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都片段,而现在续写,我保留了当年的所有片段,只修改一下句子,让它流畅一点,所以或许有些老读者会在其中看到从前那个嘻笑怒骂的影子。
这木书没有任何主题,只是单纯写一个快乐好笑的故事。
提到这点,我不禁要说,最近我接到一些信件,不约而同告诉我:凌某人近期的作品越来越“有思想”了,啊?是这样吗?
好吧,那就来写一本没思想的……啊,不是啦。(赶快躲开四面八方丢来的烂水果。喂,那个拿手榴弹的,不要以为你把它漆成白色,我就会误以为它是鸡蛋,OK?)
其实,我不认为“思想”要用很严肃的笔法来包装,也不认为嬉闹型的作品就“没思想”呢!从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几乎绝大多数的作品都有一些我当时想表达的东西,只是呈现的手法不一样而已。大概是我以前写得太隐晦了吧,哈哈。
本书没有太多情绪上的包袱,也没有太多严肃的元素在里面。我只是单纯想写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两个男女互相掳获对方的过程。
在写的同时,也让我一直想到一件事,关於当初以前写作的初心。
以前只是为了快乐而写,现在则多了些情绪与经历的抒发。其实这也不见得不好,只是,每当写完一些经历时,心里总免不了要跟著感叹一番。
写作好像不必弄得太沉重,或许,我应该试著拾回当时写作的初心——单纯为了快乐而写,写一个快乐的故事。
因著这样的想法,我写完了这本,六年前开始动笔的书。
第一章
“独孤失败”已经成为江日暖的另一个代名词——她很孤独,她又很失败。
噢不,别把她想成另一位“成事不足败事有馀、满肚子草包”的富家千金——或许“富家千金”的这一点还算符合,然而亲朋好友都不会用“草包”来形容她。
虽然她不是那种读北一、念台大,一路过关斩将的超级读书机器,凭著实力也念到一张不错的文凭。她高中考上板桥中学,大学读进辅大,学生时期很少拿到第一名,但是维持在十名上下通常不是问题。
资质中上,脚踏实地,诚恳认真。这是老师给她的评语,周围的人也会点点头跟著说:“没错,没错。”
“可是,为什麽我永远都在失败呢?”江日暖瘫在和式茶几上,大声哀叹。
两年前父亲买下这间小套房送给她,做为她独立自主的开始。
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她一开始是不愿意接受的,宁愿去外面租那种一个月五千元的小雅房;可是父母亲联手施压,她单拳难敌双掌,只好厚著脸皮住下来。
这间小套房约莫十七坪,全间打通,以她最喜爱的日式风格为设计主调,睡眠区及活动区以充满古意的木棂推门隔开,玉檀木地板及米黄|色墙面永远让人觉得舒缓自在。
然而,现在她太过沮丧了,再优美的环境也无法将她拖出绝望的。
“啊——”她放声大叫。呼,舒服多了。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江日暖开始全面检讨。
身为一位大学毕业两年的社会新鲜人,她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努力在职场上求生了,然而,永远会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打断她原本的计画步调。
举个例来说,她上上一份担任售车小姐的工作——
“……後来我气到不行,趁店长的视线看不到我们这个角落,抬脚踹下去,那个家伙才乖乖把手从我的小屁屁收回去。”
“漂亮!”
“厉害厉害!”
“还是阿美够呛够辣!”
喝采声从化妆室里爆出来。
“反正我下个月起调到北二店去了,以後大概没什麽机会碰到那只肥猪,你们自己多多小心吧!”阿美得意地说。
“我是不担心自己啦,日暖比较可怜。”众女开始议论纷纷。
“对对对,日暖跟阿美是同一型的,白白净净,长发披肩,看起来就像个文静的女学生,张大胖最喜欢这一型。”
“他不怕死就尽管来,姑娘我等他!”江日暖对著镜子冷笑。
二十四岁,正是芳华最盛的时期。严格说来,她并不算什麽绝世大美女,五官分开来看都很平常——眼睛不够大,鼻梁不够笔挺,唇片不够丰满,然而组合起来的效果还不错,很有几分清秀佳人的味道。
女孩子只要五官清秀,皮肤够白,通常就构得上中等美女的资格了,更何况她幸运地拥有一头黑溜长发,以及一六二的窈窕身段。所以,与其说江日暖是个美女,不如说她很懂得突显自己的优点。
她早就发现艳丽造型并不适合自己,因此“清秀佳人”一直是她的主打路线——虽然这实在和她活泼爱闹的个性相差很远。
嘿!她只是外表看起来很文静而已,骨子里可是钢木兰一枚,不怕蹦断牙的色胚尽管放马过来。
她工作的汽车公司代理一款欧洲的新车系,走中高价位路线;这间敦南分店总共有业务员十名,男女各半。公司规定,每天由两位业务员轮早晚班驻店,其他日子则各自出门跑业务。
做售车小姐这行,让日暖著实见识到了台湾的“消费奇迹”;虽然人人大喊经济不景气,可是有钱的人仍然相当有钱,随便出手砸两、三百万买部车的人比比皆是。再加上他们大老板的二哥在科学园区经营高科技产业,自家人的员工来买车当然有折扣,所以除了业务员自己出去开发的客户之外,来店的案例几乎都是园区新贵。
这几年,竹科的光环渐渐没落了,可是,还是老话一句——富者越富,所以他们这间“北一店”,向来被其他分店视为猎金龟婿的黄金地带。
既然金龟婿云集,难免会出现几只小臭虫,她们口中的“张大胖”就是代表人物。
“奇怪,每个人都知道张大胖喜欢对女业务员动手动脚的,为什麽不找上头的人投诉?”日暖放下长齿梳。
她分派到这个销售点才两个月,只遇过张大胖两次,而这两次还正好都是另一个男业务员回来和她交班的时候,所以没有机会见识到张大胖的手段。
“别开玩笑了,他可是“二哥”的爱将,堂堂业务部协理耶!”二哥是大家对那位竹科高层的别称。
“而且他也算是客户,又不是我们公司的人,你没听过“顾客永远是对的”?老板怎麽可能为了几个小业务员,对他祭开山刀。”
“更何况这家伙在园区满吃得开的。别说他带自己公司的主管来,光是去年一年,他带其他公司的人来,就替我们做了[奇][书][网]快两千万的业绩。”阿美扁扁嘴。“老板八成觉得,除了让他抽点小佣金之外,我们美丽的小ρi股也是他的“慰劳品”之一。”
“对了,千万不要对张大胖带来的人掉以轻心,上次连那个跟他一起来的家伙都一直瞄我的胸部,还偷摸我的手臂。”阿美警告。
“哇靠!”日暖冲口而出。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任何让她痛恨的事,“职场性骚扰”铁定排得上前三名。
“你们几个在里面做什麽?开同乐会?”主管臭著一张脸冒出来。
哗,一群人当场鸟兽散。
“今天轮到我驻店,”日暖对其他三人抱拳作揖。“姊妹们,江湖上一片腥风血雨,大家行走在外,请各自珍重。”
“嗯!”四人同仇敌忾,一起踏上战场。
她的运气“不错”,当天下午,张大胖就带著另一名面生的竹科新贵派来店里看车。
张大胖人如其名,反正就是一般电视新闻上都看得到的商场人士,气质呛俗,头顶半秃,一脸猥琐。
而他今天带来的客户……唔,不是她以貌取人,这位仁兄还真是只有一个“土”字能形容!
“土先生”挺魁梧的,身高一八○左右,本来应该很符合白马王子的形象,偏偏他非常懂得如何彻底毁掉自己。
他戴著一副粗边黑框大眼镜,年龄介於三十到三十五之间,暂不可考。除了三○年代的连续剧里,她不晓得现在还有人戴这种粗边黑框眼镜。
他一身小领子黑西装——是的,那种五、六○年代曾经流行过的小领子。虽然日暖很想说服自己他只是赶上复古风,但是她实在很怀疑。
看他把西装浆到那麽挺,她不得不去想:如果他的人没有穿在里面,它自己也能够站得起来。
叹为观止!真是叹为观止。
噢不,既然人家是客户,就不能说他土,他只是“刚毅木讷”得很有型罢了。
“张协理,好久不见了。”日暖端出业务员特有的亲切笑容,从柜台後迎出来。
“呵呵呵,你好你好,以前见过几次面,都没有机会和你细聊。”张大胖笑ⅿⅿ的握住她,肥手在柔荑上停留得稍嫌久了点。
她今天穿著公司制服,淡紫色窄裙,同色系背心,白衬衫,把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完全展现出来。
“您今天又带朋友来看车啊?”
“对对对,这位关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最近想换一部车子,正好我们大家都是自己人,买车可以拿折扣,我就带他来看看。”张大胖连忙把注意力转回同来的土先生身上。
看来对这位“土”……关先生挺大牌的,不知道他混哪条道上。
“关先生,您好,敝姓江。”她友善地打招呼。
没反应。
“关先生,您好。”
那家伙的眼睛正在瞄她的胸部。
日暖眯了眯眼,从嘴角硬济出笑容。“关先生,有什麽我能效劳的地方吗?”
“啊!”老土先生如梦初醒,顶了顶黑框眼镜,一脸道貌岸然地与她握手,“你好,你好。”
彷佛刚才偷瞄人家胸部的事从未发生。
物以类聚!日暖暗暗冷笑一声。
“公司今年正好出了一款gemini420房车,关先生一定会感兴趣。我们过去赏车区,让我为您做个详细的介绍。”她甜甜地说。
“好。”
张大胖想跟上去,老土先生突然回身,严肃地交代:“我和江小姐去看车就行了,您先到旁边坐著等我们。”
想和她独处?日暖暗暗冷笑,先不动声色。
六十来坪的大厅没有隔间,谈不上独处,可是赏车区和接待区是分开的,中间隔著几部展示车,要制造视线的死角并不困难。
张大胖似乎也了解老土先生的心意,毕竟他刚才那“心向往之”的眼神可骗不了人。大家都是男人嘛,张大胖哪有不了解的。
“好好,我懂,我懂,你们慢慢看。”他挤眉弄眼;跟著分店主管退到旁边去喝茶聊天。
“关先生,您想看小车或是大车?”日暖浑若无事,领著贵客来到第一部展示车前面。
“我想看那一部。”他直接指向最角落的休旅车。
她的眼光一闪。
“是,这是我们今年度最新进口的休旅车……”感觉到身後没有人跟上来,她疑惑地转身。
那家伙居然愣在原地,盯著她的小ρi股不放!
你!日暖深呼吸一口气。稳住,稳住。
“关先生,您到底想不想看车?”还是想看我的胸部和ρi股?含笑的俏颜已经露出一丝火药味。
“我……我来了。”他又大梦初醒地跟上来。
日暖先顺顺气,挂回职业性笑容,继续进行解说。
後面有一片热气贴得她越来越近。她技巧性的转到车头附近,那片热气如影随形的跟上来;她再闪到车门附近,热气如附骨之蛆,半寸都不肯远离;她索性闪到车体的另一侧,这下子厢型车把他们完全隔绝,真正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处。
後方是一片造景的竹林和一窪小水池,而池子里养的胖鲤鱼当然不会替她申冤。
日暖心中的火越烧越猛,连自己都不知道能够忍耐到什麽时候。
“这是一部家庭化的休旅车,车身比其他厂牌的RV更大,却不占空间,一般的车位就停得进去……”
一片热气直接贴上她的背心。
“江小姐……”老土先生在她耳後轻叹一声。
或许他真的只是想说话而已,日暖握紧拳头说服自己。
“江小姐,其实我想告诉你……”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上她的臀部。
够、了!
“我的要求很简单,请你不要碰我的ρi股,这、有、这、麽、难、吗——”她大喝一声,右腿一记金勾拐,左肘一记千斤顶,同时出招。
哗啦,色胆包天的死老土往後一倒,塌进胖鲤鱼的家中。
“日暖!”收银小姐唤。
“江小姐!”张大胖叫。
“江日暖!”主管吼。
三声惊喝同时从接待区飘过来。
“呸!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也敢学那些老不死的出门采花!”日暖扠著腰,对水池里的“加害者”娇吼。
关先生震惊地抹掉一脸水,不敢相信这种事真的发生在他身上。
“下次想对陌生女人性骚扰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本姑娘不是那种闷不吭声任你摸回本的软脚虾!”
“你……你……”老土先生怒瞪她,气到说不出话来。
“关先生,快!快起来,您没事吧?”张大胖慌慌张张地跑上去搀扶他。
姓关的一语不发,用那种连续杀人狂看著被害人的恐怖眼神,死瞪著她。
“看什麽看,不要以为戴著那副粗边黑框眼镜,你的眼睛就比别人大!”日暖瞪回去,一点都不输人。
“哼!”他铁青著脸,转头就走。
“关先生,关先生。”张大胖涨红了脸赶忙追上去,临出门前不忘回头恐吓一顿,“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微欣科技”的总工程师,“毫厘加密技术”的发明人,全球的独家专利就在他手上。我们老板一年出一千两百万想挖他都挖不到,最近我总算和他搭上线,没想到就这样被你们毁了!你……你们全等著被杀头吧!”
撂完话,追著关大先生而去。
驻店主管气得浑身发抖。“江、日、暖!”
“那不是我的错。”日暖非常坚持。“你们知道他对我做了什麽吗?”
“像这样?”收银小姐的眼睛突然盯住她的胸部。
“不只!”她转头指著那辆休旅车,“刚才他还趁有车子挡著,想对我做另一件更反胃的事……”
一只手摸上她的ρi股,日暖错愕地转回来。
“像这样?”收银小姐和蔼可亲地问。
“你怎麽知道?”这真是太神奇了。
唔……主管用力闭上眼睛。克制,他一定要克制!
才怪!
“那是因为你衬衫中间那两颗扣子松了半片胸部露出来别人看你裙子的拉链没拉上粉红色小内裤正在对全世界说哈罗!”主管爆出惊天之吼。
呃?日暖低下头。
我的老天爷!衬衫上是暗扣,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扣子松开了,只要她走动或弯腰,任何站对角度的人都可以将她的内在美一览无遗,何况她今天还穿1/2罩杯的内在美呢!而後面拉链……更惨!人家她今天穿性感丁字小裤裤啦!
收银小姐走到水池旁,捡起一只遗落的公文夹。
“你说,有个硬硬的东西碰到你的ρi股?”
“噢,我的天哪……”日暖捂住脸。
原来老土先生是想告诉她,她春光外泄了。呜……这款的事情,怎地会来发生?
她错了,她真的知错了。
然而,懊悔也挽救不了她的命运。张大胖果然迫不及待去跟“二哥”咬耳朵,“二哥”再跟自己的弟弟下最後通牒,所以,三天之後,她便加入广大的失业群众里。
幸好老天爷同情——她虽然这句话值得打个问号——半个月之後,她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进兴银楼”的女店员。
其实,以她的学历,并不是不能找个坐办公桌的工作,每天当个漂漂亮亮的上班族。可是她喜欢与各式各样的人接触,因此毕业到现在,她找的工作不是业务员就是店员。
“呼,好冷。”日暖对双手呵著气,不断在原地踏步。
她刚下班,天气尚未入暑,偶来的一阵绵绵细雨,让台北城再度降回春末的微凉。
幸好早上出门的时候,多带了一件黄风衣,下班时间才没被冷著。
她站在一处转角的骑楼下等公车,世界在这一刻是忙碌而平静的。
只有这一刻。
下一刻,有个匆迫的身影从转角撞过来,和她跌成一团。
“噢!”脚踝扭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黄影一闪,倏忽失去踪影。
“冒失鬼!”她扶著旁边的机车,痛苦地检视自己的脚伤。
“逮到你了!”再下一秒,另一只铁腕鲁莽地将她扯离机车旁,硬拽到骑楼中间。
“噢!”她哀叫。脚踝快断了啦!呜。“你这人怎麽搞的,走路也不会看路!”
两人一打照面都愣住了。好眼熟啊!
“呼呼呼……关……你……你抓到他了吗?”另一个气喘吁吁的家伙也跑过来,加入这场大游行。
大眼镜,僵得笔挺的风衣——天哪!连风衣都能上浆——刚硬不屈的唇线,日暖脑中立刻窜上那恶梦般的名称。
“是你,老土……关先生?”
“是你,凶婆……江小姐。”粗边黑框眼镜後的锐光一闪,也认出了她。
“你……你……你们认识?”喘吁吁的男人问。
“不认识!”两声抗议同时射出,再同时瞪向对方。
好,当初误会他是她的错,但是她已经被砍头了,也算还了他的债。他最好离她越远越好,省得相看两相厌,唯有猪头三。
“小姐,请把皮夹交出来!”关河正气凛然地说。
“我为什麽要给你我的皮夹?”她低斥。
“我不是要你的钱包,我是要你把我朋友的皮夹交出来!”关先生一副很忍耐的表情。
“你们刚刚才跑过来,他掉了皮夹,怎麽可能被我捡到?”
关先生的耐心用尽。
“我了解现在时局不好,你又被开除,难免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可是这不代表你就能干这种宵小勾当。”
“宵小?”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我是宵小?”
“没错。就是你扒走我的钱包,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个被扒的事主终於喘过气,陪关先生一起对她横眉竖目。
过路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姓关的,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等公车,你们两个凭哪一只眼睛看到我扒你朋友的钱包?”她恶狠狠地戳戳他的胸膛。该死,他的胸口怎麽这麽硬?
“那个扒手和你一样高矮胖瘦,穿著和你一样的黄风衣,脚踩和你一样的白布鞋,跑在你会出现的路线上!才拐个弯而已,扒手不见了,只剩下你这个穿另一件黄风衣、另一双白布鞋、另一副乾扁身材的女人?天下哪有这麽正好的事!”关先生在执行正义的时候,显然有一副辩才无碍的好口齿。
日暖被他的绕口令转得头晕眼花。天气冷,脚痛,肚子饿,激愤,种种因素只让她觉得厌烦透顶。
“放开我!”她用力甩开手腕上的箝制,整个人踉跄一步,可怜的脚踝第三度拐到,不过她已经气到顾不得疼痛。“两位先生,我说没有拿就没有拿,我给你们三秒钟从我眼前消失。”
粗边黑框眼镜下的利眼眯了起来。
“发生了什麽事?你们一堆人挤在这里做什麽?”无巧不巧,一位巡逻的警员正好经过。
“这件事我们可以私下解决,也可以动用到法律力量,你自己怎麽说?”关先生沉著阴煞煞的脸,低声警告她。
“说你个头啦说!你不找警察,我还要找呢!我要指控你们诬告!”
那就没什麽好说了。关先生直起身,森然望著她。
“这个女的扒走我的钱包!”他还来不及讲话,事主已经迫不及待的告状。
“真的吗?”警察狐疑地转向她。“小姐,你扒了这位先生的钱包?”
看她长得漂漂亮亮的,居然去干扒手,真是暴殄天物。
“我当然没有,不信你搜!”她完全不惧恶势力的挑战。
警察看看围观的群众,大街上搜女嫌犯的身好像不太好!
“小姐,你的风衣先脱下来让我检查看看。”
日暖压根儿不怕,一把脱下来扔到那个老土先生的头上。
关先生万分隐忍地把风衣拿下来,之前那副连续杀人狂看被害人的眼神又出现了。
警察接过黄|色风衣,在两边口袋探了一探。
“这个皮夹是你的吗?”
咦?日暖愕然盯著警员手上的黑皮夹。
“那是我的皮夹!”事主迫不及待的大吼。“看吧!她真的是扒手,就是她扒走的没错!”
“我……那……那不是我……我没有……我……”不可能!她非常确定自己没有扒别人的东西!
但是,皮夹为什麽会在她的身上呢?她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围观群众开始议论纷纷,气氛马上从刚才对弱女子的同情,转为嫌恶。
关先生冷哼了一声,仿佛一切在他预料之中。
日暖慌乱起来。怎麽办?怎麽办?
对了!
“刚才有一个也是穿黄风衣的人撞到我,一定是他怕跑不掉,把皮夹栽赃给我!他才是正牌扒手,你们抓错人了!”她急得快哭出来。
然而,四周明显传来不信任的讯息。
“我……我真的不是扒手,我自己有钱,我……”她紧紧抓住关先生的手臂。“我真的不是,你要相信我。我现在已经找到工作了,根本不必去扒人家的钱包。”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可是,人证物证俱在,若是他们私下抓到也就罢了,偏偏证物是掌握在警察手中,他又能如何呢?
“小姐,麻烦你跟我到警局走一趟,有事我们回局里再说。”警察不客气地揪住她的手臂。
她下意识往身旁的铁躯偎去。
“我不去!我是清清白白的好店员,真的不是扒手!我就是因为身家清白才被银楼雇用,绝对不会去扒人家的钱包的!不信你去问我老板,他的店就在转角那里。”
“我们先回局里做笔录。”警察强硬起来。
“我不要,我不去!”她用力拍开警察伸过来的手。
“我叫你去你就去,你再反抗我就上手铐了!”警察被她没头没脑乱打一阵,心里也上火了。
“我,哇——”她放声大哭。
她家境富裕,不需要偷东西,从小也没有人诬赖过她偷东西。可是失窃的钱包明明是从她的口袋里掏出来的,她百口莫辩,又能怎麽办呢?
这下子被抓到警察局去,留了案底,她一生的清白名声就完了,呜……
为什麽?为什麽连站在骑楼里等公车都会掉下这种横祸?呜呜……她不要变扒手!她不要变前科犯!呜……
“你先别哭,这又不是什麽大事。”怀里陡然出现一个号啕大哭的泪人儿,他登时手忙脚乱。
“你还说,都是你!都是你!每次遇到你我就会倒楣,呜——”她气得抡拳猛槌一顿,然後哭得更大声。“我没有偷钱包,我不是扒手……呜……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哭号声,叹气声,交织进五月初的绵绵细雨,全部融合成一气。
第二章
这就是她前两份可歌可泣的工作。
那天“被抓”之後,她昏沉沉的哭完,警察和路人早就散个精光,她茫茫然被某个人塞进计程车里,一路哭回自己的小套房。
对了,银楼的那份差事,不知道哪个多事的人当天也看到热闹,跑回去向她老板打小报告。老板一听说新来的女店员“疑似”扒手,哪可能让她再待下去?隔天,也就是昨天,她收到半个月的薪水,和一句祝你成功,再度成为失业族群的一员。
这两份工作只是例子之一而已!她之前也是一样,永远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毁了一切。只是最近两次非常凑巧,都有某位姓关的家伙先生Сhā上一脚。
她连他的全名叫啥都不知道呢!
“呜……为什麽我时运不济?我要一份工作!我要稳定的生活!我要好运上门![奇][书][网]”日暖趴在茶几上大叫。
啾啾啾啾,才刚喊完,门铃真的响起来了。
现在是美丽的星期天下午,没有朋友会突然跑来找她。好运会应验得这麽快吗?
她满心疑惑,拐著尚未痊愈的伤脚前去应门。
“宝贝儿!”江金虎咧著大大的笑脸,在门外向她打招呼。
“老爸?”
一头黑道大哥式的小平头,脖子上套著拇指粗的金链子,大花衬衫配上样式保守的黑外套——感谢她娘亲的坚持!——真的是她那个暴发户爹爹没错。
她想也不想就把门关上。
“喂喂喂!”一只亮闪闪的黑皮鞋卡进门缝里。“宝贝儿,你怎麽搞的,老爸来看你,你不高兴?”
“当然不高兴。你不用再来劝我搬回家,我不会回去的。”她板著俏颜打开门,但是仍然不让父亲大人进门。
江金虎跟著沉下脸来。他早期那班弟兄如果见到他这副表情,双脚已经开始打颤。“纵贯线金虎王”扬起虎威时,绝对不是唬人的。
可天下就有两个人不怕他,一是他夜夜同枕的老婆,二是老婆生出来的女儿。
“你干嘛一定要跑到外面去吹风受苦?回家来我会养你。”
“我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养!”
“你要是养得起自己,也就不会三天两头掉工作了。我问你,你帐户里剩下多少钱?”
“一毛钱都没少。”她自豪地炫耀。
“什麽?我每个月汇那麽多钱给你,你一毛钱都没花?”江金虎吹胡子瞪眼睛。宝贝女儿竟然宁愿过苦日子,也不肯花他的钱,真是令人心疼啊!
“你送我这间套房就够了,不要再汇钱给我了。我说过我要脱离人家的庇荫,自立更生,你忘了吗?”日暖半抱怨半撒娇。
“反正你安心回来,我会养你!”江金虎下最後通牒。
“不要!”她二话不说把铁门拉上,隔著栏杆对老爸说:“我下个礼拜会回家吃饭,帮我跟妈咪说一声。”
“你……你……真是!”江金虎气得跳脚,偏偏又奈何心肝宝贝不得。
日暖突然把门拉开,重重拥抱老爸一下,吸取属於父亲独有的温暖。然後在他能继续反应之前,又闪回门里面,对他扮鬼脸。
“嘿嘿嘿,反正你快点回家啦!bye-bye。”
为父的又爱又气又好笑。
下礼拜联合老婆来施加压力看看。有他老婆出马,她非弃甲投降不可。
江金虎叹了口气离去。
楼梯间,一抹长影缓缓走出来。
关河若有所思地望著电梯。
那位中年男人非常眼熟,他一时想不出来在何处见过,隐约记得是某一篇杂志专访。
一个俨然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一间高级小套房、一位年轻佳人,再加上他适才听见的几句关键台词:“你送我这间套房就够了”、“你安心回来,我会养你”……唉!花花世界对年轻女孩而言,终於是难以抵敌其诱惑啊!
只是,看那人大金大银的穿著打扮,讲话又一副海派的调调,怎麽看都像一名角头大哥,而且不是那种漂白过的“企业型”大哥,是传统的街区流氓老大。她怎麽会去跟到一个这样的男人?
值得欣慰的是,听她的说法似乎打算脱离金主,自立更生,这也算有骨气了,起码没有一直错下去。
他上前按下门铃。
门几乎立刻被拉开。
“哎哟!你快回去啦!不要再劝……咦?是你?”她眨了眨水眸。
“你在等其他客人吗?”他没有太多表情。
他刚才没有撞见她老爸吧?看他的表情似乎没有,这表示他应该不会认出她老爸的身分。
日暖松了一口气。
“没有,倒是你,请问大哥有何贵干?”
他扬了扬手上的提袋。“我想,你的脚不方便,所以带了点食物过来。”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里?”她很多疑喔。
“昨天你上计程车的时候说了地址,我记住了。”
“噢。”
想想好像没道理拒绝人家的好意,她侧身让他进来。
小套房的布置比他想像中素净雅洁,然而也没有人规定“金屋”就一定要长得金光闪闪。
他细心地在墙上及茶几上瞧著,没有任何露出蛛丝马迹的照片,比如她和不同男人的合照之类的,但也因此而显得可疑。
女孩儿家独居,理应挂几张家人的照片出来一解思乡之情吧?除非她“不方便”挂私人物品。
“我去帮你倒杯果汁。”小套房首度有陌生男人造访,她也觉得有些别扭。
他今天总算穿得比较休闲了,一件普通的白衬衫长裤,就是那副注册商标的粗边黑框眼镜,怎麽看怎麽碍眼。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看她跛著一只脚跳来跳去的,他也难过。
日暖乐得坐回布垫子上。不知道他替她带来什麽好料,卤蹄膀?哇,好香,还有几色小菜和一包白饭。
“喂,顺便拿几个盘子出来,我把菜盛起来。”她扬声提醒。
“好。”厨房里传来应声。
不一会儿,果汁倒好,菜色布好,两个人就著一张小茶几,吃起饭来。
这种感觉实在很奇怪,她心头犯嘀咕。他们俩谈不上相熟,可是一起进食的气氛又显得万分自然,好像两人已如此相处过许多次。
“我听说你被辞退了。”关河突然说。
“听谁说的?”
听你和金主刚才的对话。
“忘了。总之你若需要工作,我可以帮你介绍。”他不擅编造理由,乾脆含糊地带过去。
“不用了,虽然这年头景气不好,要找个工作却也不难,反正我不挑事情做。”她想也不想就拒绝。
他就是怕她太不挑,到最後乾脆回去“重操旧业”。
“我朋友的公司最近在徵办事员,待遇还不错,员工福利也算过得去,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其实他也是这间公司的负责人之一,不过他在现职的公司里有一些人情压力,无法立刻走人,所以只好麻烦朋友先一个人撑起大局。
“哪个朋友?就是前天诬赖我偷他皮夹的那一个?”
他迟疑片刻,点点头。
“我才不要。”日暖给他一个大白眼。
关河开始烦恼该如何说服她。
其实他没有那种“以全人类福祉为己志”的胸怀,她又莽莽撞撞的害他出尽了糗,可是他毕竟没有实质上的损失;不像她,连续丢了两份工作,又把脚踝给扭伤了。
若不找一份工作还给她,他总觉得自己像欠了谁一ρi股债似的。
“你是台北人吗?”
“算是半个台北人吧!我在台北住很久了。”她耸耸肩。
她老家在高雄,不过国小六年级的时候就全家搬到台北来。
“一个年轻女人在台北独自求生是很辛苦的,出外靠朋友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现在有个工作机会上门,总好过你一个人瞎子摸象,拿著求职广告在街上四处跑。”
“你少老土了,现在104人力银行的网站多方便,谁还拿著报纸在街上找工作?”她噗哧笑出来。
“我跟你说真的,你少跟我嘻皮笑脸。”关河脸一沉。
他板起脸来的样子真的满吓人的,她登时笑容一敛,乖乖低头吃饭。
不对,她干嘛怕他?他又不是她的监护人。
“反正我的工作我自己会找,不必麻烦您费心。”日暖没好气地咕哝。
老实说,她才不想去他朋友公司工作呢!从认识他到现在,她已经丢了两个工作,可见离他越近她越倒楣。
“你先去谈谈看,如果不喜欢,顶多自己另外找工作。”他轻哄她。
看他这副热情劲儿——虽然脸上还是硬邦邦的一号表情——她反倒不好意思拒绝了。
“好吧,那就等我脚伤好一点再说。”
关河满意地点点头。
饭吃完了,任务也达成了,他心里轻松无比,礼貌地起身告辞。
从此以後他们就可以各过各的生活,再也不相干。
日暖送他到门边,他停下脚步,开始考虑要不要好心劝告她一些事情。
这位阿土兄还真是越看越怪异!一下子绷著脸,一下子笑吟吟,现在又窝在她门口磨磨蹭蹭,要走又不肯走的样子。喂喂喂!他该不会被雷打到,突然对她一见锺情,想来一番爱的告白吧?
她火速闪回铁门後,随时打算他一说出奇怪的话,就立刻把门拉上,死也不开门。
“你……”他顿了一顿,终於长叹一声,“唉,女孩子家,还是洁身自爱一点比较好。”
望著他感触万千的背影,日暖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本来就很洁身自爱啊,他没事突然跟她指这句话做什麽?真是怪胎一枚。
对了,认识他到现在,吃过一顿饭,聊过一顿天,他好像从来没有自我介绍过。
阿土兄到底叫什麽名字啊?
最後她终究找到工作了,然而并非在他友人的公司里,而是在同一栋大楼的一楼小咖啡屋。
对面另一栋大楼的十五楼里,关河正站在办公室里往下望。他们公司在新竹科学园区有分部,但是他的办公室位於台北总公司。
当然,从这个距离绝对闻不到对面大厅的咖啡香。
瞄瞄腕表,早上十点半。
好,他只是要下去确定一下,她真的把自己安顿得很好,从此之後就不会再管她了。关河告诉自己。
“主任,您的隐形眼镜配好了?”行经办公室门口,秘书发现。
“对,我的眼科医师终於度完假回来,谢天谢地。”他下意识摸摸笔直的鼻梁。
“一般人自己到眼镜行重配就行了,谁教您的眼睛比较敏感,只好多等个几天。”秘书含笑。
“我下楼买杯咖啡,马上回来。”他还了一个短暂的微笑。
下楼过马路,一进门他就闻到熟悉的蛋糕甜气及咖啡气息。
这栋商业大楼位於敦化北路上,楼高二十三层,外形气派尊华。一楼占地宽敞,大厅完全挑高,更显得气派辉煌。地下室有个会议厅及几间餐厅,小咖啡屋便位於通往地下室的吞吐口,属於室内露天型态。
几张雅致的小桌子沿著玻璃帷幕摆放,让客人可以欣赏台北城的街景,中间隔著一条走道,收银台和蛋糕柜则摆在走道内侧,幽幽甜香薰暖了这个小角落。
现在是上班时间,只有四张桌位坐了人。
真不知她怎会如此厉害,明明是到十七楼去应徵,最後却降落到大厅当跑堂。
“欢迎光临。”
他站在收银台前,一声轻快的招呼飘过来,接著,她轻俏飞扬的倩影从工作区舞过来,笑吟吟地面对来客。
必须承认,她的五官不算绝顶艳丽,却有一份清新甜美的气质,尤其那颗小虎牙笑起来更是可爱。可以想见,未来这个小咖啡屋将会吸引无数公苍蝇、公蚂蚁前来聚集。
“先生,您想点些什麽?”
这个人好眼熟。高高瘦瘦的身形,一丝不苟的仪表,她依稀见过,可是又想不起来……
嗯,或许是她的错觉吧!毕竟这种帅哥不是那麽容易让人忘记的。她自己的五官不够明显,所以最羡慕这种高鼻梁、深眼睛、薄嘴唇,脸形立体俊秀的帅哥美女。
可惜他的表情死板了一点,整张脸僵得硬硬的,否则只要放一点点电,保证把女人电得七荤八素。
“一杯蓝山咖啡。”关河等她认出他。
滴滴滴,滴滴,她轻快地敲响收银机。
“您要不要来一份起士蛋糕?十点钟刚出炉的哦,我们老板娘亲自烤的,保证好吃。”
她居然没认出来?只是少了一副黑框眼镜而已,差别有这麽大吗?他突然兴起捉弄她的心态。
“好,就来一份。”
付完钞,找了一个可以看到她工作情形的桌位坐下。
她愉快而忙碌地在工作区穿梭。一边煮咖啡,一边打开冷藏柜,夹出一片原味起士,放在精致的小餐碟上,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她哼歌的声音。
看来她非常的乐在工作,并不因为这只是一个小咖啡屋而有任何轻慢。
日暖端著他点的咖啡和蛋糕走过来,轻快的步履直如跳舞似的。途中经过一桌口操日语的客人身边,其中一人的手上夹著一根香烟。
她秀眉微蹙,匆匆把他点的餐食放上桌,便回头走向对方。
“先生,不好意思,本栋大楼禁止吸烟。”
那人愕然抬头,坐在对面的台湾员工连忙Сhā嘴,“吸根烟应该无所谓吧?我们马上就走了。”
“对不起,只要是公开场合就严禁吸烟,麻烦您们把香烟熄掉。”她的笑容坚定不移。
“只是一根烟而已……”
一堆人叽叽咕咕的抱怨起来,但是仍然听她的话把烟熄了。
她带著胜利的微笑,转回去拿了奶精球及糖罐,送到关河的桌位来。
这位姑娘显然不太懂得做生意的人以和为贵的道理。关河叹口气,摸出粗边黑框的平光眼镜戴上。
“先生,这是您的奶精……”她的步伐陡然僵住。“你……你……老土……关先生!”
“你每次叫我一定要加上那个“冠词”吗?”他面无表情。
日暖张著嘴,不敢置信地坐到他的对面。
“老天,真的是你……天哪!实在差太多了!你怎麽会变成这样?不,我是说,你怎麽会跑到我这里来?”
“我的公司就在对面。”他四下看了一圈。“看来你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当然,不然我来应徵做什麽?”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彷佛他随时会变成外星人飞走。“好,我认输了。你应该替隐形眼镜厂商拍那种“之前与之後”的广告,保证会让公司赚大钱。”
他牵动一下嘴角,突然说:“我猜你以前的工作一定常遇到不愉快的事。”
“你怎麽知道?”她拿起叉子,老实不客气地帮他吃起那份起士蛋糕。
“而且一定做不了多久就发生一些状况,让你不得不换工作?”
“你简直是铁板神算!”她膛大明眸。
从她的个性来想也知道,他摇头叹气。
“你拿几块小饼乾送给刚才那一桌吸烟的客人,钱就算在我的帐上。”
“为什麽?他们是你的朋友吗?”她回头望那桌客人一眼。
“我不认识他们。你待会儿送过去的时候,也别说是我请的,就说是你们咖啡屋送的。”
反正有人要付帐,她没意见。日暖耸了耸肩,依言夹了几块小饼乾,送到隔壁桌去。
“您好,这几块饼乾是我们研发的新口味,送你们尝尝看,希望你们会喜欢。”顺便附上一个甜蜜蜜的笑靥。
客人本来“快乐似神仙”到一半被她打断,脸色还臭臭的,可是人家现在又送饼乾又送甜笑,而且长得又这麽可爱漂亮,唉!算了,没什麽好计较的。
客人眉开眼笑地接过来,频频向她道谢。
“不客气,有空要多来捧场哦!我们老板娘很会做西点,所以我们的蛋糕口味每天都不一样。”
“一定、一定。”整桌人笑呵呵的,方才的尴尬登时化解於无形。
日暖若有所思地回到关河的面前。
“果然越是机变读书人。”半开玩笑的埋怨。
“施小惠以搏大利,何乐而不为?”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正经八百的死人脸。
“公共场合本来就不能吸烟,是他们自己违规在先。”她替自己辩护。
“没错,可是你是做生意的人,不是纠察队。你的目标应该放在如何达成目的而不得罪客户。否则就算别人听你的话,把烟熄掉,但是以後气得再也不上门,对你有什麽好处?”
想也知道,她这副过度正义感的个性,一定常常在工作场合得罪人而不自知。只要公司内部有什麽变动,头一个被开刀的一定是她,所以他刚刚才会有那番询问。
“好啦,我以後会注意的!真是的,比我老爸还唠叨。”最後几句用咕哝的。
也对,她和他非亲非故,自己管她那麽多干什麽?
“自己保重,我先走了。”他大口把咖啡喝完。
以後能不见就不见,省得他们两个成天在克对方。
“等一下、等一下,”日暖及时叫住他。“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告诉她名字应该不打紧。
“关河。”
“关你何事的“关何”?”她暗暗点头。听起来就很像他,随时拒人於千里之外。
““照军车马度关河”的关河。”他白她一眼,顶了顶黑框眼镜。“你呢?”
“我叫江日暖。就是,呃,”江日暖三个字有什麽好听的诗句吗?“那个……呃……风和日暖的“日暖”。”
可恶,听起来比“照军车马度关河”逊好多。
“知道了。”他不再多说什麽地离去。
真讨厌,居然连著两次退场的气派都比输他。日暖气恼地望著他的背影。
“鲁肉饭加馄饨汤,看起来不错吃……不过牛肉拌面也是挺好的选择,算了算了,还是点榨菜肉丝面好了。”
“小姐,你想好了没有?”面店夥计快不耐烦了。
“想好了啦!来一碗排骨面。”
结果点的仍然不是她刚才念一堆的菜名,夥计翻个白眼,替她记下来。
“先生呢?”
“阳春面。”
“你连吃了三天的阳春面,就不能点一点别的?”
“错,我连吃了五年的阳春面,从不点别的。”他面无表情,转进店内找张空桌坐下来。
这是一次偶遇演变成的习惯。
一开始是关河加班,下班时会到附近的面店吃碗面。而她的咖啡屋收拾妥当之後,下班时间奇QīsuU.сom书也约莫八点多,两个人总是在面店里不期而遇,最後乾脆一起吃饭。
这个绝对不是约会,只是想找个人跟她分摊一半的小菜钱而已。日暖心忖。
“这家的阳春面这麽好吃?”日暖狐疑。或许她下次应该吃吃看。
“阳春面就是阳春面,一碗清汤加面条。”他顶了顶黑框眼镜。
“那加一点馄馆在里面有什麽不好?”
“你怎麽知道馄饨里面包什麽肉?”
“不都是猪肉吗?”她一脸茫然。
“就跟多数人都以为路边的香肠摊子里面灌的是猪肉一样,但是事实上,南部曾经破获猫肉工厂……”
“好!卡!不要再说了。”她举旗投降。姑娘还想吃饭呢!“那榨菜肉丝面不加肉丝总行了吧?”
“榨菜是腌制品,容易致癌。”
“正港黄牛肉面?”
“我讨厌八角的香味。”
“现炸排骨饭?”
“太油。”
“鲁肉饭加蛋花汤?”
“太咸。”
“……你乾脆站在门口面向西北方张开嘴巴算了。”西北风最合他口味。
“我有更好的选择。”他怡然抽出卫生筷。“阳春面。”
天底下真的找不到比他更龟毛的男人了!日暖无力的摇摇头。幸好他们只是吃晚餐的伴而已。
“有没有人告诉你,生命中多点变化比较有趣?”
“有。”
“谁?”她精神一振。
“你。”
她又垮下来。“上天啊!你能不能派个天使下来救救这个男人?”
“天使没有,阳春面和排骨面倒是来拯救两位的胃了。”上菜的夥计还挺有幽默感的。
“你看看,你看看,”日暖指著退下的夥计。“人家一介小小店员都懂得在生命里寻找乐趣,你呢。”
“我生命里也有很多乐趣。”他掰开竹筷,不为所动地开始吃面。
“比如说?还有,你下次直接一口气说完,别让我一直问。”
“比如说,如何努力让我的生命维持在平淡无趣的状态。”他帮她把排骨面里的小白菜夹进碗里,这位姑娘痛恨小白菜。
日暖完全败给他了!
好吧!将来自有与他有缘的女人会去教育他,跟她一点都不相干。
两人各吃各的饭,她也懒得再找他攀谈了。
不行!她不甘心!如此轻易放弃,太有愧她“江日暖”既风和又日暖的天性。
“关河,我们来打一个赌好了。”转眼间她又兴致勃Ъo起来。
他挑了挑眉,先不置可否。
“我们来赌“意外”,从现在开始,到吃完饭为止,只要谁能让对方意外到说不出话来,谁就赢。”她笑ⅿⅿ地提议。
“彩头是什麽?”他一派无事貌。
“呃,你赢我就请你免费喝一星期咖啡,我嬴的话……我这个人最善良热心了,所以我什麽都不要。”
“我为什麽要跟你赌?”他喝一口面汤。
“呃……”对啊,为什麽?“好玩嘛!”
“这有什麽好玩的?”他毫不放在眼里地嗤笑。“真正好玩的赌注是我当兵时期的那一个。”
“咦?你这麽无趣的人也发生过有趣的赌注?说来听听。”她的兴趣完全被挑起。
“有何不可?”他耸耸肩,开始诉说,“许多男孩的第一次都是发生在当兵休假期间,你知道的,一群人没地方可去,就相约到附近的娼馆里杀杀时间,尤其是驻在外岛的部队。”
“呃,咳,这方面不用说得太详细。”
“长话短说,总之有一回我同梯朋友看到街上有人在刺青,便互相打赌,谁敢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只要这个人敢刺上去,其他人无条件帮他站卫兵一星期。”
“呃,那个,刺在哪里?”她的问题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关河给她一个平稳的眼神,她慢慢张开嘴。噢!哇——“那,很痛吧?”她的耳朵开始泛红。
他耸了耸肩。“赌注於焉开始,这时候有人开始加码。精忠报国算什麽?够带种的人就去刺个“我是金门一条龙”,再加上男人都有浮夸这方面的天性,每个人笑来闹去,最後成交价是:只要有人能刺上一首完整的“长恨歌”,其他人无条件帮他站一整年的卫兵!”
男人凑在一起果然什麽低级的事都提得出来。
“那……那……那结果呢?”她讷讷的说,有点期待又怕受伤害。
“结果,”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後一口面,掏出手帕,擦擦嘴巴。“我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都非常好睡。”
轰!这下子是整张俏颜狂烧。
“你……你……”日暖震惊地指著他,“你……你……你去……你……”
老天爷啊!天哪天哪天哪!这是关河吗?这是她认识的关河吗?那个无趣到极点,整天扮成一脸土相的关河?
“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关河突然凑近她面前,低声地耳语。
“什……什麽?”天哪,不会还有其他爆料吧?她的心跳快停了。
“这代表,你说不出话来了,我赢了。”他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脑袋。“明天早上十点半见,蓝山咖啡,不要忘记。”
胜利者怡然起身,走出面店。
日暖呆呆坐在原位。
那现在是怎样?她上当了吗?
她,上那个无聊无趣兼呆板的关老先生的当?
“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可恶的老关,这是最後一次了!下次我非让你印象非常、非常深刻不可!
第三章
呜……虽然她很想让他印象深刻,然而不是用这种方式啊!
日暖缩在桌子底下,欲哭无泪地望著眼前那副粗边黑框平光眼镜。
“我可以请问你在做什麽吗?”关河弯下腰,询问躲在他两腿间的佳人。
“那个,呃,呵呵呵,没事没事。”她乾笑几声。
愿赌服输,她乖乖请他喝了一个星期的咖啡。好处是,他竟然喝上瘾了,从此每天早上十点半自动来咖啡屋报到,之後的帐当然是他自掏腰包。
可,今天入座不到十分钟,她突然狂奔过来,二话不说翻开桌巾就钻到桌子底下。
关河非常确定他没有掉落任何餐具,需要她的服务。
“金虎兄,来来来,这边坐。这家小咖啡屋的蛋糕烤得还不错,咱们先吃一点垫垫胃,中午小弟做东,再请您吃一顿丰盛的。”
三位矮胖的中年男人,簇拥著一位极魁梧壮实的男人走过来,关河登时明白她为何躲得跟飞得一样。
她的“金主”上门了。
“快!快把桌巾放下来,千万别说我躲在这里。”日暖拚命打手势。
他直起身。
其他三人先入座,另一个人站到收银台前准备点餐。
“奇怪,小姐跑到哪里去了?”
桌子底下有根手指咚了咚他的腰侧。关河叹口气,他只是来喝杯咖啡的,为什麽还要帮忙看店呢?
“先生,请问您们需要什麽?”他起身走到工作区里面,一丝不苟地问。
“啊怎麽换成你,之前那位小姐呢?”那个小姐又甜又可爱,客人每天都会来看她说。
“她今天有点事。”
“你是……”
“这是我弟妹的店,我来代班,请问您需要什麽?”为什麽点个咖啡还要调查别人身世?他讲话开始寒气飕飕了。
客人一脸讪讪然,只好乖乖下单。
日暖本来还有点担心,掀起一小角桌巾偷看。没想到他居然会煮咖啡,真令人意外!不过他就不能笑一下吗?上回是谁告诫她生意人要懂得圆滑的?现在他还不是一副僵尸脸。
还有,他不戴眼镜的模样明明帅到不行,为什麽坚持要顶著那副平光眼镜四处走,彻底摧毁自己不可?日暖随时看到他都找得出地方来嘀咕。
把热饮糕点送上桌时,关河特意看了那位金主一眼。
对方五十来岁年纪,浓眉锐目,牙齿白亮乾净,与关河想像中的满嘴香烟和槟榔渍有些距离。以一位“前大哥”来说,他的气质虽然粗糙,却不猥琐。
这种草莽男人看在传统欧巴桑眼中,无疑具有相当的吸引力,就不知道那位江姑娘看上他哪一点。
他在看人,人也在看他。
江金虎事先探听到女儿在这里“执壶卖笑”,心想找个机会过来探探班,怎知凤姊儿没见著,却遇上了大牛哥哥。
一个三十多岁高头大马的男子汉却在替人家端盘子泡咖啡,真是不求长进!江金虎暗暗撇唇。
“金虎兄,来来来,不要客气。我本来也不爱吃这些娘儿们的糕糕点点,不过这家老板娘的手艺挺出色的。”中年主管呵呵笑,把蛋糕推到黑道大哥面前。
“金虎兄,关於您的产品在日本的代理权……”另一个人立刻打蛇随棍上。
“嗳!这种时候不要谈生意,要谈等中午吃饭再说。”江金虎大掌一挥,四周登时没了声音。
服侍完客人,关河回到自己的桌位,鼻尖继续埋回商业杂志里。
“噗哧,喂。”桌子底下的小老鼠不太安分。
“做什麽?”他脸不抬,手不举,身不动,稳如泰山,重若北岳。
“你有没有替他们打八折?”她嘘著声音问。
“没有。”
“那……那你帮我多端几盘蛋糕过去,就说是我……不,你请的。”听妈咪说,老爸最近胃口不太好,难得今天看他吃蛋糕吃得高兴,乘机帮他补一补也好。
关河冷冷望著自己的两腿间。
“你想不想我乾脆掀开桌巾,像火鸡一样乱跳乱叫:“桌子底下居然有人!””
“呵,那个画面应该满有趣的……”啊啊,他的表情变阴森了,这位大哥没什麽幽默感,现在有求於人,还是不要惹他比较好。
日暖乖乖缩回桌子底下。
关河的眼睛虽然盯住杂志,其实注意力全部放在隔桌上。
那三位主管模样的男人似乎是某种代理商,极力想说服金虎兄将产品的日本代理权委托给他们,金虎兄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两方人马缠得不可开交。
“我们总公司在日本是出了名的企业,一定不会让金虎兄失望的。”对方犹不放弃希望。
“我再想想,再想想。”金虎兄挥挥手。今天主要是来看女儿的,谈生意还在其次。
好不容易,一桌人终於吃完蛋糕,决定移师到另一家日本料理店继续厮杀。
行经他的桌位时,江金虎睥睨他一眼。哼!不晓得这小子和女儿是什麽关系,最好是普通同事而已!
“喂,他们走了吗?”一只织手扯扯他的裤管。
“走了。”
“终於。”日暖松了一口气,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滑进他对面。
好累啊!这一窝怕不有半个小时,幸好她柔软度够好,没扭到。
可是眼前还有一关。
日暖谨慎观察他的脸色。他好像还是没有半点认出她父亲的迹象,真的吗?她会这麽幸运吗?
“刚才那位是?”看她那副“期待”的样子,关河只好勉强自己问一问。
“他是我……呃,认识的一位长辈。”她小心翼翼地措辞。
关河点点头。
两人相望片刻。她到底在等什麽?他给她看得莫名其妙。
“算了,我该走了。”
哈利路亚!他真的没认出她父亲是谁!上天垂怜,真是太好了!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忍。
“以後你若又遇上了这位“长辈”,需要人帮忙,只要打电话到我办公室通知一声,我会尽量过来看看。”关河清了清喉咙。
呜,人家只是外表冷漠,其实骨子里古道热肠,日暖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
其实被他认出来也没什麽啦,只是让他知道她父亲是干“那一行”的,会让她很尴尬而已。
“谢谢你,其实那个人是我爸爸啦,我只是不想跟他回家。”
关河一点都不意外,这种男人通常都被称做“乾爹”、“爸爸”。
并非他不肯相信她,实在是他们两个人没有一丁点相像的地方!若两人当真是父女,她起码会遗传到基本的外貌特徵,然而,从金虎的相貌体型,与她小巧细致的俏模样相较之下,傻瓜才会相信他们俩有血缘关系。
“你……这样很好。”他突然有感而发。
“哪样?”
“你肯走出“桎梏”,自己出来奋斗,不再依靠“任何人”,这一点非常值得鼓励。”他严肃地盯住她。
“你也有同感?我就是觉得自己年纪这麽大了,有手有脚,不应该再向别人拿钱过日子。反正我的薪水足以糊口,没有什麽过不去的。”日暖笑了。
那朵笑靥在她悄容上绽放,憨憨甜甜的,犹如小女生得到偶像的赞美一般,连脸蛋儿都娇红了。
“你有这种自觉就好,我先走了。”关河心口一热,几乎是用逃的逃离此处。
好可怕……刚才那是什麽感受?返回自己对面的办公室之後,他抚著胸口,犹有馀悸。
他只觉心头热呼呼的,仿佛快融化一般。他承认自己喜欢看她笑,只要她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跟著亮起来。但是这种莫名发热的感受却是头一遭。
不妙!他太了解自己了,知道这种危险讯号代表著某种可能性。
江日暖虽然是个娇美可人的女孩,可是她和已婚实业家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虽然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他顶多只能送她一句“阿弥陀佛”。对於观念保守的他而言,江日暖小姐绝非适配的良伴。
她是个危险人物,他要离她越远越好!
“欢迎光临。”收银台仍然是一张娇艳迎人的笑颜。
关河直勾勾瞪著。
“关河?好久不见了,你今天早上怎麽有空过来喝咖啡?”老板娘巫晶媚漾起亲热的笑颜。
这却不是他脑中的那张脸。隔了一个多星期,好不容易他认为比较“安全”了,重新赴每天早上十点半的咖啡之约。可是,她人呢?
他左右看看,瞳底有几丝茫然。
“请给我一杯……”
“蓝山。”巫晶媚笑著接话,“你自己找个位子坐,我马上端给你。”
他坐回老位子。大厅里的咖啡依旧,景物依旧,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什麽似的,感觉怪怪的……
“来,你的咖啡。”
熟悉的蓝山摆在面前,老板娘太熟悉他的口味,所以桌面上除了冒著热气的马克杯,什麽都没有。
没有过去一个月会出现的糖罐、奶精球,没有一块附赠的起士蛋糕,当然,更没有坐在他对面帮忙把蛋糕吃掉的如花笑靥。
他深思地盯住马克杯。只有它一只杯子孤单单地摆在桌上,看起来好……寂寞。
今天客人较少,老板娘替自己端了一杯蓝莓茶,坐在他对面。
如花笑靥是有了,但并非他熟悉的那张。
慢著,他在想什麽?眼前这张是他认识了四年半的,他应该比较熟悉这张才对吧?
他清清喉咙,启唇问——“我那个不肖弟弟呢?”冒出来的仍然不是脑中在想的那个人。
“他跟著国际和平团开拔到尚比亚了,听说当地有几段交通要道必须造桥,他被徵召去当随团建筑师。”提起丈夫,巫晶媚的妍笑变得温暖。
关河轻轻颔首。
非洲,尚比亚。他在脑子里记下来。下次和老弟联络时,一定要再串供一遍。这家伙上次跟老婆说去法国出差,却告诉哥哥他一律对外宣称人在英国,害他和巫晶媚谈起时,差点穿帮。
“关城一天到晚出国,留你一个人在台湾开店、带小孩,一定很辛苦吧?”仍然不是他想说的话,可恶。
“没办法,我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会经常出国工作,早就认了。”巫晶媚笑得很温存。“不过下星期是小月的国小新生报到,不知道城赶不赶得回来。”
关河缓缓点头,把咖啡喝完。
“我先走了。”
“慢走,拜拜。”
结果,他想垂问的主题仍然没有说出口。
站在马路边等红绿灯,六月底的早阳已经散发灼人的温度,预告著下个月份即将的高温期。
马路上车辆熙来攘往,台北城热闹非凡。他回头看向玻璃帷幕内的咖啡屋,那只孤单的马克杯已经被收走。
不知道它会不会想念今天没见著面的奶精球?
他在马路边站了一下,掏出手机按下一组电话号码。
手机响了很久,刚接通的那一刻——轰隆!背景一声强烈的爆破声几乎震坏他的耳膜。
关河火速把手机拿开一臂之遥,注意力终於比较集中了。
“他×的是谁?”同样火爆的吼声响过来。
“你哥哥。”他平静地回答。
对方顿了一顿。嗟嗟嗟嗟!一串机枪扫射的音效再度逼真地传入耳际。
电话中人回头对某个人大吼:“阿汤,带两位兄弟去把那座机枪岗哨扫平!”
一堆窸窸窣窣的杂音过去之後,线路两端再度接上,背景音平静了许多。
“老哥,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忙,有事吗?”关城浑厚的语音夹著轻松的笑意,彷佛适才的烽火连天只是电影音效。
“听得出来。”他挑了挑眉。“你大女儿下个星期要新生报到,你赶得回来吗?”
对端的人盘算一下。
“我尽量!如果我赶不回来,帮我告诉晶晶,美国这里……”
“非洲。”他打断他的话。
“嗯?”
“尚比亚,造桥铺路,记得吗?”他提醒。
“啊对,非洲,尚比亚。”关城拍了下额头,嘴里反覆念几次,“非洲尚比亚、非洲尚比亚……请帮我告诉晶晶,尚比亚这里的工程严重落後……”
“你最好赶回来。”关河再度打断弟弟。
“嗯?”
“女儿的国小入学一生只有一次。”他静静地说。
对端沉默了一下。
“知道了,我一定赶回去。”关城不是一个轻易承诺的人,一旦承诺了,永远会做到。
“自己凡事小心。”关河先收线。
那是小他一岁的弟弟,有一份“千变万化”的事业、一位知心爱侣、两个小萝卜头。
关城每一次返回国门,都知道家里有个温暖的娇躯会等他,早晨有两串活蹦乱跳的小弹簧会闹醒他。
反观他自己,他有什麽呢?三十三岁的大男人,什麽都没有。
或许这样说不公允。他有钱,许许多多的钱。他的加密技术专利金让他一辈子吃喝不尽,他的年薪也相当可观。
但是钱不会说话。
马克杯旁边好歹还出现过一颗奶精球,而他的身边,除了钱,什麽都没有。
灯号再变,他迈开步伐,走回那个可以让他赚更多钱的办公室。
脚步突然变得很重,但是他没有转向。
因为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麽更好的地方可去。
“关河!”灿烂的笑颜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你居然来了!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间医院里?哇!你还替我带蛋糕来!”
恍惚间,消毒水味变回熟悉的咖啡香,米白的走道也变回明亮的大厅,他又回到每天早上十点半的小咖啡屋,这些日子的分别并不存在。
“快进来,我介绍我妈咪给你认识。”日暖热情地拖著他的手臂,往病房里拉。
一听说要见她的家长,他全身每个细胞都警醒过来。
“等一下,我只是来送个礼,马上就……”
来不及了,他已经被硬拖进病房里。
“妈咪,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关河,就是,呃,呃……”她一时想不起来他当初自我介绍的那句诗。“喂,你自己说。”
““关河梦断何处”的关河。”他直觉说。
“对,关河梦断……慢著!不对吧?”她攒起柳眉瞪他。
“哪里不对?”
“你当初讲的不是这一句。”她坚持。
“那是“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关河?”
“不对。”没那麽长。
““关河古义”的关河?”
“也不是。”太短了。
““倦客关河去住情”的关河?”
“是七个字没错,不过也不是这句。”为什麽他的名字有这麽多词可以套用?真是不公平!日暖开始不满了。
“反正这些“关河”全部都是同样的关河。”他的剑眉也起了波澜。
“好,那换我告诉你了,我的名字是“楚田晴下雁,江日暖游鱼”的江日暖。”
“我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关河莫名其妙地横她一眼。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的反应会比你更快!日暖恨恨地想。
“嗯哼。”榻上一声轻咳唤回两只互瞪的斗鸡。
为什麽来探病的人与病人家属完全把床上那个可怜的病人晾在一边呢?
日暖尴尬的晃晃手,一时忘了自己还抓著他的手臂,两人登时如手牵手去郊游的小学生一般。
“妈,他是我朋友……啊!“照军车马度关河”的关河啦!我想起来了,看吧!我就说不是那几句,你偏不信!”
关河闭了闭眼,头痛地按著太阳|茓。天知道他为什麽会以为自己思念这张笑脸,他可以离开了吗?
“小暖,你让我和他打个招呼,别尽是嘀嘀咕咕的。”江夫人好笑道。
“伯母,您好。”关河感激地望向病床。
一见江夫人,他便知道江日暖的容貌承袭自何人了。
肖似的五官在女儿脸容上只是清秀,在母亲脸上却是绝然脱俗的美丽。眸光莹然,娇颜含笑,溜顺如瀑的黑发松松披在肩上,除了唇色因病中而略显淡白,其他无一不是绝代风华。关河心中一动,不禁深感赞叹,原来人间也能有如此绝色。
“小女平时承蒙您的关照。”江夫人温柔儒雅地回礼。
“伯母,您客气了。”绝代佳人怎麽会绷出一个粗枝大叶的女儿?关河暗暗叹息。
“关河,你怎麽知道我们在这间医院?”趁他们讲话之间,日暖已经把蛋糕盒打开,端过一块蛋糕送到母亲手中,自己也拿了一块,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小暖,你怎麽忘了关先生呢?”母亲轻声细语地提醒她。
“哎呀,他不喜欢吃甜食啦,每天早上的起士蛋糕都是我帮他吃掉的。”她爽俐地叉起一口放进嘴里。嗯……好香,好好吃!请假四天,最想念的就是巫姊亲手烤的蛋糕。
“你老板娘告诉我令堂住院,她腾不开身来探病,所以我便帮她跑一趟。”
“你们太多礼了。”江夫人欢喜无限地打量他,彷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得意,他开始觉得有些坐不住。
“那,我待会儿还有点事,得回公司处理,不打扰伯母休息了。”关河轻咳一声。
“我送你出去。”日暖把蛋糕先搁在桌上。“妈咪,我马上回来。”
“没关系,你们小两口出去走走,不必在意我,我的身体好多了。”江夫人连忙说。
“不,伯母,我们只是……”
“好了,走了!罗哩叭嗦的!”日暖不耐地拖了他出门。
就这样,他的进与出都身不由己。
两人绕著医院四周的庭园走动,阳光间或筛落枝叶,在她身上跳著动人的舞。
在病房里闷了四天,难得有机会可以到外面踏踏草地,日暖在艳阳下畅快地伸个懒腰,心中真是有说不出的快意。
“真好,想不出来有多久没这样好好晒晒太阳了。”
看著她心满意足的表情,关河忽然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想她了。或许,他最想念的是她无奢无求的神情,即使只是一丁点的小事便足以让她快乐无比。说真的,他羡慕她……
“咦?你干嘛一直盯著我?”她奇道。
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伯母何时可以出院?”
“再过两天吧!趁著这回盲肠炎开刀,我想让她做一次完整的健康检查。她的体质比较弱,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所以做个详细的检查我也比较放心。”日暖耸耸肩。
这几天她老爸二十四小时盯得紧紧的,生怕爱妻有一丁点变故,弄得她也跟著紧张兮兮。若不是今天下午他跟人有约,她哪能如此清闲。
是不是因为有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她才必须勉强自己接受金虎兄的照顾?关河开始想。
对,一定是这样。电视剧通常是这麽演的:早年丧父的孤女和母亲相依为命,成年之後,长年操持的母亲病倒了,於是她不得不去找一双护卫的羽翼……
他脑中涌上完整的剧情。说来,她也是可怜女儿心啊!
但是这不关他的事。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找我,我会尽量帮忙。”该死,这句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谢谢你,其实你对人也挺好的呢!”她诚心诚意地说。
望著她盈盈的双眸,他突然说不出任何话来,胸口那股快融化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触上她的娇颜。恍恍然间,有一种自己即将伸手触摸熔岩的惊悚感。
然而,熔岩丝丝的,滑滑的,温温的,带著一种软糖般柔绵的触感,并没有他想像中的灼手剧痛。
好吧!或许她说对了,他确实孤单太久,需要一点改变。
第四章
江日暖坐在他面前,手里叉著他会过钞的起士蛋糕,冲著他直瞧。
关河的眼光却是落在那杯蓝山上。
马克杯和它的奶精朋友再度相遇了。内地人都称奶精为“咖啡伴侣”,他喜欢这个说法,咖啡确实该有个伴侣。
“咖啡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看的。”她好心提醒。
他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研究那杯咖啡。顿了一顿,拿起旁边的奶精球,拆开包装。
“喂!”奶精即将倾入火山口的那一刻,她紧急叫停。
他的手顿住,粗边黑框眼镜底下射出一个问号。
“呃……没事,请慢用。”真奇怪,他以前不是都喝黑咖啡的吗?
深咖啡色慢慢调和成一种悦目的奶油调,他端起马克杯,啜了一口。很醇,很香。他应该会慢慢习惯这个新味道。
“关河,你可不可以别戴那副平光眼镜?”
“不行。”他低头开始翻看杂志。
“为什麽不行?”
“因为我长得太帅了。”日本基金有小涨空间,那先不急著杀出好了。
咳咳咳咳!日暖当场呛到。
“你……你……你说什麽?”
“因为我长得太英俊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哗!这人还真是大言不惭!
“英俊或美丽不是自己说的,OK?”
“很多人也都告诉过我。”他抬起头,一副她很莫名其妙的表情。
她只能叹气。
“好吧,或许你长得真的很帅,不过你也不必用那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来,听起来乱呕人的。”
“既然事实如此,又何必争辩?”他啜了口咖啡,鼻子埋回杂志里。
日暖为之气结。
“因为你觉得自己太——英——俊——了,所以你要戴眼镜?”
看来不满足她的好奇心,她是不会让自己安心看杂志的。关河叹了口气,把杂志放下来。
“我问你,如果有个性感美女出现在你眼前……”
“消灭她。”
“认真一点!”
“对不起。”忏悔。
“有个性感美女出现在你眼前,她的身材是火辣的34E、25、36,五官美丽绝伦,长发狂野飘逸,气质冶艳万分,你认为她的爱情生活应该是什麽情况?”
“那当然是情场高手,身边围满了一堆狂峰浪蝶,每个周末假日都排得满满的。”她立刻接口。
“那就对了。”他低下头继续翻杂志。
这是什麽意思?日暖思考片刻。“你的意思是指,就因为你长得太英俊了,所有的人以为你一定艳福不浅,所以你乾脆戴一副平光眼镜把容貌遮起来?”
“对极了。”
哪里对了我怎麽看不出来?日暖真想抓头发。
“喂,关先生,你刚才举的例子是一位“性感美女”,表示人家除了“美貌”之外,还有“性感”,反观你呢?你什麽都没有。你只有一张好看的脸,发型却是那种五○年代小学教员才会留的古典西装头,衣服长裤浆得直挺挺的,没有人穿在里面它们自己都站得起来。个性超级阴沉,表情超级平板,我相信你从小到大在班上的人缘都很差,对不对?”她噼里啪啦说完。
气温骤降四十度,一阵寒风从他身後呼啸而来,冷得她拚命打寒噤。
“谢谢你的赞美。”他皮笑肉不笑。
“我……我不是在攻击你啦,只是实话实说……”她讷讷的说。
争这种无谓的意气太过无聊,堂堂男子汉不屑为之,他压根儿不想和她计较!
“那是因为你没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事!”该死,破功。关河懊恼地把眼镜摘下来,开始揉眉心。
“你经历过什麽事?”她的兴趣全被挑起来了。
“那个性感美女的事是真的。”他面无表情。
“34E、25、36那个?”她小心地问。
“对。”
“噢——”声音拉得长长的,酸酸的。
关河微微一笑。未戴眼镜的他本来就俊美,再添一抹罕见的笑意,登时让几位从走道经过的女性看傻了眼。
好吧,或许他真有大言不奇QīsuU.сom书惭的本钱。日暖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当时我刚进前一家公司不久,穿著打扮比较“正常”,公关部门正好有一位性感美女专员。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两个人是天生绝配,棋逢敌手,美女也非常乐意一圆众人心中的瑰丽幻想。”
“她跑来勾引你?”蛋糕一角可怜地被她削下来。
“毋宁说,她制造机会让我去勾引她。”
“你去了吗?”
“她选定的舞台是我们公司的一间小会议室,当天下午有主管会议,我非去不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
“然後呢?”她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僵硬。
“为了助兴,她事先服了点“东西”,可惜我迟到了。”关河接过她手中的小叉子,切下一口起士蛋糕送入嘴里。嗯!好吃,难怪她每天非来上一碟不可。
“结果?”日暖的语气开始谨慎起来。
“结果,”他愉悦地把剩下的蛋糕都吃掉。“等迟到两个小时的我赶回公司,她已经不得不将就那位走错会议室的课长,替自己灭掉一身火。”
现场一片沉静,日暖慢慢把掉下来的下巴合上。
“最後呢?”
“最後,她嫁给那位课长,四年之内帮他生了三个小孩,过著幸福快乐的婚姻生活,同时放话给全公司,叫我以後走在路上不要被她堵到!”
嗤嗤嗤嗤嗤——她趴在咖啡桌上,笑到全身发抖。天哪!这该算可怜的他,或是可怜的美女?或者最可怜的是那位课长!
“我从学生时期开始,类似的事件便层出不穷,但是直到这一次事件发生後,我终於决定自己受够了。”他稳定地啜口咖啡。
她终於收住笑声,把眼角的泪水拭去。“所以你便开始走“复古路线”?”
他点了点头。“起码之後不会再有一堆女人认为我“经验丰富、技巧高超”,足够担任她们的“启蒙恩师”。”
“那你是吗?”在她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之前,问题已自动蹦出来。
“嗯?”他挑了挑眉。
“咳,没事,我……我去忙了!你喝完咖啡赶快走吧!”她抢过桌上的空碟,转头就走。
一只铁臂攫住她。
迎上她的是一双意志坚定的眼眸,眸心却深不可测,彷佛盘卷著全世界最神秘的漩涡,不住地诱惑人往下跳。
他要吻她了吗?像上回在医院的庭园里,她以为他会吻上她一样?她说不出自己是期待还是害怕,意识仿佛被蒙上一届朦胧的面纱。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秀颊,指尖仍残留著马克杯的热度,还有一种淡淡的咖啡香,温温甜甜又苦苦的……一种很初恋的感觉。
某个经过的路人吹出一声口哨,打破了两人的胶著。
“啊。”她猛然退後一步,紧紧按住唇。
明明什麽事都没发生,她却觉得他仿佛真的吻上她一样。
“应付你应该绰绰有馀了。”关河似笑非笑地把平光眼镜戴上。
红颊烧灼得更加鲜艳,她又羞又急。又被他占上风了,真是可恶!
他拿起杂志和外套,悠然离开。
“喂,等一下。”
“嗯?”他回头挑起右眉。这个男人喜欢用眉毛说话!
“我待会儿可不可以上楼借用你们公司的影印机?我有几份传单想印一印。”她的询问带著一层薄嗔。实在很不甘心被他占了便宜,还有求於他。
“可以,本栋十一楼,别走错了?”
“咦?你公司不是在对面吗?”她讶异地眨了眨眼。
“你回来上工的前一天我就换工作了。”
“你们老板甘心放你走?”
“我是签约制的雇员,约满了不再续,自然便走成了。”他淡淡地说。
“可是你才刚上班不久,我就跑过去借用公物,会不会很不好意思?”她追上去问。
“老板说可以。”他卷起杂志,敲了她前额一下。
噢!她抚著额头,又被他占便宜,又被他打,她又不是芭比娃娃。
望著他夹在臂弯的风衣,她故意学他那日叮咛自己的口吻——“先生,风衣呀,还是不要上浆比较好。”
经过几日的观察,日暖发现,土帅哥还是有市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