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亮了,周志明从铺上掀起半个身子,习惯地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而猛然撞进视觉的,
却是一面陌生的水泥墙和墙上一具沉重的黑铁门。淡青色的晨惯从头顶上一扇尺方的小窗喷
进来,把水泥墙上粗糙的砂粒照得清清楚楚。被子头上有股潮霉味直钻鼻子,他打了个哆噱,
这才完全的清醒过来。
啊——,这木是家,是一间牢房。这是他有生以来在牢房中度过的第一夜!
他坐起身子,靠在有点儿发凉的墙上,似乎从五脏到四肢都在颤抖,一种空茫茫的、不
知所措的颤抖。昨天晚上,他去医院看过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仔细想过了,他完
全想象得出那张字条在处里会引起怎样石破天惊的哗然。他想到他会在第二天就被弄去办学
习班;想到会背上一个严厉的处分,他甚至做了这样的准备:永远离开他所热爱的工作,被
开除出公安队伍,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结果比这还要可怕十倍,而且来得这么快,
他刚回家不一会儿,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被逮捕了。
他在五处的几年经历中,纪真作为一处之长亲自出马掏窝捕人,还是破天荒。纪真随身
带了四个人,大陈、小陆,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民警,郑大妈作为搜查的见证人也被领了
进来,只有十几乎米的外间屋挤得满满的,使紧张的气氛中夹带了一层混乱感。
他记不得处长一进屋子先说了句什么,他一看到这个阵势就明白了。纪处长把逮捕证取
出来给他亮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叫他签字,他签了,并且熟练地沾上印泥在名字上压了一
个红指印,这一套他是用不着别人教的。
压完手印,他才看清楚逮捕证上的字是严君的笔体,虽然运笔不似往日的洒脱与流畅,
却仍旧能一眼认出它来。他猜木出严君在填这张逮捕证时会怎样看他,心里有点别扭。
他又在搜查证上签了字,签完,小陆上来,用一只亮闪闪的电镀手铐麻利地磕在他的手
腕子上,磕得他生疼。他想对他笑一笑,以便也松弛一下自己的神经,但碰到的却是小陆那
副严然的面孔。而实际上他也笑不出来,如果不忍着,他说不定还会哭出来。为什么?他说
不清,脑子里已经乱得什么也说不清了,也许只因为那时“白白”忽然跑到了他的脚下,温
柔地蹲着他的裤角,他有点忍不住了,这个不懂人事而又那么通人性的“白白”呀……
“东西呢,放哪儿了?”纪真问他,态度温和。
“什么?’,
“胶卷。”
“从厕所的马桶里冲下去了,就是三楼楼道里那个厕所。”
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上腾地一下又热起来,他懂得自己干的决不是一件辱没本
职的卑鄙勾当,他没有什么可以自我谴责的,于良心于公理都说得出口,他甚至还感到一点
儿安慰,在浑大的世界里,他,一个微渺的人,软弱的人,毕竟是向着不公正的势力,也向
他本身,证实了自己的一点儿力量。就像一个被重物压得长久地佝着身子的人突然直了一下
腰似的那么舒畅、惬意。
“走吧。”纪处长没再吵嗑。
“我得拿件衣服。”他站着没动。
纪真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衬衣,马上点点头:“拿吧。”
他走到里屋拿了件外衣,想了想,又打开柜子想要拿双袜子,紧紧跟着他进来的小陆拦
住了他。
“干什么?”
“找双换的袜子。”
“先甭找了,穿上衣服走吧。”
他看了小陆一眼,没说话,刚要穿上衣服,小陆又拦住了他。
“等等,”陆振羽把衣服拿过去,从上到下捏摸一遍,又还给他,“穿上吧。”
小陆跟他进里屋,大概是怕他从窗户那地逃跑,尽管那窗子已经有一冬天没有打开,窗
台上还满堆着东西,但小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卡住他通向窗户的路线。他知道
小陆这个人,论感情,他不至于多么恨自己,论清理,他也未必真的相信自己会逃跑,大概
更不会相信这件衣服里藏着什么行凶的武器,作为一个公安人员,他觉得小陆和自己的最大
区别,是无论执行什么任务,脑子里一律没有感情活动。的确,小陆也热爱这个职业,但完
全是另外一种爱法,他只是把侦察工作当成一种很投合趣味的职业,甚至是当成一种“技术
性”的职业来热爱。小陆说过,他从小就爱当侦探。现在他之所以这样一丝不苟地防备着自
己逃跑、行凶、自杀和毁证,不过是兴致勃勃地想表现出某种业务上的严格和老练,并不一
定真有什么担心。小陆信奉的格言是:公安人员就是会说话的工具,侦察员不承认感情,只
承认理智。他是一个够格的机器人。
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外屋。感情有什么用呢?他尊重了自己的感情,可是尊重理智的小
陆到底用手铐把他铐了起来,就连找双袜子也要看他的脸色了。
投在水泥墙上的光渐渐发黄,又渐渐泛白,天大亮起来,门外的甫道里,响起略步的脚
步声,回音很大,脚步声走走停停,一会儿,在他的门前停住了,停了几秒钟,又走开了。
他知道是值班的干部在通过铁门上的小镜子对各牢室进行查看。这块只有巴掌大小的镜子从
里边看可以照人,从外面看,却是一块透明的玻璃,监管干部可以从这儿把整个牢室洞悉无
余。
他是第一次坐牢,而牢房里的陈设却是以前就熟悉的,无论在刑警队还是在五处,预审
处的这个看守所他来过不知多少次了。一个月以前,徐邦呈也就是住在这样的单人牢间里的。
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这里枯燥阴沉的调子。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环视四周,漆黑的门,
铁色的墙,几块砖头矮矮地垫起一张床板,豆腐块般的小窗子上方,悬着~个尘土封盖的有
线广播电匣子,这倒是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从小窗外面传来,打破沉闷的宁静。他记得外面正是看守所院内的一
条马路。大概是一辆卡车从窗外驶过,车窗玻璃上的反光在牢房的天花板上划出一道道水纹
般的光弧,恰似昨天晚上路灯在吉普车顶篷上滑过的一条条亮斑一样,那滑动的光斑使车子
里一明一灭,晃得人心里发慌。
他当时坐在后座上,夹在两个年轻的民警中间,开始上车的时候,两个民警把他往座位
下面按,他想起过去在刑警队抓刑事犯的时候,照例是要让犯人在座位下面蹲成一团的,后
来听见纪真在车外说了一句:“让他坐着吧。”他才算没受那份窝囊罪。透过黄蒙蒙的有机玻
璃窗,他能看到晚间马路上一片模糊的景象,听见孩子们在路边擦闹的声音……
那时候,他觉得腕子上的手铐越发冰冷沉重,似乎全身都被它镇凉了。他的胸口突然堵
上了一阵沉甸甸的懊悔,这叫人受不了的懊悔心情几秒钟之内就发展得异常强烈。从有机玻
璃窗上透来的一片腾俄而又斑斓的色彩中,他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对自由生活的疯狂留恋,他
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车子里歇斯底里大发作。这一切都是自己找来的,他干嘛要
那么迂呢,干嘛非得留下那张字条呢,就让小陆去受一阵小小不言的委屈又有什么呢?只要
他木说,凭他在同志们当中的印象,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他在胶卷上做了名堂。他当时是发昏
了,叫一股子突如其来的激越,一股子宋襄公式的英雄感搞得头脑发昏了,好像只有挺身出
来承担一切,才算是真正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强者。一向,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和低能,可也不
能那么傻呀!
他懊恼地追索着写那张字条时的心情,他离开会议室本来是为了要给肖萌打一个传呼电
话的,他担心他们晚上还会再去广场,接通电话以后,施肖蔚告诉他,他们——她、施季虹
和卢援朝,约好了晚上一起去安成家,他才放了心。他知道安成住在941厂附近,离广场隔
了半个城区,只要他们这一天晚上去不了广场,就不会再出什么危险,因为半夜就要收缴花
圈,今天一早三万工人民兵就要开进广场,局势一发生急转直下的变化,恐怕谁也不敢再去
公开地“闹”了。
他放下电话,想想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救了江伯伯,救了安成,救了那个不认识的工
人,还救了施季虹。虽然施季虹的刀子嘴常常搞得别人下不来台,但她总还是一个挺不错的
人。他们,还有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感情是相通的,觉悟是一致的,那么多人原来都是一
条心,季虹老爱说,咱们中国算完了,这回她该看到,中国完不了!
那时候,他越想越觉得心里痛快,觉得自己也应该异常的勇敢,才能无愧于与他们为伍。
于是,那个傻劲就在一瞬间冒出来了。他希望自己办的这件事,不仅正大,而且光明。如果
说,刚才钻在厕所里拆胶卷的那一刻还有一点心虚害怕,那么现在他觉得就是当着处长科长,
当着小陆的面儿,他也照样敢把胶卷给曝了,他甚至憎恶起钻厕所这种偷偷摸摸的搞法来,
把一件本来无愧的事搞得狠琐了,怎么想怎么是个不甘心,他不应该拿小陆做替罪羊。越想,
脑袋越胀,一冲一冲地发起昏来,狂热的英雄主义和浪漫的牺牲精神在胸中冲撞在一起,迸
出的火花把全身都烧热了,他于是提笔写了那张字条,用桌上的墨水瓶把字条压好以后,还
轻松如常地在屋子里逗留了一会儿才走,他感到内心里冲动着一股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无畏!
这股子无所谓惧的激|情烧得快,炼得也快。现在,他蟋缩在这个冰凉、寂寞的牢室中,
是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简直要用头去撞墙,完了,一辈子交待了,干嘛要那么傻、
那么过呢!
从吉普车开进看守所的第一分钟起,生活就向他展示了未来的狰狞和恐怖。在收押室,
值班员粗暴地对他做了例行的搜身,手表、苹果刀、工作证和一些零钱被收去,然后喝令他
头朝墙蹲下,他嘴上想抗拒,还没说出口,腿却不由自主弯下来,他以前在分局、派出所,
也在这间收押室里,常常看到一些捕进来的小偷、流氓这么冲墙蹲着,那时候看了也并不觉
得什么,而现在自己也是这个姿式蹲在这儿,才觉出一种忍受不了的狼狈和屈辱来。看看那
个值班员,正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填写着收押表和收押物品登记单,他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
过去也是蹲过监狱的,可那是国民党的监狱,自己现在却坐了共产党自己的监狱。他们会怎
么同父亲说,怎么让他相信儿子是个坏东西?今后就是刑满放出来,父亲会怎么看他?同志
们会怎么看他?那时候,这一段历史已经事过境迁,还有谁会理解他呢?他在人们眼里就成
了一个犯了罪的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他感到背上热辣辣地出了汗,全身刺痒起来,
这一辈子算怎么回事啊!
收押手续办完了,纪处长他们要走,他顾不得那个凶神恶煞的值班员,直起身子叫了一
声:“纪处长!”
“干什么?”纪处长面孔冷冷的。
“我父亲怎么办,他还在医院里……”
“他有他的组织,组织上会照顾他的。”纪处长的声音明显地缓和了一些。
“那,你们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他有病……”
“你——别考虑那么多吧,集中精力想想自己的问题。”纪处长说完,出门走了。
再以后,他就给带到这个七、八米大小的监号里来了。
夜里,他躺在硬梆梆的铺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一会儿千头万绪,一会儿又是一片空白。
直到天快亮了才暖俄睡了过去,一直到现在。
黑漆铁门砰地响了一声,他的神经紧张起来,望着那扇咧开了一道缝的车门不知所措。
“四号,出来打饭。”甫道里,一个声音高叫。
他连忙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下,在屋角找到两只塑料饭碗和一个塑料洗脸盆,便端着饭碗
从牢门口探出头来。
甫道一端,摆着两只桶,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油腻黑布服的犯人和~个穿警察制服的看守,
那看守对他又喊了一声,“过来打饭。”
他走过去,看守问他:“昨天才来的产’又说:“以后,记着啊,每天早上八点半,下午
三点开饭,你看见自己的门开了就出来打饭,不要等别人喊,听见了吗?”
他说:“听见了。”
伙房的犯人给他盛了一碗菜,他又在另一只桶里拿了个大个儿的窝头。
“拿两个吧,可以拿两个。”那位看守说。
“一个够了。”他端着饭碗要往回走。看守又说:
“回去拿脸盆来打开水,动作快一点儿。”
等打完开水回来,电动牢门又锁上了。他很艰难地就着那碗寡淡的菜汤把窝头吞下去,
他记得过去只是在学生时代去农村学农的时候,才吃过几顿窝头。
吃完了饭,坐了片刻,牢门砰地又一响。
“四号,出来。”
刚才出去打饭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四号,是自己牢门上的号 码。
他出去了,走到南道的出口,一位预审员(他过去见过这个人)正哈着腰在桌子上填
写提票,填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哦,你就是周志明,走吧。”
出了监楼,穿过他窗外的那条路,来到预审楼。走进一间预审室,他第一眼就看到桌子
后面,站着处长纪真。纪真对他注视了少顷,把手指向方凳,沉沉地说了一声:
“坐下吧。”
内打下班铃还差半个多小时呢,追逐办公室的人就已经撤得差不多了。段兴玉刚刚锁好
办公桌的抽屉,有人推开他的门,探进一张脸来。
“段科长,纪处长电话找你。”
“从局里打来的产’他知道纪真从下午一上班就被甘局长召去谈话,便一边走向外屋的
电话机,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电话听筒里,传来纪真死气沉沉的声音:“兴玉吗?”
“你还在局里?”
“不,回来一会儿了,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放下电话,他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要借这个机会,把那封写给公安部的信拿
给纪真看。那封信写好已经在抽屉里压了快一个星期了,虽然大前天拿给大陈看了一遍,但
在实际上,他还并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是不是真的让它去见天日。
311案的是非帐到底该怎么算,仙童山诱捕行动的失败到底咎由谁取,难道就这样大事
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了吗?虽然他并没有直接参加仙童山的行动,但对这个案子的根
由始末,来龙去脉,却是一清二楚的。很明显,对311案的失败,稍稍有点侦察工作知识的
人,都不难找出其中的症结。从那天和严君、周志明在他家里谈过话之后,他就动了写这封
信的念头,他那天对这案子做的那一大段分析,实际上也是借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事情
越想越清楚,越想,就越能看出危机感来。311案的失败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不能不令人忧虑,
要是老这么搞案子,侦察不讲侦察的方针,审讯不顾审讯的原则,愚昧无知、毫无规格、阻
塞言路、个人独断,怎么能像整天叫唤的那样,“无往而不胜”呢!
那么这封信该怎么写,倒是很费了一番踌躇,未及提笔,已经几易腹稿。他最初拉了一
个大提纲,想尽量把情况反映详细一点,观点摆得透彻一点。试着写了几页,结果全都揉烂
撕碎了。因为他越写越觉得,没搞过这个案子的人,投亲身接触过徐邦呈和甘向前的人,是
很难通过这么一封信来分清曲直,评断是非的。于是他改了主意,现在定稿的这封信,字不
满千,除概括地讲了几句案件的梗概和眼下的结局之外,中心一个意思,就是希望部里派人
下来,认真总结一下这个案子的教训,为今后戒,为他人戒!
信是私下写的,到目前为止,只给大陈看过,大陈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惊讶,
惊讶中带点害怕,害怕中又带点为难。
“哎呀,当初去局里开会,只有你和纪处长参加了,你们是怎么研究的,其实我也不清
楚,对徐邦呈的审讯我又没直接参加……”
“啊,你放心,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木代表你。以后部里要是真有人查下来,我当
然会说事前没有给你看过,这你放心。”
“咳咳,那倒没什么,那倒没什么。”大陈尴尬地解释着,“我的意思是,写这种信,大
概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吧。”
他收回信,脸色有些不快,用一种泛指的口气说:“我怕的是,连咱们这个最讲究认真的
部门里,也找不出一个认真的人了。工作上有什么毛病,出了什么事,只要牵扯了头头儿,
就没人愿意出来说说话,较个真儿,大家都在糊弄,糊弄谁呢?还不是在糊弄国家!要说起
这个,我倒要讲句公道话了,周志明再有多大错误,这一点还是难能可贵的,他就讲认真,
是真心实意地尽责任,我不是给他鸣冤叫屈,你说是不是阳!”
“那是,那是。”说到周志明,大陈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真诚了,周志明被抓起来已经满一
个月,处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私下里说他的好话了。可大陈的声音依然放得小小的,仿佛
深怕隔墙有耳似的,“我是说,你信里讲的什么侦察的方针,审讯的原则这些话,有人会钻空
子,说你给十七年旧公安局的反动侦察路线翻案,不是我草木皆兵,事儿就是这样,害人之
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树林子大了,你犯不上去沾惹那些恶乌。”
大陈的口气是很郑重的,段兴玉也不得不沉吟了一下,“当然,措词上还可以再斟酌。不
过,十七年侦察工作上的那一套,是不是一概不能用了,还是让历史来定论吧。”停了一下,
他又一次声明似的说:“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绝不借用你们311专案组的名义,也不指
名道姓引用你们的观点。知无不言,我作为一个基层公安干部,向上级反映一点情况,总不
为过吧。我之所以把信拿给你看,也无非是私下里交换一下意见罢了。”
大陈迟疑片刻,索性挑明了态度,说:“我看,你也用不着署名,信迟早要转下来,犯不
着让头儿们记恨你。”
段兴玉摇摇头,说:“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一躲躲闪闪地干,反倒让人疑心有鬼了。再
说,知道311案情况的人一共没几个,他们要是查,还怕查不出来是谁写的吗?”
大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主意实在不高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应该说,大陈还是忠厚
的,偶尔使一点小诡计,也让人觉得很拙。可他的忠厚又常常表现为安于现状,能忍则忍,
对这一点,段兴玉是不大喜欢的。
那么纪真呢?如果他把这封信拿给纪真看,又会得到怎样一种反应?支持,还是反对?
他早在启笔动墨的那一天,就想着信写成后要请纪真把把关,行文的角度、口气,都要向纪
真讨个分寸才好。那时他居然没想到,纪真,毕竟也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之一,责任系之,
利害系之,还能不能像自己这么旁观者清,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而且,纪真在涉及到“十
七年”的问题上,有着更甚于大陈的敏感,这一点也不能不考虑进去。
这样转念,他决定不把信带到纪真那儿去,于是空手出了门,往二楼的处长办公室走去。
纪真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弥漫的烟气几乎把他的身子罩起来,段兴玉走进屋子,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低垂的头也没有抬起一下来,仍闷闷地抽烟,屋内的空气,已经十分浊
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