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那顶牛的样子反倒让肖国庆抿嘴一笑,边点头边拉长声调:“怪不得你老爸叫你呆瓜哟!一个纯粹的呆瓜。”说完,又捂着嘴笑开了。
李勇脸一红,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王永洁也不由得笑了,但她立即又认真地对肖国庆说:“你积点口德嘛,快说下文。”
肖国庆慢腾腾地从挎包里拿出笔记本,用手示意了一下,李勇和王永洁一起围了上来。
他十分认真地指着笔记本上的表格说:“全生产队共有两百亩左右的田地,荒坡、沙地数百亩,分布在坡、梁上的田地有一百二十亩左右,分布在沟里的田地有八十多亩,我们尊敬的生产队长蒋天洪同志却对这些田地一视同仁,就像社会主义制度一样地公平相待。”
他的语气明显带着讽刺意味,可他脸色突然一沉,很严肃地说:“可这不是科学种田啊,某种程度上讲,这是在糟蹋七里坡的土地,浪费人力和肥料啊!”说着,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李勇睁大眼睛望着他,说:“还真有你的。”
王永洁搓着手,吁了一口气,说:“你打算咋办呢?”
肖国庆朝李勇做了一个鬼脸,一字一顿地说:“且听下回分解。”
肖国庆从小就是一个脑子好用的孩子,读小学时,成绩总是前几名,当过班长、少先队中队长、大队长,老师经常夸他肯读书、会读书。
他记忆力特别好,班上没有人超过他背课文的速度。班上的许多事情老师都放手让他去干,无论是文艺演出还是竞赛活动,他都组织得有条不紊,班主任很喜欢他的敏捷和热情。可背地里,他也是个爱闯祸的角色,班里几次集体打架的头儿都是他,为此,班主任也曾担心地训斥过他。小学三年级时,班上有一位叫陈丽娜的女生被五年级的男同学欺负了,另外两个男同学上前帮忙,却被打得鼻血直流,狼狈逃窜。肖国庆知道后,召集了十多名男同学在放学路上“伏击”了五年级的哥哥们他们胜利了,他们好开心,好得意。
第二天,事情一下闹大了,哪有以小欺大的呢?五年级的哥哥们冲到教室与肖国庆班里的男同学发生了争斗,还损坏了好几张桌椅。那次肖国庆耳边也被划了一道口子,缝了三针。他的班长、中队长职务也被撤销了。
为此事,肖国庆负了伤,回到家里还被罚写检查。老爸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罚他面壁思过几小时。“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是红星中学第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头目。
他组织了十多名同学重走井冈山之路,没想到走出去才三天就有三个人晕倒。走到第七天时,只剩下他一人扛着红旗坚持步行去井冈山,除回家的同学外全部乘车去北京了。他最后倒在了红卫兵联络站的大门外,别人用担架将他抬回了万川市。
父亲心疼得落泪,心里却很赞赏他那股劲儿。学校和市“文革”领导小组也因此推荐他上北京参加毛主席第三次接见红卫兵的活动。那天,当他远远地望见毛主席时,激动得跳啊蹦啊,泪流满面地高喊着:“毛主席万岁!”
回到万川市,他被许多学校的红卫兵组织邀请去汇报见到毛主席的情景。他每次讲到见到毛主席时就激动得热泪盈眶,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在他的口号声中,台下也汇成一片激动的海洋。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推进,他很少出门了,躲在家里读武侠小说。他读了《三侠五义》《峨眉剑侠》《七剑十三侠》等。后来,在一个旧书摊上买了一本残缺的《红楼梦》和一本无头无尾的《基督山恩仇记》,他读得好兴奋,他幻想自己也能成为一名侠肝义胆的剑客,荡尽世间不平事。
特别是他父亲从“五七”干校回来后,时不时地拿一些当时的“禁书”给他读。妈妈要他将中学里学过的东西拿出来复习,还要他将哥哥的高中课本拿来读。
肖国庆变了,他能整天待在家里了。妈妈有时暗自担心得叹气,可爸爸总说他没事。但爸爸有时也叹着气对他说:“长期这样下去不行啊!”语气里充满了焦虑和不安。肖国庆反而对爸爸有些担心了。
再后来,他读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书,如《复活》《笑面人》《静静的顿河》,还有美国人德莱赛写的《欲望三部曲》和法国作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他开始思索了,思索他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
有一次,他独自在屋里高声朗诵贺敬之的《回延安》,读着读着,他居然抽泣起来,许久都没说一句话。他的行为引起了妈妈的担心,担心他的脑子出了问题,背地里要爸爸带他去医院检查。爸爸却很坦然地要妈妈放心,说儿子在成长了。妈妈总是疑虑地摇着头。
四
当学校通知他们这个年级的中学生也必须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时,肖国庆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爸爸暗地里摇着头叹息:“他们读的那点儿书,哪儿算得上知识青年啊!”
肖国庆离家前,爸爸找了一些五十年代出版的农业科技与生产书籍回来,悄悄地放在他的枕边。
肖国庆明白爸爸的意图,他不想让儿子成为温室里的花朵,他当年的热血至今还不时流露在他的眉宇之间。
肖国庆是带着思索与希冀来到辽叶河畔,来到七里坡的,可山乡的现实与想象里的农村相差甚远,不免心理有些失衡。但他并未气馁,他还用了一句马克思的话来鼓励因受伤躺在床上的李勇:“人要适应环境,才能改造环境。”
他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尽快适应这穷乡僻壤的生活环境。现实让他渐渐领悟到了山乡的真谛,大山里的农民真纯朴,大山里的贫困真的需要改变,大山里的人们真的需要帮助。
他更为这大山里的农民年复一年地劳作而心生怜悯,一个全劳动力每天的价值只有八分钱,买不到一斤计划粮,买不到一尺布。
全生产队唯一的经济作物只有桐子果。每年秋天,全体老少出动将桐子果打下剥壳晒干后,榨成桐油,还得让劳动力较好的男人挑到七十多里外的永平县城去换成钱。这是全队全年一切公用开支及年终分红的唯一经济来源。
再就是每年冬天,蒋麻子组织全队的男人们上国有林场偷树。每当这个时候,全队男女老少齐上阵,当天晚上就要把偷回的松树迅速刨皮锯成木板,分到各家各户藏匿起来。大家能拉锯的就拉锯,能刨皮的就刨皮,能做饭的就做饭。这天晚上做饭的米一般是由生产队拿出剩余的谷种碾成的。全生产队的人团结一心,一切都在静静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将锯好的木板藏好后才歇息,还要让林场的检查人员查不出任何痕迹才行。
等到木板晾干时,也快过年了。年前卖木板那又是一场群众运动,只要能用脚徒步走到县城的人,哪怕是孩子只扛了一块木板,也得参加到那个队伍中去。
蒋麻子是一位最优秀的指挥员,他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走在后面,压低嗓音指挥着往哪走,在哪歇息,一切都那么有条理有秩序。将木板扛到县城,做完了地下交易后,往往天都还没亮。
那样的夜晚,全生产队的社员心里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重了。这换成的钱是男女老少过年做新衣服的钱,也是添置农具和生活必需品的经济来源。
肖国庆从七里坡人们的身上,仿佛看见了巴尔扎克、果戈理笔下的那些穷人的影子,他有时竟然也因此产生莫名的惆怅。
王永洁曾多次劝他千万别自寻烦恼,适应社会与改变社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命题。
每当这个时候,肖国庆总要诵读几句:“西去列车的窗口……你可曾看见,那些年青人火热的胸口,在渴望人生路上第一个战斗!现在,红旗和镢头,已传到你们的手,现在,荒原上的新战斗,正把你们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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