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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便衣警察 > 第九卷 第一章

第九卷 第一章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审判长俞泽珍,人民陪审员曹利平、聂凤歧。”判决书念完,审判长宣布将卢援朝当庭

释放。卢援朝转过身子,脸上挂着胜利者的激动,高高地举起两只手,听众席上报以一阵热

烈的掌声!

散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旁听的人群走光了,法庭外面宽大轩亮的过厅里只剩

下周志明和严君两个人,在等段兴玉从里面出来。

整个大楼里静悄悄的。

“我们又该忙了。”严君凝目窗外,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轻声说:“现在这么个局面,

真不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结果,真的,我一点信心也没有,一点也没有,你呢?”

周志明半坐在宽宽的窗台上,双手拢着一只膝盖,他此刻只觉得累得不行,就像一个刚

刚打输了一场比赛的运动员一样,身心交瘁,虽然­干­了这么多年公安,但像今天法庭上的这

种风云突变却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没有去答严君的话,脑子里此时不知道是属于混乱

还是属于空白,突然,他从堵在胸口的一团乱麻中看到了一个可以抽出来的线头儿!

--萌萌……怎么会对天文知识这么熟悉呢?

大厅的门开了,出来的不是段兴玉,而是施肖萌,严君先向她打招呼。

“祝贺你啊,辩得挺成功的。”

施肖萌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周志明说:“小萌,我正想找你谈谈呢。”

施肖蔚把带着些敌意的目光在严君身上瞥了一下,脸­色­惨白,说:“我也正要和你谈谈,

你现在没空吧?”

周志明丝毫没有听出后面这句话的双关含义,说道:“等我找你吧,到学校去找你也行。”

施肖萌没说什么,下楼走了。严君脸上有些尴尬,看见周志明转回脸看她,便扯开话说:

“走吧,咱们到后面找找科长去。”

两个人穿过一条细长走道往后面的休息室走,后面也同样是静静的;只有靠顶头的那间

屋子里能听到有人在说话。

“老段,对这个证据的疏忽,我们检察院也是有责任的,我们也了解到施季虹最近同卢

援朝有过争吵,可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周志明听出这是那位公诉人的声音,便和严君推门走了过去。

屋里,只有段兴玉和那个身材魁梧的检察员,检察员看着他们,收住了话头。段兴玉说:

“这是我们处的侦察员。”他才又接着说下去。

“现在不少国家的诉讼法律都严格规定了证人资格的条件,对证人和被告人之间的关系

进行严格考查,就是想保证证言的客观­性­。”

段兴玉说:“这主要是我把问题看简单了。”

检察员看了看手表,从衣架上拿下大衣,说:“她这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我们是要

追究她的诬告行为的。”

段兴玉连忙抬起一只手,‘攸,老罗,我看检察院能不能先不采取什么行动,我分析这不

是一个普通的诬告和伪证问题……”他没有把话说下去。

“也行,”检察员思索了一下,说:“先交你们侦察清楚也好,回头咱们两家再商量吧。”

他同段兴玉握手道了别,先走了。段兴玉脸­色­沉重地走到衣架前,默默地穿大衣,穿

好,才低声说了一句:“走吧。”

他们俩一声不响跟在段兴玉身后往外走,下楼梯的时候,段兴 玉突然回过身来,目

光和周志明碰了一下。

“看来,我错了,你对了。”

wb在施肖萌为卢援朝的辩护轰动法庭的当天晚上,南州市歌剧院首场公演著名阿塞拜

疆歌剧(货郎与小姐》,华丽的红旗剧场内外,灯火辉煌,盛况空前。

饰演“阿霞”的A组演员因为昨天突然患了急­性­咽炎,首演便临时改由B组的施季虹替

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作为职业演员登上歌剧舞台,然而这第一次就演砸了锅。

在化装室,她心慌意乱,差点儿将口红涂到眉毛上;在台上,她神木守舍,几次错走了

位置;轮到她的唱段,不是抢拍便是冒调,简直还不如个业余的,气得乐队指挥在中场休息

的时候跑到后台大发脾气,导演也恼火万分,四周都是埋怨声,说什么的都有。她一面推说

头痛,一面连声自责,因为这场演出毕竟关乎自己今后在剧院里的前途,所以后半场的演出,

她硬是强打­精­神,排除杂念,好歹平安地顶下来了。

散场以后,她身心交瘁地回到化装室,用颤抖的手指卸了装,和大家打了招呼正要走,

演员队长走过来告诉她,史剧院长要她到后台休息室去一趟。

她胸口一阵跳,猜度不出史副院长突然找她,究竟是因为上午在法庭上的出丑,还是因

为刚才在舞台上的失误。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休息室。

史副院长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她既没有谈起上午的审判(也许她不知道吧),也没有

问及刚才的演出,而是一边忙着别的事情,一边指指放在桌边的一只扁形的皮箱,对她说:

“派你趟美差吧。”

“美差,去哪儿?”

“到北京去一趟怎么样,我们跟中央歌舞团借的那套独舞的服装人家马上要出国使用,

已经来电报催要了,原来准备派院部老黄专程送一趟,车票都买好了,可他爱人又病了。我

看你去一趟,你父亲现在不是也在北京么,你去了,住处比别人好解决些。”

她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她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用来细细考虑一

下如何应付对她做伪证的必不可免的查究。她接过史副院长递过来的介绍信和第二天清晨的

火车票,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

“演出怎么办?”

“小芒可以替阿霞的角­色­,她就是还不太熟,不过在台上倒不怯场,你放心去吧,办完

事以后,在北京多呆些天,看看中央文艺团体都有些什么新剧目,这算是一项任务吧。”

她点点头,离开了休息室,史副院长刚才讲到胡小芒上台不怯场,弦外之音岂不是说她

怯场吗?不怯场管什么?胡小芒要样儿没样儿,要嗓儿没嗓儿,光不怯场就能演戏吗?穆铁

柱木怯场,你叫他演阿霞去!

她心中隐然的不快只是这么一闪,现在哪儿还有心思去跟胡小芒她们争高下呢。

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半钟了,她先走进厨房,用湿毛巾擦 了把脸,对还没回房

休息的吴阿姨问道:“我妈睡了吗?”

“刚刚睡,”吴阿姨小心翼翼地答道:“她和你妹妹一直等你来 着。”

她端着毛巾发了一会儿呆,没再问什么,蹑着脚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扭开桌上的台灯,发现灯座下压着一张字条,拿起来一看,是母亲草草的字迹。

“小虹

我和你妹妹等了你一下午又一晚上,你还有心思去演戏

吗?你不愿意和卢援朝结婚,我们不管,可你怎么能用这种陷

害别人的手段达到目的呢!这会给你爸爸带来什么影响你考

虑过吗?你太使我生气了,你应该马上去向组织上承认错误,

要求处分,要争取主动,明天再和你细谈。

妈妈”

她把字条慢慢地在手里揉成一个团。也许只有她才能体会出母亲在字条里那种既严厉又

体贴的心情,她心里一时乱了方寸。明天还走不走呢?要不要照母亲说的那样先跟组织上去

谈,或者­干­脆直接去法院认错?她想了半天,最后拿定主意还是先去北京,她觉得这样既可

以得到充裕的时间来琢磨退身之计,而且在不得已时还可以先跟在北京开会的父亲谈一次。

她想起父亲,惶惶然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些,父亲是南州市政法机关的总头儿,只要他脑子里

还有一丝父女之情的顾念,就绝不会过分追究。一向,父亲是最爱她的,他若是脸­色­好一点

儿,下面那些人当然就会网开一面。何况她只要一口咬定诬告卢援朝的目的完全是为了甩掉

一个爱情上的包袱,就是说到哪儿也无非是个个人道德品质问题,既然没造成什么后果,大

不了就是把她拘留几天,来个处分罢了。她呢,顶多臭上半年,上不了台,不给派角­色­。可

这没什么,既走到了这一步,倒霉也是该着的,时间总会磨掉一切,厚今薄古是人的一种本

­性­,就算是天大的丑事,一旦成了历史,就会被人看得淡淡的,别说她了,就连蒋介石、日

本战犯,也不像过去那么咬牙切齿了。对了,要问起从援朝家搜出的那些东西怎么办呢?实

在不行,就来个“一问三不知,倒也怪不得”,只要和冯汉章的关系不被人知,是完全可以凭

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有利的家庭地位安度难关的。

想起冯汉章,她心里不由烧起一把无名火来,他要她办这件事的时候,是那么踌躇满志,

说得是那么万无一失,可现在怎么样呢?差不多把她的前程全葬送了。主意是他出的,可出

主意的却在北京高级饭店的席梦思床上睡得正香,留下她这个帮忙的提心吊胆地在这儿熬日

子,真是从来也没有受过这份窝囊。她想好了,这次到北京,一定先设法找到他,摊开来谈,

要么他实现那个帮她出国留学的许诺,要么大家都别舒服了,要让他知道,逼急了,她是什

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越想越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北京去,这一夜她没有睡着,睁着眼胡思乱想熬到天亮。为了

避免跟母亲和妹妹打照面,她还没等窗户上露出青­色­就匆匆爬起来,简单地写了一个条子,

说明她有急事要去北京出差,仍旧压在台灯座下,然后悄悄离开家门。

早上七点半钟,南州至北京的直快客车徐徐驶出熙熙攘攘的站台。她坐在一个临窗的座

位上。当列车快要驶出市区的时候,透过明净的车窗,她的视线向远处伸展出去,在地平线

上,941厂的灰­色­围墙绵延西向,围墙上“注意防火”几个硕大的红字在冬天的晨雾中依稀

可辨。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卢援朝,他今天大概能回厂上班了吧?这一瞬间她禁不住回

想起过去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想起他的种种好处,一股歉疚感墓地净了上来。凭良 心,

她知道自己是太无情了,太有负于他,而他对她却一向宽容忍让,当她在一年前正和冯汉章

摘得火热的时候,就看出卢援朝醋意 十足,这本来也是难怪,人非草木,何况他在这方面

又是个十分敏 感的人,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大吵大闹的公开­干­涉,这使得她甚至 还曾经

产生过一种感动的心情。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大概,卢援 朝为了能当上市委书记的乘龙

快婿,宁愿对她的风流韵事睁一眼闭一眼……当然,不管怎么说,他是爱她的。

车厢的扩音器里,响起了广播员十分做作的声音,“各位旅客,列车七点四十五分到达西

郊车站,请下车的……”她侧着头听了一会儿,等思绪又慢慢飘回来的时候,似乎已经从刚

才短瞬的良心发现中解脱出来。她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呢?为了成为生活中的强者,连

自己的爱人都得牺牲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呢?人兽同源,在生存竞争面前,谁也难保

不带着一点兽­性­,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啊。

列车的速度渐渐减慢下来,西郊车站快到了。这时候,一个扎小辫儿的女乘务员走过来,

对着她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她座位上的号码,问道:

“你是南州歌剧院的施季虹同志吗?”

“是啊。”她困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姑娘。

“软席车厢一位乘客请你去。”

她先是有些意外,但马上想到可能是市里哪一位她父亲的部下从剧院里知道和她同车,

特地想照顾她一下。于是便从行李架上取下皮箱,跟随乘务员向软席走去。

软席车厢位于餐车的后面,当她尾随着乘务员穿过一条细细的过道走进很空的餐车的时

候,一个身材宽大的中年人迎面拦住她的去路。

“是施季虹吗?”

听声音很不客气,她对那人打量了一下,突然认出他就是在公安局第二次听她检举卢援

朝时在场的一个,脸上顿时变了­色­,吃吃地答道:

“是,是我。”

那人向她递过一张三十二开大小的白纸,说:“你看这个。”

白纸上眉头横写的三个黑体字赫然撞过她的眼睛--逮捕证!

她张大了嘴想叫喊,喉咙里一阵战栗,声音却全被从心底里升上来的一股绝望的寒气凝

结住,发不出来。她的两腿一软,身子刚要往下倒,就被两个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女民

警从后面架住,推着向车厢门口走去。

列车在西郊站停了两分钟,又缓缓启动,继续向北京方向驶去,她却被两个女民警挟持

着下了火车,钻进候在站台上的一辆灰­色­上海型轿车里,全速开回南州市来。

只匕被领进了一间宽大的审讯室。迎着南窗上­射­来的刺眼的阳光,她望见屋子当中孤零

零地摆着一只方凳,在方凳的前面,有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桌子后面逆光端坐着四个人。她

走神辨认了一下,这四个人中,一个是早上在火车上抓她的那个大个子;一个是听她检举卢

援朝的那位负责人,另一个更熟,就是曾经带肖萌看过病的那个女的,只有坐在桌角的一个

胖胖的年轻人是以前未曾见过的。

她在表面上已经镇定下来,双手Сhā在裤兜里,没等那几位开口就先发制人地问道:“哎,

你们抓我,告诉我父亲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桌子后面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坐下。”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双膝迟疑着弯下来,ρi股就挨到了凳子上,但嘴巴上盛气凌人的势

头仍然没有减下来:

“我父亲到底知道不知道?”

坐在审讯台中央的那个人翻看着台面上的材料,眼皮都没抬,还是那种冰冷而缓慢的声

音:

“回答你的姓名、年龄、职业。”

她张着嘴愣了片刻,终于像垮了一样软下来,用低回的声音答道:“施季虹,一九五年生,

南州市歌剧院演员。”

段兴玉这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倦意,额头上蒙着层薄薄的油汗,从昨天早上到现在,

他和陈全有小组的几个人一样,还没合过一下眼皮,吃过一口热饭,神经似乎已经累得有点

儿麻木了。

昨天中午散庭以后,正在局里参加处以上­干­部贯彻市委工作会议学习班的纪真打来电话,

要段兴玉和陈全有小组认真检查一下失败的教训。来电话的时候,他们正在开会,但并没有

把时间花在检查失败的教训上。会上,段兴玉只是用了短短两分钟,先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

他觉得找原因、查教训都应当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要赶快确定出一个下一步的工作方案来。

他提出了三点想法,一、从卢家搜出的特务用具极大可能是施季虹为达到陷害目的而放置的;

二、施季虹不过是个提线木偶,她身后一定有一个指挥者;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诬陷案件,

而是特务组织周密策划的一次行动,行动意图可能是为了掩盖施季虹盗窃机密的罪行。这三

点分析意见博得大家一致赞同,因为在11·17案现场采取到的鞋印中,如果江一明、杜卫东、

卢援朝均可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施季虹,看来,那个跳窗子作案的人,正是她。

会开得很短,结束的时候,段兴玉做了这样几项决定,一、在对外保密的情况下逮捕施

季虹;二、逮捕前,对施实行外线监控;三。着手搜集应当搜集的有关证据。会一散,陈全

有、周志明、陆振羽,加上严君,立即兵分几路,分头去办。一下午的时间,几项工作都办

得挺顺手,严君和小陆去歌剧院,和院领导及保卫­干­部共同商定了一个合乎清理而又简单易

行的密捕方案,连段兴玉听了也十分满意;周志明去外线队布置了监控工作,外线侦察员在

上哨的头两个小时就有所收获,发现施季虹下午三点十七分从歌剧院出来,在福来街的一家

小杂货店里打了一个公用电话,侦察员近前观察,只见她拨通一个总机号码后,要求接一个

分机,侦察员只听清712三个数字,她拿着话筒等了半天,对方才有人接,但她只说了一句

什么话便啊啊地支吾两声挂断了。从杂货店出来,她神­色­匆匆地乘上六路公共汽车往南州大

学的方向走,到歧山路站下来转了一圈,又改乘九路无轨直接去了红旗剧场,一路上没有再

做什么。

712,这肯定是个分机号码吗?如果肯定的话,那么南州市使用这种位数分机号的单位多

不可数,范围太大,难于筛选。会不会是个饭店或者招待所的房间号呢?这个念头在段兴玉

脑袋里问了一下,立刻被他抓住了,他当即把正要下班的全科人马统统留下来,简单交待了

一下,然后分别派往全市各大饭店,各大招待所去查证。到晚上七点多钟,派出的人都陆续

回来了,只查到六个地方有712这个房间号。他正在翻看着抄回来的那六个712房间的住客

登记单,身边的周志明突然失声叫起来。

“是他!”周志明指着一张登记单抄件叫着。

这是从南州饭店抄回来的,段兴玉不由念出声来:

“冯汉章,里克有限公司代表,住进日期……”

周志明显然毫不怀疑找到了楔口,急急地说:“这人和施季虹认识,关系特别好的,为这

个,卢援朝原来很不愉快呢,她爸爸也说过她好几回,最近这一段,他们明面上不大来往了。”

段兴玉把去南州饭店查证的那个­干­部叫来问了一遍情况,知道712房间是冯汉章做为里

克公司驻南州办事处兼带自己的住房长期包租的,他本人现在不在南州,两天前因为一笔生

意的事去北 京了。

他心里兴奋地笑笑,没想到外线侦察员听来的这么个孤零零的数目字竞引出了如此重大

的发现。但另一个问题却又使他迷惑,从福来街到红旗剧场本来乘十一路无轨可以直达,可

施季虹为什么偏要吊个大三角,绕到歧山路去呢,她去歧山路­干­什么?

晚上快九点钟,大陈从杏花西里回来了,带回了更加令人满意的消息,他从公文包里取

出几页纸放在桌子上,喘着气说:“我同卢援朝谈了,这是记录。”

他从桌上拿起记录,一边看,一边听陈全有说道:“卢援朝情绪还好,对我们持谅解态度,

他只是一再声明他不知道施季虹还有什么别的问题,他原来一点儿也没想到她会­干­这种事。

不过后来我们谈开了,他在无意中倒是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

“什么?”段兴玉索­性­把记录放下了。

“施季虹手里是有一把卢家的钥匙的,是卢援朝以前为了表明和她的关系给她的,至今

仍然在她手里。”

“懊?”段兴玉点了一下头,这对于认定他对施季虹的分析确是一个重要的证据。

“你再看这个,”陈全有把另外一纸材料递给他,“这是住在卢援朝楼下的一个女同志写

的证明材料,我给她辨认了施季虹的照片,在咱们拘留卢援朝的前一天下午,她看见施季虹

从她家门前经过上楼去了。我就手查了一下,在那个时间里,卢援朝在厂里上班,他弟弟在

停车场看车,家里只有个昏馈半聋的老太太躺在自己屋里睡觉。”

案情渐次理出了头绪,陈全有同卢援朝谈话的记录,女邻居的旁证材料,再加上712房

间那个客人的情况,使他在坐上审讯席的时候胸有成竹。何况他的对手,不过是个没有受过

专门认德的“­嫩­毛儿”,和这类货­色­斗法,连他这个一向谨慎的人都认为是件驾轻就熟的事了。

他把锐利的目光对着施季虹的脸,直视片刻,才说:“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真是冤家路

窄呀。”

施季虹拼命想挤出一点笑容,却弄成一脸哭相,她伸长脖子,舔舔嘴­唇­,用夸大的痛苦

表情说:“哎,你们能不能先让我喝口水,我渴得实在木行了,眼睛都发黑。”

陆振羽用桌上的瓷杯从暖壶里倒了水,异样地端详了她一眼,才把林子递给她。她接过

来端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皱起眉头,从兜里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非常认真地将一圈林口擦

了一遍,嘴里叨咕着:“太脏了,太脏了。”

陆振羽恨不得能揍她两下,一个渴极了的人见到水,哪儿还会有这么多臭讲究呢?他没

好气地冲口说道:“嫌脏别喝。”

施季虹朝他翻翻眼睛,没再吭气儿,稀溜稀溜地把一杯子水喝下去了。

段兴玉本想先杀杀她的架子,话到嘴边又变了主意,只是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问道:“你

告发卢援朝之前,最后一次去他家是什么时候?”

“那我记不得了。”施季虹把杯子放在凳子腿旁边,说道:“我早就想和他吹,所以一直

躲着不去找他。”验显然没有识破这个提问的迂回用意。

“你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受到逮捕的吗?”

“知道,我不该用诬告的手段来达到和他吹的目的,我是很痛心的,我本来是想利用这

次去北京出差的机会找我爸爸谈的,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处理。可我想不通,你们为什么非

要采取这种方式不可,你们这么一弄,我以后出去还怎么有脸上台演出啊?再说,这对我爸

爸影响也不太好。”

段兴玉已经没有耐心再和她绕圈子了,表情厌恶地说:“我知道你的职业是演员,可我这

儿,不是舞台!”顿了一下,又说:“你们在演戏的时候,侧幕不是有个提词的吗?如果你真

的忘了词,我可以当这个提词的,你在告发卢援朝的前一天下午到卢的家里去­干­什么了产’

“不不,我没去!”施季虹的眼神一阵发紧,低头回避开他锐利的注视。

“真的没去吗?”他狠狠地说,“你可是有他家的钥匙!”

“我、我,我是去拿我的东西,我要和他吹,想把放在他家里的东西拿回去。”

“卢援朝现在还在,他怎么不知道你拿走了什么东西?你既然要和他断绝关系,为什么

还要趁他不在到他的家里去?既去了,为什么不把钥匙给人家留下?你究竟是去拿东西,还

是去放东西?”他用一连串的提问使对手几乎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施季虹脸­色­蜡黄,鼻子上

冒出了大颗的汗粒子,他知道她的心理状态已经开始发生急剧的变化,是到了最后打击的时

刻了。

“施季虹,你犯的是间谍罪,罪证是确凿的。如果你继续表演下去,只能贻误你自己。”

施季虹急促地喘着气,双肩抖动,鸣的一声要哭,被他厉声打断了,“还要不要我给你提

词?”

施季虹哭不成声,一副­精­神上完全瓦解的样子,抽噎着连连说道:“你不要提了,让我说,

让我说,是冯汉章,冯汉章,是他逼我,逼我­干­的,你们抓他来问,他就住在,住在,南州

饭店,南州饭店……”她喘得说不下去了。

“712房间。”他冷冷地提示了一句,故意使对手感觉到他早已洞悉一切。

“是是,是712房间。”施季虹连连点头,慢慢止住了哭泣。

“他还让你做过些什么事?”

“不,没有。”她迟疑了一下,又说:“以前我在941厂仓库工作的时候,他要我把每个

月库里几种零配器件进货的数量告诉他,就这些,真的就这些。”

为了再印证一下外线发现的情况,他又问:“审判会以后,你找过他吗?”

“我给他打过电话,可饭店的服务员说他去北京了。”

“打完电话以后你又去什么地方了?”他紧追不放,这时候是决不能给她从容思考的时

间的。

“冯汉章以前跟我说过,如果出了什么事来不及通知他,就在歧山路西口禁止停车标志

牌的红白杆子上贴一块胶布,贴在从底下数第三个红道子上。打完电话以后我就去歧山路了,

在那儿贴了胶布就直接去剧场了,晚上我哪儿也没去,我参加了演出,真的哪儿也没去,你

们可以去剧院里查。”

突然段兴玉什么也不再问了,叫人带走了失声痛哭的施季虹,他已经意识到全案破获的

机会迫在眉睫,施季虹的报警信号既然昨天便贴在了歧山路上,难保冯汉章不会闻风而逃,

所以,他一刻也不敢迟缓地中断了审讯。

他们从看守所匆匆赶回处里,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钟了,他叫人替他们把午饭从食堂打

到办公室来,一边吃,一边布置工作。

眼下的局面已经变得明白而简单,施季虹报警已经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冯汉章这条长线

不能继续再放,必须马上逮捕,结束11·17案。

他用筷子敲着一本摊开来的民航班次时刻表,说:“晚上五点, 我看说什么也得乘晚

上五点这趟航班走,不能再耽误了。”

距离晚上五点只剩下不到几个小时的时间,可是要办的事情 却很多,得去局里汇报;

得去检察院办逮捕证;得挂长途电话和北 京市公安局联系,还有一件按说不该成问题而实

际上最成问题的 事情--买飞机票。

“大陈在民航的路子最野,搞几张票还不是手拿把抓?”小陆把 大陈推了出来。

“得了吧,”大陈直摆手,“我认识的人都是保卫处的,卖票的咱 一个世木认识,这

种急茬的事,保卫处又不能对售票处下命令,下了也白搭,人家一句话就顶你一溜跟头,没

票!票卖完了,正大光明……”他还想说什么,看见段兴玉皱起了眉头,便把话吞了回去。

“剩余的机动票总还是有的,大陈想想办法吧。”段兴玉几乎是下命令似的说着,“能弄

到两张就够了,志明和小陆先飞北京,咱们俩坐明天早上的火车走,火车票好办,实在买不

到,搞张站台票也得上去。”

大陈没再说什么,事情一桩桩都算议定了。段兴玉看看大家,说道:“都吃完了吗?歧山

路那块胶布条得赶快去人拿掉。我看,从万全计,还是得做好化装掩护,别愣头愣脑的硬去

撕。”

周志明昨天下午在施季虹离开歧山路以后,曾随几个外线的同志去那儿观察过一番,他

说:“我昨天看了,那儿虽然算一条大街,但既不是商业区也不是居民区,行人不多,便道上

有小树林,挺安静的,我看一对一对谈恋爱的不少。”

“好,。”段兴玉说,“那咱们不妨也去凑凑热闹,让严君跟谁去,撕掉胶布前要把它拍照

下来,以后要人证据卷的。”

小陆的一口馒头还没有咽下去便站了起来,咕咕咕峻地抢着说:“这任务我包了,我熟悉

歧山路。”说着,他当即从柜子里取出搞密拍照相穿的化装服,就要往身上披挂。

大陈笑着说:“你怎么熟悉歧山路?净在那儿轧马路了吧。”

小陆顾不得答话,手忙脚乱地脱下棉袄,只穿一件薄毛衣,将照相机固定在腰上,外面

罩上那件衣服,挺挺胸说:“怎么样?”

严君第一个摇头,“不行不行,这衣服你穿着又瘦又长,都绷在身上,远远一看就觉得肚

子上那一块鼓鼓囊囊的,太暴露了,志明穿还差不多。”

大陈哈哈笑,“这衣服本来就是比着志明的水蛇腰做的,你这什么腰?水牛腰。”

小陆低头看看自己腆起的肚子,上面一块鼓起的疙瘩,的确过于触目,他颇不情愿地把

衣服脱下来,对大陈反­唇­相讥道:“你呢,你老兄是­鸡­腰。”

大家愣了一下,旋即哄然笑起来--按比例,­鸡­腰倒真是比水牛腰还粗呢,连段兴玉也

忍俊不禁了,笑了一下,说:“算了吧,小陆别去了,本来就感冒,再不穿棉衣到外面吃风,

不是雪上加霜吗,还是志明跟严君去吧。”顿了一下他又说:“大家可都得注意一点身体,这

个要紧的关头奇#書*网收集整理,咱们可是病不起啊!”

在马路纵横如网的南州市里,峻山路算不得一条长街,也算木得一条宽街,但它不失典

雅的幽僻和宁静却是动人的,以此在周围的繁华中独占了一种别样的勉力。

马路西侧的便道上,黄护浅浅成林,齐胸的松墙和攀膝的冬青密匝匝地构成高低相间的

双重绿荫,绿荫脚下,被秋风吹落的护叶还没有全枯,把地面铺得金黄耀眼。路东,几株苍

柏悬根出土,老本生鳞,郁郁枝叶掩映着三两幢别致的白­色­小洋楼,远远望去,在初冬的阳

光下,颇有些油画的情调。

严君挽着周志明的胳膊,像突然走进了神迷的梦境,她在南州已经生活七八年了,却是

第一次发现还有这么一条恬静美丽的街道,安静而浓厚的风吹在脸上,使人醉醒然。她纤细

敏锐的指尖仿佛感触到了周志明臂弯上的强劲脉跳,感触到他身上蕴涨着的青春气息,久久

以来强压在心头的爱像被什么东西诱发了,从心底冲决上来,涌满了全身,这一刻她恍然觉

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幸福的恋人。

仰脸望望周志明,他却是傻傻的全不经意,只顾往前走,她不觉又有点儿心酸,轻轻

晃了一下他的胳膊。

“哎,我们……总得说说话吧,要不太不自然了。”

“行,说吧,……你说呀。”

她张张嘴,却又无话可说,“你,你也说呀。”

周志明笑了,歪过脸来看她,“你今天怎么啦?”

“没什么。”她连忙掩饰地笑笑。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把身体推向前去,一种想对他

表现出些异­性­热情的渴望推动着她把身体靠紧他,但是只有一秒钟,她忽又觉得自己非常可

耻,“我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是在执行任务,这样假戏真做是在欺骗自己,应该疏远他,

疏远他,应该强迫自己……”她脸上像烧了一片火。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周志明的声音就在耳边,轻轻的,轻轻的,“发什么抖啊?你呀,

回去好好练习练习侦察员的单细胞动作,装什么得像什么,要是过去搞地下工作,你这样的

早暴露了。”

“我该疏远他……”她觉出生活的苦味,四周的幽美也不那么可爱了。

“喂,自然点儿啊,前边到了。”

自然点儿,自然点儿,这是工作!

她终于放得自然了,很有分寸地进入了规定的角­色­,在他拍照和撕下那张胶布条的时候,

做着各种掩护动作。

他们离开峡山路,在附近不远的一条僻静小巷里,找到了来时隐蔽在那里的汽车,拉开

车门钻进去。严君把钥匙塞进电门,正要发动,周志明突然从旁说道:

“今天执行任务,我对你有个新发现。”

“什么发现?”她停下来。

他却抿嘴笑,“这可不能告诉你。”

“你说你说,到底发现我什么?”她急不可耐地直叫。

“你小点儿声。”

她乖乖把声音放得小小的,“发现什么?”

“得啦,快开车吧,还有两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我还什么都没收拾哪。”

她又把声地抬起来,“你说不说月’

他俏皮地动动鼻子,“不行不行,这得将来再告诉你。”

她威胁地拔下车钥匙,“耗吧,看谁耗过谁!”

“那,”他软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你说吧。”

他眼睛带着笑,她心里直紧张,简直猜不出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你该赶快找个朋友了,”他说,“别看刚才我说你单细胞侦察动作不行,其实我发现你

还是很会谈恋爱的,你……你看,我说你要生气吧。”

周志明说这段话,完全是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她什么也不再说,沉默地发动起车子,

车身暴躁地跳了一下,轰地冲出了狭窄的胡同口。

周志明有些讪讪的,把话题扯开,“现在北京冷不冷,要穿大衣吗?”

“我怎么知道。”

“你是北京人嘛。”

“穿不穿,反正带上点儿好。”她说完这句话,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

“哎,你去北京,到我家看看好吗?”

“‘恐怕没时间,”他摇摇头,“现在连冯汉章在北京住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去了以后还得

先找人,找到人就得马上抓,抓完了马上就押回来,哪有时间闲串门呢?”

“谁让你闲串门啊,我有件东西要给家里捎去,你有机会就去,没机会就算,怎么样?”

“那呆会儿把你家的地址给我吧,你爸爸是不是也跟你似的,特别厉害?”

“我厉害吗?”

“反正不善,不过还吃得消。”

她笑了一下,却并不觉得开心

五十

D二月二十八日十七时三十分,北京,落日黄昏的时候。

­奶­白­色­的子爵号客机在坦荡如批的首都机场跑道上稳稳降落。

小陆和周志明乘民航的班车离开机场,驶进暮雷深沉的市区。

在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位姓王的中年­干­部接待了他们。

“下午接到你们打来的电话,我们就到几个安排外国人住饭店的委托代办单位去查了登

记表,”他做了个遗憾的手势,“没查到。我看这样,你们先去招待所休息,明天我们出几个

人和你们一起再查。”

志明斟酌着词句问道:“我们自己连夜到几个大饭店里去查一查行吗?时间拖久了,怕给

这家伙溜了。”

老王面带难­色­,“怕不行,现在已经下班了,你们去了不一定能找到管保卫工作的同志,

直接到服务台去查恐怕不妥,因为那儿人来人往太乱,再说,服务员未必让你查。”

志明无可奈何地和小陆对视一眼,只好又同老王商量了一下明天的查法,然后就离开了

那里。

从北京市公安局出来,他们早已饥肠输糖,又困又乏。街上,华灯初上,人流如水,他

们夹在熙攘的人流中沿路找饭馆,几乎所有的饭馆都拥挤得下不去脚,一路走到东单,那个

很熟悉的大棚子似的东单饭店跳入眼帘,因为这家饭店离公安局招待所很近,所以过去志明

每次到北京出差都免不了要光顾此处。现在,大约是因为占了临靠长安街的地利,这座外表

粗陋的大棚已经被油漆一新,门口还挂起了厚厚的人造革棉帘子,看上去比过去体面多了。

他们从厚帘子外面挤进去,里面同样人满为患,小陆再不愿走了,往墙上一靠,“得了,

就这儿吧,凑合吃饱就得了。”

周志明挤到前面买了一厅机制水饺,两人找了个墙根,蹲在地上狠吞虎咽起来,顷刻间

便把两大盘饺子席卷而光。他们抹着嘴巴走出饭馆,在十字路口红绿灯下,志明站住了,对

着长安街明如白昼的华灯,看看表,犹豫了一下,对小陆说:“严君有一小包东西,趁现在有

时间,你到她家送一趟怎么样?”

“是吗?”陆振羽满身的倦懒顿时跑到爪哇国里去了,“什么东西?”他兴致勃勃地问。

周志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饭盒大小的软囊囊的纸包,递过去,小陆刚要接,突然又迟

疑地缩回了手,扭捏了一下,说:“既然她托你带来,还是你送去吧,我可不便越阻代瘤。”

志明本来是想自己去的,只是因为在一分钟前想起了小陆对严君的那层意思,才乐得把

这个机会成全给他,小陆窘于严君没把东西交给他而推托不去,也是意料中事,志明笑了笑,

还是硬把纸包塞在小陆怀里,“我头晕得要命,一点儿劲都没了,你就给送一趟吧。”他故意

不说出自己的初衷,因为那样反而会使小陆尴尬。

他们在东单路口分道扬鞭,周志明往北去招待所,小陆穿过宽阔的长安街向南走,按着

地址,在崇文门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了严君的家。

这是一个长筒形的大杂院,院里,一­色­老!日的灰砖平房,家家门前几乎都能看到有一

间“自行设计”、“自行施工”的小厨房延伸 出来,把院子里的空地宰割得只剩下一条九曲

十八弯的过道。,一个大学教授竟然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完全出乎陆振羽原来的想象,在他们

家住的那个警备区大院中,营级­干­部都住得比这儿强!

他在院里一个小姑娘的指点下,找到了严君的家门,从深绿­色­的窗帘下泛出荧荧灯光,

说明主人正好在家,他上前轻轻叩门。

门拉开了,整个门框都跟着晃动了一下,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扑在他脸上,一个戴眼镜的

半桩小伙子探出滚圆的脑袋。

“找谁?”口气真冲。

“对不起,这是严同方教授的家吗?我是南州市公安局来的。”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小伙子眼睛一闪,立即向屋里大喊:“妈,姐姐那儿来人啦。”边喊边侧开身,把陆振羽

让进屋子。

严同方和他的爱人贺委都在,听到小伙子的声音双双迎了上来,把陆振羽让到沙发上,

热情寒暄,等给他泡上了茶,一家三口人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他带来的那个纸包上了。

趁他们看东西的功夫,陆振羽把屋子环视了一下。这确是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房角的

檀木已经­祼­露变黑,天花板上渍着一块块暗黄的水迹,幸而四周墙上都糊了齐胸高的淡绿­色­

暗纹墙纸,又错落有致地挂了些字画,好歹算给不堪入目的墙壁遮了遮丑。靠里墙,一字排

开三个老式的宽大书架,从上到下塞满了书,连书架的顶上都握着尘封的籍本。屋里其它地

方,摆着沙发、茶几、写字台、床,和一对古­色­古香的藤椅,清雅而不豪华,一望使知是个

知识分子的家庭,只是屋子当中的一只蜂窝火炉像是刚刚笼着,周围煤灰狼藉,有些煞风景。

正看着,旁边传来严君母亲演爱的笑声。

“君君这孩子,也真是的,一件旧毛背心,带回来­干­嘛?还麻烦人家专门送一趟,这孩

子,咯咯咯。”

严同方说:“你看,这不是还有封信么?”

毛背心儿里裹着一封信,一家人的脑袋一齐凑了过去。

“啊啊,”贺养一边看信一边笑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把眼睛眯起来,用一种

异样的目光上下端详着陆振羽,他被她看得发毛了,局促不安地站起来。

“快坐下,坐下。”严君的母亲摆着手让他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来,嘴里张罗着:“小

民,把你的好吃的给哥哥拿来。”

半桩小伙子端来了点心、果脯,陆振羽笑着问他:“你工作了吗?”

小民摇摇头,“咱们,待青。”

陆振羽一愣,没大听明白,贺并替儿子“翻译”说:“就是待业青年。”

“嗅,”他恍然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想找什么工作呀?”

“我想找什么工作?”小民把“我”字咬得特别重,耸耸肩说,“哪有那个好事呀,等分

配还等不着呢?”

陆振羽本想借着眼小民说说话,把气氛搞得亲热随便一些,没想到这话问得这么没常识,

正有些发窘,小民反问起他来:

“你和我姐姐在一块吗,你们主要是管什么的,是‘雷子’吧?”

他又没听懂,求援似的望一眼贺受,贺受苦笑着说:“雷子就是公安局的便衣,现在的孩

子说话真没正形,管警察叫雷子,男警察叫公雷,女警察叫母雷,甚至管解放军也不叫解放

军,叫什么来的?小民呐,以后你那嘴上改一改成不成,都是些流氓话。”

陆振羽差点儿大笑起来,反问道:“你看我像不像……雷子?”

小民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想了想才说:“不像。”

“为什么?”

“一看你这身打扮就不是,人家侦察员都穿那种风雨衣,一个个都打扮得呗儿滋润,人

家工作需要嘛。你呢,你这头发就不灵。”

陆振羽摸摸自己的小寸头,哭笑不得。也难怪小民对侦察员会有这种荒唐的印象,他想

起最近看过的一部描写公安人员的新 电影,侦察员的银幕形象确实是……太洋了,其实在

现实生活中,除了极罕见的特殊任务需要做一些身份化装外,侦察­干­部们平常都“土”得很,

即便是他们这种大城市公安局的人,要真像电影中的侦察员那样留着大鬓角,衣冠楚楚走进

办公楼或者机关食堂的话,非惹得所有人测目而视不可。他对小民笑着摇头说:“风雨衣?那

是西方侦探的装束。”

严同方岔开小民的纠缠,对陆振羽问道:“小君在单位里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很娇?”

没容他作答,贺霆接着话尾又问:“你们相处得还好吗?严君这孩子从小倔惯了,不太懂

事吧产’

他连忙摇头,“不不不,她很懂事,很成熟,一点儿不娇,­干­我们这行想娇也娇不了。”

贺并笑笑,“这倒也是,你看,他爸爸是搞物理的,我是搞医的,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会搞

上了公安,我老替她担心,­干­你们这工作又紧张,又危险,唉……”

严教授打断老伴的话,“你呀,多余­操­这份婆婆妈妈的心,我就觉得君君这工作挺有意思,

保卫国家的安全嘛,你知道他们的符号是什么?小民你知道么?是盾!五十年代公安人员的

胳膊上都佩着块盾牌符号,可神气呀。”老头儿­精­神抖擞地说着。

贺受点着头,“我也知道君君不愿意回北京,就是迷上那工作了,再说,她跟大伙儿,跟

你,都处得挺好,也舍不得分开。你多照顾照顾她,我也就放心了,她南州还有个姑姑,对

她跟亲女儿似的,她姑姑家你常去么?”

陆振羽点头,“去过的。”

“小君来信总提到你,我们虽然没见过面,可对你早就熟了。”

“是吗……?”他激动得声音发颤,贺要的话像浓醇的甜酒,弄得他脑子晕乎乎的,刺

激、迷惑、兴奋和陶醉接退而来,他万万没想到严君早已在暗中对他有了这么多好感,并且

已经到了可以和父母直言的程度……可是她为什么又拒绝了自己的求爱呢,是为了不让别人

过早议论,还是为了考验他?……

严同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你这次出差要在北京呆多久?”

“大概,两三天吧。”

“你在北京还有亲人吗?”贺霆问。

“啊,没有,连个熟人都没有。”

“那你就住在这儿好了,你睡小民这张床,让小民在这儿搭个折叠床,很方便的。”

他连声推谢,“不不不,不麻烦你们了,我住招待所。”

贺霆执意地说:“你在南州没少照顾君君,你到北京来,我们也总得尽尽地主之谊嘛。”

“不是,我是和另外一个同志一起来的,我们已经在招待所定了房子了,他还在等我哪,

我这就得回去了。”他解释着。

贺斐只好作罢,笑着对他说:“以后再来,可不要再去招待所了,就到家里来住,教育部

盖的‘高知楼’马上就完工了,等那时候你来,就宽敞多了。”

因为刚刚说了要走,他便站起身来,贺表拉住他又说:“明天晚上你来,我们全家请你吃

饭。”

这种非常郑重其事的口气,真使他有点儿不敢当了,他几乎不知道该怎样来感谢,来推

辞了,“不用了,不用了,我临走时一定再来一趟,你们要给小君带什么东西,我给带回去。”

贺受却不让步了,“不行,明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小君在信里一再让我们好好招待你,我

们要怠慢了,她可要怪我这个当母亲的了。”

严同方也帮着说:“来吧,明天来跟我们说说严君在南州的情况,我们今天还没有来得及

谈嘛。”

贺斐不等他应允,便像事已说定似的对老伴问道:“你说在哪儿吃好?”

老头儿说:“问问小民。”

小民想都没想便答道:“吃西餐。”

贺霎马上点头,“也行,这儿离新侨饭店近,几步路。”

小民却反对说:“别去新侨了,上‘老莫’吧,新侨的红菜场又涨价了,比‘老莫’还贵,

­奶­油场端出来就是凉的,直粘盘子,再说那儿也太乱,你还没吃呢,后面就有人等你的座位

了,吃着也不安心,没劲!”

严同方苦笑不已,“你看小君这个弟弟,就像曹禹在(北京人》里描写的那个江泰似的,

说起北京的饭馆来如数家珍,现在的年轻人真要命,小民,你是不是最近又去新侨了?要不

怎么知道红菜场又涨价了。”

“啊,我们一个同学分了个好工作,我们几个援了他一顿。”

贺委也对陆振羽无可奈何地笑笑,“我这儿子,可没他姐姐那么要强,咱们还是赶快把地

方定下来吧,我看还是新侨好,近呀,吃便饭,新侨就行,小民明天早点儿去,占个座位,

小周,你明天几点钟能来?”

主人盛情,实在是却之不恭了,他只好说:“我尽量早来吧。”

走到门口,他又说:“阿姨,我不姓周,我姓陆。”

严家三个人都愣住了,严同方说:“你不是叫周,周……”

小民替父亲说全了名字,“周志明。”

陆振羽望着三张愕然的面孔,忽然明白了几分,心一慌,“不不,周志明是另外一个人,

他今天在招待所没来,我叫陆振羽。”

“陆振羽?”贺受同老伴对视一眼,茫然问道:“你跟严君也在一块儿办公吗?嗅嗅,严

君倒没说起过你。”

他如梦方醒,心里完全闹明白了,很得直打哆喀,脸上也顿时有些挂不住,笑也不是,

不笑也不是,尴尴尬尬地想起来欠身告辞。

“我该走了,真是打扰你们了。”他已经不能掩饰情绪的冰冷。

直到他走出严家好远,才听见贺霎追出来喊道:“明天你还来呀,带着你那个同志一块儿

来!”

他踉踉跄跄走到街上,夜晚骤起的寒风钻进他的脖子领,使他连连打着冷战,心里头,

恼羞交迫,平日里无意细顾的种种,此刻一齐兜上心来,他现在才真的明白这几年严君一直

冷淡他的原委,闹了半天他是败给了一个情敌!他回想起自己曾几次同周志明推心置腹地谈

起对严君的想法,甚至还托他去做过“红娘”,现在看来,实在是愚蠢极了。他又想起今天下

午在飞机上同周志明的那一席闲谈,当他对施肖萌在法庭上挽狂澜于既倒的惊人之鸣喷喷赞

叹的时候,周志明却是那样一种冷漠的表情,好像后来他还说了一句很特别的话,对了,他

说想从施家搬出来,这话当时是信口说的,听听也就过去了,现在回过头去看,周志明和严

君之间岂不是早有默契了吗?他越想越觉得愤愤,你周志明从监狱回来的时候,连个窝都没

有,人家施肖萌把你接了去,好吃好喝地供着,就说算不上雨露恩泽,毕竟也是待之不薄了,

你这样无情无义地另寻新欢,夺人之爱,也太不讲良心啦!这倒也罢了,今天晚上又来这么

一手,明明是拿我耍着玩儿嘛!他觉得实在不能咽下这口酸气,疯狂地赶回招待所来。

他走进招待所大门的时候,是晚上十点钟。

五十一

同志明因为困极了,一到招待所就倒在床上睡死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屋里好像有什么

响动,他似醒非醒地感觉到桌上的台灯亮了,有个人坐在幽幽的灯影下一动不动,他恍格记

起该是小陆回来了,便又闭上眼睛,懒懒地问道:“几点了?”

小陆像具僵死的尸影似的一声不吭,他诧异地睁开发涩的眼皮,看清他,问道:“你怎么

了,东西送去了?”

小陆还是不说话,死人一样,周志明有些恐惧地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睡意全消,眼睛

里映出对面一副凶怨的面孔,灯光从下往上打着,看上去怪吓人。

“没找到地方?”他胡猜乱问,碰到的却依旧是敌意的目光。

“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天下最笨的笨蛋/一动不动的小陆开了口,却全是些没来由的话。

“怎么回事,你说什么呀?”

“我被当孙子似的耍了,行,你还有两下子。”

他莫名其妙地张着嘴,恍若还在梦中。

“你不用装得那么清白了,我看你们搞反间谍还真有点屈才呢?你,还有严君,你们应

当去当间谍,你们太会装了。”

“你,你,怎么啦?”他结巴着不知说什么。

“你报我,没事,我算什么?可你对得起人家施肖萌吗?良心哪,狗吃啦?”小陆恨不

得用最恶毒的字眼来发疯撒野。

他傻傻地用胳膊半撑在床上,­干­瞪着眼,好半天,才找出一句话来:“你,你说清楚好不

好,我怎么啦?”

“行啦!不说了!”小陆站起来,墙上映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不说了,没劲!我自己都

觉得没味道!”

小陆衣服也没脱,拉开被子,头冲墙倒在床上,他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得到理会,心里

既憋屈,又恼火,听着小陆不知是真是假地打起了鼾,他忍着气从被子里爬起来,熄掉了台

灯,可这一夜却睡不着了。他还从来没有被同事这么撕破胜地辱骂过,觉得实在有点儿受不

了。小陆的火气从何而来呢?他前前后后想了一通,似乎又有点儿明白了,也许是他刚才在

严君家里听到了什么,误会了自己和小严吧?可严君家也不会有什么话呀,自己和严君本来

就什么也没有嘛……又是一个不明白。

清早起来,他和小陆谁也不理谁,各自叠了被子,洗了脸。在饭厅里买了饭,小陆端着

饭找了个桌子独自去吃了。他心里直发沉,“两个人这副德行,呆会儿怎么上北京市局办事情

呀?”闷闷地吃完饭,他拼命地把堵在喉咙眼儿里的气吞下去,走到小陆的饭桌前,坐在埋

头喝粥的小陆旁边,说:“昨天的事,你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

“别说了,我不乐意听!”小陆看也不看他。

火儿,实在压不住了,他口气也粗硬起来,“你别以为我找你来解释什么,我没那功夫,

现在咱们可不是无事一身轻,想吵就吵,想闹就闹!跟你说,回头儿当着北京市局的人,咱

们可别没鼻子没眼的,拿责任不当回事,叫人家看着不成样子。我把话说了,你爱听不听!”

他说完,抬起身子往食堂外面走出去了。

他回到房间,等了一会儿,门,轻轻被拉开了,小陆站在门口,没进来,眼睛也不看他,

只低低地说了句:“走吧。”

他身上松下来,小陆毕竟是不会把工作耽误在意气上的,因为他一向也是一个非常非常

热爱这个事业的侦察员!

早上八点钟刚过,他们来到了北京市公安局。一进办公室,老王迎面便说:“算你们运气

好,那个冯汉章,我们已经找到了,就住在前门饭店。”

他和小陆都惊喜不已,甚至还不知不觉地互相对着笑了一下。老王清他们坐下后,递过

一张电话记录稿,说:“昨天晚上我们有几个同志加了个班,总算查到了,这家伙到北京来是

为了替另一家外商推销一项产品,和里克公司的业务无关。现在他已经和我们两三个单位挂

上了钩,生意正得手,看来最近几天不会动窝的。”

电话记录稿上记载着这次和冯汉章做生意的一个单位提供的情况,包括冯汉章这次来京

的日期,和他发生联系的单位及他在前门饭店的房间号码,还有这些天大致的活动情况和举

止表现等等,虽然不尽具体,却面面俱到了,志明仔细看了一遍,感激地对老王说:“太谢谢

你们了,太谢谢你们了。”

老王摆摆手,“咱们之间还客套什么,都是在同一个大门里吃粮的,我们有事去南州求你

们,你们还不是得当自己的任务办吗,一个样。”话锋一转,他问道:“怎么着,你们准备什

么时候动手,要我们配合做些什么吗?”

志明说:“我们两个人的任务是打前站,先跟你们联系上,把人找到,情况掌握起来。我

们还有两个同志今天乘火车来,准备等他们到了再动手,你看——”他换成商量的口气说,

“我们能不能先到前门饭店去摸摸情况。”

“那没问题,”老王­干­脆地说,“我陪你们。”

然后,老王给他们借来了两辆自行车,一行三人奔前门饭店而来。

他们找到了前门饭店的保卫­干­部,知道冯汉章十分钟前刚刚乘出租汽车出去。他们便大

致了解了一下他这几日在饭店的起居规律和所住房间的位置,老王又向保卫­干­部交待了几句

什么,三个人便离开饭店往回走。

北京冬季里的响晴天,风特别暖,软软地抚在脸上,使人醋酸然。在水洗过一般湛蓝的

天幕下,天安门城楼重红夺目,给人一种视觉上的享受。走在天安门广场东侧的大道上,周

志明的心情异常晴朗起来,昨夜横来的不快早已忘到脑后,他慢慢地盘算着,如果段科长和

大陈的那班火车能够如期到达,那么早则今晚,迟则明晨,11·17案就可以一举破获了。他

全身的神经一跳一跳地发胀,破案的前夜,是侦察员最兴奋的时候。

但是在他们回到办公室里的时候,他却敏锐地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异常。早上和他

们见过一面的一位姓古的副处长正在向两个­干­部低声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便赶忙招呼说:

“你们回来的正好,刚才已经派人去前门饭店找你们去了,你们来。”

老王也很敏感:“又发生什么情况了吗?”

古副处长没有急于回答,反问了一句:“冯汉章不在饭店里吧?”

“不在,可能到哪个单位洽谈生意去了。”老王说。

古副处长哈了一声,转脸对志明他们说:“我们的人刚才在首都机场发现了他。”

不用解释,这一句话的含义是不言自明的。

“这家伙难道已经惊动了,要跑?”老王也马上反应出来。

“他手里有一张十一点二十分北京至香港航班的机票。”古副处长抬腕看了看手表,“现

在距离起飞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我们的人已经把他监视起来了,你们看该怎么办?”

古副处长把征询的目光停在他们两人身上,少顷,又开口了,语气却是果断不容置疑的,

“现在和民航联系清这架航班延时起飞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我看现在应该当机立断,提前破

案!”

周志明刚一听说冯汉章要跑,心里就闪出了提前动手的念头,他之所以没说出来,是因

为一时拿不准。冯汉章是外籍人,没有准备好就仓促逮捕,万一临场发生什么变故怎么办呢?

现在既然古副处长提出了这个主张,他心里就像有了主心骨,不再犹豫了。

“好吧,逮捕证、搜查证我们都已经带来了,访处长指挥行动吧。”

还有四十五分钟,事不宜迟,他们分乘两辆轿车,直放东郊。

北京街上的红绿灯林比林立,汽车走走停停,艰难地穿过拥挤纷攘的街道。古副处长神

­色­焦灼地不时看表,老王嘟嘟嚷嚷地骂着那些与汽车争造枪行的自行车们,时间眼睁睁地过

了二十分钟,可他们只蝎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在表面上,周志明竭力忍着不动声­色­,可心

里比谁都急,都没有把握,一丝不祥的预感隐然爬上脑际,冯汉章,难道会像徐邦呈那样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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