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记忆全部回到脑海里,在篮球场边张海洋对他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眼泪又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原来他是个这么愚蠢这么不孝的儿子,为什么去年出狱的时候他没有勇敢地回到妈妈身边,那个时候虽然爸爸已经不在了,但最起码他可以陪着妈妈走完最后的路。
就是因为他的胆怯,没能最后看上妈妈一眼,妈妈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他却在遥远的上海痛恨着自己的命运。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无论他怎么做,也不能弥补这个生命中最大的缺憾。如果这些都是给他的惩罚,那么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人在最悲伤的时候,身体各器官的敏感程度都降低了许多,但孙克还是很快就发现了身边的不对劲。这间狭小的屋子里一向都只有烟味和霉味,可现在好像多了点清香……似乎也不能算是清香,而是一种……一种熟悉的、让人平和安宁的气息……
昨夜的一些破碎片段浮出脑海,他试着捞出一两个碎片仔细看清楚,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扭过头直对上了殷爱关切的双眼。
殷爱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里,沉默无语地看着孙克。一夜没睡,她看起来很累,眼皮肿着,眼睛有点红,下巴比昨天在马路上遇见时看起来还要尖,抿着的嘴唇上没什么血色。孙克立刻明白自己并不是做梦,他也立刻明白殷爱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能和殷爱直面对视的勇气只有短短几秒,然后就飞快地移开视线,用因为哭泣而有些沙哑低沉地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殷爱瞬也不瞬地看着孙克的逃避。是啊,她怎么在这儿?她怎么现在才来到他的身边?在他最绝望最无助的那些日子里,她乘坐在冈朵拉,在威尼斯的钟声里恣意畅想未来。在她自怜自艾的这六年里,他沉在比她更深更黑暗的深渊里。殷爱垂下头,哭了那么久,怎么还会有眼泪流出来。她用手掩住双眼,轻轻摇摇头,“六年……孙克哥哥,你告诉我,如果换作是我,你会不会等我六年?”
孙克的牙关一瞬间咬紧,殷爱垂头坐着的时候在椅子上只有小小的一团,长发从两肩披下来,遮挡住她的悲伤,“那么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就不能?”孙克还是不说话,他僵直地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住枕头,胸膛起伏得厉害。殷爱闭起眼睛,“你说过要我珍惜海洋哥哥的感情……可你为什么不来珍惜我的感情……”
他喘息着,没办法回答殷爱的质问,索性就跳下床,吸拉着鞋子向门口大步走过去。殷爱瘦削的身体也跟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小跑几步追过去,从背后死死抱住孙克,把他撞得向前一个趔趄。她用的劲很大,整个胸口和臂膀还有脸庞全都紧贴着孙克滚烫的皮肤,只有这样把他抱在怀里,眼前的一切仿佛才是真实的。
“不准走……”殷爱摇着头呢喃,“不准走……”
孙克低下头,肩颈那里被殷爱的头发搔弄得很痒,他很快就要克制不住这种麻痒的诱惑转过身去同样拥抱住她。垂在体侧 的双手紧握着,臂膀上的肌肉一点点收缩突起,孙克不再犹豫,握住殷爱的双手把她位开,“我有很多活要干,时间到了。”
殷爱被他毫不怜惜地拉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从门口走出去,站在院子里的自来水池边用很快的速度刷牙洗脸,再接了满满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去,浇得全身湿透。胡乱抹抹脸上的水,孙克把脸盆往池边一放,粗着嗓子对院子里的同伴们说道:“都好了吧,换衣服开工。”
从头到脚都滴着水的孙克走回屋里,看了一眼站在口的殷爱,“我要换衣服,你能出去一下吗?”
殷爱睁大两只泪湿的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能也不说不能,只是把两只刚才被他握痛的手臂背在身后,脚却像钉在地下一样动也不动。孙克等了一小会儿,手一甩把房门关上,也不理会站在那里眼泪汪汪的殷爱,自顾自走到简易衣柜边拉开拉链,取出一套干净的工作服:“不出去,闭闭眼行吗?”
殷爱没反应过来,孙克那边已经转个身背对她,然后大大方方地脱下身上所有湿衣服,穿上工作服,漠然地从殷爱身边走过,出门对同伴们吆喝:“都上车。”
七八个人利索地爬进厢式货车,孙克拉开门坐进驾驶室,把钥匙Сhā进锁里拧动着,大声催促外头动作稍慢的两个人,“都快着点,还要吃早饭!”殷爱跟到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对她视而不见的孙克。等所有人都上了车,孙克这才对殷爱说道,“走的时候麻烦帮我把门关上,这一带治安不好,你赶紧回去。”
“孙克……”
厢式货车发动机呜呜叫了两声,车轮快速旋转起来,沿着狭窄的旧巷向前开去,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殷爱眼前消失。孙克最后只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快步走出来,想追,但是没有追的无助模样。
像孙克这样挂靠在搬家公司的车辆,活计是由公司统一接再统一指派的,他和调度上的哥们姐们关系挺好,通常报酬比较高的活他都能拿到,今天的活计就不是搬家,而是帮一个家具工厂送货。随便找个早饭摊填饱肚子,把车开到位于郊区的工厂,手底下的同伴们开始往车上搬放装好箱的板式家具,相对而言这种活很轻省,孙克也就不亲力亲为了,他拿着一撂调度单,仔细地算着这个月的出工量和收益,再盘算着油费修理费房租伙食费人工费,算下来的利润比预想的还要好。
只是这没能让他高兴,手里的调度单被攥紧,孙克掏出烟来急匆匆地点上,背朝着干活的同伴们,眯眼看着远方。
辛苦劳累就是为了能早一点让自己重建信心,能坦然地回到爸妈身边。然而现在一切动力都没有了,调度单上的数字看在眼里是那么冷酷,它们都像是对他的鞭笞。他很想立刻就抛开在上海的一切,就狂奔回烟台去在爸妈坟前痛哭,可现在的他觉得自己更加无法面对已经去世的他们,之前的入狱还可以说是命运的不公,而现在的天人永隔则安全是因为他的懦弱无能。
孙克极力忍住心里的痛楚,手指尖都在微微地颤抖。人活着就是有 么多无奈,今天早上在看到殷爱的那一刻他不是没想过一起要再一次远远逃开,可他现在仍然不自由,手底下那几个同伴都指望着跟他一起挣钱养家,他可以放弃一切,他们该怎么办?
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这样漠然下去,瞒不了她,就让她死心,也让自己死心。他不再是以前的孙克,他不能忍受让小爱跟着他一起住在那样破败的平房里,睡硬板床,穿地摊上买的衣服,过贫穷的日子,整天为了活命奔波劳碌。既然已经放弃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而放弃,那就这样放弃到底吧,他的小爱值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那些东西也许穷他一生也给不了他。
从带着岳月回到酒店,一直到天光大亮,这几个小时里张海洋一直站在窗口抽烟。这个繁华的城市在他指间缭绕的烟雾中慢慢苏醒,一点一点的光线从天空里照射下来,让这个城市里所有生活着的人和发生着的事都无所遁形。
张海洋心里的感觉有点别扭,但是也明白这个时候是应该让殷爱和孙克单独谈一会儿,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别人Сhā不了手,即使是他也只能站在这里静静地等候结局。六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这种可能性,假如哪一天孙克出现在了小爱面前,她是不是真的能像孙克想的那样死心。六年来他不止一次冲动地想要把真相说出来,可是每一次都在殷爱双眼的注视中败下阵来。他想他是困惑了,到底怎样才是真正对殷爱好,是让她在知道真相以后苦苦地等待十二年,还是就这样继续一直瞒下去,瞒到他可以淡忘可以放下过去的时候,瞒到她能够把心里属于孙克的位置分出一点给他的时候。
张海洋用力地吸进一口烟,再长长地把它吐出去,看着白色的烟柱被风吹淡,再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他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一个问题,或者也是因为不敢,他不敢让自己深想。六年了,他一直都只是远远地守着殷爱,直到现在才稍微鼓起一点勇气向她表露心迹。这六年的怯懦,其中又有多少是因为对自己自私的 自责?
自私……这两个字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他们三个人里,孙克的苦难可以归罪给命运的不公和人性的丑恶,殷爱的伤心可以归罪给孙克的深情,而他呢?只有他的压抑自责只能归罪给他自己,在他答应向殷爱隐瞒真相的那一刻起,自责就没有停止过。
“不能怪你,你也是受害者。”身后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张海洋喉间吞咽一下,没有回头看一看坐在房间里的岳月。
一个像张海洋这样挺拔的男人,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是一幅好看的风景。岳月抱膝坐在正对着窗口的地毯上,背靠着墙,阳光中的张海洋是明亮里深黑色的剪影,也许他浑然不觉,但是他这么无心的一站,其实已经挡住了另外一个人生命里的大半阳光。岳月在心里低低地吟唱着《晴朗的一天》,垂下头对着自己苦笑。
“如果可以选择,谁也不想让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岳月继续说道,“六年时间那么长,谁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就算是明天的事今天也没办法知道,只要是你心里想做的事,做过了,就不要后悔。”
张海洋眯起眼睛,眉心的皱痕很深,“我没有后悔过。”
“自责就是后悔,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张海洋?如果再来一次,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做了呢?”
香烟上一截烟灰掉了下来,沉默良久之后张海洋摇摇头,“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她能幸福。”
岳月笑了笑,”那么现在呢,你是不是觉得殷爱和孙克在一起会比跟你在一起幸福?“这个问题太锋利,张海洋抿紧嘴唇,找不到答案。岳月闭起眼睛,不再看窗口那幅会让人太过沉溺的背影,
“还有你,张海洋,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幸福呢?怎样才是你的幸福呢?”
张海洋眉头皱得更紧,城市上空,鸽子在远远地飞翔,风里有隐隐的鸽哨声,“我的幸福……不用现在想,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的幸福是什么样……”
家具公司的家具要送到沪宁调整公路沿线的苏锡常等几个城市的家具卖场去,可以进入市区的厢式货车体积不大,一天下来往返来回跑了五六趟,加上搬货卸货的工夫,等到把活全部干完,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一车工人又都累得呼呼大睡,孙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给自己提神。
他不愿意让同伴们看出自己的伤心和困扰,一整天都刻意板着脸,话也不怎么多说,只是闷头抽烟。他也记不得这一天里有多少次拿起手机,又紧握着把它塞回口袋里。殷爱那个傻丫头,有没有平安地回酒店去?张海洋没有给他打电话,也许……也许她已经回去了吧……
这么晚了大家都还没有吃饭,快到住处的时候孙克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大排档旁边,招呼着同伴们下来,点几个菜,搬一箱啤酒,让他们好好地喝一顿解解乏。刘金火嘻嘻笑着先给孙克倒满一杯,“孙哥你先来。”
孙克笑笑,端起来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角,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来交给刘金火,“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
“孙哥你不吃点儿啊?”
孙克一边走着一边摆摆手,“我不饿。”
把车开进巷子里,远远看过去,租住的那几间平房黑乎乎一片,没有开着灯。孙克皱皱眉,又自嘲地笑笑,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老地方,熄了火跳下来,抬手脱了上衣,先走到院子中央的自来水池边把头伸在水龙头底下痛痛快快地冲了一气,站直身子使劲甩甩头,抹掉脸上的水。
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
在他住的那间屋门口,有个女人席地而坐着,傻乎乎地抱住膝盖,抬着头看向他。
孙克心里一阵激荡,把手里脱下来的上衣往水池里一扔,向殷爱走过去,“你怎么坐在这里……你,你一直没走?”
殷爱嗫嚅着:“我,我……”
“我不是叫你走的吗?”孙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屋里不能待着吗?坐在地下干什么!”
“门,门关上了。”
“门 关上你就走啊!”
“钱包手机……关屋里了……”
“那你关什么门!”
殷爱咬咬嘴唇,“风吹的……我没来得及……挡住……”
孙克咬咬牙,把殷爱从地上拎起来,伸手去拿钥匙。手一伸,两个人都有片刻愣怔,和大院里殷爱曾经的家一样,孙克也把钥匙放在窗台上的一只花盆底下。手里紧紧捏着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孙克使出很大的劲打开房门,率先跨进屋内,四下里一看,从书桌上拿起殷爱的包,回来塞进她手里,然后拨通张海洋的电话,接通第一句话就是,“你赶紧过来,把人领走。”
用陌生已经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孙克,殷爱抱着包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孙克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床边往上头一倒,扯过枕头挡住脸上,四仰八叉地睡起觉来。
殷爱想唤他一声,喉咙里却被什么东西堵住,试了几次都还是颓然地放弃了。就这么傻站着,她舍不得走,又有点不敢接近他,还好屋里没有开灯,她可以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看着他,知道他还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真实地存在着。
吃饱喝足的工人们哼着小调走回住处,刘金火手里拎着给孙克带的两个快餐盒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了门口的殷爱。那个漂亮姑娘怎么又来了!她谁啊?孙哥的相好?他诧异地低咳两声,有点好笑地看着殷爱的头飞快地转过来,又不好意思的垂下去。
车在院门边,也就是说孙克已经回来了,那这个姑娘怎么站在房间门口不进去?灯也不开?她和孙哥这是怎么回事?刘金火皱皱眉,不过看起来就是家世良好的那一种类型,她怎么会和孙哥扯上关系的?
“小姐……你……呃……来找孙哥?有事吗?”
旁边几个工人也都半是关切半是看热闹地停在院子里,齐刷刷的眼光都盯在殷爱身上。这种情况下的被注视很诡异,殷爱可以在产品宣传会和广告发布会上大方得体地演讲发言,可在这些人的目光里却觉得全身都不对劲,直想向后退让几步,避开眼前的难堪。
“没,没……没什么事……”
“没事的话,那什么,现在快十点了。”
殷爱当然听得出他的话外音,只是……她小心地扭头看了看床的方向,床上的孙克动也不动,一声也没吭。心里的酸涩涌进喉间,殷爱点点头,努力对刘金火露出一个笑容,“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刘金火想出声挽留一下,这一带都是快要拆迁的旧民居,外来流动人口很多,这么晚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女性,手里拎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皮包,很容易吸引某些人的注意,而且公交车应该也没有了吧,从这里走到能拦出租车的路上还颇有一段距离,是不是应该送送她。
他想着的时候,殷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刘金火清清嗓子,“孙哥……”
孙克闭着眼睛,把脸上盖着的枕头拿下来,“你跟她一起出去,帮她拦辆出租,看着她上车了再回来。”
“哎!孙哥,这是给你带的晚饭。”刘金火答应着,放下手里的快餐盒,小跑着追上殷爱。
接到张海洋电话的时候孙克没在屋里,他拎着张海洋那天买了没喝完的二锅头,坐在技校的篮球场边,抽几口烟喝一口酒,独自一个人面对满天闪烁的星星。
刘金火一溜小跑过来,朝孙克挥挥手里拿着的手机,“孙哥,你电话响半天了,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急事,我就给你送过来。”孙克接过电话,看看屏幕上未接电话显示的“张海洋”三个字,心里突然一沉,赶紧回拨过去,没有两秒钟电话就被接通,张海洋焦急地在那一头说道:“我到了,你在哪?小爱在不在你那里。”
孙克一下子从水泥台子上站起来,“她没回去吗?”
“没有。她不在你那儿?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一个人走的?”
孙克瞪住刘金火,“走了有……很久了,我让人送她上出租车的,她不应该到现在还没回酒店,她的手机呢,有没有打过?”
刘金火听明白了,在一边点头低声说道:“我看着她上了车才回来的。”
张海洋点点头,“打了,一开始没人接,现在已经关机,我不知道是她不想接还是没电了。”
孙克一滞,“那……那她会去哪儿?”
殷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要来这里。
坐在出租车上她脑子一团乱,几乎两天没有休息好,也没怎么吃饭,虽然感觉不饿,但眼前一阵阵发花,思路仿佛也不太清晰,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的孙克还活着。不管他现在变成什么样,还活着,这就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殷爱又想哭又想笑,突兀地对出租车司机说道想要立刻回宁城。
长途一般不打表,殷爱也没心情讲价,随口答应了司机的价码,然后就窝在后排座里,一阵迷糊一阵晕眩地等待到达目的地。
这个时候高速上的车不多,司机只用了三小时就开到宁城。付了钱,下车,再打一辆宁城当地的出租车前往位于东南郊的公墓,只是时间还太早,公墓没开门,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也频频警惕地从后视镜里回望这名脸色苍白身穿白裙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年轻姑娘。
从四点等到八点墓园开放,殷爱第一个走进大门,她在传达室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一小瓶红漆、一支毛笔和一瓶矿泉水,一边向上头走,一边拧开矿泉水的盖子,先喝两口解解渴,再把毛笔Сhā进去泡。等走到孙克的墓前时,笔头已经泡软了,这时候蘸上红漆,蹲跪着,把墓碑上的“孙克”这两个字描成红色。
殷爱描得非常小心,这两个笔画很简单的字她描了很久,唯恐自己手抖了把红漆描出界外,弄得笔迹有粗有细影响美观。
她不是很懂这些老规矩,不过她知道人活着的时候预先买好的墓|茓上都是用红漆写名字,只在过世之后才会把颜色改成黑色。孙克还活着,他的名字应该是红色,像他的青春和热血一样鲜红。
墓地建在一片朝南的山坡上,早晨的阳光不太炽热,昨天晚上蓄积在山坡和树木草地上的湿气蒸发得很慢,隐隐有些烟雾蒸笼的感觉。殷爱描完了红字,还和以前一样坐在墓碑旁边,用手环住碑身,头贴靠在离孙克照片不远的地方,闭起眼睛,在微笑着的他的耳边喃喃细语。
孙克急匆匆在翠柏夹着的道路上奔跑,在路的尽头处拐过弯,突如其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幕。他停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着,有点错愕又有点震撼地看着此刻殷爱的无助,有一些枯冷的东西开始融化,从心底一直融化进眼睛里。
慢慢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吃惊地站起来,孙克用力吞咽了一下,低沉微哑地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殷爱累了,她已经没劲去想孙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坐车回家的一路上她歪歪倒倒地睡着了好几次,但是睡得很浅,车一停或者一动都能把她惊醒,孙克知道每次惊醒她都立刻紧张地看一眼自己,似乎在害怕他会离开。
一直等进了家门,等孙克对她说你去洗澡,我给你弄点吃的,到了这个时候殷爱才稍微放下点心来,拿了换洗衣服走进浴室。
打开镜前灯往镜子前头一站,殷爱被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吓了一大跳,脸上立马火烧火燎,两天没洗澡没洗头,又是哭又是长途奔波,现在的她不仅满脸油光,头发也一绺一绺地打着结,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样子要多惨有多惨。
回到厨房从冰箱拿了面膜,回到浴室洗头洗脸之后把面膜敷在脸上,再打开水龙头往浴缸里放温水,回头照照镜子,脸上敷着面膜的样子实在有点不那什么,殷爱想了想,先过去把浴室的门关了起来,再跨进浴缸把整个身体沉到水里,闭起眼睛轻出一口气。
很快,温度适宜舒爽清香的水很容易就把殷爱身体里的疲倦全都浸了出来,她睡得是那么沉,满满一池水从微温到冰冷,根本没有听见孙克在房门上的由轻到重的敲拍,直到被一双大手握住双肩从水里捞出来,这才睁开眼睛看向惊慌失措的孙克。
孙克确实吓坏了。他其实也不会弄吃的,这么些年没得到过锻炼厨艺的机会,唯一的拿手好菜就是方便面加鸡蛋。一锅方便面下好了以后泡胀得已经没什么汤水了,洗澡的殷爱还没有出来,他觉得有点不对劲,犹豫再三还是过去敲门,可怎么敲也敲不开,再拧门把手也被反锁了,情急之下他不得不使出点非常手段把门打开。
两个人曾经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但是时隔六年重又在他面前袒露身体,殷爱多少还是觉得有些窘迫,她一抬手把面膜揭下来,双手抵住孙克被水打湿的胸口,声音带着初醒时的低哑妩媚:“孙克哥哥……”
孙克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过来现在的局面有多尴尬,他一只脚跨在浴缸里,臂弯里的殷爱大半个身子都露在水面上,两条修长的腿在清澈的水里微微张开着想要平衡身体。有水珠从殷爱赤祼的皮肤上滚落,与此同时有一些刚刚被点燃的火焰在孙克的身体里蹿烧,水与火相遇谁也消灭不了谁,只能合二为一变成热烈的蒸汽,嗤的一声弥散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的皮肤上散发出来,变成火上加油的添加剂,让更多的蒸汽更迅速地扩散。
一边墙上的挂钩上就有浴巾,孙克用一只手扶住殷爱,腾出一只手去把浴巾 拽下来胡乱往她身上裹。殷爱任由他裹着,只用两只手慢慢环上他的肩颈,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拉近一点,也让自己往他的怀里凑近一点。
“门……你怎么开的……”
孙克脸上闪过一道红晕,“有种地方,只不过偷了个钱包进去,等出来就什么都学会了……我在那儿待了五年……”
殷爱扬扬眉,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珠的一道痕迹从眼角滑下,“什么都会了?可你……怎么不会爱我了……”
“殷爱!”
“你说过永远都爱我,孙克哥哥,我没忘,我都记着……一直记着……”
孙克抿紧嘴唇,一点都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沉着脸,gong下身子双臂用力,把裹着浴巾的殷爱从浴缸里横抱出来。殷爱搂紧孙克的脖子,像个孩子一样死死巴在他怀里,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放开手,“我知道你也没忘,孙克,我知道……”
夜晚,疲劳,悲伤,赤祼的身体,香气,眼泪,坚持,这些都是巨大的诱惑,任何一点拿出来都可以做为情不自禁的理由。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有一些以为已经很遥远的过去其实还滞留在身边,在意乱情迷的短暂片刻里偷偷凑近来推波助澜,牵住两个人的视线牢牢打成一个死结,除非斩断,再也不能解开。
殷爱喘息着,仰起脸,不由分说地吻住孙克紧抿的双唇。这样的姿势下,孙克要想摆脱她,就只有松开抱着她的双臂。可他舍不得,又或者是因为舍不得这个吻。从天堂掉进地狱里的那一天直到现在,唯一能够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就只有对殷爱的思念和回忆,在那些思念和回忆里,全都是她的微笑,她的拥抱,和她的亲吻。
喘息声变得粗重,殷爱湿湿的长发纷乱地粘贴在她光洁的背上和孙克的手臂上,交叉纵横彼此裹挟,许久没有尝到的甘甜滋味在两人唇舌间浮现。能够像这样被命运怜悯一次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两个人谁是被谁驱逐着,谁又被谁牵引着,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是孙克,她就是殷爱,她仍然抱着他,她仍然在他的怀里。
泪水不可抑制地流淌,孙克闭起眼睛,不愿相信现在舌尖上尝到的咸涩滋味是从自己心底里流出来的,这六年来,除了知道父母噩耗的那一天,他从来没有哭过,而此刻他却因为一个吻落下眼泪。殷爱也尝到了孙克的伤心,她捧住他的脸,怜惜地亲吻着摩挲着,指尖在她想念过无数次的轮廓上游走,他的额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轻颤的睫毛。
两具身体同时交叠,不经意间已经深陷在了柔软的床上,浴巾早已经不知道掉落在了什么地方,孙克一边姿意地抚摸殷爱,一边拉扯着自己的衣服。他急切地需要与她肌肤相贴,并不完全是因为情yu,而是一颗荒凉已久的心想要立刻浸回到温柔的河流里,那些干裂流血的皮肤想要愈合,涸渴已久的灵魂需要灌溉,几乎被掠夺一空的生命需要重新被填充。
爱就是一条走不完也走不厌的道路,比起六年前,孙克现在的动作要生涩许多,他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力道,有好几次都听见殷爱明显压抑着痛楚的低哼。殷爱一点也不收敛自己对孙克的渴望,她用从来没有过的放浪态度回应他的热情,尽管身体的每一寸都被他探索着,但她仍然觉得不够,不仅探索,她还要更激狂的占有,她可怜巴巴地哀求他的嘴唇和手掌,那一处,每一处,都要沾染上他的气息。以往从来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器官,她想要的方式,还有,还要,很多很多,更多更多,无数这样破碎的呢喃在孙克耳边响起,他全力以赴取悦着殷爱鲜花一般盛开的身体,因为她快乐,所以他才更快乐。
没有人注意到窗帘还是开着的,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两具缠绵的身体,深色白色的皮肤上时光时影,汗水和气息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在快乐到了极致时,殷爱沙哑的呻吟戛然而止,孙克俯在她柔软的胸膛上喘息良久,再抬起头来,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可两个人的身体还保持着这种别扭的姿势,孙克小心翼翼地从殷爱身体里退出来,轻柔地把她摆放在身边,让她枕在自己右边的臂弯里,微侧着朝向他的胸口。
殷爱迷离地睁开眼睛,向上看见孙克的视线,然后放心地笑笑,把手伸过去让他握着,头一低,只用一秒钟就又沉入梦乡,“孙克……孙克……”
孙克吻了吻她的额头,“在这儿……”
“嗯……”浅淡的笑容停在殷爱唇边,这一次的沉睡是六年来最香甜的一次,她宁静满足地在一个怀抱里闭起双眼,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站在大院宿舍的窗口,外面是满天落霞和正在沉没的夕阳,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个时候,美好的人生刚刚开头,所有的噩梦都没有发生,所有最珍贵的都还握在手心里,她只要把五指合拢,就可以永远都不失去。
像殷爱这种长期生活在办公室里平时又疏于锻炼的白领,吃苦受累的能力其实很差,两天没吃好睡好,再加上一场剧烈的活动,让殷爱在床上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从中午十二点一直睡到晚上十二点,终于被肚子给饿醒了。
睁开眼睛,枕边空无一人。殷爱一个激灵坐起来,低头看看,身上被套了条睡裙,她跳下床光脚冲出卧室,在看到阳台上一个男人的背影时猛地松了口气,可随即又把心拎到嗓子眼,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弹。
张海洋听见殷爱的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低声说道:“你醒了。”
揉乱的一头长发蓬松地垂到腰间,睡裙一边肩带滑落,殷爱仓皇地四下里张望,不大的房子里除了她和张海洋之外再没有一丝声息,到处都是安静,餐桌上放着一锅冰冷的方便面,空气里有淡淡的烟味,她飞快看向玄关,那里只有一双张海洋的皮鞋。
“他走了,下午两点钟走的,现在应该已经到上海了。”
殷爱又飞快把脸转向张海洋,嘴唇哆嗦了几下,用力抿紧。
张海洋从阳台进来,走到殷爱面前,低下头爱惜地看着她,把她滑下来的肩带扶回肩上,饿了吧,我叫了外卖,用微波炉一热就好。”
殷爱像是没听他这句话,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心里冰凉,但又有汗浸出来。孙克走了,在那样无与伦比的快乐和幸福之后,他又走了……
低下头,殷爱的两只肩膀情不自禁开始抖动,她突然觉得全身都冷,仿佛有冷锋过境,温度骤降,整个身体从里到外都透着寒意。她茫然地用手按按疼痛的太阳|茓,转身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取下外出的衣服。
张海洋跟进来,把衣服从殷爱手上抢过来,“你干嘛?”
殷爱不肯松手,用两只手抓着衣服,“我去找他。”
张海洋浓密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他并没有立刻放开手,而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指,向后退了一步,若有若无地淡然微笑,“是吗……那也先吃点东西,好吗?”
“海洋……”
“几分钟就好,你等着,我去热。”
“海洋!”
张海洋笑着拍拍她的头,走出卧室。殷爱拿着衣服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她颓然地坐在床边,低下头去把脸埋进衣服里,无力地摇头:“海洋哥哥,我该怎么办……”
张海洋在卧室门口站定,听着身后殷爱的叹息。
是啊,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殷爱,他,孙克,都同样困惑着。每个人都有不甘不舍,也都不得已,这个尴尬的局面太伤人,无论是谁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只能是伤上加伤,让大家更痛苦。可是不做任何只继续僵持下去,痛苦的程度只怕会更深。他没办法回答殷爱的问题,咬着牙走进厨房里,把已经冷了的外卖放进微波炉里,拧动开关,看着里面旋转的餐盒。
殷爱没有去找孙克。她食不下咽地吃了点东西以后,就和张海洋坐在沙发上发呆,茶几上放着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咖啡,殷爱闻着苦苦的香味,抱紧怀里的靠枕。张海洋清清嗓子,沉声说道:“孙克的事,我打算明天告诉我爸妈,我爸这几年也很替孙克担心,知道他现在出来了,我爸会很高兴的。”
殷爱闷着头不说话,伸手去端咖啡,张海洋习惯性地把杯子拿走,“喝了两杯了,到量了。”
“海洋哥哥……”
他站起来,“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学校了。”
“这么晚了你要走?”
张海洋笑笑,“明天星期一还要上课,我也不能总是迟到请假。我开你的车,很快就到。”
殷爱也站起来,没话找话地说道:“储物格里有油卡,公司发的,没油了就用卡去加,别浪费钱。”
“我知道,不会跟你客气的。”
“还有过桥过路费停车费,发票都拿来,公司可以报……”
“小爱!”
“嗯?”
张海洋看着她的眼睛,“你别跟我这么客气。”
殷爱怔怔地点了下头,跟着张海洋走到玄关,看他换过鞋,拿了车钥匙和手机钱包走出去。大门乒的一声关紧,房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殷爱手握着门把手,额头抵着门板,很久都没有挪动。不经意间透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张海洋半侧着身子站在电梯口,电梯的门打开,过了一会儿又合上,他好像没看见一样,嘴角噙着烟,一直低着头盯着地下的某一处。
殷爱心疼得厉害,她背转身靠在门上,有心出去把张海洋拉回来,又怕把他拉回来会让他更难过。比起孙克,她更不愿意见到这个样子的张海洋,海洋哥哥是无所不能的,是最强大的,他不应该像这样一个人落寞地躲在没有人能看到的角落里,他应该有足够的理智和方法应付一切解决一切。
是因为她么……是她让海洋哥哥变成现在这样的……
殷爱咬住嘴唇,还是不能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啜泣,她立刻抬起右臂用力咬住手背,用尽力气不哭出声来。
电梯门再次打开,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的岳月看见傻站着的张海洋明显一愣,“看什么呀,赶快来帮我拿东西!”岳月说着,把手里那一堆全塞给张海洋,也不管他这是要走还是刚来,推着他回到殷爱家门口,按下门铃。
大半夜地从上海赶回来,岳月累出一身臭汗,她先洗澡,换过衣服以后出来,一边吃殷爱没吃完的外卖,一边解释自己迟归的原因,“那,这是我帮你带回来的礼服和婚纱,你没工夫去选,这都是我挑的,我的眼光肯定比你好,放心吧,你穿着肯定好看。尺寸可以在宁城改,明天我陪你去找裁缝试衣服。”
“岳月,你怎么……”
“干嘛,你跑去上海不就是想要买衣服的吗?还有几天就要结婚了,难道你还有工夫再跑去一趟吗?”
殷爱看着张海洋,他也正看向她。婚期没几天就要到了,张海洋妈妈热火朝天地准备着,早就把请帖都发了出去,酒席只有几桌,菜式却反复研究过,烟酒也在能力范围内用最好的,还有喜糖,两位妈妈跑了好多家店,选了将近二十种式样拿回来让殷爱挑,喜贴就更慎重了,常年练习书法的张国勇师长亲手工工整整的小楷写完所有喜帖。双方父母四位长辈在婚礼上的穿着,戚丽颖和未来亲家母也十分重视,商量来商量去各自准备了中式西式两套行头,婚庆公司在两位妈妈的百般挑剔下,拿出了让大家一致称赞的婚宴布置效果图。
所有所有都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婚礼开场。可是孙克突然回来了,之前对未来生活的所有预期都被打乱,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岳月看看殷爱,再看看张海洋,眉头皱在一起,“喂,你们该不会告诉我,不想结婚了吧!”
张海洋嘴角一抿,“岳月!”
“不是不想结婚的话,那就是还继续结啰!”岳月放下筷子,从餐桌边走到沙发旁,打开一只体积很大的纸盒,从里头拎出一件白色婚纱,“怎么样,漂亮吧,告诉你吧,我可是犹豫了很长时间,这么漂亮的婚纱我都想留着自己结婚的时候穿!殷小爱,感动吧?”
殷爱勉强笑笑,“很漂亮,很感动。”
“不是什么有名的牌子,你也知道啦,桂由美那种档次的婚纱最少要提前一两个月预订,你这回是赶不上了!不过不用遗憾,可以用配饰来提升档次,我都帮你想好穿这件婚纱要配什么首饰了,我老爸去年送给你妈一套粉粘首饰做结婚纪念日礼物,下了血本的,你就A过来戴戴,不然整天放在银行保险箱里也挺浪费的。还有啊,”她放下婚纱,又打开一只盒子,拎出一件颜色十分正的红色礼服,“DOLCE&GABBANA,原来我不知道DOLCE&GABBANA在上海也有门店,哈哈哈,刷的是我老爸的卡,你要还钱就去把钱还给他,张海洋也有份,DOLCE&GABBANA西装,对了,你们结婚那天你到底是穿西装还是军装啊!”
岳月一件一件地显摆完了礼服,最后还拿出一件款式颜色都很暧昧的睡裙,开着玩笑在殷爱身上比划,刻意地瞄她的前胸,“我很担心会不会千万不要弄巧成拙,某些人的尺寸好像很不适合穿性感的衣服!”
殷爱看着她手里那件自己以前从来没尝试过的玫红色镂空真丝短睡裙,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它穿在身上会有的美丽,只是这样一件衣服……真的要让她穿着出现在张海洋面前吗?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张海洋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习惯性地挺直背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殷爱则是软塌塌地窝在长沙发一角,头发乱糟糟的,情绪也乱糟糟的。
岳月脸上的笑容隐去,她把睡裙扔回包装盒里,两只手抱在胸前,向后靠着沙发背,肃然地笑了两声,“说话啊,你们这是在干嘛?怎么一个个都是这种臭脸,什么意思啊到底!怎么想的?说我听听。”
“岳月,你别……”
“我别什么?”岳月挑眉盯着殷爱,“我别管你是吗?”
“不是!”殷爱咬咬嘴唇,低下头,“别这么说,我……给我点时间好吗?我现在……”
“还想要多少时间?六年了,时间还不够久?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张海洋沉声唤了一声,“岳月……”
“还有你!”岳月扭头狠狠地瞪着张海洋,“她稀里糊涂二十多年了我不跟她多啰嗦,你也跟着一起犯傻么!张海洋,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在做些什么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都不是小孩子了,这不是扮家家酒,结婚不是让你们拿来开玩笑的事!”
“没人想拿结婚来开玩笑,只是现在情况有点突然,我……我们都需要冷静。”
岳月冷笑着打断他,“冷静个屁啊!这么多年你除了冷静还做了些什么?其实我真不想这么说的,张海洋,你是我见过最优柔寡断的男人,你永远都只会站在那里等,从来不会为自己争取!我拜托你在冷静之前先清醒一下好不好,你当你是王宝钏吗?你就是再等个十八年也不会有薛仁贵回来的!我不管,反正我礼服都帮你们买回来了,要不要结婚你们自己看着办,下次再有谁跟我说什么突然什么冷静这些废话,别怪我翻脸!”她说得有点上火,看见茶几上放着的咖啡,也不管是谁的杯子,拿起来就喝了两大口,“我不大知道你们心里乱七八糟都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既然决定结婚了就是决定全心全意爱对方一辈子,不管出什么事,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不准分开不准变心,心里全是他,只有他。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就匆匆忙忙决定结婚,这种人我最讨厌!哭什么,殷小爱我告诉你,我说的就是你!是,之前我们是不知道孙克还活着,那又怎样?一个男人能用六年时间来等你,还感动不了你吗?你还要张海洋怎么做?”
殷爱用手捂着脸摇头,岳月深吸几口气把眼睛里的泪意逼回去,重重地把咖啡杯放回桌上,“婚宴也订了,结婚证也领了,这个婚你们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我这就去上海,我去找孙克,让他滚蛋!都是他害的!装死什么的,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做这种让所有人都痛苦的决定?既然死都死了,他又回来干什么!自作自受,活该他一个人孤单受罪,没人会同情他,他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
张海洋皱眉,“岳月,谁也不想这样,别这么提责孙克,我知道他,如果当时换成我,我的选择也会和他一样。”
岳月直直地盯着张海洋,“你们都喜欢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只会拿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来如果,这有意思吗?你们怎么不多想想现在!把你们哭的工夫,还有犹豫徘徊的工夫都省出来想要怎么做,也许问题早就可以解决了。”
一口气说了这些,岳月长叹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说了,说得再多我也不能代替你们做决定,如果你们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听我最后一句,现在不是拖拖拉拉的年代,蝴蝶夫人那套早就过时了,爱情不是拿来牺牲和成全的,爱情是拿来让自己幸福的,明白吗!”
可是爱情和幸福的关系,其实又有谁能真正理清呢?
星期一早晨,一夜没睡的殷爱顶着两只黑眼圈出现在了公司里。再累,再难过,工作还是要继续。只是她人虽然坐在办公室里,电脑开着,文件资料也堆了一桌,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上午都在忙些什么,脑子里和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孙克和过去两天里发生的事。
吃过午饭,午休的时间里,殷爱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桌角上放着的电话,思忖良久,伸手把话机拿下来。
她不知道孙克的电话,不过她记得那辆厢式货车上的名字和车牌号,打上海的114查询到搬家公司的电话,再拨过去询问孙克的电话,接电话的调度小姐口气有些奇怪,也许这种公司很忌讳工人和客户直接联系,因为害怕会有跳过公司私下里进行的交易。殷爱想到会有这么一问,她镇定地微笑解释说自己的远房亲戚在孙克手底下打工,因为手机被窃丢了电话号码,只好通过这种办法打听。
调度小姐狐疑地问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报了个手机号码。殷爱道了谢后挂断电话,拿着号码左思右想,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定,傍晚,等到过了下班时间,公司里所有人都走了,她这才下定决心似的拨打孙克的手机。
既有点失望又有点在预料之中,孙克的手机已经关机。殷爱无奈的再次拨通搬家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还是调度小姐,她很漠然地告诉殷爱,孙克下午刚和公司签了车辆退包协议,除了手机没有他别的联系方式,如果不是很着急的话,两个月以后孙克会来拿安全押金,到时候公司可以帮忙问一下那位远房亲戚的情况 。
“退包!”殷爱霍地站起来,“什么意思?”
“就是他不干了。”调度小姐有些不耐烦,“小姐还有别的事吗?我们这是业务热线,请不因为私务一直占用,好吗?”
放下电话,殷爱急匆匆地把电脑一关就向办公室外走去,和关关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去上海的动车票。
整个旅程里,心一直慌乱地在嗓子眼跳动,手机就握在手里,眼睛盯着仿佛动也不动的时钟,每隔五分钟就拨一遍孙克的号码,每隔五分钟失望一次。他要干什么?是想要彻底跟她和过去永别?还是想让她恨一辈子。
殷爱闭起眼睛,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孙克,如果你真的不告而别了,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原谅你……
从火车站打车到孙克的住处用了很长时间,一来因为殷爱对上海的路不熟,二来她这几天心力交瘁,根本也记不住路,幸好司机师傅很有耐心,在殷爱指的那一大片范围内东绕西绕,终于绕到了一个她能认得的路口。
一路在窄巷里小跑,看到熟悉的蓝色厢式货车时,殷爱激动地按住狂跳的心脏,加快脚步跑进那个从来不上锁的破旧院落。七八个搬家公司的工人正坐在院子里商量着什么,看见突然跑进来的殷爱,所有人都有点意外,刘金火站起来对殷爱微笑说道:“小姐你好,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殷爱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他,她睁大眼睛四下里张望,孙克不在院子里,他住过的那间屋子门锁着,刘金火又笑笑,“找孙哥的吗?他没在。”
“他……他在哪儿?”
刘金火脸上有些黯然,“他不干了,让我们到别的地方另找活干,他的车也要卖了,过两天就有买家……”
“我问他人现在在哪里?”
“他啊,刚走,去火车站了,说是要回老家一趟,回来再……”
殷爱没等刘金火说完,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冲出小院,沿着来时路向外跑,刘金火看她的样子有点不对劲儿,赶紧跟出来,和殷爱一起连跑带颠地奔到外头大马路上,和上回一样帮她拦了辆出租车。
从坐进车里,一直到到达火车站,殷爱的眼泪一直没有停住,所以当她冲进售票大厅,用有些激动的速度和方式在人群里游走寻找的时候,很是让周围的旅客侧目。
每一个身高和年龄相似的背影都让殷爱的心跳加速,跑过去很不礼貌地盯着看一眼,再绝望地转身离开。隔着或近或远的距离,殷爱惊惧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再也不能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孙克了。像是一行并头北飞的大雁,启程不久就有一只掉队,而经历了长途迁徙之后,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一个空缺的位置,她能记得的还是他在六年前的翅膀,已经不知道现在的他是怎样飞翔的了。
殷爱捂住嘴,在众多诧异的视线里再也控制不住地低声哭泣,她无助的在人群里转身,再转身,向着每一个依稀的希望奔跑,失望之后更加无助地哭泣。
真的就这样再一次失去了吗?
这一次的别离,又要用多少年才能重逢?
生命里所有明亮清澈的阳光都只照在六年前的记忆里,她以为走着走着终于在迷局般的时间里找到一条回到过去的道路,可是刚刚 迈步就又绕回终点。命运像风一样从她身边急速掠过,她能感觉到脸颊和心被某种粗粝的东西狠狠刮过,但伸出手去却抓握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远走,一转眼就消失在辽远天际。
双脚踩在现实尘土中,心还像风筝一样远远飘在六年前的天空里,那个举着刀斧把名字錾刻在她灵魂上的男人,他难道不知道她身体里已经不剩多少自己,再这样被席卷一次,生命也就彻底贫瘠了,那根风筝上的线也就要断了。
断了,孙克,孙克……
售票大厅里没有找到,那么就到候车室去找,还有外面的广场。殷爱一路走着,步履凌乱,视线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
刘金火万分庆幸自己也跟着到火车站来了。
目送着殷爱坐的出租车走远之后他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好好的她怎么哭成这样!打孙克的手机是关机,也不知道这种事应该和谁联系,在路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他也拦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两人前后脚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可是上海火车站太大了,刘金火到处找着不见踪影的殷爱,急得脑门上全是汗。刚才怎么没跟她一起过来!多花一趟车费是小事,万一那位小姐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向孙哥交代!看样子孙哥这次匆匆忙忙地退包卖车,都跟她有关,两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刘金火没什么文化,人却十分机灵,个子高,眼睛也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像条小泥鳅。他站在售票大厅门口向广场上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穿着裙子的年轻女人摇摇晃晃欲倒。一口气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他正好赶得及扶住快要昏倒的殷爱。
孙克的手机依然关机,无奈之下,刘金火只好从殷爱的包里翻出手机,打开看看上头正好有未接电话在跳动,张海洋三个字后面的括号里是个焦急的“17”。
没地方可去,坐在广场上或者候车室里不是办法,刘金火摸摸口袋,出来的急,没带多少钱,火车站边的高级酒店他住不起,小旅社好像又有点配不上这个女人。思前想后,还是打辆车把殷爱带回租住的地方,用孙克放在花盆底下的钥匙打开房门,让她在他的床上躺一会儿。
张海洋在接到电话以后立刻开车离开学校,一路也管不了限速不限速,用最快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只用了三个小时不到就赶到孙克的住处。刘金火刚从孙克房间出来,手里端着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从旁边小超市里买的,可是殷爱没有喝。
张海洋朝刘金火点点头,大步走上台阶跨过屋门,他激烈跳动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光线昏暗的屋里烟味还没有散尽,殷爱侧躺在墙角的单人床上,脸朝着墙,像是安静地睡着了,走近后才看清,原来她没有睡,而是睁着眼睛看向那一面墙的I。
和孙克当了那么多年兄弟,张海洋当然知道这个字母在孙克心里的秘密。他又何尝不是对这个普通的英文字母格外重视,I,是我,也是她的名字,爱,我爱,爱我,我的爱,爱的我,小小一个字母里可以寻找出很多种让人悄悄喜悦的意味。
把手搭在殷爱肩头,张海洋轻轻抚了抚她,握住她的胳臂,“小爱。”
殷爱头向后侧了侧,很快又更深地转向床里。张海洋知道她在哭。六年了,除了刚刚知道孙克死讯的那一阵子,殷爱从来没有像这两天这样哭的这么多,她表面上是个柔弱的女孩子,但是相处久了他知道她身体里也有一股很强的韧劲,这个世界上,除了孙克,恐怕没有什么人能这么重地打击她。
喉间发酸,从小到大,对她的疼爱已经成了习惯,成了天性,张海洋弯下腰把殷爱抱起来,用力揽住她,转身向外走,“我们回家,小爱,回家。”
刘金火跟同伴要了点茶叶泡上,端着走到门口,就看见那个穿军装的男人抱着昏倒的女人从孙哥房里出来,把她放进开来的小车里,跟他摆摆手算是打招呼,坐上车就开走了,他追上去喊了两嗓子,车里的人根本听不见,很快就驶离这间破旧的小院。
孙哥跟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刘金火百思不得其解,看看手里刚泡好的茶,抿一口,苦得他两根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殷爱躺在后排座,蜷着两条腿,睡得一动不动。泪水也没有流太久,总会有干的时候。张海洋把手放在了音响的开关上,停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按下去,音乐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给人以安慰,悲伤到了极致的时候,空白一片的沉默才是心灵最需要的。
归程的车速比来时候还快,张海洋像是跟谁憋了一口气,急迫地想带着殷爱快一点回到能让她舒心平静的地方去。他从后视镜看着殷爱的背影,咬着牙,把油门再向下踩一点。
又是不到三个小时,终于回到了殷爱的家,一进门,张海洋就拉过殷爱,把她抱在怀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径直把嘴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
殷爱昏昏沉沉的脑子被这个吻弄得更乱,她左右扭动头颈,想躲开这个吻,可张海洋只用一只手就牢牢把握住了她的头,不让她有丝毫躲避的空隙。这个吻十分热烈,热烈得几乎像是在泄愤或者谴责,张海洋皱紧眉头一遍一遍在殷爱的唇瓣上吸吮,舌尖也和她的勾舔着,另一只手紧锢在她腰上,全身的肌肉都因为用力而紧绷。
在吻的时候,张海洋一直睁开眼睛,没有错过殷爱惊慌的表情,他缓缓停下这个吻,痛切地拥紧她,“岳月说的对,我是全世界最优柔寡断的男人,从今天起我不再等了,我什么也不管了……我只要你过得幸福,小爱,如果他只能是让你伤心,那么你的幸福就让我来给……我不会再把你让给任何人!”
殷爱震动的看着张海洋,整张苍白的脸庞上只有嘴唇被吸吮得鲜红,仿佛是枝头剩下的最后一朵花瓣,摇摇欲坠地对着他颤抖。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把摘下来收进心里的机会了,张海洋不让自己深想此刻殷爱眼睛里的退缩和胆怯都是什么意思,他坚决地再次俯下头,向她的唇上吻去。
殷爱依然无法躲闪,她的力气在张海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她只能在两人的嘴唇就要贴合在一起的时候,突然轻声哀求地唤了他一声:“海洋哥哥……”
张海洋咬着牙,探究地看着殷爱,额角上的血管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海洋哥哥……”殷爱感觉到他的力气比刚才还要大,惊惧地又唤了一声,抵在胸前的双手也紧张地抓握住了他的军装前襟。军装底下的胸膛上下起伏,胸膛里心脏越跳越快,血液里骄傲的天性让张海洋果断地把犹豫抛到一边,面对胜利,真正的军人都喜欢采用白刃相接的战斗方式。
于是殷爱被粗鲁地抱离地面,张海洋搂抱她的双手不像以前那么克制,这次是为了拥抱而拥抱,根本没有顾忌男女之别,他的手炽热的滑过殷爱的身体,不让她挣扎,不让她拒绝。
殷爱被扑倒在床上的时候眼前黑了好几秒,她大张嘴往里吸气,身上被重重压着,她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张海洋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也许是在跟他自己,他放任自己的手掌在殷爱身体上流连,每一寸向往渴望过无数次的皮肤都吸引着他的指尖。
那间黑乎乎的屋里,殷爱孤单躺在床上的背影始终在张海洋眼前闪现。他不能原谅自己对殷爱和孙克的纵容,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那一年他闯进殷爱卧室看见刚睡醒的她时就不应该放手,他应该用他的力量把心爱的人抢过来。还有没有孙克的这六年,如果他早一点用强硬的手段把殷爱留在身边,可能也不会有现在的痛苦局面。
谁都在痛苦,而他最舍不得的小爱最痛苦!他不是罪魁祸首,可他无数次错过了改变结局的机会!所以这一次不能再错过了。
张海洋听见了殷爱的呼痛和哀求,也看见了她的眼泪,但是他让自己移开视线,只专注地看着她衣襟下洁白的胸口。在张海洋懂事到现在的这十几年里,他在很多个夜晚臆想过她娇媚的样子,现在这具身体就在他身下,只要他稍微再使一点劲,就会完全的袒露在他面前,从此以后他就可以毫不保留地把全部的爱都给她,他有了足够的理由宠爱她呵护她,不让她吃一丁点苦伤一丁点心,他要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只要……只要……他能再坚决一点!
可是殷爱的眼泪不断浇在张海洋的欲望上,他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能有这么低的温度,它流淌过的每一处都慢慢变得冰凉,火焰也慢慢开始熄灭,剩下一些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力燃烧的灰烬。
张海洋两只手握着殷爱胸前的衣服,衣襟已经被扯向两边,底下的胸衣徒劳地成了身体的最后一层阻挡,殷爱的手臂被别扭地压在身下,她努力用最后的力气胡乱拱动着想要逃脱,“海洋……不要啊海洋……海洋哥哥……不要……”
张海洋闭起眼睛,长长地叹息一声,把殷爱拉开的衣襟又 缓缓理了回去,他两只手撑在殷爱体侧俯看着她。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小爱更漂亮,虽然眼角挂着泪水,但是会有一种可以完全占有她保护她的感觉,只是……张海洋咬着牙,脸颊上抽动了一下,只是他突然发现,真的就像岳月说的那样,爱情不是拿来成全或牺牲的,殷爱心里的人永远不会是他,不管再过多少个六年,她甘愿等待的人,也永远不会是他……
闭起眼睛,张海洋低沉缓慢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殷爱抽泣地把脸别向一边,修长的颈项和突起的锁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哽咽地说不出话,只能哭。
“对不起,小爱,我……”
也许每一段年少都有自己的执著,张海洋这一刻终于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执著都能坚持到最后,他忽然觉得很累,身体每一处都累,就连心跳也变得费劲。她摇摇头,拿过一边的薄毯盖在殷爱身上,小心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用指背擦擦她脸上的泪水。
年轻的军人从床上下来,背朝着殷爱胡乱整理一下衣匕,肃然地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要想了,所有事都有我 ,你……你好好休息吧……对不起……”
殷爱一直别着脸,她听见张海洋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也听见大门被轻轻合起,哭泣哀求让她眼睛疼嗓子疼,胸前和腰腿间被他抓握过的地方也很疼,可所有这一切都比不过心里的疼。蜷起身子,殷爱抱住双臂,把自己理在毯子下面,闭起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她只想专心地哭一会儿,心里郁积的悲伤实在太多,她快要承受不住了,快要崩溃了。
让那么多人盼望的婚礼,最终还是取消了。
张海洋妈妈坐戚丽颖对面,好几次想开口,却又只能叹息,“孩子大了,有时候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这好好的……怎么又……”
戚丽颖心里在也一肚子疑问,前几天也正和张海洋妈妈在美容院里做脸,就接到老公的电话,让她们赶紧回家去。两个妈妈不知道了生了什么事,冲回去一看,张国勇正对着张海洋大发雷霆,要不是岳月爸爸在一边拉着,巴掌就已经扇到脸上去了。
张海洋妈妈吓一跳,拉住暴跳如雷的老公,一迭声地问怎么了。张国勇气得不行,用手指着儿子说不出话来,岳月爸爸也满脸的不高兴,还是张海洋镇定地说道,他不想结婚了。
这下捅了马蜂窝,戚丽颖先是惊,后是怒,张海洋妈妈好像很听明白这句话,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握起拳头狠狠往儿子胸前捶去,“你发的什么疯!这种玩笑也能随便开的吗!”
“妈,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张国勇按捺不住,一拳把张海洋打得歪向一边,“小兔崽子,你再给我胡说一句试试!我打断你的腿!”
那一整个晚上,张家就这样鸡飞狗跳地闹腾着,四个家长有的打有的骂有的劝有的拉,张海洋不让不躲,站在那儿让爸妈发泄怒气。岳月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站在玄关看着张海洋脸上被打出来的痕迹,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不管怎么问怎么狠,张海洋始终只是一句不说了,戚丽颖知道张海洋妈妈的心脏不怎么好,眼看着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赶紧把站在门口发愣的岳月喊进来,又和老公一起拦住张国勇,让岳月把张海洋拉走。
一离开院 门,岳月立刻把张海洋的手甩开,气鼓鼓地迈开大步在前面走着。张海洋用指背按一按被打得生疼的嘴角,追上岳月,伸手拦住她,“殷爱呢?你怎么没陪着她?”
岳月粗鲁地挥开他的手臂,“你管我!”
“岳月!”
岳月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别叫我!看你就烦!讨厌!”
张海洋皱着眉,深吸了几口气,抬脚离开。没走出几步,又被岳朋凶狠的拉住。
“干嘛,你不是看着我就烦吗?”
岳月咬牙,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笔直盯着张海洋,“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取消婚礼!”
张海洋垂垂眼帘,“不是你说的吗,让我们把哭和犹豫的工夫腾出来做决定。”
“你做的就是这种决定吗!”
张海洋微扬下巴,抬手把帽檐拉得低一点,两只深邃的目光看着路边整齐的白杨树,“是,这是我的决定。”
“你这样,殷爱怎么办!”
张海洋淡淡地笑了,“岳月,我想你可能也明白,我这么做,才是对我,对孙克,还有小爱,对我们三个最好的决定。”
“可是你喜欢她啊!”
“可是她心里没我。”张海洋飞快地接过岳月这句话,虽然心里已经有认知了,但当真把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张海洋的心里一阵收缩,有一丝很难忍爱的疼痛从胸腔向四周蔓延,“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之前我或许还有一些希望,但是现在不可能了。我很明白,在殷爱心里,孙克永远不可能被取代,如果我继续坚持,只能让我们三个人都痛苦。”
“不让他们痛苦,你就宁愿自己痛苦?”
“让他们陪着一起痛苦,我也还是会痛苦,所以不如干脆到此为止。”
岳月咬咬嘴唇,“你……你舍得吗?”
张海洋眉梢跳动,“不舍得也要舍得,这种事,多拖一天就多难过一天,我拖得够久了,我只是想试试看,说不定放下一切,我还能活得轻松一点。”
“张海洋!你就这样认输了!你还能不能更差劲一点?”
“我不是认输,我是一直都没赢过。”
“你怎么没赢过?殷爱不是都已经答应你的求婚了吗?只要你不放弃你就可以赢,孙克他凭什么凭空消失了六年,现在突然冒出来就能把殷爱再从你身边抢走?张海洋,你别傻了,殷爱心里有你的,她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接受不了现在的事实而已,时间一久她就会明白谁才是最适合她的人!“
岳月……”张海洋握紧双拳,眉心的痕迹越皱越深,“你错了,孙克并不是凭空消失了六年,对殷爱来说可能是这样,可对我来说不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我知道他没死,但是我没有告诉殷爱……如果我早一点把真相说出来,大家都可以得到解脱。我犹豫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说,岳月,我……别把我想得太好,其实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也会做自私的事。”
岳月愣住,张海洋对她笑笑,绕过她身边向大院门口走去,高大的背影挺拔巍然,一步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决。泪水冲进岳月眼眶里,她看着他,突然抬起两只手圈在嘴边,对着他的背影用尽全力大声呼喊:“张海洋!”
张海洋停在一株笔直的白松树下,很久很久才转过身,远远看着岳月因为哭泣而耸动的肩膀。
美丽的蝴蝶夫人乔乔桑站在海边向远处眺望,深情地唱着思念爱人的歌曲,mi metto la sul ciglio del colle,e aspetto gran tempo,哭泣的岳月清亮的声音变得颤抖沙哑。唱了那么多遍的《晴朗的一天》,这一次低声地吟唱却唱出了一些全新的感悟。我只伫立在山岳qiao首以盼,漫长的守候我也无怨无悔。她对着远处高大英俊的男人露出微笑,第一次发现这个唱段的歌词是那么优美动人。
夏天一过就是初秋,白杨树的树叶开始变黄,风吹过,就有叶子掉下来,打着旋从岳月身边落下,纷飞的落叶,岳月不断呢喃似的重复这两句歌曲。她突然很想引吭高歌,很想立刻回到舞台上,用最美的歌声把这段歌曲唱出来。以前岳月很不懂,明明《蝴蝶夫人》是个悲剧,按理说最打动人的应该是乔乔桑的泪水和绝望,可整部歌剧里最有名的唱段却是如此深情柔美,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现在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再怎么悲伤的故事,说到底都有一段因为爱情的前奏,真心相信真爱的人才会被这样的故事打动。每个人的心底里都一个孤勇的乔乔桑,她不惧怕分别,也不放弃守候,她会在晴朗的日子站在山冈上向远处歌唱。因为只要她一直坚定地唱着,就有人能听见她的歌,听见她的心。
在大家情绪都稳定了一些之后,张海洋才把孙克的事说了出来。他先告诉爸爸张国勇,再找个适当的机会告诉了妈妈和戚丽颖,两位母亲根本想不到这当中的峰回路转,她们多少明白了张海洋的苦衷,既为这三个孩子的命运哀叹,也深深埋怨老天爷的不公平。
“我还记得那一年,我们都在老孙家包饺子,孙克他妈妈说,这两个傻小子,将来 不知道哪个有福气,能娶到小爱……”张海洋妈妈说着,用手帕拭泪,“真是作孽啊,我们老了老了反而平安无事,他们小小年纪就要吃这么多苦,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想不通……”
戚丽颖虽说在部队当了好些年的兵,不过现在在南方做生意,又嫁了个海外华人,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下来,很是有点宿命论。她也擦着眼泪,轻声说道:“要说人一辈子吃的苦享的福,这都有定数的,可能还是我们给孩子积的功德不多。大姐,过两天兜率寺有个法事,我这边有个居士朋友给我介绍的,说那儿香火特别灵验,我看我们俩过去给几个孩子多烧点香,诚心祈一祈福吧。”
张海洋妈妈一听也上了心,没有和坚定的无产阶段唯物主义老公商量,随便找了个借口,和戚丽颖一块儿茹素斋戒,诚心诚意地去寺庙里祈求三个孩子的平安顺遂。从庙里回来以后,戚丽颖陪着女儿住了两天,满心遗憾地和老公一起回深圳了。
张海洋婚是不结了,调动的事情却办得很顺利,只用了短短两个月不到的工夫就拿到了调令,到宁城这边的新单位报到,等指挥学校的培训一结束就去正式上班。新单位给他分了一套单身宿舍,军区大院 里的筒子楼,条件比较一般,不过将来上班方便,张海洋自己弄点涂料把屋子的墙刷了刷,从家里搬来几样旧家具,整理整理布置布置,住着也挺不错。
岳月依然是整天在天上飞,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地演出和宣传,《蝴蝶夫人》的成功给她铺了一条更为广阔的道路,而且在上一次拍过殷爱公司的广告并且取得很多出乎意料的成效之后,岳月的老师也发现了商业手段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他开始尝试在严格的筛选之下让岳月参加一些商业活动推广歌剧,一方面让岳月得到更多舞台上的实地锻炼,另一方面也可以更有效地在民众中推广歌剧。
在那一天的尴尬之后,殷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张海洋见面,在婚礼取消之后也没有去张家向叔叔阿姨解释,甚至这一年的春节也早早飞回深圳,只是在大年初七回宁城之后才拎着礼物,,匆匆过去拜了个年。工作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公司的业绩每周每个月都有提升,相应的工作量也肯定有所增加,殷爱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有时候她宁愿在公司用一大堆工作压着自己,也不愿意回到只有九十几个平方但感觉很空旷的住处,因为她一回去就会想起孙克,就会情不自禁打开电视又看一遍《情定日落桥》,就会再一次相信电影里两个少年童稚的誓言。
if two lovers kiss in a gondola,under the bridge of sighs at sunset,when the bells of the campanile toll,they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
如果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在日落时分乘坐着冈朵拉,当钟声敲响时叹息桥下相拥亲吻,这样他们就可以相爱到永远。也许只有经历过现实打击的人才知道,这么美好的故事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生活里有浪漫,但更多的是苍白无奈,这些并不温暖的情绪会一点点消磨了爱情原有的初衷,让美好变得不美好,誓言变得容易忘却。
殷爱不愿相信孙克也没能逃过时间和现实的磨砺,她不愿相信曾经也和电影里的主角一样笃信爱情的孙克,会真的忘了过去的一切。可是如果他没忘的话,怎么能走得那么毅然决然?在生死重逢的时候,在她那么悲伤的时候,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离开。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关关手里端着一杯奶茶走进来,笑眯眯地往殷爱桌上一放,“少喝点咖啡,这是刚买的,加珍珠布丁加红豆,喝这个吧。”
殷爱接过来,把管子往里一推,急不可待地吸了一口,“还是我们家关关好,真知道心疼人。”
关关做了个鬼脸,下巴往墙上挂着的钟上点一点,“喂,要加班你自己加吧,我不陪你了,今天晚上有母亲大人安排的饭局。”
殷爱乐了,“又相亲啊?你家母亲大人怎么也不嫌累啊,哪儿找的那么多精英男?
关关摊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耳根清净,只好让胃口添点堵。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做,都像你这样做老板,员工会很有压力的,明白吗?“
殷爱朝她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哎对了,我这儿有岳月送的make up for ever,要不要?哈哈 哈,这次是不是也要拾掇出个哥特范儿啊?”
关关不客气地拿过那一小堆彩妆,怪模怪样地笑道:“那是当然,死亡哥特范儿!谁给老娘添堵,老娘就要让他吃不下饭,等着瞧吧,明天听我好消息。”笑着和关关挥手告别,殷爱端着奶茶离开坐了很久的椅子,站起来活动着有点僵硬的硌臂腿,慢慢踱到窗前,看着外头的满城星火。
又到这个时候了,怎么好像不久之前天还大亮着,等她再注意到,就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殷爱没好气地说了一声进来,“还有什么吩咐啊,关大娘!”
打开门的人却是小半年没见面的张海洋。
一口奶茶含在嘴里,殷爱差一点被珍珠卡到,连咳带喷弄得十分狼狈,张海洋走到桌边zhuai了几张抽抽纸递过去,殷爱满脸通红地接在手里,侧着身一通擦,等这阵咳劲过去了,才吸吸鼻子抬起头来,“海洋,是你啊,我……我还以为是关关……”
“我打你手机,转到她那儿了。”
“啊?是吗!”殷爱抓抓头,“哦对了,我给忙忘了,下午到工商局去开了个会,不方便接电话,就转移了一下,回来几个岔一打,就忘了撤销了。”
殷爱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太生硬,她招呼张海洋坐在旁边的沙发里,又出去给他泡了杯咖啡端过来,然后靠坐在办公桌旁,捧起那杯捣乱的奶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好像有点什么东西在手里,她就能镇定一点。
张海洋瘦了。他和很多军人一样,理着清爽的短发,外出的时候习惯性地还穿着军裤,只是上装换成了件浅色的衬衣,下摆整齐地收束在皮带里,穿上部队配发的三截头皮鞋,更加显得高大挺拔。
咖啡喝到一半,张海洋把杯子放回茶几上,微笑着说道,“下星期军区里有个演习,规模挺大,作训部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人仰马翻,我今天硬着脸皮跟领导请了一会儿假才能出来。”
殷爱笑,“找我……有事吗?如果出不来的话,打电话给我也可以啊。”
张海洋唇角微弯,“是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当面告诉你。”
“什么事?”
他像是在思忖一样,顿了一小会儿才开口说道,“我托战友帮忙,找到孙克了。”
血色一下子从殷爱脸上消失,她定定地与张海洋对视着,深吸一口气,“他在哪儿?”
“在烟台。”
“烟台……”
“他把上海的车卖了,回烟台以后又买了两辆货车,现在和他原来的一个朋友一起做点运输生意。”
殷爱手心发冷,心里一阵阵地抽痛,“是,是吗……”
“我一个战友的父亲以前是烟台的市领导,我托他帮忙打了个招呼,孙克现在挂靠在当地一个运输公司,好像专门负责运输百事可乐。”
殷爱低头很轻很轻地笑笑,“他一直都爱喝可乐。”
张海洋看着她落寞的模样,从裤兜里取出一叠成方块的纸,“公司住址,手机,都在这儿。”
“海洋……”
“有演习,我走不开,不然我会陪你一起去找他。”殷爱咬住嘴唇,手上情不自禁地用力,把奶茶杯子捏得有点瘪。张海洋站起来,走到殷爱面前,把马上就要往外滴的奶茶杯子从她手里拿出来,扔进一边的字纸篓,把那张纸条郑重地放在她手心,“现在的孙克不是我们记忆里的那一个,他身上的压力我们无法想像,他心里绝对比你更痛苦。我了解他,他以前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自卑,尤其在你面前。你知道孙克是什么样的人,他只会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也不会愿意让你跟他一起吃苦……小爱,现在的孙克,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殷爱看着那张纸条,虽然折了几折,不过薄薄一层信笺纸的背面还是依稀能看到黑色的水笔字迹。一道猜了很久也没能猜破的谜语,现在答案就在她手心里,她既想把它立刻打开来看,又害怕看到的会不是她想象中的结局。
张海洋握住殷爱的手,把她的五指握拢,让她紧紧握住那张纸条,“总要有人先走出第一步。男人也有软弱害怕的时候,别怪孙克,他也会软弱会害怕,全都是因为爱你。这方面他既是个孩子,又很大男子主义,他不知道爱是彼此的,相互的,他只会傻乎乎地一直不停地往外给,他太爱你,以至于舍不得从你那里索取哪怕一丁点的爱……小爱,比起孙克来,你不够慷慨,我不够无私,现在是该我们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别像我一样只会傻站在原地等,男人也需要被哄被纵容,到他身边去,让他明白你的心,让他不再自卑自弃,请求你。”
殷爱泪盈于睫,“海洋哥哥……”
张海洋微笑着摇摇头,“ 我来半个多钟头了,这是你叫我的第一声海洋哥哥。”
“海洋哥哥……”
“小爱!”张海洋用手指按住殷爱急欲说话的嘴唇,他怜惜地看着她的脸,不错过她略有点发青的眼圈和睫毛上沾湿的泪水,“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像以前一样,永远是你的海洋哥哥。”
殷爱用力点头,泪水滑出眼眶,张海洋好笑地刮刮她的鼻子,“好了,我只有两个小时的假,最好还是早一点回去,我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演习,这是一次好机会,不能有丝毫懈怠。”
殷爱擦干眼泪,陪着张海洋离开办公室,走到电梯间,在显示屏上的数字键已经接近这一楼层,电梯门很快就要打开的时候,殷爱拉住张海洋的手,“海洋哥哥,你和岳月,你们……”
张海洋脸上的笑容变深,他轻轻地舒了口气,扬扬眉,“我不知道,小爱,我真不知道我和她会怎样……但至少这也算是一次机会吧,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片全新的天空。”
殷爱带着眼泪朝张海洋露出微笑,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这个从孩提时代就陪伴在身边的男人。世界上的所有人里,张海洋是陪伴她最久的一个,他们的感情早已经超越了亲情,虽然无缘成为爱情,但也能够暖透彼此的心。
“海洋哥哥,谢谢你……”
“傻话!”张海洋夸张地在殷爱头顶上敲了一下,昂然走进电梯里, 在门缓缓关闭的过程里一直微笑地看着殷爱。
天上的每一颗星,就是地上的每一个人。人生营营役役,每个人追逐着自己心里的渴望,虽然她曾经像流星一样坠落,但何其有幸是撞进 他的海域。她知道在他的怀里不会沉没,总有一天,会被他宽厚有力的手掌托举着,重新回到美丽的天空。
殷爱小时候养过蚕,孙克虽然很瞧不起这种女孩的游戏,但是每天放学以后都会跑到大院警卫连住的院子旁边给她采桑叶,那儿有几棵高大的桑树,特别枝茂叶肥。
比芝麻粒还小的小蚕,吃着这种营养丰富的桑叶,几个月后就变得像小拇指那么粗,又软又白,皮绷得紧紧的,全身发亮。这个时候它就要结蚕了,弄点干草扔在养蚕的鞋盒子里,突然有一天早上醒来,就会发现蚕已经上山了,正在草叶间勤劳作茧。一根连续不断的银白色细丝从嘴里吐出来,不停地缠绕旋转,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住,直到裹得像牢狱一样不露一丝缝隙。
用情丝这两个字来形容爱人之间绵密不断的心意,是不是就意味着,爱情其实也是一座牢狱,爱上了,也就甘心情愿地作茧,绝不后悔地自缚。
殷爱的路痴程度还是很严重,从下高速进入烟台区以后,一路也不知道问了多少次路,跌跌爬爬好不容易摸到了张海洋给她的那个地址。
这是个位于烟台市郊的大型仓储物流公司,孙克和跟他一起跑车的另外一名司机一起,就住在公司的车库里,他现在的活比起搬家公司来相对要轻松一点,主要就是负责运输百事可乐和一些饮料食物等等,运输范围就是山东省内以及周边邻近省市,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苦力搬上抬下。
殷爱车开得很慢,一大早出发,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顾不上吃晚饭,殷爱拎着包直接就去仓储公司的门卫那里打听孙克的具体住处,一个热情的烟台小伙子帮殷爱拎着包,把她领到公司东北角的一排旧车库,正要找也住在这里的人细问,身边有个人惊喜地叫了起来。
“殷小姐,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看见你!”
跟孙克一起在这儿开车的就是刘金水,他接过殷爱的包,带着她走进和孙克共住的车库,非常高兴地端茶递水,又跑到隔壁的住户那里要来点女孩子吃的零食,全都摆放在一张整洁的玻璃茶几上。殷爱坐在孙克的床边,喝着水,四处打量这间又高又大的车库。
孙克和刘金水睡的是张靠墙摆放的高低床,床上被褥放得很整齐,还有点部队里豆腐块的意思。床边是张半旧的写字台,上面辅了张玻璃台板,玻璃下头压着一张山东地图。除此之外就是两张包着新沙发罩的旧单人沙发,一只玻璃茶 几和两只简易衣橱,虽然很简单,但是很清爽干净,能闻到洗 衣粉的淡淡香味,当然也能闻到烟味。这里的一排车库全部改做租屋,靠门口左边还特别用玻璃隔了一间小小的卫生间,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刘金水又到外头跑了一圈,满头大汗地买了点水果回来,一边削皮,一边跟殷爱聊天。
孙克出车还没回来,他去济南了,今天送的是方便面,回程还要拉点包装材料回来,下午快五点钟才走,估计今晚上回不来了,肯定要在济南住一晚。
殷爱也不知道心里是酸还是喜,她嚼着甜脆的苹果,小心地对刘金水说道:“能不能先别跟他说我来的事,我……我在这里等他回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刘金水粗枝大叶地答应着,可立刻又讪笑着说道:“我们这儿条件差,要不,我去帮你订个房间?公司大门口就有招待所,价格不贵,还很干净,离得也近,孙哥一回来我就叫他过去找你。”
“不用了,我在这儿等,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妨碍你。”
“不妨碍!”刘金水连连摆手,“那什么,我今天晚上本来也要跟他们打牌的,我们一打就打一宿,不是赌钱啊殷小姐,就是玩玩扑克贴个纸条。你正好就在孙哥床上歇歇,那边架子上的几人水瓶里都是刚烧的水,毛巾架上头一排是孙哥的,洗手间里有太阳能,可以洗澡。”
殷爱点头,“好的,谢谢你。”
“跟我还那么客气!”刘金水乐呵呵地又交代了几句,出门跟朋友玩去了。殷爱把车库的铁门关好,回来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疲惫地从包里翻出换洗衣服,简简单单洗个澡,出来以后关了日光灯,躺在床上。
殷爱以为自己一定激动地睡不着,不过她小看了开几个小时汽车的疲劳,仓储公司在郊外,辛苦工作的人们习惯早睡,所以十分安静,她在一片漆黑里很快就沉入梦乡,睡得还很香。周遭都是她熟悉和思念的气息,每天晚上,当她在宁城远远思念着他的时候,他就躺在这里,也在思念她吗?
过去每一个微小的点滴她都记得很清楚,时间如果变成一把尺,每一个刻度上的孙克都清晰如昨的站在她面前,一厘米一厘米地丈量着她和他相识结缘的这二十多年,被泪水折射在梦里,乐此不疲地一再上演一再沉溺。
她的泪水从眼角滑出来,打湿了他的枕头。殷爱在枕上痛楚地动了动,梦里也在低声呢喃。“孙克……”
孙克开门的动作突然停顿,三五秒钟之后才继续拧动钥匙,把门打开。他这是怎么了,开了太久的车连夜赶回来,可能太累了吧,累得都有些幻听了,还以为真的是小爱在喊她。
他自嘲地笑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沙发上,打开灯,目光无意识地从床上连头带脚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人身上滑过。
“妈的,又趁我不在睡下来了。”孙克笑骂一句,“臭小子,睡那么死。喂,刘金水,滚你自己床上去,听见没有,少给老子装死。”一边说着一边拿衣服洗澡,手往毛巾架子上一伸,孙克又嘀咕起来,“这小子欠收拾了,说多少遍了,又 乱用东西。”
他在里头蹲的那几年里,为了锻炼身体,养成了一年四季洗冷水澡的习惯,现在春节刚过不久,早春犹寒的日子里,冰冷刺骨的水流击打在高大健壮的男人全身,被皮肤的热度蒸燎着,激起的白色雾气充满了整个洗手间。洗澡擦干身子,孙克只穿条内裤就走出来,也不嫌冷,顾不上穿衣服先点根烟,痛痛快快地吸了两口,才开始用干毛巾擦头皮。眯着眼睛看看,他床上的人还在那儿躺着,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心里笑骂一句,孙克趿着拖鞋走过去,二话不说伸手握住被角用力一扯,把整幅被子扯到了床脚,被子底下一动不动睡着的那个人蜷缩成一团,一头乌黑的长发铺散在大半个枕头上。
车库里没有空调,被子又 薄,睡得半天还没能焐热,越冷,缩得越紧,殷爱左手的指尖动了动,突如其来的一阵凉意让她在梦里情不自禁打个喷嚏,揉着鼻子睁开了眼睛。
看到的,就是赤祼着上身,神情惊愕的孙克。
刚坐起来,鼻子被烟味刺激着,殷爱又是一个喷嚏,孙克立马反应过来,扔了手里的烟,拿起被自己掀到床脚的被子胡乱地往殷爱身上裹去。
孙克的头发上还在往上滴水,有几滴落在殷爱的脸上和脖子上,冰凉冰凉的,她抬起眼睛,看着给她裹完被子以后又迅速走开,去衣橱里翻衣服的他。
“孙克哥哥……”
孙克手一抖,简单衣橱上的拉链从手指间滑开,他用力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慌乱,“你怎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殷爱没回答这个问题,她吸吸鼻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孙克哥哥,我冷……”
孙克扭回头来看着她,又走到床边,把上铺刘金水的被子拿下来,也盖在殷爱身上。她裹着两条被子,只有头露在外面,越发显得脆弱,而他几乎是赤祼地站气里,却紧张出了满手的汗。殷爱咬咬牙,不肯让他再有后退的机会,“还冷……还是冷……”
他分明就是心疼地看着她,嘴上却依然粗声粗气,“这么冷的天你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一只手从两层被子底下伸出来,小心翼翼而又十分坚决地握住孙克的手腕。殷爱的手很凉,被她握住的地方,他的皮肤和肌肉一起收缩,然后绷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殷爱怯怯地微笑,只是这样握着,牵引着,把他僵硬的手慢慢拉进被子里,用两只手掌捧住,贴 在自己唯一温暖的胸口上,“孙克哥哥,你冷不冷……”
孙克的眉毛快速挑动着,眼角也跳了跳,他往回抽手,殷爱却死死地握住,仿佛那不是他的手,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孔克有些不能在殷爱沉静的视线里立足,他咬咬牙,沉声低语,“殷爱,现在很晚了,你别逼我现在把你丢出去。”
殷爱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别总问我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撒手!”他又用力往回抽手,手腕被她的指甲掐握住,她宁可他疼,也不让他走。
“孙克。”
他沉着脸,阴郁莫名地看向她。
“孙克……”殷爱淡淡地笑着,把他的手往上捧了捧,又低下头去,在他手指的指尖上轻吻,“你说过,没有我,你也没有了。所以我来了,我把你,还给你……”
牙关一瞬间咬得紧无可紧,这样才能不让眼眶里蓄满眼泪。孙克能清楚地触碰到她嘴唇的柔软,也能清楚地抚摸到胸腔里心脏的跳动,他怔怔地和自己的情绪对抗着。殷爱把孙克的指尖轻轻用牙齿咬住,然后让他的指尖像笔一样缓慢地勾勒着她的唇线,“没有你,我也没有 了……孙克哥哥,你把我,也还给我……好不好……”
她坐在被子里,也坐在一截铺满鲜花的过往上。明明他比她要温热许多,但孙克却感觉从被吻过的指尖开始,有丝丝缕缕被抽走,像是一只自缚的弄茧上突然时光回溯,一圈又一圈一重又一重的困缚开始崩裂,缝隙里花香。
仿佛直到这时,关住他的冰冷铁窗才轰然崩塌,他才终于可以迈着自由的脚步,向离开了太远太久的那一片阳光里行走奔跑。就当是债吧,分不清谁 是谁欠 的,该又该还给谁。时间是个贪婪的债主,向恋人们收取暴利。孙克明白,自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所以干脆就再多欠一点儿吧!他的指尖在殷爱嘴唇上顿住,停了一会儿,向上游走,温柔地抚过她消瘦的脸颊和轻颤的眼睫。下一刻,殷爱就已经连人带被子被一双手臂拥住,孙克用嘴唇替代手指,回到了殷爱的唇边。
还会有挣扎,还会有彷徨,也还会有眼泪和温暖的怀抱,现实的种种考验不可能因为彼此深爱就减少一点。一颗心灵的风霜需要时间来融解,一句说过的誓言也需要时间来印证。然而越是阴霾的风雨之后,阳光也就越灿烂,只要有了阳光,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或许并不是每一次失去都能得到命运的补偿,每个人都是港湾,并不是每一艘远航的船都会回头。但是只要点起一座熊熊不熄的灯塔,不管路有多远雾有多大,在属于你的这片晴朗天空下,总能等到历经波澜的归帆。
故事似乎可以停在这里了,如果不舍得这么仓促就结束,趁着落幕前再去往故事里看一眼吧。
二月的春寒之后,就是三月的温暖。
回到故事起点的宁城,部队大院外,一条安静的小街,靠边小邮局门口并不宽阔的道路两边栽着很多樱花树,正好是花开烂漫的时节,简直轰轰烈烈到不它们该怎么收场。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孙克牵着殷爱的手,站在纷纷飘落的花瓣里,看着她的眼睛,对着她笑。
“今年的花开地了还有明年后年,我们有一辈子时间。”
(全文完)
压倒压倒
番外
压倒压倒
殷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最近总是丢三忘四,手机连丢加摔已经换到第四个,钱包就更别提了,一个月里被摸走了两只。现钞损失不多,麻烦的是丢了身份证和各种卡,东跑西颠地先是去拍了身份证照片,再拿着临时身份证四处补办卡、证。
正好孙克连轴转了一阵子忙完了手上的活,腾出空来从山东回到宁城休息几天陪陪殷爱,晚上两人闲来没事窝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聊天,殷爱去倒了杯茶,端着茶杯走到玄关,打开皮包拿出钱包,把夹层里头的临时身份证摸出来,一边端详着一边回到沙发旁坐下。孙克伸开胳臂揽抱住她,轻笑着问道:“干嘛呢?一天看了十来遍了,还看不够?你个死丫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光盯着自己看,也不多看看我!”
殷爱嘴里不满意地咂了一声:“孙克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去重拍一张啊,这照片把我拍得也太难看了,拍身份证照的那师傅手艺怎么这么差!”
“哪儿差啦?这不挺好!不难看,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你,不是别人!”
“去你的!”殷爱用胳臂肘捣捣他,“还不难看?还要怎么难看?这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劳改犯!”
一语既出,她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紧张地抬起脸看向身边沉默的孙克:“孙克哥哥,我……我不是……”
孙克一侧的眉梢微扬:“不是什么?”
“孙克……”
“嗯?”
殷爱赶紧把手里的临时身份证放到茶几上,满脸堆笑地窝回来,捧起孙克的脸撒娇:“我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别生我气……”
孙克微笑:“这照片看起来一点也不象劳改犯,真的。”
“孙克!”殷爱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你别这么说,我说错话了,我就是……我就是想说我这照片照得不好看,没别的意思……”
“嗯,照的不好看,所以象劳改犯。”
殷爱真有点急了:“真不是!你……我都说是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
“不行。”
“那,那要怎么样啊……”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殷爱尖叫着被孙克抱起来扛在了肩膀上,他阴森地笑着,迈开大步向卧室走去:“不怎么样,说错了话就得挨罚,哥哥今天要好好教育教育你!”
卧室门关上了。
隔着门,能听见里头的低吟辗转和喘息哀求,间或还有孙克的闷哼和低笑。
月光在窗外温柔地照了一整夜。
天……亮了……
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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