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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便衣警察 > 第三卷 第一章

第三卷 第一章

办公室里静静的,整个办公楼里似乎都是静静的。快到中午了,可摊在眼前的稿纸上,

却仍旧只是那个标题

身后有点声响,他回过头去看,严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他的身后。

“好嘛,耗了半上午,你就写了这么一行?”

他呆呆地,答非所问:“甘副局长就是个外行。”

“你扯什么?”严君先一怔,随即恍然,“还想着311呢?”

他勾下头,说:“人是从我手上跑掉的,也许我应该负责任,可负责任是小事,我总觉得

心里窝囊,堵得慌,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去。”

“人已经跑了,这口气咽不下去也得咽,间谍与反间谍的斗争,胜负本来就是瞬息万变

的,一时失败在所难免,用木着这么丧魂落魄的。”严君倒用这种老侦察员的口吻来宽慰他了。

她扯开话题,问:“下午还去医院看你父亲吗?大字报要是写不完,我替你写吧。”

他喜出望外,“你真替我写吗?我下午要去医院,晚上还得去段科长家给他谈那天边界上

的情况呢,我们约好了的。”

“你们不谈别的?那我也去行不行?”严君感兴趣了。

“怎么木行,一块去吧。”

“这样吧,”严君来了情绪,“今天你就上我那儿去吃晚饭,我姑妈炒菜的手艺很可以。

吃完了咱们一块去,怎么样?你爸爸一住院,谁给你做饭呀?”

“我自己会做。”他没忘记要说明一句,旋而又想起什么来,说:“对了,段科长还让我

上他家吃呢,我看咱们­干­脆都到那儿去吃得了。”

“也行。”严君很爽快,“你从医院回来叫着我啊。”

下午,他在医院里陪着父亲。为了叫父亲的情绪好一点,他已经绞尽脑汁,花样翻新地

想了不少主意了。这回,他从家里把“白白”给父亲带去了。父亲果然高兴,逗着“白白”

玩了半天,直到被老护土长发现,大惊小怪地来轰,他才抱着“白白”回家。然后他又回机

关叫上严君,两人骑车子直奔段科长家来了。

段兴玉住在公安局新盖的­干­部宿舍楼里,是个像鸽子笼似的又窄又矮的两居室单元,他

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回来了,正在热气腾腾的小厨房里做饭。他们俩没进正屋,也挤进小厨

房,在高压锅惯隆啦啦的喷气声中,大声说着话。

“我爱人出差到上海去了,小孩也吃口剩饭就跑了,大概找同学去了,家里没别人,咱

们正好说话,严君会烧鱼吗?我今天买上鱼了。”

“鱼还不好烧,”严君脱去外套,挽起衬衣的袖子,“­干­烧还是红烧?”

“随便,熟了就行。”[奇+書网-QISuu.com]

严君在烧鱼,段兴玉领着他离开厨房,到那个客厅兼卧室的大房间里来了。

他看着忙于沏茶倒水的段兴玉,几天来一直索回在心头的那团­阴­云又爬到脸上,踌躇片

刻,问道:“科长,你说我要不要先写个检查呢?”

“检查什么?”

“徐邦呈是从我手上跑的,我至少是缺乏警惕吧?”

“先不用,对311案失败的原因,将来处里得专门研究确定出一个大致的估计,具体到

个人应该负什么责任,要等这个总的估计出来后再说。”

周志明在桌边坐下,说:“那天,我们撤下来以后,74111部队留下两名战士对敌方做了

观察,后来听他们反映,敌方探照灯延续二十分钟后才熄灭,在距接头地点一百米左右的地

方,像有较大数量的部队活动,山脚下能听到汽车的引擎声,后来还有一架直升飞机在不远

的地方飞走了,他们是从声音和信号灯光上判断出来的。”

段兴玉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从柜里拿出糖盒,打开来,“吃点儿糖吧。”

他下意识地拣起一块糖,并没有去剥糖纸,思索着又说:“当时徐邦呈一跑,边界上很乱,

老实说,我也慌了,没顾到仔细观察一下,可现在回想和分析起来,好像,好像觉得敌人完

全是有准备的,你看,预先埋伏了那么多人。”

段兴玉踱着步子,“碰上这种事,就怕自己发慌,一慌就什么也看木稳了,一个侦察员,

非得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他踱了两趟停下来,又问道:“徐邦呈在跑以前,有什

么反常表现吗?”

他想想,“没有,好像,好像晚上出发的时候稍稍有点儿紧张,不过不明显,当时看起来

并木觉得反常。”

“嗅——”段兴玉微微侧着头,沉思着。

严君走进屋来,把一大盘­色­泽浓艳的红烧鱼放在桌子上,笑着刚要说什么,看见他们

俩明郁的脸­色­,也把笑容敛住了。

“从表面上看,”段兴玉看着他们两个人,说道:“事变的确是爆 炸­性­的,很突然。

我乍一听到这个情况的时候也很吃惊,可后来仔 细一想,又觉得虽在意料之外,却尽在清

理之中。”

“嗅,怎么呢?”周志明和严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段兴玉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说:

“我记得,以前我和你们说过我的一个感觉,我说过我在头一次接触徐邦呈的时候,就

觉得这个人不是个寻常之辈,我认为他无疑是一个久经训练的骨­干­特务,他的逃脱证明这个

判断大致不错。我那时之所以强调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头两次的假口供实在太拙劣了,

这是一个很可疑的现象。当然,使用假口供是现代间谍战中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假口供的目

的既然是诱使反谍机关上当,因此就必须编排得十分巧妙可信。事情怪就怪在徐邦呈的头两

套假日供都是木能自圆其说的下等故事,不但叙不了他,反而会使他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

而他自己的实际水平又是完全可以预见到这一后果的。那么,根据这个矛盾的现象,是否可

以得出这样的判断:徐邦呈使用这两套假口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它们,恰恰相反,

是为了让我们很快就识别出它们的虚假来。”

周志明和严君面面相觑,周志明说:“这我过去倒没有想过。”

段兴玉接着说:“好,现在就假定我这个判断是成立的,那么就有这样一个问题提出来了,

他故意让我们很快识破的用意是什么呢?另外,在第二次审讯中还出现了另一个可疑现象,

我们把那些检查出来的物证摆出来给他看,他看得很仔细,反复看了两遍,好像在寻找什么

东西,严君,你当时注意到他的这些细微举动了吗?我注意了,这些举动是不合情理的,这

些东西都是刚刚从他自己身上缴获的嘛,他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可是他在看这些物证的

时候,似乎有更复杂的心理活动。本来,我是想在审讯中从几个方面进一步观察这些问题的,

可是后来,甘副局长把审讯接过去了,我也曾经把我的怀疑跟纪处长谈过,但他没有直接参

加对徐的审讯,毕竟不能像我这么自信。他觉得徐邦呈是不敢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的,因为

他把我们诓到边界上,如果接头不成,于我无损,而他自己却要倒霉。在你们临出发的时候,

纪处长甚至还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他说他怀疑‘三月计划’完全是徐邦呈的凭空捏造,以此

来表现一下他的立功愿望,然后他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推掉接头落空的责任。可我们谁也没有

预料到是现在这么个结局。我同意小周刚才的看法,敌人完全是有准备的,是蓄谋的。徐邦

呈关于‘三月计划’的口供是早就预备好的一套严整的假口供。”

严君想起什么,问道:“可那个地形方位图怎么解释呢?那图上画的正是仙童山呀。”

段兴玉点点头,“对,图恰恰也是一个疑点,因为像这样一个接头地点,方位和标的物都

是应该熟背于胸的,弄一张图带在身上,不但多余而且危险,一旦出事也容易把整个计划暴

露。现在可以判断,这张图,还有那个信号机,很可能就是敌人为这套假日供专门设下的两

个假物证,如果徐平安无事,这两样东西就用不上,一旦有事,就可以发挥作用了。现在又

可以回到我刚才讲的那个问题上去,在全部物证中只有这两件东西和仙童山接头有真正联系,

而第二次审讯恰恰也是这两样东西没有摆出来,他当时看了半天,大概就是在找它们,既然

没有找到,当然那次也就不会供出‘三月计划’来。”

周志明恍然地说道:“唉!你那么一说我倒有点开窍了,徐邦呈前面的那两套假口供,是

为了给后面这个真正的假口供做铺垫的,对吧产’

“我想是的,如果他一开始就把‘三月计划’和盘托出,必然会引起我们的慎重,任何

反间谍机关对于过分轻易获得的口供都是怀疑再三的,他当然明白这个规律,所以先耍了这

套假中之假的把戏来搅乱我们的思路,经过这么几番顿挫蓄势,等以后吐出真正的假日供来,

就显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严君连连摇头咋舌,“好家伙,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想想直后怕。”

“其实,说到我们自己,这次失败也不是不能避免,关键是得把审讯这一仗打好。如果

后来是纪处长接手审他,大概不至于如今的局面。”迟疑片刻,段兴玉又说:“有些话,我本

来是不该当着你们说的。论搞侦察,甘副局长毕竟是半路出家,专业知识还缺欠一些,审讯

中有些方法实际上属于指供引供,然后又盲目地信供,我当时是提了意见的。小陆嘛,就更

其没有经验了。审讯记录后来我都看了一遍,我们的毛病的确很多,其中有两条是致命的:

第一,审讯之前先带有成见,脑子里先有了个框框,总以为敌人是要对我们现时的反右运动

搞行动破坏,在审讯中就拼命想找出点儿根据来印证这个成见,这样做,很容易降低自己的

判断力;第二,过于着急地把自己的怀疑暴露给徐邦呈,让他摸准了底细顺竿爬。另外,徐

供认‘三月计划’以后,甘副局长显得过于热心了,对这个计划我们本来应该故意做出不感

兴趣的姿态,然后观察他的反应,但甘副局长没有这么做。当然,我这也是事后诸葛亮啦。”

“咱们先吃饭吧,”严君Сhā空说,“菜都凉啦。”

“好吧,”段兴玉挥了一下手,表示不再说了,开始摆碗摆筷子,他看着那盘决要凝冻的

鱼,对严君说:“要不要把鱼热一下?”

“不用,凉的更好吃。”

周志明却扭捏了一下,“我,我胃……怕凉。”

“好,那就热。”严君笑了他一下,“你真是个娇气鬼。”

鱼热好了,三个人坐下来。周志明刚刚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又对段兴玉说道:“‘三月计

划’既然是个骗局,那徐邦呈这次潜入的真正任务就得好好琢磨琢磨了,他到底是来­干­什么

的?”

严君说:“从物证上分析,我看十之八九是情报派遣,密写纸和密写药的数量那么大,只

有搞情报的人才需要。”

周志明夹鱼的筷子停在碗边,思索着说:“我现在倒觉得那些东西不像是他自己用的。”

段兴玉很感兴趣地抬起眼来,“嗅?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这两天就琢磨这个问题来着,我觉得他身上带的钱有点儿怪,缴获的一共是三千一

百三十一块多,一个特务被派遣出来,活动经费­干­嘛不带个整数呢?­干­嘛偏偏要带三千多那

么一点儿呢?其中三千元又是用纸包单独包着的。所以这些钱会不会根本就是两份儿,一份

儿是纸包里的三千元,另一份就是那一百多块零钱,池入境以后,坐车吃饭要花掉一些,所

以这一份儿的本来数目大概是二百,这是他自己可以支配的经费,而那三千整数,我想是给

什么人带的。”

大家沉默了少顷,严君说:“要是钱是给别人带的,那其它东西呢?搞不好也是给别人带

的,徐邦呈就是个专勤交通也说不定。”

段兴玉慢慢扒拉着碗里的饭,思索着说:“晤,有道理,你们的分析有道理。我看等过几

天,追谣办公室的工作闲一些,咱们就坐下来好好抠抠这个案子。”

他们一边吃着饭,一边又扯了些别的话题,什么蔬菜恐慌啦,铁路晚点啦,外线丢梢啦。

严君踪了一声,说:“咱们老是喊着准备打仗,准备打仗,我看这仗要是真打起来,咱们难得

乱了营,当头儿的净是些外行瞎指挥,靠他们非亡国不可。”

周志明说:“瞎指挥你也得听着,对咱们­干­公安的来说,上级的命令就是错了,你能说就

不服从了吗?”他嘴里这么说着,可心里却不知道该不该赞成这个说法。

段兴玉笑了笑,“小周说的是对的,要是下级认为上级的命令有错就拒木执行,那就更要

乱了营了。”停了一下,又说,“放心,要真到了亡国灭种的时候,不要说我们,老百姓也不

会再容忍了。”

周志明闷头吃饭,这时又Сhā了一句:“非要等到亡国灭种的时候吗?”

“就是!”严君马上响应了他。

段兴玉愣了一下,没有接话。看来,他不太愿意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沉默了一会儿,

问:“你们现在都在­干­什么?科里忙木忙?”

周志明说:“我们组在订311案的卷册。看来,这个案子弄木好得一辈子挂在那儿了。”

严君说:“其他组没什么事。‘运动办’老看着咱们科的人松闲,老给找事。”

周志明突然想起来,“小严,大字报写了没有?明天大陈可找我要呢。”

“放心,抄都抄出来了。”

周志明松口气,问:“写多少?”

“一张纸。放心吧,这事你就不用管了,回头我替你们送到‘运动办’去。他们要嫌少,

让他们自己写。其实他什】也不过是应付差事,都是硬从观众里揪到台上去演戏的……”

严君还在滔滔不停地说着,周志明闷着头,一句话也不接,而心里却忧心忡忡。他知道,

严君虽然是个假小子脾气,但像今天这样放胆地发这种出格儿的议论,毕竟少见。尽管在段

科长面前说几句过激的话倒也无碍,但若说惯了嘴,就难免在外面言多语失,祸从口出了。

季虹也是这么个大大咧咧的劲头儿,肖萌最近似乎也染上了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嗜好。

这些女孩子,怎么得了呢?他心里暗暗地直发急。

而严君,是不是因为和自己在一起,才这么话多?

他胸口跳了一下。

段兴玉家的楼前是一大片工地。天黑,地上坑坑洼洼的,自行车不好骑,他们只得推着

走。

严君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周志明在大街上走,四周没有人,他

们只隔着一辆自行车的距离,那么近。咳,这算什么事呢,值得她这样宝贵?甚至故意地把

脚步也放慢了,以便能延长一点这宝贵的光­阴­。好笑,她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工于心计了?

周志明倒没催她,也跟着放慢了脚步,他一向是随和的。

他们这么慢慢地走着,可光走也不是事儿啊,总得说说话。她看了他一眼,说:

“天冷,你胃不好,小心受凉。”

“我毛衣还穿着呢。”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刚才,是不是说得太吓人了?”

“还好吧。”

“我都看出你害怕了,你后来故意装着不感兴趣,是不是?我看出来了,所以我不说了。”

“当着段科长,没事。”

严君心坎上像是有股血喷出来似的,忽地热了一下,从周志明这句话中,她隐隐体味到

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体贴。她站住了。

“我想,求你办一件事,行吗?”

“什么?”

“我给爸爸买了个书柜,想送到火车站托人带到北京去,可我不会骑平板车,你帮我一

块送去怎么样,平板车我姑妈家的院子里就有。”

“行,什么时候去?”

“后天晚上,我姑妈认识那趟车的列车长。”

“后天,清明节?哎哟,后天晚上我有事呀。”

“什么事?公事私事?”她笑着问。

“我想去十一广场看看,我爸爸让我替他献朵花。”

“给总理献花?那正好,我也正想去呢,后天我陪你一起去,书柜的事以后再说。哎,

我建议咱们­干­脆做一个小花圈,­精­致一点的。放心,处里不会知道,上我家去做,怎么样?”

她一口气说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精­彩打算,只等着他说:“行。”其实,做小花圈的事她是早

有准备的,材料都齐了,她后悔为什么没早一点想到拉周志明做伴儿。

可周志明却说:“啊,不行,我,我,还要和别人约了一起去呢。”

“那不管,是我先约的。”

“我和人家早约好了,真的。”

“人家,谁?”她疑心起来,“是施肖萌?”

“啊,不。”周志明躲闪地勾下头去。

严君当然明白了,周志明连撒谎都不会。

“好吧,”她笑笑,“那你们去吧。”她知道自己脸上的笑一定比哭还难看。而周志明却像

是有些不过意了,还给她出谋划策:

“那柜子你叫小陆帮你拉,你托他办事,他准高兴。”

“行。”她敷衍地微笑着,喉咙里却发成。

他们在路口分的手。尽管还木到九点钟,她却盼着他能说:“天黑,我送送你。’可他什

么也没说。

她好像全身都乏透了似的,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家。一进门,姑妈就放下手里的毛线活,

问她:

“吃了没有?这么晚你上哪儿去了?”

她心烦意乱,不想多说话,走到圆桌边上,拿起玻璃杯想喝水。

“君君,你到底上哪儿了?”

“加班。”她皱着眉头哼了一句。

“瞎说,刚才你们单位的人还来找你呢,你根本没加班。”

“谁来了?”她端着暖壶的手不由停住了。

“还是那个,胖胖的小伙子,原来是你们同学。”

“来­干­什么?”

“他没说,反正他说你没在机关里。君君,现在社会治安这么乱,你在外边乱跑什么?

还跟我说假话,再这样我可要给你爸爸妈妈写信啦。”

严君倒了水,喝了一口,勉强笑笑,“没事,流氓不敢惹我。”

她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放下。每次,只

要和周志明在一起呆一会儿,她便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骚­动不安。

桌上的小圆镜里,映着她的脸,俏挺的鼻子,小巧的嘴,眉毛很黑,直通额角,这像个

男孩子的眉毛……福相,还是悲相?

她应该说是一个福女,命运给她的慷慨厚待,曾使多少人望而生妒啊,她也许不该再这

样多所欲求了。想想,和她一起下农村的伙伴中,有多少人不是至今还在大田里荷锄耕作,

在烈日下车水溉苗吗,大概已经和他们的知识分子父母一起,都快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了。

而她,被生产队推荐进了工厂,又被工厂推荐进了大学,参加公安工作不到两年,她就搞上

了311这种货真价实的大案。这种尖端案件连那些久经世面的老侦察员们也会为之技痒的。

想想,处里那一大堆“文革”前毕业的老大学生,还木就一直是扎在那些平凡、繁琐、甚至

是枯燥的基础工作中,度过了最值得留恋的青春岁月吗?什么敌情研究啦,线索查证啦,档

案清理啦,资料建设啦,积年累月,默默无闻地­干­着,而这些年,又只是搞运动,被整,整

人,然后就是逍遥,让人心灰意懒的逍遥。比起他们,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不,她不

是看不起成了农民的伙伴和埋身于平凡的老同志,对他们她只有敬佩,但在人们的眼睛里,

在人们的议论中,她确是成了一个“幸福的小妞儿”,是吃着甘蔗上楼,节节甜步步高的。

“君君,你说找的那个帮忙送书柜的人,找了没有?”姑妈把头探进来,说了一句,又

缩回去了。

帮忙送书柜,谁呢?她是决计木会去找小陆的,沾上他的人情,来日拿什么还?姑妈扯

出的这句话,又勾上她的烦躁来。

她,真的是一个“幸福的小妞”吗?如果一个妙龄女子在应有尽有之后,唯独在感情上

得不到满足,她能够说是一个幸福的人吗?不,她认为不能。她忘记是谁说过这样一句名言,

“爱情是人的生命的一半,假使没有这一半,生活就会有难以弥补的缺憾。”这话是实在的。

她的这一半在哪儿啊?

她一向认为自己在感情上是个粗线条的人,她不习惯苦心观察和分析别人,甚至也懒得

去认识和体会一下自己,她没有,也不想有林妹妹式的那种细而又细的灵­性­与伤感。像现在

这样,让自己停顿下来,安静下来,专门地,去回顾过去和窥探未来,在她还是从未有过的

习惯。在她的记忆中,周志明给她的第一面印象,除了那张报中看的胜之外,几乎什么也没

有留下。周志明跟不熟的人是不爱说话的,不像科里、处里的其他小伙子们那样,在她初来

乍到的时候,或哗众取宠,想引起她的注意;或俯首送媚,以博得她的好感;或故作窘呆,

以换取她的同情,那帮人有意无意之间使的小手段,她不但心中了了,而且有点厌烦,但那

个时候,她也并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会爱上一个当时她毫无一顾的人。不,她并不看重人的

外貌,也不是看上了他在业务上受培养受重视的地位(这一点不管年轻­干­部们是否公认,反

正老同志背后都是这么评定的),她对周志明的最初的好感只不过是因为他在他们新来的同志

面前,从来没有老侦察员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对她,也没有其他追慕者那种动机昭然的

殷勤。他的天­性­忠厚;他的为人随和;他的委曲求全;他的总爱替别人­操­心的习惯,全都是

在无形中被她一点一点地感受到的,以至于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周志明

的影子就开始勾留在她的心室一角了。但是,当一个怀春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除了怦然心

跳之外,有谁能够很快地把源防的感觉转化为明确的理念,产生具体的愿望和实际的行动呢?

她对这事,就和搞案子一样,既缺乏经验又缺乏胆量。等到她明确了信念,而且建立了胆量

的时候,一切都迟了,周志明一车轮糖撞出个施肖萌来。她没有料到,老实汉子的罗曼史也

会发展得如此神速,才几个月的功夫,已是“九尽杨花开”了。

现在,周志明是个有了归宿的人,按理,她不应该再作非分之想了,应该放弃他、疏远

他。这个理智的念头也的确无数次地控制和约束过她的感情与向往,却又无数次被感情和向

往的冲击所打破。也许正因为她的爱一开始就面临着幻灭的威胁,所以有时候就更加显出超

常的坚固和迫切,她居然抓住周志明在去湘西之前托她给施肖萌捎信儿的那个机会,跑到施

肖萌的家里来了。这是她过去绝对不会­干­的事,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怀了损害别人的动机去

­干­的事!

这都是为什么呀!她为什么要去找施肖萌?为什么要主动向周志明透露施肖萌父亲不体

面的现状?难道爱情达到炽点,就没有理­性­的成分了吗?不,不,她不是一个坏女人,不是

一个以施­阴­谋诡计为乐事的女人,当她看到施肖蔚热情礼貌地给她倒茶,看到她对周志明那

种真情实意的关切的时候,原来想好的那几句破坏的话竟全部梗在喉间,不能启齿了。她不

忍心,不应该,也不能够,去损害这个天真的,正在等待幸福的姑娘。

可她自己呢,她同样需要幸福,如果失去周志明,她那颗已经被他扰乱了的心,能在谁

那里得到安慰和平优呢?处里,追她的人不少,可是一个个算过来,她觉得都不行。小陆在

毕业前就给她写了信,到现在又托人来说,她万没想到被托的恰恰就是周志明,真是冤家路

窄呀。

“小陆人不错,工作认真,也能耐苦,心直口快,长相嘛,也不错。”他翻来覆去老是这

几句话,论起做媒,周志明可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

但是在爱情上,她却敢断定他一定是最高明的,因为她觉得最高明最动人的爱,是不能

有一丝一毫的粉饰和矫揉造作的。周志明就是一个真实的男人!

从仙童山回来以后,周志明一下了班就往施肖萌家跑,这是她凭一个女人的最基本的神

经末梢就能看出来的。清明节,他们还要一起去广场……他在施肖萌面前是什么样儿?是的,

他是懂得如何去爱的,可是,他懂得那种毫无指望的爱是什么滋味儿吗?

严君又想起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美丽的象牙书签了,书签上面刻的那一行小字是她念

熟不忘的,那是但丁的一句诗,“爱;应当成为美德的种子。”而且爱的本­性­是排他的,是不

能分享的,或者,她真的应该把那个已经被冲破和揉碎了的理智再重新收拾起来,不然,她

就得在一个不能调和、无可两全的矛盾中生活一辈子,难受一辈子。还是理智一点吧,躲开

他、忘了他,多想想他的缺点,这大概是一条迟早要走的路,而迟走,还不如早走。

—小圆镜里是你的眼睛?湿了?不,你不是一个掉泪的女人,你没有失掉什么!你是一

个侦察员,你有你的事业!

她望着镜子里的眼睛,仿佛是在对着另一个人默默地告白,她,要和事业结婚!

第二天上班,她在走廊里和周志明打照面,交臂而过,她没有理他。看得出来,她的反

常的冷淡使周志明有点儿惴惴木知何故了,说不定还以为她还在为拉书柜的事生闷气呢,她

横心闭眼,不理他,也不解释。

但是人毕竟不是动物,感情这玩意儿,要想一朝忘却,也难。上午她被叫到处长办公室

给纪处长抄讲话稿,甘副局长来了,和纪处长在外面套间的沙发上坐着说话,当虚掩的门缝

中隐约传来“周志明”三个字的时候,她仍然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中的笔,尖起了耳朵。

“那个周志明可靠吗?徐邦呈的跑,我总感到有点儿怪。”

她听得分明,这是甘向前的声音。

“人是可靠的,”纪真果断的声音,“他是六九年咱们局从初中学生当中招的那批人,­干­

公安已经七年了,是党员。”

“这次运动中表现怎么样?”

“表现还可以,在科里写大字报挺积极,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晤——”甘向前很保留地陪了一声。

她心里直打哆咳,不知道是气还是怕,甘副局长怎么可以这么怀疑周志明呢!全无根据

地怀疑,毫无道理地卸责,这是什么领导啊,以后还有哪个侦察员敢在他手下­干­!她的胸间

起伏难乎了。

外面屋子里又说起来了。

“不管怎么样,人是从我们手上跑掉的,我是局里主管侦察工作的副局长,也是这个案

件的负责人,我已经向市委亦得同志做了检讨。当然噗,亦得同志讲,不以成败论英雄,可

我考虑,你们作为具体办案单位,总得有个检讨吧。”

“检查报告是应当有的,可目前徐邦呈脱逃的原因还没搞清,是不是等……”

“不用等吧,主要从思想上检查嘛,你们先拟个稿子,我看一下再往上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甘向前大概是要走,说话声又随着穿大衣的声音一起传进来。

“今天下午局里在广济路礼堂开科股以上­干­部大会,要宣布市委的一个重要决定,要求

侦察单位的全体­干­部都参加,你们接到局办公室的通知了吗?”

纪真说了声接到了,随后,著著的皮鞋声便响起来。纪真这时候又说了一句:

“今年的手枪­射­击训练,周志明的成绩名列全局第八,在我们处是使使者,说不定,徐

邦呈早已经成了他的论下鬼了。”

“也可能吧,对,这一条在检查报告上想办法写上去,我看我们也未必就是输家。”

脚步声移出了屋外。

严君的心绪涂乱起来,笔下连出错字,用小刀刮掉,再写出来,又是错的,只得再刮,

纸上弄得一塌糊涂。纪处长送客回来,看着她的艰难劲儿,皱着眉头挥挥手,说:“先歇会儿

吧,歇会儿再抄。”停了一下,又说:“你去秘书科问问,看看他们把今天下午广济路礼堂开

大会的事通知下去没有。”

还没走到秘书科,她在走廊里就听见有人叽叽咕咕地议论:“下午什么会,这么郑重其事

的?”’

一八点都过去了,大会才算开完,坐得离太平门最近的那一片上黄下蓝的消防兵最先

拥满了礼堂的门道,接着,一身全蓝的户籍警和治安警,胳膊上戴着白套袖的“马路司令”,

为数不多的穿绿军装的军代表,还有他们这些一身朴素便装的­干­部也混杂着从礼堂大门口漫

出来,挨挨挤挤地灌满了半条胡同。

“散个场都这么费劲儿,局里的礼堂­干­嘛非盖在胡同里呢。”

周志明急着想快些出去,心里头直堵得慌。

礼堂选的这个地方的确不理想,散场慢且不说,胡同的出口,又正好Сhā在了广济路的半

腰上。广济路在南州,恰如王府井在北京,南京路在上海一样,是个最繁华的商业区,往常

在这儿开会,总免不了要有许多人半截里溜出去逛商场,局里虽然也三令五申地禁止过,却

是松一阵紧一阵不大见效。然而今天下午的情形却遇然木同了,市委第一书记刘亦得在台上

居中落座,局里十几位副局长分列两厢,只有局长马树峰因为免职去参加市委办的学习班而

没有到场。可以容纳一­干­三百人的大礼堂坐得满满的。会,开了三个多钟头,竟没有一个人

敢于中途退场。

杂沓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顺着胡同往前拥去,全不同往日散场时的吵吵闹闹。人们脸

上的表情庄重而又肃杀,这使周志明的脑子里又隐隐浮起刘亦得那浓厚的唐山口音来。

“南京已经闹了,北京正在闹,南州怎么样?我看也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指什么,指这几天又有人不断地往十一广场送花圈吗?当然,刘书记

后来的话说得更加明确无误了。

“清明节,什么节呀?鬼节!完全是‘四旧’嘛。再说,用铁架子做那么大的花圈,究

竟是悼念总理呢,还是向谁示威呢?”

周志明不明白,连清明给烈士扫墓都成了“四旧”,那以后过春节、吃粽子、吃元宵、吃

月饼、喝腊八粥是不是也要以“四旧”论处了呢?他在听到这儿的时候,觉得刘书记的声音

让人格外不舒服。可那特别土气的声音直到现在还在耳边不停地响着。

“在座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拳头,铁拳头!铁的,不是豆腐的,市委对公安局的广大

­干­警是信任的,市局的中心工作现在要放到广场上来,市委已经决定,要对那些在广场上闹

事的人实行反击!”

看来,郑大妈的那个所谓“传达”,自己这两天的担忧,现在全都应了。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如果确实有人在广场上闹事,当然是应该制止的,但刘书记,不,

市委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作呢?送花圈悼念总理,有什么不好?何必非要视做洪水猛兽不

可?广场上有坏人,对,但不能都是坏人呀,施肖萌的姐姐,还有安成他们,不是也要往十

一广场送花圈吗?连他们 941厂的团委还要组织团员做花圈送去呢,难道都成了反革命了

吗?他觉得说不通。

安成就是941厂的团委书记,他们相识才几个月,但现在已经很熟,安成比他大了有一

轮儿,在他面前像个仁爱的兄长,那种自然的、恰如其分的亲切,决不会让你感到半点儿拘

束和生分。他几乎没有多久就喜欢上安成了。如果安成是坏人,江一明老头是坏人,施伯伯

一家是坏人,那可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

散场的人漫出胡同口,一部分涌向马路西边的停车场,一部分涌向附近的公共汽车站,

他和小陆、严君几个人都向存车处走去。

推出自行车,刚要走,小陆拉了他一把,一脸兴兴头头的样子。

“走,十一广场看看去。”

“­干­嘛?”严君跟上来,“你也想闹事去?”

“不是,我估计咱们过几天的工作,也得往那边转,先去熟悉熟悉情况嘛,去不去?”

“没你那么积极。”严君骑上车走了。

“我也有事儿。”周志明把车子推上马路。

“那,明儿见吧。”小陆快侠地说。

周志明把车子骑出广济路,匆匆奔神农街头条来了。

他走进施肖萌家的小矮门的时候,江一明老头儿也正在屋里。看样子是刚刚在这里吃过

晚饭,从杯盘狼藉的桌面上,还能看得出晚饭超乎寻常的丰盛,桌上摆着的半瓶喝剩的“五

粮液”,尤其触目。

江一明坐在小沙发上,一边噪茶一边哈哈地笑,“老施一向惜杯吝盏,今天居然大开酒戒,

难得难得。”看见周志明进来,又笑话道:“啊,来了一位官方人士。我听说连你们公安局都

送了花圈,是真的吗?’,

“没有吧,不太清楚。”周志明顾着跟来阿姨和施季虹寒暄,只随口应了一句。

“你没吃晚饭吧?”宋阿姨的情绪也佳,热情地拉住他,“我这儿饭菜还挺热的,叫季虹

给你盛来?”

“不不,我吃过来的。”周志明撒了个谎。

“你可别客气,”施季虹说,“客气了自己吃亏。”

周志明笑笑,他并不觉得俄,只是急于想把要说的话说了。他用目光在室内寻找了一圈,

“小萌不在?”

“上十一广场了,”宋阿姨说,“一会儿就回来,你真吃了么?”

“她也上十一广场了?”

“广场上这几天很热闹,你没去看看么?”施万云酒酣耳热,红彤彤的脸上像涂了一层

发亮的油彩,和周志明前几次见到的那副谨慎持重、不苟言笑的神态相比,活像是变了一个

人。他兴致勃勃地接着说:“季虹这几天下了班就去,抄了不少好诗回来。唉,我是老了,挤

不动,要不也真想去看看呢。”

施伯伯的情绪,使周志明的心头更加沉重。过去,肖萌曾几次向他说过她的父亲,她说

的和周志明的直观印象大抵是吻合的,这几年老头儿自己不爱说话,也木喜欢女儿们有什么

失态的言笑和出格的观点,在肖蔚的眼睛里,他是个多少有点儿“孤僻”的父亲。周志明刚

刚在路上是盘算了一番的,他觉得,以施伯伯的谨慎和正统,大概决不会对女儿们的越轨行

为取漠然态度,所以他本来是打好主意要通过这位父亲来说服肖萌和她姐姐不要再去广场冒

险的。没想到施伯伯对广场上的事竟也持了这么热烈的情绪,这情绪增加了他的焦急,不过

在他内心的另一面,倒是觉得施伯伯比原来更可亲了。

宋阿姨像对大人一样在他面前摆了个热热的茶杯。他喝了口茶,听着江一明在旁边同施

万云说着话。

“这回是石头城打头炮,现在北京的天安门也热闹起来了,咱们这儿还算是一般的呢。”

“虹虹抄回来的那些诗怎么样,你昨天不是拿去看了么?”

“好诗!我把那半本子都看完了,的确好。既非矫揉造作,也非无病呻吟,不知道都是

些什么人写的,感情很充沛,催人泪下的。我算看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我们这

些个人民呀,伟大!”

“党教育这么多年了嘛。”施万云又简短地接了一句。

“喂,公安人员,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呀?现在广场上的花圈可是成千上万了。”施季虹一

面擦桌子,一面挑战似的问他。

他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坐在小沙发上的两位老头儿,抓住这个说话的机会毫不拐

弯抹角地说道:“公安局今天下午刚开了一个大会,市委第一书记给我们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

神,南京事件已经定了­性­,是反革命事件。最近十一广场上的事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和南京

事件差不多……”

屋里人一下子在他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只有施季虹没容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什么反革命

事件,你到十一广场上去看看好不好!”她火冒三丈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摔,“悼念总理,正

大光明,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你们都当反革命抓起来算了!”

他张口结舌,看看施万云,施万云紧抿着嘴不说话。来阿姨Сhā进来圆和道:“虹虹,你怎

么冲小周发起火来了,又不是他给定的­性­。”

周志明还想努力说服大家:“广场上现在也的确混了不少坏人,昨天一天光在那儿抓的小

偷就有几十个。”

江一明摊开两手,涨满一脸没有方向的愤然,“难道说那么多花圈都是小偷送的,那么多

怀念总理的好诗也是出自小偷们的手笔?这没道理嘛!”

周志明哑口无言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自圆其说,本来还想把刘亦得在会上说的送

花圈是以悼念总理之名,行破坏批邓之实的话说出来,又怕这话更其火上浇油,所以只好咽

下没说,但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有点道理的道理来引起他们的自警,沉默了一会儿,他想不如

索­性­明说了:

“施伯伯、江伯伯,市委已经决定要给予反击了,这两天再去广场就很危险,我看还是

D悄萌她们先不去的好。”

施万云脸­色­铁板,手指头下意识地不停敲打着沙发的扶手,没有答他的话,鼻子里哼了

一声,“反击去吧。”

施季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反击?广场上那么多人,谁怕谁呀,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

群众都是什么情绪!我看咱们中国算完了,真他妈没劲儿!”停了一下,她又冲志明问道:“喂,

我说你自己是什么观点,你说到底是不是反革命?”

“我……”他堵了一肚子的闷气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却紧紧抿住了自己的嘴。他何尝不

愿意痛痛快快地说心里话呢?他也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把自己实际的感情压在心底下。可今

天是来­干­吗的?是来说服他们的,他们木像他,把面前的危险看得那么清楚。季虹大概还以

为,但凡是众怒,就必定难犯。其实她根本不懂如今的事,批邓小平谁服气呢?不服气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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