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手指缝里逃之夭夭吗?他的头上渗出汗来……什么都是可能的!
然而,事情似乎并不是没有了转机,当汽车驶出东直门,跃上直通首都机场的宽阔大道
时,便开足了马力,强烈的气流撞在风挡玻璃上,发出轰轰轰的振动,这声音越响,他的信
心和希望就越强!
他们在十一点十分赶到机场,几乎是冲着跑进了候机楼的大门,有人迎上来,同古副处
长耳语几句,然后引导着他们穿过乱哄哄的候机厅,径直奔检票口而来。
去香港的航班刚刚检票,在那一排参差木齐的等候检票的乘客行列中,他们几乎同时发
现了冯汉章。和他在相片上那一副风度翩翩、脉脉微笑的神情相比,冯汉章此时脸色阴沉,
步态呆板,样子苍老而疲惫。他手里除了一只轻便的小提箱外,没有其它东西,正随着准备
登机的人流缓步向检票口移动。
古副处长倒过身子,从容地对身边的周志明轻轻说道:“现在是十一点十三分,你们可以
破案了。”
志明、小陆和老王穿过人群,向冯汉章大步走去!
五十二
J司志明、陆振羽在北京市公安局有力协助下,于首都机场胜利破案之后,同段兴玉、
陈全有一道,在公历的大年三十将11·17案主犯冯汉章押回南州。一九七九年元旦这一天,
便开始了这个案件的最后一役——预审。
冯汉章不同于施季虹,在审讯中很难速战速决,一鼓克之,这一点,段兴玉是早有思想
准备的。但审讯的进展似乎比他预料的还要棘手,冯汉章一开始就选择了一个非常恰当的基
础站住了脚跟。他先是痛快地供认了利用施季虹进行情报活动和参与陷害卢援朝的行为,表
示服罪。但对其它问题的供述却让段兴玉摸不着虚实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既然捕前
缺乏侦察过程,审讯中出现艰难局面就必定是难免的。所以在第二天便不得不把审讯停了下
来。
整整一上午,段兴玉坐在办公桌前面没有动窝,那几张审讯的记录稿翻来覆去不知看了
多少遍,桌上摊了一片写满字的纸。审讯记录中重要的段落他都分门别类地摘抄出来,颠来
倒去地琢磨。比对着,各种假设一个一个地产生出来,又一个一个地被推翻了去,他期冀着
能从这些供词中发现出一丝绒漏和矛盾来。
冯汉章的派遣机关是哪里呢?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他的供述究竟可信不可信呢?
“我是里克公司的代表,我的派遣单位在护照上写明了的。”这是审讯记录里的一段话。
“你非法搜集我国军工生产情报,陷害我国公民,难道这也是代表里克公司干的吗?”
“当然,我承认,干这些事并不是出于里克公司代表的职责。我是为了金钱才干的,有
人愿意付给我很高的酬金,就这么回事,至于说那是个什么机关,我无可奉告,因为连我自
己都不知道那究竟是……是什么机关。”
冯汉章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副故作轻松的神态,这使段兴玉当场就把脸沉了下来,得给
这家伙的心理上造一点儿压力了,天底下就有那么一些吃硬不吃软的人!
“冯汉章,我提醒你注意,被审讯者在回答问话时,是不得使用外交辞令和戏德的语气
的,你虽然是外籍人,但是你背着你的国籍国政府在中国领域里进行侵害中国利益的犯罪活
动,同样要受到中国法律惩处。我奉劝你认真思考一下,争取一条从轻处理的道路才是上策。”
冯汉章默不作声,脸色变得阴涩起来。
“你不知道向你提供金钱的机关,但直接给你钱的那个人,你总该知道吧?”
“那个人叫威利,我叫不出他的全名,也许连威利也是个假名字,我们以前是在程太华
偶然地认识的,他好像是个推销商,我们后来见过几次面,都是泛泛的接触,次数也不多。
在里克公司决定派我来中国常驻以后,他来找我,同我谈起一家大财团愿意和我做一笔生意,
只要我去中国后向他们提供某些他们感兴趣的经济情报,就可以得到数目可观的酬金,我同
意了。当然,威利不肯说出那家财团的名称,这是做据客的规矩。”
“你们怎么联系,情报怎么传递产’
“我把我在香港所住的饭店告诉了威利,在我每次去香港度周末的时候,有人会打电话
来,通知我什么时间到什么地点去,把情报放在指定的地点,这种放置情报的地点都是他们
事先选好的,比如:公园的凳子下面,垃圾站附近的石头堆里,空酒桶里等等,这也是他们
向我付钱的渠道。”
“你向他们提供了什么情报?”
“很杂,很零碎,从市场价格到出口贸易的情况都有,也包括旅季虹给我的那些情况,
要我一样一样地谈吗?”
“你一样一样地谈。”
冯汉章在谈那些情报的项目和内容时,态度很认真,回忆很仔细,但段兴玉却觉得他是
在耍滑头,在装腔作势地演戏,他故意不厌其烦地罗列了一大堆极不重要的情报项目,连计
划生育和居民换房子这方面的情况都列了上去,避重就轻的用心是很明显的。段兴玉耐着性
子听完了,突如其来地问了他一句:
“你指使施季虹在江一明家盗窃绝密情报,事前是怎样接受指令的?”
冯汉章当时征了一下,但很快便镇定地说:“对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什么指令。”
“施季虹已经在盗窃现场留下了痕迹,案发后,你们唯恐罪行败露,串演了一出移花接
木、嫁祸于人的丑剧,难道连这个你也否认吗?”
“不,我不否认帮助施季虹诬陷了那位卢先生。施季虹不爱他,一心想甩开他,她来找
我帮忙,我不知道是什么鬼差神使竞答应了她,也许在那一分钟里我爱上她了,我也只爱过
她这么一分钟,可是这对于我,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不过我们和江一明家里的那桩盗窃
案没有关系,千真万确没有关系。”
他们真和盗窃案没有关系吗?这是不可能的。但要立即向冯汉章证明这一点不可能,却
仍然是一件棘手的事,段兴玉只好把这个问题先搁下了,他换了个方向往下问:
“我们是在你登上去香港的飞机前一分钟逮捕你的,据我们知道,里克公司并没有来电
报召你回去,我们还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意正在得手,尚未完成。你回答,是什么原因促使
你不告而别呢?”
“说实话,我很后悔帮了施季虹那个忙,我到后来才意识到我给她那些东西——密写药、
照相机,是多么的荒唐和……担风险。这件事压在我的心上,使我昼夜不安,有时我很绝望,
觉得我完了,几天前,我突然动了逃走的念头,因为我预感到……”
“段科长,”周志明的呼唤声打断他的思索,把他的视线从审讯记录上拉了起来,“该
吃饭啦,今天食堂吃饺子。”周志明把手里的 铁饭盒摇的哗哗响。
他没动,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志明,自言自语地问:“他真是凭着 预感才决定逃走的
吗?真是虚无飘渺……”
“你说冯汉章吗?”周志明放下饭盒,“也不是不可能,他估计到自己罪行早晚会败露,
三十六计定为上……”
“不不!”他断然地摇摇头,敲着桌上的审讯记录说,“据我的印象,他绝不是他自己在
供述中所描绘的那种一时冲动犯了错误,以后又风声鹤唤,吓得要死的人,绝不是的。你没
发现吗?他在被捕之后是多么冷静,在审讯中的对答是多么有条不紊、恰如其分,这种超乎
常人的冷静自然使人感觉到他似乎受到过专门的训练。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擅自离开自己的
工作职位,置商业信用于不顾而放弃成交在望的买卖,甚至连自己的东西都扔在前门饭店不
要,也不同饭店结帐便不告而别,这简直可以说是在仓皇逃命了,难道仅仅是凭了莫名其妙
的预感,凭了虚幻的第六神经吗?不不,这是说不通的,他一定是接到了表示危险的确实信
息,不得已,才淬然出走的。”
“确实信息产’周志明疑惑地眨眨睛眼,“施季虹贴在歧山路的报警信号,按说不会发生
报警作用呀,她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多钟贴的,冯汉章到二十九日上午在北京已经买
了飞机票要溜了,一共不到两天的时间,那个胶布条也太神了。”
“你看……冯汉章会不会另有一条闻警途径呢?”段兴玉非常迟疑地说。
“啊——?”周志明有点儿呆,没说出话来。
段兴玉的指尖在审讯记录上轻轻弹着,缓缓地又说:“不管怎么说,这家伙肯定没有向我
们缴械,我可以肯定这一点!他的供述和施季虹的供述之间,有许多矛盾的地方,比如陷害
卢援朝这件事,施季虹说是受他的指使逼迫,而他却说是受施的请求帮她的忙,从这两个人
的个人情况和我们掌握的材料分析,当然是施季虹的供述更可靠些。还有照相机、密写药这
些东西,冯汉章说是在国外买的,既然是商品,为什么没有商标?技术部门初步研究了一下,
他们的意见认为不像是西方国家的民用产品,今天上午把一个书面意见送来了,虽然不是最
后的鉴定结论,但我看那几条意见还是挺有价值的。密写药、显影药还没有化验出来,不过
目前也已经排除了民用品的可能,因为它们配方成分的化学水平很高,也很复杂,你看看这
些材料。”
“可是……”周志明接过化验说明材料翻览着,说:“可是冯汉章的供词也自成一套逻辑,
而我们这些证据又都不是那么肯定,』总不能单凭着分析和推理来打倒他吧?”
段兴玉点头说:“这是当然。他的供词显然是深思熟虑的,他料定我们手中的证据主要来
自施季虹的口供,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地作文章,这倒也足见此人非同一般,我想,他的后台
老板大概决不是什么威利之流。”
“对了,我也这么看,一个财团,怎么会对941这种军工企业发生那么直接的兴趣,甚
至这么木惜工本地进行非法情报活动呢?我想……会不会是这个!”周志明用食指在桌面上写
了一个“D”字,“从过去我们破获的一些案件上看,他们对941的兴趣倒是很强烈。”
“晤——”段兴玉望着桌面,点点头,说:“你是说,D3情报总局?”
五十三
H汉章到底是什么背景?不查清楚,整个案子就是一笔糊涂帐,所以在元月二号,段兴
玉决定南北分兵,陈全有和严君南下广东,设法请有关部门协助查证一下冯汉章口供中涉及
香港的那些情况,他自己和陆振羽则北上赴京,准备请权威单位再重新对那架微型照相机和
密写药进行鉴定和化验。陈、严的广东之行,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因为冯汉章在香港的活
动不会没有掩护,想从那儿查出他的马脚来的确是件难以办到的事,倘不是出于无奈,他决
不会花两个人日夜兼程去搞这种事倍功半的查证,这也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撞撞大运吧。
至于他和小陈的北京之行,他却寄以十足的希望,他反复想过,对这些物证的检验,也许是
认定冯汉章的派遣组织的唯一途径了。不知为什么,在他心里发出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
佛这个案子不是已经进入了尾声,而是处在乱无头绪的开端。
一大早,大陈和严君拿着两张全国铁路通用票登上了一列南去的火车,段兴玉和小陆现
买了两张站台票也挤上了火车往北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志明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埋头整
理11·17号案的卷宗。
现在在他面前摊放着的,是从前门饭店冯汉章房间里搜查和扣押的物品,差不多已经分
门别类整理完了,只剩下一个纸包还没有动过。他打开纸包,从里面倒出一堆碎纸片来。
这是从一个垃圾篓里拣出来的碎纸。当时他们已经把冯的房间全部搜查完毕了,他一个
人留在屋子里正和饭店楼层的负责人核对扣押物品的清单,几个服务员进来开始收拾这间客
房。他看见一个服务员从洗脸间里拿出个纸篓来,好像是搜查中没有注意到的,便要了过来,
伸手进去翻了翻,发现里面除了废烟盒、废包装纸外,还有些写着字的碎纸,他向服务员要
了一张旧报纸,把这些碎纸拣出包起,带了回来。可这包东西,竟使大陈抱怨了好几次。
“你成拣破烂的啦,把这些烂纸头拿回来干什么?这有什么价值?这倒好,按规定,拿
回来的东西一律不能随便销毁,还得一张张桂起来人卷,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当时小陆站在旁边,冷冷地敲着边鼓:‘“人家是又要发现点儿什么,好~鸣惊人了。”
他不以为然地冲大陈笑笑,“我抓空儿捧出来不就完了吗,即便没有证据价值,也许还有
研究价值呢。”他没理小陆,小陆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儿使他不舒服。他知道小陆对他的嫉很未
消,便尽量避免和他冲突起来,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写着字的这些废纸都被撕得很碎,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勉强地拼接起来,孩糊在衬
纸上,一共被出三张。一张是一个帐单,上边草草地记了些日常行住的花销,另一张记的是
北京几个单位的名称和地址、电话。他看过这两张,都放在一边,又拿第三张来看,这一张
撕得最碎,十八开大小的纸,意撕成了三十多片。他把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原来是一封信,
一封很简短的信。
“冯汉章先生台鉴:
你寄来的钱,已经收悉。病危入院的家父,于前天脱离危
险后,即命我代为执笔,速育一信与先生,以转达他的谢忱。
他下周便可移榻回家了。看来他的病,迄今天大渐,你付予的
帮助,使他在自己残烛之年又得到了一位热。心的朋友。
刘亦宽”
信上没落日子,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看不出什么疑点,而且又没有信封,只好也放在
一边,准备等将来审讯冯汉章的时候再做核查。
忙忙碌碌地过了一天。晚上吃过饭,他一个人走进办公室,准备继续整理卷宗,刚打开
保险柜,他却犹豫了。
“得回去看看肖萌了吧,’咱从年前在法院审判厅的过道分手以后,他OJ还没见过面呢。
趁现在没有急茬的事,应该回去看看了,他把保险柜关上,锁好,然后骑车离开机关,往太
平街而来。
路过南州饭店,被一串从饭店大院里鱼贯而出的小汽车拦在路边,他暮然记起那次下班
后在这儿碰上季虹和冯汉章的情形,也不知道那次他们谈了些什么。……小车队过去了,他
却呆愣在路边没有动弹,一个令人为难的问题钻进了他的脑袋。
“回去了,宋阿姨问起季虹的事怎么办?”他心里飘过一阵胆怯,上次他对卢援朝问题
的守口,已经叫宋阿姨不高兴了,这次又轮上她的女儿,如果问了,怎么说呢?
他又蹬起自行车,慢慢的,边蹬边想辙,辙没想出来,心里却愈加烦躁钦乱,这时候冷
不防一个小伙子骑车从身后超过来,压住他半个车轮子,一拧把,把他别了个措手不及,歪
在了马路沿上。那小伙子在他前面停下来。回头冲他咧嘴直笑,他定一定神,不由也跟着笑
起来。
“好哇你杜卫东,你敢别公安局的,不怕罚钱呀?”
杜卫东带着一串笑,把车子滑到他跟前,说:“我跟公安局的缘分深,这不,我是二进宫
啦。”
“这次不算的。你现在怎么样,在淑萍他们家还好吗?”
“还行吧,人家对我不错,我怎么也不能往人家身上抹黑呀。可是你们这些个警察呢,
一出点儿什么事就总往我身上怀疑。你知道这次是谁抓的我吗?还是你认识的那个黑大个儿,
这家伙,咱们这种有前科的人在他眼里,屎壳郎,一辈子都是臭的。”
“这你可错怪人家了,实际上正是他在证据上发现了问题,才改正了错案,要不然你又
该回自新河啃窝头去了。你现在还在941厂吗?”
杜卫东像是很得意地一挺胸脯,“当然啦!”
周志明突然想到什么,眉尖一挑,“哎,我还没吃你的喜糖呢,你们什么时候给我补上?”
杜卫东非常郑重其事地答道:“对对对,不光喜糖,还得请你喝顿喜酒,淑萍以前也没告
诉我,到现在我才知道我的新房原来就是你的家,占了你的房子,淑萍他们家老过意不去,
整天念叨,结果现在我倒反过来老宽慰他们,我说,周志明跟你们是老邻居,跟我是患难之
交,铁哥们儿,没说的,再说你现在也跟我一样,反正到别人家‘倒Сhā门儿’去了,那家是
高干,还在乎这两间房子吗?”
周志明笑笑没说话,杜卫东话头一转,又说:“哎,对了,那天我可看见你那位了。”
“我那位?”
“就是施肖蔚啊,现在我们厂没有不知道她的,外号都有了,叫‘施洋大律师’。我是在
那天审判会上见到她的,厂里保卫处专门给了我一张票。嘿,说真的,你那位没治了。”
“怎么没治呢?”
“要口才有口才,要长相有长相,够派!比她姐姐漂亮多了。其实你说施季虹那模样配
人家卢援朝也就可以了,可她还那么不知足,非扒上一个华侨不可,这事儿你听说了吗?那
华侨叫张什么还是什么章的,据说比施季虹大三十多岁呢,都老没牙了,真的,不信你问去,
我们厂的人都知道了,这叫什么?叫‘桃色新闻’吧?反正这种新闻传得最快,人家说,这
次整卢援朝就是那老帮子出的点子。”
周志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转移话题说:“你刚下班吗?”
“不,今天我倒休,上卢援朝家帮他做家具去了,他们请了我一顿,这不才吃完。”
“对了,卢援朝的家具我见过,那大立柜就是你的手艺吧?”
“怎么样,手艺不赖吧,什么时候你办事,我也给你打,这还是在机修厂木工组打的底
子哪。唉,卢援朝这下也结不成婚了,打出来这些家具都准备先给他弟弟结婚用了。”
他们在路边就这么闲扯了半小时,直到脸上冻得发僵才握手言别。周志明回到施肖萌家
时,已经七点半钟了。他看到大门前 的空地上斜停着一辆漆黑发亮的“奔驰二百八”,心里
不由一动,“是施伯伯回来了?”
进了门,先进厨房擦了擦脸,从吴阿姨那儿,他知道施伯伯并没有从北京回来,在客厅
里同来阿姨说话的,是个刚刚到的客人。
“小萌也不在家?”
“不在。小萌这些日子好像不痛快,话也不说一句。唉,她爸爸也不回来。”吴阿姨重重
地叹着气。
他穿过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间,从客厅紧闭的门里,能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洪亮的声音
突然抬高了传出来,口气果断而自信。
“这件事,市委政法部当然是可以过问的,……”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扭亮桌上的台灯,总觉得桌面上仿佛缺少点什么,想来想去,才想
起玻璃板下面压着的施肖萌那张扎小辫的照片被她拿去了,心里淡淡的有点儿别扭。他拉开
抽屉,在里面扒拉着想再找出一张好的来,找来找去不满意。在这一两年的照片里,她几乎
都是那么一副冷漠,矜持,过于自信,过于固执的样子。他比了半天,挑出一张“傻笑的”
塞在玻璃下面,好在并无娇嗲作态,总算傻相可鞠吧。
客厅的门响动了两下,宋阿姨和客人的说话声移到走廊里来了。来阿姨好像是哭过一样,
用伤风发哑的嗓子峡味地说:“老乔,孩子出了这种事,真叫你操心了,老施偏偏这个时候又
不在,……”
那个响亮的声音略略柔和了一些,“老施在北京的会也快结束了。我今天和市委第一书记
李直一同志说了一下,季虹的事先不告诉他,让他安心把会开完,再说他的身体也不好,还
是等他回来以后再说吧。老来啊,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萌萌那样做还是对的,不要太责怪她.为
难她了。她的那件事我也听说了,孩子现在心里也是不好受的,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是拍
好了一段时间嘛。以后我叫乔真多过来安慰安慰她。最近他们学校要分出一部分学生到外地
去办分校,你知道这个事吗?乔真在学校里到处帮萌萌活动着留在总校,分校的学习条件太
差,毕了业还要往外地分,要是现在能留就尽量争取留下来。乔真已被系里留下了。对了,
你的腰痛病怎么样了?乔真有一个同学的父亲是搞按摩的,据说在南州小有名气,约个时间
叫乔真领你去一趟。”
“这孩子,真难为他想着了,叫他以后常来玩啊。”宋阿姨有气无力地说。
“现在一般的按摩大夫……”说话声又移动了,消失在大门口。门外,汽车响动了一阵,
开走了。周志明听见宋阿姨的脚步声从大r月B儿转回来,在走廊里拖动着,一声一声好像
越来越近,他有点儿发怵,生怕她突然进来向他问起他没法回答的事,可那脚步声终于走进
客厅里去了。他轻轻松了口气,也许宋阿姨根本就不知道他回来了,不知道也好。
“可是萌萌呢,这么晚了上哪儿去了?”他闷闷地想。
五十四
字上上班的铃声响过,严君走进办公室,心事重重地坐在桌子前。
“怎么了,小严?”大陈投过一柱怀疑的目光,“在广州两天没睡觉眼睛都没肿,怎么回
来反倒……”
她轻轻按摩了一下发肿的眼睛,想松弛一下哭酸的角膜,她一 向自认为不是个多愁
善感的人,可昨天,仿佛把一生所有的眼泪都 流干了。
唉,女人的眼泪。
昨天下班的时候,小陆交给她一张字条,约她晚饭后去建国公园谈一谈,并且写明这将
是他最后一次为了自己请求她了。她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琢磨着这封情辞恳切而又颇有点儿
最后通蝶味道的“约书”,心绪被难以名状的烦恼攫住。
她如约来到公园门口,小陆已经等在那儿了,大概因为都觉得彼此的心情和公园里的环
境气氛不大相称,所以他们没有进去,而是顺着马路向西走去。在路灯如豆的寒气中,她看
见了街头拐角处那片在风中摇曳的光影,不觉依稀记起三年前在施肖萌去自新河探望周志明
的前一天晚上,她同她也是沿着这条大街走向那个幽暗的拐角的。
过了拐角,他们没有停下来,继续默默地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小陆开口了:
“小严,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你答应我吧,我,我爱你。”
他的声音中夹带着胆怯的颤抖,听起来怪可怜的,她聚集在胸中的烦躁倏地溶解了,心
平气和地说:“你看,现在案子这么忙,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吧。”
“哼,干咱们这行的什么时候不忙呢?你们从广州空手而回,我们在北京四处碰壁,物
证虽然留在了北京,可是究竟能不能检验出来,什么时候才能检验出来,都是没准儿的事。
这个案子要是一拖拖上十年二十年,难道让我们也跟它一起长期挂着吗?”
“小陆,我们做一个好朋友吧,我们原来就是好朋友,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么说,你还是不同意啦?”话中似乎挟着些隐隐的威胁。
“我很愿意和你做个普通的朋友,我们保持一种亲密的友谊关系何尝不好呢?”她几乎
是用了恳求的语气,心里却有点儿冒火地了。
“我就那么使你讨厌吗?”小陆咬着牙问。
“我并没有说讨厌你,从来没有,但你要求的那件事,无论如何木行。”
“为什么木行?”
“别问为什么。”
“你总有个原因,我一定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说不清了,别问了,我还
有事,我们分手吧。’‘
她觉得无法再谈下去了,转身离开他,大步往来的路上走去,刚走出几步远,猛然听见
他在身后说道:“我知道,我长得不如周志明漂亮!”这句话使她全身像顿点儿一样顿住了,
她转回身,冒火的眼睛直盯着那张在夜幕中变得模糊的脸,陆振羽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子弹
一样打在她的心上,“可你,也并不比施肖萌漂亮!”
“你!”她舌根发僵,“别忘了你还是一个公安干部,说这种无聊的话,大无聊了!”
“对,我是无聊,可你和周志明,你们有聊吗?”
“小陆!”她从来没有这样厉声喊叫过,以致把他弄得一愣。
“好吧,”他说,“你用不着发火,我明白就行了,我不会妨碍你们的,可是请你们也别
再拿一件破毛背心之类的玩意儿把别人涮着玩儿!”
他过街走了,怒气冲冲地走了。她强撑着回到家里,扑在床上嘤嘤地哭起来,委屈的泪
水湿了一片枕头。几年了,她的感情所受到的冷遇,她的苦苦的,毫无希望的等待,从未得
到过一丝一毫的同情和安慰,她得木到自己的所爱,又不能下决心当着小陆公开否认这爱的
存在,大概,人生最苦,莫过于有苦说不出了。
她感觉到大陈关切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脸上,连忙强作轻松地拢了拢头发,说了句:“没
什么,昨天睡晚了。”
“今天我们俩到941厂去一下,找卢援朝再谈一次,需要他亲笔写的证据材料得请他赶
快写出来,介绍信我已经开好了。”大陈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公文包里装笔记本。
她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公文包,正要和大陈走,段兴玉走进来了。
“今天上午都不要出去了,纪处长要召集咱们开个会。”
“召集全科吗?”大陈问。
“不,就你们这个组。走吧,现在就到会议室去吧。”
“什么事啊?”
“我也不知道,刚才纪处长在走廊里对我只说了要开会。”
他们坐在会议室里,等纪真来,空气中蔓延着百无聊赖的沉默。她的目光在长桌对面大
陈的脸上芒然地停了一会儿,滑向左边的小陆,小陆沉着脸,狠劲儿地抽烟,再左面的位子
上,周志明两手托在后脑勺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眨一眨的不知在想什么。公务员小范走
进来,在长桌的一端摆下一只公用的茶杯,在里边放了些茶叶,沏上水,盖好盖子走了,他
的动作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可是谁也没说什么,“会不会是市局的头头要来听汇
报?”她胡乱猜想着。
果然,两分钟后,纪处长陪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进会议室。那人六十来岁年纪,胖胖
的,用严君的标准看,风度很不错。他热情不拘地同每个人都握了手,然后才在座位上坐下。
“这是市委政法部的乔仰山部长。”纪真介绍着说:“乔部长今天专门来同我们一起研究
一下11·17案的情况,特别是对有关人的处理问题。乔部长,要不要先把全案的情况向你汇
报一下月’
“基本情况我都知道噗。”乔部长摆了一下手对大家说:“你们这一段工作还是很不错的
嘛,有成绩,很辛苦,我们都是了解的。”他用茶杯暖温着双手,又说:“我来,主要是想和
你们研究一下对施季虹的处理问题。你们都知道,她是我们南州市市委书记施万云同志的女
儿,她犯了这个错误,在群众中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市委是很重视的,要求尽快地,严肃地
加以处理。不能因为她是干部子女就另眼看待,法律面前是要人人平等的嘛。老纪呀,她的
问题是不是都查清了?”
“她的问题基本是清楚了,可是主犯冯汉章的眉目还比较模糊,我们可以抓紧一下,争
取尽快结案吧。”纪真说。
“施季虹的问题既然已经搞清,我看可以先行处理,倒不必等着结案。她的羁押时间快
半个月了,从时间上看也不宜再拖太久,我们可不能搞‘四人帮’‘久押不决’、‘以捕代判’
那一套啊。”
纪真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对,我同意这个意见。老段,今天趁乔部长在这儿,
我看索性把对施季虹的处理意见定下来,这样也省了以后上上下下的许多公文往来了,今天
研究定了,咱们就可以直接成文往上报批了,啊。”
“行。”段兴玉有点儿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乔部长先开口说:“政法部的意见,劳动教养三年。”他用征询的目光环视了一圈,笑笑,
又说:“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太重了?我刚才说过,正因为她是干部子女,才更要严肃处理,
法不阿贵嘛!”
大家闷着声,谁也不说话。过了片刻,纪真首先打破沉默,迟疑地说:
“我看,可以吧。”
严君把打开的记录本合上,她知道这个会议该结束了,因为劳动教养属于行政处罚,无
须经过检察院的起诉和法院的判决,而是由公安局直接呈报市政府,再由市政府发“劳教通
知书”就行了。既然政法部长和公安局的主管处长意见一致,事情便算是大概定局了,他们
这些普通干部还能有什么争议呢?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刚刚合上本子,斜对面的周志明
却偏偏开口了。
“我有个不同意见,能说吗?”
“说吧,畅所欲言嘛。”乔部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分明露出些意外的神情。
周志明把身子往前靠了靠,说:“我有点儿糊涂了,施季虹诬告卢援朝,情节应该说是很
严重的了,在这之前,她还多次向冯汉章提供我们军工生产的机密情报,还有盗窃江一明住
宅这件事,目前虽然不能完全查实,但她的嫌疑最大,就是不算这件事,不也足以构成反革
命间谍罪了吗?为什么不追究刑事责任,而要给个行政处分呢?我看木是重了,而是轻了,
轻得……有点儿没道理。”
这一席话,把屋里的空气弄得有些紧张,严君偷偷看了一眼乔部长,见他还把手捂在茶
杯上,脸上似笑非笑的。
“怎么,你认为施季虹是反革命,是吗?”
“她的犯罪性质当然是反革命的。”
“啊——嘿嘿,”乔部长淡淡地笑了两声,“不能那么说吧,过去在‘四人帮’时期,只
要犯了罪,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扣上一项反革命的黑帽子,什么反革命小偷犯、反革命强Jian
犯,多得很哟。现在我们要给人戴这顶帽子,可不能那样简单噗。现在的政策界线是很分明
的,鉴于前几年的教训,对于反革命的认定不仅要加倍谨慎,而且还非得规定下一些严格的
框框不可。我查了一下最近的有关文件,反革命确切的含义是:以反革命为目的危害中华人
民共和国的行为。这句话将来是要正式写进(刑法典理去的。别看只是这么短短的一句,却
是很科学很严谨地叙述了反革命犯罪的构成。啊——,比如说,一个人干了危害国家的事,
但他事先并不是抱了反革命的目的,这类情况就不能以反革命论处,否则不是又成了‘四人
帮’那一套客观归罪的搞法了吗?我们可不能再这么搞了,也不管人家主观上有没有反对革
命的想法,统统按反革命打翻在地,这样还有不搞冤假错案的?那么,什么叫以反革命为目
的呢?我也查了一下,具体地说,就是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为目的。
施季虹的供词我看了,她无非是想通过冯汉章的关系到外国去留学嘛,留学也不是坏事,坏
就坏在她使用的手段是错误的,最后被敌人利用了,但作为她本人,充其量不过是个个人主
义泛滥,道德品质败坏嘛,还不能够以此就断定是居心要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
义制度,至少我个人看是不能这样推演的。”
乔部长停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严君本来是下决心站出来支持周志明的,可现在却踌躇
了,乔部长讲得似乎也很有道理,她心里有点儿拿不准了。只听乔部长又说:“你刚才说到的
所谓提供军工生产机密,不过是她向冯汉章讲了一些零配器件的进货数量,当然噗,这的确
是木应该对外透露的,但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这件事的严重性无限夸大,对不对呀?至
于诬告卢援朝的问题,因为毕竟没有造成恶果,所以也应该按照‘未遂’从轻处理,你的意
见呢,老纪?”
纪真点头说:“我同意乔部长的意见,接乔部长刚才的分析,劳教三年也不算轻了。哎,
老段,你发表发表看法?”
段兴工用迟缓的动作在烟灰缸的沿上搓着烟头儿,踌躇地问道:“乔部长,对施季虹劳教
三年的处理,市委政法部是不是已经做了正式决定?”
乔仰山说:“政法部只是个建议,你们是具体办案单位,我们总该把意见统一起来嘛。”
段兴玉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似乎还在考虑着什么。
这时候,会议室的门开了一道缝,有人探进个头来,轻声说道:“大门口有人找周志明。”
“哪儿来的?”周志明抬头问。
“自新河农场的,姓丁。”
周志明把征询的目光投向纪真,纪真问:“你还有其它意见吗?”
“没有,我仍然认为劳教三年的处理略轻,为了个人利益出卖国家情报,诬告别人,这
都不算犯罪?我想不通。其它的没有。”
“好,”纪真板着脸,“你会客去吧。”
周志明出去了,屋里气氛很僵,没人吭声,半晌,乔仰山转脸对纪真问道:“这年轻人叫
什么产’
“周志明。”
“啊,果然是他。”
“乔部长知道他?”
“嗅,前几天我们找施季虹的母亲谈话的时候,她反映她的小女儿施肖萌最近与周志明
关系很坏,主要原因好像是周志明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呕——,”他停顿了一下,大概觉得这
种场合是不便具体加以说明的,话头便绕开了,“至于周志明和施季虹的关系,那就更紧张了,
因为施季虹曾反对过她妹妹和周志明的恋爱关系。老纪,这种情况……,周志明继续参加这
个案件的工作是否合适,你们没有考虑过吗?”
“这个,原来我们也考虑过让他回避的问题,可是……”
“回避,在法律上也是个制度嘛,不是相信不相信哪一个同志的问题,恰恰相反,是爱
护同志。再说,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人在办案中自觉不自觉地掺杂进个人的好恶恩怨嘛。”
“也好,”纪真敲了一下指头,“老段,乔部长的意见是对的,我考虑小周还是回避一下
的好,你看呢?”
“我木同意。”段兴玉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掉的烟从嘴上拿下来,很干脆地说:“周志
明不是侦察对象的直系亲属,按规定不在必须回避之列。他做侦察工作这些年,各方面表现
大家都是清楚的,还没有发现他因为个人感情或者私人利益而影响公正侦查的问题,在这方
面,对这个同志应该是信任的。”
纪真表情复杂,语气缓慢,似乎是一边斟酌一边说道:“如果……
说到侦察员的职业品质,我倒又想起他曝毁胶卷那件事了。当然,客观上是反了‘四人
帮’,政治上是对的,这是应该承认的。但就这件事本身来说,……怎么说呢?反正我是做不
出来的,老段,换上你怎么样?你搞了三十年侦察工作了,你说说。”
段兴玉还没有答话,乔仰山对着陈全有问起话来:
“你是周志明的组长吧?你谈谈看法嘛。”
大陈嘴角低慌了半天,才挑选着词句说:“要说周志明的表现。…··,还是不错的,这个
同志的最大特点是责任心强,呕——,的确还没有发现过在办案中感情用事现象。至于,至
于,纪处长讲的那件事,呕——,我个人的看法,作为周志明本人来说,这个这个,当时的
动机还是反‘四人帮’的嘛,人家贴了反‘四人帮’的诗词,他才保护了人家,又不是跟他
沾亲带故,其实他也并不认识人家……”
“不对!”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振羽突然阴沉沉地打断了陈全有的话,“不是那么回事,这
件事的底细我都清楚。”
严君抬起头,茫然地向小陆望去,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我也是才明白的,他在广场事件中保护的那个人不但和他认识,而且还有特殊的关系,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施季虹。我是在前几天审讯的时候认出她来的。”
场面猛地静了下来,谁都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严君觉得脸上涌满了滚烫的热血,陆振羽的面孔刹那间变得那么丑恶,丑恶淹没了正义
和美好!她真有点儿受不了了,“你拿出些公正和良心来吧/她竭力用牙咬住嘴唇,压制住冲
向喉间的怒喊!
纪真摊开两手,对段兴玉说:“我早就想到了,这里总有一点儿原因嘛。”
乔仰山打开茶杯盖,并不去喝,只是无动于衷地嘘着水面上的茶叶,静了一会儿,才用
总结性的口吻说:“这件事嘛,反‘四人帮’这个大的、基本的方面还是应该充分肯定他的,
至于其它,我看,不去提了吧。”
没人再说话,大家又缄封了嘴巴,沉默到各自的思绪中去了。乔仰山吹了一会儿茶叶,
把茶杯盖又盖上,然后专门把脸冲向段兴玉,说道:“怎么样,你们再研究研究,看看叫他回
避究竟会适不合适呀。”
段兴玉想了一下,说:“我的意见是不回避,既然在侦查、收集证据阶段都没有回避,为
什么到了结案阶段反倒要回避了呢?不过,这只是个人意见,按法律规定,决定侦察人员是
否回避的权力在侦查单位的负责人,这件事儿,处长定吧。”
“还是让他回避吧。”纪真不加犹豫便说。
“那我通知他。”段兴玉冷漠地点了一下头。
纪真想了想,又嘱咐说:“不要采取简单通知的办法,要专门找他谈一谈,做做解释工作,
不要让他有什么思想负担,这不是不信任他的问题,而是……”
段兴玉摆了一下手:“放心吧,他不会想那么多的。”
话音还没落,周志明出现在屋子里,严君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显然已经
听到了刚才的决定,默默地走到长桌跟前,收拾自己放在那儿的笔记本,用平静的声调对纪
真说了句:“我执行回避。”便向外走了出去。
气氛变得更加沉重,冷冷的,像灌满了冰冻的铅。片刻,乔仰山把目光从面前的茶杯上
抬起来,环视了一圈,用洪亮的、若无其事的声音说道:
“继续开会吧。”
了会,大家都下楼吃午饭去了。严君看见周志明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不动窝,迟疑了
一下,留住了脚步,等楼梯上杂沓的脚步声渐渐平静以后,才轻轻对他说:“别想了,吃饭去
吧。”
周志明仍然没有动,胳膊支在桌沿上,一只手Сhā进厚厚的头发里,两条长长的眉毛打成
一个团。严君又说:“其实,回避倒也松快,反正这个案子的精彩部分你都参加上了,现在进
入了结案阶段,剩下些扫尾工作、清理工作,不干也没什么,你……”她觉得枯肠索尽,实
在找不出什么宽解的话了。
周志明仰起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半天才说:“我是觉得这样做对他反而不好,反而不
好……”
“谁?”她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
“对季虹的家里,对她爸爸,对市委,对党的威信,都不好。决定教养而不判刑,就意
味着她的行为不算犯罪,出卖国家情报都不算犯罪,这是明明白白的姑息养奸,群众会怎么
想?”
“咳,”她拦住他的话,“你把心都操到哪儿去了。”耽了少顷,又放重语气,说:“志明,
有句话我一直不想跟你说,可现在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你……,应该在事业上有个稳定的环
境了,生活上,也该有个幸福的家庭了,这些,其实都已经摆在了你的面前,你,你不要破
坏它。这个案子,你不再Сhā手,对你只有好处,况且,况且一个市委书记的女儿,判教养三
年也就算可以了,总比一点儿不判好吧?”
“市委书记的女儿就可以重罪轻罚吗?”周志明没有被说服,反而情绪激动地站起来,
好像要冲她发一顿火儿似的,但却没有马上接着说下去,隔了一会儿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也是个干部子弟,从感情上,我特别希望我们的领导干部真正有威信,
真正受尊敬,受爱戴,因为在人们的眼睛里,他们是代表了党的。所以我一看到有些领导干
部办些不自觉的事情,心里就沉甸甸的放不下。你说我操心太多了,对了,我是太爱操心了,
没办法呀。现在常常能听到对党发牢骚和抱怨咱们国家的话,说实在的,不管这些话有没有
道理,我在感情上都是不痛快的,就好像别人骂了我自己的爹妈一样,总忍不住想跳出来说
几句解释的话。维护的话。可是有时候,我自己也忍不住要发牢骚,因为看到的那些事,更
叫人不痛快。”
严君沉默了。
“小严,你不觉得乔部长今天专程到这儿来讲的这番话,在冠冕堂皇里面掺杂着私情吗?
我是觉出来了。我并不是为了我的回避而生气,就说是正常工作中量刑偏轻,那也没什么。
可乔部长以政法部的名义跑到办案单位来直接定调子,而且又轻得失去了原则,纪处长不认
真考虑就随声附和,这难道是正常的吗?我知道我提意见没有我的好处,可我偏要提,把话
说出口,我心里就无愧了。”
“唉!”严君不能再劝什么了。
中午,她从食堂回到办公室。屋里只有小陆一人独坐桌前闷闷地抽烟,她连看也没有看
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抽屉,取出一本书看起来,就像屋里没有他,就像上午什
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她现在对小陆反而很平静了。
“你恨我吧?”小陆阴沉沉地把一口呛人的烟气吐过来。
隔壁,有人在打扑克,一阵喧哗笑骂声穿墙送过,把这间屋子里半凝固的酸苦的空气稍
稍冲淡了一点儿。窗外,大概很远的地方,僻啪地响起了零星几声鞭炮,像是急性的孩子在
催促着春节的到来。鞭炮声很脆爽,听来仿佛是从自己压抑的心里进出的几粒小气泡。
“我可怜你。”她竭力平静地说,连头也没抬,但却能感觉到他射来的疑惑的目光。
“我上午只不过是披露了一下事实,难道也有什么不对吗?”小陆朝天长长地喷了口烟
气。
“行了,”她抬起头来,“又没有人谴责你,既然你问心无愧,何必要急着表白解释呢?’
“我看得出你生气了,你恨死我了。可我声明,我揭发他绝不是为了你,绝不是!”
“你揭发他?你有这个资格吗?对他你只欠着情分,只有感激的义务,报答的义务,而
没有落井下石的权利!要是我,绝不为了你那点儿本来就活该的委曲去坐牢!”她压不住一腔
的愤慨。
“他为我坐牢?难道当初是我请他曝毁我的胶卷的吗?哼,现在一说起来好像都觉得我
欠了他多少恩典似的,我就不服这个气。”
“你的胶卷?那是你的耻辱,耻辱!”
“得了,别跟我来这一套了,你没镇压过群众?周志明没镇压过群众?没镇压,你们七
六年上广场干什么去了?说穿了,他当时要不是为了未婚妻的身家前途,也未必要毁那个胶
卷,不然,粉碎‘四人帮’以后他为什么一直守口如瓶呢?不就是想让人说他是出于公心吗?
这点儿戏我还不明白吗?哼,我看咱们全一样,谁脑袋顶上也没有一层圣洁的光圈。”
严君气得直打哆嗦,“你,你当然不会懂得他的,他为什么要毁掉胶卷;为什么挺身出来
承担牺牲;为什么不把救命之恩告诉给当了市书记的施万云同志和他的一家。不2你根本不
懂,他的为人,你是绝不会懂的!”
陆振羽的嘴巴鼓了鼓,她完全想象得出他内心里已经把她和周志明想到什么阴暗的地方
去了。她镇定地等待着难以入耳的讽骂,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只是把烟狠狠地拧灭。
她也不再理他,把头埋进书里。
然而又怎么能看得下去呢?她的心里乱纷纷的。的确,以那样一个理由决定周志明对11
17案的回避,是不公正的,但这不公正却并不全然是陆振羽泄私愤所能造成的,他不过是用
这个胶卷的事情印证了乔部长和纪处长的偏见,可他们,这么有水平的领导,干嘛要死抱着
那个没道理的偏见呢?
天下总还有这么多叫人憋气,叫人想不通的事儿!
自从和小陆发生这场争执以后,她心里一直堵着口闷气。一到夜里躺在床上,思绪便像
脱线的风筝,漫无方向地飘来飘去,她一连失眠了好几个晚上。这天早上醒来,窗外还是一
片漆黑,她脑袋昏沉沉的,睡不着也不想再睡,心烦意乱地拧开灯,穿起了衣服。
隔壁房间里的灯也亮了,隔了一会儿,传来姑妈睡意的声音
“小君,怎么起得这么早?还不到六点啊。”
“我到莱市场转转。”她一边系着扣子,一边敷衍地答着。
“哦,你看鸡好就买一只来。”姑妈咕喀了一句,关上了灯,一阵吱吱嘎嘎床板响动,又
没声儿了。
她好久没有光顾菜市场了,没想到菜市场还真是这么早就开了张。波浪形的瓦顶上吊着
的日光灯烟烟亮着,水泥地面上薄薄地喷了层水,踏上去很舒服。架子上,蔬菜的品种虽不
多,却按照对称颜色摆得井井有条。在宽大的肉案上,新搭上来的几大片猪肉红白鲜明,很
是诱人。她买了只肥鸡,又四处转了转,水产部已经排上了一列不算短的队伍,只有油盐酱
醋的柜台前冷冷清清,但从那儿飘溢出来的混合着酱油、熏醋和五香粉味道的空气,却弥散
在整个菜市场里。她小时候是最爱闻这种富于刺激性的气味的。
淡淡的,儿时的回忆倏地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憧憬,对未来生活的渴望突如其来地撞上了
她的心头。这是她从未领略过的一种渴望。真是活见鬼!像她这么个事业心极强,一向视家
庭生活为琐屑的人,此刻竟突然向往起贤妻良母的人生来了。啊——,真该有个自己的、暖
暖的家呀!
这温馨的向往反而使她打了个寒战,心里酥酥地有股凉气窜上来。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跑起来,逃命般地跑出了充满着馋人气味的菜市场。想这些干什么呢?也许注定的就该是个
悲剧人物吧!
她回家放下鸡,骑车来到处里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没上班呢,楼里挺静的。来到办公室
的门口,发现门是虚掩的,里边有人在窃窃地讲话,她推门的手不由自主缩回来。
“这事,你还和别人说过吗?”是段科长的声音。
“没有。”这是周志明。
他们来得这么早,在谈什么呢?听两个人的口气,好像是谈一件关系重大而又不愿意示
人的事情。
“我不想叫别人为难。”周志明又补了一句。
“可你毕竟……,你想过后果吗?”
“想过,不会有多严重的。三中全会都开过了,我怕什么。我是觉得,既然干了侦察员
这一行,索性就彻底干好它。科长,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有不妥当的地方?”
“不,你要先和我讲了,我还说不定跟你合个伙儿呢。既然你已经做了,那就先等着看
看结果再说吧。另外,昨天我和大陈在局里碰上马局长了,大陈把决定你回避这件事向马局
长提了意见。你看大陈这个人,一向不爱多惹事的,这回居然主动提了意见,连我都很意外。”
楼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大声的问候,上班的人陆续来了,她只好推门打断
他们的谈话了。
“畸,来的真早啊。”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同他们打招呼。
“你早啊。”段科长随口答了一句,出去了。
她扫了周志明一眼,看见他的桌子上摆了科里的录音机,旁边摊开着记录稿纸,便笑着
问道:“这么早就干上了?”
“没有,我也是刚来,”他答道,“311案有好几段审讯录音当时没有整理成文字,我现
在居闹了,干脆整理出来算了。”
“噢。”她站在他的桌前,很想问问他们刚才谈的事情,话没出 口又憋住了。她并不是
那种以窥探别人的秘密为乐事的女人,但是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却深深地使她不安。她多
么想知道个清楚,多么想替他分担一点儿忧虑和风险啊!
小陆进来了,把他的灰色马桶包往桌上一扔,用冷冷的、看破一切的眼光斜了他们一眼,
那神情,活像是又发现了别人的什么丑事。周志明打开录音机,手上的笔随着转动的磁带刷
刷地写起来。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拉出一张报告纸,——这是大陈昨天推给她的
任务——在眉头写下一行洒脱清秀的钢笔字:
“关于对施季虹实行劳动教养处分的请示”。
房门打开,她抬起头,看见段兴玉从外面走进屋子,身后跟着愁眉苦脸的大陈。大陈的
眉端和嘴角都朝下挂着,一路嘟嚷着走进来。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周志明不能干了,你又抽出去干别的,案子还没完就这么釜底
抽薪,你叫我怎么干呀?”
“你们三个人还搞不了一个扫尾的案子?再说,我又不是抽走不管了,只不过是临时去
一两天嘛。”
“科长要去哪儿?”她问大陈。
“市里要开个法治座谈会,非叫他去不可。”大陈发牢骚似的回答。
段兴玉一边准备着要带的材料,一边说:“市委政法部请公检法系统的一些干部开个座谈
会,分三期,每期座谈一个专题,局里要咱们处去个人,纪处长非要我参加一下不行。今天
是第一期,讨论人治与法治问题。下一期是权力与法律问题,第三期……”
“这有什么讨论的,”大陈Сhā嘴说,“谁还不知道现在应该提倡法治反对人治呀。”
“光简单提倡不行,总得从理论上搞清楚嘛。”
“算了吧。”小陆突然开口了,还是那个阴沉沉的腔调,“什么法治不法治,我早看透了,
到时候还是领导说了算。就说咱们公安局吧,局长下令拘留什么人,处理什么人,谁敢抗命
不从?”
“你看,”段兴玉对大陈笑道:“这屋里不就有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吗,小陆说的确实
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中国这么穷,文化这么不发达,老百姓受了委屈要告状,说实在的,
大概连状子怎么写,法院的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呢。再加上吃法律饭的又少得可怜,所以要
想解决问题,还得去找官儿,能不能得到公正,关键还得看那位地方长官的好坏。不要说那
些个天高皇帝远的山沟沟了,就是咱们这样的大城市、大机关里,长官意志实际上还是不能
少的,这算不算人治呢?所以究竟该怎么看待人治,人治的提法是否科学,人治法治的相互
关系怎么样,这些问题我看很需要研究一番呢。”段兴玉看了一下表,“行了,我得走了。你
们先抓紧时间把全部案卷材料都整理出来,审讯记录按时间顺序先装订上。小严,录音磁带
都要编好号,可不要一忙就搞乱了。”
“不会的,”她敲敲身后的大木柜说:“我都编好放到柜子里了。”
“不对吧?”小陆又阴阳怪气地Сhā嘴,11 17案的磁带,外面还有呢,瞒不了我。”
这家伙实在讨厌,她扭过脸,故意不去理他。
“外面没有了,我知道。”大陈对小陆说,“昨天下午是我和严君一块儿清点编号的,都
锁在柜子里了。”
小陆站起来,把手指向埋头在录音机前的周志明,说道:“他在听什么?听的就是五1·17
案的带子/
“他听了怎么啦?’严君恨不得要大吵大闹了。
“怎么啦?处里已经决定小周回避了,为什么还要接触案子的材料?又是你叫他帮忙整
理录音,对不对?”
段兴五望了望小陆有些激动的脸,转脸面对周志明,淡淡地 问:“是1117的带吗?”
“不是,”周志明摊开两手,“我是在整理过去311案的带子,这 有两盘当时没整出
来的。’”
“是吗?”陆振羽冷笑,“你们不是老说我的耳朵灵吗? 311的带子里,我怎么听出冯
汉章的声音来了,啊?”
周志明气得挑挑眉毛,“啪”地一声按下了放音键,“你听吧!”他调大了音量。
大家都屏息听了几句,大陈说:“是311,这是徐邦呈嘛。”
“等一等,”段兴玉突然一摆手,又专注地听了一会儿,眼睛闪出一种奇异的光,“小严,
拿冯汉章的录音来听,还有他的照片,也拿出来,小周,你把徐邦呈的照片拿出来!”
屋子里的空气骤然绷紧了,小陆还没回过神来:“怎么——”
“嘿!”大陈一拍脑门,“明白了I又要出奇迹啦!”
照片、录音带、案卷都摆在了桌子上。周志明问了句:“我该离开一下吧?”
“不用吧?”大陈面向段兴玉,不知是答还是问:“这不算是11·17案,算是311案,
你可以不回避嘛。”
段兴玉瞥了大陈一眼,对周志明作了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对,算311案。”
汉章一走进审讯室,便感觉到气氛有点儿异样,他在被捕后接触到的几个反间谍人员差
木多都到齐了,在审讯室长大的桌子后面间隔错落地坐成一排。但是气氛与往日之有所不同,
似乎
还不在于今天审讯阵容的庞大,也不在于他们每个人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那种踌躇满志
的沉着,究竟在什么?他并没有时间去分析,也许仅仅是在于他敏感的下意识吧。
他的目光在屋里游移了一下,便和那位显然职务最高的人的锐利注视碰在一起了。他并
没有回避开,竭力使自己坦然自若。他们已经打过好几次交道了,过去和现在。而他至今只
知道他单姓一个段字,至于他在这几个人当中的最高身分,不过是~种判断而已。如果能知
道他的确切联街就好了,那就可以从对手的具体级别上,分析出自己在公安机关眼里的价值。
“你的手术做得不坏。”姓段的突然用这样一句话敲响了开场锣鼓。
“什么手术?”他的一颗心差点儿没从嘴里跳出来,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慌乱起来。
“整容手术啊。”对方轻描淡写的语气活像是在拉家常,“不仔细看的话,你简直就成了
另外一个人了,单眼皮成了双眼皮,鼻梁骨也挺起来了,嘴巴上的黑痞子也木见了,再加上
一个绅士的发型,一副学者的金丝眼镜,比起三年前,可体面多了。”
他呆呆的,恍然觉得自己置身在另一个地方。房间也是这样明亮,靠墙是一圈大玻璃门
的书柜。从书柜顶上垂挂下来的一簇暗紫色的吊竹兰是那么耀目,这种越南彩竹兰在这里是
很稀罕的摆设。……好像那间屋子的空气不太好,浓烈的烟草气息中又混杂了一种像是变了
质的香水味儿。
“不仔细看,你真的变成另一个人了。”马尔逊当时也是这么一句话。“我得恭喜你,你
比以前漂亮多了,至少是年轻多了。”这是马尔逊第一次用“你”来称呼他,当然是一种亲眼
的表示。
“风度也改了。”霍夫曼在一边随声附和,“我们向沃尔夫医生提出的要求,是商人气质
中带一点儿学者味道,看来,手术和化妆都是成功的。”
这是三年前一个晴朗的上午所发生的情景,他那时还膨胀在对未来的无尽幻想中,没想
到使他在三年后重温起这段记忆的,却是从审讯台后面传出来的这句何其相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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