒药?”

“对,只要一点点就可致命。是我在非洲得到的。”

方晓飞笑一笑,“是吗?”

这时,他也慢慢地从口袋中拿出一颗钮扣,居然跟妲拉那颗是一样的。“这个钮扣……是龙琪衬衣上的吧?”

妲拉怔怔地盯着方晓飞,“怎么,你──”

方晓飞慢慢地说:“有这个钮扣的衬衣是白的,去年那晚她去赎龙欢,先穿了件黑外套,我建议她穿白的。白外套自然不能配白衬衣,于是,她把那件衬衣放在衣柜里。我为了打发时间,在她走后,我就查了一下她的房间──当然,这么做是不绅士的。可结果呢,我发现了这颗钮扣中的秘密……”

妲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晓飞死死盯着她,“说,龙琪在哪儿?”

妲拉刚给龙琪服了药,扈平敲门进来,他是从龙言那儿听到消息后专程赶来的。一来就看到了那两位女士异样的神情,“你们……做了什么?”

“这个……你来迟了。”水玲珑期期艾艾地说。──“置人于死地”后心中难免有点打鼓。

“不,来得正好,送她最后一程吧。”妲拉说。

“最后?”扈平的脸­色­很难看,“龙琪她……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吗?”

“你先看看她吧。”妲拉倒很平静。

扈平看着龙琪那满是红斑的脸,“这……”

“医生说,她不会醒过来了,身上的红斑也无法控制,会一点点溃烂……?”这时的病房里,充斥着一种怪味,连鲜花的芬芳都以掩饰。

扈平看着龙琪想着她这之前的神态,觉得人若遭此际遇,确实是生不如死。

沉默片刻后,妲拉直截了当地:“我给她服了药,让她安乐死。”这话时她一直都很平静,她已经准备承担所有的后果。

扈平看着她,眼神由震惊而愤怒,由愤怒而哀伤,又由哀伤而平淡……

“谢谢你。”过了很久,他说。

妲拉看着说话者,“为什么谢?”

“对,不该谢,大恩不言谢。”扈平说。

妲拉听这话句,淡淡地笑一笑,无语。这些天,她的心里已经经历了惊滔骇浪。

“我真不知道,我若遇上这种情况,会不会有个人肯牺牲自己的名誉来成全我的心愿。”扈平轻轻地说。

妲拉看着他,置人于死,折损的,不光是名誉,还有良心。

“我……也谢谢你。”

水玲珑一旁看着这两人一对一句地谢来谢去,也不知怎么着,突然觉得自己的在这里有点多余,正要走出去,妲拉说:“让我们再守她一晚吧。”

一个晚上很容易就过去了,当晨光照亮病房的时候,水玲珑用发抖的手摸着龙琪的脸,她总感觉,那人应该冰冷冷地了,可是……

“喂,她、她……”水玲珑这时有点意外,又有点激动。

妲拉和扈平蓦地站了起来,这个时候还能有更坏的消息吗?已经跌至谷底,再接下来,就将是上升之路。

“她还活着,是吗?”扈平似乎更激动。虽然明明知道龙琪活着比死更难受,可还是愿意让她活着。她──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成了一个象征。一个灵魂上的慰藉。

妲拉也是欣喜若狂,心里的一块石头悄然落地,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活着!

──可是怎么可能呢?欣喜之余,他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说是天意。

“既然上天不让她现在走,那一定有救。”扈平说。

“这里的医疗设备是很先进的,医生也是最好的。”妲拉说。她花了重金的。

“我想起一个人来……”水玲珑思索了半天后眼一亮。

“谁??”妲拉扈平齐声问。

“乔烟眉!”

“没错没错,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扈平极度兴奋,“小乔生在中医世家,她虽然不在了,可她家还有比她医术更好的啊!”

“那还犹豫什么呢?”水玲珑激动地跳了起来,“快,现在就走。我去!”

妲拉倒沉稳很多,“乔家是中医,中医现在连比西医差很多。”

“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我们的中医风行天下时,西医们还蹲在太阳地里和尿泥呢。谁说我们就不如他们了。”水玲珑说。

“是啊,”扈平也附和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用科学两个字解释不清的。乔家医术传家好多代,应该有他们的绝技,不妨试试。反正,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妲拉也给说的心热起来,“那,谁去?”

这个问题也比较头痛,乔烟眉的死讯还未带到乔家去。这段日子一个龙琪一个方晓飞也够忙的了。

“我去吧。”扈平说。

“我陪你去。”水玲珑自告奋勇。

妲拉想了想,水玲珑善于跟人打交道,她跟着扈平,成功的系数会更大。

一个星期后,扈平跟水玲珑到了乔家。真的是好大一座园子。里面晚谢的花木,散出清冽的芬芳,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陶冶出乔烟眉那样的人吧?扈平良多感慨,水玲珑早已伤感得不能自已。

那个人,她已经不在了啊……

扈平叩了一下柴扉,乔家的院子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只是用丁香界成一排,丁香花早已谢了,叶子也几近凋零,几剩着些残绿。

院里有些响动,只听得叮叮咚咚一阵响,一只狗头探出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来人,汪地叫了一声,像在打招呼:“汪,好!”

扈平笑了,弯下身子拍拍小狗的脑袋,“你好,我们是来拜望你家主人的。”

小狗点点头,又叫了两声,然后转过身哒哒哒地跑了。

“跟着它走吧,看来这是乔家的通讯员。”扈平说。

水玲珑已经喜欢上了这条聪明的小狗,更喜欢这里的环境,多美啊,尽管是冬天,红稀绿瘦,可是没有一点萧瑟之意,反倒一种生机,从地底溢出来。

这个开头很好,接下来的情况也十分良好,乔家数乔烟眉的爷医术为最好,但他年岁已高,加上龙琪又是个女的,所以,他推荐了自己的儿媳­妇­黄梦如。

黄梦如是乔烟眉的母亲,生得真是人如其名,兰质慧心,比女儿乔烟眉还多几分韵味。一路上,她轻声细语地跟水玲珑说着女人的保养之道。把个水处长听得两眼放光。

“你常出门吗?”扈平趁个空儿问。两个女人说着私房话,把他晾在一旁。而且那些话­性­别比较明显,像来了例假怎么美容之类……黄梦如是医生,把这些当纯生理问题来讲,水玲珑大大咧咧,他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好不容易到地方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在他们走的这段日子,妲拉已经把龙琪接出院了,院方一开头是不同意的,妲拉给出的条件是不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于是一切OK.黄梦如先看了看龙琪的情况,然后气定神闲地洗过澡用过饭,跟妲拉她们聊了一会儿后,去休息了。

“有希望──”扈平说。

第二天,黄梦如让护士给龙琪净过身后,拿出一块怀表掐着时间,在龙琪的全身的|­茓­位扎满了针,下午,龙琪身上溃烂的地方开始结痂……

“天哪,您是华佗吗?”妲拉惊喜莫名。

“只是一个凑巧而已。”黄梦如微笑。

“噢,对不起,我本来是对您没抱希望的。”妲拉很坦率。中医现在不行了,这是有眼就能看得到的。

黄梦如依旧笑一笑,“中医的式微,也有很多客观因素。”

“什么客观因素?”水玲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中草药生发于天地间,自然就带了种天然的灵­性­,所以很讲究产地,像党参、当归等,以陕西的最佳,贝母、天麻以四川的最好,以前的老中医在开药方时一定要将每种药的产地标明。产地不同,药­性­会有很大差别。现在的中医已经把这一节儿略了。再者,中药的丸、散、膏、丹、露等在炮制的过程中,都有十几道程序,错上一点,药­性­也会不同。因而,中医有一大戒,即:戒欺。就是在制药的过程中,绝不允许有半点的偷工减料。像牛黄解毒丸中必须有足量的牛黄。所以会流传下一句老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黄梦如说这话时,妲拉她们三人偷偷交换了个眼神,光这“戒欺”二字,现在的人就难以做到。以前的医生多以救人为己任,现在的医生多以赚钱为目的。

“你们都知道阿胶吧?”黄梦如又说,“好的阿胶的熬制,对驴皮和水质有极高的标准。可现在的驴都是吃饲料长大的,就算吃粮食,粮食也是用化肥等催熟的,所以,工序再­精­湛,也达不到以前的标准了。药­性­怎么会好呢?”

“对了,龙琪身上病毒,到底是什么?”扈平问。

“一种很普通的瘟疫菌种。”黄梦如说。

“那这边的医院怎么会查不出来呢?”

“这类病毒是国产的,他们很可能没见过。”

“国产的?那就是说在国内染上的?”妲拉有点信不及。

“对,”黄梦如点头,“龙琪她应该很久以前就感染了,只不过她的身体素质强于一般人,这可能与她从小的饮食习惯有关。所以感染了以后,一直没有发作出来,因为这次意外,她的免疫力遭到破坏,所以才让潜伏的病毒一下子给暴发出来。”黄梦如解释说。

“那您知道这个病毒是什么吗?”扈平感觉有些奇怪。

“前些年,鲁北有个山村闹瘟疫,病人身上的病况与龙琪这个一模一样……”

“鲁北──”扈平和水玲珑没等黄梦如说完,就一齐尖叫,他们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怎么啦?”黄梦如对两人的过激反应有些难以理解。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扈平忙说。

“那年鲁北的瘟疫很厉害,当地政府怕引起百姓的恐慌,便严密封锁消息,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黄梦如说。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水玲珑问。

黄梦如笑一笑,“我是医生哪……”显然,对有些事,她不愿多说。因为多说无益。

扈平问:“既然您见过这个病,那就是说,龙琪的病也可以治的了?”

“是,这个病毒完全可以克制住。但,她还是醒不过来。”

“为什么?”

“沙尘暴停止了,危害却留下了。”黄梦如意味深长地。

妲拉看着方晓飞,淡淡地说:“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我权当没有听见。”

“什么意思 ?”

“龙琪她现在是个植物人,她永远也不会醒过来。所以……”

“所以我不如相信这个坟墓是真的,告诉自己说她真的死了,在这里祭奠痛哭一场,然后……”

“然后继续回去当你的警察,结你的婚,过你的日子。”妲拉盯着方晓飞。“这无论对谁,都是最好的结局。”

“这样一来,不会有人说我不好不专情,只会说是龙琪她自己命不好。是吗?”

“你很聪明,聪明人都不会太固执。”

“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人和人没什么区别。”

“我需要她。”

“这话我也会说。”

方晓飞摇头,“我是用心说的。”

妲拉也摇头,“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晓飞,龙琪她当初选择死,就是不想让她身边的人骑在虎背上。”

方晓飞细细品味着这句话,觉得“虎背上”这个比喻恰如其分。尤其是我。

──我若一辈子守着她,别人看着会觉得太苦了我;若我自顾去结婚生子,那未免又显得人心不古世事太悲。无论哪个结局,都透着苍凉的底­色­。

还是龙琪她想得开,不好的结局,她看都不要看。她不为难别人,更不为难自己。所以她以一个墓碑来结束这一切,让我好自为之。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方晓飞说。

“你可以装做不知道。”妲拉说。

方晓飞则说:“人可以欺心,却不可以欺天。爱是天意。”

妲拉听着,沉默了好久,轻轻地说:“好吧,这里,有两条路,一条,通向机场,一条通向医院……”她给了对方一个选择的余地。

方晓飞看到了自己脚下的那两条路,落叶,铺在两条幽静的小路上,一条是理想,一条是现实。

妲拉说完走开了。

方晓飞一个人盯着岔路口,这两条路,会让他以后的人生截然不同。

汪寒洋问:“雪花姐,你想看到什么结果?”

刘雪花很­干­脆地说:“站在旁观的角度,我希望他去医院,因为我愿意看到爱情胜利;但我若是他的母亲,我希望他去机场,因为我更愿意他在现实中活得完整。”

汪寒洋听了无话可说。

有人曾设计了一个情景,三个问题,其前提是:假若你不会游泳,这时,1) 你的儿子落水了,你怎么办?

──答:我毫不犹豫跳下去。

2) 如果落水的是你的侄子呢?

──犹豫一下,答:我可能还是会跳下去的。

3) 如果落水的是个陌生人的孩子呢?

──更加犹豫了,然后答:我可能不会跳下去,但我会去喊人这才是人之常情吧?所以,且不要说人­性­凉薄,有时只是个远近亲疏而已。谁都希望看到爱情胜利,可若方晓飞是你们的家人呢?你会希望他怎么做?

如果把天下每个人都放在矛盾的处境中压榨一下,一定会榨出人类的全部弱点。

人,只是人,不是圣人。牺牲,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如果他去了机场,我也会理解他的。”汪寒洋说。

“这就对了。”刘雪花说。

这两人在去机场的路上等着,负责把方晓飞安全送回。

方晓飞走到了路的尽头,妲拉、扈平、水玲珑看着慢慢地走过来的他,无声地拉开车门。

走了很久,一路无言。

“好,就这里了。”暮­色­四起,昏黄一片。

这好像不是医院,而是一个乡间的私家住宅,林木森森,十分幽静。妲拉前面带路,到一个房间时,示意方晓飞先进。

方晓飞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但看到龙琪时,还是心里一紧。她脸上缠着绷带,打着点滴,还输着氧气……

这一年,她就这么过的吗?

“为什么脸上要打着绷带?”方晓飞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妲拉不作声,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龙琪初期病毒发作的样子,脸上满是灌满脓浆的红斑,后来结痂了,黄梦如用浸满酒­精­的纱布一张张覆在她脸上,几分钟后,揭起药纱,用摄子将泡软的硬痂一个一个撕剥掉,鲜血从­嫩­­肉­处渗出来……最后电视屏幕上,是龙琪整张脸的一个特写,血­肉­模糊,形容恐怖……

方晓飞盯着屏幕,再回头看看病床上的龙琪,说:“水处长,帮我做一件事。”

“可以,说吧。”

“给我弄一套结婚证来。别推辞,我知道你一定行。”

这事水玲珑确实行,但能不能去做?她为难地征询着妲拉及扈平的意见,那两人显然在一时之间也很难做一个结论。

“从现在起,由我来照顾她。可我是个正统的男人,不习惯跟女人过分亲密,所以我想我最好是跟她先结婚,这样才好为她洗澡换衣服……”方晓飞淡淡地说着,口气却不庸置疑。

水玲珑为难,不是一般的为难,是很为难。妲拉只好求助地看着扈平,男人跟男人之间应该好沟通。可惜扈平刚张了张嘴,方晓飞就给顶回去了,“什么也别说了,她会醒过来的,因为我在这里。”

他停顿一下,“既然她没死,那她的灵魂就一定在不远的地方,她会回来的。只要我在,她就一定会回来。”

话已至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妲拉和扈平交流了一个神眼后,对水玲珑点了点头。

“好吧,一个星期。我给你一份结婚证书。”水玲珑说。

“不,三天。”

“你们这是商量什么呢?”龙言进来了。

“晓飞要跟龙琪结婚。”妲拉说。

“你是不是该跟我商量一下?”龙言看着方晓飞,多少有些愠怒。他是龙琪的娘家人。

“商量什么呢?”方晓飞平淡地,“你同意,我也要跟她结婚,你不同意,我还是要跟她结婚。你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的意见,都不在我们俩的考虑范围之内。你是律师,不会不知道­干­涉他人婚姻自由是犯法的吧?”

龙律师给说住了,即便他是龙琪的亲弟弟,他也是没权阻止这桩婚姻的。何况,他并没打算阻止。停顿片刻后,“好吧,那商量一下你跟姐姐结婚后准备怎么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对方既然让步了,方晓飞的态度也平和了许多,“我要带她回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会照顾她一辈子,我没法保证她富贵,但我所拥有的,我都会给她。”

这话,让水玲珑都感动了,女人有时不求富贵,只求真心。可是龙言摇头,态度十分坚决,“不行,这绝对不行!”

“为什么?”方晓飞问。

龙言冷冷地,“很简单,现在不是你娶她,也不是她嫁你──”

“那是什么?”方晓飞质问。

“是你们俩个在结婚。”龙言咄咄逼人地盯着方晓飞,“你们是平等的,我姐姐她不需男人养活,她自己难道没钱吗?我只问你一句:你能为她支付起医药费吗?所以,她不能离开这里,这里的医疗条件是最好的。”

这话掷地有声,龙琪一生要强,即使结婚,她也绝不愿意做他人附庸。若她醒着,也不肯谈一“嫁”字。结婚就结婚,嫁则是女入他家。龙琪是反传统的,她要的是平等。

方晓飞沉默了,扈平看着他,知道他在做一个选择。刘雪花也悄悄进来了,她看着龙言“为难”方晓飞,感觉有些过不去。但在心里也不赞成龙琪跟方晓飞走,万一……两人的生活中途出什么岔子,再“退货”就可就不好看相了。龙言的这番的计较才是老道的。──谈婚论嫁,跟做生意没什么两样,最好是先小人后君子。

方晓飞只沉吟片刻,说,“好吧,我留下。”

扈平听了这话,暗暗吸了口气,这方晓飞还真是能屈能伸,若换了是他,肯不肯为爱情如此屈就呢?

龙言看着方晓飞,“那你的工作呢?”

“既然山不愿意到穆罕默德这边来,那穆罕默德就到山那边去。龙琪不愿我养她,那她总愿意养我吧?”方晓飞不软不硬地说。

“可是……”龙言的口气软了下来,他也是男人,他知道一个男人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很不容易的,“你辛辛苦苦念了很多年书,才做了警察。”

“中国警察有很多,你姐姐她只有我一个。”

“她还有我们。”龙言有点不服气地纠正。

“你能陪她一辈子吗?”方晓飞则不客气地反驳。

龙言没话了。他觉得自己也不应该说下去了,凡事当适可而止。

“这孩子──”刘雪花轻轻地说着摇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汪寒洋说。妲拉和水玲珑这时的表情如痴如醉……

“好吧,那──我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不,是通知一声。”龙律师已经完全认可了这桩婚姻。

“等等──”方晓飞说。

“有事?”

“你好像应该在离开之前,叫我一声姐夫。”方晓飞微笑。一双瞳仁黑亮深沉。这真是个人物啊。

龙言看着他,尽管对方比他年龄小,可有如此姐夫,他还能挑剔什么?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方晓飞面前伸张双臂抱抱这个比自己小的姐夫,“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姐夫。”

三天很快就到了,水玲珑把结婚证给了方晓飞,郑重地说,“这是具有法律意义的,你要签了字,你跟龙琪就是合法夫妻了。”

“谢谢你。不,应该是你们。”方晓飞看着他面前的这几个人,这一年来,他最大收获不光是认识了龙琪,还有了这几个好朋友。

妲拉笑一笑,“且不忙谢,我们大家想送你一份礼物──”

“礼物?那再一次表示感谢。”方晓飞微笑,结婚送礼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道这几个大脑超常发达的家伙这次会给他送什么好东西。

扈平看了看表,“也该到了,大家注意了,现在起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门开了,龙琪走了进来……

方晓飞的表情很乱,疑惑、喜悦、欣慰……在他脸上轮番出现,让他的脸­色­青红白黄,神思恍惚。

龙琪穿着一件­色­的长大衣,脸上笼着一幅黑纱,像是从梦中走出来的,她越过众人一直走到方晓飞身边……

方晓飞呆呆看着她。她也在看着他,她的目光,是陌生的,一种很纯净的陌生,好像婴儿第一次接触世界,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你好──”过了很久,她说。

她的声音,淡漠、疏离,像幽谷中的泉水,甘冽,却清冷。让人冷到骨子里。

她不认识我了?方晓飞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是因为长时间昏迷脑子给坏掉了?把以前的事全忘了连同我也给一起忘了?要不,她就是毁容了?变得很难看,她身边的人是不想破坏她留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所以才骗我的?

“你知道我在这里吗?”他试探地问。

她摇头。

“那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她还是摇头。

“那你为什么来?”

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跳得很厉害,就不由自主地向这里走来……”

方晓飞的眼湿润了。

──你在哪里,我的心就飞到到哪儿,我的心飞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实在没有办法。爱是天意,天意怎可违?

他刚才的一点点生气都烟消云散了,心里一瞬间涌上无穷的爱怜与痛惜,我为什么怪她,在她最需要时候,我却自顾不暇,我为她做过什么?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她。

“你心跳,是因为我这在这里,我在这里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她问。

“我们结婚了。”

啊……龙琪的眼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她摇头,她不相信。方晓飞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到庭院中,他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草地连天,只是草已枯黄。

“想我吗?”方晓飞问。

她点头。这说明她的脑子没坏掉。记忆也没问题。他想。那……就是毁容了?他看着遮在她脸上的黑纱,很心痛。

“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三个月前。”

“那为什么不来看我?不知道我出意外了吗?”

“知道,我去过……”

原来,那晚就是她,她来过,她一定放心不下我。方晓飞想。

“那为什么要走掉?”

龙琪不语。

方晓飞凝视着她的眼神,觉得她不光是毁容那么简单。“我们结婚了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他再一次说。

龙琪摇了摇头,她不相信。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他一个人怎么能做得成?方晓飞拿出结婚证递到她手里,“你们家龙言替你签了字……”

龙琪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凌厉,她这十几年作过很多重大决策,签过很多字,可属于她的人生最重大的一次签字仪式,她却没有能身体力行,她怎么能不生气。

“这个不算,我不会承认的。”她说。

“你……真的不想跟我在一起吗?”方晓飞轻轻地问。

龙琪又沉默了,她想不想呢?

过去时了很久,她从胸前摘下个牌子给了方晓飞。牌子上分别用中英文写着两行字──若你发现我,那我肯定在昏迷中,请您把我送到医院,并拨打以下电话,您将会领到一笔酬金。谢谢!

方晓飞看着这句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龙琪轻轻地说:“烟眉的妈妈说,我有复发的可能,因为病毒在我体内潜伏得太久,对身体造成了一些破坏……所以我再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样了。我常常感觉身体乏力,头很晕……”

就因为这个你才不肯见我吗?方晓飞的把那个牌子放进自己的口袋,把那颗钮扣放在龙琪手掌心──“原来,是你……”龙琪吃了一惊。竟然是他救了她,否则,她真的已经不在了。

“我真恨你──”方晓飞幽幽地说。

“恨我?”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这话像劈雷一般,把龙琪猛击了一下──是啊,若他走了,我会怎么办?她突然回身抱住方晓飞,“对不起,我错了。”

方晓飞摸着她的头发,的确,你错了,因为你不是你的,你是我的,我不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我也没有。

龙琪一向独断专行惯了,她为自己作主,她为自己负责。这一刻她才意识她,她从认识方晓飞起,她就走进了一个两人世界,凡事都不可自作主张。她的一切,都与对方有关。从今往后,她都不会再“独裁”。──方晓飞的一句话改变了龙琪。

“我们回去吧,他们还在等我们……入洞房呢。”方晓飞说。

这一句话让龙琪又生气了,她怎么能不生气呢?弟弟悄没声儿地就把她给嫁了。当然,令她生气的不是结婚这事本身,而是对件事的处理方式。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方晓飞跟她说了大概经过。

“玲珑她们那样合起伙儿来骗你,你不生气吗?”

“她们不是骗我,她们是想逼你出来……对吗?”方晓飞看着她的眼睛,问。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躺在床上那个人不是我?”龙琪有些吃惊。其实凭方晓飞的­精­明和他的职业敏感,怎么会没有觉察?

“没错,我一看到那个人,就知道不是你。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才让我心动,只有你。”方晓飞深深地凝视着龙琪。

龙琪也看着他,“知道不是我,你还……要结婚?”

“我将计就计白得一老婆,有什么不好的。你说到底是谁哄了谁呢?”方晓飞微笑。

这个狡猾的东西,龙琪有点愤愤,“我说了,这个结婚证我是不会承认的。”

方晓飞笑着摇了摇头,这家伙就是嘴硬。他缓缓地伸手摘掉龙琪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美的脸,如玉如珠,温润莹洁……颜­色­比以前还胜几分。

他呆了呆,他本以……

“怎么?以为我毁容了?是不是我变成丑八怪你才高兴?”龙琪这一刻十分得意于对方的反应。

方晓飞摇了摇头,他的她还是一样的美丽,只是,只是这个美丽少了一份生气,更没有了以前那种骄悍的霸气,看上去些柔美轻弱,这让她不太像龙琪。不,这不是方晓飞喜欢的那个龙琪,这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她为什么变了呢?

“是不是有点玩过火了?年轻人们。”刘雪花看着方晓飞和龙琪的背影说。

“放心吧,没事。”水玲珑微笑,主意是她出的,所以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刘雪花有点没信心,“晓飞会不会生气?”

“他老婆好端端地回来了,他能气生?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水玲珑打保票。

“可龙琪呢?我们悄没声儿地把她给嫁了,她还不气坏了?”刘雪花问。

“把她嫁出去的不是我们,是她弟弟。”水玲珑说着对龙言笑道,“对吗,龙小弟?”

龙言好脾气地微笑着,“不这样,我姐姐她不肯露面的。放心,这个责任我担着。”

“你姐姐的脾气,你怕是没我了解。”刘雪花心里可没底。她是赞成那俩人结婚的,可这步子迈得也太急了些。

“您放心,晓飞是警察,什么刁顽­奸­滑的人他没见过,对付我姐姐那还不是老猫上树──平拿。”龙言说罢笑一笑,“这叫一步到位。”

扈平听得笑了,那两人还真是绝配,笑一笑道:“朋友中有一种叫损友,你呢,可算是天下第一超级损弟。”

水玲珑也微微一笑,想起那惊心动魄的几个月──当日,黄梦如用摄子揭掉龙琪脸上的硬痂后,她和妲拉看着实在难过,那曾经是个多么美丽的人,难道只有这样了吗?早知这样,还不如……

黄梦如笑了笑,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只见里边叠着一层层的花瓣,那花瓣呈粉红­色­,鲜灵灵地。她将花瓣一一放在龙琪的脸上。到最后,水玲珑才看到盒子中有半盒水,那该是药水吧?

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水玲珑就跑到龙琪病床前,很惊异地看到,她脸上的花瓣居然还跟头一天一样,鲜灵灵地。

“啊,天哪!”她不由叫出声来。

“再等五分钟──”黄梦如微笑。她的笑容一直都是这样,温婉、从容、镇定、安详。

五分钟过后,一秒不多也一秒不少地,那花瓣突然间就枯萎了,水玲珑吃惊地盯着黄梦如将那花瓣一一摘下,然后,就看到龙琪吹弹得破的皮肤,光润腻滑,莹莹如珠辉。

天哪,简直就是生死人而­肉­白骨,水玲珑已经五体投地了──噢,不是在作梦吧?

“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是起痂后渗出血水,看上去要恐怖一些,却没有真的毁了容貌。这些花瓣只给她去了陈皮……”黄梦如说。说极为平淡,好像只是治好了一例感冒咳嗽一般。

水玲珑却颇感震撼。真是不见神医不知道什么叫庸医。中医的没落,有时还在于相当一部分的南郭先生在滥竽充数。走个后门披件白大卦就是医生,图一份工资、图一个体面的身份……至于病人,碰巧好了是他的运气。万一出岔子……谁打官司能打过医院?

水玲珑这样想着,又不免提了个小要求,“能不能给我也……”龙琪现在的皮肤,让她羡慕到死。

“这花瓣是在药水中浸泡的,是药三分毒,有病的以毒攻毒,你可不行。”黄梦如知道对方的心思,女人没有一个不希望青春永在的。她看着水玲珑失望的表情,“我给你一包定坤丹。”

“定坤丹药店都有卖的。”

“这是我们自家做的,真材实料。今年是不行了,从明年立冬那一刻你开始吃,千万别误了时辰。一日晚间吃一颗。”

水玲珑马上喜形于­色­,“为什么非要立冬那天吃?”

“中医讲天人合一,天地之运,­阴­阳之化,人与万物等同。好比种庄稼,也是有个时辰的,误了节气,可就误了一年的收成。”

“照你这么说,人只要会调理,就能漂亮?”

黄梦如微笑,“形于外者,必先发于内。比如,心是人之本神,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若心脏有恙,人的嘴­唇­就是黑紫的。能漂亮吗?”

“噢,那您要开一家美容院,肯定生意好。”

黄梦如摇了摇头,“未必,西医的成就是中医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拿美容来说,我们只能内保外养让皮肤变得有光泽,却没法让单眼皮变成双眼皮,更不能丰胸抽脂隆鼻梁……”

水玲珑想想也是,现在的人为追求漂亮,恨不能回炉再造一回。

“何况……”黄梦如又说,“比之生死,漂亮只是些微小事。医者,救死扶伤才是本分。所以这点子雕虫小技除非在特别时候,否则,是绝不允许外露的。这是乔家祖训。”

这算是雕虫小技?那大技又是什么样儿?水玲珑心里暗自翻腾,又想到黄医生这番话,是对自己的告诫,是要自己封口的。这事她自然不会往外说,只是这等绝技藏着掖着实在可惜。她笑一笑,“其实好多女人并不一定都要动刀子,而且开美容院你可以赚很多钱!”

黄梦如微微一笑,“钱对于我们乔家,已经没有意义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水玲珑才知道乔烟眉家里不是一般的有钱,而是很有钱。估计她这一辈子什么都不做,也衣食无忧。光她们家那个大院子,也足有十几亩地。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

“伯母,烟眉她……”这之前,她跟妲拉及扈平谁也没提这码事。

黄梦如笑容如常,淡淡地说:“人一生,总要做一件事。这件事若做好了,就是一生完满。烟眉她做了她认为应该做的事,她又何尝不是幸福的。”

是啊,人要是能在有生之年,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并把它做好,应该是很幸福的。生命不在长短,只在于它的价值。

她们说着话,扈平和妲拉进来了,他俩看着龙琪的脸,也是吃惊得要命。

“那……那她身上的那,怎么办?”妲拉问。

“身上用生盐擦,最好用粗盐。”黄梦如说。

一听要给龙琪擦身,扈平退出去了,妲拉和水玲珑挽起袖子,这两一官一商这些天成了黄梦如的助手兼护士。

“对,就这样,使点劲。”黄梦如指挥着。

“她会疼的吧?”水玲珑问。

“她要能知道疼,就好了。”妲拉说。

“对,妲拉姑娘说得对,我这样做就是要刺激一下龙琪的痛觉,看她是否能有反应。”

“唉,”水玲珑边­干­活儿边说,“这人跟方晓飞也真算是同命鸳鸯,一起出意外,一起住医院,真是心有灵犀──”

话音刚落,龙琪突然动了动,这时黄梦如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的反应,说:“快、快,你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她催促着。

妲拉也反应过来,怎么这么长时间把这茬儿给忘了?早该使这一招的。她跟水玲珑一起大声说:“方晓飞出了车祸,快死了!”

龙琪的眉头皱了皱,竟然坐了起来……

黄梦如有点不相信地摇着头,妲拉呆呆地,水玲珑则热泪盈眶……

──爱有天意,你除了相信,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龙琪醒来后,对方晓飞的事却只字不提。她说的惟一一句话是:“你们把我吵醒了。”然后就一直沉默,­精­神也很消沉。跟以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好像她的灵魂已经游走了,留下的,只是她的躯壳。

怎么回事?妲拉她们都盼着黄梦如给出一个答案。

“这个病,我恐怕就治不了。”黄梦如却如是说。

妲拉她们三个偷偷交换眼­色­,其实她们很清楚龙琪是为什么,但谁也不愿意说破。

“对了黄医生,就龙琪身上的那种病毒,若治疗不及时,会有什么后遗症?”扈平多了个心眼儿。

“破坏脑神经,轻者智力减弱,重者成了植物人。”黄梦如言简意骇。

这下就更明白了。扈平看了看妲拉。妲拉又看了看水玲珑。后来在龙琪基本康复的一个早晨,她突然走了,只留下一句话──不要找我!

扈平看着写在纸条儿上的这句话,“她怕是再也不想见我们了……”

“为什么?”水玲珑百思不得其解,不就是大病一场吗?作为一个女人,龙琪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另还有个方晓飞对她心心念念永不忘怀。她还缺什么?

“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缺……”黄梦如微笑着,她又治好了一例疑难杂症,作为医生,是最值得高兴的。她说:“要不怎么说平凡人更快乐呢,平常人挣一点吃一点,天天很忙碌也天天很充实。”

是,人活着是需要一个理由,虽然这个理由有时不是很明显,但这个理由却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那让龙琪“回归”的理由应该是什么呢?──水玲珑若有所思。她为了龙琪特意请了半年的假,眼看假期快到了。

“找出症结,对症下药,是中医的不二法门。”黄梦如点拨道。

水玲珑明白了,她眼珠一转,“我倒有个办法把她逼出来……”走偏门她是高手。

“这行吗?”妲拉听了她所谓的办法后犹疑地问。

“把那‘吗’字去了。”水玲珑得意地,“只要方晓飞有事,不论在哪里,龙琪她都能感应到,她都会赶回来。爱情就是一个神话……”

她的猜测没错,龙琪的确很准时地赶回来了,因为她感觉到了方晓飞的心痛。

──

我可以用你的眼睛看,你用我的脚步走路,你没讲的我都懂得,你的话有如风之吹拂……

你存在,就是我的复苏──说吧,对我可发生了奇迹?

发生的正是一个奇迹:

通过你我走近了自己。

我的存在就是:你,你在这里。

这是谁的诗?这诗说的就是爱情的奇迹。所以龙琪准时准点地赶了回来。不论离得多远,不论身在何处,她都一定会赶回来……

因为,他在这里,她就一定会在。他的存在证明着她的存在。

“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方晓飞问。那段时间,他想得好不难熬。

龙琪不语,她没法说出口。当她醒来时,看着自己的症状,心里突然就明白了。

──好几年前的一个雨天,她出来散步,不小心跌了一跤,碰了膝盖,正好,遇上了文室,因为离家不远,他就打车把她带回去,她换了件衣服后,他给她腿上受伤的地方抹了点消炎药,贴了个创可贴,建议说:“你要不忙,吃点饭休息休息吧。”

他去买菜了,龙琪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已经熬了点粥,做了几个小菜。味道很香,是很温馨的那种香。

“谢谢你。”她觉得真有点饿了。

“客气什么?”文室把饭放在龙琪面前。

忘了那天还聊了些什么,总之是气氛挺和谐,杨小玉接她走时,文室好像开玩笑说:“你要能常常受点伤就好了。”

她自然没放在心上。又过了一年,文室生日,她请他吃饭,他说不想去饭店,还是在家里比较好。她答应了。那天还是文室下厨房,她是从来也不做饭的,一来是确实不喜欢,二来也有些叛逆情绪──­干­吗女人就得做家务?不过文室求她说让她帮忙剥一下土豆皮,她也只好答应。削皮时,划破了手指,他给她包扎。这天晚上,她突然发了一次高烧,一直烧了好几天。文室则好像知道她生病,每天打电话过来,几天后她痊愈,告诉他她没事,当时他在电话里的反应有些奇怪。她没放在心上。只有一句话:“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侍候你的。”

这当然遭到她婉拒,“谢谢,不用。”

“我愿意的。”文室好像这么说。

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她有点厌恶地挂了电话。从那时起,她就对所谓的“奉献”产生了警惕,总觉得这里边藏有什么目的。

现在龙琪躺在病床上细细地想着当日的情景,脊梁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文室以前跟她说过,他在部队做过卫生兵,他会采集疫苗,他家乡鲁北闹瘟疫时他正好回去了,他又趁她划破手指把瘟疫的病毒感染给她……他想把她变成智障,永远留在他身边。

那厮这般用心,除了良苦,还有­阴­险。而这一节,方晓飞就算是个神探,也探究不出来,他还年轻,他看什么都是乐观的,他根本不了解夫妻之间若有积怨,这怨毒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这就是爱吗?

爱有时也能让人厌恶,让人退避三舍。

想到这些,龙琪突然有些心灰意冷。病好后,她先去了一趟文室墓前,本来她是抱着一种怨怒去的,她甚至有一种朝他墓碑踹一脚的冲动。可是,当她看到他的相片时,她的愤怒突然平息了。

我为什么生气?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不论他做错什么,有一条命还不够抵过吗?

想想我自己,我又做过什么?爱过游自力,却又嫁给别人,嫁了人,却又不能对人家好一点……

到底什么是爱?什么是爱?

龙琪在那一瞬之间十分迷惘……

我真的爱过自力吗?如果爱过,他在我心中为什么会渐渐地淡了?这份感情又为我们彼此带来了什么?我为他做过什么?那方晓飞呢?我也真的爱他吗?

斯时斯刻,她的内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白茫茫一片……

所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

她把花放在文室墓前,我再也不欠你的了,我再也不想欠任何人的了。我不会再接受任何的所谓“奉献”,我也不会再轻易给别人什么了。

她想就这么走掉,可她还是忍不住去看了看方晓飞,他在熟睡,睡得很安详,这让她没什么牵挂了。她想从此过一种全新的日子,可全新的日子又是什么样子,她并不知道。这个迷茫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她不缺钱,她不需要赚钱糊口,否则,在生活的逼迫下,她第一要做的事就应该是翻报纸杂志上招聘启示。为生存而奋发图强的确是激发斗志的好办法,要不怎么说金马玉堂消意气,纨绔子弟少雄男呢!

“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方晓飞又问。

“我……”龙琪总算开口了,“找了一家糕饼店,付了点钱,跟人学做蛋糕。”

“学做蛋糕?”方晓飞可是好奇极了,“为什么想起学这个?”

“因为……”龙琪看了他一眼没说下去。

方晓飞马上就明白了,因为他喜欢吃,所以她才去学的。但这要她亲口承认,那是万万不能的。

“不过,我学的不好,”龙琪显然为这个问题而困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样的材料,一样的火候,我烤出来的糕点,就是很难吃,非常难吃……”

方晓飞笑了,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家伙本来就不是做厨娘的料儿,人还是顺其天­性­吧。“算了,以后别再学了,我去学,我有潜质。”

“你也别学了,咱们雇个大师傅好了。”龙琪一张口自然还是老板的口气。

“这么说,你承认是我老婆了?”方晓飞笑道,他的心里当然也是甜腻腻的,像吃了麻糖。一直以来纠缠在两人之间的愁苦悲伤现在已经全没有了,说话自然就轻松起来。

“那个不算,我可没签字,哪有结婚这么结的。”龙琪想起这事总感觉有些别扭。

“我这是体贴你,一点心不让你­操­,一点事不用你动手,把你想做的全替你做了,你还生气?”方晓飞说。

“这种事也能代替吗?”龙琪这下是真的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好啦好啦,别生气,龙老板、龙总裁……”

龙琪看着方晓飞道歉,不由也笑了,她本来就不是真生气,她怎么会跟方晓飞生气呢!她只是得找个台阶下来,“告诉你,那个婚姻我不承认。”

方晓飞微笑,“你们家龙言在代你签字时说了,你要不承认,他就做我的辩护律师,跟你打官司,他还说,他自入行以来还没输过呢。”

龙琪听后悻悻然,这个破弟弟,真够狠的,分明是算准了她不会让他丢面子。

“别反抗了,没出路的,我送你件礼物,保准你高兴。”方晓飞牵起龙琪的手,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盒。龙琪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他拧开盒盖,一股香味散出来,原来是一盒润肤油,他还唠叨着,“这是我去年买的,五块钱一盒,抹上后手不开口子。”

龙琪听着不免气闷,抽回手,“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小气?没有钻戒好歹也有个金戒吧?”

“噢,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方晓飞轻轻一笑,“钻戒是吧?这就是你俗气了。因为什么呢?因为钻戒玩意是那些俗女人对男人的要求,你是谁?你是女权主义的领军人物,应该高屋建瓴,不与世同。怎么能跟她们一样!要送钻戒也是你送给我,咱们对旧习惯来个彻底改造。”方晓飞不动声­色­地将了龙琪一军。

龙琪听了这话倒开始在心里翻腾上了。的确,想当“老大”,是要付出代价的。男女平等首先要做的,是对很多根深蒂固的旧习的一一改变。比如女人送结婚戒指给男人。

“好,我就送你一个钻戒。”她沉吟片刻后说。

“光有钻戒可不行。”方晓飞微笑。

“那还要什么?”龙琪睁大眼睛,别说,这家伙还真好意思开口。

“要房子,一个大房子,不光大,更要漂亮、豪华。我还要车,名车;除了这些,你还得在什么情人节、圣诞节送我鲜花礼物,带我去吃大餐;这还不够,你得宠我、爱我、听我的话,随时向我汇报你的行踪,否则我有权怀疑你的感情外泄。还有还有,你得有情调,懂浪漫,体贴……”

方晓飞叽哩咕噜说了一堆,龙琪听得头疼,细想想,这些其实都是女人对男人的要求吧?原来男人也不是好当的。

“怎么?害怕啦?”方晓飞问,有点得意地,“看来女人好女权,就像叶公好龙,一涉及到真的,就假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龙琪怎么可以服软?“不,是真的。女权是真的,男女平等也是真的。”她拉起方晓飞的手,又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枚戒指,轻轻套在他中指上。“方队长,感觉怎么样啊?”

方晓飞看着手指上那枚价值不菲的钻戒,脸上是一个又苦又涩的古怪表情,他刚才其实是说着玩的,现在龙琪真的送钻戒给他,他倒觉得有些别扭。

龙琪开始得意了,“慢慢习惯就好了,螃蟹总得有人来吃,你算是第一个。以后,你的盟军会渐渐壮大。”

是吗?真的会有男女真正平等那一天吗?责任义务共担。方晓飞沉吟着。──男女平等,有时要过的,是自己那一关。你到底有没有准备和胆量逆转潮流?

“行,这个螃蟹我吃了,不过你还有一件事没做。”他说。

“还要我做什么?”

“捧一束花,跪着向我求婚。”

──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男人就是这样向女人求婚的。

龙琪皱眉,这有点过了。但既然想男女平等,人家做过的,她就一定得做。一番左思右想后,笑了,“方晓飞你省省吧,向你求什么婚,迟了,我们不是签了结婚证了吗?现在都是合法夫妻了。”

方晓飞微笑,“这么说,龙老板是承认我们的婚姻关系了?”

龙琪语塞,她不经意间掉进了方晓飞设下的语言陷井中。唉,到这时,除了承认,还能有什么办法?

“说吧,你除了爱我,还有什么办法?”方晓飞轻轻地牵起她的手,轻轻地说道。

龙琪看着他,心里虽然十分快活,但还是不想认输,笑一笑,“怎么样,戴着我的戒指还习惯吗?”

方晓飞知道她的小心眼儿,他本来就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况且,戒指根本就不在于谁给谁买,而在于你想不想戴着它到永久。他温柔地说:“感觉很好。我会戴着它一直到下辈子。”

龙琪心里感动得很,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舒心畅意这么甜蜜满足过,伸手与方晓飞相握,方晓飞也看着她,两两相对,真不知天上人间还有比这一刻更美的……

“怎么样,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水玲珑得意中又有点怅惘。毕竟,幸福是别人的幸福,甜蜜也是别人的甜蜜。

“喂,别难过了,你的那个也来了。”妲拉碰了碰了她的肩。

江远哲走进院落,这是他的乡间别墅,与龙琪比邻而居。他一眼看到方晓飞和龙琪,笑一笑。

“哦,看来我还真得去问候一声。”水玲珑急匆匆地走了。从某个意义来说,哲少可是她的老板。

“这家伙……”妲拉摇头笑了。另一场好戏是不是要开场了?水玲珑也不是个轻易放弃的。

“我觉得──”扈平给了妲拉一半柑子,“事情与你想的恐怕恰恰相反。”

“什么意思?”

“玲珑要是真喜欢哲少,她就会把他藏在心里,而不是吊在钥匙串上随手塞在口袋里。”

妲拉看着扈平,这一点她倒没想过。扈平被她看得有点“怯”,妲拉却转身透过窗玻璃看着下面,突然笑了,“喂,你的相好也来了。”

扈平站在她身边一看,原来是陆薇,他跟她一个月前在一家超市碰上,一问才知道她就在这边读书,就约她来玩。来过几次后,相互已经很熟了。“今天这是怎么了,约好了似地。”他解嘲道,“看来,我也得去问候一声了。”

他在庭院中迎住陆薇跟她打招呼。她的眼睛却看着很远的地方,那儿,龙琪和方晓飞正在含笑相对。

“好啦,别理那两个蠢蛋,有我喜欢你还不够吗?”扈平揽住陆薇的肩膀。

陆薇微微一笑,“方晓飞早就跟我解除婚约了,你也就不用再甜言蜜语了。你的眼睛其实早就告诉我,你喜欢的人──”

扈平的表情有些尴尬,惟恐怕她再说出什么别的来,“你瞧,妲拉在上边跟你招手,快去吧。”

刚打发走陆薇,江远哲从楼中出来,一脸落寞。

“怎么,见过玲珑了?”扈平问。

“没有啊……”江远哲说着脸一下红了,“你到底是人是鬼,还知道些什么?”

“你自己的眼睛里全写出来了。”扈平借用了陆薇的一句话。

江远哲叹了口气,“那年在夜总会遇到她,我就有种被雷击的感觉……”他并不讳言。

“那还不追?”

“有些女人是追不到的。要她爱你,比死还难。”

听了这话,扈平叹气。龙琪就是一个。

“妲拉人很不错的。”江远哲看着他说。

水玲珑出去没多久又折了回来,“外边好冷。”

妲拉微笑,“怎么,没去见一下哲少?”

“改天再聊,我想他现在一定有很多事要处理。”

“这人,其实不错的。”

水玲珑笑一笑,“非我族类。”

“那你­干­吗装出暗恋他的样子?”妲拉对这个不甚理解。

“你知道对男人最得意的是什么?”水玲珑微笑着解说,“除了事业的辉煌,那就是有无数的女人暗恋他……后者有时比前者更具成就感。”

妲拉苦笑。──原来“马屁”还可以这么拍的。

“不管怎么说,哲少也是我的恩人,变个法儿奉承奉承他也不为过,你说呢?”水玲珑又说。

妲拉还能怎么说呢?“可是人家当真了呢?”

“他不会,他聪明着呢。”

“不如……考虑一下?两好合一好。”妲拉自我感觉那两人倒挺相配的。

“我从小的梦中情人是邻村的小二黑,他长相憨厚,种地好,人勤快,又孝顺……我梦想的日子就是他种地我做饭,生一堆孩子……”水玲珑有点陶醉地。

“农民──”妲拉开玩笑道。

“农民蠢,农民不蠢,谁给你们种地去?你们又吃什么?农民不蠢,你们又哄谁去?春节晚会又拿谁当笑料?”水玲珑淡淡地笑着。

妲拉为对方的话而生出一点点惭愧,的确,我们常把农民当笑料,难道我们自己真比他们高明很多吗?比起小市民,至少他们淳朴。你到了乡村随便敲开哪一家门,都会讨来一碗水喝讨来一顿饭吃,你再到城市的居民楼里试试,有没有人给你开门还是个问题。

“真的不要考虑一下吗?哲少人很不错的。再者,你也说了,他算是你的恩人,权当报恩好了。”妲拉反思着,觉得一份好姻缘放在眼前,不应该白白放弃。当然还有原因就是,她很喜欢水玲珑的为人。希望她幸福。

水玲珑笑一笑,很认真地,“正因为他于我有恩,所以不行。”

“为什么?”妲拉问。

水玲珑轻轻地说:“我那样的出身,他那样的身份,他的对头会笑话他的。”

妲拉无言。

龙言在阳台上找到侯钧,给了他一杯茶,“姐夫,对不起,我替晓飞给你道个歉……”

侯钧是被龙言拉来的,当初他听说龙珏成了植物人,不想让方晓飞一条道走到黑,一辈子过得辛苦。所以才临时找了个同事顶缸。他并不知道龙珏已经醒过来。

“我第一次见他,就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会成为龙家的女婿。他说我的那句话,我简直把他引为知己了。”

龙言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你成了我们全家的心病……”

自大龙琪去后,候钧一直没结婚,龙家的人很过意不去,给他介绍过很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清秀的艳丽的文雅的高贵的几乎所有的款式都在他面前亮过相了,可他自始至终只有一句:“多劳你们费心了……”

再催得紧了,就加一句,“让我想想。”

这一想就想了很多年。

“现在想好了没有?”老丈人龙思焕每次见,都要问他这一句。

侯钧只是微笑。

“你老了以后怎么办呢?”龙思焕着急。他现在是老人家了,知道人老了以后诸事不便,更觉得侯钧应该有个自己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俗是俗点儿,可充实啊。唉,都怪自己女儿不好,带累了人家一生。

“爸爸,我真的没有办法再面对别的女人……”侯钧­干­脆敞开心怀。

龙思焕毫无办法,“她活着时,你对她好是分内的,可她人已经不在了,忘了吧!”

侯钧微笑,对老人不能不认真,可又不能太叫真。他叹了口气,“爸爸,如果明天早上上一觉睡醒,你发觉天空变成红­色­的……”

“咦,那怎么行?”

侯钧微笑不语。对于他,那个龙琪就是蓝天。天是蓝的,怎么可以变成红的?

龙思焕这个曾经的大律师没有输过一场官司,可面对自己的女婿,却怎么说服不了。他后来把这个任务交给儿子龙言,觉得一代人之间总应该有共同语言。而龙言的任务也完成的不怎么样。──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其实,我挺羡慕你和晓飞的……”龙言突然感叹。

“羡慕?”侯钧不解地笑了,在人们心中,龙言才值得羡慕,无论是家庭还是事业。他现在倒好,羡慕起别人来。

龙言说,“因为你们活得是那么的真诚──”

“你不真诚吗?”侯钧心中涌起一团迷雾。

龙言摇头,过了半晌才说:“婚姻是真诚的,爱情不是。”

侯钧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开玩笑道:“别是有什么想法吧?”现在很时髦婚外恋的。

龙言苦笑,“其实所谓婚外恋,除了喜新厌旧的原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哪点?”

“比如你和大姐,晓飞和二姐,你们是不会有婚外恋的,因为你们的世界浑然一体,水泼不进,何况于第三者。而像我这样的,就很难说了。”

“你不喜欢美馨?”侯钧倒吸了口冷气,这还是他第一次深入这位小舅子的内心。龙言是个沉静的人。某些方面比龙琪难处多了。

龙言微笑,“美馨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样貌不错,工作不错,脾气­性­格都也不错……”

这就是他当初选择美馨做妻子的心态?侯钧想。“其实,你可以不跟她结婚啊!”

“你跟大姐,还有二姐,你们这两对在世人眼里已经不很正常了,所以,我只能让自己看着正常一点。起码,我和美馨看着彼此顺眼。”

侯钧听到这里方觉得,结婚有时也是一种牺牲。为家人,为一切关心你的人不再为你揪心。不幸福可以装幸福,牺牲自我,舒服大家的眼睛。

“如果有下辈子,我会选择做你和晓飞这样的人,抛开一切,不管不顾……”龙言说。

侯钧微笑,“第一次有人羡慕我,想跟我一样。身边的都觉得我很苦呢。”

“那是他们不懂,”龙言笑一笑,“那年去西藏,看到当地藏民去朝佛,一步一跪,旁人觉着苦,可他们自己心里甜。那种甜,是哑巴吃蜜。爱情就是这般,是天予祥瑞。上天给了,还要看你会受。”

侯钧还是微笑,他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月如无恨月常圆,人生哪能处处完美无缺呢!他问:“对了,躺在床上给晓飞看的那个病人是谁?”

龙言沉默,那,可是个重要的人物。

刘雪花带着汪寒洋在后院散步,她俩一直颇合得来。

“寒洋,为什么不找个对象?年轻人谈谈恋爱多好。唉,我是老了。”

“你哪儿老了,再谈十次也不差什么。”汪寒洋笑着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她的心思是很明显的,若陆星以后没事,她自然可以安心地嫁人生子,可陆星又怎么会没事?他万一出事,她能安心吗?她就算不喜欢他,可也无法完全抛下他不理。她不是那种人。

刘雪花却没顾及到这孩子的这番心思,笑道:“感情的事,要讲缘分的。”

“那你找个洋老头好了。从明天开始,我每日陪你到街上撞天婚,看哪个有福气的人被你的电眼­射­中──”

“还撞什么呀,我……”刘雪花竟然脸红了。

“噢,你是不是已经撞到了?”汪寒洋有点依小卖小地追问。

刘雪花也不否认,“其实,我一直担心老板的事,现在她结婚了,我也可以放下这个担子了,我也要结婚了。”

“真的吗?”汪寒洋的双眼瞪得老大。这真叫人吃惊。“告诉我,是谁呀?”

“知道得多老得快。”不到最后时刻,刘雪花自然是不会说的。

汪寒洋见问不出什么,只好转移目标,“对了,刚才床上那个病人是谁?”

“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江远哲和水玲珑在壁炉前品酒,熊熊炉火映着她的脸,灿若桃李。

“对了,你爷爷怎么会给了绑架的?”

“家里出了内鬼。”

噢,水玲珑这才发现,江远哲随身跟着的秘书大卫不见了。但也没多问。知道太多不是好事。“那,那条黄金通道,我是指那条贩毒通道的的事儿……”

“我让人把凡涉及此事的官员,全部杀掉。不得漏网一个。”江远哲淡淡地。

不水玲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得死多少人啊!

“怎么?心软了?”江远哲饶有意味地。

水玲珑无话。尽管她也讨厌她的那些贪心不要脸的同僚,但真要动真格儿的,还是有许多的不忍。这种“不忍”是潜意识里的,是不可清除的。这,就是她和江远哲之间的区别。这一点点区别,让他们永远也无法走到一起。

江远哲也知道这个,但,他无法改变自己。也不想改变那种属于骨子里的东西。

他继续说:“我就是想替游自力出一口恶气。”他微微一笑,“话说回来,你们的政府要有我这铁腕,早就吏清如水了。什么道德说教、什么法律条文,都比不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那些龌龊的家伙们看人头落地、看着血流成河,比什么都管用!”

水玲珑听得一颗心咚咚地跳着,她也知道对方的动机并不坏,其实她有时也想那么做,尤其是三年前看到花季少女蓝星儿摔在红楼的青石板上鲜血四溅时,但……

“想”和“做”,看上去就差那么一点。虽然就那么一点……

这一刻她明白了江远哲为什么帮游自力,帮龙琪,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种人,尽管有时立场不相同,但他们的骨子里,是一类。他们是属狼的。

她,则是属羊的。

她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说穿了,她就像脚下的土地,是无限包容的,既能长桃李杏树,也可以长罂栗毒草……

所以,她跟江远哲只能隔江相望。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先就这样吧,作官的感觉挺好的。”水玲珑想了想后说,“其实,我还真有个打算。”

“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想跟着烟眉她妈学医。”

这让江远哲有点诧异。真的是有些风马牛不相及。“怎么想到的这个?”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动机,只是觉得救人的感觉挺好的。”水玲珑想起黄梦如的妙手回春,欣羡不已。

“也行。”江远哲想了想,“不过,我感觉有些行当需要一点点天赋。比如画家、歌唱家、作家……天赋、努力,加一点点运气,才行。”

“打击我积极­性­。”水玲珑笑。

“不,我是说真的。比方吧,你现在想进军娱乐圈,我呢,花点钱把你包装成歌星,再炒炒绯闻什么的,让你能红透天,然而……”

“然而什么?”

“然而我永远也无法让你能拥有惠特尼·休斯顿那般高亢嘹亮的好嗓子。”

水玲珑想想也是,有些东西能包装出来,有些东西,却非人力所能为。“那我也不气馁,我小时候种过地,总可以去乔家帮忙种种药材什么的吧?”

听对方如此热衷,江远哲笑了。两人相视一笑。这一笑是带有默契的笑。──他们之间这份感情,不会给双方带来任何伤害。

“对了,小家伙也该到了吧?”水玲珑问。

江远哲看看表,正要说话,有人敲门。他喊进。进来一个壮汉,手里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家伙穿一件纯白的兔毛的大衣,长得粉­嫩­可爱,只是一双晶亮的眸子中,闪出警惕戒备的光。

“这……就是……”水玲珑问。

江远哲点头。这就是游自力的孩子。是他托人把这个孩子和他母亲带出金三角,本来想直接送回大陆,可入境很难,江远哲思来想去,不如让孩子和母亲分开走,他先领孩子回了加拿大,让孩子的母亲在香港停留一段日子。不料前些天在公海遇劫,给人炸了游轮。孩子的母亲如今躺在别墅里,就是方晓飞看到的那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她已气息奄奄。

“让孩子见他母亲最后一面,然后让他认祖归宗吧!”

“带给龙琪看看。”水玲珑建议。

“当然,这孩子最应该见的人,就是她。”

龙琪看到那小孩子时,眼神就变了,太像游自力了,那眼睛,那脸蛋,那眉宇间的神情……

她从江远哲怀里把孩子抱过来,凝视着他,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鹦鹉学舌一样反问。

“我叫龙……龙珏。”龙琪觉得游自力一定在他面前提起过她。

小孩子的眼中这时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又问:“那你有小名吗?”

龙琪点头,“有,叫毛毛熊。因为阿姨小时候很胖,你爸爸看了书上画的毛毛熊以后,就叫阿姨这个小名儿了。”

小孩子突然哇一声痛哭出来,惊天动地,他死死地抱住龙琪,口齿不甚清晰地说:“妈妈跟我说,爸爸说的,让我叫你姑姑,你是龙姑姑,我就叫你姑姑,我怕……”

龙琪抱着他,游自力让自己的孩子叫自己姑姑,显然在他心里,她已经成了他的亲人。她心里一颤,想到再也见不到那个儿时的伙伴了,不免一阵痛楚。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这个小东西。

“不用怕,你回家了。”她轻柔地说。

方晓飞看着这一幕,心里有很多伤感,想起他见游自力时的种种。当初再也没想到他与他之间会有如此的“机缘”。而且,送这小家伙回家这事,也一定会落在他和龙琪身上。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姑姑,你叫什么名字?”龙琪问那小孩子。

“妈妈说,爸爸给我取名阿桑。”阿桑哭了半天后,抽泣着说。但说到“爸爸”这两个字时,脸上是一副敬仰的-神情,显然,在他妈妈对他爸爸描述中,是充满崇拜的。

龙琪却在回味着这个名字,阿桑,其实也就是sir,警察的意思。也就是说在游自力心底,他永远也忘不了他的身份和职责。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成就了自己的信仰。在他心目中,他的职业就是他的信仰,就像他信奉真主安拉一样。

痴,源于天­性­,就像司马迁著《史记》,没人要求他那么辛苦,是他自己要求自己,他喜欢他愿意,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或者从这一点来说,游自力也是幸福的。为人一世,他做了一件他认为应该做也喜欢做的事。

“姑姑,爸爸的家在哪里?”阿桑问。

“爸爸的家在新疆。”龙琪说。

“远吗?”

“不远,因为,家在心里。”

“妈妈说,爸爸的家很美……”

“对,碧草蓝天雪山羊群,跟天堂一样,那里,还有疼爱你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总之,你有很多亲人。”

“哦──”阿桑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神往的表情,“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马上!”

“噢,”毕竟是小孩子,阿桑瞬时兴奋起来,“我要自己走路。”

他滑到地上,牵着龙琪的一只手,然后看着方晓飞,“这位叔叔是谁?”

“他是──姑夫,是姑姑的丈夫。”龙琪温柔地看着方晓飞。

方晓飞也看着她,牵起阿桑的另一只手……

“我们回家!”

风起了,卷起片片落叶,可是,星星好亮啊,星光下,这景、这人,就像一个童话世界。

这世上有自由婚姻吗?

有!

真正的自由在你心里,只要你愿意,你就一定能得到。

当然,得到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无论贫困富贵,有病无病,都得坚守。

如果你肯,那你就自由了。

全书完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