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将回来,他们吃饭,也都不是白吃。每个星期,会按一顿饭两毛钱和二两粮票的流行价目,算好了留在我家桌上或门前的石条凳上。现在算计起来,他们留的,远远少于他们吃的。然而那时,他们每周留时,我母亲都会推推让让,说留的太多太多。母亲的宽善,让我也就确实认为,他们留的钱和粮票,兴许的确多了。是因为多了,母亲才总是那样热情?还是因为多了,我们家才让他们无论何时,都享受到外公来赶集时、父亲劳动累到过度之后,才有的那种慷慨阔厚的待遇?还有大姐病中,才偶尔可以吃到的细米白面?直到后来,忽然有许多被"派饭"的人家庄户,都偷偷找到村里干部,说这样地吃着细米白面,哪能行啊?说一顿两顿,就是一月两月,也还算可以。可这样的久久长长,一年半年,谁家能经受起这种吃法?直到后来,一边供着知青们的派饭,一边又不断地向干部反映那个年代的——关于一种饥饿与吃的情况。又直到半年之后,那些知青们开始自己立火烧饭,村人们也才长长舒了一口暗气,有了一种为吃几顿白面而背上包袱的解脱。
说句实在话,上世纪80年代之初,中国文坛轰然兴起的"知青文学",把下乡视为下狱。把一切苦难,多都直接、简单地归为某块土地和那土地上的一些愚昧。这就让我常想,知青下乡,确实是一代人和一个民族的灾难。可在知青下乡之前,包括其间,那些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生活、生存,他们数千年的命运,那又算不算是一种灾难?说心里话,和农民永远无法从本根上理解城市、无法理解知青下乡是一代人和一个民族的灾难一样,知青们和曾经是知青的作家们、诗人们、教授们,其实也都根本无法真正理解他们曾经在那土地上生活了几年,或更长一些时间的那块土地和在那土地上活过来的千百年的人们。依实而言,在我家乡那块偏僻的土壤上,没有大批的知青如黑龙江的建设兵团样,人头攒动地走来串往,但却断断续续,每个村庄,都有着知青们客人般的到达。他们和旅人一样,在那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后,也就陆续走了。
光荣地,回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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