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在你怀抱的天空里 > 第十章

第十章

继续是不舍酝酿的潮汐

第十章

在所有需要住院治疗的病里,肺炎可能算是最轻的一种了,不过即使如此,怎么的也得住上一个星期到十天。公司现在事特别多,关关她们几个只能偶尔过来看望,不能一直陪在这儿,殷爱不想让妈妈担心,也没给远在烟台的妈妈打电话。

还好张海洋这段时间特别轻闲,也不知道他是来参加的什么培训,整天整天地不上课,隔三两天才回学校去转一圈,平时就一直呆在医院里陪殷爱,抱台笔记本在病床边不停地敲着,时不时还停下来陪殷爱说说话聊聊天。

殷爱纳闷得很,伸头过去看看,笔记本屏幕上全都是些英文,一行行一串串的,看得她眼晕。

“你整天敲啊敲的这是毛啊?”

张海洋停下手,拿过放在床边的一本计算机书翻看:“帮我们学校一个老师写点东西。”

殷爱把头凑得更近:“这写的哪有人能看懂,什么东西?程序啊?”

“一个山地作战训练软件。”

殷爱连声赞叹:“海洋哥哥你真厉害,这个也会!”

张海洋失笑:“这不是很难,我也不太熟练,一边写一边学。”

“你这次回来培训就是为了写这个?”

“当然不是,这是私活,负责带我们培训中队的教授看了我写的几篇军事论文,特批我免修前两个月的军事基础课程,条件是帮他把这个软件弄出来。我不是从零开始,就是把整个程序再梳理完善一遍。”

殷爱叹口气靠回床背上:“人比人要气死人,这种事你都可以说得那么轻松。不过海洋哥哥,在医院会不会影响你?不如你回去吧,安安静静地写。”

“这里也很安静啊,”张海洋合上书,又敲了几个字,满意地保存了这一段劳动成果,“还有个事我忘告诉你了,刚才我去办公室,医生说你的恢复情况很好,白天在医院的治疗结束以后,晚上可以请假回家去睡。”

殷爱一听大喜过望,虽然是两人间,但医院毕竟比上不家里­干­净舒适,尤其到了晚上,薄薄一扇门板根本挡不住走廊里的灯光和不时的走动声,住院的这几天她都没休息好,早就盼着能回家了。

“是不是真的!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赶紧请假去啊!我今天就要回家睡!”

张海洋笑ⅿⅿ地从书里翻出一张长长的小纸条递给殷爱,殷爱一看见上头的请假条三个字和旁边主治医生龙飞凤舞的签名就乐坏了,赶紧按铃喊来护士,催着把今天还剩下的药水全都吊上。吊上水以后又悄悄把输液管的松紧拧到最大,盯着管子里一滴一滴掉下来的液体,恨不得拿过来一口喝到肚子里完事。

邻床阿姨看着殷爱着急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张海洋也笑着,帮殷爱洗了个桃子,削了皮,让她拿着耐心地吃。

好容易把两袋消炎药水都挂完,医生过来问了几句话以后,终于放殷爱回家了。她在病床上活活躺了三四天,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僵成了硬块,无比期待家里那张松软的大床和舒服的沙发还有电脑和小说。换好衣服,和阿姨道个别,殷爱拉着张海洋忙不迭地就离开了病房大楼打车回家。

这几天张海洋在殷爱家里早出晚归,只是回来睡一觉,可是家里被收拾得整洁清新,殷爱站在玄关换好拖鞋,扭头看着微笑的张海洋,夸张地叹口气:“海洋哥哥,我越是发现你的优点就越自卑,男人要都象你这样,我们女人哪还有活路啊。”

张海洋挑起一侧浓眉,不解地看着她:“什么意思?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就是你也要给我留点表现的机会吧,什么都做得比我好,世界上有个你就够了,我们根本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张海洋好笑地揉了揉殷爱的头发:“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坐沙发上歇一会儿,我去准备晚饭。想吃什么?”

殷爱跟在张海洋身后走进厨房,看他打开冰箱一样样往外拿菜。

“红烧带鱼,排骨汤,掬花叶,凉拌个黄瓜,要不要再用辣椒豆腐­干­炒个­肉­丝?”

殷爱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买的菜?”

“这两天不天天都买?不然你在医院吃的那些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

“啊!都是你做的?”

张海洋转过脸来笑:“怎么啦?我做的很奇怪吗?”

“我还以为是叫的外卖……海洋哥哥,你什么时候练的这一手?你菜做的也太好吃了吧!”

张海洋把拿出来的几样菜放在水池边,一样样洗好切好准备下锅,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围裙:“好吃你呆会儿就多吃点,出去吧,我马上起油锅了,烟大,熏着你。”

张海洋这样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穿个围裙,这副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可是怪里又仿佛很有点窝心的感觉,殷爱看着他反手系围裙腰带的时候好几下都没系下,情不自禁走到他背后,从他手里拿过两根系带,轻轻打了一个活结。

“海洋哥哥,你真好……”

张海洋微侧着头,­唇­角笑容浅淡:“小马屁­精­。”

殷爱笑哈哈地掐了他一把,走出厨房,拿了睡衣睡裙去洗澡,仔仔细细从头到脚都洗一遍,把从医院里带回来的怪味儿全都洗­干­净。洗完出来,拿把吹风机坐在梳妆台前吹头发。殷爱的一头长发留了好多年,一直都只是修修发梢,没舍得剪短。孙克妈妈喜欢小女孩,从小就象亲生闺女一样疼殷爱,她不让殷爱剪头发,还一直坚持用淘米水给殷爱洗头,从五六岁的小毛丫头一直洗到高中毕业,把这一头头发养得乌黑柔顺。

一边吹着头发,一边又忍不住想起远在烟台的孙克妈妈,殷爱刚才的好心情顿时有些失落,她无意识地盯着梳妆台上的几把梳子,手里的吹风机晃动,把长发吹得象在风里胡乱飘飞。

呜呜的吹风声里,她手里的吹风机被人拿走,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张海洋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沿着从发根到发梢的方向一点点把头发吹­干­。

殷爱能感觉到他手指在自己发丝间的滑动,他的指尖紧贴着她的皮肤,每滑过一处,都有些灼刺的感觉。镜子里的张海洋神情自然,专注着手里的动作,除了体贴和关心,没有表露出更多的情绪。他的手很轻柔,一点也没有把头发拉疼,殷爱能看见他修长然而又有些粗大的手是怎样穿行在她黑­色­的头发里,那五根有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轻柔发丝,象拈着件珍贵的东西。

“发什么呆呢?”张海洋突然笑问,殷爱眨巴眨巴眼睛,摇头也笑了:“海洋哥哥。”

“嗯?”

“你还记不记得你考上军校那年,开学前我和孙克送你去坐飞机。”

“记得。”

“在机场你跟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张海洋从镜子里看了殷爱一眼:“当然。”

“你说,只要我想你了,就立刻给你打个电话,你马上就会回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在哪儿。”

张海洋宠爱地笑着:“怎么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殷爱把他的手从头发里拉出来,再拿过吹风机,按关电源。转过身,她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他:“海洋哥哥,我求你件事好吗?”

张海洋的笑意变淡,眉心若有若无地皱了皱:“小爱,你对我不用说那个字。”

殷爱恳求地拉住他的手:“海洋哥哥,想办法调回来好不好?不要再回河北了!回宁城来吧,叔叔阿姨年纪都大了,他们太孤单,我每次回大院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我都想哭。他们都盼着你能回来,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可我都明白,现在孙叔叔他们又出了那样的事,我真怕哪天……海洋哥哥,我知道你一个人跑去河北是因为……是因为我……求求你回来吧,你这样……我心里特别自责……”

张海洋收紧五指,长期在枪械和器材上磨练的手心布着一层茧,一用力,手指上的骨节就微微突起,粗粗的血管也凸出皮肤表面。他吞咽了一下,舔舔­干­涩的嘴­唇­:“小爱,我……”

殷爱垂下头去,抿紧嘴­唇­忍住酸楚:“你说过我想你了你就回来,可你没回来。你也答应过我不去河北,可你还是去了。海洋哥哥,不是为了我,这次只是为你的爸爸妈妈,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你回来多陪陪他们吧,不然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真的会后悔……”

张海洋深吸一口气,微俯下身子把殷爱揽抱进怀里。殷爱的脸深埋在他胸腹间,被安稳疼惜的力量牢牢守住,眼睛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张海洋的下巴在她头顶上抚摩了几下,改用嘴­唇­亲吻她清香的发丝:“小爱,我是不是个很差劲的儿子?”

殷爱使劲摇头,张海洋闭起眼睛,低沉地说道:“我做任何决定之前都没有考虑过他们,我太自私了……我现在已经后悔了,小爱,很后悔……”

殷爱环抱住张海洋的腰,在被他安慰的同时,也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抚慰着这个一直都最坚强的男人。每一个怀抱都是襁褓,每一个被拥抱的人都是婴孩,只有这里最温暖,只有这里才可以毫不避忌地放声大哭。只有在这里,才会觉得喧嚣尘世突然寂静,无论自己走得多远,回过头时,总能看得见一双关切的视线。

殷爱和张海洋从小就亲近,他们俩,还有孙克,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彼此间的关心和爱护就象亲人一样。只是就算孙克还活着的时候殷爱也没能和他单独地朝夕相处过,可现在她和张海洋,却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了一段时间没有人打扰的平静生活。

每天一大早,张海洋出去买早饭,回来吃完以后两个人开车去医院,殷爱挂水张海洋敲电脑,下午三四点钟治疗结束后又再一起开车回家。停完车先去买菜,或者到超市转悠一转,到家里两个人聊着天一起摘菜,张海洋烧饭的时候殷爱就去玩会电脑,一边吃晚餐一边商量明天的菜谱,饭后出去散一小步,天气如果热得厉害就在家里吹空调,一人一杯咖啡,一直聊到深夜。

殷爱很庆幸公司里的一帮同事都很能­干­,也都很体贴,她生病以后只去过一次公司,没坐五分钟就被关关她们给轰了出来,之后每天就只是来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让殷爱不要烦神,安安心心地在家把病养好。

“这也太打击我了吧,我在不在公司都一回事,好象我可有可无似的!”

殷爱同学窝在沙发里,垂头丧气地埋怨着,张海洋窝在沙发的另一头,伸手在她露出睡裤外的小腿上摸了一把,一伸胳臂从旁边的单人沙发扶手上拿过一块小棉毯给她搭上:“冷不冷?是不是空调温度调得太低了?”

“谢谢海洋哥哥!”殷爱笑着把腿弯起来,全收到棉毯下面,张海洋弯弯嘴角,刚想去拿今天的报纸,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分说把咖啡杯从殷爱手里拿走:“还生着病,这东西不许多喝。”

殷爱哎哎地叫唤:“我才喝两杯。”

“两杯就超量了,你应该只能喝一杯。”

“那我渴怎么办?”

“渴了有白开水,或者牛­奶­,你要喝什么?”

殷爱咬着牙:“我要吃西瓜!”

张海洋笑笑:“只有梨子,润肺的,你现在要多吃点。”

殷爱无语,张海洋站起来去厨房给她削了个梨子,拿出来一看,殷爱不由得笑叫:“这么大一只,你想撑死我是不是!”

张海洋耸耸肩:“没办法,习惯了,买东西都喜欢拣个儿大的,你要吃不下的话咱们俩一人一半。”

“不要!我吃得下!”殷爱坐直身子拿过那只梨子,怕被谁抢了似地先咬一大口,张海洋被她小狗护食似的表情逗乐了,摇头笑道:“­干­嘛,我又不跟你抢,小气包,连半个梨子也舍不得分给我?白疼你了!”

殷爱垂下眼帘,自顾自神气活现地吃着,张海洋更乐:“真不给?”

殷爱瞪他一眼,一边吃一边向后缩:“不给不给!”

张海洋扬起一侧眉毛,盯着她轻轻点点头:“殷!小!爱!”

殷爱吃得哈哈大笑,梨子的汁液太丰富,笑的时候嘴角都湿了,她用手背掩住,飞快地嚼着咽着,冲张海洋做鬼脸。张海洋眼睛里全是笑意,嘴­唇­却佯装生气地抿起来,猛地就扑过去一把握住殷爱抓着梨子的那只手,往自己嘴边拉过去。

殷爱叫唤着跟他争抢,可抢也抢不过争也争不动,她的笑声盖过了一边播放的音乐声,张海洋也绷不住笑了,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住殷爱的力气,得意洋洋地把嘴张大,朝梨子上咬下去。

“海洋哥哥!”

在张海洋嘴­唇­已经贴上梨子的时候,殷爱突然大叫了一声,声音大得有点不自然,张海洋逗弄地停住,斜看着殷爱:“­干­嘛?好你个殷小爱,我今天非要咬一口不可!”

殷爱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她笑着哀求:“不要啊,这是我的!你要吃我去给你再削一个!”

“我不要,我就要吃一口,就要吃你这个。”

“海洋哥哥你怎么也开始耍无赖了啊!”

“哈哈哈,怎么?我就不能耍无赖了吗?”

殷爱长叹一声:“算我求你还不行吗?我吃得下,别跟我抢了,好不好啊好哥哥!”

张海洋扬起的眉毛抬得更高,他没再使劲,可握着她的手也没有放松,原本喜悦的心情里被倒进一盆凉水。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也许还是不一样,他,和可以跟她肆无忌惮玩笑疯闹的那个人,还是不一样的吧……

一下子安静了,刚才都没有听清的歌现在清晰无比,玉置浩二那个日本老男人用几十年如一日的感­性­嗓音深情地唱着一首《酒红­色­的心》。张海洋努力地笑了两声,松开五指,向后坐回自己刚才的位置,掩饰地笑道:“好了,不跟你争了,看你,跟个小孩子似的。”

殷爱先有点诧异,然后很快明白过来,嘴里清甜的梨子香味变得有点苦,她咬咬嘴­唇­,把蜷在一起的腿慢慢伸直,试探地一直伸到张海洋身侧:“海洋哥哥……”

张海洋往殷爱的脚踝上拍拍:“盖好,别冻着。”

“海洋……”

“嗯?”

“我……我去给你削个梨子去。”

张海洋按住这就要跳下沙发的殷爱:“说风就是雨的,我开个玩笑,你就当起真来了。我也不爱吃梨子,太甜,我吃了牙疼。”

殷爱轻轻蹬他一下:“海洋哥哥……没生我气吧……”

张海洋嗤笑地斜她一眼:“都象你小肚­鸡­肠!丫头片子,坐一边吃你的去,我看报纸呢,别烦我。”

殷爱看了他一会儿,又蹬蹬他:“真没气啊?”

张海洋清清嗓子,哗啦一声把手里的报纸展一下,不理会这个无聊的问题。殷爱看着他侧面英挺的鼻子和垂眸时专注的神情,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凑到他身边坐下,往他肩膀上枕靠过去:“海洋哥哥,我也不是不给你吃。”

张海洋失笑:“别别别,为一个梨子看把你愁的,咱们不提这茬了,行吗?我说殷小爱,你能更没出息点儿吗?”

殷爱呵呵地笑着,把梨子放茶几上,抽张纸巾擦擦手:“还不都是你害的,非让我吃梨子,还非要买这么大个的……这东西不能跟别人分着吃的……”

“嗯?”张海洋疑惑地转过脸看她,殷爱有些羞赧有些犹豫地说道:“梨子分着吃,不就是分梨(离),不吉利的,不好。”

张海洋嘴角跳动了一下,赶紧用力抿住,情不自禁握紧手里的报纸:“说什么傻话呢,你多大了?还大学毕业呢,怎么也迷信这个!”

“才不是迷信……管它是不是迷信,这种事还是注意一点的好,谁知道是真是假啊,万一……万一真的有什么不好呢,反正只是个梨子嘛,想吃就再吃一个,­干­嘛非要一人一半……”

经过太多分离的人,所以更惧怕分离。只是人生如同乘桴浮于海,那些汹涌的波涛从来都是横冲直撞肆意东西,谁又知道下一秒会被推搡着遇见谁,下一秒会被拨弄着离开谁。所以不愿意分离。说说也不行,想想也不行,最好能远远离开这两个字,离得十万八千里最好,永远永远也不要跟这两个字沾边。

殷爱手臂就垂在张海洋腿侧,他凝眸注视着她手腕上高高凸起的豌豆骨,那里薄薄一层皮肤下面仿佛就紧贴着骨头,细瘦得让人心疼。他觉得自己有点不敢去握住她的手腕,其实很多东西都很脆弱易折,明明放在眼前,但不能轻易触碰。

“小爱……”

殷爱自嘲地笑笑:“不许笑话我啊……你笑话也没用,反正不许分吃就是不许分吃,听见没有啊!”

张海洋轻轻点头:“好的,不分。”

“这还差不多。”殷爱笑着站起来,“我要睡觉了,这两天可能是药水挂多了,怎么这么没­精­神。”

“睡去吧,”张海洋也站起来,“别忘了刷牙。”

殷爱一个立正,有模有样地敬个军礼:“yes,sir!”

她跑去刷牙的时候,张海洋把客厅里的音响关了,茶几收拾收拾,也跟过去到洗手间里刷牙。他个头高,不可能睡在沙发上,就在书房里打了个地铺,好在夏天容易克服,当兵也不讲究,什么条件下都能战斗,随便弄张席子往地下一铺就行。

张海洋一切都收拾好,回书房躺在地下了,殷爱还在洗手间里往脸上抹东西。这几年在销售化妆品的公司里工作,自然而然也开始注重保养,再加上关关她们几个是美容大师,把殷爱也带成了半个专家。全都收拾停当以后,张海洋那儿已经悄无声息,殷爱在书房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微笑着回房去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夏天的夜晚,开着空调盖着薄被睡上一觉是最舒服的事。什么梦也没做,眼一闭,再一睁,根本没有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殷爱迷迷瞪瞪地舔舔发­干­的嘴­唇­,摸索着拿起枕边的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四分。

明明挂了几袋水进血管里,怎么还是这么渴!她在床上思想斗争了很久,渴得越来越厉害,不得不认命地爬起来。没开台灯,脚在地下摸了一大会儿也没摸到拖鞋,索­性­就光着脚去厨房。

借着依稀的月光去喝了一杯水,用手背擦着嘴角回卧室。

一向灵敏的鼻子里闻到点奇怪的味道,殷爱站定脚步,用力嗅了嗅,仔细辨别了一下,不由得皱起眉头。

轻轻走过去,轻轻地拧动书房门把手,门板打开的时候,一股热气夹杂着浓重的烟味扑过来。殷爱有点愣怔地看着屋里,空调关了,窗户大开着,张海洋光着膀子懒懒散散靠在飘窗窗台上,嘴里叼着一枝烟,带着点被撞破的窘迫,也愣怔地看着殷爱。

“海洋哥哥,你……”

张海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向镇定的他在殷爱明瞭的眼神下没能找到藏身之处。抬手把烟从嘴角拿下来,他皱着眉扭开脸,盯着窗外依稀的灯海:“几点了,怎么还没睡?”

这句话明明应该是她来问他的!殷爱深深吸了几口气,大步走过去把香烟从张海洋手指间夺走,挥手扔出窗外,一点殷红的火光转眼就消失在视线里。

张海洋低垂下头,两只耽在膝上的手臂渐渐绷紧,肌­肉­收缩着,握紧的指关节微微做响:“我烟瘾犯了,抽根烟……你睡去吧,不用管我……”

殷爱咬着嘴­唇­,错眼间看见飘窗上一只孤伶伶的烟盒,抓起来也往窗外一扔,还有旁边放着的打火机,也扔了。再去抓烟灰缸的时候,张海洋劈手挡住,揪着殷爱双手的手腕把她拎进自己怀里。

殷爱又是气又是心疼,挣扎不开,泪眼婆娑地看着张海洋。他眉头深锁,眉心一道深刻痕迹。

“小爱,小爱……”

呼吸间吞吐出的烟味全都吹拂在殷爱脸上,她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没办法轻轻抚摩他疲惫的脸颊,只能这么无奈地看着他:“海洋哥哥……”

张海洋象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视线从殷爱脸上移开,微风从黑暗的那一头吹过来,吹进敞开的窗口,吹起殷爱的头发,拂扫在他赤*­祼­的胸口。夜­色­是伪装,也是诱惑,更是折磨。张海洋自认经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他果断地抱着殷爱离开窗台,大步走回她的卧室,揭开床上的薄毯把她往里头一塞,转身就走。

殷爱想也没想,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张海洋的手,跟着他的动作坐了起来:“海洋……”

睡衣一侧的肩带从肩膀上滑下去,张海洋转身背朝着殷爱,咬牙给自己三秒钟时间来忘记她肩头洁白的皮肤:“你睡吧,我也去睡了。”

“海洋哥哥……”殷爱从床上跪起来,不知怎么地就有拥抱他的冲动。她带着明显的泣意任由自己张开双臂,从背后揽住张海洋的身体,“海洋……”

张海洋闭起眼睛,脸上拧了几下:“很晚了!赶紧睡吧!”

殷爱的脸贴靠在他背上,他粗重呼吸着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胸廓的起起伏伏:“海洋哥哥,你别走……别走……”

张海洋的身体明显一震,他咬紧牙关握住殷爱的手,把她的手臂轻轻拉开:“别说傻话,我……我困了……”

“不准走!”殷爱呜咽了一声,又用力忍住,她象在海里抱住根浮木一样死死抱住张海洋,嘴里低声徘徊地呢喃着,“不准走不准走不准走……”

“殷爱!”张海洋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意,他也不再顾惜力气,粗鲁地拉开她的手臂,“松手!”

殷爱啜泣着一直摇头,他拉开,她就再抱,拉开,还是去抱,来来回回在迷宫里打转,找不到出路回不到起点,只知道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只有一直一直一直不断地走,或许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或许才能活下去。

张海洋象是被困缚了太久的野兽,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唯一的生机就是转过身,不管结局怎样也要奋力一搏。他不再和殷爱做生硬的游戏,所有男人的欲望和疯狂在这一刻里燃成熊熊大火,烧灼着催促着,他低吼一声转过身去扑按住殷爱,坚定绝决地吻住她泪湿的嘴­唇­。

如果用颜­色­来形容,孙克的吻当然是炽烈的红­色­,而张海洋的吻和他的名字一样,是大海一样宽广深邃的蓝­色­。提着裙角站在沙滩上,一波一波轻柔海浪永不放弃地涌向她,轻轻抚摸往事,站得久了,再回头看看身后,来时的那一行脚印渐渐被海水抚平、变淡、最后消失。

隔了六年再次躺在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怀里,殷爱同样没有拒绝的自由,张海洋突然间喷礡而出的感情也强烈地触动了她,她不知道一个男人的隐忍会有多深,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是那么渴望。她想念一个这样的怀抱已经太久了,她需要一股强大的力量把自己从深渊里拉上来。孙克不是深渊,但悲伤是,她已经悲伤到痛恨的程度,虽然不知道最该痛恨谁,命运,还是那个杀死孙克的人。

抽了太多的烟,张海洋的嘴­唇­和舌尖都有些辛辣,殷爱被他的吻席卷着,嘴­唇­脸颊颈项胸口都沾染了这种会让人上瘾的味道。辛辣中还杂着一丝咸苦,那是从眼睛和心里流出的泪水。他们都没有说话,彼此用力拥抱着,互相从对方的身体上索求温暖,薄薄一层睡衣挡不住张海洋的手,他颤抖激动地抚摸着殷爱,让她和自己贴得更近、更紧,直到永远都不分开。

只有喘息声在耳边响起,张海洋的身体越来越坚硬,也越来越热,汗水沾在交缠的发肤上,再被滚烫的皮肤灼烧蒸发,让属于他男­性­雄浑的气息把殷爱牢牢包裹住。

相效于张海洋生涩的身体,□的快乐对于殷爱来说是久违的美好,但是一旦潜藏在记忆里的疯狂快感被唤醒,她立刻比他更快地沉溺在这场夜­色­中。屋里没有灯光,窗帘拉着也没有星光月光,有的只是殷爱怀里的一个男人和张海洋怀里的一个女人。本能是件可怕的东西,根本不用教,任何男人都知道在爱人身体上攀援的路径。

抚摸着自己的那双手和孙克一样有力,他的肩头和胸口一样带着熟悉的味道,两条长腿一样轻松就可以挤进她双腿间,他低头亲吻她胸口时,拂在她下巴和脸颊上的发丝一样坚硬,他偶尔无意间唤出的也是那两个字,小爱,小爱,小爱……当这一切发生时,本来就已经意乱情迷的殷爱更加迷乱,象是一个酒量很大的人在戒酒多年之后重新开始痛饮,却不料浅浅一杯就能尽醉,她闭起眼睛,一边在他的­唇­掌下快乐,一边欣慰痛哭,好象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只是场梦,她盼了很久的那个人飞越生死界限,回到梦里再爱她一次。

那个人吻着她,说,答应我,要象珍惜我一样珍惜他。他说,小爱,我一辈子都喜欢你。他说,我想你,都想瘦了。他说,不准戴耳环,不准花枝招展。他说,今年败了还有明年后年,我们有一辈子时间。

一辈子?谁的一辈子?孙克哥哥,是你的么?可是为什么你的一辈子这么短,而我的一辈子却那么长?那么长那么长……

嘴­唇­上的亲吻依然激|情澎湃,殷爱却突然听见一声叹息,有个很久远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清晰得仿佛就响在耳边,有个人正贴在那里温柔地唤她:“小爱,小爱……没有你,我也没有了……”

殷爱急切摇头,十根手指深深掐握住怀里的人,慌张地啜泣低语:“孙克……”

一声之后满室寂静,连呼吸也听不见。张海洋僵在殷爱的身体上,嘴­唇­还贴着她的嘴­唇­,但是继续亲吻变得那么困难。殷爱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张海洋,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悲哀地摇摇头:“海洋哥哥,我,我不……不行……”

以为行,原来还是不行。殷爱把脸侧向一边,无声地哭泣着。张海洋舔舔发苦的嘴­唇­,牙关咬得死紧,低下头去埋首在殷爱耳边:“小爱……对不起……”

殷爱摇头,泪水滑落在枕头上。张海洋胸臆间也有些不平静,他闭起眼睛,再也忍不住眼睛里急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殷爱在听见张海洋错乱的鼻息时吓了一跳,耳边颈边有几滴陌生的液体在流淌,她用力去扳他的身体:“海洋哥哥,海洋哥哥!”

张海洋抱得更紧,头低俯着,声音压抑痛楚:“小爱,对不起,对不起……”

殷爱吸吸鼻子:“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拉住你的……是我不好……”

张海洋摇头:“你不明白……别怪我,小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很痛苦……”

殷爱怎么会不明白,她往张海洋的怀里缩缩:“我都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忘不了孙克,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我不该这样霸着你,海洋哥哥,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爱情,你应该被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爱……”

“我谁也不要,只要你!”张海洋咬牙切齿地说道,“只要你,殷爱!”

“我只会让你难过……”

“难过我也只要你,你答应让我等的,小爱,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你也爱我为止。”

“海洋哥哥……”

“会有那一天的!会有的!”张海洋长出一口气,对自己赌咒发誓似地强调着,“一定会有的!”

这一夜相拥到天亮,两个人都没有睡着,也没有说话。在他们的怀抱里还横亘着一个旧日的身影,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失的身影。

殷爱出院之后没能立刻回公司上班,因为接到了妈妈从山东烟台打来的电话,她和张海洋立刻赶过去,送了孙克妈妈最后一程。最后的四十八个小时里,殷爱不眠不休地陪在病床前,孙克妈妈的身体里癌细胞已经扩散,她说不出话,只是用那双因为­干­瘦而显得大得可怕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小爱。

孙克妈妈最后是在殷爱的怀里咽气的。殷爱一直没有哭,她心里痛如刀绞,但也知道这样结束不仅对病人来说是一种解脱,对于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和失去儿子的母亲来说,也是个全家重逢的开始。

抱着僵硬的吴阿姨在病房里坐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殷爱和妈妈、张海洋妈妈一起给故去的人擦洗身体,换上准备好的寿衣,陪着她被推进太平间里,再陪着她去到殡仪馆。葬礼上只有殷爱一家和张海洋一家,还有从宁城部队赶来的几位老同事,张海洋爸爸按照烟台当地风俗­操­办了孙克妈妈的葬礼,火化以后把她和老伴埋在了一起。

殷爱的眼泪一直忍到这个时候才痛痛快快地洒了出来,她跪在坟前哭到昏倒,被张海洋抱上了回宁城的车。

又一次离丧永诀,可能因为是好朋友加同龄人的原因,戚丽颖和张国勇夫妻俩都悲痛异常,回程的车内死一般沉寂,只有张海洋妈妈偶尔忍不住的啜泣声。回到宁城之后所有人都聚在张海洋家,彼此对坐着,谁的心里都不好受。戚丽颖和张海洋妈妈手握着手坐在一起,两人的眼眶都通红。殷爱坐在窗口的椅子上,臂上戴着黑纱,张海洋也和她一样戴着孝,是张海洋爸爸说的,孙叔叔吴阿姨就象他们的爹妈一样,孙克不在了,他们就要代替孙克给老人戴孝。

哭了一阵子,张海洋妈妈用手绢抹抹眼泪,清清嗓子哑声说道:“小戚明天就要回深圳了,走之前,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戚丽颖拍拍她的手背:“姐你有什么话就说,我们都听你的。”

张海洋妈妈抬起泪眼看看在窗口阳光下显得更苍白的殷爱和她身边高大俊朗的儿子:“我们家老张说了,小爱和海洋就是孙哥吴姐的亲闺女亲儿子,该闺女儿子敬的孝一点都不能少,一点都不能马虎。我想他说的也对,我们三家人在一起几十年,从来都不分彼此,比自己的亲兄弟姐妹还要亲,叫小爱和海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过……”

“不过什么,姐?”

张海洋妈妈叹口气:“我这是咱们宁城这边的规矩,爹妈去世了有三年孝期,要是不趁着热孝把喜事办了,一拖就得拖三年。我想着,孩子们年纪也大了,小爱和海洋是不是也赶在热孝里……把事情定了……”

殷爱一下子抬起头来,张海洋也皱着眉看向妈妈:“妈,这种时候你怎么说这个!”

戚丽颖看看张海洋:“你妈说的有道理,这种事你们小孩不懂,是有这个规矩的,既然你们是戴的儿女的孝,有喜事就是要赶在热孝里办,不然不吉利。”

“妈……”殷爱咬住嘴­唇­,张海洋安慰地拍拍她肩膀:“现在说这种事太突然了吧,那些规矩什么的都是迷信,哪有这种事,再说了不就是三年吗,着什么急呀。你说呢爸。”

张海洋一脚把皮球踢到老爹那里,张国勇向来最反对妻子的封建迷信活动,对诸如拜佛烧香算命八字这些事深恶痛绝,他行事从来不理会什么规矩和禁忌。可今天张海洋的皮球踢过去以后,张国勇却愣在那里好半天都没说话,张海洋和殷爱对视一眼,催促地又说道:“爸,等你说话呢!”

张国勇思忖良久,低沉缓慢地说道:“你妈说的也有道理。”

“爸!”张海洋有点吃惊,可看见老爸的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复杂难辨,似乎在犹豫,也似乎在自责,他也有些疑惑地闭起了嘴。

张国勇果断惯了,一旦决定就不再迟疑:“那就这么办吧。小戚,热孝是一个月,现在大家的心情也不适合大­操­大办,你千万不要替小爱觉得委屈,其实这些都是形式,我相信海洋以后一定会对小爱非常好,我和你大姐也绝对不会亏待小爱。”

戚丽颖欣慰地点头:“我明白,女儿交给你们我放一百二十个心。”

殷爱慌张地拉拉张海洋,这怎么回事啊,说着说着就把她和他的婚事给定下来了,这个转折也太惊耸了吧!虽说这几年她和张海洋彼此都刻意地在父母面前暧昧着,为了不被催逼婚事,可也不至于这样就要结婚吧!

张海洋扬声道:“爸,这事……这事我和小爱都还没有考虑过,根本没有准备,再说我部队在河北,两地分居也不太合适,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张海洋妈妈皱眉打断儿子:“还过几年,你都多大了?小爱都多大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爱考虑,她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宁城,总这么飘着也不是事,要我说趁这个机会,­干­脆你也想办法调回来吧,老张,你说呢?”

张国勇居然点了点头:“我也正在考虑这个事,和军区作训部的几位领导联系过,他们那儿现在正缺人,我把海洋的几篇文章和一点科技成果拿过去,他们看了都很感兴趣,再找找人,调回来问题不大。”

“爸,工作和婚姻是我和小爱自己的事,让我们自己决定吧。”

张国勇脸一沉:“自己决定?你看看你自己做的那都是些什么决定!快三十岁的人了,到现在一事无成,家也没成,爹娘老子也抛在脑后,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爸……”

张海洋着急地想要辨解,可张国勇什么也不说,站起来就离开了客厅,象是在发怒似的,头也不回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殷爱顿时有点傻,看看妈妈,再看看张海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呢?你和张海洋……你们不会就这么定了吧!”

岳玥在电话里鬼叫,殷爱一手拿听筒一手无意识地拈动电话线:“我也不知道……你说该怎么办,我妈和你爸这也不回深圳了,已经去订酒店了……”

“你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啊,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岳玥的声音很大,可一下子又顿住,带着几分试探的冷静说道,“不过……你们俩的事也该定了,年纪都不小了,可能这也是个好主意。”

“岳玥!”

“­干­嘛,你不愿意嫁给张海洋吗?”

“也不是不愿意……”

“那不就行啰,只要你愿意就行,他会对你好的,你们一定能幸福。”

“不是幸不幸福的事……”

“那是什么事?”

殷爱搔搔头:“我也说不明白,我只是觉得这样对海洋哥哥不公正……岳玥,我觉得我配不上他,他那么好,可我……”

“可他没办法取代另一个人,是不是?”

殷爱沉默,岳玥在电话里叹口气:“其实要我说吧,全世界没人比张海洋更适合你了。殷爱,你见过的婚姻都是幸福的,所以你对爱情有种盲目的幻想,但是不是所有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夫妻都是彼此深爱。当然能彼此深爱是最好,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人,那找一个深爱自己的也不错。如果还是找不到,那么就找一个自己深爱的,也行。张海洋就是深爱你的人,相信我,你跟他在一起时间久了,总有一天也会爱上他。”

殷爱垂下眼帘:“你的意思是,让我同意结婚?”

岳玥耸耸肩:“结就结呗,大不了再离嘛,又不费事,不就是几块钱手续费吗,现在满街都是离婚的人,无所谓啦!”

殷爱被逗笑了:“你嘴里就没句好话,一边劝着我结婚一边又说离婚。”

“总之你自己拿主意,我只能提供点意见参考。别的不讲了,你总要相信我的眼光吧,我看上过的男人不会错,张海洋是个好男人,嫁给他吧。”

殷爱叹口气:“你说的,好象是过家家一样……”

“带着游戏的心态过人生,这样才会快乐。”岳玥笑ⅿⅿ地补充道,“这是我妈告诉我的,不管外人再怎么非议她,她始终是个最快乐的女人。这就足够了,殷爱,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让自己快乐最重要,明白吗?”

有点明白,也有点糊涂。

这个问题殷爱考虑了好几天,张海洋也回学校上了好几天的课,又到一个周末,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殷爱明白自己再也无法逃避了,该是做个决定的时候了。

到公司来接她下班的张海洋穿着一身齐整的军装,高大威武地站立在人群中,吸引了无数注目的视线。殷爱背着包从办公大厦里走出来,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一起出来的关关用胳臂肘捣了殷爱一下,嘻哈怪笑着和别的同事先离开了。

张海洋开着殷爱的车来的,他学校远,殷爱就把车拿给他代步。两人坐进车里,气氛有些尴尬紧张,幸好有音乐做掩饰,随便扯了几句闲篇,殷爱看向车行的方向:“我们去哪儿?”

“回大院。”

“啊?是不是你妈妈找我们?”

张海洋侧头看她一眼:“不是。有点话,我想在大院里跟你说。”

“什么话?”

张海洋微笑不语,却明显加快了车行的速度,在下班的车流里穿梭。半个小时以后,车停在了大院的训练场边,张海洋先下车,走到副驾驶座这边帮殷爱打开车门,握着她的手把她搀出来,再缓步走进训练场中,看向夕阳里的一片绿­色­草地。

这个钟点没有部队在训练,但还有三两个人在跑步,围着比一般运动场要长很多的训练场不停地跑着,殷爱微笑地看向远处跑步的人:“你以前也是这样,没事就喜欢在这儿跑啊跑的,也不嫌累。”

训练场边那几根单双杠还竖在老地方,上头的漆都掉了,不过握手处却被无数人摩挲得雪亮。张海洋牵着殷爱的手走到双杠边,用另一只手握住杠,轻轻地笑道:“是啊,那时候是不知道什么叫累。”

“那现在呢?知道啦?”殷爱侧着脸笑,张海洋点点头:“现在老了。”

殷爱捂住嘴笑出了声:“你爸听见这话保准抽你,哈哈哈。”

“小爱。”

“哎。”

“你还记得这儿吗?”

“嗯?”殷爱不解,“什么记得?我当然记得。”

张海洋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记得。”

“什么呀,记得不记得的?”

“我记得这里,永远都记得。”张海洋眯起眼睛,也看着远处在奋力奔跑的一个年轻人,“小爱,我第一次吻你就在这里。”

殷爱张大嘴,吃惊地瞪着张海洋:“什什什么呀……”

张海洋转过身,温柔地看着她,抬手轻轻抚过她殷红的嘴­唇­:“可能那算不上是一个吻,不过我就当它是……小爱,你是第一个吻我的女人,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一个,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保证,我只能说,如果你嫁给我,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爱你,永远忠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幸福。虽然这不完全是我们俩的决定,不过……”

“海洋哥哥,你你……你……”

殷爱愣怔着,不知所措地与张海洋对视,他嘴角微扬,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根细细的银链,链子上头挂了一只铜质弹壳。

“我没什么钱,小爱,没房子,也没车,就算我调回宁城,可能也不能天天陪在你身边。我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这是我在集团军大比武拿到­射­击第一名时候打过的弹壳,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觉得这是一种见证,付出了汗水和努力,最终得到自己想要的成绩。我对你也是一样,小爱,我会继续努力爱你,也努力让你爱上我,努力让我们幸福一辈子。”

张海洋说着整整帽沿,肃然而又郑重地看着殷爱,把链子放在她手心里,再把她的两只手握在掌中:“小爱,嫁给我!”

一个男人的第一次吻会在他的记忆里保存多久?他是不是一直都会记得吻过的那张嘴­唇­?是不是一直都会留恋当时的甜美和悸动?弹壳和银链子在靠近张海洋心脏的口袋里放了很久,被他的体温焐得暖热,殷爱用两只手合握着这只弹壳,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她手心里仿佛托着一件非常沉重的东西,重得她有点害怕,怕自己不能完好地保护它,怕自己有一天会不小心让它受到伤害。

张海洋不出声,安静耐心地等待着。傍晚时的太阳渐渐沉到了地平线,蔚蓝一片的天空上泛起晚霞的彤光,殷爱始终低垂着的侧脸上也被晚霞映照着,让她看起来好象是在羞涩。

殷爱知道自己会答应的,这几天时间她也考虑好了,如果说以后她还会再爱上别的男人的话,那么那个男人也一定只会是张海洋。虽然现在她对他的依赖还没有升华为真正的爱,但是就象岳玥说的,找不到彼此相爱的人,那么就去找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她现在还不能用同等的爱来回报张海洋,但她会用她现在能给予的一切来回报他,她会努力让自己成为最好的、也是他最想要的伴侣。

只是,一旦真正开口说了同意,好象她就不再是以前的殷爱了,她的生命里就会多出一道巨大深远的鸿沟,有一个比她的­性­命比全世界都重要的人,从今以后就要被这道鸿沟隔绝在过去,她会离他越来越远,所有那些清晰的回忆也都会变得模糊,可能有一天她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忘记他了……

这样的可能­性­让殷爱全身发冷,睫毛也忍不住颤动了两下,下嘴­唇­被咬得殷红,上嘴­唇­却还是苍白得没什么血­色­。

张海洋用右手大拇指在殷爱的嘴­唇­上轻轻抚过:“我不会让你忘记孙克,我只会陪着你一起怀念他,所有孙克能给你的爱,我代替他继续给,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只会得到更多。”

殷爱抬起眼睛,视线与他的交会:“海洋哥哥……”

“我们都有权利让自己幸福快乐,把这当成一次机会,小爱,我们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会是非常好的开始,相信我!”

殷爱的眼神闪避了几秒钟,最后勇敢地又看向张海洋。她很努力地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对着他轻轻点头:“我相信你,海洋……永远都相信你……”

年轻高大的军人眉梢猛地向上扬起,张海洋知道自己会高兴,但没想到自己会高兴成这样,他甚至开始有些慌乱,被太阳晒黑的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嘴­唇­动了好几动,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个样子的他比镇定自若的他要有魅力很多,殷爱握紧手里的弹壳,抬起手把银链子挂在了脖子上,低下头,看着那枚金红­色­的弹壳安静地垂在自己胸前。

她的下巴被一只火热的手慢慢托起,低低的帽檐下,张海洋的双眼里也燃烧着火光,他若有若无地叹息着,俯下头去,象多年前那样,轻轻地让嘴­唇­停留在殷爱的嘴­唇­上。仅仅是蝉翼划过风一样轻柔的触碰,两个人心里都有巨大震动,一身戎装的男人静默几秒,近在咫尺地低声呢喃:“我爱你,小爱……”

事先没有打电话通知,就这样手拉手走进院门的张海洋和殷爱让正在吃晚饭的张国勇夫妻俩和戚丽颖都有些发愣。不过在听张海洋说出他们结婚的决定以后,长辈们心里都很高兴。

婚礼肯定要尽快办,但也不会大­操­大办,只在酒店里订几桌酒席,自家亲戚和父母最要好的同事们吃顿饭就行了,毕竟是在热孝里办的喜宴,能简则简。当务之急其实另有其事,那就是张海洋的调动问题。过了六年,他终于向父母松口,表示愿意调回宁城来,结果第二天一早张国勇就亲自跑去军区找老首长老战友,一个上午忙活下来,盯着人家打了好几个电话,两天功夫就有了好消息。就是他上次说的那个部门,军区司令部作训处,这是个专门负责制定作战、训练和演习方案的部门,正好就是张海洋学的专业,也是他的强项。

好消息接踵而来,张家夫妻俩这几天走路都有点飘,戚丽颖一个电话把岳玥的爸爸也从深圳叫了过来,帮着一起准备女儿的婚礼。虽说酒席一共只订了五桌,可戚丽颖坚持着一定要让女儿穿婚纱,她再婚时候穿的婚纱是老公带着她特地去法国买的,现在时间紧张,不过也一定要尽可能给殷爱买到最好的礼服。

宁城毗临上海,要买好的礼服,上海肯定是最合适的选择,戚丽颖想着如果在上海挑不到的话,再赶去香港应该也来得及,正好岳玥也要回国了,航班就到上海,殷爱过去挑衣服,顺便还可以把岳玥接回来,一举两得。

于是距离张海洋求婚一周后的某一个周末,殷爱开着车,带着妈妈的殷切希望离开宁城。张海洋替教授写的训练软件到了最后结尾时刻,在殷爱的坚持下他没有陪着一起去上海,而是回到学校里,利用婚礼前的最后几天,争取把手上的活全都结束。戚丽颖也想跟着去的,不巧晚上睡觉时候受了点凉,感冒挺重,老公舍不得让她奔波,不得不留在宁城尽快把身体养好。

岳玥的飞机上午十一点多钟到,殷爱十点半就到了机场,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看到了推着大包小包走出来的岳玥。

歌唱家现在吸取了教训,脸上戴着大大的墨镜,头上压着帽子,走路的时候头低着,倒还真看不出有什么明星风采。两个人分开一阵子,好象久别重逢一样亲热地搂搂抱抱,开车去订好的酒店。

“给你带了个ipad回来,还有好多包,正好赶上打折,我买了一大堆,回头我们俩分分。”

殷爱笑:“你就是喜欢买包,要那么多包有什么用啊,我家里都没地方摆了,你拿回去自己用吧。”

岳玥白她一眼:“死相!你要是敢不要的话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带东西了!”

殷爱指指车后座:“带的鸭四件,还有张叔叔家的卤牛­肉­,要不要先来点儿?”

“要要要当然要!”岳玥把手上的包扔到后排,抓过一只密封的塑料盒,打开来先用力嗅嗅,“真香,真好吃,正好饿了!”

她先抓一块牛­肉­塞到嘴里,再给殷爱塞一块,边吃边聊边听车里的音乐,等车开到酒店,满满的一盒下去了一大半,两个丫头直喊口渴,停好车也顾不上去总台拿房间,直接就奔出酒店大门,沿着马路走上一小段,拐进一条安静的林荫小路。这里有间味道非常­棒­的糖水店,也不知道是谁告诉殷爱的,她带岳玥来吃过一次以后,这间店就成了她们来上海的必吃旺铺,会选择住的酒店也是因为离糖水店近。

熟门熟路地点上几样饮品,岳玥还要了一大份冰淇淋。糖水店不大,位子也少,两个人坐在临街的玻璃墙边,满意地大吃二喝,讨论着殷爱适合的礼服款式和颜­色­。

吃多了咸咸的牛­肉­和鸭四件,再来上一口香甜冰爽的冰淇淋,那种凉透的滋味抿在舌尖上,别提有多美了。殷爱和岳玥两个人抢着那份冰淇淋,你争我抢地往嘴里塞,边吃边笑。

糖水店装修得很有家庭气息,临街墙边垂着可爱的棉布窗帘,蓝底小白格子的布料,让殷爱看着特别熟悉特别亲切。她咽下一口冰淇淋,把脑海里瞬间的怔忡抛在一边,微笑地听岳玥说她这次旅程中的趣闻。

小店虽然东西做的好,但生意很一般,可能因为并不在热闹大街上的原因。这里离五星级酒店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距离,但是却十分安静,现在是星期六的中午,街上并没有太多行人,只偶尔有汽车或自行车经过,或者是闲适的老爷爷老­奶­­奶­并肩缓缓路过糖水店窗前。耳边响起一首悠扬的老歌,殷爱凝神聆听,听到一句歌词,with your last breath,you sāved my soul……

从殷爱坐着的地方向窗外看过去,不太宽的马路斜对面停着一辆厢式货车,蓝­色­的车厢上用白­色­和红­色­油漆写了某某搬家公司的字样,下头还有硕大的两排电话号码。

可能刚刚结束了上午的活,几名穿着统一深蓝­色­制服的搬家工人正坐在路边休息,他们人手一只盒饭,有人热得光着膀子,有人肩膀上搭一条汗巾,彼此嘻嘻哈哈说笑。其中一位看起来年龄很小的大男孩从旁边小超市里拎出几听冰啤酒,兴高采烈地四下里分发,给这人扔一听,给那人扔一听,最后一听扔给了刚从驾驶座里走下来的一个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身材很高大,工作服的前襟开着,露出他汗湿的结实的身体,他抬起右手用袖子狠狠抹一把额前的汗水,拉开易拉罐的盖子仰头把冰冷的啤酒灌进嘴里。那个大男孩笑ⅿⅿ地又把一盒盒饭递给他,他点点头接在手里,随便往马路牙子上席地一坐,埋头大吃起来。

吃冰淇淋用的小玻璃勺当啷一声掉在了桌面上,岳玥正吃得起劲,被吓了一跳,抬头嗔怪地笑道:“­干­嘛啊,大不了再点一份嘛,非要跟我抢……”

笑声刹停在嘴边,岳玥皱起眉头,看着身边失措颤抖的殷爱。

殷爱死死盯住窗外的那个方向,嘴­唇­哆嗦得不能自己,其实她根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吓人,她只能朝那个方向看过去,突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穿了心脏,血液和力气同时从创口里涌出去,她能听见那股疯狂流淌的声音,但是感觉不到疼。

殷爱的样子吓坏了岳玥,她赶紧抓握住殷爱的手:“小爱,怎么了?”

殷爱没有听见岳玥的声音,天地万物一瞬间变成黑白,只剩下她眼睛里的一抹深蓝。那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垂头沉默地吃着午饭,没有向她这里看过一眼。他吃得那么香,吃相很粗野,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仿佛很饿很饿,一听啤酒他只用了两口就全喝完,是不是……也很渴了……

岳玥一直记得这一天、这一刻,她一直记得这辈子握过最冰冷的一只手。她顺着殷爱的视线向外看去,震惊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坐着的椅子被带倒,轰地一声倒下去。

这一声把殷爱从颤抖中惊醒,她双手撑着桌面,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只是,力气用在了别处,就不能再克制住眼眶里的泪水,她眼前的一切突然间蒙上了厚厚的雾,她看不清周遭一切,包括窗边蓝底白格子的棉布窗帘,和马路对面吃着午饭的那个人。

这到底是梦还是什么?幻觉?

可是梦也好幻觉也好,殷爱只想再看他一眼,清清楚楚的一眼就好!

她脚步踉跄地冲出糖水店,呼吸声和心跳声全都敲击着耳鼓,嗓子眼里被一些粗砺的东西狠狠堵住,每走一步每次呼吸都在气管或者血管上用力磨擦,磨出浓重的腥甜味道。

那个人是那样专注于手里的食物,浑然不觉就在不远处,有个泪眼婆娑的女人正缓步走向自己。

从枝叶间透过来的丝缕阳光依稀照在他身上,象是一双双不甘心的手掌轻柔地抚在那些陈旧的时光上,明明知道一去不返,明明知道无法挽留,可是被那些短暂的欢愉迷惑着,所以贪恋渴望执迷不悟,宁愿自戗也不肯放弃幻想,宁愿被烧成灰烬也不舍得离开这片火海。

一辆出租车快速从路上开过,带起些微灰尘和风。风吹在他低垂的脸上,一粒灰尘扑进眼中,睫毛情不自禁眨了眨,他无意识地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了十几二十米外,静静站在一株绿树下身穿白­色­裙子的殷爱。

有多久了?

几千几万年有没有?

终于重又眼波交会,终于在这宿世相逢。

没吃完的盒饭不知去向,年轻男人垂在体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赤*­祼­的胸口剧烈起伏,象是胸膛里有激流决堤而下,冲撞着他好不容易平静的心。

殷爱的意识失去了大半,她忘记了自己是谁,现在已经多大了。一锅浆糊似的脑子里只有他静静地站着,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马路对面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不过来拥抱她。他从来都是最疼她最爱她的,今天为什么连一个笑容也不肯给她?

抬起手,指尖触不到他,殷爱泪如雨下,而他还是站在那里,用一种急欲逃走的眼神用力看着她。

殷爱害怕看见这个样子的他,她摇摇头,满脸都是哀求,在他开始逃走之前,迈开脚步向他走过去。

没有人看见又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这隔街对望的两个人让搬家公司的那几名工人都看傻了。等到汽车喇叭和刹车声同时响起的时候,穿白裙子的那个女孩已经站在了马路中间,再差一点就要被车头撞上。

年轻男人拔身而起,飞快地扑过去,拥着殷爱在所有人的尖叫声里堪堪与出租车擦身而过。出租车滑停在十几米以外,司机跳下来张口大骂。

殷爱脸­色­苍白,但不是吓的。她在两只有力臂膀的牢牢保护下,睁着一双泪湿的眼睛看向他,许久许久之后从泪水里绽出一个微笑。

“孙克……哥哥……”

殷爱紧紧拉住孙克的手,只唤了他一声孙克哥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孙克记得以前跟殷爱说过刚上军校时集训的事情,那时候经常半夜三更里搞紧急拉练,练得次数多了,每回沉睡时一听见哨声就会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蹦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全无意识地打包着装,跟着大部队向前跑啊跑。

拥抱也是一样。

在梦里在心里无数次重复过这个动作,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拥抱她,可是当殷爱真真切切就站在自己面前,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一样饥渴难当,拥抱就成了一种本能,不需要任何思考任何犹豫,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拥抱住了她。孙克对自己说要放弃她,要立刻就放开她,只是意识再也无法控制身体,两只手臂只有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把殷爱按进自己的胸膛里。

低下头去审视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孙克深深地喘息着,目光在殷爱的眉眼嘴­唇­上流连。是小爱,是他的小爱,是他从年少懵懂时就爱到现在的小爱。分别的这六年里她一点也没变,还是和过去一样美一样瘦,一样让他心疼深爱。她脸上的那些泪水,都是为他流的。孙克想到这个,瞬间一阵阵酸涩,这些年里,她一共流过多少眼泪?那么清澈的一双眼睛,到底能够承载多少悲伤?

孙克审视殷爱的时候,她也仰着头傻傻地看着他。

他瘦了,那张英俊的脸庞上染满尘霜,虽然还是很年轻,但是有几条突兀的皱纹被岁月刻在了他的­唇­角和眉心,还有一条浅长的伤疤从左边嘴角擦着眉梢一直向下划到耳畔。他很累,殷爱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心疼地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脸上,掌心被凌乱的胡楂扎得麻痒。

孙克,孙克!真的是你,孙克……

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

六年前那场天崩地裂的背后,真相是什么?

孙克紧紧咬着牙,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然可以把脸侧向一边,躲开殷爱温柔爱怜的手掌。

“孙哥!”刚才递啤酒和盒饭给他的两个大男孩走到孙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迟疑地喊了他一声,孙克抿抿­唇­,两只手又狠狠地在殷爱手臂上握了一下,随即用力把她推开,向后退两步,故作镇定地对她点点头,“注意安全。”

殷爱张张嘴,只发出两声啜泣。她下意识地向孙克走过去,他却用比她快了很多的速度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到厢式货车边,拉开车门跳进驾驶室,立刻把汽车发动起来,带着浓重怒意粗野地对窗外低吼:“都吃完没有!吃完了赶紧­干­活去!”

大男孩狐疑地看着孙克,再看看殷爱,不解地和同伴们一起走到车边,跳进车厢里,还没等人全都站稳,货车就开始向前行驶,殷爱错乱地小跑着跟上去,无声痛哭。白­色­裙子在绿树成荫的道路中央被风吹得翻飞飘动,乌黑的长头发也飞扬着,像是在挥动的一双手臂。

蓝­色­厢式货车越开越远,后视镜里苍凉奔跑的身影也越来越远,孙克皱紧双眉,呼吸急促得像是突然失去了氧气,握在方向盘上的一双手青筋暴起,每个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四肢身体无法抑制地同时颤动着。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命运甚至残忍地没有在十字路口亮起一盏红灯,货车仓皇地拐了个弯,消失在殷爱的视线里。

殷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货车消失的时候终于哭出声来,她疯狂地迈动两条灌了铅的腿,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孙克!孙克!你等等我,等等我!孙克哥哥!”

岳月先是呆,再是傻,然后僵直地站在糖水店里看着外头发生的一切,等到殷爱开始追着货车跑的时候,她这才反应过来,泪流满面地追出去,在快到街口的地方追上殷爱,死死抱住他。殷爱急切的想要挣脱岳月,可岳月紧抱着她就是不松手,“殷爱,殷爱!别这样,他走远了,追不上了!”

殷爱全身震动了一下,转过脸看着岳月。两上女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殷爱哭,岳月也跟着哭,彼此哭着不一样的心,为的却是一样的伤。

搬家公司的工人们在车厢里互相交换着诧异的眼神,大男孩突然惊呼了一声,走到车头的方向往驾驶室后窗上用力拍拍,“孙哥,你跑错路了吧,下午我们要搬的那家是在卢湾区吧!”

开着车的孙克还没回话,大男孩又是一声低呼,“哎哎哎……哎呀,要从刚才那个路口下高架!这完了,要绕到什么时候呀!”

搬家是个辛苦活,虽说现在大部分房子都有电梯,可经常会碰到进不了电梯的大件家具,例如过大的床垫或沙发,这种时候就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就是人扛肩抬。今天下午搬的这家买的两张床垫都是两米乘两米的,再加上一张硕大的真皮沙发,三样东西都要先扛上18楼。

跟客户谈好要加的价钱,孙克什么话也没说,把腰往下一 弓,招呼旁边的同伴把沙发反过来放在他背上。高层建筑的安全通道不宽,这么沉重的沙发只好一个人背上去,最多底下再有两个人帮着托把手,十几层楼上上下下,不知道要流多少汗。

年轻­精­壮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三个同伴合力翻抬起的沙发放在背上时,孙克的膝盖一点也没有打弯,这样的姿势下他不得不低着头,汗水涔涔地从额前滴落下来,淹进眼睛里,杀得生疼。很奇怪,同样是咸苦的液体,眼睛里可以流出泪水,但却忍受不了汗水,孙克的两只手都使劲扳着沙发边,没办法擦拭眼睛,只好用力地闭闭眼,再猛地甩头,把汗水都甩到一边。

十八楼,等爬到终点的时候,孙克的上衣全湿透了,他的喘息声很粗重,好不容易把沙发放下来,还没顾得上喝一口水,他又转身向门外的电梯走去,下楼再去扛床垫。

“孙哥,我们扛吧,你歇会儿。”同伴里年纪最小的刘金拉住他,递过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孙克拿过来猛灌一气,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还是我来吧,都是值钱的家具,万一碰着擦着的赔不起,你们扛我不放心。”

电梯门关起来,密闭的空间里,孙克沉默不语地盯着向下减少的楼层数字,刘金火小心翼翼地碰碰他:“孙哥,刚才那个姑娘……”

“不该管的事少管!”孙克严厉地瞪了刘金火一眼,声音大得自己有点吃惊,他掩饰地别开脸,清清嗓子,“我不认识她……腿脚利索点,下头还有一家要搬,别又像昨天那样弄到天黑才收工。”

“哎!”刘金火不再言语,下楼以后和别的同伴们一起卖力地工作着,用最短时间完成了今天的第三个活,没有时间停歇,紧接着又往第四家奔去。

说是要抓紧,但是客户家的东西太多,紧赶慢赶,拿钱走人的时候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孙克开着车离开市区,在城郊结合部的一片陈旧居民区前停了下来。车厢里的兄弟们睡得横七竖八,被他在厢板上咣咣一通猛砸给砸醒,纷纷跳下车来回租屋洗澡换衣服准备吃晚饭。

今天确实是挺累的,把人都喊下车来以后,孙克无力地靠坐车头保险杠上,手在裤dou里摸出一包廉价的香烟来,抽出一根叼在嘴边,双手围成一个圈按动打火机,连按好几下火都不着,他不耐烦地用力甩甩火机,只听见啪嗒一声响,旁边伸出一只手臂来,手上握着个已经点燃的打火机,慢慢把火苗递到他的烟前。

张海洋皱着眉,疼惜地看着眼前的孙克。这个和他胜过血­肉­致亲的兄弟是除了殷爱以外他最关心的人,年少时孙克意气风发的模样还在眼前,可现在的他却落魄如斯。张海洋看着孙克,心里涌满深深的无力,一切悲剧就在他眼前发生,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到,在兄弟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连孙克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孙克怔怔地盯着张海洋,良久以后才低头把烟凑近打火贡的火焰,用力吸一口,咳呛着又全喷了出来。他难堪地站起来,把烟夹在指间,用手背擦擦嘴角,“海洋,是你……”

经年不见,两个人都不再是当时稚­嫩­的少年,有太多太多东西压在他们心上,彼此都有些不堪重负。张海洋喉咙里酸苦难当,他咬着牙,在孙克肩膀上拍拍,手掌紧握住孙克汗湿的肩膀:“好兄弟……”

孙克笑着把肩膀往旁边让一让,“别……我身上脏……又是土又是汗的……”

“孙克!”张海洋喉间吞咽了几下,“你跟我说这种话……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了!”

孙克抽了几口烟,把剩下的大半截烟头扔在地下用脚踩灭,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稍微恢复了镇定,“你都找到这儿来了,我也没办法再躲了。等我一会儿,我去洗个澡,咱们哥俩找个地方喝两杯。”

他洗完换好衣服出来,张海洋脚边已经放了一捆刚买的酒,六十几度的北京二锅头,刘金水一溜小跑到不远的卤菜店去买了点牛­肉­烧鹅海带丝,哥俩一人拎着一点东西离开他们租住的平房小院,在夜­色­里向前走。

孙克带着张海洋来的地方是一个篮球场,以前这里曾经有一所职业学校,现在学校搬到新址去了,陈旧的老房子拿来当仓库出租,篮球场也因为年久失修显得很破败。坐在场边的水泥观景台最高层,张海洋拉开酒捆的塑料绳,用牙齿咬开一瓶二锅头塞给孙克,再给自己咬一瓶,两人无声地碰碰瓶子,各自仰起头喝下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顺心着喉咙管一直冲到胃里,烧杀出一条劫后余生的血腥道路,孙克龇着牙吸凉气,两只胳臂搭在双腿膝盖上,眼睛看着下头球场上几个瞎打瞎玩的孩子。

“什么时候出来的?”张海洋也看着那些孩子,轻声问道。

“一年了。我在里头立了点小功,给减了好几年刑,”孙克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出来。”

“出来怎么不去找我?怎么不回宁城?”

孙克脸上笑意更深,“回去­干­什么呢?”

“回去……重新开始……”

“呵呵呵,重新开始……我在上海也可以重新开始,你看我这不开始得挺好。”

“就算不回宁城,你也应该回烟台,你爸妈……”张海洋突然顿住,孙克已经回来一年了,可他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在哪儿?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

孙克又喝一大口酒,把这种遇到明火就可以燃烧的液体当成对自己的惩罚,“我刚出来的时候回去过,没脸见爸妈,躲在一边偷偷看了他们一眼,没看到我爸,只看到了我妈……有我这样的儿子只会让他们吃苦受累,我想着在外头混几年,混出点儿名堂了再回去给他们磕头。”

张海洋别开脸,一阵急痛攻心,握着酒瓶的手微微颤抖。

“我出来以后碰到个老战友,借我钱考了个驾驶,又跟着他的亲戚到上海来打工。我现在­干­的这行苦归苦,只要肯卖力气还是有钱赚,我跟战友借了点,这一年又攒了点,现在这个车是我跟公司包的,刨掉挂靠费和工人工资,要不了两年就能再买一辆车。我现在还年轻,有的是力气,要不了三五年,我应该就能回去看我妈了,我做梦都在想她的炸酱面。”

“孙克!”

孙克轻叹一声,看向身边浓眉深锁的张海洋,“海洋,是兄弟的就帮我继续瞒着,别告诉我爸妈我现在的事……也别,也别告诉小爱,就说你没找到我,要不……要不就说我走了,离开上海了,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张海洋悲悯地看着孙克,“已经瞒了她六年,你还打算瞒她多久?”

孙克举起手里的酒瓶往张海洋的酒瓶上碰碰,抬头­干­下一大口,“还能有多久?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一辈子了。”

“孙克,你……”张海洋握住孙克的肩膀,犹豫再三后低声说道,“孙克,你真的……不知道你爸妈的事吗?”

孙克手一抖,惊惧地场起眉毛。“我爸妈怎么了?病了?病得重吗?什么病?他他他……他们人在哪儿?宁城?”

岳月对上海的路一点也不熟,再加上她开车的技术也菜,手里拿着张海洋说的地址,死活也找不到地方,不得已只好拦辆出租车在前头带路,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旧居民区,又绕了一小会路,看见了停在一排红砖平房前的蓝­色­厢式货车。

从酒店出发到现在的一个多小时里,殷爱一直低头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神经质地啃着左手大拇指甲,不管是红灯还是煞车,一次都没有抬头来往外头看过,始终忙乱地颤抖着。

岳月酸楚地拍拍她:“到了,小爱。”

殷爱把头垂得更低,将近凌晨的夜晚,空气也不再像白天那么闷热,寂静的风缓缓地吹着,张海洋打开她这边的车门,伸手过去,把她从车里搀了出来。

“小爱。”

殷爱咬住嘴­唇­,像在等候判决一样看向张海洋。张海洋平静地笑笑,拂了拂她有一点凌乱的长发,“他在屋里。”

顿时松了口气,殷爱张张嘴,“那我……他……他”

“他醉了,”张海洋轻叹,“醉得很厉害……他刚知道孙叔叔和吴阿姨的事,也许我不该这么快告诉他。”

殷爱的心痛如刀绞,她按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他在哪儿……”

他就躺在一间狭窄的小屋子里。十个平方左右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简单衣柜,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躺在张单人床上,头顶床头脚碰床尾。殷爱小心地走进屋内,借着窗外的月光,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孙克。

他脸朝墙侧卧着,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枕头,头低俯着,整个脸都埋在枕头里,两个肩膀悲恸地耸起,呼吸有些急促,静下来还能听见不时的哽咽。

缓步走过去,离得越近,心里越害怕。

害怕不是真的,可能她一眨眼就会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消失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孙克的影子,这只是幻觉里他向她告别。

一屋子的酒气熏得殷爱也有些迷醉,她站在床边,迟迟鼓不起勇气再去触碰他一次。她只是上上下下来回地看着他的背影,从头到脚每一寸都不放过。月光明亮如水,从窗外照进来,虽然不能是纤毫毕现,但殷爱想 到看到的一切都能看到。

她看到孙克,也看到床里面墙上那些凌乱的字迹。真的是孙克,他到哪里也改不了这个乱涂乱画的毛病,那些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i布满一小片白墙,有多少个夜晚,他就是这样在思念她……

“妈,妈……”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嘶哑地低唤着,把怀里的枕头抱得更紧。殷爱ren住眼泪,把手搭在孙克肩上,“孙克哥哥,孙克哥哥……”

这一声呼唤让正在酒­精­漩涡里旋转的人暂时停滞了一下,被麻醉的神经选择了一场他最想做的梦,孙克迟疑地抬起手,握住殷爱搭握着他的手。冰冷的五指和柔软的触感,那正是烙在他记忆里的感觉,被命运摧折太久的男人终于再次流出热泪,他回过身,看向他从来不曾遗忘的过往。

“小爱……是你吗,小爱……”

或许潜意识里的他在刻意回避她的回答,没等殷爱出声,孙克就用力把她拉进怀里,像白天那样用手臂和胸膛护住,带着她转个身,小小的单人床上,把她压堵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孙克像孩子一样抱紧她,又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在她柔软温暖的胸口上擦拭泪水,一声一声颤抖地呢喃:“我妈不在了……小爱……我妈不在了……不在了……我妈……不在了……”

殷爱泪如雨下,她揽抱住孙克的头,把嘴­唇­贴在他光洁的额上,一直一直吻他:“还有我,孙克……还有我,还有小爱啊……”

“小爱,小爱,小爱……”

“在这儿,我在这儿,孙克哥哥,我在这儿……”

第一次嘶吼般的哭泣冲出孙克的嘴­唇­,接下来的宣泄就变得容易得多,他用尽全身力气在心爱的人怀里放声痛哭,哭声敲打着殷爱的心,也敲打着屋外静肃站立着的所有人。

男人的泪水野蛮凶悍,因为被淤积太久,所以一旦冲溃堤坝流淌下来,当中必然夹杂着沉重的过去,悲伤加上无奈再加上绝望,一下子就所殷爱冲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

枕头被孙克抱着,两个人就这样直接躺在床单上,殷嗳嗳怜地抚摸轻拍孙克,像妈妈在哄一个伤心的孩子。嘴­唇­亲吻他额头的时候,殷爱的头在床单上微微蹭动着,不经意间被什么尖厉的东西扎了下,她一激灵抬起头往刚才枕过的地方看去。

一只小小的耳环静躺在那里,耳环后头的银针被摩挲得雪亮。

泪水夺眶而出,殷爱认得这只耳环,那一年她站在军校门口,把耳环摘下来放进孙克手里,对他说,你收着,别人就看不到了。

他就这样一直收到现在?把她一直收在自己的心里?

可是为什么又要离开她?

咬住嘴­唇­,殷爱哭得不能自己,她摇头悲泣,“我恨你,孙克……”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不管发生什么,用这种方式来离开她,怎么能让她不恨?

孙克不肯离开殷爱的怀里,他固执地把她又揽回来,继续刚才那个安全的姿势,继续哭泣。低下头,嘴­唇­被孙克又硬又粗的头发扎着,殷爱情不自禁咬住他的头发,在他因为疼而避让的时候又赶紧在咬过的地方亲一口,闭起眼睛低声叹息,“我爱你……孙克,我那么爱你……”

将近凌晨时分,殷爱双眼红肿的从孙克的房间走了出来。孙克哭了很久,在她怀里睡着了,疲惫和悲伤同时来侵袭,很少有人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打击。

张海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脚边还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岳月坐在刘金火搬来的一张小竹椅上,隔着三五米的距离怔怔地看着垂头不语的张海洋。殷爱擦擦脸上的泪水,就坐在张海洋身边,手肘撑在膝盖上,用两只手掌掩住脸,无力地低语:“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海洋哥哥,你知道真相的,对吗?”

张海洋抿抿嘴­唇­,拿起酒瓶来喝了一口。殷爱抬起脸来,从他手里把酒瓶抢过来,也拼命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辣得涕泪横流,“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有权利知道,别再瞒我……告诉我,全都告诉我……”

一段过去的往事,对大部分人来说可能只是个故事,可是对身处其中深受其害的人来说,它就是一道至今也没能愈合的伤疤,以为可以永远把它掩盖在纱布底下,可突然之间就要把它揭开,再一次把那些深入骨髓血­肉­模糊的伤口袒露在已经脆弱不堪的心灵面前。

“那年你们去欧洲之后没几天,孙克有两个军校出来旅游路过宁城,他领着他们好好玩了两天,然后把他们送上回河北的火车。车是晚上十一点多的,可那天晚上一直到快三点了孙克也没有回家,打手机也关机,孙叔叔他们有点着急,咱们大院有点偏,那个钟点路上没什么人,他们担心孙克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

“还没等出门去找,接到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孙克在他们那儿,让家里去个人。吴阿姨不太懂,孙叔叔一听就知道不对劲,如果是普通的治安事件,打电话来的应该是派出所,不知道怎么会闹到公安分局去。”

“孙叔叔赶紧过去,到了那儿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警察告诉他,孙克半夜在街上和人斗殴,失手杀死了一个人。孙叔叔不肯相信,孙克好好的怎么会跑到街上和别人打架,我们都知道孙克是什么样的人,他虽然脾气暴躁了一点,但绝不是恃强凌弱的人,而且死在街上的那个人根本就跟他不认识,这就更不可能了。不过那个时候他见不到孙克的面,只能去找律师,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让律师跟孙克见面,了解具体情况。”

“律师见过孙克以后回来把事情经过一说,大家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孙克送走同学后,在火车站打了辆出租车回家,快到大院的时候在个僻静的路口听见有女人呼救的声音,他立刻让司机停车下去看看情况。也许应该怨他多事,他正好碰见两个男人纠缠一个小姑娘,当时小姑娘的衣服被撕破了,孙克想也没想,从地上捡起块砖头过去解救。那两个男人打不过他,就拿了凶器出来,孙克当时受了点伤,他那个人一见血,燥­性­就上来了,争斗之间互相抢夺凶器,也不知怎么的那把刀就捅进了其中一个男人的心脏。确实是当场死亡,不过死的不是孙克,是那个流氓。”

“孙克自己报的警,不过当时那个小姑娘当时吓坏了,在孙克跟流氓打斗的时候跑了,孙叔叔和我爸一听这个,和律师一起想办法去找他,有她作证的话孙克最多也就是防卫过当,如果事实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是因为在生命受到威胁时的自我保护,他还很有可能会判无罪。还有那个出租司机,找到他也可以证明这并不是一起普通的殴斗,而是孙克的见义勇为。”

殷爱紧张地听着,岳月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那后来呢?是不是没找到那女孩和司机?“

张海洋无奈地苦笑摇头,”都找到了,一天工夫两个人都找到了,不过她们谁也不肯来为孙克作证。”

“为什么!”岳月惊叫。

“没有证据,我们只能猜测。死的那个人家里很有钱,也有背景,人家死了儿子,就想着要让孙克给他儿子抵命,估计给了那女孩很多封口费,律师和孙叔叔找到那女孩的住处,苦苦求了一整天,第二天再去找的时候人就不在了。她 是大学毕业以后从外地来宁城打工的,只知道老家在西北,离开宁城天大地大谁知道她会跑去哪里,根本没办法再找到。”

“那司机呢?”

“孙克的运气实在很坏,他那天晚上坐的是辆黑车,司机一听要到公安局作证 ,吓得赶紧就换 了手机号码,也不知道躲到哪去了,一直到孙克的案子正式宣判也没能再找到他。”

在张海洋述说的时候,殷爱的泪水一直没有停过,她想像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性­,就是没想到真正的这种。这到底是怎样的打击和蹂躏,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痛苦来回报一颗善良热切的心。

“孙克是在案发现场被抓到的,凶器上有他的指纹,他也承认是自己把刀捅进死者的胸口的,现场还有个目击证人,就是死者的同伴,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证词只能是让孙克万劫不复。就这样,孙叔叔和我爸还有律师在外头想尽了一切能想的办法,花钱托关系通路子,甚至也用过不光彩的强硬办法去压死者的父母。可人家有钱,而且铁了心要让孙克死,不管怎么努力也不行。就这样,这案子就成了定案,孙克就成了杀人凶手。”

“无罪辩护不可能成功的,按照过失杀人来辩护成功率也不高,如果真的被判成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最好的结果也是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律师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孙叔叔和我爸,也告诉在里头的孙克,结果孙克在和律师见面的时候,托他带了口信回来,说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既然是这种结果,就让你以为他死了吧。”

‘昊阿姨一听这话,当场就崩溃了,她哭喊着要去见儿子一面,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正式宣判之前家属是见不到的。律师劝过孙克很多次,他的态度非常坚决,最后­干­脆绝食了,逼着大家同意他这个荒谬的决定。折腾了一个星期,谁也拗不过他的­性­子,最后吴阿姨哭着说孙克已经这样了,不能再害了你,于是就按照孙克说的,匆匆忙忙地去买了块墓地立了碑,在家里摆起灵堂,再拍照让律师带进去给孙克看,跟他保证一定会瞒着你,会想办法让你死心,他这才肯吃饭。他跟律师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他宁可让小爱成为爱蜜莉安,也不可能让他成为爱玛,当时没人懂得这句话的意思,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他的心,可惜明白的时候太迟了。”

殷爱俯在膝盖上,紧紧抱住双腿,泪水汹涌的流了出来。那部电影,《情定日落桥》里,老朱利斯用一个臆造出来的爱人爱蜜莉安编织出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但其实属于他的爱情的真相却只有一个等不及他服满刑期就离开的爱玛。殷爱曾经就这个情节和孙克无心的讨论过,一向奉爱情为至上的孙克却没有责怪放弃爱人的爱玛,他曾经的笑语现在听起来像是一语成谶,他说,在这么美好的爱情故事里,每个角­色­都应该是善良美好的,爱玛会离开朱利斯,肯定是因为朱利斯不舍得拖累他,主动选择的放手,不然朱利斯也不会记住她一辈子。

原来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忍心让他的小爱跟着一起吃苦,就选择用这么决绝的方式跟他分别。他到底是不相信自己对殷爱的爱呢,还是不相信殷爱对他的爱?一个愚蠢至极的做法让所有人在六年里生不如死。

“孙克的案子表面上看起来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很快就从公安局转到检察院,再转到法院,从立案到判决只用了三个多月时间,孙克被判决的那天,就是你冒着大雨跑到墓地里去的那天。死者的家人不惜一切代价,结果孙克被判了十二年,所有预想到的结果里,几乎是最坏的一种。”

“上诉过,维持原判。就这样,孙克在去监狱服刑之前见了父母一面,孙叔叔后来说过,那天孙克什么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跪在地下给爹妈磕了三个响头。孙叔叔吴阿姨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对外还不敢宣扬,案件自始至终就只有我爸和史政委知道,连我妈也不知道,还以为孙克真的死了。再以后孙叔叔就申请退休,带着吴阿姨回老家去等孙克服满刑出狱,不愿意再留在宁城继续压抑痛苦。”

“我曾经以为这个谎言很快就会揭穿,可后来你休学一年回深圳去了,再过一年回来上学的时候,孙克和孙家就已经慢慢开始被周围的人遗忘了,直到现在,六年时间,如果不是你在街上遇见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对你说出真相。”

殷爱静静伏低身体,她像是被冻僵了一样很久都没有挪动一下。很奇怪,在知道真相之后,她脑子里还是充满了为什么这三个字。

为什么孙克就这样代她决定了她和他的未来?

为什么他不知道失去他比牢狱之灾还要痛苦?

为什么他把分离看得这么轻易?

为什么他能狠下心做这一切?

因为爱么?

如果是这样的爱,那么她会恨他!很恨很恨!非常非常恨!他没有权利做这个决定,他没有权利剥夺她的呼吸和心跳和幸福和欢乐,他更没有权利把自己伤害折磨成这样!他是她的孙克哥哥!属于他!身体心灵都被她全面占有,她不能原谅任何人对他的伤害,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张海洋看着殷爱。有好几次想要伸手去轻轻抚摸她乌黑的长发,在她肩膀上拍一拍,但是手始终沉重地抬不起来。黎明将至,天光微亮,星星一颗一颗地消失。院子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动一动, 各自哭泣悲伤着,被命运这一波峰回路转的浪涛打得有些晕头转向。

宿醉醒来的时候,头也痛口也渴,全身上下酸涩僵硬,像是被人狠狠打过一顿似的,很难受。孙克低低地咳了一阵子,眼睛也疼得厉害,他无意识地向记忆里那个温暖的怀抱里靠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碰到,额头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慢慢睁开眼睛。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