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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便衣警察 > 第一十卷 第一章

第一十卷 第一章

“你不懂我的意思?”那锐利的目光还在灼灼地烧着他。他眨巴两下眼睛,没有回答。

只要拖上半分钟,脸上的火,身上的汗就都能冷下来,“镇静点儿,自然点儿,”他心里直喊!

见鬼,你的训练、经验、素养,都到哪儿去了!好,来了,--他的脸上慢慢堆起似懂非懂、

莫名其妙的表情,用手摩蹭着腮帮子,随和地笑了一笑。

“啊,啊,这些天我是遵多了,虽说你们这儿监狱生活还不错,可毕竟……”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虽然还是那么淡淡的,却有着一针见血的直率。“我想,你也算

老手了,你是应该明白现在的局面的。我们不是初交,三年前,你的名字叫徐邦呈,那次让

你骗得了手,还想故伎重演吗?”

这几句话把他最后一线幻想彻底打碎了。毫无疑问,姓段的是一位审讯的行家,像这样

绕开常规的由浅及深的盘问而突然直接地提出结论,使对手在急转直下的情势前辞然无措,

就显示了审讯者的经验与气魄。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勉强挤出些笑,想保持住脸上的轻松

感,冲审讯者点了点头,似乎是想感谢他这么­干­脆地截断了自己那本来已经毫无意义的侥幸

心理。冷静了片刻,他沉沉地问:“你们想知道点儿什么吗?或者,就这么枪决我?”他注意

到姓段的没动声­色­,而坐在桌边的那两个三年前陪他上仙童山的人却相顾对视了一眼,也许

是对他这么快就放弃招架感到意外吧,他这样想。

“你是危害了祖国安全的叛国分子,罪行是重大的,”姓段的这几句话中,带着明朗而不

夸大的威胁口吻。“你说得不错,现在你确实是处在了生与死的路口上,要看你自己如何抉择

了。”

他把头低低地垂在胸前,但内心里却并没有像某些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产生什么激烈的思

想斗争,他完全明白一个落网间谍除了屈服别无它路。他现在之所以垂下头不作声,是要故

意用一段时间来做出痛苦思索的样子,以便使审讯者感觉到他有一个从犹豫到决断的过程,

否则,他们可能会怀疑他的投降又是一囊仙童山之类的计谋,会把他的真话也当成假话。他

知道,一个间谍,只要不被枪毙,就不能算是山穷水尽、生机断绝。例如:克格勃的著名间

谍伊丹诺夫,还有化名为朗斯达尔的帕霍莫夫,甚至连那个“千面人”阿贝尔,还不都是被

克格勒从外国的监狱里营救出去的吗?怎么能肯定这些尽人皆知的先例不会在他身上重演

呢?这些年,他的忠勇可嘉的­干­劲儿已经博得了马尔逊的器重和爱惜,这一点他还是自信的。

也许用不了多久,D3情报总局就会随便在哪一个国家里抓个中国人来换他回去……。在间谍

世界里,只要人活着,什么奇迹都是可能的。俗话说得非常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现在的任务就是要“留得青山在”!

向审讯者请求宽恕是简单的,只要态度显得真诚就行,做到这一点对他不是个难事,难

就难在后面要交待的实际问题上,的确是要费一番斟酌的。

审讯台上放了一架日产的录音机,静静地转动着。他先泛泛地谈了一遍在国外如何被特

务机关招募,如何接受训练等情况,谈得极为笼统。看起来姓段的暂时也不打算在这些问题

上花太多的时间。接着他开始谈到霍夫曼,也许中国公安机关多少掌握霍夫曼的一点材料,

不管掌握不掌握,作为他的顶头上司,他的训练者和派遣者,他总得说出他来。马尔逊他也

谈了,像这样高级的情报头子,对任何国家的反情报机关都不会是个秘密。

姓段的手里不停地翻着一叠材料,有点儿像他在三年以前在这儿写下的笔供材料,果然,

预料中的那个问题提出来了--

“你三年以前那次潜入的任务是什么?”

这也是必须照实答的问题,关键是“留得青山在”!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那次潜入是

对我的实习­性­派遣,任务是‘专勤交通’,是要在南州市的一个秘密无人交接点里放几样东西,

就是在我被捕时你们缴获的那几样东西,还有经费。噢,那个信号机和那张地图不算在内,

这两样东西是为了防备我被捕而专门为假口供预备的物证。”

“那个无人交接点在什么地方?”

“市北区,红卫路,前些天我路过那儿,好像现在又改回到它的老名字去了,--叫……

健康路,大概叫健康路。在路口拐角那儿有一堵凹进去的墙,上面有个不大惹眼的墙洞,这

不知道是他们什么时候选好的交接点,选得并不高明,我去了几次都因为附近人太多没有放

成,后来我准备冒险夜里去放,结果下午就让你们抓住了。另外,马尔逊还给了我一项任务,

就是要我在南州另外物­色­一处无人交接点,当然,也没物­色­成。”

姓段的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接着问下去:“你现在的代号还是1127吗?”

“不,我的代号是2711。因为我的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七日,能记得清,所以马尔逊就用

这个数字做我的代号。按照外文的书写习惯,日期要放在月份的前面,所以就是2711。如果

反过来用,就成了我的危险信号。在那次被捕以后,我写给使馆的那封关于‘三月行动’的

联络信中,就是用的1127这个号码,所以实际上这封信就成了一封报警信了。”

他边说边仔细地向上观察着,审讯者的脸上似乎很漠然,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来,“真

是碰上硬手了!”他心里直叫苦。

“你从仙童山跑回去以后又怎么样了严

“我?我当然是不想­干­了,可他们强迫我­干­,他们是不肯放过我的,因为要找到像我这

样的文化程度而且符合他们条件的中国人,毕竟是不容易的。这些年D3情报局对941厂兴趣

很大。我呢,第一是个南州通,第二懂英文,我是南大西语系出来的嘛,第三在新城地区­干­

过几年外贸工作,懂得一点生意经,所以马尔逊就设计了一套迂回派遣的计划,想让我再返

南州。叫他的整容专家沃尔夫给我做了手术,然后给我搞了一套假身份和假履历,派进了香

港,不久又从香港移民欧洲,并且帮助我在和南州市有贸易关系的里克公司谋到一个不错的

职业,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使我公开合法地进入中国,是战略派遣的战

术掩护。因为连转两个地方,你们就不容易查到我的老底了。马尔逊很大胆,他认为你们决

不会想到我会重回南州的。结果没用两年,里克公司要在南州设员常驻,我是中国人,又有

间谍机关暗中替我活动,当然很容易就谋到了这个职务。”

“你这次来南州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这次因为是战略­性­派遣,并不是为了哪个具体任务才来的,所以首先是站稳脚跟,暂

时利用我的公开身份以合法手段搜集情报,同时要我注意物­色­并且发展一个能够接近941厂

的人做情报员。”

“你选中了施季虹,对吗?”

“对的。这件事D3情报总局很重视,在我通过香港的联络员把同施季虹的接触情况向他

们做了汇报以后,不到一个星期,马尔逊和霍夫曼就专程潜入到了香港。”

“噢?你接着说。”

“呢,能给我一支烟吗?”

“可以。”

烟雾在眼前散开,飘远了,又一团喷出来,凝浮着。这种质量很低劣的烟卷是姓段的向

当年陪自己上仙童山的那个“大块头”要来的。他有一天没抽烟了,虽然烟次得直窜嗓子,

可还是能感到一种叫人满足的刺激。烟障浮在眼前,把他和审讯台隔开,从烟雾中他仿佛又

看到了香港九龙那家小小的饭店,看见了马尔逊那张沉思的面孔,也看见了霍夫曼那双在地

毯上踱来踱去的白­色­皮鞋。

他那时候就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也是这样发狠地抽烟。透过雪茄亚麻­色­的烟雾,他

的心绪随着那双不停走动的白皮鞋飘忽不安。

“不会是反间谍机关Сhā进来的眼线吧?”霍夫曼一开口,就是这种毫无根据的乱猜,这

使他十分反感。

“怎么,您是否认为我有什么失检之处,被反间谍机关注意上了吗?”

“不,我只是提醒你,中国的反谍报水平是很高的。”

他轻轻吹了一下雪茄的烟灰,不理霍夫曼,转脸向马尔逊说:“我考验过她一次。我故意

求她帮我搞一份南州市外贸年度计划表,当然我是以商人的需要和朋友的信任恳求她的。我

看出她很为难,但最后还是答应试试看,结果……”

“结果她没有搞到,对吗?”马尔逊说。

“是的,如果她背后有一个希望她博得我信任的后台的话,这种并不算特别机密的文件

是木难满足我的,至于她是怎样搞到这份文件的,他们随便就能教她编出一千个解释来。”

霍夫曼打断他,“这么说,你报信任她了?”

“至少看不出什么疑点。”他简直有点地顶牛了。

霍夫曼诡地一笑,“你和她……”

他从来还没有在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看到过这样轻贱的、失身份的笑态。他也冷笑一下,

说:“在我的观念上,女人的美,一半是取决于年龄的,可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惜你没有见

过她,用句中国人的老话,叫做‘徐娘半老’,完全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是为了工作,完全为

了工作,才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和她相处的。”’

“不,”马尔逊却出乎意料地摆了一下手,“依我看,在你们的关系中,倒是应该有一点

造爱的成份,不要太露骨,但一定要让她觉出一点儿意思来,这样反而自然。让她内心里对

你给她的那些好处有个顺乎清理的解释不是更好吗?不然,日子长了她总会起疑的。做为一

个优秀的情报员,应该具备和他最讨厌的女人相爱的本领。”

他默然无语,嘴里直泛胃水。

马尔逊接着说:“我看可以,你们的关系可以保持下去,注意巩固,不要急于发展。你暂

时不要显露出对她的职业抱任何兴趣,重要的是要弄清她的偏爱和弱点。现在也不要给她钱,

给她其他好处也要做得自然,不要使她感到屈辱甚至怀疑。我看像你刚才讲的那些方式就很

好,比如:去南州饭店吃吃西餐;去国际俱乐部跳跳舞,逛逛游艺厅;用你租的汽车为她办

点儿事,等等。这些好处尽管不大,却经常可以享受到,要让她慢慢习惯于这种享受,以至

一旦中断就会感到某种欠缺。至于她想出国自费留学的想法,你的话不妨活一点儿……”

在他叙述这次香港接头的情况时,审讯台后面的人始终没有打断他,只有在需要更换录

音带的时候才挥手叫他停一停。

“从那儿以后,我开始有计划地巩固和加深同施季虹的关系。我先是求她替我做一些非

常小的事,这些事小到让她不好意思拒绝。有一次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求她把家里的市委内部

电话号码本借我看一看,其实我并不需要这东西,只是想借此来逐步扩展她的‘良心范围’,

因为从自己家里拿出一个电话本虽然极为方便,但毕竟是件小小不然的违法行为。在她的‘良

心范围’扩大到做任何事可以问心无愧的时候,我就开始让她定期向我提供941厂仓库里几

种零配件的进货数目。马尔逊很需要这个数目,它可以使间谍机关的情报分析专家推算出中

国空军一些机型的生产能力和装备数量。可是她向我提供这些数目的时间不长,就调到歌剧

院去 了。”

他停下来,把抽得很短的烟头扔在脚下踩灭,没有继续说下去,等待着审讯者的提问。

“窃取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的笔记本,也是马尔逊的部署吗?”

“不,”他咂了一下嘴里烟草的苦味,“这件盗窃案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并不

是我们­干­的。马尔逊没有给我这个指令,我也没有让施季虹去­干­……”他还没说完,就看出

审讯席上是一片木信任的冷笑。

“徐邦呈,”姓段的把身体向前倾了一下,“你想在这件事情上隐瞒什么是毫无意义的,

这并不能减轻你的罪责。因为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说明,在发案当天进入盗窃现场的人中,

只有施季虹可能作案。”

他望着审讯席上那张紧绷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在姓段的那十分肯定的目光中,看不

出一丝诱诈的痕迹。猛然间,他眼前浮现出两个多月以前,在马尔逊的第二次香港招见之后,

他和施季虹会面的情形。当时她说的那些话,那种神情,的确有些古怪,可自己怎么就没有

多想一下呢?对,看来问题就出在这儿!

那次见面是他打电话把她约出来的。为了保密起见,他没有领她到南州饭店他的房间里

去,也没有照往常那样在某家饭店订个雅座,而是开上汽车把她拉到郊外宽阔人稀的环城马

路上。那时天­色­已经擦黑,路灯的间隔又远,公路上一片黑暗。他们的谈话一直是在汽车里

进行的。

已经很久了,他们的关系就失去了初识时那点儿温情脉脉的­色­彩,而完全系于互相利用

的心理状态上了。开始彼此还都极力掩饰这一点,而现在,这种心理状态已经渐渐表面化,

有点儿开诚布公了。他承认,他的确是缺乏和自己所讨厌的女人相爱的本领。

不出他所料,施季虹在听完他的话以后,沉默了一会儿,拒绝了。

“我不­干­,”她的口气淡淡的,“好歹他是我未婚夫,你们也总应该照顾我一下!”

他并不着急,没有恳求也没有威胁,只是矜持地转动着方向盘。他是故意做出这副漠然

的样子,以防备她漫天要价。他清楚,施季虹显然是不会硬推到底的,因为她刚才并没有一

下就断然拒绝,而是先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儿,等于一个没有经验的商人在交易场上把自

己的老底露给了对手。

他们都沉默着,他把车开到路边一个远离灯光、四周荒凉的土堆边上停下来。他想这个

环境也许能在她矛盾和动摇的心里发生一点儿孤立无援的恐怖感,他沉着脸,缓缓地问:“怎

么样?我们可别闹僵了,亲爱的。”

她的视线从车窗外的荒土堆移到他脸上,摊牌似的反问:“我再问一遍,我出国留学的事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过去许的愿全是空头支票吗?”

“我们最好别这么说话,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和你谈这件事的。我虽然是个商人,可我

不愿意在朋友之间的友谊里也掺进讨价还价的商人作风。”

“哼,男女之间没有什么友谊。要么是爱情,要么什么也不是。你当初向我求爱时说的

话你倒忘得快。现在,我身子也给了你,你倒不认帐了。叫我怎么信任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儿。”他换了副笑脸,伸手进怀里,取出几张叠了一折、白雪似的道

林纸来,“你看,我都准备好了,巴黎音乐学院,听说过么?你上次给我的录音带,已经给这

个学院的委员会听了,还满意,同意你自费进修。不过你得先去那儿的一个法文补习学校学

一年,看,这是那补习学校的入学证书。还有这个,银行出的财产保证书,还有移民局的入

境签证,你看看,这么多手续,难道是一天两天办得过来的吗?”

施季虹再也不能端着她那个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的架子了,他看见她的手在抖,身子在

抖,接过那几张格格作响的证书,对着昏暗的夜­色­,看了又看,带着一丝颤颤的哭腔,她压

抑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了。

“你…··你怎么不早说,行,够朋友。”他这才把手伸过去,搂住她的肩膀,“亲爱的,

你什么事都太­性­急了,其实,我怎么能不希望你有成就呢?不过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出

境签证怎么办?这我可帮不上忙了。”

“这个木用你­操­心了。”施季虹胸有成竹,语气变得异常兴奋,“哎,怎么谢谢你呢?我

虽然不是商人,可我和别人相处,总希望能礼尚往来,公平交易,我觉得这样才能使彼此的

关系更稳固更长久,就是再好的朋友也不例外。”

他把手从她的肩部滑向她的脖子,当触到那松弛的皮肤时,他感到一阵麻扎扎的恶心,

可还是把嘴巴凑了过去,闭眼憋气地吻了她一下,“亲爱的,如果你非要还我情的话,那就把

那件事帮我办了。”

施季虹也把嘴凑上来了,动作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我帮你,我帮你,可我不明白,你

非要整人家卢援朝­干­什么?

他竭力同她亲热,一边又闪烁其辞地喃喃着,“虹,我爱你,你这么聪明,总该不用问就

知道的。”

她捧起他的脸,“是你爱我,还是你有什么把柄叫他抓住了?”

他直起身,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这儿太黑了,我们走吧。”

“等等,”施季虹突然又拉住他,“我帮你办了这件事以后,你要是不认帐了怎么办?”

他愣住了,好半天才摇头苦笑,“怎么,你真要当个商人?”

“哼,”她也笑了,“好吧,为了你,我可以舍了卢援朝,不过我出国学习的事,只要你

还有一点……就算是朋友之情吧,就帮我办到底,办成!到时我还会再谢你的,我这儿还有

货,待价而沽!”

对!就是最后这句话,当时他没有在意,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便把车子发动起来开上大

路,他已经急着要向她交待具体的行动方案了。这句话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随口无心的空谈。

“好厉害的女人,过去倒小觑了她。”他一边想着,神情一边安定下来,对着审讯席说道:

“我明白了,是她自己­干­的,是施季虹,她想出国留学都快要发疯了。我想她一定是发现了

江一明有这么个本子,又料定我一定需要它,就偷Pāi了下来,想用来作为我资助她出国的交

换资本。她这种女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都愿意­干­!”

审讯者胜上的气候还是冷冷的,“那么诬告卢援朝呢,也是她自作主张平的?或者还是你

在帮她甩包袱?”

“不,这件事是我叫她­干­的。这是马尔逊­精­心策划的一个­阴­谋,连我都不过是个执行者。

这个­阴­谋的所有细节都是事先在D3情报局的办公室里设计好了的。马尔逊在D3被称作‘现

代谍报战争的计谋大师’,搞这一套­阴­谋勾当很有点名气。这件事起因于我在香港的一次例行

汇报,其中偶然谈到江一明家被盗的事,马尔逊很感兴趣,认为可以用来做点儿文章,于是

就设计了这样一个行动,称其为0号计划。选定卢援朝做‘替罪羊’,用伪造证据的方法,企

图造成你们的错觉,把这个普通刑事案件当做间谍案件来侦察。这个行动的目的有三个:第

一个,是想将南州市公安机关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注意力吸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消耗在

一个永远查不清的无头案上;其次是通过这件事来观察中国侦察部门的水平、素质以及侦察

手法;最后,还可以使旅季虹更加受到官方信任,可是……哼!”他的嘴角牵出一丝苦笑。

“什么?”

他把苦笑收敛回来,突然觉得一股无法压抑的恼怒和恶毒在胸中涌撞起来,真是混蛋!

马尔逊为什么不放下架子考虑考虑自己也会失败?为什么!他现在才明白,他正是被马尔逊

的神化,被他那轻敌的自信和大意的乐观冲昏了头脑,才糊里糊涂地葬送了自己。“这不过是

跟中国开个小玩笑,别让他们太松闲了。”马尔逊的幽默倒成了这位“大师”自身的悲剧。而

霍夫曼呢,更是个没用的家伙,除了拍马尔逊的马屈不会别的,“马尔逊先生的计谋一向是天

衣无缝的,足以经住任何反间谍机关的严格调查。”真是见鬼!他们全都陶醉在过去的成功上,

而根本不去考虑今后可能会出现的意外,不考虑中国完全不同于西方,更不会想到那个盗窃

犯其实就是施季虹。结果怎么样?不但牺牲了他,同时也葬送了马尔逊自己的名誉!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审讯席上传来了最后的问话。

他摇摇头,朝着那一排庄严而冰冷的面孔望了一眼,用很微弱的力量说道:

“你们很高明,是胜利者,我承认。”

充满着喜悦和激动的笑声快把上海轿车小小的顶篷都要掀开了。

“科长,咱们南州市公安局破获这样重大的特务案,怕还是新媳­妇­坐轿头一回吧?”陈

全有乐滋滋的,颇有点儿明知故问。

“那还用说!”兴奋使小陆一扫几天来的­阴­沉,亮着嗓门儿说:“徐邦呈这小子受过长期

的特务训练,两次来中国,特别是这次,是经过了辗转的迂回派遣才进来的,又有极好的职

业掩护,像这号大鲨鱼,在咱们局捕获的特务分子当中,当然要挂头牌了。”

严君嘲弄地冲小陆说:“那还不是亏了你,要不是你硬赖小周听了11·17的录音,这案

子还不得八年持久战呀?今天能一口气突破两案,这功劳簿上,我看你应该挂头牌!”

“瞎,瞎。”小陆窘得脸涨红,有气也发不出。

此时,获胜的狂喜也涌满了周志明的胸间。他在刚才的审讯中,一直担任记录,全副­精­

力都贯注在急速划动的笔尖上,无暇细细地顾及徐邦呈的供述对这两个曾使他魂牵梦系的案

件,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徐邦呈把朱红­色­的指纹压在那一叠审讯记录的结尾时,他的心里才

增助地升起一阵激动。直到现在坐在回机关的汽车里,耳朵中灌满同伴们的说笑,他才明确

地意识到,他们付出了心血和艰辛的11·17案和311案,已经在刚才那个“历史时刻”大白

于天下了。他的心不由得略步地跳起来,高兴得直想叫几声。一个侦察员、一个保卫国家安

全的战士,当看到敌人的­阴­谋被自己顽强的战斗所粉碎的时候,那种无可代替的幸福感、那

种对自己职业的自豪感,是怎样随着沸腾的热血跳跃着涌遍全身的,局外人也许绝难体会得

到!他挤在大陈和小陆中间,身子靠着身子,随着车身的颠簸一同摇晃着。他觉得自己很幸

福,很快乐,觉得大家都是那么可亲可敬,连小陆,仿佛也突然变得可爱起来。共同的胜利

会使人们抛开积怨前嫌,共同的欢乐可以使人相谅相亲。这时,他想不起来应该说点什么,

憋晓了半天,才说:

“小陆的耳朵当真是有点儿实在的功夫,不服不行。一看外国电影,谁是毕克、谁是乔

擦、谁是刘广宁、苏秀,一耳朵就能听出来。看来­干­侦察的,还是得多预备些随身本事,不

定什么当口就派上用场了呢。”

大家随声附和了两句,话题就转移开去。大陈像个预言家似的说:“这下,纪处长准又来

­精­气神儿了,战况空前啊!你们等着吧,工厂里现在不是有奖金吗?我看咱们公安系统早晚

也得实行论功行赏。”

小陆哈欠连天地说:“奖不奖无所谓,要奖最好能奖咱们几天假。这阵子咱们就没打过一

个安稳吨,吃过一口囫囵饭;澡堂子的门朝哪开都忘了;身上脏得一打哆噱就掉渣儿;衣服

脏得都洗不出颜­色­来了,放咱们几天假是真的。”

想是这么想吧,放假当然是不可能的。纪真在听完了陈全有他们几个争先恐后的汇报以

后,脸上那冻住的笑纹非常难得地绽开了,一连声地笑着说:“畸,这可是出人意料的大丰收

哇/笑过,他坐下来又说:“不过也不奇怪,你们多搞几个案子就知道了,这种现象也是咱们

这行的一个特点。某些小小的,看上去仿佛是很偶然的发现,有时候竟可以导致整个案件的

全面胜利;反过来,一个不起眼的疏忽,也能使到手的胜利飞了。大陈,你们这一仗打得不

错。老段,我看311和11·17两案可以合并,抓紧结案。结案报告和徐邦呈的起诉意见书都

要尽快斟酌动笔;施季虹的劳教请示报告写出来没有?太拖拉了,要马上搞。要是让政法部

领导再来催问就不好了。”

段兴玉踌躇了一下,“处长,这两个案子呢--,我倒觉得是不是可以不急于结案。冯汉

章的来龙去脉虽然是清楚了,但他和施季虹的口供之间差距还比较大,从施季虹这个人的素

质和堕落的程度来看,要说她半夜跳窗子去偷Pāi江一明的笔记本,这个……似乎不太像,她

自己也是不承认的。可徐邦呈却认为是她,这就复杂了。还有,从三月计划的徐邦呈到0号

行动的冯汉章,看得出这个人是个城府极深的老油子,他目前对我们仍然有部分隐瞒是很可

能的。所以我的意见是不要轻易给这两个案子打句号,还是让我们接着往下搞搞再说,你看

行不行?”

纪其低下头,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天,抬眼对大陈问:“你什么意见?”

大陈愣了半晌,“哎呀,这个,我还没有仔细想过。不过,段科长讲的道理是对的,我

看……”

“你们几个怎么看产’纪真转脸对其余的人问。

严君、小陆没吭声,周志明先说:“我心里也有很多疑点,我同意段科长的意见,这案子

不能结,得搞下去。”

纪真盯着周志明,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到局里、到政法部去替你们说,案子,先

不结,你们接着搞。但是,施季虹的劳教还是照常往上报,不然,我在政法部领导面前不好

交待。徐邦呈的起诉意见也不能无限期地拖着,久押不判是违法的。”

纪真说完,看看表,走了出去。段兴玉看看窗外早已黑下来的天­色­,表情似乎有点儿沉

重,环视了大家一眼,闷闷地说:“今晚不­干­了,大家回家去吧。”

大家都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自从审判卢援朝以后,周志明就一直忙得没有回过太平街了。明天以后不知又要忙成什

么样子,所以他决定今晚上一定得回去看看。他刚把自行车推出机关大门,听见段兴玉在后

面叫了他一声。

“回施肖萌家去吗?走,我们可以顺一段路。”

他们并肩骑上车子,志明以为段兴玉是想和他谈什么事情,可是走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

从今天审完徐邦呈以后,他就明显地察觉出段兴玉的兴奋中是带着很大保留的,并不像他们

几个人那么“绝对”热烈。他犹豫着先开口问道:

“科长,案子上现在的这个局面,你怎么想?是不是觉得胜利来得太容易了?”

“啊,那倒不。”段兴玉摇摇头,停了一下,又说:“在现代反间谍战中,突来的胜利是

常见的事,隐蔽斗争嘛,双方的胜负常常是难以预卜的。就像纪处长刚才讲的,看上去是个

胜局的案子,疏忽一步,就会满盘皆输;相反,一盘死棋,要能一下走到对方的漏洞上,也

能转手为赢,这都不奇怪。我只是觉得……”他又停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字眼儿,

“我觉得这案子还有些地方不大顺,还得费点儿琢磨。比方说,徐邦呈对他自己为什么仓皇

出逃这一点,就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说实话,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凑合能结案,

反正一个教养一个判刑,都算有了结果。我要求接着搞,其实也是自找麻烦,要是搞不出什

么新问题来,你看好了,保险有人要说难听的了,纪处长那儿就满意不了。咳,我也想开了,

就像你说的那样吧,侦察员嘛,本来就是个麻烦的差事,要­干­就­干­脆­干­好它,别的,不管那

么多啦。”

周志明默然地笑了笑,像有了个主心骨。

车子骑到幸福路,段兴玉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背,“我该拐弯了,你直走吧。对了,你上次

木是说施肖蔚并不懂天文学知识吗?我后来琢磨了一下,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现象,她怎么

一下子就抓住了整个证据当中的这个重要环节了呢?真是够有运气的。你见了她,可以绕着

跟她聊聊这事。啊!第一,注意别泄密;第二,别让她反感。好了,明天见吧。”

和段科长分手以后,周志明骑车一直往北。南州的冬天,风总是这么硬,无数细小尖利

的砂粒被风卷起,直撞在人的脸上,麻扎扎地十分难受。不知为什么,离太平街越近,他的

心情就越加悬悠起来。

这些天,他之所以没回来住,一来确实是工作忙,二来是有点儿……多少有点儿吧,害

怕见宋凡的面。萌萌呢,大概因为近来常常和他有点小小的口角,加上他们在为卢援朝出庭

辩护这个问题上的不痛快,显然在越来越多地接受着她妈妈的偏见和猜疑。不然,何以一见

到他和严君在一起便那么警惕呢?和严君之间的关系,他以前并没有想得那么多,直到在北

京市公安局招待所的那个晚上,陆振羽“冲冠一怒红颜”之后,他对她才加倍地谨慎和检点

起来,绝不做半点过于亲昵的言笑。但愿严君最后能爱上小陆,而自己也和肖萌终成眷属,

皆大团圆,相安无事吧。尽管小陆有着令人难以容忍的偏狭,但毕竟也有许多长处,有许多

能吸引住别人的优点,他也是应该在生活中得到自己的那一份幸福的。

他进了施家的门,看见客厅里幽幽地亮着灯光,略一踌躇,还是推门进去了。

在落地灯凝止不动的光影里,宋凡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目光注视着

他。良久才冷冷地问道:“你还来­干­什么?”

这种冷峻的、充满敌意的态度使他怔在门口,有点吃惊地眨眨眼睛,慌慌张张地问:“宋

阿姨,您好像生我气了?”

“那我怎么敢呢?你是公安人员,手里拿着刀把子,我敢生你的气吗?”

宋凡冷笑的脸被激怒扭歪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难看的样子。口紧地问:“我做错什

么事了?”

宋凡的眼圈忽地红了,泪水打着转地,“不是你做错了事,是我们做错了事,我是劝你同

我们划清界线,既然我们都成了反革命家属了,你还来­干­什么?”

他心中忽地一下明白了。是那封信,那封他写给马局长转市委的信叫宋凡知道了。这下

好啦!他心里很清楚,与宋凡的这场冲突是绝躲不掉了。这一直使他惴惴不安的冲突终于来

了,既来了,他反倒坦然起来。

“来阿姨,我知道您生我的气,说两句气话我也情愿听着,可是这件事只能怪季虹自己,

这几年她把施伯伯和您的话全当耳旁风,自己走上这条路,也是无可挽回的事情,我心里也

是同样不好受的。”

“好吧,你既然这样说,我再问你一句,你说心里话,说良心话,你在我家里也不是一

两天了,对小虹不是没有了解的。你说,你是木是真心认为她是反革命?”

“从法律上讲……”

“你不要跟我讲法律,实事求是,你讲真心话,她能不能是反革命?”

“是,她犯了反革命间谍罪。”

“好,好。”宋凡脸上的皮­肉­直打颤,声音不大,却发着狠说:“我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了,

我们革命队伍里有那么一批喜欢整人的人,我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你这样敢把整盆的墨往

别人头上泼的。”

周志明简直被噎得说不出话了。他竭力压制着委屈和恼火,结结巴巴地说:“您,您这么

说就不对了……”

“我有什么不对的?小虹是犯了大错误,很大的错误,给党和国家带来很坏的影响,我

革命这么多年,还能袒护她吗?你在这儿住着,难道没看见我老批评她吗?可是组织上明明

已经对她错误的­性­质做了认定,你为什么还非要Сhā一杠子,非要置人于死地而后快呢?你昨

天还在叫她小虹姐姐,还和她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今天就能翻脸说她是反革命!我还一直以

为你木会是这样一个人,要不是市委政法部的领导亲回讲的,我还不相信呢!”

周志明让自己冷静下来,一直等她把话说完停下嘴,才开口说话:“来阿姨,我完全懂得

您现在的心情,可我觉得您这两年并不那么了解秀虹了,她背着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事,您并

不完全清楚。她的问题构成什么­性­质,怎么处理,法律上都有明白的规定。难道因为她是市

委书记的女儿,就可以减轻处罚吗?那还怎么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呢?”他头一次这样正­色­

地同宋凡说话。

“好了好了,我不同你争辩。我不懂法律,那市委政法部懂不懂法律呢?也不懂吗?幸

亏你才是个H十四级的­干­部,要不然,你还敢把小虹枪毙了呢。告诉你,现在不是‘四人帮’

时期了,党是有政策的,你这么点儿水平的人,还是回单位里好好学习学习去吧。”宋凡突然

转换了一种非常客气的语气,又说:“好了,你也不要再说什么了,既然你这么反感我们,这

么容不得我们,那么应该有点儿骨气,你可以搬出去嘛。”

志明浑身像烧了火,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气闷得眼泪直想往下掉,“好,我这就搬出去,

你们对我这几个月的照顾,我是不会忘记的。”说完,一扭身,跨出客厅,跑进卧房,他忍着

泪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帆布手提包里。他想给小萌留个条子,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后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推开房门,提着手提包走了出去。

只走了几步,他便像根木桩似的在走廊里定住了。施肖萌,也像根木桩一样一动不动地

在他面前僵立着,在日光灯惨白的光线映­射­下,呆板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冰冷的霜。他不知

该怎么说,张煌地垂着手,费力地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

“肖蔚,我要搬回机关去住,……”

一股泪泉在施肖萌眼眶中闪了一下,涌出来。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厉声喊道:

“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吃惊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萌萌,你这是怎么啦,是为了你姐姐的事?”

“你不是一直烦她吗?这下她是反革命,你高兴了吧?”

“萌萌,这种糊涂的话是不应该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

“不,我从前以为我了解你,以为你老实,善良,正直,可现在我不了解你!你把我蒙

在鼓里,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我姐姐千错万错,可有一件事她没有错,她说对了!你长得

漂亮,你就凭着这个资本和那位女公安人员去奔你们的幸福吧!我决不妨碍你们,我自己的

悲剧,我认了!”

“你,你听到别人胡说什么了?听到什么了!”他控制不住地大 叫起来。

“你不用解释,我听到了,我也看到了,你们真会选地方,歧山 路,那地方安静,

人少,正好谈情说爱,我要不是偶然路过那儿,到 现在还蒙在鼓里哪!”

“啊……”他恍然大悟,语气平静下来,“萌萌,你误会了,我们 那天是有工作的。

具体情况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

“你别再欺骗了,我不相信,不相信!我就是再迟钝,也不至于不明白你们那种亲热

劲是怎么回事,你的工作保密,谈情说爱也保密吗?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要听了,你要走

就快走,快走!”她的泪水木断地涌出来,泣不成声地把脸别向一边,“我过去,爱过你,真

心地爱过你,现在……,我恨你!恨你!”

他的手一松,恍地扔掉提包,痉挛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萌萌,你应该叫我说完!”

“别碰我!”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猛地把他推开,“让我忘了你!”

宋凡木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客厅里出来了,用平静的、甚至还有点儿婉转的声调说道:“你

现在后悔了吗?晚了。我们一家有什么错待你的地方?‘四人帮’那会儿,萌萌跑到自新河

去看你,同情你。你知道,为这个我们一家替你担了多大风险?可你,你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怎么对待萌萌的?太忘恩负义了吧!”

对这种客气而又居高临下的声调,周志明实在受不了了,木然松开掩面啜泣的萌萌,提

起地上的手提包,他只说了一句话:

“友谊和爱情是共同创造的,不是一方给另一方的恩赐。”

他推开大门,向咆啸的大风里走去。

五十八

”叫又搬回了机关西院的小工具房。

用了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收拾了这间荒置的“旧居”,把墙

角、顶子都用旧报纸严严地糊住,糊完以后又找了个小推车去寻觅废砖头,准备盘上那

个原来想盘而没有盘的炉子。

组里的几个人对周志明从施家搬回来的事各有各的判断,大陈以为他是因为回避的问题

才赌气从施家搬出来的,免不了对他说了些“何苦来”之类的话;小陆则断定他一定是主动

和施肖蔚吹了,所以一开始对这事的反应是冷冷的,直到后来看见他踏踏独行的满世界检砖

头,才真的动了恻隐之心,竟挨过来扭捏地说了一句:“你到锅炉房后面去过吗?那儿有不少

砖呢。”

“锅炉房后面?”他有点儿诧异地看看小陆,随口应道:“能过去吗?”

“能,我陪你去。”小陆居然自告奋勇当了向导,这显然是在表达一种和好的愿望了。

对这件事始终不动声­色­的,只有段兴玉一个人,在周围没人的时候,他悄悄对周志明问

道:“是那封信吗?”

志明垂下眼睛,点了点头,随即又说:“也不全是……,没什么,我不后悔,本来就一直

想搬出来呢。”

段兴玉很带感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仿佛想用手臂把力量和鼓舞传导给他似的:“上我家去

住,愿意吗?……好,不愿意我也不硬拉,我知道你不想打扰别人,也不习惯和别人家伙着

过日子。那,等春天吧,局里的宿舍楼到四月初就可以竣工住人了,咱们科就是分一间屋也

是你的。”

头两宿,屋里没有火,实在是够冷的,周志明穿着厚的毛衣毛裤,扣着棉帽子,还是在

被子里时醒时睡地筛了两宿糠。第三天上午他开始盘灶,刚和好泥,严君来了。

“砌炉子?”她一进屋就脱下大衣要伸手帮忙。“我­干­什么?”

“别别,”他说什么也不让她拿家伙,态度异常坚决,“你昨天就帮着糊了一晚上墙了,

这活儿你也不会­干­,别沾手,要不我就不盘了。”

严君无可奈何地放下手里的一块砖,呆呆地耽误了半天,才说:“这几年,你吃够苦了,

刚舒服几天,又要过这种苦行僧的生活,我真木愿意你这样生活,你,你们­干­嘛要吵架呢?

我知道你是需要她的,木能再和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在嗓子眼儿里咕喀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他默默地­干­活,见她呆站在旁边看着,反复想了想,终于说;“你,你走吧,现在人手这

么忙,我已经请了一天假,你再出来……,怕不好。”

严君摆摆手,“没事,小陆出去调查去了,大陈修改那份劳教报告呢,我这会儿没事,……

对了,我借你那本(普希金诗选)看完了,什么时候还你?”严君扯开话题。

他还想劝她走,没来得及琢磨出一句合适的话,门外已经由远及近传过一片乱纷纷的脚

步声,夹带着处长纪真大声的说话。

“这儿的卫生归哪个科管呀?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的?”话音随着拉门的声音走进屋来,

“哟,还住着人哪?”

屋里屋外站满了十几个人,周志明直起腰来看看,哪个科的都有,他明白这是全处查卫

生呢。

“你现在住这儿?”纪真在屋里四下打量着,问他。

“啊。

“这是­干­什么,砌炉子?”

“啊。

“你会砌吗?”

“凑合吧,在自新河学的。”

“啊啊。”纪真上下又看了看,转身对那些卫生委员们问:“还有哪儿没检查?”

“差不多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应着,然后簇拥着纪真呼隆呼隆地走了。

下午四点来钟,周志明接到了杜卫东打来的一个电话,约他下了班以后到西夹道去一趟。

“今天晚上?什么事?”他笑着问,“是给我补你们的喜酒吗?”

“喜酒?嗅,不不,喜酒等过两天我和淑萍请你到外面吃,九仙居修缮内部木开了,咱

们上‘沙锅温’,不过今天晚上八点我还得去厂里值夜班哪,所以今天不成。”

“既然你八点钟值夜班,还让我上你家­干­什么?”他有点儿诧异。

“你七点以前来,我有事。”杜卫东语气坚决,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事?”他满腹狐疑地又问了一句。

“喂喂,我这儿是公用电话,说话不方便。反正你下了班就来吧,到这儿来吃晚饭。这

不算该你的那顿喜酒,行吧?”

他还想问个究竟,但转眼看见段兴玉手里拿着一份材料在等他,只好匆匆结束了同杜卫

东的对话:“好的,晚上见了再说吧。”

段兴玉看着他放下电话听筒,把手中的一张纸递过来,问道:“小严说这是你校的,这封

信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没做注明就放到副卷里来了?”

他接过来看了一下:“啊,这是从前门饭店徐邦呈房间的纸篓里拣出来的,一共拣出三张,

除了这封信,还有一个通讯录,一个帐目单,后两样我都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前几天我到

看守所提审徐邦呈的时候,把这封信的情况问了问他,据他说,这个写信的刘亦宽是北京的

一个中学教员,曾经在今年暑假期间给他做过几天义务导游,他送过刘一支带电子表的圆珠

笔,香港货,不值钱。后来听说刘的父亲住医院了,就又给了刘二百块钱,除此之外没有别

的来往。”

“刘亦宽住在什么地方问了吗?”段兴玉问。

“住北京甘雨胡同,在中学教书,这都是刘对他说的。”

“这些情况你核查了吗?”

“已经打电话请北京市公安局帮着查了,不过,北京八九百万人,叫这个名字的恐怕不

止一个,再说,接受外国人的馈赠,大概不会用真名实姓和确切住址,所以,从户籍卡片上

查可能不会有多大意思。北京还没有回电,所以对这封信的注明就还没有填。”

段兴玉没有表示什么态度,转脸对严君说:“把刚才志明说的一段审讯录音拿来听。”

一盒TDK磁带从木柜里取出来,装进了录音机的卡盒里。因为是周志明自己刚刚审过的

情况,记忆犹新,所以他很快就在这盘磁带中找到了段兴玉要听的那一段对话。

喇叭里先跳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声音:“……还有一个问题,你在国内还和什么人有过来

往?”

隔了片刻,徐邦呈的声音才出来,“除了生意上有来往的,再有就是……就是住饭店认识

的服务员。还认识什么人呢?二…··不记得了,我想我都讲过了。”

又是周志明自己的声音,“你听到过刘亦宽这个名字吗?”

徐邦呈的声音,“刘亦宽,这名字有些熟,啊,……他,给我来过一封信…·”

“是这封信吗?”

“是的。”

“你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你问什么地方?啊,在北京。”

“他在北京是­干­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啊,我们是萍水相逢,……”

“咋!”段兴玉伸手关掉了录音机,倒回来,又把这段重听了一遍,然后往椅背上一仰,

眼睛看着志明,说:“听到了吗?你的问话有个很大的空子,给这家伙钻了。”’

周志明浑身一激灵:“什么空子产’

段兴玉说:“现在很难说刘亦宽是不是北京人,而要判断出他是什么地方的人,最直接的

根据是信封上的邮戳。既然信纸没有彻底毁掉,那信封一般也不会单独毁掉,说不定让他信

手塞在什么地方了,但是徐邦呈并不一定知道我们没有搜到信封,如果你在审讯中始终不让

他摸到这个底细,他是断然不敢胡说八道的,那样,主动权就在你手里了。”

周志明恍然大悟,“哎呀,对了,我不该问他是在什么地方认识刘亦宽的,也不该问刘是

在北京什么地方工作,哎呀--!”

“是的,因为你第一个问法,让他察觉出我们根本不知道刘的所在地区;第二个问法,

等于告诉他你已经对刘在北京工作这样的供述不怀疑。”

“对对对,真该死,我当时只想把这封信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好装卷,没想太多。怎么,

难道这封信会有问题?”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严君Сhā了一句嘴,“信文上好像还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段兴玉用食指敲敲那封信,“你们好好看看。”

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看了半天,严君先把头抬起来,“我看不出什么。”

周志明迟疑了一下,说:“文笔不错,可为什么字写得这样差?歪七扭八像个小学生,我

看像个低年级小学生。”

段兴玉看着那封信,不动声­色­地说:“笔迹是经过伪装的。”

“有伪装?”严君惊叫起来。

志明连忙把信又抓过来看,果然,笔迹确实带有明显的伪装痕迹。他虽然把这封撕得烂

碎的信从纸篓里拣回来,实际上却并没有对它抱多大希望,除了粗粗研究了几遍信文内容就

是准备打入副卷了,竟至对笔迹上的显著问题视而未见。他带着点儿惭愧,连连说道:“是有

伪装,是有伪装。”

段兴玉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放大镜,贴近信纸,说:“看嘛,笔划顺序混乱,不规律;比例

搭配失调;运笔僵硬,你们看这儿,还有这儿,凡是收笔的地方都有个小倒勾,典型的左手

书写。不过看起来这个人并不具备文字伪装的专门知识,虽然把自己的真实笔迹掩盖了许多,

但是做得太露骨了,不高明。”

周志明脸上发热,“哎呀,我险些把它放过去了。”

段兴玉话里带着明显的责备口气,“这样的信应该早跟我说一声,怎么能当一般材料自己

随便处理呢?你们想想,徐邦呈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钟离开前门饭店去机场的,我们

当天下午搜查他的房间,发现这封信还在纸篓里,饭店的纸篓一般一天倒一次,那么这封信

很可能就是徐邦呈十二月二十九号当天或者是二十八号收到的,换一句话说,徐邦呈是在收

到这封信不久才仓皇出逃的,那这封信是否和他的逃跑有关,就不能不格外怀疑了。”

周志明思索一下,说:“科长,这封信会不会就是你估计的那个向徐邦呈预示危险的确实

信息呢?”

段兴玉沉吟着没有回答,严君说:“会不会是信封上有密写或者显微点,他看完以后把信

封毁了?可如果要是特务信件的话,为什么不把信纸也销毁了呢?”

段兴玉点点头,“当然,按道理是应该销毁的,间谍斗争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为很高的艺

术,许多间谍行动都被­精­心设计得天衣无缝,但任何人都难免会有统漏,反间谍部门的水平

常常就体现在能不能不失时机地一把抓住敌人的疏忽和统漏,然后顺藤摸瓜,揭开全案。哎,

对了,徐邦呈的危险信号是什么来着,1127,对吧?”

周志明他们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对。”

“你们看看信上有没有这个数字。”

他们在信上仔细寻找了一遍,“没有。”

段兴玉拿起信来看了看,又放下,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突然站住,说:“信文里会不会

有漏格密码?”

周志明和严君的脑袋又凑到一起,按“漏格密码”的拼译方法,先试着把每句话的第一

个字拼连起来。信的全文是:“你寄来的钱,已经收悉。病危入院的家父,于前天脱离危险后,

即命我代为执笔,速寄一信与先生,以转达他的谢忱。他下周便可以移榻回家了。看来他的

病,迄今无大渐,你付予的帮助,使他在自己残烛之年又得到一位热心的朋友。”他们拼成:

“你已病前即速以他看讫你确”十二个字,怎么看也是无机联系,不成话。

“可能是‘乱码’,”严君直起身,不无扫兴地前咕着。

周志明又把每句第二个字拼起来了,拼成:“给经危前命寄转下来今付他,”他泄气地在

纸上捶了一下。

段兴玉摆了下手:“算了吧,实在不行送到技术部门让专家们破译去吧。”

周志明无­精­打采地把这封信又放回到卷里去。段兴玉又拿起另一份材料,对严君说:“严

君,这是你写的吧?这种材料不光要写上徐邦呈这个原名,他那个冯汉章的化名也要注上,

还有代号2711,危险号1127,还有……”段兴玉指点着的手突然在半空停住了,呆怔了片刻,

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大钻石那样,叫了一声:

“他的危险信号是1127!”

“是呀。”周志明和严君莫名其妙地同声答道。

段兴玉指着周志明手上的副卷,“拿出来,那封信,按他的危险信号拼,按1127拼,试

试看!”

周志明如梦方醒,飞快把那封信又取了出来。他们按 1127的顺序,先把第一、第二句

的头一个字;第三句的第二个字;第四句的第七个字拼连在一起,眼前不由豁然一亮,这句

话拼成:“你已危险。”

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段兴玉也几乎不能保持固有的矜持,叫起来:“往下拼!”

按1127的顺序,他们拼完全信,拼出的十二个字端端正正写在一张白纸上。

“你已危险,即速转移,看讫付烛。”

他们激动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一种既庆幸又后怕的心情在周志明心里交错起来,这是在他不算短的侦察员生涯中从未

有过的一种复杂感触。他庆幸能把这包碎纸片带回来而没有被饭店的服务员当垃圾倒掉,又

为自己把它当成普通信处理的疏忽而后怕,差点儿就是无头案了呀!

大陈和小陆去市检察院联系工作回来了。当他们听完严君兴高采烈的叙述之后,自然也

是惊讶不已。谁能想到这个近于扫尾的案件又突然节外生枝,重开了一片神秘莫测的天地呢?

段兴玉脸­色­凝重,环视众人,说道:“都谈谈看法吧。”

陈全有的目光在那封充满了扑朔迷离的未知数的信上停了一会儿,顺口说:“会不会是施

季虹发的?”

这个怀疑马上被段兴玉摇头否定了,“不会,施季虹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三点多钟还给

南州饭店打电话找徐邦呈,说明她在此之前不知道徐已经去了北京,在此之后一直到在火车

上被捕,她始终是在我们的监视控制之下的,没有发现她发过信。我想这封信一定是另外一

个人发的,而且一定是在南州发的;发信时间只能是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点半到下午

六点半这几个小时里。”

周志明的脑子里也做了同样一番推断,他点头附和着说:“对,徐邦呈十二月二十九日中

午已经买好飞机票要逃走,那最迟得在二十八日下午接到这封报警信,二十七日中午十二点

半是法庭散庭时间,下午六点半是咱们市里邮局对当天发往外埠信件的最后销邮时间,所以

这封信只能是在这其间的六个小时之内发出的。”

大陈挠挠头,“有道理,呕--我倒想,南州会不会有一个秘密电台,由这里的潜特先向

北京使馆里的特务组织报警,再由使馆的特务在京给徐邦呈发这封信呢?”

“也不会。”段兴玉指指这封信,‘加果是使馆在京发信,就用不着煞费苦心地做文字伪

装了。你看,费那么大劲儿,写得歪歪扭扭,还不就是为了逃避我们的调查吗?有句俗话叫

‘灯下黑’,我看这个人肯定就在南州市,就在我们灯下的黑影里。”

大陈拿起这封信,仔细审视了一阵,说:“这是用普通横格纸写的,看来得从查这张纸入

手了。”他把信纸哗啦哗啦晃了两下,笑着对志明说:“你小子啊,有运气,拾破烂还真抬回

个金娃娃来,说不定,全案大白就在这张薄薄的纸上了。”

天­色­已经晚了,严君早已把屋里的电灯拉开。下班的铃声不知什么时候打过了,机关里

业已人去楼空。段兴玉不慌不忙地踱了几步,在屋子当中站定,说道:“我们手头的所有调查

工作、材料工作全部停下来,从明天开始集中力量查这种纸,还要提审徐邦呈。今天晚上,

周志明跟我去找纪处长汇报,噢,对了,小周还得回去给屋里生火,那就大陈……,算了,

大陈也回家吧,省得你爱人又欺负你这个大丈夫,小陆晚上跟我去吧。明天,明天是星期天,

我看……”段兴玉略略停顿思考了少顷,“上午也算了,休息一下,个人的事抓紧办了,明天

下午,大家都来。”

报警信的破译,使整个案子变得复杂和急迫起来,但大家还是打心眼儿里希望能有一个

喘口气的机会,哪怕只有半个星期天,也好松弛和调节一下长期紧张的神经。周志明穿上大

衣,心里盘算着是先去西夹道找杜卫东还是先回去把炉子生上,他行­色­匆匆地正要走,电话

铃响了起来,小陆接了,问了一句便把听筒冲他一样,“找你的。”

见鬼!这么一会儿接了两个电话了,他有点儿烦躁地接过听筒,毛愣愣地问道:“谁呀?”

听筒里发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使他全身悚然抖了一下,“是,我就是。”他的语气似乎也

胆怯下来。

他没有再问那人的名字,他已经听出是谁了。

低垂的夜幕下,风在肆虐。

街上,下班人流的Gao潮已过,一些临街住家的窗户里,透出点点落落温暖的光。这会儿,

正是一家人围在火炉边上吃周末团圆饭的时辰了。

周志明骑车到了幸福路,没有拐弯去西夹道,而是顶着带哨的寒风一直往北,经南州饭

店,奔太平街来了。

从施伯伯在电话里的声音中,他几乎想象不出那该是怎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施伯伯

是第一次用这样低沉和郑重的语气同他说话的,“还没下班么?哦,我是上午从北京回来的。

下了班,你到家里来一趟好吗?我……想同你谈谈。”他没有再问什么,要谈的问题当然是可

以猜到的,除了季虹的问题还能有什么呢?尽管他在给市委写那封信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和

施家闹翻的­精­神准备,但施伯伯在回到南州的当天就打来电话约他去谈,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的。他在内心里意识到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胆怯和紧张。是觉得有负于施家吗?不!他

做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自惭过,他自信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的,但是在感情上,当然,多少

还有面子上,他是不愿意,非常非常不愿意和施伯伯直接冲突起来的。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放弃了去西夹道同杜卫东的约会,到太平衡来了。

施家的门口停着两辆小轿车,示意着家里正有客人。果然,当他在走廊里脱大衣的时候,

就听见客厅微挠的门里传来一阵亲热的说话声。

“老乔哇,老马已经在这儿谈了半下午了,你这一来,我看万云也别想休息了,我这儿

快成了你们的第二办公室啦。”

“老宋,这你可就冤枉我啦,我是下班顺路来看看,保证不谈工作,不谈工作,啊。”

周志明推门走进客厅。

客厅里,除了宋凡和乔仰山之外,施万云和马树峰也在座。他们中断谈话,一齐把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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