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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一章

显,但在自己的全部内心感觉中,却搜寻不到半点儿可以解释他犯罪的印象来。直到现在,

他坐了车去抓他,可心里头仍然不相信他就是作案人。在这种情况下,侦察员执行任务的复

杂心情,外行人大约是难以想象的。但是,无论是昨天夜里他们分析案情的时候,还是今天

上午向处长汇报的会议上,他都没有把这个心情流露出来,因为他毕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

持自己的这个直觉,毕竟不像对杜卫东被抓那样,怀疑得那么强烈,那么明确。即使是对杜

卫东,倘若不是和马三耀厚交,他大概也断断不会到刑警队去讨个没趣。

整个下午他一直忙忙碌碌,先跟大陈去941厂保卫处“通气”,顺便了解了一下卢援朝日

常上下班的时间规律。他和安成有好久没见了,见了面还是挺亲热厮熟的样子。据安成介绍,

卢援朝每天下午五点半下班,下了班就回家,一般不在厂里逗留。他看得出,安成对今天晚

上的举措虽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但显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从941厂出来,他们又直奔

南城区杏花西里的941宿舍区,实地观察了一下卢家的位置和周围地形,等回到处里,就匆

匆吃晚饭,换民警服、检查枪支、手铐等物具,忙得不闲,他也没有再分心去解心里的疙瘩

了。

但是在刚才他们离开办公室下楼去坐车的时候,段兴玉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话。

“卢援朝这个人,你很熟吗?’

“还可以吧。”他低着头往楼下走。

在楼梯上,段兴玉又问:“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啊?”

“没什么。”

“是不是对拘留他有什么想法?”

在楼梯电灯无力的侧­射­下,段兴玉的脸庞挂上了一圈淡黄|­色­的镶边,在他闪亮着白­色­反

光的视网膜周围,黑红­色­的血丝隐隐可见,周志明看了他一眼,心情犹豫地站住了。

“别停着,边走边说,我看出你是有些想法的。”段兴玉继续朝楼下走去。

志明眼在他后面下了几节楼梯,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杜卫东身上产生过的直觉,

现在又来了。你说,我的第六感官是不是挺准的?”

这回是段兴玉站住了,他仰起布满倦意的脸,眉毛低低地压在眼睛上,对周志明凝视片

刻,才说:“对,我承认直觉对一个侦察­干­部来说是不容忽视的,而且实际证明你上次的直觉

是对的。但是,我得提醒你一下,还有另外两条是同样不能忽视的:第一,断案需要直觉,

但不能只有直觉或依赖直觉,不能走到‘自由心征’的方法上去;第二,我们不是诗人,不

是文学家,不能仅仅注重一己的感受,老是这样或一味这样,非出差错不行。告诉你,我现

在也有很多想法和怀疑,有些也许是你不会想得到的。但是作为一个侦察员,首先应当注重

和依凭的是事实,这是你一进公安大门就明白的道理嘛!”

周志明默然了。当然,段兴玉的道理是无可置疑的,他强调的是事实,什么叫事实?在

法律意义上说,事实二证据!

汽车大拐了几个弯之后,猛然停在一幢简易的红砖楼前,小楼的门边上,挂着一块长形

的牌子,在幽暗的路灯下牌上的字依稀可辨:

“南州市公安局南城分局杏花西里派出所”。

坐在司机位置上的小陆下车走进门去,不大一会儿功夫,领着一个中年民警走了出来,

一同上了车。段兴玉和周志明隔着汽车前座的靠垫和他握了握手,陆振羽向段兴玉介绍说:

“这是林所长。”

“林谦和。”那位民警十分礼貌地笑着说。

“段兴玉,”科长也通报了姓名,然后对着车窗外透来的一丝亮光,看看手表,用商量的

口吻对林谦和说道:“林所长,如果情况没有变化,现在就动手怎么样?”

汽车向941厂宿舍楼开去。路上,段兴玉又问:“搜查工作的见证人请好了?”

“请好了。”林谦和苦笑一下,“咳,现在请个见证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了,邻居们大都

不愿意出头露面得罪人,怕往后见了面不舒服。我们请到的这个人就住在他楼上,是街道上

的老积极分子。”

在离卢援朝住家几十米处,他们停了车,步行来到楼下,因为卢家住二楼,他如果拒捕

的话,从楼后阳台往下跳是可能逃脱的。所以,小陆同原来守候在这儿的一个派出所民警到

楼背后去堵那条唯一的逃路,林所长到楼上去请见证人,其余的人便来到二楼。楼道里静静

的,周志明同段兴玉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敲响了卢家的门。

屋子里,传来咯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前停住。被一种很俗气的淡黄|­色­漆成的房

门拉开了,正房里日光灯刺目的光线把门边走道的墙壁映得瓦白一片,在门口的逆光处,站

着一个女人,眨着吃惊的眼睛,想辨认这一群穿蓝­色­警察服的不速之客。

周志明没容对方有所反应就一步跨进门去,宽宽的肩膀把泞不及防的开门者撞在一边,

那人尖声叫了一下,周志明不由得愣住了!

“萌萌!你怎么在这儿?”

施肖萌先是惊讶得发呆,旋而又用恐惧疑惑的眼神瞪着拥进过道冲向内室的几个警察,

声音发抖地对他问道:

“你……你们要­干­什么?”

卢援朝和他弟弟卢跃进正在房间里看电视,望着闯进来的警察,手足无措地从沙发上站

了起来。

“你叫卢援朝吗?”陈全有跨步向前,声音在突然静下来的屋子里显得分外响亮。

“是。”卢援朝似乎很快便镇定下来,点了一下头。

“现在拘留你。”陈全有亮出拘留证。

“我犯了什么罪?”卢援朝紧张地质问道。

“签字!”没做任何解释,陈全有果断地把拘留证摆在桌子上。

“他犯了什么罪?”施肖萌从走廊里冲进屋子,突然横在陈全有和卢援朝中间,“同志,

请问他犯了什么罪?你们有逮捕证吗?”

陈全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是他家的客人吗?我们在执行职务,请你马上离开。”

周志明从走廊里跟进来,拧着眉毛正要对肖萌说什么,隔壁房里传来卢援朝母亲颤巍巍

的声音:

“谁呀,是谁来了呀?”

施肖蔚朝隔壁跑过去,段兴玉跟着一起过去了。

卢援朝没有再争辩,伏在桌子上很认真地在拘留证上签了字,陈全有又向他出示了搜查

证,他也一块签了字。然后,抬起头对陈全有问道:“我01单位知道不知道?我手头上正在

翻译一份外文资料,厂里急等着要用的。”

陈全有收起拘留证,答道:“‘厂里的工作你不用管了,跟我们走吧。”

周志明过去给卢援朝戴上手铐,目光在卢援朝脸上很快地扫了一下,似乎能感觉到卢援

朝的眼睛冲他流出一种宽容的微笑来。

隔壁屋里,传来老太太呜呜咽咽的哭泣,夹带着段兴玉温和的劝解声。卢援朝被两个

民警一前一后押着往外走,到了门口,突然 转过身来对他弟弟说了一句:“别怕,我什么事

也没有。”

卢跃进是个待业青年,年纪比周志明还小一点儿,和他哥哥的 书生外貌相反,他长

了一副宽脸盘,短脖子,背阔腰圆,样子很茁 实。在陈全有他们刚进屋的时候,他被这种

严厉的场面弄得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在他哥哥被押出屋子以后,心头的紧张才渐渐平息下来,

代之而起的却是年轻人的自尊心和好胜心,他的两手怒气冲冲地Сhā在腰上,斜凌起眼睛,冲

着跟在林谦和身后走进屋子的一位女邻居喊起来了:

“出去出去!没你的事,看什么热闹!”

陈全有把搜查证又在他眼前抖了一下,“我们现在要对这间屋子进行搜查,她是请来的见

证人,你无权让她离开。你也别走,作为卢援朝的亲属,你也是见证人。”

卢跃进一梗脖子,“怎么着,要抄家吗?”

陈全有根本不去理他了,和周志明、林谦和几个人开始在屋里搜翻起来。

卢跃进的混劲儿也上来了,用短粗的胳膊把正要搜查书架的林谦和一挡,吼着说:“少动!

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要按搜他的,那是他的床,其它都是我的东西,我又没犯罪,你们搜不

着!”

陈全有沉下脸,走过来厉声说:“我警告你,不要继续阻碍我们依法执行公务,否则你要

承担法律责任的!”

周志明和卢跃进不熟,但有一面之交,他拉开他的胳膊,连推带劝地把他弄到沙发上,

“跃进,搜查证上写明是搜查你哥哥的住处,不是光搜他个人的物品,你不懂,别再惹事了。”

卢跃进望望陈全有胖大的身躯,比他足足猛出半个头,只好顺势下了台阶,不吭声了。

这间屋子摆设不多,除了两兄弟各自睡觉的床,一个小衣橱,一张桌子,一个书架等几

样;回家具外,墙角立着一个没完全打好的大立柜,一对小沙发也显然是新打的,样子不坏,

这大概就是社卫东的手艺吧。

塞在床下的箱子也拉出来了,施季虹提到的那件橙黄|­色­的尼龙登山BRte放在里面,周志

明取了出来,在扣押物品的清单上登了记。

床上床下,桌子的抽屉,连那个尚未挂门的大立柜都细细地搜了,什么可疑也没有。大

家差不多都停了手,只有林谦和还蹲在书架下一本一本地抖着书页。

周志明知道,卢援朝这个书架,所载不多,种类知繁,有单位里发的政治书籍,新新的,

大概从来没有翻动过;有外文书,是清一­色­的技术资料和工具书,还有几本新版的(福尔摩

斯探案),大约是卢跃进的财产,奇怪的是几本关于天文学知识方面的书不知怎么也上了这个

书架。他站在屋子当中朝书架看了一会儿,轻轻对陈全有说:“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陈全有点点头,刚要说什么,林谦和突然喊叫起来:

“这是什么?你们来看!”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他,他手里拿着一个青­色­的小金属盒子,陈全有接了过来,对着

灯光看了看,冲卢跃进冷笑了一下,说:

“这架微型照相机也是你的东西吗?”

卢跃进脸­色­顿时煞白,吃吃地说道:“我不知道,不是我的,我不知道……”

“这儿好像还有东西。”林谦和把书架最低一格的旧杂志统统搬出来,从杂志后面又拿出

两只小瓶子,周志明接过打开,闻了闻,他觉得背脊上有股凉丝丝的汗往下流,事实!这就

是事实!事实无情,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浆子。

“什么东西?”

“密写药,还有显影药……”他发呆地说。

厂援朝被抓的消息几天之内不胜而走,一时间,在941厂内成了头条新闻,卢援朝也成

了名噪一时的新闻人物。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与人无争的书呆子,竟然是个间谍特务,人

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间谍,除了电影上能见到几个间谍外,在人们的感觉中,就如

同“天外来客”一般遥远。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间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自己的身边……,

人们无不感到惊讶和新鲜。

在熟人的眼睛里,卢援朝是个历来不大关心政治,上班来,下班走,和和气气,无亲无

仇的人,业务上挺不错,生活上又攀了市委书记女儿的高枝,运气正在得意。也许正因为现

实与印象如此相悻,才更使这个原来看上去很平凡的人物带上了一圈神秘甚至怪诞的光晕。

关于他的种种猜测于是添枝加叶地在厂里和社会上哄传起来。有人说他有一部高级电台,在

发报的时候被公安局的讯号检测车查出来了;有人说在他家里挖出了手枪和炸弹;还有人说

他准备把941厂破坏掉以后逃到国外去……,据从厂保卫处传出的“权威”消息说,他七五

年去法国时就和外国人有过不正常接触,在里昂住旅店又违反出国人员住宿规定,一个人住

了个单间,半夜有个年轻漂亮的女特务钻进了他的屋子……等等,不一而足。

由于对卢援朝的公开拘留,11·17案已无密可保,继续经营和扩大战果都丧失了可能­性­。

剩下的便只是如何公开处理的问题了。因为卢援朝与市委书记施万云家的关系众所周知,一

些在下面叽叽喳喳的群众便常免不了要把议论的锋芒指向施家,甚至还流传了一部特务策反

市委书记女儿的现代“­阴­谋与爱情”的故事。这些“民间传说”和“群众创作”虽然漏洞百

出,不能自圆,但毕竟影响很广,因此市委领导指示公安局在短期内迅速结束预审,提请起

诉,交付公开审判,一来教育群众,二来肃清流言。

为了尽快结束预审、提请起诉,陈全有小组一连十来天都住在单位里加班,因为从卢家

当场搜出了微型照相机和密写器材等特务用具,所以第二天便将卢援朝由拘留转为逮捕,并

押往预审处看守所,由五处和预审处共同进行审讯。

周志明这些天的工作主要是对几个细枝末节的证据做补充调查,有时也帮严君一起整理

审讯录音。对卢的审讯他没有直接参加,但每次大陈和严君从预审处回来,都能把当天的审

讯情况大致描述一番,从他们嘴里,他知道卢援朝断然否认了对自己的全部指控。

“这家伙,给你来个死不承认!”大陈摇着头笑道,“其实他这一手不但救不了自己,反

而落个认罪态度不好。现在咱们国家的法律,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像这样的

案子,有目击者的揭发;有现场勘查的痕迹,又当场搜出特务器材,人证物证俱全,可以说

是铁案如山,他自己不承认,白搭!预审处的同志说,按间谍罪,判他个无期徒刑,富富有

余!”

在卢援朝被逮捕两个星期以后,结束了预审工作,全部案卷连同证据材料,随起诉意见

书移送了人民检察院。他们在处理了两天扫尾工作以后,大陈因为孩子割阑尾请了事假;小

陆准备学习驾驶摩托车,也忙着办他的“学习执照”去了;案子上既没什么事可做,严君便

也抽身出去收拾这些天积累下来的内勤事务,办公室里顿时清静下来。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段兴玉走进办公室,看了一眼独自趴在桌上抄写案卷目录的周志

明,突然问:“你多少天没回家了?”

“有两个星期了吧,­干­嘛?”

“得回去看看了,那也是你的家嘛,总该回去帮着­干­点儿什么家务事,尽些义务。今天

下班回去,明天别来了,给你两天假。”

是该回去看看了。

下了班,他骑上车回施肖萌家来了。

施伯伯还没有从北京回来,家里,因为卢援朝被抓而带来的­阴­影显然还没有消退,晚饭

的气氛是沉闷的。

宋凡脸上有点地浮肿,饭厅里的暖器虽然烧得烫手,她还是在棉衣外面又披了件粗呢短

大衣,她很没有胃口地吃了小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

周志明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劝了句:

“阿姨你吃得太少了,我再给您盛一点儿?”

宋凡摆摆手,问道:“你这么多天没回来,净忙卢援朝的事了吧?他究竟属于什么问题,

查清了吗?”

周志明没想到她会知道自己参加了这个案子的工作,先是一怔,马上明白小萌一定是把

在卢家看到他的情况告诉她了。于是支吾了一下,未及回答,宋凡又说:

“我到市委问过了,还是前些天问的,他们说正在查。外面的人们都议论他是里通外国,

他又跟小虹有这么个关系,我当然应该去问问清楚,如果他真有严重问题,小虹也好早有个

态度呀,这牵涉到你施伯伯的名誉问题。”

志明瞥了季虹一眼,她埋着头只顾吃饭,从未凡的话中可以听出,季虹显然没有把她出

面检举的事向母亲透露。他迟疑了一下,对宋凡说:

“拘留卢援朝的时候,我去了,后来审查的情况……我不大清楚,听说是有严重问题的。”

“听说?哼,过几天都要公开审判了。”来凡淡淡地一笑,接过吴阿姨刚刚彻好热茶的保

温杯,打开盖子嘘了一下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又盖上,说:“我知道你们公安局有纪律,工作

上的事,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更不要说我们了。既然不愿意跟我们说,好吧,等老施

回来我叫他去问吧。”她说罢站起身来,端着保温杯离开了饭厅。

季虹匆匆扒了两口饭,放下碗也走了。从刚才来阿姨的词­色­上,周志明明白她对他的吞

吞吐吐是很不满的。此刻他想对肖萌说点儿什么,但见她也始终沉着脸,慢吞吞地数着米粒

往下咽,便没开口,默默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到厨房里帮吴阿姨刷了一会儿碗,等又回到

饭厅的时候,施肖萌已经吃完了,正坐在饭桌前发呆。他在她身边坐下,斟酌了一下词句,

说:“那天,在卢援朝家里,我看你不该说那些打抱不平的话,你那么一嚷嚷,卢跃进也来劲

儿了,你走以后他差点儿要动武,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一冲动起来什么荒唐事都敢­干­的。”他

停了一下,观察着她的反应,又说:“我原来也不相信卢援朝会有问题,结果事实证明真有问

题。看来咱们平时只了解他的表面,并不了解他的实质。”

施肖萌冷冷地抬起眼皮,望着他,说:“我还是那句话,在你们搞公安的眼里,天下没好

人,谁都可以怀疑,谁都可能是特务,是反革命。现在社会上小偷、流氓狂得不得了,你们

倒不抓,凭个照相机就能认定是个特务广

“照相机,你怎么知道?”

“卢跃进早告诉我了。”肖萌很不屑地说:“你们这些搞公安的也太土了,还真以为跟电

影里那样,特务都跟傻瓜似的,拿个照相机专偷秘密图纸?人家比你先进多了,要你的图纸

­干­什么?你们懂不懂科学?人家的卫星把你有几根汗毛都数出来了,还有什么密可保啊!”

“那照相机怎么解释呢,自己长出来的?”

“就不能是其他人放的吗?现在这种照相机在国外街上随便买。”

“现在并不是光凭这架照相机定案的,我们还有其它证据。我的意思是,你那个不分青

红皂白的同情心实在让人受不了,将来到法院、检察院工作怎么能适应呢?”

“我的志愿是做律师。在某种意义上说,罪犯是弱者,我是同情弱者的,我愿意在法律

上给他们帮助。我说的是政治犯,小偷。流氓不管!”

“律师的责任是站在国家和法律的立场上帮助法庭公正审判,尽管是为被告人争取无罪

和从轻,也绝不等于同情政治犯呀!这话说得没一点儿原则,难道坏人也值得你同情吗?”

“坏人,有几个?自从‘文化大革命’以后,坏人我见得多了,我过去比你还恨这些人,

真心的恨!可究竟谁是坏人,有多少?连我爸爸妈妈都当过坏人。行了行了,我们这一代人

受够愚弄了,现在我谁也不相信,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什么好人坏人,我只知道

——人!”

“人又不是抽象的,你,简直荒谬。”

“你现在说我荒谬了?你在自新河烧砖那会儿,我如果不是凭着对你这个‘坏人’的信

任,凭着同情心,能不顾一切地去看你吗?那会儿你怎么不说荒谬呢?”

周志明张口结舌,“好人坏人,总有客观标准嘛……”

“你就是客观标准?”肖萌越说越抬杠了。

“算了,我讲不过你,讲对了你也不服,反正你不要固执己见,对卢援朝这件事,你不

了解全部情况,最好别在外面乱发表意见。”

施肖萌从座位上站起来,真生气了,“以后别老这么嘱咐我行不行,我不是小孩子,不想

总让别人指手划脚!”

志明皱起眉头,“你今天碰上什么不顺气的事了,说话这么刺儿。我劝你别管卢援朝这件

事也不是坏话,怎么叫指手划脚呢?”

“卢援朝的事我管定了,明天上午我还要去看守所看他去呢。”

周志明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了吧,这你还骗得了我?卢援朝是未决犯,未决犯是不难

探视的。”

施肖萌冷冷地说:“我可没那么大心思跟你骗着玩。今天上午法院已经正式通知我,卢援

朝请我做他的辩护人,我决定接受了。明天我要同我的委托人会面,请问公安人员,这符合

规定吧?”

他愣住了,“什么,你做辩护人?你又不是律师,你还没有毕业嘛!你当什么辩护人,你,

你别去。”

“你不是很懂得规定吗?法律规定:除律师外,被告人的亲属。朋友、同事以及人民法

院允许的任何公民,都可以担任辩护人,这是我的权利,请你别­干­涉。”

“卢援朝的案子铁证如山,你能辩出什么来?让法院为他指定一个律师当辩护人不也很

好吗?不是职业律师的人当辩护人,只能了解简单的案情梗概,连案卷都不能看的。”

“怪事,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出庭辩护?为什么?如果不是冤假错案,不是轻罪重罚,你

们怕什么?我非去不可,这是我的权利,就是我爸爸妈妈反对也没用。”

志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脸­色­­阴­沉着向门口走去,“这是你的权利,你要去就去,是不是

冤假错案,是不是轻罪重罚,到法庭见吧。”他拉开饭厅的门,愣住了……

宋凡脸­色­难看地站在门口。

“你们,在说什么?”

他没回答,低下了头,让开了路。

“小萌,你们在说什么?”宋凡走进饭厅,声­色­俱厉,她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刚才的争

吵。

“我要给卢援朝出庭做辩护人。”施肖蔚毫不畏惧地说。

“谁让你去的?”

“我自己。”

“这是你自己的事吗?你要不是我女儿,我根本不管!刚才我已经和你姐姐谈了,连她

都同意和卢援朝划清界线,不再保持关系了,你还要往里掺。现在外面对家里的谣言有多少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一来,不更要弄得满城风雨了吗?”

“阿姨,”周志明说话了,“这是卢援朝自己提出来要萌萌做辩护人的,法院也许可了。”

“她不会不答应吗?法院总不会强迫嘛。卢援朝自己提出来的,他怎么不提别人,不找

个律师,专找你呢?’

“我也是学法律的。”

“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人家是冲着你爸爸来的,还不明白吗?你爸爸是市委政法书记,

他拉上你,好让法院判轻点儿,这是司马昭之心,明白得很的!”

“你,你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

宋凡气急败坏地说:“萌萌,你怎么学得这么倔呢?你不要把家里的话当耳旁风,这几年,

你­干­的那些一意孤行的事,没有~件是和我商量过的,我是不是你母亲?这种母亲我真当够

了!”

周志明在旁边一声不吭,他心里明白来凡还在翻萌萌去自新河看他的老帐,或者还包括

擅自把他领到家里来住……

“志明,你说说,你怎么看这件事,你劝了她没有?”

“来阿姨,”他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同意她去,是因为她这样做的指导思想不恰当。可

这是她自己的事,应该她自己做主。”

宋凡脸上发青,饭厅里出现了一阵紧张的沉默。

“那好,我的话算没说,你们大了,自己做自己的主去吧!”

她说完走出去了。门,砰然发出一声巨响!

——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审判席的正上方,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在碧蓝的衬幕前赫然醒目。

上午八点半,可以容纳五百人的旁听席上座无虚席,一片嗡嗡的声浪从黑压压的人头中

传来。

周志明和严君是在开庭前半分钟来到法庭的。

周志明来旁听,与其说是为了欣赏肖蔚的辩护,倒不如说是因为案件的本身,这个看起

来普通实则奇特的案件,已经把他牢牢地吸引了。至于施肖萌的辩护,他并没有抱多大兴趣,

甚至觉得对肖萌自己来说,这场辩护也是一件十分无味和十分难堪的事情。

严君却是实打实地冲着施肖蔚的辩护而来的,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古怪的心理,

大概是觉得周志明今天的主要兴趣一定在肖萌身上,所以也想来看个究竟吧。

他们两个往四下里找了半天,才发现了两个不挨着的空位子,在一连串“劳驾”、“对不

起”的抱歉声中挤了进去。

施肖萌已经坐在了审判台右侧辩护人席位上,为了使自己显得庄重,她今天穿了身很老

式的蓝上装,雪白的皮肤在深­色­衣服的衬托下,更给人一种娇­嫩­的感觉。她低头翻着摆在面

前的辩护词,一丝紧张隐然牵在嘴角上,——也许,只有周志明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在她的对面,是公诉人的席位,坐着一位四方脸盘的中年人,正侧着头,目光自若地在

旁听席上扫来扫去。

侧门开了,审判长、人民陪审员和书记员鱼贯走进大厅,人声顿时静下来。

审判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身材瘦小,双颊苍白,眯着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凛然的气

质,坐在她两侧的人民陪审员都是四十岁开外的中年人。

铃声。

静场。

“卢援朝充当外国间谍,窃取我国绝密情报一案,现在开庭。”

审判长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肃然的大厅里清晰有力。

“提被告人卢援朝到庭。”

旁听席上一片细细­骚­动,人们伸长脖子,几百双眼睛一齐注向左侧的耳门。卢援朝在两

个法警一前一后的押解下,走了出来。他穿一身深灰­色­的棉衣,没有罩外衣,显得有些逍逼,

剃光的头上刚刚长出些茸茸的短发,刺猖似的立着,脸虚胖,眼皮微觉浮肿,一双眼珠却仿

佛比以前还有­精­神似的,在眼镜后面一闪一闪地往听众席上张望。

审判长用平静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宣布案由;宣布合议庭组成|人员、书记员、公诉人和辩

护人的名单。然后,她面向卢援朝:

“被告人卢援朝,对法庭组成|人员和公诉人,你有权申请回避,你申请吗?”

卢援朝似乎对要他享受这一法律上的权利没有什么­精­神准备,迟疑了一下才摇头说:

“不。”

“现在,由国家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审判长向左侧的检察员点了一下头。

公诉人站了起来,周志明这才发觉他是个体格异常魁梧的大汉,他首先向审判席行了一

个礼仪­性­的注目礼,然后从容地环视了一下会场,­操­着淡淡的山东口音,朗声宣读起来:

“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起诉书:

“国营941厂翻译员卢援朝充当外国间谍,窃取我国重要

绝密情报一案,经南州市公安局侦查终结,于一九七八年十二

月十日移送本院审查起诉。

“本院审查确认,卢援朝充当外国情报机关特务,于一九

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撬开国营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

的住宅,非法窃取我国防工业绝密情报,危害了国家安全,后

果是严重的,已经构成了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卢援朝犯罪事实如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卢援朝以串门拜客为借

0,在国营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家中窥见江一明记载有关

我国防工业重要绝密材料的工作笔记本之后,遂起意窃取,并

在临走前暗中拉开江家洗漱间窗户的Сhā销,为行窃做了准备。

当天夜里二十三时左右,卢援朝乘江一明末在家中过夜的机

会,携带外国特务机关提供的微型红外线夜视照相机,从洗漱

门窗口潜入江家,撬开存放笔记本的抽屉,窃拍了江一明的工

作笔记本,并将与笔记本置于一处的肆拾元人民币同时窃走。

“根据941厂技术部鉴定,被窃拍的笔记本所记载的内容

为国家绝密级文件材料。

“根据南州市公安局的勘查、调查、鉴定和证人的揭发检

举,以及从卢援朝家中起获的特务用具等大量确凿可靠的人

证物证,本院确认:卢援朝触犯了(惩治反革命条例)第四条,

第六条,犯有反革命间谍罪,结合犯有盗窃财物罪,应当追究

刑事责任,本院依法提起公诉。

“被告人卢援朝,男,现年31岁,河北省保定市人,汉族,

大学文化程度,捕前任国营941厂技术部翻译员,在押。

此致

“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

“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检察长张洁明”

公诉人庄严有力的声音仿佛给整个起诉书的结尾打上了一记鲜明的惊叹号。他微微停了

一下,向审判长行了注目礼,然后坐了下来。

按照审判程序,审判长宣布开始庭审调查。

“被告人卢援朝,”审判长一丝不苟地问道:‘’公诉人在起诉书中指控你在一九七八年

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潜入南州市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家中,窃取国家绝密材料,你承认这

一指控吗?”

卢援朝用暗哑的声音答道:“不承认。”

“你大声回答。”审判长要求。

“不承认。”卢援朝把声音抬高了一倍。

“嗡——”一片议论的声浪在旁听席上卷过。

“那么你回答,那天夜里你是否去过江一明的家?”

“江一明的家我是那天下午去的,是和我女朋友施季虹一起去的。晚上大约七点多钟我

们同江总工程师一块儿离开那里,然后我就没有再回去过。”这段话大概在预审中讲过很多遍

了,所以他回答得十分流利。

“那天晚上七点半钟到十二点钟你在什么地方?”

“回家睡觉,我经常不到九点钟就睡觉了。”

部分旁听者发出轻轻的哗笑声。

公诉人举起了一只手,要求Сhā话。

“审判长,被告人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潜入江一明家进行犯罪,是有充分证据可以证明的。

我建议法庭宣读有关的证据,并传唤证人出庭作证。”

审判长微微点头,然后说:“现在宣读南州市公安局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现场勘查记

录。”

审判员左侧边角上的书记员开始宣读,周志明对现场勘查记录已经背得烂熟了,他毫不

费力就能听出所读的是从哪一段落中节选出来的。勘查记录读完了,又读了刑警队调查鉴定

材料中关于卢援朝的那一部分,读完,审判长问:

“被告人卢援朝,以上证据材料说明从现场出入口到现场中心,都有你的鞋印和指纹,

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用不着解释,这都是我下午串门的时候留下的,夜里我确实没有去。”

“那天晚上你在家睡觉,是否可以提出证据加以证明呢?”

“证据?我没有什么证据。对了,我弟弟跟我睡一间屋子,你们可以叫他来问。”

审判长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传证人段兴玉出庭作证g”她把目光向审判席左侧

移去。

段兴玉步态从容,从左侧门走向证人席。

“证人,通报你的姓名和职业。”

“段兴玉,南州市公安局科长。”

审判长面向证人席,“根据法律规定,证人在法庭上应当如实提供证言,有意做伪证或者

隐匿证据的都要负法律责任,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现在你把十一月十六日夜间被告人是否具有作案时间的问题,如实向本庭提供证言。”

段兴玉耽了一下,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十一月十六日晚七点半钟,卢援朝离开江一明

家,七点五十分左右回到自己家里。晚九点钟和他住同室的弟弟卢跃进到杏花西里停车场替

人值夜班,卢援朝独自留在屋里睡觉,所以,他是具备作案的时间条件的。”

段兴玉退下了证人席。审判长问道:“被告人卢援朝,刚才证人的证言证明你弟弟卢跃进

那天没有在家过夜,他显然是不能证明你当天夜里的活动的。”

“我……”卢援朝的声音略略有点儿慌张,“我记不得他那天是不是替人看车子去了,平

常他是睡在家里的……”

“审判长,”公诉人又举起了手,“南州市公安局在依法对卢援朝的住所进行搜查的时候,

当场起获特务用具,无可辩驳地证明被告人接受外国间谍机关的指使进行犯罪活动的事实,

我建议法庭出示这些物证加以确认。”

根据审判长的命令,法警取出微型照相机、密写药、显影药,陈示庭前,引起不少听众

的兴趣,纷纷欠身翘看。

审判长目光凌厉,“被告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在预审的时候就说过了。”卢援朝的声音很冷淡,“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也许是

有人故意陷害我。”

“审判长,”公诉人有些愤然了,“在大量人证物证面前,被告人一味狡赖,拒不认罪,

请法庭继续传唤证人出庭作证。”

审判长又将目光移向左侧,“传证人施季虹出庭。”

施季虹在左侧门出现了。她一身素蓝,在一名法警的指引下进入法庭,听众们的目光跟

着她走向证人席。周志明却坐直了身子去看肖萌,只有他,当然只有他才能明白肖萌的那副

惊怔不已的神情。他看不见卢援朝的脸,但是那上面惊呆的表情也是可想而知的。

“证人,通报你的姓名和职业。”

“施季虹,南州歌剧院……演员。”她答得有些口吃。

审判长照例做了关于应如实作证的告知,然后说:“证人施季虹,你现在把十一月十六日

夜间所见到的情况,如实向本庭提供证 口。

“我……,”施季虹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缘故,一时说不出话来,梗在那儿好半天才

发出一种细弱的声音:

“我是……被告人卢援朝的朋友,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就是我和他到住在我家旁边的江

一明家做客的。那天晚上,我是十点多钟躺下睡觉的,可是一直到十一点多钟也没睡着,我

起来倒水喝,当我走到窗户跟前的时候,突然看到对面江一明家的洗脸间的窗户开着,可里

边又没点灯。我知道那几天江一明不在家住,家里是没人的。开始我还以为是晚上走的时候

忘了关窗户呢,可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影从那窗户里跳出来,当时月光很亮,我看清那人

原来是卢援朝。”

“季虹/被告席上的卢援朝突然叫起来,“你是在胡说,在欺骗!那个人不是我!不是我!”

叫喊声引起全场哗然,审判长用尖锐的铃声盖过一片乱哄哄的议论。

“被告人不要打断证人发言。”审判长严厉地注视了一下情绪激动的卢援朝,转过脸对施

季虹说:“你继续讲。”

“那个人是他!是他!我看得很清楚!”施季虹也失去了平静,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月

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死人一样白,眼镜的玻璃片一闪一闪的,他穿了件银灰­色­的登山服,从

江一明家跳出来,就是他!就是他!”

施季虹不知是激动、气愤,还是紧张,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着气,几乎说不下去了。

“证人,他跳出窗户以后怎么样?”审判长适时地问道。

“他关好了窗子,一眨眼不见了。当时我很害怕,心慌意乱的,没看清他是怎么跑掉的。

再往后,再往后,我就缩到被子里,不敢再到窗前去看。当时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

自己看错人了,是幻觉,还一直把他往好处想。可现在,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事实是无情

的,我不能再用自我安慰来欺骗自己了,我要揭发他,他是伪君子,是特务,是特务,他是

个……”

审判长打断她的话:“证人,关于你看见卢援朝夜间从江一明家跳出来这件事,还有什么

事实需要补充吗?”

施季虹这才很疲倦地端出一口气,摇头说:“不,没有了,我知道的都讲了,请法庭严肃

处理。”

“好,”审判长把脸转向右侧,“公诉人有什么要对证人问的吗?”

公诉人:“没有。”

审判长又转向左侧,“辩护人有什么要问的吗?”

施肖萌马上欠了一下身子,声音中略略带着些紧张,“辩护人要求向证人提一个问题。”

这是开庭后辩护人要求提的第一个问题,旁听者们都极感兴趣地坐正了身子,在此之前,

庭审的主角地位一直是由那位公诉人占据着,而辩护人似乎早已成为数学上那种可以忽略不

计的小数点儿了。

施肖萌把目光正对着姐姐的脸,问道:“证人,十一月十六日夜间,你从窗口望见有人从

江一明家跳出来的时候,你的房间里开着灯吗?”

施季虹怔了一下,旋即说:“没有。”

“江一明家有灯光吗?”

“没有,刚才我都讲了。”

“在你家和江一明家之间有路灯吗?”

施季虹眨着困惑的眼睛,隔了一下才说:“你不是都知道吗?”

“证人,清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路灯。”

“既没有任何灯光,你在黑暗中怎么能够辨认出那个跳窗子的就是被告人呢产’

施季虹的口气有些不耐烦,“其实我刚才都讲过了,我是在月光下看到他的,当时月亮把

外面照得很白。”

施肖萌向审判长点点头:“辩护人的问题问完了。”

听众席上漫过一片失望的议论声,周志明听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嘟嚷了一句:“这辩

护人,瞎耽误功夫!”

审判长示意法警把施季虹带下了场。

接着,作为施季虹证词的印证和补充,审判长命令宣读了两份证明材料。

一份是南州市气象台提供的关于十一月十六日夜间的天气情况——除傍晚有过一场约二

十分钟的雷阵雨外,全市天气,晴。

另一份周志明很清楚,就是他们提供的现场侦查实验的证明材料,这份材料证明:一、

在十余米左右的距离内,在毫无人工光照的条件下,凭借月光是可以基本准确地辨别出所熟

悉的人的轮廓,相貌,姿态和衣著的;二、橙黄|­色­的尼龙绸登山服在月光下呈银灰­色­。

这两份证据材料是对施季虹证词的强有力的支持,在听众席上引起了显著的反响。审判

长令法警取出从卢援朝家里搜获的那件橙黄|­色­的登山服,向卢援朝出示。

“被告人,这是你的登山服吗?”

卢援朝探着脖子辨认了一下,抬起头说:“好像是我的。”

审判长不满于他的模棱两可,“你看清楚,究竟是不是?”

卢援朝又辨认了一下,说:“是,是我的,可那天我根本没穿。”

“嗡——”听众们显然对他的一味否认不满意了,卷起一片嘲笑的声音。

审判长简短地向身边的两位陪审员征询了一下,断然宣布庭审调查结束。

审判程序进入了法庭辩论。

公诉人发言,他的词­色­都是踌躇满志的。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我的话很简短,从刚才庭审调查中所看到的大量人证物证上,

足以说明被告人犯有起诉书中所提出的罪名,被告人在事实面前拒不认罪,企图逃避法律制

裁完全是徒劳的。被告人接受外国特务机关的任务,出卖祖国、背叛人民,罪行是重大的,

后果是严重的,为了保卫国家人民的利益,维护法律的尊严,被告人应当受到国家法律的惩

罚,这是毋庸多言的。在此,我所要特别提请法庭注意的是,我国法律是包含了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的­精­神的,被告人在预审期间和刚才的法庭调查中仍然坚持反动立场,无理抵赖,

只有负隅顽抗之心,毫无悔罪改过之意,这说明被告人犯罪的主观恶­性­是很大的,请法庭在

量刑时考虑到这一点,从重予以惩处,我的话完了。”

公诉人语句镇骼,台下有人意忘记法庭纪律,鼓起掌来。

在这种情绪气氛一边倒的局面下,施肖萌站了起来,在众目瞪腹之下开始了她的辩护。

她拿起了写好的辩护词,又放下来,两手撒开扶在桌沿上,周志明看出来,她紧张,也

有点地激动。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她的声音没有放开,几乎全被听众席上一片窃窃私语的

声音淹没了。

“肃静,”审判长短短地打了一下铃。

施肖萌用力把声音放大了,露出了很清亮的本­色­。

“根据法律规定,我受被告人卢援朝的委托,为本案担任辩护人。在开庭之前,我向人

民法院了解了案情,仔细阅读和研究了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并同被告人进行了会见谈话,

刚才又听了法庭的庭审调查,现在,根据事实和法律,我就此案提出辩护意见如下: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接下去说:

“我认为,公诉人在起诉书中所使用的主要证据是虚假的,对本案被告人的指控是不能

成立的,被告人是无罪的!”

这一段石破天惊的开场白,像是在滚油锅里烧了一瓢冷水,顿时引起满场轰然大哗,好

半天,审判长才想起打铃来压制沸腾的喧产。

听众的强烈反响,不但没有使施肖萌惊煌,反而像给她注­射­了一支镇定剂,至少,她已

经牢牢把全部听众,连同整个审判席都吸引了!

乱哄哄的人声静下来,仿佛只用了几秒钟就静得连一声轻轻的咳嗽都能传遍全场,在鸦

雀无声的大厅里,只留下她金属般的声音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为了论述我的结论,请允许我对今天法庭调查的全部证据做一

个简单扼要的分析。

“第一,南州市公安局的现场勘查采取到了被告人的鞋印和指纹,这是木错的,但是被

告人在发案的当天下午曾有正当原因去过现场,一直到晚上七点半钟才离开。而现场勘查记

录并不能肯定地确认,在这些鞋印、指纹中,确有一部分是在晚七点半以后留下的,因此,

刚才宣读的现场勘查记录只能是一个间接证据,不能单独发生法律效力;第二,证人段兴玉

关于被告人的弟弟十一月十六日夜间,因在停车场值班而未在家中过夜的证词。只能证明被

告当晚具备作案的时间条件,并不能得出他一定作案的结论,这是显然的;第三,刚才在法

庭上展示的特务用具,虽然是在被告人家中搜出,但并不能绝对排除他人陷害的可能­性­,因

此严格地说,也没有独立的证明力。”

她收住话头,身上的紧张感不但早就荡然无存,甚至于还显出了一些轻松萧洒的风度来。

她把目光在哑然无声的大厅里环视一下,继续说下去:

“那么,能够维系公诉人指控的,能够把这些不肯定或者不自立的证据联结成一条完整

锁链的那个主要的、核心的证据是什么呢?就是证人施季虹刚才当庭所做的证言。证人施季

虹在十一月十六日夜间十一点半钟左右,亲眼目见被告犯下起诉书中所指控之罪。我承认,

这一证言与其它证据之间并无矛盾和逻辑上的其它混乱,我所要提出的问题是,假如这个核

心证据不过是一纸谎言的话,那么仅仅依靠其它那些先天不足的证据,难道还可以认定被告

人有罪吗?结论显然是否定的。好,下面就让我来证实我的假设。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证人施季虹在证词中几次谈到,在她家与江一明家之间没有路

灯,两家的屋里都没有开灯;公安局的侦查实验记录也说明了当时的犯罪现场没有任何人工

光照,施季虹仅仅是在月光下发现被告从江一明家的窗子里跳出来的,并且同样是在月光下

认出被告的面孔和他身上衣服的银灰­色­的视觉效果;气象台的证明材料又进一步说明,发案

当天除黄昏一场阵雨之外,天属大暗,所有这些证据似乎都丝丝入扣地自成逻辑。但是很遗

憾,他们忽略了一条人所共知的常识——天晴未必有月,另外一条天文学方面的常识大概就

更不尽了然了,那就是,在­阴­历的二十七、二十八两天,月亮是随在太阳后面一起西落的,

夜间绝见不到它的倩影,十一月十六日恰恰就是­阴­历九月二十七,整夜没有月亮,我这里有

一份南州市天文馆出具的材料,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同时我也做了一次实验,晚上在没有

月光的情况下,即便是晴天,在证人施季虹家与受害人江一明家的间隔地方也是漆黑如墨,

看东西只有隐隐一个轮廓。毫无疑问,证人施季虹在她当庭所做的证言中,所谓银灰­色­的登

山服;一闪一闪的眼镜;被月光照得很白的脸,等等,统统是没有事实根据的杜撰。被告人

正是在被这样虚假地告发之后,他的住宅才被公安机关进行搜查的,在这种情况下搜出的物

证,在证明被告有罪方面究竟有多少法律上的价值,我想是毋庸多言的。

“根据上述事实,我认为,起诉书中对被告的指控无法成立,被告人卢援朝不应负刑事

责任。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我就要结束对本案的辩护,我最后所要强调的是,保障无罪的

人不受刑事追究,是我国法律的一贯­精­神,也是人民法院的基本任务之一,我希望法庭对本

案的判决能够体现这一点。”

施肖萌敏捷­干­净地收住话尾,向审判席和旁听席微微欠身,各行了一个注目礼,然后坐

下。

这一刹那,大厅里依旧肃然无声,但是顷刻之间,议论声、感叹声、争辩声,轰轰轰!

像由远而近的汹涌海潮席卷而来,整个会场被震撼了!

审判长的铃声连续不断地响着,压制不住一片喧嚣。

在沸腾的人声中,周志明一声不响地呆坐在椅子上,他感觉出自己紧挨的拳心里,已经

捏满了汗水。从心底到舌尖都泛着苦味,悲剧!对于一个侦察人员来说,辛辛苦苦地铸成错

案是最大的悲剧!周围的喧吵像是收音机里放大了倍量的噪音,冲得他的太阳|­茓­一跳一跳地

难受。卢援朝既是冤枉的,那么跳窗子作案的人是谁呢?

那个人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他的思绪混乱一片,无法安定,然而,那一向灵验的直觉很快就凝聚到了一个点上,—

—施季虹!

铃声不断地响着,“肃静!”人们渐渐静下来,目光一齐往向审判席。

审判长用超乎寻常的平静口吻继续主持着审判。

“公诉人要求答辩吗?”

在急转直下的形势前突然处于败势的公诉人也力图保持着冷静的气度,但却似乎缺乏那

种临场应变的经验,只是­干­巴巴地摇了一下头:

“不,公诉人不要求答辩。”

审判长泰然注视着公诉人,没有急着说什么,周志明明白,她是有意给公诉人一个思考

的时间,也许,他会要求撤回起诉,但是,公诉人没有要求。

“好,现在宣读南州市天文馆提供的证据材料。”审判长不再等待了。

正在这时,周志明看见前面的旁听席上一阵人头­骚­动,一个声音叫道:“有人昏倒啦!”

后面的人们纷纷站起来,伸头张望,从一层层人墙的缝儿里,周志明看见宋凡被人扶着往外

走,一面还有气无力地摆手对扶她的人说着什么,他吓了一跳,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挤了

出去。

出了审判庭,穿过过厅,下楼梯,还是没能追上宋凡。在法院大楼的门口,他碰上了刚

才扶她出去的那个女同志。

“劳驾同志,刚才那个人怎么了?要紧不要紧?”

女同志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可能是里面空气不好,闷的,她自己走了。”

“啊——”他松了口气。

回到审判厅的时候,天文馆的材料早就念完了,审判程序已经到了宣判前的最后一个项

目。

“被告人卢援朝,根据法律规定,现在本庭给你最后陈述的机会,你要说什么吗?”

卢援朝僵直的背脊一动不动,半天才用几乎是哭腔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了,事实都

摆着,事实是根据,法律是准绳,请法庭公断吧。”大概是由于过分的激动,他挺直的身体索

索地抖起来。

紧接着,是约莫半个小时的休庭,当审判长和人民陪审员再度出现在审判席时,全场静

下来。

审判长站起来,略带抑扬顿挫的声音灌满了肃然的大厅。

“现在宣判。

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公诉人,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检察长张浩明;

被告人,卢援朝,男,现年三十一岁,河北省保定市人,原系南州国营941厂技术部第

一研究室翻译员,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经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批准,被南州市公安

局逮捕,现在押;

辩护人,施肖萌,南州大学法律系学生;

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以间谍罪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对被告人卢援朝向本院提起

公诉。

本院组成合议庭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对卢援朝间谍案开庭审理。南州市人民检

察院分院派员出庭支持公诉。经过法庭调查和辩论,听取了公诉人支持公诉的发言;听取了

被告人的辩护和最后陈述;听取了辩护人的辩护;听取了证人证言,对各种证据进行了审查。

本庭审查确认,证人施季虹关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二十三时左右目睹卢援朝非法

潜入 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住宅的证言虚假;南州市气象台关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天

气情况的证明与本案无关,其余证据均不足以证明卢援朝犯有间谍罪,因此,起诉书中所指

控的罪名是不能成立的,被告人卢援朝不应负刑事责任。

本庭根据以上事实,特依法判决如下:

判决被告人卢援朝无罪。

本判决为第一审判决,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接到判决书第二日起十日以内向南州市高级

人民法院提出抗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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