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写的诗呢?”
他一边用手摸着陈列的绘画样品,一边议论着画的形式、色彩和画框。对他这种沉思的模样,特别是在广告上摸来摸去的、有点儿柔软、指甲平平的那双大手,使弗雷德利克感到越来越厌烦。最后,阿尔努站起来说:“好了!”接着将手伸到他的下巴底下,显得很亲热的样子。这种过于轻率的举动使弗雷德利克感到很反感,他不由得往后一退,然后跨出了办公室的门槛。他认为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即便是阿尔努太太自己,对于她丈夫的这种庸俗的行为,也会觉得掉价的。
在同一个星期里,他还收到了戴洛里耶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下周四要到巴黎来。于是,他又疯狂地投入了这种更牢固更崇高的友谊之中。有这样的一位男子,顶得上所有的女人。他不再需要勒冉巴尔,不再需要白勒兰,不再需要余索奈,不再需要任何人!为了让他的朋友住得舒服,他特地买了一张小铁床,一张沙发椅,备了两套床上用品。周四的早上,他穿好衣服,正准备去迎接戴洛里耶,突然门铃响了,是阿尔努来了。
“只给你讲一句话!昨天,有人从日内瓦给我送来了一条大鳟鱼,我们请你来共享,下午七点钟,在什瓦卓尔街,乙二十四号,别忘了!”
弗雷德利克不得不坐下来,他的膝盖在颤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终于来了!终于来了!”然后,他分别给他的服装师和鞋帽商写了三张便条,打发三名不同的听差给他们送去。钥匙在锁眼里转动,门房来了,肩膀上扛着一件行李箱。
看见戴洛里耶,弗雷德利克浑身开始哆嗦起来,犹如一位同野男人通奸的妇女被自己的丈夫捉住了一样。
见他这副模样,戴洛里耶问:
“你是怎么了?照说,你应该收到我的一封信?”
弗雷德利克没有勇气再撒谎了。
他张开胳膊,紧紧地拥抱着他。
然后,书记官讲起了他的事。他的父亲不愿意交出以监护人的资格所管理的账目,他以为这些账目的代理期限是十年。然而,现在已经非常熟悉法律的戴洛里耶,最后终于争得了他母亲的所有遗产,整整七千法郎。现在他全部带在身上,装在一只旧皮夹子里。
“这是一笔储备金,以防发生意外事情用的。从明天早晨起,我就得将其存起来,把自己安顿下来。至于今天,全天空闲,随便你安排,我的老朋友!”
弗雷德利克说:
“啊!你也不必为难,今天晚上,你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尽量去办……”
“算了吧!那我不成了一个十足的混蛋!”
这句随口说出的话,就像一种带侮辱性的影射一样,深深伤及着弗雷德利克的内心。
门房在火炉边的桌子上面放了一些排骨、肉冻、一只大龙虾、一盘水果、两瓶波尔多酒。如此丰盛的招待使戴洛里耶大受感动。
“你招待我就像招待一位国王一样,说实话!”
他们谈到了他们的过去和未来,还不时地在桌子上面握着手,彼此激动不已地互相凝视着对方一分钟。这时,一位听差送来了一顶新帽子,戴洛里耶发现帽顶闪闪发亮。
不一会儿,服装师又亲自把熨烫好的衣服送来了。
戴洛里耶说:
“我还以为你马上要去结婚呢!”
一个小时以后,第三个听差也来了,他从一个大提包里取出一双上了釉彩的高统皮靴,亮晶晶的,闪光耀眼。当弗雷德利克试鞋的时候,皮鞋商带着一种轻蔑的神态看了看这位外省人所穿的皮鞋,问道:
“先生不想订一双吗?”
书记官一边将他那双用细绳子系住的旧皮鞋往椅子下面塞,一边回答道:
“不用,谢谢!”
这种难堪的场面让弗雷德利克感到很拘束不安,他延缓了自己的表白。最后,他大叫一声,好像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什么念头一样:
“啊!老弟呀,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要去城里吃晚饭!”
“去党布罗斯夫妇家里,对吗?你为什么在信里从来不对我谈起呢?”
“不是去党布罗斯家里,而是去阿尔努夫妇家里。”
戴洛里耶说:
“你应该早点通知我一下,我可以晚来一天。”
弗雷德利克生硬地回答:
“不可能!别人今天早上才邀请,就刚刚一会儿。”
为了补救他的过失,让他的朋友避免误会,他解开捆绑在他的行李箱上的绳索,把他的生活用品整理好,放在衣柜的抽屉里,他还准备把自己的床让给他,自己睡在木板小房里。然后,从四点钟开始,他就准备,梳妆打扮,忙个不停。
另一位说:
“现在还早着呢!”
最后,他穿好衣服,就走了。
戴洛里耶心里想:“这就是所谓的富人!”
而他则去圣·雅克街一家他认识的小餐馆吃晚饭去了。
弗雷德利克在楼梯上停了好几次,心跳得很厉害。他的一只手套这时绷裂了,正当他往衣袖里塞的时候,阿尔努从后面上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带进家里。
他家前厅的装饰是中国式样的,天花板下面悬吊着一只大灯笼,四周墙角落里放着一些竹竿,穿过客厅的时候,弗雷德利克绊到了一块虎皮上。屋里没有点蜡烛,只是在客厅后面点着两盏灯。
玛尔特小姐出来说,她妈妈正在穿衣服。阿尔努把她举到同他的嘴一样高,做了一个亲吻,随后,他要亲自下到地窖里去选几瓶酒,让弗雷德利克同孩子们一起玩。
自从蒙特罗旅行回来以后,她的个子长高多了。她那长长的棕黄|色的头发,成环形状拳曲着,一直下垂到她祼露着的胳膊上。她的连衣裙,比一位舞女穿的裙子还要鼓胀,露出了她那玫瑰色的小腿肚,她的娇美可爱的体形就像一束鲜花一样,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诱人的芳香。她带着一种妖媚的风姿,接受着男士对她的恭维,用深邃的眼神注视着他,然后,溜进家具之间,像一只小猫一样消失了。
他不再有任何局促不安的感觉,大圆形灯罩上面,覆盖着一张纸花边,放射出一种|乳白色的光,调和映衬着铺着锦葵缎子的墙壁的颜色。通过像一把大扇子一样的挡火板的铁片,他发现了壁炉里的煤炭;在挂钟的旁边,放着一只带银扣钩的小盒子。屋里到处丢着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玩具:双人沙发中间有一个布娃娃,有一把椅背上面搭着一条围巾,在缝纫台桌上面,放着一件羊毛衫,上面还挂着两根象牙针,针尖朝下。这是一个平静、诚实、亲切三者融为一体的地方。
阿尔努取酒回来了,阿尔努夫人从另一边的一个小门里出现了。由于她站立的地方被阴影笼罩着,他起初只能看到她的头。她身穿一件黑呢绒的连衣裙,头发上面,有一个阿尔及利亚式的红丝长发网,缠着一把梳子,一直下垂到她的左肩上。
阿尔努向她介绍弗雷德利克。
她回答道:
“啊!先生我记得很清楚。”
接着,客人们都来了,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到达:有迪特梅尔、洛瓦里亚、布里厄;有作曲家罗桑瓦尔德,有诗人泰奥菲勒·洛里斯,还有余索奈的两位同事,一位是艺术批评家,一位是造纸商;最后是著名的皮埃尔·保罗·曼西尤斯,他是古典画派的最后一位代表,已有八十岁高龄,仍然身体健朗、心情爽快、大腹便便。
当大家走进餐厅的时候,阿尔努太太挽着他的胳膊。有一张空椅子留给白勒兰,阿尔努在利用他的同时,也确实喜欢他。况且,他还害怕画家的那张不饶人的嘴巴——那只三寸不烂之舌。所以,为了笼络他,感动他,阿尔努特意在《工艺》杂志上刊登了他的相片,还附了一段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白勒兰是一位对于荣誉的敏感胜过金钱的人,直到八点钟左右,他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弗雷德利克心想,他们早已和好如初了。
在座的宾客,满桌的佳肴,这一切都让他满心欢喜。饭厅装饰得就像一间中世纪的会客室一样,地板上铺着平展展的皮革;在摆放土耳其长管烟斗的架子前面,竖立着一个荷兰式的多层碗柜;大圆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波希米亚的各种颜色的玻璃杯,使中间点缀着的鲜花和水果交相辉映,犹如花园里闪耀的一片灯火。
光是芥末就有十几种之多,供他挑选品尝。他吃的菜还有:达斯巴几奥一种意大利菜,制作原料不详。、咖喱粉、姜片、科西嘉的乌鸫、罗马的宽面条;他喝的酒也是不一般的,有意大利的里普·佛拉奥里葡萄酒和匈牙利的托卡依葡萄烧酒。说实在话,阿尔努很好客,客人吃得好,他也感到荣耀。他对所有运送邮件的驿车车夫都全心款待,他还结交了一些在达官贵人家供膳的厨师,他们经常传授一些调制作料的技艺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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