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以大阪《每日新闻》社记者的身份出现在上海
,肥原慕名拜访。此时,往前十年,日本作为日俄战争的胜利国,
在东北获得了某种无人能抗拒的权力和自由;往后十年,日本将在
长春折腾出一个伪满洲国。总之,自进入二十世纪后,日本对华夏
西国的觊觎之心可谓见风就长,有目共睹。到了二十年代,岛国上
下极右势力盛行,朝内朝外、民间官方,都发出强烈的声音,要将
列岛塑造为一个帝国,扩军备战,力争把中国、朝鲜等国划入大日
本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肥原对此予以猛烈抨击,让芥川大为赞
赏。
两人一见如故。
芥川需要一个翻译陪他观光览胜,哪有比肥原更合适的人选。
于是,两人形影不离,逛租界看外滩,访民居。不日,两人又相约
一起,离开上海,赴苏州、杭州等地游览。一路游下来,知根知底
,情同手足。芥川回国后写了诸如《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
江游记》等一系列游历散文。其中在《上海游记》中,专门有对肥
原的记评:
“小伙子二十出头,却是有老人般的阅历和智慧。他天性也许
是个温和的人,加之知书而达理,礼仪是足够得让人觉得多了。但
在言及时下国人热忱的大日本军事谋略时,他之义愤令人判同两人
。以他的年纪言,义愤常常只是一份热情,兴致所来,劈头盖脑,
不讲究自圆其说,也不在乎自圆其说,也不胜任自圆其说。然坐在
我面前的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出乎于情,合乎于理。他
读书之多令他巧舌如簧,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他辩才之雄如临讲
坛,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只是,国人听了要唾骂他长了奴骨,失
了大和之魂。他仿如生活于上古唐风时代,言之所及,无不洋溢出
对华夏文明的向往和崇尚。而言下之意,又是丝丝相吻,声声入理
。起码,在我听来是如此。真正是,我惊诧于他知识之广,思维之
缜,见识之独!他驰骋于知与识间,智与慧上,思与想下,如同织
网纺纱,有起有落,有藏有显;从起及落,融会贯通;由藏及显,
神机妙用。如是,国人或许可以唾骂他,但断不能讥笑他。因为,
他不仅有热情,更有理有据……”
这是统而言之,接下来还有一路的故事、例子,说得极为详细
,道得甚是有兴。洋洋数千字,对肥原的赞赏可谓不惜笔墨。乐意
写这样文字的人,当然乐意做伯乐。芥川回国后不久,肥原便接到
了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烫金聘书。真是雪中送炭!因为其时肥原
毕业在即,正要找一份工作安身立命。芥川赠给他的是最适用、也
是最为实际的毕业礼物,使肥原终生不忘。几年后,即1927 年7
月24 日,芥川在家中吞食安眠药自杀,肥原闻讯,毅然回国吊唁
。这是他离国十余年后第一次回国,几年前祖母去世他都没回,足
见芥川在肥原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高。
然而,其时的肥原已经和芥川赏识的肥原有很大变化,待他再
度离国西走时,变化又被扩大、深刻化。是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面目全非。似乎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当肥原再次进入中
国时,他的真实身份已不再是什么记者,而是日本陆军部派驻中国
的高级特务,有严密的组织、严明的纪律和明确的任务:窃取中国
的军事情报,为大和帝国陆军踏上辽阔的陆地探路铺道,为之肝胆
相照、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好一个帝国忠臣哦!幸亏芥川已经去
世,倘若不死,肥原的背叛足以让他再死一次。肥原从过去走到现
在,其变化之鸿之大,不亚于芥川从生到死。
芥川从生到死,是转念间的事,靠的是数以几十计的安眠药。
而肥原从过去到现在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靠的是
芥川送给他的那本记者证。肥原本是生活在书海里的,在芥川对他
的记评中也曾写到:
“他有一个详细的以书为伴的人生规划:二十五岁前读够一千
册汉书,然后择其精良,用五年时间研读、精修,三十岁之后动笔
翻译,写书,出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是肥原心仪的人生,也是让芥川称赞的。但是如今一本小小
的记者证改变了他,让他走出了书海,走入了人群。几年里,肥原
以上海为大本营四处出访:向北到了南京、蚌埠、徐州、济南、青
岛、石家庄、天津、北京、锦州、沈阳、长春等地;向南到了杭州
、上饶、江西抚州、鹰潭、南平、福州、厦门、漳州和广州等地;
向西到了武汉、长沙、宜昌、重庆、贵阳等地。每到一处,短则一
天半日,长则数日连月,肥原与当地各行各业和三教九流的人沟通
,接触,交流,广泛深入地考察了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
教育、地理、风俗、民情、文艺、学术等,记了大量笔记,写了大
量文章。
除了写一些突发的时讯报道,肥原还在《每日新闻》半月副刊
辟有专栏,每月两篇,名为《走遍中国》。他真的走遍了大半个中
国,采访了不计其数的人,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事,听到看到了形形
色色:风土人情、天灾人祸、悲欢离合、生死阴阳、男盗女娼、妖
魔鬼怪、英雄豪杰……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这是另一本书,一本
大书。大得让肥原虚弱不堪,不知所措——难以制订一个可以掌控
或展望的阅读计划。他无所适从,又难能自拔,任凭一双迷途之足
,不知疲劳地走啊,看啊,想啊,写啊。
不停地走。
不停地看。
不停地想。
不停地写。
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停下来的是报纸。
不,其实报纸也没有停下来,只是换了名头,由《每日新闻》
换成《朝日新闻》,接着是《万朝报》,然后是《民报》《创造报
》《日出东方报》,最后是《时事新报》。就是说,有停即有续:
这边停了,那方续了。总之《走遍中国》的专栏一直在走,像一根
接力棒似的在多家报刊中轮换,交接,此伏彼起,彼落此起。
每一次落,都是诀别。跟老报刊诀别,跟老读者诀别。更是新
肥原跟老肥原的诀别。老报刊、老读者、老肥原,都是左的——最
老的《每日新闻》最左。新的代表右——最新的《时事新报》最右
,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它就像魔鬼一样鼓动国民侵略中国。就是说
,肥原与报纸和读者的一次次地告别,一次次地推陈出新,其实是
一次次地向右转。到后期,以前认识肥原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自
己也不认识自已了。他在猖獗极右的《时事新报》上一露面便如是
说:
“这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或许是因于他们以前太有出息了
。现今的中国,如比一只落入平阳之虎,拔毛之凤,徒有虚名。实
质则败弱又痴迷,驯服又可怜,爱之不堪爱之,恨之不堪恨之,灭
之不堪一击。唯有灭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
枉为五千年历史的后人……”
这与几年前,他刚开始在《每日新闻》推出《走遍中国》专栏
时的论调全然不是一个劲。风马牛不相及。大相径庭。天地之别。
那时候,即使在一篇单纯的山水游记里,他也不能抑制对大中华的
崇敬和对小列岛的嫌斥:
“过了澎浪矶,则到彭泽县。此地乃长江南岸,山骨嶙峋,危
岩狰狞。山、江之间,芦花盛开,放眼眺望,奇观满目。一路行之
,凡大江沿岸,洲诸平衍处,芦获丛生,往往数十里不绝。时方孟
冬,叶败花飞,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是长天杳渺,云树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