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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白蝴蝶

“不要紧的!”

我的朋友用棉花和绷带包裹伤患。

可怜的家伙大叫: “哎呦!”

鹦鹉在紫丁香花丛里说: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归来

从树林里,我们俩满载而归;普儿驮著檀香薄荷,我捧著黄鸢尾花。

四月的黄昏将尽。夕照里原先如金水晶的,现在全变成银水晶,比得上白百合与水晶的光滑璀灿,接著,广袤的天空彷佛一片透明的蓝宝石转变成翡翠。我感伤而归。

在这纯净时刻的肃穆中,镇上的钟塔顶著闪烁的瓦冠,当我们走近,望去有如一座纪念碑。逼近看来有如远眺的塞维尔?大教堂钟楼。我对都市的渴望,在春天总是特别强烈,看到钟楼,愁怅里有了慰藉。

回去吧……去哪儿?从哪出发?为了什么呢?……夜幕渐低,手里的鸢尾花在暖和清新的夜­色­中越发浓郁:气味从花蕊散发,愈沁愈深却愈闻愈朦胧,花朵已经隐去不见,花香飘出寂寞的­阴­影,陶醉了灵魂和­肉­体。

“我的灵魂是­阴­影里的鸢尾花!”我说。

我忽然想起来,虽然骑著普儿,我竟然把它忘了。

屋顶阳台

你从未登上平坦的屋顶阳台,普儿。刚从­阴­暗的木梯间走出来,眼睛给熟石灰的雪白照盲了——你知道,砖墙涂著熟石灰,雨水流列水窖才会纯净——大白天的光线在身上燃烧起来,全身浸在天蓝­色­里,彷佛人在天际,一时深呼吸教胸口暴涨,这个你是无从体会的,站在屋顶上真是心旷神怡!教堂的钟声就在我们的胸膛中响起,高度就在卜卜跳动的心脏。远处葡萄园里,锄头闪烁著全银火花。在这儿,可以俯视一切:俯看别家的屋顶阳台、其他人的院子,椅匠,昼工、桶匠在其中默默­干­活儿。……俯看枝叶茂盛的院子,里头养了一头公牛或一只山羊:俯看墓园,有时在那里我们会无意间看见某个无名小卒的黑­色­送葬行列走来,求人行­色­匆匆、态度草率:俯看别家窗户,窗中有个穿无袖衬衣的少女漫不经心地梳著头,嘴里还哼著歌;俯看河流,河上有艘船,似乎永远不驶进来;俯看谷仓,有的里头有人在练习小喇叭独奏曲,有的被爱情占据,激烈得深刻、盲目、无法理解。

脚下的屋子不见了,好像变成地下室。透过天窗的玻璃往下看,日常生活变得如此陌生:人荦,噪音、还有花园,从屋顶阳台上看去都如此美丽。你呢,普儿,时而在水槽喝水没看到我,时而和麻雀或斑鸠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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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神父

普儿,这会儿他骑在驴背上,一副圣洁模样,满口甜言蜜语。其实始终圣洁如一的是他那头母驴——她是真正的淑女。

我确定那天在果园里你见过他,他穿著水手长裤、戴阔边帽,向偷柳橙的小男孩又臭骂又丢石头。无数个礼拜五,你眼看他的仆人,可怜的巴尔达撒患了大如马戏彩球的疝气,蹒珊走到镇上出售他的破扫把,或者和穷人一同为富人的亡灵祈祷。

我从未听过有谁说话比他更粗,也没听过谁祷告比他更虔诚。他确实知道天堂何在,无庸置疑,连一草一木都熟悉,至少五点钟的弥撒他是这么说的。树、土、水、风、火:这一切都充满上帝的恩典,如此柔软、如此清新、如此纯洁、如此活泼,只是在他嘴里,似乎只佐证了混乱、残忍、冷酷,暴力与腐败。每一天到了尾声,他果园里的石头没有一块留在原处,全给他用来丢鸟儿和洗衣­妇­、小孩和花朵,招招既凶又狠。

祈祷时间一到,他就变了个人。荷西神父的肃穆,连寂静的乡间都听得见。他穿上法衣,斗蓬,戴上宽边帽,前往入夜的小镇,一路上几乎目不斜视,端坐在缓步前追的驴子上,缓慢如耶稣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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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啊!多明亮,多芬芳!

啊!草原笑得那样开怀!

啊!清晨的音乐多美妙!

(流行民歌)

有一天早上,我还睡意朦胧,一群小鬼恼人­精­似地吵得我发火。最後再也躺不住,气急败坏跳下床。打开窗子眺望田野,才知道吵闹的原来是鸟儿。

走追果园,感谢上苍赐予这湛蓝的日子。无数娇­嫩­的歌喉齐声尽兴欢唱!燕子娇声歌唱,以莫测的身手旋飞入井:百灵鸟在倾倒的橙树上方吹口哨;火亮的金莺在橡树上喋喋不休:小山雀在油加利树顶细声长笑;麻雀在那棵大松树上七嘴八舌争论。

多么美好的早晨!太阳把如金似银的欢乐撒遍大地。

五彩缤纷的蝴蝶四处嬉戏,花丛里、屋里屋外、泉水边。

健康的新生命一触即发,四下原野为之暴胀绽裂。

我们似乎置身在阳光的蜂房里,在一采巨大燃烧的火玫瑰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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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窖

瞧,普儿,上次下几阵雨,水窖便注满了。窖中听不列回声也看不见围墙里给日光照亮的阳台,水浅时阳台会倒映在水窖深处,太阳隔著有蓝有黄的玻璃屋顶,好似一颗五彩宝石。

你不曾下水窖去过,普儿。我去过;几年前,水窖的水放乾了我下去过一次。瞧,有条狭长的水道,接著是个小房间?一追房间,手中的蜡烛灭了,有只蝶塬溜到我子里。两道可怕的寒气在胸中交错,像两把剑互撞,像骷髅底下交叉的骨头……。水窖和水道腐蚀了小镇的地基,昔儿。最大的水窖在撒陀德洛伯的中庭里,在古城堡的广场上。最好的要算我家这座,你看这井栏用整块雪花大理石雕刻而戍。教堂水窖的水道一直通到庞达的葡萄园,出口在原野里靠近河边。医院的那条水道至今无人敢走,因为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记得童年时漫长的雨夜里,四窜的雨水从房屋的平顶流到水窖,水声呜咽使我不能入眠c第二天大清早我们会兴奋地跑去看水涨得多高。如果像今天一样满到边上,我们会大吃一惊,会叫成一团,会感到不可思议!

好啦,普儿!现在我要给你一桶纯净、清甜的水。一桶维耶嘉斯能一口气喝完的水——可怜的维耶嘉斯,他的身体早让过量的白兰地与水果酒烧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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癞狗

有时它会去果园里的农舍,瘦巴巴、气吁吁的。可怜的东西,早巳习惯被人吆喝、掷石头,总是东逃西窜。连狗都向它龇牙裂嘴。它每每在正午的艳阳下走开,哀伤地慢慢踱下山坡。

那天下午,它尾随黛安娜走来。警卫一时暴怒,取出猎枪朝它开火,我正好一脚踏出门槛。来不及阻止。可怜的狗,身中一枪,疯狂地挣扎了一会儿,尖锐地哀嚎一声,倒毙在刺槐底下。

普儿伸直了头瞪著死狗。黛安娜在我们之间奔来跑去,吓得闪躲不迭。警卫也许後悔了,见人就喋喋解释,却怎么也挥不去心中的愧疚。太阳彷佛掩上薄纱表示哀悼;适片巨慢,就像蒙在惨遭横死的狗那颗完好眼睛上的小小薄膜。午休沈闷难当的寂静,笼罩金黄|­色­的田野,盖住死狗,使得油加利树在海风中弯低了身子,哭得好不凄凉。

四月的牧歌

孩子们同普儿到黑杨林边的小溪去,适会儿他们牵著它,一路嬉戏叫喊地跑回来,满载著黄花。方才一片流云用金丝银线覆盖葱绿的草原,往他们身上淋。小傻驴湿透的背上,湿润的吊钟花还在滴水。

快活,清新、动人的牧歌啊!在那担泡满了雨水的甜蜜负荷下,连普儿的叫声也柔和起来!它不时转头顺口咬些花朵来吃。雪白、金黄的吊钟花,先在它白中带绿的唾沫间逗留,接著吞追了系著肚带的小肚子。除了你,普儿,有谁能吃下鲜花却不生病的?

四月­阴­晴不定的下午!……普儿晶亮活泼的眼睛里映著乍睛还雨的景致。在西边圣璜的田野上空,可以看见纠结的雨丝从另一采玫瑰­色­的云端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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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雀飞了

有一天那只绿全丝雀,不知如何也不知为何飞出了鸟笼。那只老乌是引人感伤的亡友纪念物。只囚怕它冻死饿死,怕它给馋猫捉住,才不曾放它出来。

它一整个早晨都在果园的石榴树间、门边的松树上、紫丁香花丛里游荡。孩子们也一整个早晨坐在阳台上,全给适只黄|­色­小乌的忽飞忽停迷住了。普儿没系上绳子,悠哉游哉同只蝴蝶在玫瑰花丛边玩耍。

午後全丝雀飞到大房子的屋顶久久不去,在柔和渐弱的阳光中颤抖。不知如何也不知为何,它竟然已回到笼中,快乐如昔。

花园里一阵欢声雷动!孩子们跳上跳下,拍著小手,红通通的笑脸有如破晓;黛安娜兴高采烈跟著他们奔跑,和著颈上轻快的小铃当声吠叫:普儿感染了喜气,银光流动的肌­肉­一蹬,像小山羊一样跳跃起来,用蹄子笨拙地转个华尔滋,然後以前腿站立,後腿踢向明亮温暖的天空。

魔鬼

有只驴子忽然出现在镇边的围墙附近,踏著孤独沈重的步伐,尘土飞扬中看起来倍加污黑。没多久孩子们气吁吁街出来,一手提著遮不住黑肚皮的破裤子,一乎用架葡萄的枝条和石块丢它……。

它又大又老又黑,骨头凸得像长老一样,光秃秃的皮肤,彷佛处处都会撑破。它露出一嘴大豆般的黄牙,停下来朝天空尖声嘶喊。声量与它的老朽并不相称,……迷路的驴子吗?你不认识它吗,普儿?你想它要的是什么呢?

脚步凌乱,走走停停,是从谁家跑出来的?

普儿一看见它,双耳直竖如角,耳尖相碰,然後只竖一只,另一只放下:它走向我,想躲追水沟里又想逃开。

黑驴子紧紧靠向普儿,擦身而过,扯它的鞍架,闻闻它,朝修道院的围墙嘶鸣,最後沿著墙跑去。

大热天里,这一刻令人不寒而栗——害怕的不知道是我还是普儿——一切都颠倒错乱,彷佛原本在黑布前低矮的­阴­影,忽然罩住小巷转弯处耀眼的孤独,刹时一片死寂,令人窒息。远方的事物一点一滴将我们带回现实。街道另一端的鱼市广场传来永不重复的喧闹声:鱼贩刚从海边回来,正在叫卖他们的鱼:比目鱼、鲻鱼、鲤鱼、鲱鱼、和小龙虾:教堂钟声响起,宣告晨祷的时间到了:磨刀石霍霍作响……。

普儿不时看看我,依旧发抖,怕得莫名其妙,我俩悄然相对……。

“普儿,我想那不是真的驴子……。”

普儿又默默发抖,全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恐惧地向水沟投出­阴­沈、忧郁的一瞥。

自由

我的眼神在路边花采之间漫游,潮湿绿地上突然有只亮丽的小鸟,不停拍动多彩的翅膀,却飞不走,一时吸引了视线。我们慢慢走近,我在前,普儿在後。邻近的树荫下有个饮水池,一群狡猾的男孩在那里设下捕鸟的网子。

悲伤的小媒鸟,拼命鼓动翅膀往上街,不知情地呼叫天空里的弟兄。

早晨明朗而洁净,蓝得通透。附近松树林传来一片喜悦轻快的鸟鸣,温柔的金­色­海风吹绉整片树梢,风中的歌声时近时远却留连不去。可怜、纯真的演唱会,邪恶的心灵竟然紧邻在旁!

我骑上普儿,夹紧双腿催促它快步跑上松林。一到浓荫遮成的圆盖下,我鼓掌、高歌、叫喊。普儿感染了我的狂热,也粗声狂鸣不已。回声激荡,尖锐而宏亮,宛如响自一口大井底下。小鸟唱著歇飞到另一座松林里去。

正当愤怒的孩童在远处咒骂,普儿用它毛茸茸的大头猛推我的胸口表示感谢,推得我发疼。

恋人

清爽的海风吹上红土坡,吹到山顶的草原,在娇­嫩­的白花问笑成一片,接著又吹到未清扫的松林下,在枯枝间嬉戏,使蓝­色­、玫瑰­色­、金­色­的晶莹蛛网随风摇摆。整个下午都吹著海风。太阳与清风轻轻柔柔抚慰心灵!

普儿高兴、轻快、心甘情愿驮著我,好像我没有重量似的。我们登上山坡有如走下坡路轻快。极远处有座松林,望去彷佛海中孤岛,岛中有条颜­色­糊模的丝带闪闪颤动。

山脚下绿­色­草原上,驴群在灌木丛间跳来跳去。

春天似的悸动漂浮在峡谷上空。普儿忽然竖起双耳,将高举的鼻孔张得眼睛般大,露出黄豆似的大牙齿。它深饮四面的风,必定是有什么奇妙、深沈的气味直入心房。

没错。就在另一座山丘上,蔚蓝的天空衬著一头秀气的灰毛驴,那就是它的恋人。两声嘶鸣,悠长而嘹亮,震碎这灿烂的时辰,然後像一双瀑布流泻下来。

我必须抑制可怜的普儿这种温存的本能。美丽的甜心眼看著它走过田野,心中和它一样哀伤,这一幕幕情景全映在普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徒然而神秘的呼唤凄厉地回响,直透雏菊丛!

普儿跑得心不甘情不愿,一直想回头转,细碎的快蹄声声都在抗议: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三个老­妇­人

“来河堤上头吧,普儿。来吧,让这些可怜的老太太过去。”

她们大概来自海边,要不就是山上。瞧!一个是瞎子,另外两个牵著她的手臂带路。大概是要上医院,或去找路易士先生,就是那位医生。你瞧她们走路慢吞吞的,两个明眼的一举一动都战战兢兢!彷佛三个人怕的就是死神。

你看得出来吗,普儿?她们伸出手臂做可笑的动作,好像要推开空气,躲避想像中的危险,再细小的花枝也不敢碰触。

小于当心点儿,别跌下去了!你听听,她们嘴里的语言多粗俗。是吉普赛人。看看她们的花衣服,饰有圆点和荷叶边。你看到没?年纪都一大把了,没披围巾,高大柔软的身躯依然挺直。黝黑,汗臭、肮脏,迷失在中午的阳光和尘土里,些许粗俗的美依旧残存,有如乾枯、粗糙的回忆。

普儿,瞧她们三个。以无比的信心在晚年燃起生机,今年春天又使得黄蓟花开在火热太阳蓬勃的生气里,也沁透了她们的生命。

小拉车

雨水使大溪涨到葡萄园那里,我们在溪边碰到一辆满载野草和柑橘的旧驴车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有个肮脏褴褛的小女孩,伏在轮上哭泣,用尽幼小膛腔里所有的力气帮驴子推车,那只驴子比普儿更小,?天啊,也瘦多了。

小女孩垂泪驱使驴子,驴子顶著风使尽吃­奶­的力气,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和许多勇敢的小孩一样白费工夫,就像夏日疲倦的微风,晕倒在花丛之间。

我拍拍普儿,将它好好套在驴车上,在那只可怜的小驴子前面。然後以温柔口令命它前进,普儿一拉,把拉车和驴子都救出泥坑,拖到堤上。

小女孩泪泥纵横的脏脸上绽出开怀的笑容!就像夕阳起先如破碎的黄水晶散落雨云之中,忽然间燃起了黎明的光辉含泪的欢欣里,她送给我两颗­精­选的蜜橘。我感激地接了过来,一颗递给那头瘦弱的小驴子,作为甜蜜的安慰,为一颗给普儿,算是金­色­的奖品。

面包

普儿,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莫格尔的灵魂是酒?其实面包才是。莫格尔就像一条小麦面包,里头雪白像软软的面包心,外头金黄——噢!黄褐­色­的太阳——像松软的面包皮。

正午时太阳晒得最热,镇上开始弥漫松树和热面包浓烈的香气。整个小镇张开了嘴。小镇就像一张大嘴,正在吃一条大面包。面包真是无所不在:是橄榄油、冷蕃茄汤,|­乳­酪和葡萄的好搭档,面包皮酥脆的滋味还可以配葡萄酒、­肉­汤、火腿,甚至本身就是美食。不用搭配也可以,像希望一样,或者掺点幻觉……。

送面包的人骑著马在每家半掩的门前停下来,拍手喊道: “送面包的!”挂在­祼­露手臂上的篮子里,你听得到四分之一磅面包掉落在小面包上,或大块面包撞到卷花面包所发出的柔和、清晰的声音……

就在此刻,穷人家的孩子有的拉门钤?有的敲大门,对屋里的人久久哀求:“施舍点儿面包吧!”

可洛那的松树

不论在哪儿歇脚,普儿,我都觉得身在可洛那的那棵松树下。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无论是城市、情爱、荣耀——都觉得到达了蓝天白云下那一大片的翠绿和茂密。就像海外有暴风雨时,灯塔引导莫格尔的水手一样,可洛那松树是屹立在我汹涌梦境中的灯塔,浑圆而清晰,我落魄时高耸的避难所,位在崎岖的红土坡顶,前往圣路加的乞丐都走这里。

每当我缅怀此松,我得到的力量何其大!只有它没有因为我成长而不再变大,只有它竟似乎能与日俱增。那年人们砍掉被飓风摧损的树枝,我好像也被挖走一块­肉­,有时候我横遭痛楚,可洛那的松树好像也感受到同样痛苦。

“伟大”一词适用於它,就像适用於海、天,吾心。几个世纪以来,各种族群种族的过客在松荫下歇息,仰望浮云有如身在大海上、在天空下、在我心的怀念之中。有时思绪悠游,不羁的心象任意浮现,有时心思虽有明确的对象,别的心事却如重像出现,可洛那的松树在奇异而永恒的情境中脱去本相,在我浮荡的心境里,看来身形无比硕大,树声飒飒召唤我回到树下的宁静里安息,有如我生命旅程真正的永恒目的地。

注:可洛那之原文“la Corona”有“皇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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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朋

达尔朋是普儿的医生,他像花公十一样庞大,如西瓜一般红润。体重重达三百磅。年纪自称是花甲之年。

他说起话来好像缺了琴键的旧钢琴;有时嘴里吐出的不是字,只是一团空气。一边咕哝一边还摇头晃脑、舞动双手、前後摇晃、清清喉咙、往手帕咳痰,该有的动作都有了。真是晚饭前愉快的演奏会。

他嘴里一颗牙齿也不剩,几乎只吃面包屑,都先捏在手里揉一揉。他把面包滚成小球,再往红嘴里一送!就这样含一个钟头,在口中转来转去!一球吃完再吃一球。由於他用牙龈咀嚼,下巴的胡须会碰到鹰钧鼻。

他真的有花公牛那么大。站在铁匠门口就把整个店都遮住了。但是对普儿却像孩子一样温和。如果看见一采花或一只小鸟,他就忽然发笑,张大嘴巴长笑不已,每次都要笑出眼泪才停。恢复平静以後,他会往老坟场那边望去,喃喃念著:

“我的小女孩,

我可怜的小女孩……”

男孩与水

满布尘埃的大畜栏给烈日烤成不毛之地,无论脚步多轻,都会扬起细白的尘土,升到眼睛的高度,栏中有个小男孩在泉水旁边,彼此都用心灵坦白愉快地融合。虽然一棵树也不长,一到那里,心中便充满阳光用大字母所写成的字,眼里也从深蓝­色­的天空反映出这个字:绿洲。

早晨已经燠热得如同午休时间,圣方济的夏蝉在畜栏里的橄榄树上尖声嘶叫。太阳晒在男孩头上,他聚­精­会神看水,一点也不在意。他俯伏在地,一只手放追奔流的水中,泉水在他的掌心形成一座清凉、优雅、颤抖的宫殿,黑眼珠里满溢喜悦。他自言自语又嗅了嗅,另一只手在破衣服里抓来抓去。水殿始终如一却不断更新,有时变得难以捉摸。男孩想得忘我,凝神屏气,沈浸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即使脉搏的律动更换这活水晶里灵敏的万花筒,竟夺

不去他原先抓住的形体。

普儿,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我跟你说的话,但是那男孩手里捧的是,我的灵魂。

友情

我们深深了解彼此。随它漫游,它总是驮我到我想去的地方。

普儿知道我到达可洛那的松树时,喜欢抚摸树­干­,透过松树明朗透光的巨大叶罩仰望天空;它知道我喜欢那条通向古泉的芳草小径;也知道从满布松林的山岗眺望河流便是如昼的风景,真是赏心乐事。如果我在它背上安心打起瞌睡,睁开眼睛,总会看到这类悦目的景致。

我把普儿当小孩看。假如山径崎岖,我在背上显得累赘,就会下来减轻它的负担。我吻它、逗它、闹它;它心里很明白我爱它,对我绝无怨恨。它那么像我,我觉得我做的梦,它也在做。

普儿像热情的少女一样爱恋我。从不反抗。我知道我是它的幸福。它甚至避开其他的驴子和人。

摇篮曲

卖木炭的小女儿生得漂亮,却像个铜板脏兮兮的,黑眼睛闪闪发亮,厚实的嘴­唇­在煤灰之间益显鲜红,她坐在茅屋门口的地砖上,摇著她的小弟弟入睡。

五月天生气勃勃,像太阳的中心一样光灿炽热。在明亮的宁静里,听得见锅炉在田野间煮沸的滚腾,草原上牛马的鸣叫,以及尤加利树林里海风的喜悦。

女孩甜声唱道:

“我的宝宝好好睡

在圣母的怀里……”

停了一下,有风……

“宝宝睡了,

哄他的人也睡了……”

有风……普儿在燥热的松林间轻蹄漫步,悠然走近。然後躺在黑­色­的土地上,随著悠长的摇篮曲像孩子一样睡著了。

患肺痨病的小女孩

白石灰墙的冷清病房中央,她直挺挺地坐在孤独的椅子上,面­色­苍白无神,像株枯萎的香甘松。医生要她下乡晒点三月的阳光,不过可怜的孩子身体太弱了。

“就快走到桥边的时候,”她告诉我,“你知道吗,老伯伯,我就透不过气来。”

她微弱、断绩的童音疲倦地弱去,就像夏天的微风时而欲吹又止。

我让她骑著普儿出来透透气。一路上,削瘦垂死的脸庞笑得多开心,满是黑眼珠、白牙齿。

­妇­人都跑到门口看我们走过。普儿放慢脚步,彷佛知道背上驮的是栗脆弱的玻璃百合。兴奋和喜悦改变了小女孩的容貌,配上一身纯白的衣裳,看起来就像路过小镇赶往南方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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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渥圣母的庙会

“普儿,”我对我的小驴子说,“我们到外边去等车队。

车队会带来远方多­婊­娜树林的低语,阿尼玛松林的神秘,马德斯和两个佛雷诺斯的清新气息,和露西娜的芬芳……。”

我把英姿焕发的普儿带去,好让它向女孩们献殷勤,走过泉水街,微弱的太阳渐渐西下,将沿街的白石灰屋檐高高挂上玫瑰­色­的丝带。然後我们追入渥儿诺斯围著篱笆的田野,从那里可以看见通往杨诺斯的道路的全貌。

车队已经爬上斜坡。一阵微雨从一抹调皮捣蛋的紫云落到绿­色­葡萄藤上,也落到露西渥人身上。但是这群人谁也没有抬头看雨。

打头阵的是一群快乐的年轻夫­妇­,骑著挂满摩尔式饰物的驴子、骡和马,男的兴高采烈,女的神采飞扬。这队华丽、活泼的人群走过了还会开回头,不停无厘头地相互择队。接著是载满醉鬼的车子,吵闹、粗鲁、乱七八糟:

跟著是垂挂白幔的花车,蓓蕾般的棕肤少女们坐在篷盖下面拍打铃鼓,尖声高唱塞维尔歌曲。更多马匹,更多驴子……那领队的高喊:

“露西渥的圣母万岁!万万岁——!”

他头发灰白,身体乾瘦,面­色­红润,背上挂著宽边帽,全­色­的权杖靠在马镗上。压阵的是两头大花十——五彩缤纷的头带上还装饰著小亮片,像大主教一样——慢慢拖著圣母像走来。浅银紫­色­的圣像在摆满鲜花的白­色­牛车上,像座繁花盛开的­阴­郁花园。

这时候乐声传来,不时给铃当声、烟火声和铁蹄踏在石头上的重响掩盖过去。

普儿弯曲前腿,缓缓跪下,像个­妇­人谦卑而恭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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