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连……如此宏远豁达之景之观,唯有在大陆
中原才有缘识得,于我等见惯了本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之辈,实乃
不可想象,只能望天地而兴叹……
要而言之,中国之长在莽苍、宏豁、雄厚、雄健、迤逦、曲迂
、幽渺,赏之如啖甘蔗,渐品佳味;我邦之景在明丽、秀媚、细腻
、委曲,品之如尝蟾蜜,齿牙颐皆甘。以我之见,糖蜜太过于甘甜
,久品无益。一个久日捧杯品蜜之人,风雅是多了,而总是少了大
自然之魂,之趣……”
现在,事隔几年,肥原重游中原,笔下已是物非人异——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窝棚成片,疮脓满目……一路行之难
民结队,丐帮成群,目不暇接……每一张脸上都笼罩着悲绝的阴影
,如洪荒降世。而高墙内,深院里,妻妾成群,俾女如云,猫狗成
宠,佳肴成堆,宿鼠成硕——赛过老猫……更可恨的是,宦海里,
谋位不谋事,上下钩心,左右斗角,贪赃枉法;官军里,养兵不卫
国,供晌不保家,割据称雄,内战纷乱,仗势欺人,如匪如盗。更
可悲的是,文人学士,有知无识,见利忘义,知识者良知荡然不存
……
统而言之,昔日有着汉唐勃发生机之古中国,因不知改进之道
,固步自封,傲然不省,卑屈也不省,只一味迷恋古风旧俗,贪图
享乐,千百年无异,千万人一面。是故,生机日枯,庸朽日盛,终
是朽成烂泥,散沙一盘…… ”
面对有人斥他不能自圆的质疑,他时有忏悔性的辩解——
“此前,我乃一介书生,日夜浸泡书海,几事以书论,断望文
生义。然,书里书外实乃两界,如阴阳两界,有黑白之异……迄今
,我仍懊悔泅出书海,将真相一睹。不睹,不解实情,稀里糊涂醉
在书海里陶冶精神,汲精取华,自得其乐,何乐不为?为了便是上
策。只是,悔恨一张记者证引领我走四方,见了世面和真实。木已
成舟,奈如反其道而行之?非矣。真相入目,实情刻骨,又奈知充
耳不闻,视而不见?非矣!非非矣!!我心有大和之魂,岂有此理
…… ”
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爱中国,只因专心读书,
两耳不闻窗外事,受了欺骗。如今走出书斋,豁然开朗,痛心之余
,不甘执迷不悟。这样倒是能够自其说了。正如芥川说的,他巧舌
如簧,长于雄辩,更何况是为自己而辩,怎么会不能自圆?圆了的
。一点豁口也没有。浑圆如初,浑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
疑,而且价值翻翻地涨,颇有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觉。陆军部正
是研究了他一系列向右转的文章后,认定他是个可靠的人选才委以
重任。
于是,恩师的死成了他加盟秘密组织的契机。陆军部的特务正
是在芥川的追悼会上找到他,并委以他重任的。他没有拒绝,他的
感觉是宾至如归。天生我才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除了欣
然,还是欣然。就这样,他一点也不痛苦地从地面上转入了地底下
,一如芥川凭借安眠药平平静静、毫无痛苦地从阳世转入了阴世一
样。
有点不可思议。芥川视肥原如己,而事实上又是芥川本人把他
推到了自己的对面:记者证、开专栏、加盟特务组织的契机等,都
是芥川有意无意促成的。世界这样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好
留念的。所以,后来也有人把芥川的绝望和肥原的绝情关联起来。
但流言而己,不足为据。公平地说,肥原对芥川并不绝情,只是决
裂。志不同道不合,分道扬镌而已。
作为肥原的伯乐,芥川生前一直很关注他《走遍中国》这个专
栏,跟踪读了上面的大部分文章,并时常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中谈到
它:始于欣赏,终于厌恶。临死前半个月,《时事新报》的记者采
访他时,也谈了这个话题。和以前其他访谈相比,芥川在这次访谈
中有些话说得非常露骨,明显带有情绪。不知是因为他已经预想到
自己的死期,还是因于他对极右的《时事新报》素有的情绪之故。
两人这样说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记者:对不起,我不明白您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芥川:就是今天,现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情况,《走遍中
国》会“走”到你们的报纸上,而你,或者另外一个你,会来采访
我,问我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记者:那么能谈一谈吗?我想您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芥川:我要说的早都说过了。你,记者,你来采访我,应该关
心我,事实上几天前我才对贵报一个女记者答过相同的问题。
记者:我很关心您,我看到了那个访谈,您说有人在往天上走
,有人在往地狱里走。我就想问,您认为肥原是在往哪里走?天上
,还是地下?
芥川:当然是地下。我认为,你们的报纸就是个地狱,只有一
个生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的人,地狱里的人,才会为你们写这种
稿子。我知道,他现在非常适合你们。
记者:也是大多数人。我们报纸代表的是大多数日本人。
芥川:那我就是少数人了。
记者:肥原先生以前也是少数人之一,这也是您赏识他的原因
。您觉得您会不会像肥原先生一样,离开少数人,加入到大多数日
本人之中?
芥川:不会。不会的。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代表的是少数人。你
应该知道,我们《每日新闻》的发行量一点也不比你们《时事新报
》少。
记者:起码少了一个肥原先生。
芥川:有少也有多。人各有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记者:就是说,您也承认,肥原先生的志向已经发生变化?
芥川:不是变化,而是堕落、腐朽。
记者:就算是堕落吧,可您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芥川:我的时间非常有限,有很多比这个更有价值的问题需要
我考虑。
记者:我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所以认真思考了。我认
为,肥原先生确实是行走在地狱里。我上个月才从中国回来,肥原
先生带我沿着养育中华文明的黄河走了半个月,一路上我的感受就
同走在地狱里一样,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乞丐比行人还多
,见了我们都排成队,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要钱要物。我觉得,肥
原先生所写的都是事实,所思所想也入情入理,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
芥川:我也到过中国,不止一次。我也和肥原一起走过,一起
看到了你刚才说的这些现象。但是,这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有关
系。
记者: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作家应该都是人道主义,为什么说
他们在受苦受难跟我们没关系呢?
芥川:难道出兵挑起战争就是人道主义?
记者:战争,那是他们在自相残杀。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
们帝国的军人还没有和中国政府军队发生过交战。
芥川: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你还年轻,我想如果照此下
去,你一定会看得到日中交战的这一天的。
记者:若真有这一天,大日本皇军必胜……
这一天说来就来,接连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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