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斜斜地飘洒,似剪不断的银丝,拖拉机的铁皮拖斗里已经被洗得精湿。他觉得冷,
缩成一团的身体微微地打抖,腕上的手铐冰凉沉重,尽管同车的犯人把自己的一块不大的绿
色塑料布慷慨地匀了一半在他的肩上,他还是觉得贴身的衬衣已被雨水透入,凉丝丝地贴在
腰间,不知棉被怎么样,坐在ρi股下的被袱卷想必也早已湿了。
这部带拖斗的拖拉机下午三点从自新河农场的场部出发,已经在泥泞中蠕动了一个多小
时了,一路的稀泥、坑洼几次使它险些抛锚,两个坐在驾驶台阳篷下的人却满不在乎地一路
说笑,笑声在沙沙的细雨里显得格外响亮。驾驶员是个年轻人,周志明始终没有从正面看清
他的脸,坐在他并肩的那位三十多岁戴眼镜的人,倒是时时回过头来看一眼身后拖斗里的两
个犯人,驾驶员有时叫他老常,有时叫他常文树,这大概就是他的名字吧。
周志明的身体凭了车身的剧烈颤动来回摇摆着。延目远方,茫然跳去,在铲平的田野尽
头,间错拔出几株形状古曲的树木,他叫不出那树的名字。地平线上,一抹黛色山脊浮沉于
雨雾空漾之中,他也辨不出那山的远近。耳边嘎嘎啦啦的柴油机的响声和几乎被它淹没的籁
籁的雨财交汇成一种单调而又有点儿苍凉的音响,从这音响中,他似乎能够想象出前方的目
的地是怎样一种色调的世界,他将在那里度过十五个漫长的冬春,这本来应该是人的一生中
最灿烂的年华,他真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寄托和快乐。雨线虽然是款款细细地飘
来,他却感到像一片麻乱的鞭抽,他不想哭泣,生气枯竭的眼睛是干涸的,但是,从脸颊上
流下来的雨丝却浑若一片泪水,仿佛一直滴到了心里。
“嘿,快到了。”与他合披一张塑料布的犯人向前方张望着。他大约四十来岁,干巴巴的
脸盘上极不协调地鼓出一对肉肿的眼泡,剪光的脑袋上刚刚长出些毛茸茸的刺儿,还遮不住
青虚虚的头皮,他是跟随那个常文树到场部一起去领一批铁锹和他这个新来的犯人的。他用
粗筋暴露的手指着远处,“喂,看见那个砖窑了吗?是个报废的旧窑,现在的新窑还得往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在荒芜的旷野上,一座行将倒塌的土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地
映入眼底,土窑的周围,取坯土留下的大坑已是一片泽国。周志明把视线收回来,向自己的
同伴瞥了一眼,问道:“你在这儿很久了吗?”
那犯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六八年进来的,本来到今年七月份就满期了,可是木
小心又犯了个错误,刚刚加了三年刑。你呢,犯的什么错误?敌矛内矛?”
“我?也没犯什么错误……”他出语踌躇地说。
“没犯错误?没犯错误到这儿干嘛来了,跟你说,往后可别这么说话。”老犯人善意地告
诫着。
“预审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
“得了。”老犯人戒备地往驾驶台膘了一眼,“甭找那份不自在,你多少年呀?”
“十五年。”
“畸,够重的,怪不得进了场还不摘铐呢。你还不到二十岁 吧?”
“二十多了。”
“二十多啦,啦,长得倒是副学生样,你看我才四十,可人家一看都以为五十多了呢。
我叫卞平甲,六班的,你叫什么?”
“周志明。”他犹豫着,很想问问砖厂的情况,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好容易憋出了一句:
“到砖厂,几个人住一屋?”
“几个?”卞平甲笑了笑,“二十几个!大通炕一排。”又说:“看你这样儿,准是从小娇
生惯养的,大概从来没受过委屈吧?”
“我,我爸爸打过我。”他眨眨眼,很认真地辩白,声音不觉响了一点,冷木防坐在驾驶
楼上的常文树扭过头来喝斥道:“你们嚼咕什么?老实呆着行不行!”
卞平甲背对着驾驶楼,冲他挤了下眼,两个人不作声了。
小时候,父亲是打过他的,因为只打过这一次,所以印象特别深,那次他在邻居家玩儿,
亲眼看见那家的保姆失手打碎了一件青花古瓷瓶,那保姆怕了,一口咬定是他打的。主人心
疼不已,父亲只好当众揍了他一顿ρi股,又在家里关了一个星期天不让出门。此时想起这件
尿布时代的倒霉事,周志明心里倒油然生出一种非常温暖的感情。
雨停了,拖拉机离开大道,拐了两个弯,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停下来。这是个破损的篮
球场,场地已经被横七竖八的车撤和凌乱的脚印弄得烂糟糟的,一个自制的篮球架歪歪吊吊
地废置在一边。不远,有一排低陋的平房,污浊的红砖墙显然经历了年深日久的风剥雨泡,
留下坑坑点点的残蚀痕迹,不堪入目,门窗也是七拼八凑,破破烂烂,周志明没猜错,这该
是砖厂的厂部了。
常文树打开他的手铐,指挥他和卞乎甲把领回来的几大捆铁锹从车上御下来,放在平房
的房檐下,然后领他们走进了一间不大的屋子,指指一个满是尘土的条凳,说了一句:“在这
儿等着。”便又出去了。
他看了看抱在怀里的被袱卷,还好,湿的不大。脚上沉甸甸的,他正想搓着两脚把鞋上
的厚泥板搓下来,被卞平甲拉住了。
“别,你把泥巴弄队长屋里,不是找不自在吗。”他笑笑又说:“这儿有句顺口溜,‘自新
河,三件宝,苍蝇、蚊子、泥粘脚。’再没有哪儿比这儿的土更粘了,一下雨,门都出不去。”
正说着,屋子背后不远的地方,摔然几声哨鸣,接着便听到一个人在高腔大嗓地讲话。
卞平甲说:“今天下雨不出工,晚点名就提前了。”不一会儿,一阵乱哄哄的歌声传过来:“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说是唱歌,不过是一种失谐的嘶叫,周
志明的心尖直抖,不住地想:“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
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胖的干部跟着常文树进了屋。那人看了一眼周志明,用细绵
绵的声音问常文树:
“就是他呀?”
“就是他。准备分到六班去。”
“嗅,”那人指指卞平甲,“你先把他带回去吧。”
常文树领着卞平甲走了,屋里只留下周志明和那胖子。从刚才他和常文树说话的口气上,
周志明已经听出他显然是一位负责干部,便不由抬起眼打量了一下。
这个人矮矮的个头,相貌不老,肚子却已显眼地腆了出来,后颈上肥嘟嘟叠起的肉格,
使他在转动脑袋时十分不灵便。他泰然在屋里唯一的那把靠背椅上坐下,眼皮懒懒地抬起来,
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砖厂。”
“还是什么?”
“这儿仅仅是个砖厂吗?”
“是监狱。”
“晤,知道就好。你的罪行是严重的,性质是恶劣的,你也当过公安干部,我想你应该
明白你的改造任务比别人更艰巨,唆!”
周志明没有同他争辩,争辩只能给自己带来麻烦,他不答话,却把眼睛垂了下去。
“你还很年轻嘛,在这里只要服从政府管教,认真改过自新,在自新河里把丑恶的思想、
丑恶的灵魂洗洗干净,是可以争取减刑的嘛,唆!”
又说了几句简单的、威德并重的训导,这位胖胖的领导便叫来一个人领他去监区。监区
就在厂部的背后,隔着一条斜坡路,用白围墙围起的一个长方形大院。院里东西相对长长的
两排监舍,朝南一面,在黑色院门的两侧,是几间队长办公室和值班室;朝北一面,是伙房,
房顶上铁锈斑驳的烟筒里正喷吐着浑浊的灰烟。
进院门的时候,周志明并没有发现荷枪而立的岗哨,只有一个精精神神的老头子从门边
亭子般的小房里探出头来,同领他的那个干部点头打了个招呼,便放他们进去了。
那干部拉开西边的一个监房的门,让志明进去,跟着冲里面喊了一声:“田保善,给你们
六班加个人,你给他安排一下铺位。”说完,门一关,走了。
他拎着行李卷,呆呆地站在屋门跟前的空地上,首先感到的是~股热烘烘的酸臭气味,
因为光线很暗,他不得不用力睁大眼睛来打量这个今后长久的生存空间。
这是个二十多米的房间,沿着南北两面墙,用砖头搭起了两排齐膝高的木板铺,只给整
个屋子留下一条窄得转不开腰的走道,木板铺上,大约有十几个犯人懒散地歪靠在各自的被
子垛上,一个左颊上带着块可怕创痕的中年犯人用不正经的笑眼直盯着他,使他立时生出一
种毛骨惊然的感觉。
“哟前,来了个英俊小生。”那人一边从鼻孔里掏出些东西来在指尖上操着小团,一边押
浪地笑着。
其他人都不作声,只拿眼睛浑身上下地打量他。
“我睡在哪儿?”他尽量低声下气地问。
墙角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郑三炮,你往墙里挪挪,回头叫杜卫东再挪这边一点儿,让
他睡你们中间。”
那个被称做郑三炮的,是个五短身材的犯人,很木情愿地把自己的被子往墙里推了两下,
横起脸上的肉梭子骂:“妈了个蛋,好木容易松快两天,又往咱们班塞人。嘿嘿!你这是什么
呀,是水还是尿?”他指着志明褥子上的一大块水渍,厌恶地问。
“是雨淋的。”志明赶快说,“现在雨停了,我到外边晾晾去。”
“你凑合着睡吧。”墙角的哑嗓子说,“不到星期四,外面不准晾东西。”
周志明躬身上床,把被子卷打开来,塞在指定给自己的位置上,又默默地换着湿衣服,
他能感觉到犯人们全用冷漠的目光望着他,不由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一个犯人打破沉默,
用厚厚的鼻音最先说起话来:
“妈的,雨又停了,今年就没下过长雨。”
犯人们的注意力于是从他身上转移开去,一个粗粗的声音接着说:“还是去年那场黄梅雨
过痛,足一个星期没出工。”
一个老一些的犯人说:“没出工是没出工,可也盖了一个星期绿毛被子,也不是好滋味,
再说一出去就是一脚烂泥,洗都没法洗。”
郑三炮叼起一根压扁的烟卷:“你们城里人,不是说的,全是假干净,我在南州市最高级
的澡塘子里洗过澡,那里面有个大池子,好嘛,那水,甭提多脏了,上面浮了一层白沫子,
畸!你们没看见,要看见,非吐了不可。你们城里人可不在乎,恨不能连脑瓜子都泡里头。”
“泡澡、泡澡嘛,不泡怎么行。”脸上带疤的犯人很在行地说。
“你嫌脏,木会别下去,冲淋浴不就完了。再不然,靠墙边还有好多洗脸池,你就在那
儿洗嘛。”年长的犯人是一副很耐心的神情。
“可不是吗,我就找了个洗脸池,在墙角那儿,就是太浅太矮,洗着不得劲儿,大洗脸
地别人又都占着,就这个空着。嘿!我拧开龙头刚洗没一会儿,过来一个人,不让我洗,说
他要撒尿,我他妈洗澡碍你撒尿什么事了,这不是神经病吗?”
“啊呀!”年长的犯人突然悟出点儿味儿来,“你是不是把小便池当洗脸地了?墙角的,
这么矮,这么浅是不?那是小便用的!”
“哈——”犯人们粗野地齐声大笑起来。
“能洗就成呗,臭讲究。”郑三炮讪讪嘟嚷着。
这时候,卞平甲同另一个年轻犯人端着两个饭盆从外面走进来,犯人们轰一下爬起来围
上去,照盆里看了一下以后又慢慢地退下来,快快地骂:“又是妈的臭萝卜。”
那个打饭的小伙子把盛窝头的盆子往地上一辙,骂骂咧咧地在门槛上路着鞋上的泥巴,
“鬼地方,伙房门口都快拔不动脚了,我操……”他突然发现了通铺上多出了一套被褥,“怎
么回事,怎么回事,又给我这儿挤一个?”
一个犯人咬着窝头说:“田头儿叫他睡那儿的。”
小伙子不吱声了,目光敌意地斜了周志明一眼,眼珠子忽然凝止不动了。
“咦,你不是南州市公安局的吗?”
周志明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注视了一下,竭力在记忆里搜索着。
“你不认识我了吗?”年轻犯人用筷子杯起一个窝头,在他脸前 阴阳怪气地晃着,
“在十一广场观礼台底下,咱们见过面儿,还多亏 了你呀,要不,我还吃不上这份窝头呢。”
全屋的人都不约而同停止了嘴里的咀嚼,惊讶的、冷漠的、仇 视的和嘲弄的目光一
齐投向他。
“公安局的?”郑三地捧着菜碗,蹈跳着凑过来,“真新鲜,怎么 到我们这儿来了。”
“便衣,”年轻犯人恶狠狠地努努嘴,“po哥,就是这小子抓进来的。”
周志明一下子想起来,这年轻犯人就是他和马三耀在广场事件时抓住的那个小偷,叫杜
卫东。他直视着那张冷笑的面孔,皱眉说:“你到这儿改造这么多天了,怎么还那么流里流气
的?”
“哟暗,像个公安局的啊,哈——”犯人们怪笑起来,郑三炮嘴张得老大,几乎能看见
那血红的嗓子眼儿。
墙角那个沙哑的声音威严地咬了一声:“快吃饭吧,今儿咱们班倒泪水。”这句话使杜卫
东没能发作,尴尬地哼笑两声走开了。
卞平甲递给他一碗煮萝卜,两个窝头。他经过一天的路途颠簸,肚子早就瘪瘪的了,黄
澄澄的窝头还是温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他刚进看守所那几天,每口窝头都得在嗓子眼
儿里打几个滚儿才能咽下去,而现在他不但能大口吞咽,甚至已经能从中嚼出一种甜味来了。
他接过窝头,就着菜汤,坐在床沿上大口吃起来。
犯人们吃起饭来是很专注的,屋子里除了咕卿咕卿的嚼咽声和稀溜稀溜的喝汤声之外,
再没有什么人说话了。杜卫东最先吃完,把两只碗重重地擦在一起,巴卿两下嘴,说:“操!
没吃饱。哎,林士杰,今儿又没干活,你吃得了俩吗?”
林士杰嘴里正嚼着,脸上的疤痕一上一下地运动着,见杜卫东要打他的主意,忙用手护
住碗里剩下的一个窝头,一连气地声明着:“怎么吃不了,怎么吃不了,我还不够呢!你和公
安局那孩子不是老相识吗,还不让他匀一个?”
杜卫东的眼睛果然盯上了周志明碗里摆着的一个窝头,冷丁一筷子戳过去,窝头就Сhā在
了他的筷子头上,狠着劲咬一口,才冲志明笑着说:“怎么样,咱们俩实行共产主义吧。”
志明完全结弄愣了,好半天才悟过劲来,虽然被拿去的不过是一个窝头,但这种当众受
辱的羞耻感甚至比拉他上万人大会上示众还要难以忍受。他狠狠咬住腮帮子没发作,在这样
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发作,闹起来又会有什么后果,何况将来既要同
这帮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关系就得设法搞好才行,否则何以自处呢?想到这一层,他索性顺
水推舟地把人情送了过去。
“你吃吧,我吃一个就够了。”
对他的忍让,杜卫东显然没有估计到,仓淖中竟也稀里糊涂地点头“啊”了两声,算是
领情了。周志明看出周围的犯人都露出发呆的目光,他们原来大概是准备好了要大打出手的
吧?他想起去年看到的一份公安局内部发的通报,那是马局长在市南分局搞整顿试点中调查
的一桩老犯人压迫虐待新犯人的事件。在市南分局的看守所里,新犯孝敬和服从老犯是条不
成文的法规,这条习惯法是依靠老犯人集体的武力来维持的,很有点儿像李伯元在《活地狱)
那部小说中所描写的清代监狱的弊恶。所不同的,是以老压新的具体内容有所变化,现在当
然不会有勒索“孝敬钱”和叫新犯睡在马桶边上的事了,但是抢饭扣饭,睡觉挨挤却是司空
见惯的现象。他记得当时看完了这份通报后,还就“新犯人为什么不去找看守人员告状”这
个问题和大陈辩论过,“干嘛受这份气?告他们嘛!”他当时那种愤然不解的议论言犹在耳,
现在竟也做为一个新犯人在体会屈服的滋味了。“你是用一个公安干部的心理状态来看问题
的,犯人可不一样,就是那么个受制于人的地位,自我感觉和一般人就不同嘛,他们才不愿
多惹什么事,都是抱了能忍且忍的宗旨。”现在看来,还是大陈说得实际。
屋角沙哑的嗓门又响起来:“有水吗?怎么不打水去产’他这才注意地循声望去,在靠北
墙墙角的被子垛上,歪斜地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和他苍老暗哑的声音正相反,他有
一副骨骼宽大的脸盘和魁梧的身躯,又圆又小的眼睛深陷在隆起的眼眶骨里.眉毛既浓且乱,
如两撇干草堆在额上,乍看上去像个精力极壮的大猩猩,只有眼角撤出来的鱼尾纹儿和开了
顶的天堂才显示了他的实足年龄。
杜卫东懒懒地站起来,走到门边的水桶跟前,刚要拎起来,郑三炮用匙于跨栏敲着碗边,
说:“傻小子,今天你有接班人啦。”杜卫东先得了一下神,然后会意地看了志明一眼,脸上
登时挂出老犯人的倔傲,用脚踢踢水桶,空荡荡的水桶发出唤序的响声。
“嘿,打水去。”他冲志明发号施令。
志明没说什么就从铺板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提起水桶。
“在哪儿打?”他脸上像烧了火,他恨自己的卑屈和下践!
“出门,往北走。伙房前面。”
卞平甲走过来:“我陪你去,我告诉你在哪儿。”
一出门,卞平甲便热心地把院内的一些诸如厕所、水池一类的公用设施指点给他,又把
日常监区里的一些规矩关照给他。自从和卞平甲相处以后,他潜然觉得他和其他犯人不同,
所以在无形中对他产生了一点地信赖感。他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对卞平甲的每一句话都
报以感激的表情。
“这几间房子是放工具的。”卞平甲嘴不停地说着,“这间也是。怎么着,闹了半天你也
是公安局的呀?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折进来的呢,”他突然压低声音,“是不是
和十一广场事件那批人一回事产’
他若明若暗地点点头,岔开话题,问道:“那边那间小房是干什么的?带领的那间。”他
把手指向大院墙角下的一扇隐蔽的小门。
“那间呀,你想过去住两天吗?我还在里头住过一天哪。”
“什么?”
“反省号。”
“你过去反省过,为什么?”
“咳!那次才叫不值,我刚来头一天,晚上点名,于教导员把我的姓念错了,卞字念成
了卡字,我没答到,他问我为什么不答到,我说我姓卞不姓卡,可于教导员愣说那字也能念
卞也能念卡,说我是有意犯葛,就这么着,让我蹲了一天反省号,倒正好,省得我干活了。”
“咱们这儿都干什么活?”
“做砖呀,咱们班是管往机器里运土的,你推过那种独轮车吗?可不好推呢。”
周志明想了一下,“你说的于教导员,是不是刚才胖胖的那个,说话细嗓门。”
“对对,就是他,他叫于中才,砖厂的第一把手,”卞平甲又把声音放低,“其实原来是
六分场园林队的一个工人,前几年乱的那阵子,他一个人组成了一个战斗队,叫‘一棵松’
战斗队,算出了点儿标新立异之名,后来就参加到全场大联筹里去了,出来就当了砖厂教导
员。”
“那个常,常文树,他是干什么的?”
“就刚才领咱们回来那个?他叫常松铭,咱们砖厂的文书。”
“文书?我还以为他叫常文树呢。”
俩人沉默片刻,卞平甲看着他,叹口气,说:“小伙子,十五年,够熬的。咳,其实想开
点儿,也没什么了,熬出去你还不到四十岁嘛。”
“四十岁……”周志明不由打了个寒战。
——进了六月份,天气便明显地热起来,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路面像个大火炕似的直冒
虚烟儿,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暑气还没有退尽。
严君骑车子出了机关大门,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坏极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恨
不得马上扑进母亲的怀里哭一场。
公安部派来的311案调查组上个星期五到达了南州市,一到,就被局里接进惹人注目的
南州饭店住下,并且配上了一个颇为庞大的接待班子。宴会、游览、和局长们的互拜,然后
又是市委领导接见,日程安排得紧凑而又周到,耽搁到第四天,才下到五处来。调查组到五
处的当天,就召开了有关人员的会议,当众宣布了四条,这四条毫不留情地撕破了严君很久
以来一直保留在自尊感上的那块神圣天地,她终于明白了,在她理想中纯而又纯的公安机关
里,也有人人自危的时候。
第一条没什么,无非是说调查组下来的任务和宗旨:专案专查,不把潜入特务徐邦是脱
逃的原因查个水落石出,誓不收兵云云;第二条,严君就有些不明白了,调查组是受部领导
的委托而来,但调查工作却讲明是在南州市公安局党委的统一领导下进行。党委是谁?是311
案的负责人甘向前呀,这岂不等于说,甘向前领导着调查组来审查他自己吗?这样一来谁还
敢说话?第三条也叫人不舒服,是希望大家认真回忆、大胆揭发、主动坦白、不准串联。名
曰“希望”,实则命令,口气是相当严厉的;最叫她接受不了的是第四条:所有和311案有关
的卷册、文件,甚至连个人的工作笔记本,一律交出封存,不许片纸遗漏,就跟防贼一样,
仿佛他们这些侦察员当真都有涂改和销毁这些证据的危险似的,这算什么事呀!
接下来,就是开会,发动大家揭问题,摆看法。参加会的,除了他们承办311案这个小
组的成员外,连几个当时帮过忙或者知道点情况的干部,也被提拎来了。纪处长垂着头,一
言不发,调查组的人更是面孔僵硬,一脑门子官司,严君坐在墙角,心里真是委屈透了。
那个会的气氛,从一开始就是非常紧张的。因为信是段科长写的,他当然要先说。
“我的观点,信上已经写明了,导致这个案件失败的原因尽管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是我
们自己判断指挥上的失当,这个失当,又是由一系列侦察工作的漏洞和审讯工作的错误造成
的。现在,人已经跑了,损失是没法儿挽回了,我写信的目的,不过是想引起各级领导的注
意和警觉,侦察工作像这样子干下去,不打败仗才见鬼呢!”
“那么你说该怎么干呢?”甘向前横着Сhā过来一句话,把严君吓了一跳,心忽地提到了
嗓子眼儿,会才刚刚开始就像吵架似的,她不知道还怎么能开得下去。
“侦察是一门科学。”段科长从容地环顾四座,声气并不见软,“既是科学,就得用科学
的态度来对待它。科学的态度是不排斥一切有益的经验的。说到这个案子,对徐邦呈,究竟
该不该那么急着就抓起来,还有对‘三月计划’的认定,究竟有多少根据?大家可以摆出来,
一块儿分析……”
“你当初不也是一口赞成逮捕徐邦呈吗,记性何以会这么坏呀?”甘局长声色俱厉,又
打断了段科长的话。
“对,我当初是赞成逮捕徐邦呈的,但那是出于侦察工作正常需要以外的其它原因。这
个问题以后是要讲的,我现在只讲明面上的毛病,比如像审讯上的毛病就很明显。我不赞成
把所有案卷材料匆忙封存起来,既然要彻底查原因,不如索性把审讯录音拿出来,叫在座的
都听一听,看有没有我信上说的那些问题,指供啊,引供啊,这都是过去明文禁用的手段嘛。
我并不是为十七年翻案,可过去有些规章制度、工作经验,是在长期对敌斗争中总结积累起
来的,如果一概看成是九分反动一分无用的东西,是不是太简单了?我{rJ对封建社会的文
化遗产,还主张批判继承嘛……”
“段兴玉同志!”甘向前啥啥地敲起桌子来了,“我提醒你注意,对旧公检法的那一套办
案方针,我们的态度绝不是什么批判继承,而是彻底砸烂、彻底决裂!你不要越说越出格了!
公安部的同志下来,是为了帮助我们查清罪犯逃脱的原因,局党委也是有信心查清的。你今
天借题发挥,执意要扯出这些早有历史结论的大是大非问题,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逼着局党
委发动一场政治辩论!”
段科长大概完全没有料到甘向前会如此盛怒,怔了片刻,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一屋
子人大气不敢出,都把眼睛直勾勾地盯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上,连公安部的几个人也默默无言,
脸上表情颇不自然。甘向前的声音略略放低了一挡,接着说:
“我前些天就已经向有些同志吹过风了,311案的问题恰恰反映了我们局的问题,说复
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关键就在于我们能不能抓住要害。当时我们是几十个人夹着徐邦
呈上山的嘛,为什么还给他逃了?根子在哪里?我看就在于我们公安队伍的严重不纯,内部
出了坏人,让周志明这样的异己分子混进侦察机关,还有不出错的!”
甘局长住了嘴,哗地打开扇子,呼啦呼啦地摇着,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屋里长时间地
沉默,好一会儿,公安部调查组那位领头儿的人才开口问道:
“纪处长说说吧,有什么意见,畅所欲言嘛。”
纪真打开笔记本,看了看,合上,喝了口水,又下意识地打开来看看,语气格外迟疑:
“呢——,我说说,我说说。我拥护公安部和局党委关于调查311案的决定,呢——,
311案的失败,我首先应当负责任,这个……
对周志明的事嘛,我也要负责任,也要负责任,这个,侦察队伍中出了这样的败类,是
我们全处的耻辱,全处的耻辱,特别是我,更应当认真吸取教训。但是……”他停顿了一下,
声音略略放开了一点,语气似乎也渐渐顺畅些了,“但是周志明在311案上是否有通敌纵敌的
问题,我看,我看……当然,也不排除,但要下结论,恐怕也不宜太草率,还要搞点扎实可
靠的证据出来才好服众,最好别单单地以一事推一事。呕,从形式逻辑上讲,在三大推理形
式中,类比推理是最不可靠的一种,这个这个,我也是个人看法,不成熟…·”
话虽说得婉转,但与甘局长的意见相抵触,却是十分昭著的。不过严君倒是觉得,纪处
长的话,使会议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夸张了,大家似乎也都透了口气,因为他的话不仅转移
了一下甘局长的雷霆之怒,而且在甘局长和段科长激烈的两端之间,起了一种缓冲的作用。
那个叫人心惊肉跳的会,当然没法儿议出什么结果来,自然也不会再开第二次了。从星
期二到今天又是整整的四天。段科长天天被调查组叫到秘书科!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屋子里去
谈话,无话可谈时也得在那儿呆着,在严君看来,简直是被变相地办了“走读”学习班了。
前天,甘局长在全处干部大会上宣布:因为纪处长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调查上,所以处里的日
常工作暂时移交;昨天,纪处长就送来了一张请假条,告病不朝;今天早上,局里任命的新
处长便走马上任了。
如果不算刚被降职“发配”到自新河劳改场去的马局长的话,纪处长便是全局唯一留在
处长职位上的“前朝遗老”了,前后才三天,终于被换下了台,而且简单得连一句交代都没
有。
按说,她这样的普通侦察员,毕业不满两年的大学生,在处里,人事关系既不深,业务
上也算不上骨干,本来是用木着为这些处科级头头儿们的起落荣枯操心费神的,可她偏偏老
是觉得,这些变动都是和自己的命运、事业、生活息息相关的,纪处长被撤职还倒罢了,她
怕的是段科长也呆不长,怕再冒出一个甘局长一类的人来当她的科长,如果整天在一个屋子
里办公,横竖都不对劲儿的话,那该多么别扭啊!
不过看上去,段科长反倒比她还要沉着似的,每天照样上班来,下班走;走道里迎面碰
见了,照样和人点头打招呼;在食堂打饭时,该说该笑,没事儿人一样。
昨天,她、大陈、小陆,分别被调查组“请”去谈话了。和她谈话的,除了两个调查组
的人以外,还有一个市局来的人和他们五处政治处的一个干部,那间小屋子被坐得满满的。
她进去的时候,一看到摆在这些人面前的那张预备给她坐的空凳子,心里先就不舒服,她想
起审讯徐邦呈的那间预审室来了。
“来,坐吧,坐吧。”公安部的一位同志最先招呼她,口气倒还亲热,“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有点反感,冷冷地答了一声:
“严君。”
“严君,严肃的严?”
“严肃的严,君臣的君。”
“畸,严肃的皇帝,哈哈哈。”
驴唇不对马嘴,真是拿肉麻当有趣。她心里发笑,在凳子上坐下来,眼神漠然,一副很
不合作的表情,“有什么问题,问吧。”
“咳,没事,咱们随便扯扯,随便扯扯。”那人有些尴尬,先是漫无边际地胡绕了几句,
然后很生硬地扯到正题上来了。
“311这个案子,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不用顾虑,大胆说,啊。”
“这我可说不出来。”
“你个人总有个看法嘛,说错了不要紧。”
这人的神态简直像是哄小孩似的,她心生厌恶,出言也就有点噎人。
“我算老几?侦察方案都是领导定的,我能有什么看法?”场面挺僵,冷了几分钟,一
位公安部的人忍不住突然问:
“311专案组离开南州去边境的时候,周志明是不是让你给他寄过一封信?”
“什么?”她皱起疑惑的眉头,“和这有什么关系?”
那人没回答,却接着问:“信是寄到什么地方的,寄给谁的,你能回忆一下吗?”
周志明托她给施肖蔚寄信的事,她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可她却拧着脾气,非要反问:“这
和311案有什么关系?”
市局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用一种教训的口气说:“严君同志,你今天的态度
很不冷静,部里同志问你情况,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嘛,怎么这么费劲?”
她也瞪起眼来:“那当然,你们不解释清楚,我私人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们?”
“什么,你私人的事?”对方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话柄,“周志明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
他和别人通信,怎么成了你私人的事了,啊?据我们了解,周志明平常从来没有什么通信关
系,偏偏在仙重山诱捕计划确定之后,临去边境之前,匆匆忙忙往外发信,难道不值得我们
打一个问号,啊?”稍停,对方又稍稍缓和了语气说:“严君同志,我们相信你是有觉悟的,
会积极配合我们调查的,周志明和什么人通信,究竟有没有问题,不查怎么能知道,你说对
不对?”
她的心情已经十分败坏,口气也越来越烦躁,“我忘了,早忘了那信是寄给谁的了!”
“时间并不久嘛,怎么能忘了呢?”
“三个月了,怎么就不能忘?”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这简直是在顶牛抬杠了,严君咬了咬牙站起来,“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
“干什么?”
“上厕所。”
她并不需要上厕所,只是不能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纠缠,一出了那间小屋的门,她长长地
吐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进厕所,又慢慢地洗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洗,
然后再慢慢地走出来,听到旁边一个办公室里有打扑克的声音便走了进去。
四个男的,围着一张办公桌甩得正欢。她看了一把,没走,又看了一把……
“畸,怎么着,严君也不怕浪费青春啦?”
“哼,”她冷笑一下,“我没什么青春,无所谓浪费不浪费肝’
一连看了四把,直到政治处的干部领着市局的那个人气急败坏地挨门找到这儿,才算结
束。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市局的人脸红脖子粗,“我们好几个人都在等你,你什么
意思?”
严君恨得真想一扭身走开,可她却用了一种平静得近于戏德的口气,说:
“哟,又不是办我学习班,还不让人歇口气呀,我还以为你们早散了呢。”
倒是市局的那位,先给气走了,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地叫:“你们处长呢,你们处长呢?”
要找处长?找去吧,我一没辫子,二没把柄,怕谁!
大陈和小陆也被谈了话。虽然事前早做了“不准串联”的规定,但在办公室里没外人的
时候,小陆还是忍不住要说。
“哎,怎么跟你们谈的,问你们周志明的事没有?”
大陈没说话。她没好气地说:“周志明怎么啦,嗅,就因为有了胶卷的事,什么都想赖人
家呀!”
“听口气,他们好像还是有点什么根据似的。”小陆脸上略带着几分神秘,说:“让我回
忆周志明到边境以后都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别看咱们是干侦察的,当时还真没注意他,谁想
到他是那么个人呀。调查组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收买,想查查他的社会关系。咱也不
了解他都有什么社会关系,好像有个女朋友,是不是?我反正没见过。”
大陈声音小小的,“唉,咱们尽力给部里的同志回忆吧,回忆不出来也没办法。况且调查
组现在也并没有肯定周志明准有纵敌问题,咱们千万别把有影没踪的事和那种定不了否不掉
的东西往外端,反而给部里的同志添乱。刚才他们也问我当时山上的情况来着,他们怀疑周
志明为什么早不开枪,偏等着徐邦呈跑了才开枪。我也只能照实说呀,周志明当时还和徐邦
呈打了两下呢,从开打到徐滚下去,总共几秒钟的事,根本就来不及出枪嘛,而且靠敌人的
那面坡很陡,往前一蹿就能滚下去。我还给他们画了一下。他们好像挺失望的,可事儿就是
这样子,我有什么办法。部里要是说这样就属于纵敌了,那部里走吧,咱们服从。”
“那当然,那当然。”小陆连连点头。
看来,无论是大陈的巧妙敷衍还是小陆的稀里糊涂,都没有和调查组搞僵,这就使严君
的顶撞更显得突出和孤立起来了。她暗暗做好了挨整的准备,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心情最灰
暗的时候。
报复果然来得快。今天上午,政治处通知她两天之内到城东区公安分局报到,虽然她早
就听说过处里要抽一个人长期支援分局加强一些信托商店的堵赃工作,但无论从哪方面说,
她都想木到会轮上她去,这时候到分局去,显然会给人一种犯错误下放的印象。她愣了半天,
索性也横了心,去就去!就是叫她改行搞一辈子社会治安,反刑事犯罪,她也心甘情愿了!
比起五处这块是非之地,分局,也许还算一块净土呢!
严君想着想着,思绪不由地又移到了周志明身上。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那些卑鄙的家
伙要把311案件的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这不是落井下石,找替罪羊吗?唉,假如那个徐邦
呈被打死了该有多好,周志明说他一共打了四枪,全局射击训练第八名的好成绩,总有一枪
能中吧!
二十仿佛是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阳光下,心情也不由得平静安详起来。这是哪儿?
身下,垫着软硬适度的垫子;脑袋,十分贴切而又十分舒服地嵌在同样软硬适度的托架
上。不,你用不着怀疑,用不着心跳,这儿不是漆黑的边境,而是世界的中心——巴黎,是
巴黎最著名的医学院中的一间洁白的手术室,空气中浓重的来苏水的气味,可以证明这儿的
确是洁白的手术室。啊,人的一辈子,死里逃生的运气能有几回啊?
“徐先生,”生硬的英文,“牙还疼吗?”
他看不见问话人的脸,声音也那么陌生。他的脑袋被箍着无法转动,只能笑一笑,用眼
睛来摇摇头。
“左面还有点发炎。”声音抬高了,显然是在和另一个人说话,果然j另一个声音接着说:
“不要紧。”
他们是在说他的腮帮子,左边的腮帮子,已经三个月了,还在隐隐作疼。真想不到那个
外表秀气的小家伙竟还有那样一手闪电般迅猛的拳击,害得他到现在还只能用右边的牙吃饭。
他妈的!
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搅得人心惊肉跳,这一定是动手术用的器具,刀子、钳子、镊
子、纱布,一定摆了满满一盘子,像要宰牲口似的。来苏水的味儿……,那锋利无比的刀,
马上就要在他脸上割来割去,割得他面目全非!别怕!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
什么呢?
想想他的童年,少年,青年?算了吧,实在是无聊得很。现在想想,他简直是在一群信
奉禁欲主义的清教徒中间长大的,那生活,刻板、枯燥、清苦,左右全是规矩,前后都有尺
寸,不给他一点自由,不允许一点放纵,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乐趣。他的乐趣是现在,
现在他一切都有了,都尝到了,口福、眼福、女人,都体会过了,享尽一切人生情趣之后,
还有冒险生涯的刺激。至于说客居异国的那种心理上的失落感和孤独感,他倒不像有些人那
么在乎,实际上也完全用不着那么封建,非得死守着故土死守着穷不可!他才没那个老地主
的脑袋瓜子呢,不要说几百万人口的南州市,就是整个中国,在繁华的世界面前也不过是个
山沟子。他从那山沟里走出来,看到了触到了尝到了人欲横流的大于世界,将来即使老死他
乡,也算不枉此生了。
无影灯是不是比刚才更亮了点儿?刺眼的灯光仿佛要把他的身体洞穿,不,你应该对自
己坦白,你才不是个有福的人呢,不过是个靠玩儿命活着的可怜虫罢了。……无边的疲倦啊,
他全身的肌肉一点劲儿也没有,整个身子完全是瘫在手术台上的,连眼皮也沉重地耷拉下来
了,灯光隔断,一片黑暗。
黑暗中他看见了,红色的晚霞,墨色的山谷,昏鸦安详地叫着,在红色和墨色的交融中
盘旋起舞;远处有个古老的教堂,深沉的钟声把人的一颗心带向宁静的小城,带向牧歌式的
田野……,霍夫曼就是用这样幽美的环境来抚慰他的神经创伤的,但马尔逊却坚持要他搬出
这古堡式的山在别墅,换到简陋的据点里去住。现在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那美丽的晚
霞、山谷、钟声和田野,如果能永远那样逍遥那样安乐…,是的,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什么激
烈的刺激了,他需要逍遥安乐!
“对一个间谍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的危险,而是九死~生之后立即让他接触安宁和
舒适的生活,他的意志会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中毁于一旦/
看来马尔逊说对了,那铁门重重的牢狱,那杀气腾腾的审讯室,那阴森恐怖的边境之夜,
难道他会一朝忘却吗?这些年,霍夫曼对他的兽性的训练,已经使他的神经像一根快要绷断
的琴弦;这次实习性的派遣,是他在数年训练之后第一次涉入真实的间谍生活的急流,虽说
从入境到脱险才只有二十多天,可在他的感觉上,就如同一个死囚在断头台上等待那举起的
钢刀落下来一样,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人啊,难道只需要二十几天,他的意志。勇
敢和对冒险生涯的那种天然喜好,就会变得枯萎如此吗?在霍夫曼为他安排的山庄别墅里,
他也才只享受了五六天的“公爵”生活,难道对安乐和舒适的渴望竟会一发不可收拾,以至
于连一直维系自己信念和胆气的那点狂热,也从此冷却,一蹑不振了吗?确实,马尔逊确实
是高明的,人,受不了强烈的对比……
霍夫曼只负责对他的训练,他的真正统治者和指挥者,是马尔逊。如果单从外表上看,
霍夫曼是个很富勉力的硬派男子,身材魁梧,面容冷酷,有一副典型的军人风度;而马尔逊
却其貌不扬,干枯瘦小,头发稀疏,纵酒过度的鼻子又大得不成比例,活脱一个摆摊 儿的
小商人。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人,居然以间谍计谋的设计为擅 长,在世界谍报战的舞台上驰
骋了大半辈子,而且名气之大,已经 使他成为D3情报局内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相形之下,
霍夫曼不 过~介武夫罢了。
他不喜欢霍夫曼,尽管他的无线电收发报、跟踪反跟踪、射击。 游泳、登山、格斗
等等技术,都是出自霍夫曼的门下,可他很难设 想,一个间谍的献身热情在霍夫曼式的冷
酷无情的统治下能够维 持多久。霍夫曼曾经说过:“间谍事业的神圣就在于没有任何道德原
则的限制和约束,杀人、诈骗、造谣、Se情,都得干。”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像读任经卿样安详
平静。霍夫曼还说过,他特别信奉中国的一句名言:“无毒不丈夫!”霍夫曼的毒,甚至能使
跟他同舟共济的人都要提心吊胆,生怕遭了他的暗算。
马尔逊的为人却完全不同,任何间谍都愿意跟着这样的头儿干。马尔逊的原则是:情报
员第一,情报第二。他最重视的不是情报,而是情报员本身的安全;在间谍斗争的指导思想
和技巧运用上,马尔逊的见地也处处显示着霍夫曼所无法比拟的科学和老辣:霍夫曼要求情
报员的活动一律遵守教程规范,而马尔逊却主张不必拘泥,甚至根本就不造成对情报员的过
分训练,主张一任自然。“过去我们曾经在五角大楼内部很难得地安Сhā了一个情报员,可是就
因为这位英雄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使用反跟踪技术,结果引起联邦调查局人员的注意。假
如他每天下班都老老实实地走路,大概永远不会被‘山姆大叔’抓住的。”马尔逊总喜欢把这
个雄辩的例子挂在嘴上。在他这次潜入之前,马尔逊对他做了一次反审讯的考核,他的反应
机敏,对答如流,使这位上司恼火异常,“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任何一个有经验的保安人员
马上就能看出训练的痕迹,你不是普通人,而是训练有素的间谍!”他冲他发火儿,实际上的
矛头却是指向霍夫曼。霍夫曼当然不甘示弱,“如果每个普通人都自然具备当间谍的条件,完
全用不着训练的话,那还要我们干什么?”马尔逊也不客气,当着他的面就和霍夫曼争吵起
来,“那么请问,什么是当间谍的条件?什么?”连徐邦呈当时也不明白马尔逊何以拿这种常
识性的问题来诸问霍夫曼。当然,霍夫曼的脸马上涨得通红,“间谍的条件,难道还用现在讨
论吗?做一个间谍,要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健康强壮的体魄,忘我的献身精神,敏捷机智的
反应力和应变力,通晓多种语言和职业,还有…··矽h表要平淡无奇。”霍夫曼想尽量说得
全面些,而马尔逊却鄙夷地打断他,“够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比你还要书生气,像这种
纸上谈兵的条件我可以一口气举出三十条来!可现在是七十年代了,你这一套只有小说家才
欣赏。在现实世界中,詹姆斯·邦德007①是不存在的,任何类似的、无所不能的超人式间
谍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在职业谍报人员的眼睛里,间谍的最高技巧就是自然,间谍的最好条
件就是能够接近情报目标,如果一个间谍不能接近情报目标的话,那就是把所有优秀素质集
于一身,也毫无用处!”
他不能不叹服马尔逊的坦率和实际,可他又不明白了,难道自己不是最好的间谍吗?他
这次潜入南州市,尽管未能完成预定的任务,尽管他今后也并木会具备接近情报目标的条件,
但他却成功地应用了马尔逊亲自为他设计的自我营救计划,奇迹般地死里逃生,这难道不是
马尔逊的一份荣耀吗?不,马尔逊是器重他的,爱护他的,不然,何以会这么不惜工本地为
他动这次手术呢?他尤其木能忘记的是,在为他压惊洗尘的酒宴上,马尔逊是那么热烈地拥
抱他,亲吻他,“你是D3的光荣!”马尔逊说这话的表情是真心实意的,“中国的先哲孟子说
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俄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
为,所以动心忍性,益增其所不能。”’马尔逊的汉学水平的确很深,背诵这段文绔绔的古训
竟可以不打一点折扣,而他这个中国人都还不能尽解其意,实在惭愧,但是,“天将降大任于
斯人也”这句话,显然是表露马尔逊对他的褒奖与赏识的,这不能木使他感激涕零了。如果
没有马尔逊这个精神上的靠山,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的荣誉心和胆气还能不能重新凝聚和振作
起来。
“徐先生,不要紧张。”陌生人的声音又凑了下来。紧接着,冰凉的酒精棉花触到了他的
脸,柔和地移动着,他打了个哆喀,不,不要怕,这是洁白的手术室,那惊心动魄的一页的
的确确已经翻过去了,下一页……下一页又该是什么?
“这是你的护照,这是你的履历,亲爱的徐,在手术之前的这些天,你得把自己的历史
先熟悉一下,要背熟……”
颧骨一阵刺痛,给他打针了,是麻药。整个脸慢慢地膨胀起来,而意识倒一点点迟钝下
去。啊,这是洁白的手术室,马尔逊,你在哪儿?不要抛开我,千万不要抛开我!
“你放心去吧,亲爱的徐,我的原则是:情报员第一,情报第二!”
一天活儿干下来,周志明就有点儿顶不住了。精神上的过度紧张和体力上的超量支出使
他在回到监舍以后头重脚轻,几乎连铺都爬不上去了。
这里从早上七点半钟开始干活。第一天是一个姓丁的队长带队出工,队伍前后都有荷枪
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押送,灰亮的三角枪刺上系着耀眼的小红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犯人们
一到窑上,队长往办公室里一坐,解放军战士远远地拉开警戒线,工地上就是那个外表阴沉
的老犯人田保善说了算。他给周志明派推小车给制砖机送土的活儿。周志明从来没推过这种
独轮车,他望望搭在取坯土挖成的大坑上那狭长的木板车道,心里直发怵,低儒了一下,对
田保善说:“我,不会推这车,是不是先……”
田保善没等他说完,一扭脸走了,像全没听见一样。郑三炮拿律糙腿端端那辆小车,在
他耳边挪榆道:“你当这是义务劳动呐?这是强迫改造!叫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不会学着
点。”
他没说话,硬着头皮去推那小车,和他搭组装上的是杜卫东,这小子一声不响地一通猛
装,把小车的斗里装得满满的,拍得实实的,临了还冒尖加了两锹土,然后把下巴领往锹把
子上一拄,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流氓!”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鼓起全身的力气,两条长长的胳膊把住小车的铁把,一挺
腹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只走了四五步,控制不住,车身一歪,从窄窄的木板道上
翻了下去。险些连他也一起翻下去。
犯人们都冷眼看着,没有人哗笑,也没有人过来帮忙。他跳下木板,把小推车扶上来。
杜卫东二话没说,又给他装了个冒尖满,他使出全副力气来把握车子的平衡,走了七八步,
重心一偏,仍旧翻了下去,这样一连翻了三车,杜卫东说话了。
“装什么孙子,成心的是不是?”
他压住火儿,“你装的土比别人多一倍,要不你推试试看。”
郑三炮一脸蛮横地凑过来:“喝,还当着你小子是便衣呢!头一天就窜秧子。告诉你,这
儿可不是你拔份的地方,叫你干你就得干,臭他妈便衣。”
他看出来他们是在故意寻衅找碴子,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把车子恍地一扔,
“我找队长去。”
丁队长来了,皱着眉头,先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田保善问:“你们是不是给他装得太
多了?”
“不多。”田保善肯定地回答,“刚才我看见了,装得不多。”
丁队长把目光向其他犯人扫去,郑三炮恶人先告状:
“他是故意耍好捣蛋。”
另外几个犯人也都众口一调,随声附和,丁队长把周志明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说:“我可
警告你周志明,你的态度要放老实些,这儿可不是让你摆架子养大爷的地方,劳动改造嘛,
木吃苦还能改造好!”
周志明气急败坏,“你相信他们,他们串通……”
“好,真要是他们串通了整你,你再找我来。”丁队长又转脸对田保善说:“他新来的,
给他车里装少一点儿。我可提醒你,对新犯人不能再来你那一套。”
“行啦,您放心。”田保善点头哈腰,然后挥挥手,“大家散开干活儿吧,抓紧时间。”他
陷喝着。
周志明没办法,又回到小车旁边,虽然他是败诉而归,但社卫东毕竟也收敛了些,第四
车装得不是那么满了。
昨天下了透雨,今天换了毒花花的太阳,才六月天气,却燥热得出奇,还不到中午他就
已经出了几身透汗,仿佛全身的水份都出空了似的。小车的铁扶把晒得灼手,一身黑市眼也
被烤得极烫极硬,可他又不敢脱下来,那样身上保险会一下子晒脱了皮。中午饭是在工地上
吃,他好象头一次尝到饿急了的滋味,还没容其他老犯人来抢,他的两个窝头就已经狼吞虎
咽地下了肚。菜汤是萝卜和茄子煮在一起的,说不清是股子什么怪味,他尽量不让它在嘴里
多停留,囫囵吞下去,整整一下午就不停地打着这种菜汤味的臭呢。晚饭是回监区吃,吃的
是高梁米,这是种杂交高粱,嚼在嘴里又麻又涩,非得伸脖打噎不能咽下去。刚刚放下碗筷,
郑三炮踊跃过来,包斜着眼睛说:“嘿!田头有令,今儿你倒温水。”
他筋酸肉麻地从铺上爬起来,尽量把口气放得友好,问道:“到 哪儿倒啊?”
卞平甲放下碗筷,凑过来:“我跟你去一趟,我告诉你。”
卞平甲带着他到伙房推了讨水桶车,又陪他挨班去收批水,然 后再推到伙房后面的
猪圈去倒。卞平甲在前面推着车,他跟在后 面走,望着卞乎甲窄削的肩背,他直想大哭几
声,把一腔感激之情有力地表达一下,“好人啊,真碰上好人啦!”他心里喊着。
在午饭后休息的时候,卞平甲凑过来同他闲聊,他这才知道了卞平甲的案由。他原来是
南州市第二医院的一个化验员,因会涂两笔仿宋,六七年在一次给单位写标语的时候,笔下
一糊涂,竟把万寿无疆写成了无寿无疆,意思弄了个满拧,结果以书写反动标语罪判刑七年。
在刑期临满的前两个月,正赶上普及样板戏电影周,在看了《红灯记阳来讨论的时候,他说
他最爱听“狱警传,似狼降”那段唱,还说李铁梅要是活到文化革命怕也要打成叛徒,奶奶
和父亲都死在狱中,她一个人让敌人放出来,几十年后在毫无旁证的情况下如何说得清呢?
这两段话被其他犯人汇报了,最后以“恶毒攻击革命样板戏”、“影射咒骂无产阶级专政”的
罪名加刑四年,所以一直在监狱里呆到现在。
他们来到猪圈,把计水桶从车上抬下来,卞平甲见他很吃力的样子,叹了口气说:“这一
天,真够你受的,明天还行吗?”
周志明脸上露出一点地笑容,说:“凑合吧。”
“这是给新犯人的下马威,杜卫东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给整服的,新犯人,都得当几天
孙子辈儿的。”
周志明默默把沿水桶往猪圈里倒,倒完,他问:“田保善算干嘛的,好象老犯人也怕他。”
“他呀,是厂里的杂务。”
“杂务?”
“就跟班长组长差不多,管教干部木在的时候,他负责。”
“那干嘛不叫班长组长,要叫杂务呢?”
‘勺巨人中间是不能分三六九等,不准封官挂长的,所以就叫杂务。就跟前些年外面有
的群众组织的头头不叫这个长那个长,而叫‘勤务员’一样。”卞平甲停了一下又说:“他解
放前是郑庄煤矿的大把头,坐了二十多年监狱,老狱油子了,你别惹他,郑三炮、林士杰都
是他手下的。”
“郑三炮犯什么罪?”
“他叫郑三波,郑三炮是外号,抢劫犯,混小子一个。”
“林士杰呢?”
“杆儿犯。啊,就是流氓强Jian。”卞平甲说完,特又补充了一句:“你提防他一点,这小
子不正经。”
“田保善那么狂,队长们知道不知道?”
“队长?两眼黑,知道个屁!这儿的干部不怎么样,从教导员那儿就没水平,连话都不
会讲。我在三分场渔业队那会儿,他还是全场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的哪。有一次到三
分场来给犯人讲话,讲什么来着,我想…,··反正稿子是别人给他写的,咳呀,他念都念不
好,那个笑话大了。”
他们推着倒空的浴水桶从猪圈往食堂走,西面天际,晚霞把云霞烧得一片通红,金灿灿
的十分耀眼。监房年久变黑的房顶被火烧云映上了一层绚艳的色彩,一眼望去,倒也有几分
动人。周志明站下来,向房顶上跳动着的光晕望着,卞平甲却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连人家那稿子上有个括弧,里面写着‘少举几个例子’,他都楞给念出来了,‘括弧,
少举几个例子,抬弧完。’当时下面全笑了,把他笑火了,问我们笑什么,大家都木敢吭声,
那时候田保善我们都是三分场的,唯独他站起来了,他说大家是因为听见有人放了个屁才笑
的。田保善老狱油子明明是骂他哪,他不但没听出来,还训斥说:‘放屁有什么好笑的!”
“田保善既然这么要他奇#書*网收集整理,怎么还叫他当杂务?”
“咳,田保善什么人物啊,见风转舵快着哪,于教导员一当上砖厂的头儿,他立刻就糊
上去了,舔ρi股溜沟子这份儿拍,别提多露骨了。教导员只要一到工地,自行车往办公室门
口一支,他准过去给擦得错亮,结果还真给提了个杂务。”
“于教导员怎么不提防他一点儿呢?”
“也就是于教导员吧,要是在三分场,他这一套谁吃呀,三分场文化革命前是劳改系统
的红旗单位,虽说现在不那么香了,可实际.L就是比这儿强。丁队长就是从三分场调来的,
在砖厂就吃不开,连犯人都看得出来。”
卞平甲这一席话,使周志明在后来几天里心情格外沉重,他越来越明白地看到,在这个
砖厂里,干部队伍涣散,牢头狱霸横行,管教力量薄弱,改造质量……当然更谈不上了。十
五年!他将要在这里度过十五个寒暑年头,前途茫茫,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悔一天
甚于一天地折磨着他。那么急切地想使自己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强者,那么天真地想不辱没
一个共产党员的坦白和责任,结果怎么样呢?连党员的称号也被剥夺了,而自己也并没有成
为一个强者,说不定将来还会变得更加软弱和狠琐,他得服从田保善之流的支配,连社卫东,
一个扒鸡摸狗的偷儿,也敢公然从他碗里抢饭吃,他还得赔笑脸,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来。十
五年!在这群历史的和社会的沉淀物的包围中,他也许会被这帮人淹了,溶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