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段兴玉思索着点点头,没有表示什么看法,大陈继续说:
“还有几个拿不准的问题.比如说:作案人的职业,我们估计是从事脑力劳动的,但这
也是一个很大的范围,从这封信上几乎一点儿也看不出带有职业性的语言。另外,也找不出
比较特殊的方言土语和谐音字,所以,投信人的籍贯也难以确定下来,还有性别,从行文语
气上看像个男的,但也很难说。”
段兴玉沉吟着,问:“把这个人的年龄定在四十岁以上,有什么根据呢?”
“当然有,”陈全有未假思索便说,“这封信的语言,显然不是出自年轻人的手笔,全信
只有一百一十几个字,却大量的使用文言,你就拿台头来说吧,冯汉章就冯汉章呗,还非得
‘台鉴’,现在的年轻人哪)[懂这些个繁文得节呀。”
小陆Сhā嘴,“不光台头,信文里也尽是古色古香的词儿,你看--”他拿着那封信指点着
说,“什么家父啦;移榻啦;无大渐啦。”他自己也笑了,“真绕嘴,这家伙,反正是读过两天
‘子曰’的人。”
严君说:“说不定是私塾出身。”
段兴玉听着,仍然没有做出然否的表示。他把目光移向周志明,问道:“你的意见呢?”
“咂--,”志明想了想,说,“这个,我倒觉得,……像个年轻人。”
大陈不解地眯起眼睛,“年轻人,为什么?”
“说不出为什么,反正是一个总的印象,感觉。”
“哈,又是你那个感觉,”小陆笑起来,他现在跟志明已经不那么僵了,所以才挪喩地说,
“能不能少来点儿那种虚无飘渺的感觉之类,说出点实打实的道理来嘛。”
严君却Сhā上来说:“道理归道理,感觉归感觉,互相又不能代替,上次社卫东的问题,这
次卢援朝的问题,实践证明小周的感觉都是挺灵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对于严君露骨的袒护,小陆有点儿来火儿,“照你这么说,办案子可以不要客观证据,不
要逻辑分析,凭感觉就行了,是不是?你这套歪论,纯粹是经验主义,自由心证的大杂烩!”
“帽子工厂。”严君半笑不笑的。
周志明打断他们的争执,说:“信里,是用了些文言,但基本上是个文白相杂,或者说是
个白话的东西。那几个古词儿我倒觉得和信中其它文字并不是交融得十分和谐的,总有生拉
硬址之感,读起来不那么顺。所以我想这个人大半是没有受过地道的古文训练,倒像是一个
年轻人的模仿和卖弄。我上中学那会儿,我们有的同学看了几本《三国》、林附之类的书,说
起话来也就是这副咬文嚼字的德行,其实无非是看了几本章回小说,耳濡目染,之乎者也的
顺口就来了。”
大陈点起一支烟,喷了一口气,点着头说道:“嗯,也有道理,刚才我还琢磨呢,这个人
倒是用了不少简化字,虽然说老年人也有用的,但还是年轻人用的多。”
段兴玉从小陆手里要过那封信,把差不多可以倒背下来的信文又看了看,说:“我还有这
样一些想法,咱们可以研究研究。你们提的第一条,作案人的政治思想基础问题,这当然是
毋庸多言的,可是我想以后如果在确定的侦察方向上排列嫌疑人的话,这一条可以不列上去。”
“为什么?”小陆问。
“因为作案人并不一定把自己的反动思想暴露得那么明显。人是复杂的,多面的,也许
他在单位还表现不错呢,你走上这一条,有的侦察员和保卫干部就容易单凭自己主观上对某
人的好感而把他漏掉。过去一搞‘人物画像’就把这条放在首位,因为不这样就会有人说你
不用阶级分析的眼光看问题,旗帜不鲜明。现在是三中全会以后了,用不着怕这套形而上学
的闲话,‘画像’的目的是为了给侦察员提供一个可以捉摸到的标准,又不是给犯罪分子列罪
状。”
“对,搞案子嘛,来实际的。”几个人都赞同。
段兴玉接着说:“第二条,你们认为作案人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我同意,但是在文字
表述上还是改动一下,因为文化程度包括太广,这封短信不能概括。而且文化程度还容易被
人狭义地误解为学历,免不了会漏掉一些嫌疑人,你别看有的人只有小学学历,却自攻了一
笔好文采。所以这一条应该改为:作案人具有相当于高中以上的文字能力。”
段兴玉顿了一下,“年龄问题,我倾向志明的意见,如果上过私塾或精通古汉语的人写出
来的东西,绝不会是这种七拼八凑、半文不白的模样,而且文盲文的书信语言是很步噎的,
前后都有许多谦谓的套话,一般不会这么开门见山。当然,敌人要在信文中潜伏暗语,在语
汇的选择上不得不受些限制,写得通顺也很难,但是年龄定在四十岁以上,无论如何太偏高
了,我看年龄范围宁可大些,二十五岁以上怎么样?”
“行,这更保险些。”大陈说。
“第四条我没什么意见。至于这个人的职业、性别和籍贯问题,既然目前还缺乏可供分
析的材料,那就不要硬分析,先空着吧。”
对作案人粗略的“画像”就算是议定了。大陈把从百货公司抄来的那六十多个单位和商
店的名单从抽屉里取出来,摆在段兴玉面前,面有难色地说:“这么多单位,都进了这种纸,
要查清这封信所用的纸是从哪个单位拿的,或者是在哪个商店买的,哼,海里捞针哪。”
“墨水化验了吗?”段兴玉偏过头来问。
“化验了,这封信是用普通的躁较铁墨水写的。全国统一配方,哪儿都有卖的。对缩小
侦察范围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段兴玉面色严峻地站起来,以木容置疑的口吻说:“下决心查这个纸吧,这是目前唯一的
突破口。春节前一定要把侦察方向确定下来,不然,各单位一放假,咱们可就干着急了。”
会开了一上午才完。中午,周志明吃过饭从食堂走出来,伸手到裤兜里去掏手绢,掏出
来的却是那个倒霉的小瓶子,他望着瓶子上滑动着的刺眼的太阳,呆呆地想了一会,紧锁的
眉头猛地舒展开来,他想起了一个人--卞乎甲。
他顾不得上楼去穿大衣戴帽子,跑到存车棚推出自行车,光着个脑袋就骑出了大灰门。
二十多分钟后,他匆匆来到市第二医院研究室化验科,找到了卞平甲。
“哟,今天是什么风啊?”卞平甲惊讶不已地说,“你是难得有空儿的啊。”
他顾不上寒暄,掏出那个瓶子。“帮个忙,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卞乎甲看了看,又打开了瓶盖闻了闻,摇头说:“光看怎么能看得出来呀,你是从哪儿拿
来的,要干什么?”
“是杜卫东那儿,从他家里拿来的。”
“嗅,杜卫东啊,我好久没见他了,听说这小子在941厂混得挺不错呢,是他叫你来的?
他自己怎么不来?”
周志明避开下平甲询问的目光,把视线移向窗外,“他死了。”
“啊--”卞乎甲睁大了眼睛。
“大前天,他自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望着窗外湛蓝湛蓝的天空,闷闷地说。
卞平甲疑惑地皱起眉头,“是不是……他又犯什么老毛病了?”
“不知道,”周志明收回目光,在卞乎甲消瘦的脸颊上注视了一下,勉强地摇摇头,“别
人也有这么猪的。……可我觉得不像,你出狱以后,他一直改造的不错,在他离开自新河的
那天,他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似的痛哭流涕,发誓要重新做一个人,做一个清清白白。干干
净净的人……”
“可现在又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人是会变的,何况他再好也是麻袋片上绣花,底子就木
行。”
“可是,可是,他出来以后,有了美满的小家庭,有了理想的工作,在单位表现也不错,
干嘛一定要走绝路呢,他死前一点儿迹象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卞乎甲默然地点点头,“唉,这家伙,什么事儿不能想开呀。那这个瓶子……?”
“是放在他家柜橱上的,他家里人说以前没注意过,所以我想可能是他最近几天内拿回
家的东西,说不定,…··咳,说不走吧。”
卞平甲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们公安部门不是有专门的化验室吗?”
“只有正式立案的物证才能被化验,所以我来找你,你懂这方面的知识,也许能看出点
儿名堂来。”
卞平甲凝眉看着手上的瓶子,说了句,“那你跟我来。”
他们穿过几个相通的门,来到另一个大房间里。房间四周的墙壁差不多全被一个个染成
奶白色的大玻璃柜遮挡着,玻璃柜里井然有序地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药品和器皿,几个穿着白
大褂的人正围着一张桌子打扑克,卞平甲对其中的一个人说:
“老秦,劳驾你给鉴定鉴定这是什么东西。”
“下午上了班再说,调主!”姓秦的把胳膊一甩。
“你快给我看一下,这是我的私事。”
老秦接过瓶子,对着光看看,打开来闻闻,问:“是咱们医院的吗?”
“不是。”
“那我哪知道是什么东西?”
“什么呀,我闻闻。”和他打对家的一个女同志要过瓶子,闻了又闻,半天,才迟疑地说:
“我怎么闻着跟3号炎痛剂差不多。”
她把手上的牌交给卞平甲,说了句:“你替我打一会儿。”就跑出屋去了。这把牌刚刚打
完,她又跑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大瓶子,里面也是这种暗红色的药水。
“我说没错吧,我一闻就闻出来啦。”她得意地把大瓶子放在牌桌上。
周志明连看带闻,不错,这一大一小的瓶子里,全是一样颜色一样气味的药水。他问:
“这是你们医院里的药?”
“不是,是药物研究所的试验品,在我们这儿临床试用的,叫‘三号炎痛剂’。”女同志
说。
“治什么病的?”
“主要用于肌肉消炎,镇痛,这是种烈性药物,临床效果挺不错的。怎么啦,你用这种
药哪?”
“啊啊。”周志明闪烁其词地含混着。
他谢了那女同志,和卞平甲出了大房间,来到走廊里。
“怎么样,能看出什么问题吗?”卞平甲探究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
“原来是药。”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抬起眼对卞乎甲问道,“会不会是他最近到你
01这儿看过病?”
“这好办,到病历处去一查就知道。”
“可我没带介绍信,人家给查吗?”
“走吧,我这张脸呀,能顶三张介绍信。”
到病历处,因为还没有开始挂下午的号,两个女同志便抽闲替他们查起来。
“是叫杜卫东吗?”一个女护士找出一袋病历,对卞平甲问道。
“是呀,有吗?”卞平甲很兴奋地看了志明一眼。
“有一个。”女护士把病历递给他01。
“杜卫东,”他们打开病历,卞平甲轻声念道,“男,一九六六年生,咦,怎么搞的,才
十三岁?……南大附中学生,不对!”
“还有一个叫黄卫东的,是个女的,要吗?”另一个护土又找出一份病历来。
“算了,”卞乎甲摇摇手。两个人走出病历处,周志明看了看表,失声叫道:“坏了,我
要迟到了。”
“还有别的事吗?”卞平甲问,“杜卫东这个事,还需要我帮什么忙的话,就来找我好了。”
“哈--”他思索了一下,“这个三号炎痛剂,全市只有你们一家医院有吗?”
“可能吧,临床试验的药要是发得太广泛,木是等于推广使用了吗?不过我可以问问清
楚。”
“那你回头给我打个电话。”他扯过卞平甲的手,用钢笔把一个电话号码写在他的手心里。
下午一上班,纪真就来到陈全有这个组的办公室里,要听311案的汇报。段兴玉在他
表情阴沉的脸上瞥了一眼,试探地问道:“上午,你上局里,马局长谈到这个案子了?”
“啊。”纪真闷闷地应了一声,仿佛是木愿多说的意思。
纪真这时候是堵了一肚子不痛快的。上午他在马局长办公室谈其它问题的时候,马局长
辞然问起这个案子的情况来了,问得又那么细,他当然不能-一尽答,不料马局长竟然当着
那个比自己资历浅得多的技术处处长的面发起火来,根本不管他如何难堪。这老头子的脾气
和他瘦弱不堪的外貌正相反,动了肝火的时候,一切面子都可以不顾的。
“一个侦察处长,这么大的案子一问三不知,当官作老爷呀!你给我亲自动手抓,我要
的是你过去的那个好作风!我要的是五十年代的纪真!”
好,抓吧,其实这个案子他不是一直在抓吗?一个一个的方案,所有的重要决策,不都
是经过了他的拍板吗?好,不当官做老爷,就下到组里去当侦察员,……先听汇报!
他坐在组里的办公室,心情却仍然败坏,看到周志明不知干什么去了,到现在还不回来,
便气鼓鼓地对陈全有说道:
“等他!一共这么几个人还锣齐鼓不齐的,搞什么案子!”
足足等了十五分钟,谁也不说话,严君第一个耐不住这吓人的沉默,站起来说:“我去找
找他,可能在西院睡死了没起来。”
大陈小心翼翼地看了纪真一眼,轻声说:“这几天连轴转,够累的,我也是,倒下去就醒
不来……”
严君还没出门,门刷地一下开了,周志明连帽子也没戴,满头汗气走进来。
“对不起,”他气喘嘘嘘地点了一下头,“有点事耽误了,开会吗?”
大陈赶快接过话说:“快坐下吧,纪处长要听听案子的汇报。纪处长,开始吧?”
纪真转脸面向段兴玉,口气比刚才缓和了些,说道:“我知道,这些天大家都很辛苦,没
办法,我们是作战单位嘛,怕辛苦是干不了的。老段,你忘了六O年的那起国民党特务案吗,
咱们有两个星期脑袋没沾过沈头,不照样精神足足的吗?现在你们年轻干部,也要学着过这
一关,越辛苦,越累,越要讲纪律,越不能松懈!”
段兴玉点点头,做为周志明的科长,他觉得这时不能不出来说两句,于是对周志明问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急着要办的私事?实在不行的话,可以请科里其他同志帮帮忙,你们组这
几个人得集中精力呀。”
“不完全是私事,”周志明犹豫了一瞬,“我是在……我觉得杜卫东死得有些怪,他又是
咱们这个案子涉及过的人,所以这一两天我想把一些疑点调查一下……”
“什么产’纪真突然抬高了声音,把全屋的人都吓了一跳,“你怎么能擅自调查这件事呢?
你请示谁了,科里知道吗?”
周志明鼻尖上一下子吓出汗来,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我,我不是正式调查,不牵涉行使
侦察权的问题,只不过是,是在他的家属那儿了解点儿情况,就这个范围……”
“你这叫乱来,”纪真不容分辩地打断了他,“这件事情,人家刑警队已经做了结论,正
式销案了,你怎么还Сhā手呢?刑警队是一级侦查机构,给一个案件做结论也不是哪一个人的
信口戏言,人命关天的事,没有科学根据人家能随便销案吗?而你,你靠什么?是不是又靠
直觉?你搞侦察也不是一两天了,这点儿起码的道理还要我教你?直觉,是属于主观的范畴,
仅仅靠它来断案,迟早要跌跤子的!”
周志明让这通劈头盖脸的申斥弄得脑门儿有点儿发热了,梗着长长的脖子说:“我也没说
要靠直觉来断案,我只是觉得有疑问,了解些情况又怎么了?”
纪真气急地用手指头在桌面上敲着,“你是国家的侦察员,不是私人的侦探,你应当服从
的不是你的自信和狂妄,而是组织,是你的机关,先把你自己应该管的案件管好吧,人家办
的案子,即便有错误,人家的组织会负责的!”
周志明的嗓门也忍不住抬高了:“照你的意思,我们公安人员仅仅对自己的上级负责就算
完了,为什么不能有一点儿对人民、对国家的直接责任心呢?”
大陈把眉毛压了压,冲他摆着手,“周志明,你冷静一点儿,不要再说了。”
纪真脸色铁青,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年轻侦察员这么高腔大嗓地同他直辩,他的口气愈
加强硬起来。
“好吧,这个问题我们以后解决,今天先汇报。不过我先跟你明确,对于其它单位主管
的案件,我们一律规避,不得中间横Сhā杠子。如果你掌握了什么确实证据,证明社卫东的自
杀和我们主管的311案有关,可以正式向科里提出来,再由科里向处里提出报告,如果你仅
仅出于自己的直觉,就请你养成客观和冷静的习惯,踏实一点儿,不要捕风捉影,更不能由
此搞僵我们和兄弟单位的关系。”
周志明没有再顶撞下去,闷着气不吭声了。汇报会开了一上午,他没再说一句话,纪真呢,当然有问题也不问他。等散了会,纪真对段兴玉说了
一句:“过一会儿你到我那儿去一下。”便离开这间屋子。
纪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抽了一会儿闷烟,拉开抽屉想找烟嘴,却怎么也找
不着,抽屉里的东西和他此时的心境一样凌乱,今天真是什么事情都不顺心。
行政科长手里捧着一叠材料和报表走进来,很有条理地把一大堆非常琐碎的事务灌进他
的耳朵,他也没心思细问,很粗略地翻了翻那叠子待批的文件,草草地在上面签了名字,等
行政科长要走的时候,他才想起了一件要问的事情来。
“上次查卫生的时候我说的那件事办了没有?”
“什么事?”行政科长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有点儿火地,“一科周志明住的那间房子!”
“懊,这件事呀,我问了间管房的老万,现在全处一间空房都没有,看来还得让他先在
那儿凑合一段再说。”
“我看了那房子了,冬天,住人不行!”他的口气是不容商量的,“处里要是调配不开,
在市局招待所给他包个床吧。”
“哎呀,”行政科长面有难色,“这怕不行,行政开支没这个项目,财务那儿不给上帐啊,
就是你批也不成,会计是只认他自己手里的文件条条的。”
“你是行政科长,你给我想办法!”他突然发了脾气,“你们这些个搞后勤的,知道不知
道?我们侦察员一干就是几夜几夜的不合眼,一科现在已经把周志明当骨干侦察员使用,闹
得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夜里工作完了回去,还得现生炉子,成什么话?这是你的失职!”
行政科长一声不吭,半天才委屈地说:“这,这叫我怎么办呢,房子紧张,财务制度,我
有什么办法。”
纪真沉着脸,“行政费报不了,从业务费上支,我是处长,主管全处业务工作,业务费我
说了算,你从业务费里拿钱吧!”
“好。”行政科长转身刚想走,忽又转回身来,试探地问了一句:“去哪个招待所合适呢?
环西路那个离处里太远,养蜂胡同这个净是单间、双人间,标准太高了。”
“高就高点儿吧。”纪真翻弄着抽屉,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
行政科长刚走,段兴玉就来了,人还没坐稳,纪真便开口说:
“周志明这么不安分不行啊,你要勤敲打着他一点儿,工作能力强是好事,可像现在这
样木把别的单位放在眼里怎么行呢。”
“年轻干部,我看有他这点儿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认真精神还不错呢,不能求全责备。”段
兴玉坐在沙发上说。
纪真的手臂在空中挥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我宁可要工作能力弱一点儿的侦察员,也
不愿要这种惹是生非的,你知道,搞不好人家刑警队要给我们提意见的,拓我们一身是非。”
段兴玉好半天没有说话,纪真又说:“对侦察员怎么教育,你们科里好好考虑一下,出了
麻烦我可找你是问。”
段兴玉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口气开口说道:“老纪,有很久了,我想找你认真谈谈我的
一些想法,我觉得我们之间太缺乏过去的那种一致了,有许多分歧把我们隔膜开了。现在案
子忙,也没功夫坐下来好好谈,可是有一点我现在不说出来就不痛快。我认为,我们的侦察
事业能不能发展,水平能不能提高,关键是看我们这支 队伍的好坏。现在国际间谍斗争这
么激烈复杂,我们呢,技术设备 无论怎么更新改进,也难以在短期内和发达国家相比,我
们也不能 像外国间谍机关那样,毫无顾忌地使用各种卑鄙无耻、违反人性的 手段来达到
目的。那我们靠什么呢?除了我们在方针、路线和政 策上的优势之外,很重要的一面就是
要靠我们侦察员的智慧、勇敢 和责任心,你是处长,我是科长,我们应该怎么看待和要求
我们的 侦察员?是要他们机械地服从上级,交办什么完成什么,成为上级 的附庸,成为
一个没有头脑和情感的机器人,还是鼓励和扶持他们的热情和主观能动性,帮助他们建立对
国家对人民的责任感?从这一点上看,我觉得周志明的死认真倒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作风了。
我不是袒护他,他在处理一些关系的问题上,有时候确实失之莽撞。可是列宁说过,任何缺
点里都包含着优点,我们应该把他的优点引导出来,引导的目的应当是更好地使他提高保卫
祖国、打击敌人的素养,而不是教他如何世故,如何善于关系学,如何机械地服从我们。老
纪,我们在这一点上是有分歧的,而解决这个分歧已经是一件很急迫的事了,过不了多久,
我们就得告老引退了,你想过没有,究竟是什么样的年轻人接我们的班才让人放心呢?”
纪真不答话,慢慢地点起一根烟,抽了两口,才说:“当然,当然,晤--今天大概是我
的什么忌日,上午挨了上级的一顿批评,下午又挨了下级的一顿批评,真看不出你们,越老
越成了激动派了。”
段兴玉缓和地说:“你是我的老上级,我才愿意偶尔这么激动一次的,其实,我才真的快
成了老于世故的油条呢。要觉得不对,你就干脆驳我,别绕着说。”
“你说的呀,当然,理论上大半是对的。”
“这么说,还有一小半不对的?”
“理论上对的东西,实际执行上就难保那么有分寸了。啊--,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油,
也是个死认真的脾气!”纪真好不容易地笑了一下,随即又说:“咱们之间的这些话,不要拿
到科里给那帮小伙子们说,免得他们没有分寸。”
段兴玉笑了笑,心里说:“要命,这个老头儿!”
个人在高声争辩着什么,陆振羽的声音尤其不让人。
“……你别傻了,上次帮刑警队正了误,你以为他们就从心眼里怎么感谢你了吗?我看
不一定。而且说实在的,那次你也是三分主观努力,七分客观机遇,你承认木承认?”
大陈的声音:“话木能这么说。不过我觉得这类事最好还是偶尔为之,因为是人家的案子,
你Сhā进去一只手总要慎重,搞好了,没什么,搞不好,一身膻。”
严君的声音也加进来,“纪处长本来就对你有点儿成见,你何苦还要跟他顶呢……”
始终不见周志明的回答。
段兴玉推门进了屋子,大家都不说话了。周志明脸上挂着几分孤独,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他略一思索,用婉转的口气说道:[奇+書网-QISuu.com]
“好啦,过去的是非问题暂停辩论吧,大伙儿都把精力收拢到查纸上。小周,处长对你
的批评,有些原则是对的,一个侦察员,对于自己的直觉不要自我轻信,这些话都值得你考
虑。”
周志明突然神情激动地站起来,从抽屉里抓出一个塑料皮的本子,往桌上一放,“你们看,
你们看,这不仅仅是直觉,不是的!”
大陈把本子拿起来,翻开来看了两行,“这是社卫东的嘛。”他念出声来:“热爱书吧,它
会使你愉快,……使你尊重别人和自己。--高尔基。”又翻了几页,“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
坚信人们爱你--法国,雨果。这是什么玩意呀?”
“这是他从报纸杂志上摘抄下来的东西,有诗,有格言警句,后面还有歌曲,不要觉得
这是幼稚可笑,你们不知道他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他真是希望自己上进的。他死前几
个小时,给我打了两次电话,说有事要找我面谈,可是我没来得及见到他,他就自杀了,这
里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我了解他,所以才知道他死得暖跷,我不能不想办法搞清楚,这是
一条人命,一条人命啊!”周志明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大陈放下本子,沉默不语。
段兴玉却语气严厉地说:“你对某件事情有怀疑,是可以的,木用说我们公安人员了,就
是普通群众,碰到这类可疑问题,也是可以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做些调查研究的。可是我们
现在手里头有这样急迫的案子,特务分子还逍遥法外,每分钟都可能有我们国家大量的机密
情报出现在外国间谍机关的办公桌上,我们的时间每分每秒都是宝贵的,都是以国家的利益
为代价的。大陈把爱人孩子放在一边,小严一个女同志也这么长期地奔波熬夜,案子不破就
还得熬下去。可今天下午,大家光等你就等了十五分钟,如果人人都这么没有时间观念,还
怎么作战?”
“这是我的错,我准改。”周志明大声说。
“这件事,”段兴玉又指指那个本子,“你要查的话,事先要跟组里讲。”
“……好吧。”周志明点了一下头。
因为晚上要加班研究那张原件纸,大家都到楼下的饭厅吃晚饭去了。周志明眼在后面慢
慢走着,心里头淡淡地泛着股苦味儿,他感到气闷,又感到委屈,论起在这个案件中他个人
的损失,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大了,上下疏远,爱人反目,自己又极不体面地被指定了回避,
这一切还不就是为了自己那个要命的死认真吗?假使依着中国的那句老话:“不为祸始”,也
“不为福先”,为人处事都恬淡一些,岂不更好吗?其实,以他性格中原有的中庸成份,他本
来是可以凭自己的谦恭和刻苦独善其身的,完全用不着这么直抒胸臆,惹是生非。他越想越
觉得憋屈,真恨不得大声说一句,“妈的,再也不操这些心了!”
吃过晚饭,刚一回到办公室.严君把电话听筒向他伸过来。
“正好,找你的。”
他接过电话,从对方大声的喂喂两声呼唤中,他一下子就听出是谁来了。
“喂,你是志明吗?”对方不放心地问着,“怎么没精打采的,告诉你呀,我已经问清楚
了,那种药,全市有八家医院都在用哪。按说试用药物是不应该发这么广的,反正也不知道
是怎么搞的。喂,怎么样?喂喂,你怎么啦,有主意没有?”
“啊,没怎么,八家医院是吗?”他几乎是一种敷衍的口气。
“对,这些医院里我倒都有认识的人,有的不熟,不熟也没关系,我可以陪你一块儿去,
办事可能方便些。”
“啊--”他迟疑着没答话。
“怎么样?我只有中午有空,我们一中午跑一个地方,加上星期天,一个星期,完了。”
卞平甲的自告奋勇使他心里一热,搂着电话的手心儿也冒出汗来,不知是什么鬼差神使,
他一咬牙,说:“好吧!”
放下电话,他先把这事向陈全有说了,陈全有略略考虑了一下,说:“中午要是有空,你
去吧,不过可注意,别再迟到啦。”停了一下他又说:“刚才吃完饭,我跟段科长谈了一下,
我是建议把杜卫东的自杀正式列为311案的一个疑点开展调查的,这并不是否定刑警队的决
定,因为刑侦部门嘛,鉴定证明是自杀也就算完了,而我们反间谍部门却完全有理由搞清自
杀的原因,只要和我们的案子有点儿关系就行。”
周志明喜形于色地说:“是吗,科长怎么说?”
“他没表示什么,现在这个当口上,要让他分出兵力去另开战场,那查纸就不能全力以
赴了,这当然是要慎重权衡的啊。”
陈全有的话没说错,晚上工作一完,段科长便找他把杜卫东那个本子要走了。
第二天中午一下班,他啃着早上就买好的两个馒头,匆匆忙忙赶到约定地点和卞平甲汇
合,然后一块儿去他们选定的头一个目标--市职工医院去查病历,结果:查无此人。他又
火急火燎地往回赶,生怕再迟到了。第二天中午,当他揣上馒头又要走的时候,陈全有叫住
了他。
“这么干,身体顶得住吗产’
“行,没事。”
“还有几个医院没查?”
“七个。”
大陈从抽屉里取出介绍信的本子,“好,我帮你跑几个。”
他低头给自己写着介绍信,“今天我去哪儿,医大附属医院?行。”
严君明白过来,响应道:“我也去,还有哪个医院,近一点儿的,我骑车子不如你们快。”
“好。”大陈给严君又开了一张。
小陆迟疑了一下,踱过来,“那,给我也开一张吧。”
周志明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也许什么也查不出来的,也许得白跑……”
“行了,”小陆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你甭解释了,都是老侦察员,还不懂这个?”
小组成员一致的支持,使他感到特别的受鼓舞,有力量!哪怕他们并不帮助他跑腿,他
心里也是高兴的。
他今天给自己选了一个最远的医院,--南州市骨科医院,他把自行车蹬得像飞起来一
样,卞平甲可受不了了。
“哎哎,我可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照顾一下行木行?”他气喘嘘嘘地拼命跟在后面。
骨科医院的一位药剂师是卞平甲在一个训练班上的同学,由他领着,他们先到挂号处去
查病历,没用五分钟,挂号室的一个女护士便从一排排病历染后面转出身来,问道:“这儿有
个社卫东,941厂的,对吗?”
“对!”周志明喜出望外,“他的病历能看看吗?”
‘不行。’女护士摇头说,“医院都有规定,病历是不许随便给人看的。”
央求了半天,女护土还是执意不肯破坏医院的成规。最后,看在那个药剂师的面子上,
她又钻进病历架里看了一下病历,把给社卫东门诊的大夫的名字告诉了他们。
“这是个老大夫,骨科权威。”走出挂号室以后,药剂师对他们说,“老头儿人不错,我
可以领你们去找找他。”
周志明向挂号室窗口那排已经甩起来的队列瞥了一眼,抬腕看看手表,发怵地说:“来不
及了吧?下午快上班了。”
“不要紧。”卞乎甲还以为志明是怕耽误他上班,忙说:“既然今天查到了,索性搞清楚
再说,我晚回去一会儿没关系。”
“那……好吧。”他只好决定豁出去了,“那咱们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可别在那儿罗唆。”
“行,看你的。”
他们向楼上走去,志明又说:“找大夫了解病情,总不能直入公堂地进去就问哪,总得
有个名义,回头就说我是社卫东的弟弟,想 了解哥哥的病况,怎么样?”
卞平甲笑了,“不像,杜卫东那副傻大黑粗的样子,哪儿会有你 这么个俊弟弟,我看
不如说咱们是他单位的。”
“别了,随便用组织的名义不合适,就说我是他弟弟吧,管他像不像的,那大夫说不定
连杜卫东的长相都记不准了呢。”
他们在楼梯上商量好了,才向门诊部走去。在一间小诊室里,药剂师把他们介绍给了一
位须发疏朗的老医生。老医生没等他们开问,便露出一脸木满的神气说起来:
“病人怎么不来?这么多天了。”他翻着桌上的台历本,说:“他是上星期六上午来看的
病,我跟他讲了叫他星期天,最迟不能超过星期一就得来看拍片子的结果,可今天都星期四
了,怎么还没来,不怕把自己耽误了吗?”
“拍片子的结果出来了吗?是什么病?”周志明问。
“有了病,大夫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否则,大夫再高明也没有用。”老医生答非所问,絮
絮叨叨地咕啃着。
“是啊,他老以为没事,不肯来,我们都挺着急的,所以来问问大夫。”卞平甲顺嘴编来。
“还以为没事?别看表面上肿得不明显,再不来,半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大夫,他究竟什么病?”周志明着急地问。
老大夫腰板笔直,端端地坐着,说道:“他的右腕以前骨折过,防骨和脱骨都曾经受过严
重的损伤,从这次拍的片子上看,当时治疗得不理想,原来损伤的部位现在又开始发炎、积
脓、溃烂。这是一种突发的急性炎症,如果不及时进行手术,恐怕是要截肢的。”
周志明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语无伦次地问道:“大夫,那他照的那个片子,他的手,您说,
他的手伤到什么程度了?肽骨,还有晚骨?”他在自己的小臂上比划着。
老医生加重语气重复地说:“我不是危言耸听,他的手如果不及时手术,就得截肢,不过
现在来的话,也许还有可为。”
“我是说,您能不能判断,在上星期六,他从您这儿离开的时候,他的右手还能不能用
力,比如说,负十公斤左右的东西?”
“十公斤?不要说十公斤,半公斤也不行,他的右臂从时关节以下几乎不能动了。”老医
生大惑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他回家后没说他的胳膊很痛吗?从片子上看,肽骨和腕骨的四
周已经积脓了呀。”
周志明顾不得再往下问了,向那位药剂师使个眼色,匆匆忙忙向老医生道扰告辞。出了
诊室他又向药剂师道了谢,便快步如风地往楼下走,卞平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溜小跑
跟上他,穿过走廊,直奔医院的大门。
“哎哎,到底怎么样?你是不是发现点儿什么了?”
周志明脸色凝重,摇了一下头,“不,没什么。”走出大门口,他握住卞平甲的手,迟疑
少顷又说:“以后吧,以后再告诉你。”他使劲儿握了握卞平甲的手,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湿了,
“老卞,你真是个好人,杜卫东有灵,准要给你作揖了。”
下午上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来分钟,他和卞平甲分手后,在离医院不远的一家修自行
车的铺子里,找到了~部公用电话。
他拨通了办公室,刚说了一句话,大陈便先埋怨起来。
“你怎么搞的,都几点啦?纪处长刚才又发火儿了,喂,你现在在哪儿啊?”
“喂,跟你说,我现在回不去,请个假。”
“请假?我看你算了吧,现在案子正是要劲的时候,小陆他们已经出去了,我也正要走
呢,你快回来吧。”大陈几乎是命令的口吻了。
“我回去挨批评,做检查,背处分,都可以,可这个事非马上办不可,劳驾了,你在领
导那地替我挡一挡。”
“到底什么事啊?喂喂。”
“见面再说吧,这儿讲话不方便。”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挂掉了电话。半个小时以后,他来到刑警队马三耀的办公室里,进
门第一句话就说:
“杜卫东不是自杀,是他杀!”
“什么产’马三耀被这一惊人的宣告弄愣了,好半天脸上才现出疑惑的表情,推开堆在
面前的一堆材料,用略带嘲弄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慢吞吞地说:“你小子昨天晚上做什么怪
梦了吧?”
“我找到证据了,不开玩笑!”
马三耀凝眸和他相视少顷,在目光短瞬的交流中,他眉宇间那微讽的笑意消失了,神态
严肃起来,但口气中仍然蕴着怀疑。
“什么证据?”
周志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急急地说:“上个星期六上午,也就是杜卫东死的当天,
他去市骨科医院看过病,他的右臂在监狱里被其他犯人捆残过,现在旧伤复发,医院里给他
拍了片子,一个权威骨科医生证明他的右臂已经完全丧失活动能力,根本不能用劲儿。自勒
身死,绝对不可能,医院的诊断可以百分之百地推翻这个结论!”
马三耀被这个横生出来的证据惊得目瞪口呆,“什么?你再说一遍!”
“骨科医院,他死前去看过病,右臂内部溃肿,根本不能用力!”
马三耀眉头打成一个疙瘩,呆呆地沉思片刻,如梦方醒地跳起来,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找老武,老武吗?你马上派人去市骨科医院,杜卫东自杀以前,不,他死以前去那儿
看过病,你们去一下……不不,不仅是一般的了解病情,而是取证,对,取证,你别管销没
销案,……是,要马上去。”
放下电话,他坐下来,很疲倦地仰靠在椅背上,颓然地用手指捏着紧锁的眉尖,志明靠
近他,轻声说:
“你看,是否还应该派人再到他家里去一下,也许能了解点儿新情况?……”
马三耀一句话没说,站起来,收拾好桌上散乱的材料,抓起棉帽子向门外走去,他拉门,
才转回身对志明说道:
“陪我一起去,行吗?”
他们来到西夹道,是下午四点多钟。对于他们的不速而至,王焕德一家人无不下意识地
觉得事情有了一线希望。
郑大妈形容枯稿,但说起话来,锐意还在,她用微陷的眼睛看定马三耀,叨叨说道:
“你是公安局的领导吗?我们家卫东的事情究意是怎么个说法,你们总该给个准谱子吧?
他要是有问题,我fi诚U清界线,要是没问题,我们也好挺着腰板做人呀,现在都在搞四
化…··,”
马三耀木去理会老太太的呼叨,老练地在淑萍的房间里四下打量,问道:“星期六下午他
回家以后,没说起他哪儿不舒服吗?”
一家人面面相觑,王焕德说:“没听他说呀。”
“那你们有没有发现,或者说感觉到他的右手有什么毛病?”
沉闷了好一会儿,梅英第一个想起什么来,说道:‘“那天他吃晚饭,……好像,他好像
是用匙子吃的,淑萍,你不是还说他越活越小来着吗?”
“用哪只手拿匙,右手,还是左手?”
“哎哟,这可记不清了。”
淑萍一直静静地思索,突然,眼睛闪了一下,“对对,他的胳膊是有毛病,他那两天说过
他手痛,对我说过的!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以前得过什么病,他又老不爱说,我还说他来
着,这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干嘛不好意思呢。对了,那天我还劝他别去值班了,和别人
换一换,他不听,说是大星期六的,跟别人换班不合适,他这人就这么认真。”
大福子的目光一直在马三耀脸上探询着,这时才Сhā空进来问了一句:
“卫东……没什么问题吧?”
马三耀没有回答他,自顾在屋里踱了两步,站定,问道:“他的
-7NMerH JJy--东西,我们可以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王焕德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当即说。
马三耀先看了那个小书架,信手翻了翻,又看了杜卫东的柜子和桌子的抽屉。一边看,
一边问一些杜卫东日常的起居习惯和死前的言行之类,最后他从床腿的里侧顺手抬起一只白
色的帆布包,问道:
“这也是他的?还挺沉。”
“是他做木匠活儿的工具兜。”淑萍说。
马三耀扒着兜子往里看了看,伸手进去,哗啦哗啦一阵铁器撞击的声响,他从里面拿出
一个小本子来,粗略地翻看着。
“写的什么?”周志明问。
“没什么,净是些家具图样,哎,这儿还夹着张纸……好像是封信。”
马三耀从小本子里科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展开来看了一遍,向淑萍问道:“谁的信?”
淑萍看了一眼,摇摇头,马三耀又递给志明,“不知道谁的信啊,我看是个草稿,勾得乱七八
糟的,肯定不是他写的,他写不出这种水平的字来,我知道。”
周志明接过那张纸,一行熟悉的字把他的视觉猛地击了一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击
之下怦然窜到脑门上来了,这就是那封信!那封他们全力以赴在搜寻的信!
“冯汉章先生台鉴:”
“你寄来的钱……”
他的手抖起来,全身抖起来,不知是兴奋、是狂喜,还是恐惧。是惊骇!
他认识这笔迹,这潦草却未加伪装的笔迹!
十五
施肖萌据着沉甸甸的书包,走过宁静的阅览室。行将西落的太阳,在这间轩敞的大房间
里洒下一片灿烂的金晖,明亮堂皇的视觉效果和暖融融的书卷的香气,使她晦暗的胸襟稍稍
宽展了一些。
她为自己找了一把略高一些的靠背椅,尽量舒适地坐下来。这几天,来这儿看书的学生
寥寥落落,似乎大家都在忙着为逃避去外地分校的命运而奔走活动。她要木是中午刚从王副
校长那里得到了可靠的内部消息,又何尝能够如此安逸地来这里看书呢?
还有几天就要放寒假了,放假前就要公布去分校的学生名单,最近一段时间,无论是在
教室、宿舍还是在操场、食堂,这件事都做为中心话题被人们用各种猜测、判断和展望翻来
覆去地咀嚼着。要去六百人,占全校学生总数的四分之一,几乎每个人都面临着被--用某
些同学的话说--发配“远恶军州”的可能。前天,中文系十八个党团员联名向校党委递了
公开信,主动要求去分校草创,随后,西语系立即有人起而响应,而在他们法律系,却还没
有涌现出这类技革人物。当她在食堂门口看到那封赫然贴在墙上的公开信时,胸口也曾荡过
一股热流,对于这些自告奋勇的同学,她从心里是敬佩的,因为这毕竟不是假好汉的一时狂
热,而是对自己终生前途的一个小小的选择,她真恨不得也登高振臂,“算我一个!”把
自己的名字填在上面,与那十八勇士为伍做伴去。然而却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她要是真
那么干了,也许才真是属于一时狂热呢。她想好了,听天由命吧,让她去,她就会,让她留,
她也不那么左,好像只有到分校才算响应党的号召似的。
于是在昨天全班的大会上,她只是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谨慎而简短地表了一个愿意服从
组织分配的态。等散了会,立即有人对她说:“你还怕什么?你有你老头儿……”虽然是熟人
玩笑,但说得这么直白,颇有些让人下不来台,她当即就恼羞成怒地抢白了一句:“你可以监
督呀,我要是托家里走了后门,你告到纪委去,叫我退学都行。”
王副校长在今天中午透给她的消息中,特别提到了(南大学报记经内定由她担任法律组
的学生编辑一事,显然,她的留校有一大半是出于这一缘故。她的心情也由此而安定下来,
这样见了谁都可以说得出口了,她留是留得无愧的。
阳光在眼前的桌面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色,使人赏心悦目。(学报)怎么看中她了呢?大
概,一是因为卢援朝案件的胜诉,使她小小地轰动了一下;二是她的那篇“摒弃人治,实行
法治”的文章,(学报》取其鲜明,是准备刊用的。这两件事似乎和眼前这片金色的阳光一样,
预示着自己在事业上的未来。比起大多数同学来,她应该算一个早发的幸运儿了。一想到自
己的文章将第一次被铅字刊出,她心里便荡漾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和满足。
多想想这些好事吧,她尽量把这些天来那一个个不快的思绪从脑子里赶开,慢悠悠地从
书包里取出那本正看了一半的参考书--(宪法选编),从中间打开来,又摊开笔记本。对!
所有这一切,学问是最要紧的。
“十九信条(宣统三年九月十三日公布)”
“第一条,大清帝国之皇统万世不易。”
“第二条,皇帝神圣不可侵犯。”
“第”条……”
黑色的铅字在书页上模糊起来,她的思绪又飘移开去。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不能长时
间地凝聚起注意力来,思绪总是这样游移无定,像瘤习一样难以克制,想什么呢?她常常……
常常会不期然地想起周志明来。
自从和他闹翻以后,她当真发狠地下过分道扬镳的决心,但没出两三天,一腔子无名火
便渐渐平熄下来,他的面孔、身态、声音,又悄悄地从心底的缝隙里钻出来,频繁而顽固地
勾留在麻乱的记忆中,挪移不开,挥赶不尽。恨和爱、恼怒与眷恋、委屈与失海交织在一起,
缠绵在一起,真是一种莫名的苦闷。她一向是个不吃后悔药的人,这回却暗暗地埋怨起自己
来了,实在不该在冲动之下说了那些绝情的话,过分地伤了他的自尊。就算他和严君勾肩搭
臂地逛过大街吧,那也并不是完全不可挽回的错事啊。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好人也会有过
失,何况人是感情动物,异性相吸,常属不免。而周志明又绝不是一个轻浮成性的人,绝不
会把以往的爱情一旦抛净。为什么不能原谅他,把他的爱彻底地夺回来呢?至于他对季虹问
题的上书言事,在法律上本来是个无可挑剔的行为。虽然姐姐定成了反革命,对自己做为一
个法律工作者的名声和前途不会没有影响,但是法律的神圣她是懂的,为这件事而移恨于周
志明,她不能那么没觉悟2
如果不去找他,他会自动回来吗?她脑子里不止一次地转着各种估计,如果他回来,她
是愿意原谅他的,这自然不用说了,其实,她简直是急于原谅他了。她是多么希望看见他突
然一推门走进来呀,……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还发着这种臆想,后来,他竟然真的来了,
站在她面前,腼腆地别过脸去,眼中闪动着柔情的波光, 向她诉说着许多愧悔和想念的话,
她当然是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在他脸上印满了甜吻,后来,后来……竟是南柯一梦!
白天再去想这梦,反倒体会出无尽的苦味,想丢,又丢不开。到现在还得想方设法来逃
避和抵抗这梦的缠绕,她吃力地把视线重新关注到书上来。
“第三条,皇帝之权以宪法规定者为限。”
只读了这一行,心绪又紊乱起来,种种不快又一股脑儿地翻上来。是的,她为卢援朝的
辩护使她在学校里很光彩得意了一番,但在家里,和母亲的关系却陷入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别
扭之中,母亲是爱姐姐的,所以不免移怨于她。从道德上讲,母亲当然也明白这本来是怪不
得她的,但是感情毕竟是独立于道德之外而发生作用的另一种东西。母亲的更年期还没有完,
常常显出低于常人的脆弱和烦躁,这些天几乎没有对她做过半点温情的言笑,看到她回来就
把一张冷冰冰的脸扭到一边去,至多说几句敷衍的问候,“吃饭了吗?”“回来啦?”像是同
一个半熟脸的人在街上打招呼。她甚至巴不得母亲还像过去那样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咦叨才
好,什么又去谁家玩儿啦,为什么不到乔真那儿去啦,为什么要穿这种颜色的裙子啦,不管
说什么,她都愿意听。她有时也非常强烈地希望能跟父亲坐在一起谈谈,随便谈什么都行,
只要能让她享受一下那很久就流于无形的父爱。而父亲却又是那么难得一见,即便见了也是
匆匆一面,说不上一两句话就走,她这个当女儿的还远不如他的秘书重要呢。周志明离开了
她,父母又是这样不顾她,亲人们对她的漠不关心比以前的过分干涉更加让她受不了!
阅览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有人从斜里走过来,触动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从痴想中扯出
来,学校政工部的一位干部站在她的面前。
“小施,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谁?”
“市公安局的。”
她的整个身心仿佛都在呼吸之顷收紧了,眉宇间闪过一阵兴奋,她掩饰着,故作漫不经
心地问道:“人在哪儿产’
“在外面,我领你去。”
她匆匆将摊在桌上的书本胡乱塞进书包,往肩上一挎,跟在那位干部的身后向外走去。
“他到底来了!”她脑子里一跳一跳地想着:“他离开我,也许比我还要神魂颠倒吧?呆
会儿见面我怎么说呢?当然歧山路那件事是先要忌口的……”
出了图书馆的楼门,向左斜斜的拐过去,有一片幽静的小松树林,林中有块方方正正的
空地,空地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个样式古老的石凳。那个干部把她领到这里,并不离去,
她看见严君和另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从石凳上站起来,眼睛对她直视,她心里的那一腔热气忽
地冷下来。
“找我?”
“找你,有件事。”中年人态度温和,递过一张叠了一折的白纸来。
她认出来了,这人就是上次去抓卢援朝的那个大个子。她迟疑地接过那张纸,心里一动,
不会是他让他们带来的信吧……她把白纸掀开,一行钢笔字和一个暗红的官印把她所有的想
象都未得粉碎。
“兹有我局工作人员陈全有、严君向你校学生施肖萌了解
有关二…,,
她没有看完,一股极度失望的情绪潜然爬上心头。严君向她指指石凳,说道:“坐下谈吧。”
她没有坐,但却点点头,说:“了解什么,只要我知道的就一定 提供。”她用了一种
通达合作的口气,而实际上,心绪却败坏极了。
“我们只有一个问题,”中年人说,“在施季虹诬告卢援朝的伪 证中,你是怎么发现
月光这个虚假环节的呢产’
这个问题大出所料,她怔了一下,说道:“这本来是个常识嘛,难道有什么可奇怪的
吗?”
“不,’冲年人仿佛是胸有成竹地眯起眼睛,非常肯定地摇着头,“阴历二十七、二十
八的夜间没有月亮,并不是人人熟悉的常识,据我们了解,你在天文学方面的知识并不丰富,
是不是呢?”
“可我也不是个白丁,我就是查出来了,使一个无辜的人免受牢狱之苦。”她有点气愤了,
“我不明白,这个案件法院早已审结,你们现在又提出来胡乱猜疑,干什么呢?”话说出口,
她又有点儿后悔,何必用这种刺激性的语言呢。
中年人似乎并不介意,仍然温和而执着地继续问道:“那天没有月亮,是不是有人告诉你
的?”
她也心平气和了,微微笑一下,反问:“怎么,辩护人在辩护前合法搜集证据,难道事后
也要受到盘问和干涉吗?”
中年人目光灼灼一闪,不答她的话,反而单刀直入地问:“是卢援朝告诉你的吗产’
“什么?”她有点儿赌气地扬扬眉尖,“我要说你们这是侵犯辩护人的合法权益呢,我可
以拒绝回答吧?”
“肖萌,”严君Сhā上来说,“我们今天是为工作来向你询问这个情况的,请你协助一下,
好吗?”
她浑身打哆喀,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和憋气占满了全心,严君的态度是温和的,甚至是商
量的,但这种居高临下的关系却叫她受不了。她真想哭出来,把这些天积下来的所有委屈放
任地倾泻一通,眼泪快要流下来了,她转过身子,想走。
“等一下,”中年人强硬起来,“依照法律,公民有作证的义务,故意隐瞒证据的要负法
律责任,现在请你明确有个态度,你是不是拒绝回答我们的询问?”
泪水湿了眼睛,她忍住没让它流下来。
‘哨萌,”严君几乎是一种关怀恳求的语气,“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呢?伪证中的那个破绽,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垂下头来,用低低的声音说:“是他,他告诉我的。”
说完,她踉踉跄跄向树林外面跑了出去,听见严君在身后叫她也不回头,泪水顺着双颊
流进嘴里,舌尖上全是难言的咸涩。
阅览室已经要关门了,她又不想早早地回家去熬那个难堪。因为宿舍已经支援了新入学
的外地学生,她放了学便没个去处,有时在学校里寻事耽搁,有时在街上无事消磨,最近还
常常去援朝家坐坐。自从援朝被诬陷入狱后,她就把他当做一个弱者在付予自 己的同情了,
卢援朝其实还是很爱姐姐的,现在虽说平反出了狱,但毕竟失去了将要得到的家庭生活,所
以仍然是个不幸的人。然 而她今天却不想去找他,她现在已经没有热量再去温暖别人了。
她骑着车子在街上慢慢地转了一阵,让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直到墨 蓝的夜色涂满了天际,
才回到家里。
走廊里没人,却大亮着灯,她没有去关,她现在对于特别强烈 的光线似乎有种近于
病态的刻意的渴望,因为黑暗总是象征着寂 寞和孤独的。
厨房里传来丝丝啦啦的炒菜声,一种家庭的温热气息突然贴 近她冷瑟的身躯。曼阿
姨从厨房半开的门中探出了脑袋,一股菜 油的香味随即飘溢在走廊里。
“小萌回来啦?饭等会儿就好,你饿了吗?”
“不,我不饿。”她笑着回答,尽力扫开胸中的积郁。
她把书包挂在衣架上,走进自己的房间,一眼看见桌上摆着一 个字条,她没顾上脱
大衣就拿起来看,啊,是爸爸留的。
“萌萌:我很忙,见不到你,有件事和你说一下,今天公安
局的领导对我说了,周志明和那位女同志那件事是在执行任
务,组织上是清楚的,你是误解他了,爸爸。
“又及,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