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互相僧恨,互相害伯,互相猜忌吧。因为这就是结合的开端,就育你们所害怕的
事情的胚胎,“我失去了我的土地”在这里起了变化,产生了你们僧恨的事——
“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土地”。危险就在这里,两个男人就不象一个那么孤单那么迷
惘了。从这最初的“我们”产生了更危险的事:“我们有点吃的”加“我一点也没
有”,要是这个算术公式的答案是“自们有点吃的”,那么情况就有了发展,运动
就有了方向,只要再稍微乘上几倍,这土地这拖拉机就会是咱们的了。两个男人蹲
在于涸的水沟里,一堆小小的火,一只锅里煮着屹的,女人们一声不响瞪着眼睛发
呆,孩子们用心听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夜深了。婴儿伤风了。这儿有条羊毛毯,是
我母亲的,拿去吧,拿去给孩子盖上。这都是会爆炸的东西。这是开端——从“我”
到“我们”。
你们这些霸占大家都该有的东西的人要是能懂这个道理,你们就可以保住自己,
你们要是能把因果分清,能明自潘恩、马克思、哲弗逊和列宁都是后果,而不是原
因,你们就可以继续生存。但是你们没法明白。因为“占有”这一特住把你们永远
冻结为“我”,把你们永远和“我们”隔开了。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大业主们遇到了日益增长的劳工团结和其
他种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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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葡萄十五
小说^t-
十五
六六公路旁有家卖牛排的小吃店,老板叫奥尔,老板娘叫梅伊,他们接待各式
各样的顾客,其中开运货卡车的司机是真正的主顾。
一辆运货大卡车开来,有司机和助手。停下来喝怀咖啡好呜?这小吃店我挺熟。
铁纱门砰地一声响。你好,梅伊!
这不是大老鼠毕尔吗?这位朋友是谁?他这是跑头一趟吧?吃点什么?
来杯咖啡。你们今儿卖什么馅饼?
香蕉奶油馅,菠萝奶油馅,还有苹果馅。
要苹果馅的。等等,那又大又厚的是什么饼?
香蕉奶油的。
给我切一块吧,来一大块。
卡车司机才是真正的主顾。他们每人会留下两毛五分钱。一毛五是饼子咖啡钱,
一毛是给梅伊的小费。
两位顾客并排坐在凳子上。毕尔吹着咖啡,说:“你该到六六公路上去看看。
从没见过这么多车。全往西开。”他同伴说:“今儿早上我们看见回车祸。一辆讲
究的轿车撞上一辆卡车。
开轿车那家伙象喝醉了,开足九十哩,超过了我们,恰巧对面来一辆车,他往
旁边一闪,就撞上了卡车,水箱撞得翘了起来,驾驶盘套在他身上。那卡车装满了
炉子、锅子跟床垫,还有小孩跟鸡。被窝、小鸡和孩子们撞得满天飞,撞死了一个
孩子。开卡车那老头呆呆地站在那儿,瞪起眼睛望着死去的孩子,问他什么都不答
腔,跟哑巴似的。天哪,这条路上到处是那些往西部搬的人家。我真不懂,这些人
是从哪儿来的。”悔伊说:“也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去。有时候上这儿买点汽油,
却难得买别的什么。人家说他们会偷东西,我们倒没给偷过。”毕尔望望窗外。
“最好把你们的东西看好。这会儿就有几个那样的人来找你们。”一辆二十年代的
旧轿车停下来。车子后座上一个个口袋几乎堆到车顶,口袋上面坐着两个男孩。车
上走下个黑头发尖面孔的男人,两个男孩也从那堆东西顶上溜下地来。
梅伊走出柜台,站到门口。
恳求用过水之后,那男人站在铁纱门眼前,问,“能帮忙卖个面包给我们吗,
小姐?”“这儿不是杂货铺,我们买来的面包要做三明治用。要是卖面包,自己就
别做生意了。”“我们俄了。听说前面好远都买不到面包。”“那干吗不买三明治
呢?我们有很好吃的三明洽,夹碎牛排的。”“怎么不想买那个。我们钱不多了,
买不起。花一毛钱,得填饱全家的肚子。”奥尔不耐烦地碱道:“梅伊,积积德,
把面包卖给他吧。”梅伊耸耸肩膀,表示碰到这种事儿真是无可奈何。她拉开铁纱
门,那男人带着一股汗臭进来。两个孩子缩手缩脚跟进来,他们立刻走到放糖果的
玻璃柜眼前,眼睁睁地望着里面。他们并不存什么奢望,只不过看到居然还有这么
讲究的东西,有点纳闷罢了。
梅伊拿出个蜡纸包的长面包来。“我们只有这种一毛五一个的面包。”“能不
能帮帮忙,给我切一毛钱的?”奥尔祖声说:“见鬼,梅伊。你把这个面包给他们
吧。”男人望着奥尔。“不,我们要买一毛钱的,先生。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钱
紧得很,不得不精打细算。”梅伊说:“就算一毛钱卖给你吧。”“那可叫你们吃
亏了。”男人掏出钱包,伸个食指进去摸到个一毛的镍币。把这一毛钱挖出来的时
候,带出一分钱来。
他正打算把一分钱放回钱包,看见柄个孩子眼睁睁地盯着糖果。于是指着又大
又长的带条纹的薄荷糖问:“那种糖是一分钱一块的吗,小姐?”梅伊朝玻璃柜里
望了一眼。“哪一种?”“喏,带条纹的那种。”两个孩子半张着嘴,停住呼吸,
抬起眼睛望着梅伊的脸。
“哦。呃——,不,那是一分钱两块的。”“好,那我就买两块。”两个孩子
把憋住的气轻轻吐了出来。梅伊拿出两大块糖。“拿着吧,”那男人说。孩子怯生
生地伸过手去,各人享了一块。他们拿了糖,看也不看。
却互相望着,好象难为情似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男人拿起面包,出门去了。两个小孩爬到那堆行李顶上,看不见了。那辆老爷
车发出一阵吼声,继续往西去了。
毕尔对梅伊说:“那不是一分钱顶块的糖,那是五分钱一块的糖呀!”“这限
你什么相干?”梅伊说。
另一个司机说:“我们该走了。”他们往口袋里掏钱。毕尔把钱放在柜台上。
另一个看了一眼,也把钱放在柜台上。“再见!”“等等,还没找钱哪!”“算了
吧!”铁纱门砰地一声响。
“奥尔,你瞧!”梅伊轻声喊道。
柜台上放着两个半元的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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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葡萄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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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约德和威尔逊两家结伴,慢慢地向西行进。他们渐渐习惯了一种新的生活;公路成了他们的家,移动就是这种流浪生活的表现方式。
奥尔开着那辆旧旅行车,妈坐在他旁边,罗撒香又坐在妈旁边。“妈,到了那儿,你们打算住在乡下,摘水果过日子,是吗?”罗撒香说。妈笑了:“咱们还没到呢,还不知道那儿怎么样,得走着瞧。”“我和康尼不愿意再住在乡下了。”妈露出几分愁容。“你们不打算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吗?”
“我们全谈过了,妈。我们要住在城里,康尼到店里或者厂里找个工作。
他还打算上函授学校,自修无线电。等他学会了本事,说不定自己能开个铺子。
我们就可以时常看看电影。我生孩子的时候,康尼说可以请大夫来接生,说不定可以到医院里去生。我们还要买辆汽车,小小的汽车。还要买个电熨斗。把娃娃打扮得一身新。康尼自修的时候,日子也许不太容易过,不过等孩子生下来,他总该自修完了,我们就可以安个家。不一定太讲究,对孩子合适就行。我甚至想,说不定咱们都能住在城里,康尼开了店,奥尔也许可以帮他做伙计。”妈出神地听着,说:“我不愿意你离开我们。一家子拆散了不好。”奥尔哼了一声,“我给他帮忙?
叫康尼给我帮忙怎么样?他以为只有他这个混帐东西才会自修吗?”妈忽然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好梦。引擎微微发出轧啦轧啦的声音。奥尔有些紧张,他开快车,那声音更大。他开慢点听听,再开诀点听听,轧啦轧啦的声音变成了金属相碰的巨响。奥尔按按喇叭,把车子开到路边。前面汤姆开的卡车也慢慢倒回来。他们俩断定是连动杆出了毛病,要配一根才行。可是配这玩意儿得退回昨天歇息的地方去,明天又是星期,啥也买不到。要是星期一能配到,修好也得星期二了。
爸担心耽搁日子多了,半路把钱用光。汤姆出了个主意:别人都乘上卡车走,他和凯绥留下,旅行车走起来要比卡车快一倍,等旅行车修好,他们俩就日夜兼程赶上去。
爸说:“我觉得汤姆的主意不错。咱们全搁在这儿没啥好处。天黑以前我们述可以赶五十哩或者一百哩路。”妈担忧地问汤姆:“你怎么找得到我们呢?”“咱们都走这条路,一直是这条六六公路。”“要是我们先到加利福尼亚,转上了岔路呢?”“别发愁,我们能找到你们的,加利福尼亚又不是整个世界。”“从地图上看,可大得不得了呢。”爸征求大家的意见。约翰和威尔逊全都赞成。凯绥也同意留下来做汤姆的帮手。爸说:“既然决定这么办,我们快走吧。”妈走到他面前,说:“我不定!”妈这反抗叫爸大吃一惊,“你不走,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走不可,你得照料这一家子。”妈到旅行车旁边,从后座车底里摸出柄旋螺丝用的铁扳手,在手上掂掂说:”我不走。”“我一定要你走,我们打定主意了。”“除非打我一顿,可你未必有这个胆量。你要是动手打,我就跟你拚命,我敢赌咒,非把你打得四脚朝天不可。”“真泼,从没见过她这么撒泼!”爸无可奈何地望望大家。大家瞪起眼睛望着爸,看他会不会捏起拳头来。
爸的怒气并没发作,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不一会,大家知道妈胜利了。妈心里也明白。汤姆说:“妈,你怎么啦?这样干吗呢?”“你仔细想想,你出的什么主意。”妈挥动着铁扳手。“我们还剩点啥?除了这几个人,啥也没有了。一出来,爷爷就甩下了我们.这会儿你又要拆散这一家。说是能赶上我们!要是我们停在半路,你不留神开过去了,怎么办?我们要是走得很顺当,不知道该在哪儿给你留个信,你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打听我们,咱们一路很辛苦。奶奶病了,在车上喘气。咱们还有一长段辛苦的路程呢。”约翰叔叔说:“我们先到那儿,可以挣些钱呀。等后面的人到的时候,可能已经攒下一些钱了。”“挣钱也是枉然。能保住一家子不拆散就行。跟牛群一样,狼来了,就得
紧紧地聚在一起。只要咱们在一起,都活着,我就不伯。现在威尔逊夫妇和我们在一起,牧师也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他们要走,我没话说。要是把咱们一家子拆散,我准得气疯了。”汤姆说:“妈,我们不能都歇在这儿。这儿没水,连个阴凉的地方也难找。奶奶该耽在阴凉的地方。”“好吧,我们先走。一见有水有阴凉的地方就歇下来。卡车开回来带你去配另件。”汤姆两手一摊,无可奈何他说:“你胜利了,妈。把那铁扳手放下吧,别伤了人。”妈看看手里的铁家伙,惊讶得发抖,随即扔在地下。汤姆抬起扳手,关照奥尔把大家的住处安顿好了,马上回头。今晚是星期六;也许还来得及赶到市镇上去配另件。
卡车一走,汤姆就动手拆旅行车上的连动杆,凯绥给他当下手。汤拇问凯绥,怎么这两天一天说不上十句话。凯绥说他苦闷得很。他一直注意公路上的汽车,看到上百上千象他们一样的人家全往西去,就象战争时期逃难,全国都在搬家。这许多人到了那里,要是都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汤姆说:“管它呢,我只是一步一步走就是了。在监狱里四年,我天天走进牢房,走出牢房,走去吃饭,又走回来。啥也不能想,不然你就受不了。我只当出了监狱,情形总该变了,可现在还是啥也不能想。”汤姆终于找到了毛病,有个轴承坏了,他对凯绥说:“原先不知道它要坏,也就毫不担心。现在它坏了,我们得修理,别的全顾不上想了。我不愁,也设法愁。你看见了吗,这小小的铁片跟衬圈?我心里只想着这玩意儿,比啥都重要。”凯绥说:“许多人于着各种事,蓝象你说的,他们只管一步一步走,根本不想想走到哪儿去。可要是留神听,你会听到点儿动静,有种悄悄的切切嚓嚓的响声,带着烦躁不安的味道。有些事正在进行,只是干这些事的人自己不知道罢了。这些人往西迁移,甩下他们的田庄,都会引起后果,反正会使全国都改变面貌。”奥尔开着卡车回来,妈叫他带来了面包和肉,还有一瓶水。
汤姆让凯缓留下看旅行车,自己上卡车赶去配连动杆。路上奥尔告诉汤姆说:他把大家安顿在一个有自来水的阴凉地方。在那儿歇一夜得付半块钱。爸觉得光在树底下支个帐篷就要半块钱,实在没道理。叽哩咕噜地骂,说他们在后连空气也要一桶桶卖钱了。妈却说为了奶奶的病,非歇下不可了。汤姆问,奶奶犯了什么病?奥尔说,好象疯了,跟谁都不说话,老是自言自语,大叫大嚷,象在限爷爷发脾气。奥尔还告诉汤姆,爸不知道这边究竟得花多少钱,让他给汤姆带未二十元。
汤姆说:“我这回出来真算赶上了。原以为到了家可以自在一下,现在却没有那个工夫。”奥尔说:“差点忘了。妈关照你别喝酒,别跟人拌嘴打架。她伯你又给抓回去。”汤姆说:“她操心的事太多。我不给她添麻烦就已经够她受的了。”
“妈疼你疼得要命。你关进去以后,老一个人偷偷地哭,把眼泪往肚里咽。”“咱们谈些别的好吗,奥尔?”奥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过随便说给你听听。”汤姆说:“我知道,奥尔。也许我在监狱里耽久了,有点儿神经过敏。牢房是个慢慢把人逼疯的地方。你看见别人发疯,听见别人发疯,不久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疯了。有时候半夜有人惊叫起来,你会以为是自己在叫,有时候果真是自己在叫。”卡车开到个旧车场。老板不在,那个伙计让汤姆他们自己找合适的连动杆。他们俩从一辆破车上拆了一根,只花了一块钱。回到凯绥守候的地方,天已经黑尽了。装上了连动杆,汤姆驾着旅行车,奥尔驾着卡车,开到大家歇宿的地方。爸说:“我还当你们要过一星期才回得来呢。”汤姆说:“我们运气好,天没黑就配到了零件。明儿一早就可以上路了。”停车处有所高踞在山坡上的小木屋。门廊上挂着盏嘶嘶作响的汽油灯,一群投宿的男人聚在汽油灯下。店主坐在门廊下的一把椅子上,问汤姆说:“在这儿过夜吗?出五毛钱,有地方睡,有水用,有柴烧。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汤姆说:“见鬼。我们睡路边,分文不。”“只伯警察长来查夜,要请你们吃苦头。本州有条取缔流浪汉的法律,禁止在野外过夜。”“给你半块钱,我就不是流浪汉了?”“是呀。”“警察长是你的小勇子吧!”“住口,还没轮到你们这班叫化子来教训我们本地人的时。”“我们没问你讨什么,啥时候成了叫化子啦?哼,赚我们的钱,你休想!”汽油灯下的男人们脸色都沉了下来。
爸大声喝道:“住嘴,汤姆!”“好,我住嘴。”老板看看因成圈子的男人们,看不出任何表情。汤姆沉默了许久,缓和他说:“我不想吵架,只是评评理。不过,这也没啥好处。”店主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他问:“你有没有半块钱?”汤姆说:“钱倒有。可不愿意花在睡觉上。”“大家都得混口饭吃。”“不错。不过不要叫别人吃不成饭才好。”爸说:“你听我说,老板。他是我家的,我们付过钱了。他不能跟我们一起过夜吗?”店主说:“半块钱一辆车。”“他没车,车停在路上。”
“大家把车停在外边,进来用我这地方,一毛不拔,那可不行。”汤姆对爸说:“我跟凯绥把车开过去,明儿早上跟你们会齐。约翰叔叔跟我们走,奥尔留在这儿,”他看看店主,“你该没话说了吧?”店主马上作出小小的让步。
“只要过夜的人数跟付钱时候的人数相等就行。”爸对众人说:“一家人分两下住,真不是滋味。我们原来有家,叫拖拉机赶出来以前,有田有地。”一个年轻的瘦子问:“是佃农吗?”“是呀,那地原先是我们自己的。”“跟我们一样。”
爸说:“到了西部,总能找到活儿千,也许还能弄到块水浇田。”门廊边站着个衣衫褴楼的男人,他听爹这么说,掉过头来问:“你家准有不少钱吧?”爸说:“钱可没有,我们干活的人多,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那边能挣到很高的工钱,等攒下钱来,我们就有办法了。”那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咳出了眼泪。“你到那边去——我的天!”他说,“去挣很高的工钱——哎呀,去摘橘子,还是摘葡萄?”
汤姆气恼他说:“这有什么可笑的?”那人慢慢他说:“我呀——我已经去过了。”
大家的脸刷地转过去,一齐朝向他。
“我是回乡挨饿来的,”那人说,“我宁可在老家饿死。”爸愤怒他说:“你胡说什么?传单上都说那边要人。”那人说:“传单没错,他们的确要人。
可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要法。”“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你看到的那张传单上说他们要多少人?”“八百,还只是个小地方。”“什么意思?
那家伙要招八百人,印了五千张传单,说不定育两万人看到了。为了这张传单,说不定有两三千人搬了家。”“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没见到印传单那家伙,你没法明白。你跟许多人家在一起支起帐篷住在水沟边。他会到帐篷里来看青,见你们没有吃的了,就问:‘要做工吗?’你说:‘当然要,先生。求你给找个活儿。
’他说:‘我可以用你。’告诉你啥时候到哪儿去,说完他又去招呼别人。他其实只要两百人,跟五百人都这么说了,这五百人又转告了一些人,等你去,那儿就有一千人了。那家伙说:‘我给你们每个钟头而毛钱。’这一来,说不定走掉一半,还留下五百个饿得要命的人,只要能挣到面包就肯干。这一下你明白了吧?他招去的人愈多,这些人愈饿得厉害,他付的钱就愈少。要是招到有孩子的人,他更称心了。——唉,我扫了你们的兴,给你们说这些丧气话。”门廊下寂然无声,汽油灯嘶嘶地叫,许多蛾子在汽灯周围飞扑。那人神色紧张地往下说:“告诉你们遇到那
招工的家伙该怎么办。先问他出多少工钱,叫他把数目写下来。不这样你们就要上当。”老板仔细打量着那个人,冷冰冰他说:“你敢说你不是捣乱分子?不是骗人的坏蛋?”那人说:“对天赌咒,我不是!”老板接着说:“那种人多得很。到处兴风作浪,搞得大家六神不安。总有一夭妻把那些捣乱分子全抓起来,把他们驱逐出境。大家都得做工,不做工活该倒霉。不能由他们捣乱。”那衣衫褴楼的人振振精神。“我说的老实话。这是我熬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死了两个孩子,死了我的老婆,我才明白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说这些买情。两个小把戏躺在帐篷里,象小狗
似的扛哆嗦,呜呜地叫,肚子胀得象猪尿泡那样,身上只剩了皮包骨头,可是我还得到处乱窜,找活儿干。我不指望挣工钱,只求一杯面粉,一调羹奶油。后来,验尸官来了,他说:‘这两个孩子是害心脏病死的。’就这样写上他那登记表。”大伙儿沉默不语,微微张开嘴,轻轻地呼吸,两眼出神地望看。那衣衫褴楼的人看了大伙儿一遍,转身向黑地里走去。走了很久,还能听见他一步一拖地沿着公路愈去愈远。男人们心里都很不自在。有一个说:“不早了,该去睡了。”老板说:“是个流浪汉,如今这条路上,流浪汉多得要命。”他也沉默下来。
汤姆说:“我去看看妈,回头再把车开走。”爸说:“要是那家伙说的是真话呢?”枚师说:“他说的是真话。是他亲身的经历,并不是捣乱。”汤姆问:“我们怎么办?也会这样下场吗?”凯绥说:“不知道。”爸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走近帐篷,妈迎了出来。她说:“都睡了。奶奶好容易也睡着了。”爸轻轻咳了一声:“刚才有人说——”汤姆使劲拉拉爸的胳膊,说:“他那些话毫无意思。妈,车修好了,我们开出一段路,停在右手边,明儿可要留
神找我们呀。”然后跟凯绥和约翰叔叔一起离开帐篷。
走过老板身边,汤姆对老板说:“你那汽油,灯油快点完了。”“唔,今晚反正该收摊了。”“不会有半块钱打路上滚来了吧?”“别来惹我!我认得你,你也是那种捣乱分子。”“不错,我是布尔什维克。”“到处是你们这些家伙,实在太多了。”他们出了门廊,钻进旧旅行车。汤姆不由得哈哈大笑,拾起一块泥巴对汽油灯扔去。他们听见泥块打中了木屋,看见店主从椅子上跳起来,向黑暗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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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葡萄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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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流民的汽车象硬壳虫似的在这条横贯全国的公路上往西爬去。到天黑,又象硬
壳虫似的聚集在有水和能避风雨的地方。只要有一家靠有水的地方支起了帐篷,另
一家为了用水,为了结伴,也就在那儿支起帐篷来,第三家因为有前两家的开辟,
也觉得那儿很中意。到太阳西下,那儿就有二十来户人家——二十几辆车了。
晚上,出现了奇怪的情形:二十来家变成了一家。孩子们成了大家的孩子,丢
了老家成了大家共同的损失,西部的好光景成了大家共同的美梦。一个生病的孩子,
会在二十家百来个人的心头投下绝望的阴影:如果育人在帐篷里生产,会使百来个
人悄悄担一夜心,第二天早晨,又使这百来个人满心欢喜,会在一无所有的家里发
现一件送给新生婴儿的礼物。晚上在篝火边一坐,二十家人就成了一家。他们成了
宿营的单元,共同度过黄昏和夜晚的单元。有人取出六弦琴弹奏起来。都是民间的
歌曲,大家就在夜色中歌唱。
每夜都产生个世界,到天亮,这个世界又象马戏班似的拆散了。起初,人们对
这种临时建成随即又拆散的世界还有点儿陌生。然而他们渐渐学会了建设世界的技
能。于是领袖出现了,法律形成了,种种规则实施起来了。随着向西迁移,这些世
界渐渐完备,建设者有了越来越丰富的经验。
这些人家懂得了必须尊重哪些权利。譬如互不侵犯私生活的权利:各自保守历
史秘密的权利;说和听的权利;拒绝帮忙或者接受援助的权利,帮助别人或者谢绝
帮助的权利;少年求爱或者少女接受求爱的权利;饥饿的人要吃的权利:还有在一
切权利之上的孕妇和病人受到照顾的权利等等。
这些人家懂得了有些权利是有害的,必须清除。譬如侵犯人家私生活的权利;
别人在帐篷里安睡你去吵吵闹闹的权利,奸淫盗窃和谋杀的权利等等。
因为如果允许这类权利存在,这些小小的世界就一夜也不得安生。
随着这些世界西迁,规则成了法律,虽然没有谁对这些人家这么宣布过。
把帐篷附近搞得稀脏是非法的,弄脏饮水也是非法的;在挨俄的人身旁大嚼又
不请他分享也是非法的。
有了法律也就有了惩罚。惩罚只有两种:一场既快又狠的殴斗或者驱逐。
驱逐是最重的惩罚,破坏法律的恶名从此跟住受罚的人,任何一个世界都没有
他立足之地了。
遵守规则的人家都知道,在这些世界里他们能得到安全。一种保险制度也在这
些世界里形成。有东西吃的得养活没东西吃的,这也就保证了自己不至于挨饿。每
逢一个婴儿死了,就会在帐篷口积起一叠银币,因为婴儿必须好好埋葬,它的一生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享受了。
这些世界是在晚上建成的。打公路上来的人用帐篷,用他们的良心和头脑建成
了这些世界。这些人家过去在夜里各有各的房屋,白天各有各的田地,都是界限分
明的,现在他们组成了新的单位,界限也改变了。在漫长炎热的白天,他们坐在缓
缓西去的汽车里,到夜里,他们跟遇到的任何集体结合起来。他们就这样改变着他
们的社会主活——世界上只有人类才能这样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已经不是农民,
而是流民了。原先倾注在田地上的想头和打算,现在倾注在路上,倾注在远方,在
西部了。他想的和担忧的,已经跟雨量风沙,跟农作物的生长不再相干,一双双眼
睛盯住了车轮,一对对耳朵倾听着隆隆响的马达,一颗颗心关注着机油、汽油和越
磨越薄的轮胎。这时候,坏了一样零件就是一场悲剧。这时候,经常桂在心头的就
是晚上的水和火上的食物。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继续前进的体力和意志。过去大
家害怕旱灾或是水灾,现在却害怕种种足以阻碍西去的事,大家的心早已提前飞到
了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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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葡萄十八
小说t天堂
十八
汽车使劲地爬过一些山坡,上了平坦的高原。水逐渐稀罕了,得花钱买,五分,
一毛,一毛五一加仑。然后又有一些山峰,他们避开太阳,开夜车越过顶峰,慢腾
腾地下坡,天亮的时候,就看见山下的科罗拉多河了。车子过了桥,开进遍地砂石
的荒原。爸嚷道:“到加利福尼亚了!”汤姆说:“才到沙漠,得找个有水的地方
休息一下。”公路跟河流平行,河水在绿色的芦苇丛里奔流。河边有个停宿处,两
辆汽车找了片空地停下,威尔逊支起了帐篷,约德家也把大油布绷上了绳子,搭好
帐篷,汤姆说:“我要去河里洗个澡,在树荫底下睡上一天。有谁一起去?”男人
都去了,他们在柳树丛里脱去衣裳,下河坐在水里,把头露出水面,用河沙擦着身
子。各人颈项以下手腕以上都是白的,手跟脸却晒成了棕黄|色,锁骨上都有个棕黄
色的V字形。
爸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高山,说:“咱们就是从那些山里过来的。”约翰叔叔把
头没进水里。“这就是加利福尼亚啊?看样子并不怎么富庶。”汤姆说:“还役过
沙漠呢。听说沙漠糟透了。”诺亚问:“今晚打算过沙漠吗?”汤姆转问爸:“你
看怎样?”爸说:“我没主见。稍微休息休息也好,尤其是奶奶。要不然,我倒想
旱些过了沙漠,安顿下来找活儿干。大概只剩四十块钱了。要大家有活儿干了,挣
点钱,就放心了。”诺亚懒洋洋他说:“我只想永远耽在这儿。在水里躺着,不挨
饿,不发愁。象窝小猪躺在泥里似的,一辈子躺在水里。”两个男人走来,朝他们
喊:“能让我们到水里来坐坐吗?”“这又不是我们的河。来吧!”那两个人脱去
工装裤,剥下汗水湿透的蓝衬衫,跨进水里。他们是父子俩。
爸客气地问:“上西部去?”“不。打西部回乡。我们在西部挣不到饭吃。”
“回乡能过活吗?”“不能,可至少能饿死在熟悉的乡亲们中间,不会饿死在那些
恨我们的人中间。”爸说:“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了。人家干吗恨你?”那人问:
“你们要上西部去?”“正赶路呢。”“别听我说的,你们亲眼去看看好了。”汤
姆说:“谁都想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弄明白呀。”“你们真想知道的话,我倒是个欢
喜打听而且自己动过点脑筋的人。那是个好地方,可是早给人占了。你们过了沙漠,
绕过倍尔菲克,就到了。那么漂亮的地方,真是一辈子没见过。满眼果树葡萄,风
景再好没有。你们会经过一片荒废的好地,那是土地富产公司的地。只要他们不打
算种植,那地就得荒废下去。你要去种上一点庄稼,就得坐牢。”“很好的地,他
们不种?”“是的,简直能把你气死。你还没见人家那副怪模怪样的神气,他们看
看你,那脸色就象在说:‘我讨厌你们这班穷鬼’。警察撵得你到处不能安身。你
想支起帐篷在路边住下,他们也会把你赶跑。你述没让人叫过’俄克佬’呢!”汤
姆问:“‘俄克佬’,这是什么意思?”“俄克佬本来说你是俄克拉何马人,没啥
不好,现在这个称呼,就等于瘪三,下流胚。听说咱们家乡有三十万人在那边,都
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因为那儿什么都有主了,一点儿不剩。占着土地的人拚命要保
住他们的产业,哪怕把全世界的人杀光也不肯放手。不过他们也伯,他们知道挨饿
的人只要能挣到饭吃,啥都干得出来,因此又害怕,又着急,甚至彼此也不和好。”
汤姆又问:“要是找得到工作,攒些钱,能不能买小小一块地呢?”年纪大的那个
哈哈大笑,看看他的儿子,他儿子也咧着嘴笑。那人说:“你根本找不到固定的工
作。每天打另工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还得看人家的白眼,上人家的当。总之,你一
点办法也没有。”爸问:“一个人要是肯苦干,也没有办法?”“我说不准。到了
那边,你们也许能找到固定的活干,那就算我撒谎。不过去那儿的人多半非常倒霉。”
爸转过头去看看约翰叔叔。“你老不开口,到底有啥想法?”约翰叔叔皱起眉头,
说:“我根本不去想它。咱们要到那边去,是吗?不管怎样,反正得去。到了那边,
找得到活千就干活,找不到活干就等着。在这儿说些废话,毫无用处。”汤姆大笑
起来。“约翰叔叔不大说话,说出话来倒很有道理。咱们今晚就上路吧,爸?”
“也好。早点过了沙漠也好。”“那我要到林子里去睡一觉。”汤姆站起来,走上
沙滩,把衣服穿在湿淋淋的身上。他走进柳林,找个树荫躺下。
诺亚跟了过来,“汤姆!”他喊了声。汤姆问:“什么?”“汤姆,我不想再
往前走了。”汤姆坐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离开这条河。我要沿
着这条河往下走。找根绳子,钓鱼。在好好的一条河边是饿不死人的。”“你丢得
下家里人?丢得下吗?”“顾不上了。我舍不得离开这条河。汤姆,你知道家里人
对我都很好,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你疯了!”“不,我没疯。
我对自己很清楚。我知道他们都会难过的。但是——哎,我反正不跟你们去了。你
告诉妈吧,汤姆。”“听我说,你这个傻瓜——”“说也没用。我也很难过,但是
顾本上了。”他急忙转身,沿着河往下游走去。汤姆想追上去,却又站住了。他看
诺亚顺着河边,在树林间忽隐忽现,身子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于是他抓抓头
皮,回到树荫下躺下来睡觉。
奶奶光身盖条窗帘躺在床垫上说胡话:“威尔,你真脏!你一辈子干净不了。
你这个猪猡!”妈坐在旁边,用硬纸板给奶奶振风赶苍蝇。罗撒香坐在另一边,望
着她母亲。
一个穿黑色衣裳的女人钻进帐篷来。“听说这里有人快升天了。上帝保佑!”
“她路上辛苦了,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妈紧张他说。那女人弯下腰,一只手在奶
奶额头上一按,“不错,快升天了。我们帐篷里育六个福音会信徒,我把他们叫来
做场祷告。”妈板起脸说:“不,不对,奶奶是累了。做祷告她受不了的。”“受
不了那稣柔和的声气?你们不是教徒吗?”“我们向来信教。可是我们赶了一夜路,
奶奶累了。我们不想麻烦你们。”“不麻烦。就算麻烦,为了一个升天的灵魂,我
们愿意效劳。”“谢谢,我们不要在这帐篷里做什么祷告!”那女人朝妈望了一会,
说:“哎,我们不愿意眼看一个姐妹去世,而不给她祷告。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帐篷
里做。大嫂,我们宽恕你的铁石心肠。”妈别转头,那女人很不自在地走了出去。
罗撒香喊:“妈!”妈问:“什么?”“你怎么不让他们来做祷告呢?”“我
也不知道。福音会的教徒都是好人。他们特别会号哭。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会受不了的,我的心会碎的。”不远传来一阵祷告的声音,从吟涌到歌唱,有人
领有人和,忽决忽慢,时起时落。忽然有个女人的哭诉声越来越高,另一个女声和
一个男声跟了上来,都象野兽在嚎叫。妈听得心里发慌,罗撒香低声哭泣起来。奶
奶起先随着那嚎叫声呜呜哀哭,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呼吸渐渐平稳,睡着了。妈有
点儿内疚,对罗撒香说:“也许我对不起那些好人。奶奶睡着了,你也躺下歇歇。”
她俩在奶奶身边躺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妈在迷迷糊糊中吵醒。妈连忙坐起来,只见一个身穿制服,
腰带上挂着手枪的警察把身子探进帐篷来。
妈问:“你要干吗,先生?”警察问:“谁住这儿?”“这会儿只有祖孙三代
三个女人,男人们到河里洗澡去了。”“你们打哪儿来?”“俄克拉何马。”“你
们不能耽在这儿。”“我们今晚打算过沙漠,就要走的。”“那好。要是明天你们
还在这儿,我就要把你们统统抓起来。”妈气得脸色铁青,慢慢站起来,从炊具箱
里取了只长柄的铁锅,说:“先生,你穿着制服,还带着枪。你要问我打哪儿来,
该小声点!”她举起铁锅就向那人冲去。那人拔出手枪。妈说:“开枪吧,想吓唬
女人!亏得男人都不在这儿,他们会把你揍成肉酱的。要是在我们家乡,你可得当
心点!”那人退后两步说:“这儿不是你们的家乡,这儿是加利福尼亚。我们不欢
迎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要是明天还在这儿,我准把你们抓起来!”他转身去另
一个帐篷。
妈惶惑地低声说:“俄克佬?俄克佬。”她让露西把汤姆从河边叫回来。
汤姆问:“什么事,妈?”“我很担心。警察来过了,说我们不能耽在这儿。
我伯他跟你谈话,只伯你会揍他。”“我干吗要揍警察?”妈微微一笑,“他
说话那神气真可恶,我都差点儿揍他。”汤姆哈哈大笑,抓性妈的臂膀使劲摇了几
下,“妈,我只知道你是挺和善的,现在怎么变了?上回你拿铁扳手对付我们,这
会儿又要动手揍警察,真是个泼辣的老太婆。”迟疑了一会,妈说:“汤姆,那警
察叫我们俄克佬,他说不欢迎我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耽在这儿。”“我想象得出他
那副神气,”汤姆沉思了一会,又说:“妈,你说我是个坏蛋吗?该再关起来吗?”
“妈问:“问这干吗?”“我恨不得给那警察一拳。”妈开心地笑了,“我不是差
点请他吃铁锅吗?”然后把警察要他们当夜就走的话告诉了汤姆。
汤姆很不自在地说:“妈,告诉你一件事,诺亚顺河往下游去了,他不肯跟咱
们一块儿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妈才明白汤姆的话,问:“为什么?”“他说他
是不得已,非留在这儿不可。”“他吃什么呢?”“他说捉鱼吃。”沉默了许久,
妈说:“一家人要拆散了。真不知道怎么好。唉,唉!我不能往下想了。”汤姆望
见露西和温菲尔德就在附近,让露西到河边去时家里人,又让温菲尔德去告诉威尔
逊夫妇说就要动身。男人们回来,知道警察来过了,又知道了诺亚的事,爸直责备
自己:“全怪我,全是我的过错。”威尔逊走来告别。“我们走不成了。绥莉病了,
过沙漠只怕活不成,她得休息休息。”汤姆说:“警察说要是咱们明天还在这儿,
就要把咱们抓起来。”“那也只好由他了。要叫我们坐牢,也只好随他们的便。反
正绥莉走不了。她必须休息休息,养养精神。”爸说:“最好我们还是等你们一起
走。”威尔逊说:“不,承你们待我们很好,但是你们不能耽搁了,该旱些找工作。”
“你们可一无所有啦。”“跟你们同路的时候就一无所有了。别叫我们难受吧。你
们快走,不然我要急死了。”妈招手让爸进帐篷去说话。威尔逊转身请凯绥去看看
绥莉。
绥莉知道要是过沙漠,自己准活不成,却主张跟约德家一起走,好歹可以让威
尔逊到达那儿。威尔逊执意不肯。她想请凯绥为她做祷告。凯绥温和地跟她说,他
不是牧师了,做的祷告不中用。绥莉说,爷爷死的时候,凯绥做过祷告,她就要凯
绥为她做一次那样的祷告,而且只要他在心里祷告一下就行了。凯绥低下了头,等
他再抬起头来,绥莉宽心多了,说:“很好,我要的正是这个,有个人在我身边做
一次祷告。”凯绥不理解绥莉的心情,说:
“说不定你休息几天就可以跟着来了。”绥莉慢慢地摇摇头说:“我这病表面
看不出来。我知道是什么病,只是没告诉他。他一知道准受不了。说不定在夜里,
在他睡着的时候就——他醒来知道就不至于那么难受。”凯绥问绥莉,是不是想叫
自己留下来陪她。缓莉说:“不。”她跟凯绥讲,小时候她歌唱得很好,邻近的人
都爱听。她唱着,大家站在那儿听着,她觉得自己跟大家特别亲近,没有一点隔阂。
她只是再想尝尝当初那种亲密无间的滋味,才请凯绥来做祷告,她以为唱歌跟祷告
是同样的事。凯绥低头望着她说:“再会吧。”然后走出阴暗的帐篷。
男人们把行李装上了卡车。妈到威尔逊的帐篷里去耽了十分钟,然后默然无声
地出来,说:“可以动身了。”爸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破票子,递给威尔逊说:“这
个请收下。”又指着地上一盆腌猪肉和半袋土豆说:“还有那个。”威尔逊使劲地
摇头,“我不能要。你们自己也不多了。”爸说,“足够到那儿了,到了那儿我们
就可以做工的。”“我不能要。硬要我拿,我就生气了。”妈从爸手上拿过那两张
钞票,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盛腌肉的铁盆下面,说:“就放在这里。你不拿,别人
会拿走的。”威尔逊低着头,转身走进他的帐篷,随手把门帘放下。
等了几分钟,一家人登上卡车。爸喊道:“再会,威尔逊,威尔逊太太!”帐
篷里没有回答,卡车就开动了。上山坡往公路开去的时候,妈朝后望望,只见威尔
逊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帐篷前面,瞪眼望着他们。妈向他挥挥手,他没有反应。
到镇上,汤姆把卡车开进服务站,检查了一下轮胎漏不漏气,水箱油箱都装满
了,还买了两听五加仑装的汽油,一听两加仑装的机油。站上的服务员说:“乘这
样的车子过沙漠,你们真有胆量。”汤姆笑笑说:“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做事也
就用不着胆量了。我们对付着开吧。”黄昏,他们到了沙漠地区。寸草不生的沙漠
在落日照耀下变成一片红色,显得十分可怕。接着,黄昏转成黑夜,天鹅绒般的空
中闪烁着光亮刺眼的星星。热气从地面上升,叫人气闷。
车厢后部的床垫上,妈躺在奶奶身边。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察到了奶奶挣扎
着的身子和挣扎着的心,耳朵里还听到一阵呜咽。她连声说:“好了,马上就好了。
你是知道的,咱们全家就要过沙漠了。”过了一会,奶奶不做声了,妈一动不动地
躺在她身边。
午夜,卡车开到达盖特。那儿有个检查所,一片灯光把块“右边停车”的字牌
照得雪亮。汤姆停下车,几个公务员走了出来。
汤姆问:“是什么机关?”“农业检查所,检查一下你们的东西,你们带了蔬
菜、树苗或者种子没有?”“没有。”“我们要检查一下。你们把东西卸下来。”
妈费劲地探出身来,她的脸发肿,眼神很凶。“先生,我们有个生病的老太太,要
送她去看医生。你不能跟我们为难。”“不,得查查。”“我赌咒,我们啥也没带。
奶奶快不行了!”“你自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妈拚命用力站了起来,“你看吧。”
公务员把电筒光射到奶奶的脸上,吓了一跳,“天哪!你们走吧。到巴斯托就能找
到医生,才八哩路。”到了巴斯托,汤姆下车来绕到后面。妈探出头来说:“没啥,
我不愿意耽搁,怕过不了沙漠。”“可奶奶怎么办?”“她不要紧——不要紧。开
车吧。”汤姆摇摇头,回到驾驶室。
卡车整夜在热腾腾的黑暗里穿过,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忽然看见太平原就
在脚下,葡萄园、果园、成行的树木、农家的房屋,都在眼前。卡车在路边停下,
他们一个个下车,惊奇地看着这金黄|色的地方。爸叹了口气说:
“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景致。”汤姆说:“叫妈来看看。妈,这儿来!”妈硬
僵僵地爬下车后的挡板。她板着脸,两眼陷了下去,眼眶通红,“你说咱们已经过
了沙漠?”她声音嘶哑地说。汤姆指着太平原说:“看呀!””感谢上帝!一家子
到了这儿了。”她两腿一坎,就在踏板上坐了下来。
汤姆问:“你病了吗,妈?”妈说:“不,只是累了。”“你一夜没睡吧?”
“没有。”“奶奶的病怎么样了?”妈低下了头,“我本想不忙告诉你们,我总盼
万事如意。”爸说:“这么说奶奶很不好了?”妈抬头望望平原,“奶奶死了。”
大家都望着妈。爸问:“什么时候死的?”“夜里,他们叫我们停车前就死了。”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他们检查的呀!”“我怕我们过不了沙漠。
我跟奶奶说我们救不了她。我们不能耽搁在沙漠里,有露西和温菲尔德两个孩
子,罗撒香肚里还有个娃娃。奶奶临死的时候,我就这样对她说的。”她举起双手
把脸蒙住,过了一会,温柔地说:“可以把她葬在一个四周有树的好地方了。她可
以躺在加利福尼亚了。”妈有这么大的魄力,叫大家都感到敬畏。汤姆说:“天哪!
你整夜陪着她躺在那儿呀!”妈凄然地说:“一家子要过沙漠啊。”汤姆走过去,
把一只手按在妈肩膀上。妈说:“别碰我。我还撑得住,一碰,我就要垮了。”爸
说:“我们还得开下山去。”妈始头望着爸,说:“我坐到前面行吗?我再不想回
到那上面去了——我累了,累得要命。”人们爬上行李堆,避开了奶奶连头带脚都
用被单盖上的尸体。凯绥赞叹地说:“整整一夜,只有她独自守着死人。这女人的
仁慈心肠太伟大了,真叫我吃惊,叫我惭愧。”妈、爸和汤姆坐进驾驶室。汤姆让
卡车溜了一段路才开动机器。太阳在他们背后,金黄碧绿的平原在他们面前展开。
妈慢慢摇摇头说:“真美呀!
可惜他们看不到了。”爸说:“我也这么想。”汤姆说:“他们太老了。就是
活着也看不清这儿的东西。爷爷只记得年轻时候看到的印第安人和草原,奶奶只记
得她最初耽过的那个家。现在真正能看到这个新地方的只有露西跟温菲尔德了。”
爸说:“汤美说话象个大人了,他说的话几乎象个牧师。”妈凄楚地微笑了一下。
“真是的。汤美已经成|人了,有时候我也管不了他。”车子弯弯曲曲开下山坡。汤
姆说:“咱们去找验尸员,得好好安葬奶奶。
爸,还剩多少钱?”“大概还有四十元。”汤姆笑了,“哎呀,咱们快花得精
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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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葡萄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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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加利福尼亚以前属于墨西哥。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美国人蜂拥而来,霸占了这片
土地。他们吵吵嚷嚷,把土地分割成许多块,各自拿枪守住了自己霸占的地方,种
上了庄稼,盖起了往房和仓库。墨西哥人很软弱,什么都宁肯退让,没有那些美国
人追求土地的疯狂劲头。日子久了,霸占者成了主人,他们的儿女长大了,在这片
土地上生儿育女。天空,耕地,牧场,庄稼,他们全都有了,他们不再起早贪黑地
干活了,因为情况起了变化,收成是以金元来计算的,地价是本钱加上利息,庄稼
还没种上,买卖已经成交了。歉收和天灾不再是饿不饿死人的问题,他们关心的是
损失了多少金钱。他们贪婪地追求利润,对金钱的欲望愈来愈大。不善于做买卖的
庄稼人把土地输给了精明的买卖农产品的老板。农场愈来愈大,可是数目愈来愈少
了。
农业于是变成了工业。土地的业主虽然不懂得历史,倒采取了古罗马的办法,
从国外运来了奴隶,又不把他们叫做奴隶。中国人、日本人、墨西哥人,菲列宾人,
老板们说,他们只吃大米和豆子,生活要求不高,工资给多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
花,如果不老实,就把他们赶走得了。农场还在不断兼并,业主愈来愈少。从国外
运来的衣奴挨打挨饿,有的回去了,有的被打死,有的被赶走了。农作物也起了变
化。原来种粮食的地方改种了果树,低地种上了蔬菜,供应世界各地。业主们不再
在农场上工作,他们在纸上经营他们的农场;他们忘记了土地,只计较赢亏。农场
大得无法想象,需要许多会计员计算利息,需要许多化验员化验土质,需要许多工
头监督弯着腰干活的工人。农场付工资给工人,又把食物供给工人,把付出的钱收
回来。农场还用赊账的方式把食物供给工人。工人干完了活,他也许会发觉,他反
而欠了农场一大笔账。
然而被剥夺了土地的流民还在向加利福尼亚涌来,二十五万,三十万。
一个流民把他那辆破车开到市镇上,我们去哪儿过夜呢?
喔,河边有个胡弗维尔村,那儿有一大群俄克佬。
他把破车开到胡弗维尔。此后他不用再问了,因为每个市镇附近都有个胡弗维
尔村。那些破烂的村落紧靠着水边,住的帐篷或是草棚,还有硬纸板搭的房子。那
人把他那一家子开到这儿,然后四处去找活儿干。他手头那点钱,就在找活儿干的
时候买汽油花光了。到晚上,男人们聚在一起聊天。他们蹲在地上,谈他们见到的
农场和农场的休耕地。
这儿往西足有三万亩,都闲着。那么些地我只要五亩就行了,我就什么吃的都
有了。
注意到没有?农场只种一样东西。或者棉花,或者桃子。或者离芭,另一个地
方光养鸡。
不远有块地,这会儿长着曼陀罗。要是在那儿弄一小块,种上土豆,足够养活
我一家子。
那不是我们的地,只好让它去长曼陀罗。
偶尔有人试试,去那块地上拔掉些曼陀罗,小偷似的希图从那土地上偷到点财
物。于是曼陀罗丛里藏个秘密的菜园。一包胡萝卜子,几只大头菜,再种点土豆。
夜里溜去把那偷来的地锄一锄,用只锈铁桶提水去浇地。让周围的曼陀罗长着吧,
那就没有谁看得见咱们在干什么了。中间也要留些曼陀罗,要又高又大的。有一天
来了个警官:你们在这儿干啥?
没干什么坏事呀。
我早盯着你了。这地不是你的。你们侵占了人家的地。过些时候,你们就把土
地当作自己的了。可恶的家伙!快滚!
刚出土的胡萝卜叶子给他一脚踢掉了,大头菜给他踩死了,曼陀罗又向原处蔓
延过来。那警官说得也不错,只要种上庄稼,就产生了主权。开了地,种出了胡萝
卜来,那么种地的人就能为这块供给他食物的土地而斗争,为了这个曼陀罗中间的
菜园,他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一一瞧见他那脸了吗?踩掉大头菜的时候,他就象要
杀人。咱们非镇压这些人不可,不然他们会把这一带统统强占了。
夜里大家又蹲下来聊天。有人激动地说,咱们二十个人干吗不占块地方?
咱们有枪呀!咱们把地占下来,对他们说:“有本事把我们赶走吧。”咱们为
啥不这么干?
他们会开枪把咱们打死的,象打老鼠一样。嗨,你想死还是想活?你的孩子也
有两条路,你打算叫孩子们现在就死,还是再活两年,害他们所谓的营养不良症死
去呢?你知道这个星期我们吃的什么?煮麻叶,炸面块。可知道我们打哪儿弄来的
面粉?打扫货车扫下来的。
各地的胡弗维尔村里,人们都在切切嚓嚓聊天。
天哪,得让他们规规矩矩,不准胡思乱想,否则天晓得他们会干出什么来!真
可怕,他们就跟南方的黑人一样,只要凑到一块儿,就没法制服了。
所以得有警察来驱逐他们:滚!卫生部的命令,这儿有碍卫生!
我们到哪儿去呢?
那我们管不着。我们奉命来赶你们走。半小时之后,我们就要放火烧这些棚子
了。这一带有斑疹伤寒,你们想叫伤寒蔓延吗?
过了半小时,那些草棚和硬纸板搭的房子冒起了冲天的浓烟,人们坐上破汽车,
去寻找另一个胡弗维尔村。
加利福尼亚已经来了三十万人,还有更多的人要来。加利福尼亚的路上挤满了
这些急得发疯的人,他们跟蚂蚁似的到处找活儿干,管它是拉,是推,是扛,只要
有活干就行。一个人扛得了的东西,有五双胳臂伸出来接,只够一个人吃的东西,
有五个人张嘴要吃。
历史上有三种呼声:少数人手里集中了财产,就会给人夺去:多数人到了饥寒
交迫的时候,就会用武力夺取他们需要的东西。还有个小小的事实,镇压的结果徒
然加强被镇压者的力量,使他们团结起来。大业主们不理解历史上的这三种呼声,
竭尽全力进行镇压。同时他们又害怕出现一个带头人,三十万人要是在一个领袖下
面行动起来,那一切都完蛋了,大业主们一方面太胆大,一方面又太胆小,于是他
们走上毁灭的道路。用尽一切镇压的手段,无非使他们自己的寿命更缩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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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葡萄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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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要好好安葬奶奶得花许多钱,他们不得不把奶奶埋在乱葬场里。想到奶奶生前
那么讲究排场,妈很难过。爸安慰她说:“总算尽了最大的力量了。”汤姆随后问
:“咱们去哪儿?”爸说:“找个地方住下来吧。把车子开到乡下去,在找到工作之
前,可不能把剩下的一点儿钱花光了。”乡下一座桥边,横七竖八搭着些帐篷和棚
子。他们下了车,爸走到第一个棚子前问:“我们可以在这儿搭帐篷吗?”出来个
胡子老头反问说:“你们想在这里搭帐篷?”连问三声,爸生起气来:“你叫我怎
么说呢?”那人说:“要搭请便,我没拦着你。”爸更生气了,“我只想问这儿归
谁的?可要花钱?”“归谁的?这儿还归谁?我倒想问你,谁要把我们打这儿赶走?”
那人说完转身回棚子里去了。汤姆问:“这是怎么回事?”爸耸耸肩膀。
不远的帐篷前面,有个青年揭开了车盖在磨活塞。等老头走了,他放下手里的
活儿走过来。爸问那年轻人能不能在这儿住下?青年说:“当然可以。
你们从没到过胡弗维尔?”“胡弗维尔在哪儿?”“这儿就是。”这时候,温
菲尔德跟露西抬了一桶水来。妈说:“我们搭起帐篷来吧。好休息休息。
我累坏了。”爸跟约翰叔叔就爬上卡车,把帆布、床垫、被褥,一样样拿下来。
年轻人回到他修车子的地方,继续磨活塞。汤拇跟过去问:“那胡子老头犯什
么毛病?”“天晓得。大概是恐警病吧。”“啥叫‘恐警病’?”“警察到处撵他,
撵得他神经过敏了。你只要在一个地方住下来,警察很决就会来撵你。”“为什么?”
“有人说,为了不让我们投票,让我们老在流动,投不成票;有人说,这样我们就
领不成救济金了,有人说,要是我们老耽在一地,我们就会组织起来。究竟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又不是坏人。
我们是来找活儿干的。”“你当人家干什么来的?来找金刚钻吗?”年轻人刺
了汤姆一句,然后告诉他,这一带摘葡萄摘棉花都没到时候。等磨好了活塞,他们
一家要往北边去了,听说那儿有活干。汤姆问:既然这儿没活干,他们干吗发那些
招工的传单?年轻人说,他在一个大桃园里干过活,那儿常年只用九个人,桃子成
熟的两个星期里要雇三千人,不然桃子会烂掉。他们到处发传单,要雇三千招来六
千,这样工钱就随他们出了。等桃子摘完,三千人一个也用不着了。
他们怕你偷东西,怕你喝醉酒,怕你闹乱子,不许你耽在那儿,撵得你到处流
浪。
汤姆愤愤地说:“要是找活干的人聚拢来说:‘让桃子烂掉!’工价不就会上
涨吗?”年轻人笑笑,“我不是笑你。这办法早有人想到了。桃园的园主们也想到
了。大家聚拢来,得有人带头,得有人出来说话。这人一开口,他们就把他抓进牢
里。要是又出来一个头目,他们也照此办理。还有,你听说过‘黑名单’吗?”
“啥叫‘黑名单’?”“只要你代表大家一开口,他们就给你拍照片寄到各地,从
此你哪儿也找不到活干了。”汤姆说:“我偏不吃这一套。我们一家子不是好欺负
的。谁敢来惹,我就一脚把他踢翻。”年轻人说:“你真傻,他们马上会把你抓去,
推进沟里,摔得你满面是血。这种新闻登在报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发现流浪汉尸
体’。”“要是那流浪汉身边还有旁人的尸体呢?”“那也没有什么好处。”汤姆
望着年轻人沾满油污的脸说:“你打算怎么办呢?”年轻人含着泪说:“没有办法。”
知道汤姆他们打算住下来碰碰运气,他约定晚上去看汤姆。又关照汤姆说,这儿随
时都有密探,要学胡子老头那样,装聋作哑,装成个老实巴交的俄克佬。
汤姆回到自家的帐篷那儿。妈生了一堆火准备做饭。她让爸去买点儿猪的项圈
肉,说:“离开家乡以后咱们没吃过煮的东西,我来做一锅土豆肉汤。”爸走了以
后,汤姆跟正在查看引擎的奥尔搭讪了几句,就沿着帐篷绕过去,只见凯绥坐在地
上,望着一只翘起的光脚出神。
“你好几天没做声了,老在想心事?”汤姆问。凯绥说:“是的,老在想。”
“暂且放一放,听我说几句好吗?”“我始终在听呢。正是在听才老想。听人家谈
话,我觉得他们就跟阁楼里的鸟儿似的,为了逃出去,拚命往布满灰尘的窗子上扑,
简直要把翅膀都碰折了。”“我想说的正是这个,原来你已经明自了。”“明白了。
有一大批咱们这样的流民,都饿得只想吃。
实在熬不住了,就请我做祷告。我也给他们做了祷告,象苍蝇粘在捕蝇纸上那
样,让一切苦恼都粘在祷告上,祷告往天上一飞,苦恼也带走了。可是这一套现在
不灵了。”“祷告变不出肉来。要有猪才有肉吃。什么时候你能丢开空想干起活来
呢?
咱们非找活干不可,钱快花光了。”凯绥告诉汤姆,他正想独自走开。
现在他吃他们的东西,占他们的地方,对他们却毫无用处。要能找个固定的职
业,也好报答几分他们的恩惠。汤姆劝他别马上走,这儿快要找到活干了。
他坐过牢,牢里是不准犯人聚在一起谈话的。这就使人变得机警起来,无论要
出什么事,不用谁告诉,能预先觉察出来。凭这个经验,汤姆说:“要是一群人都
不声不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有变动的苗头了。”凯绥说:
“我不走就是。”帐篷里,康尼和罗撒香低声在说话。康尼憋着股气,说: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不如留在家乡上夜课,学会开拖拉机,找个三块钱一
天的差使。
有三块钱一天,日子就过得挺好,天天晚上都能去看电影了。”罗撒香担忧地
说,“你不是打算自修无线电吗?”“先得攒点钱,站住了脚才行。”“你可别打
消这个主意!”“不会,当然不会。我还要自修的,站住了脚就开始。”“孩子生
下来以前一定得有所房子,咱们不能在帐篷里生这个孩子。”“当然,站住了脚我
就想办法。”康尼走出帐篷,罗撒香躺在床垫上望着帐篷顶。
她把拇指放进嘴里咬住,轻轻地哭了。
妈跪在火堆旁边往里添柴。肉汤的香味引来了十五个孩子,都望着锅子出神。
露西和温菲尔德站在圈子中间,板起个脸,一副小气的样子。
检查过引擎,奥尔去跟磨活塞的年轻人攀谈。他们互通姓名,一同把磨好的活
塞装上引擎。奥尔讲了他哥哥汤姆的为人,讲了他自己爱好的两件事——追求姑娘,
摆弄引擎。他觉得那个弗洛依德好象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弗洛依德说他实在太累了,
跑遍了加利福尼亚,只想让老婆孩子有点肉跟土豆吃,可是找不到固定的工作,怎
么干也吃不饱。正说着,一辆破车载着四个面孔冰冷的男人开回胡弗维尔。弗洛依
德喊:“运气可好?”开车的回答说:
“转了一大圈,连一个人干的活都没找到。”奥尔说,“独个儿出去也许好找
些,要是有一个人就可以干的工作。”弗洛依德说:“在乡下到处跑很费油。那四
个人乘不起四辆车,才凑钱买汽油一起跑的。”这时候,温菲尔德来喊奥尔回去吃
东西。奥尔对弗洛依德说,等吃过了再来帮他装引擎。
帐篷外挤满了野孩子,眼光都跟着汤勺从锅子转到盆子上。妈把盆子递给约翰
叔叔,他们又跟着盆子朝上望。约翰叔叔往嘴里送块土豆,那排眼睛就望着约翰的
脸,看他怎么反应,这东西可好吃。约翰叔叔把盆子给汤姆:
“你拿去吃吧,我不饿。”汤姆说:“到帐篷里吃去吧,你今天还没吃过东西
呢。”约翰叔叔执拗地说:“我不饿。进帐篷去,我还是会看见他们的。”妈对家
里人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各自端了盆子进去,我把剩下的分给他们。”
她笑嘻嘻地看着那些孩子。“你们每人拾一根柴来,我把剩的留给你们。可别打架。”
孩子们立刻乖乖地去拾柴,去自家的帐篷里拿调羹。
妈还没把家里人的盆子盛齐,他们就跟饿狼似地悄悄回来了。妈厉声喊露西、
温菲尔德和奥尔赶快端了盆子进帐篷去,抱歉地看看那些孩子说:“东西太少了,
我不能叫自己一家人挨饿,又不能不让你们尝尝。”她端下锅子放在地上,急忙进
帐篷去,免得看着他们。一堆孩子把锅子遮住,他们不争不吵,各自用调羹或铁片,
在锅里乱舀乱刮。
胡乱吃过以后,爸离开了帐篷,奥尔又去帮弗洛依德修车。妈收拾空盆到帐篷
外面去洗。走来个健壮的女人,怀着敌意似的对住妈看。妈问:“我能帮你什么忙
吗?”“别惹我的孩子,就算帮我的忙了。”“我没得罪你呀——”“我孩子回去
嘴里有肉汤味儿。他告诉我,你给他吃的。别以为自己有肉汤吃就那么招摇。没有
这些麻烦我就够苦了。他回来问:‘我们怎么没有肉汤呢?’”那女人气得声音发
抖。妈说:“找到活干以前,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吃肉汤了。我们自己也不够吃,
可是一群孩子那样看着你,你能不给他们吃点儿吗?”那女人打量似的看了妈一会,
转身走开了。
“汤姆,汤姆!”奥尔急忙跑回来告诉汤姆,弗洛依德说北边能找到活干,去
那儿大约有两百哩路。汤姆以为路程太远,妈已经累坏了,不会再想搬动。奥尔说
:“不管别人去不去,我是去定了。”汤姆问:“你打算抛开家吗?”“等裤袋里
装满了钱,我就回来。一个人找活容易些。”“也许是吧。不过妈不会放心的。”
一辆雪弗兰新轿车开进胡弗维尔,车上走下个穿咔其裤法兰绒衬衫的男人,他朝蹲
在地上的一个人堆走去,问:“你们要做工吗?”“当然要。哪儿有活干?”“都
莱亚县,果子熟了,要一大批人。”汤姆、奥尔和弗洛依德一同走过去。弗洛依德
先开口:“你是来招募工人的?”“是呀,那块地归我承包。”一个穿工装裤的男
人问:“给多少工钱?”“还说不定,大概三毛吧。”“为啥说不定,你不是包下
来了吗?”“那得看行情,也许多点,也许少点。”弗洛依德上前说:“我可以去,
先生。你先把承包执照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再跟我们订一份招雇合同,写明在哪儿,
啥时候开工,工钱多少,你签了字,我们大伙儿都去。”承包商皱起了眉头,“你
是教我怎么管我自己的事吗?”“要是我们给你干活,也就是我们的事了。”“我
有权按自己的意思办。要是你们情愿在这儿熬下去,也好,我去别处招,要一大批
工人呢。”弗洛依德转身对大家说:“我上过两次当了。也许他只要一千人,却招
了五千人去,只给一毛五一个钟头。你们这些穷鬼只好接受,不干就要挨饿。如果
他要招工,必须叫他写明给多少工钱,问他要执照看。没有执照是不准招工的。”
“乔埃!”承包商叫坐在车上的同伴。出来个别着星章的警官,腰里系着子弹带,
带上挂着手枪。承包商问:“你见过这个家伙吗?他在讲赤党的话,煽动作乱。”
警官看看弗洛依德,“好象见过,上星期有人闯进旧车场去捣乱,在那儿我好象见
过这家伙。对,肯定是他。”他解手枪匣盖,对弗洛依德说:“上车吧。”汤姆说
:“你没在他身上搜出什么证据!”警官转过身来说,“你要是愿意一起去,那就
再说一句!”承包商对大伙儿说:“你们别听这些赤党的话,他们只会叫你们遭殃。
到都莱亚县去,我可以把你们统统雇下来。”见大家不吭声,警官又说:“你
们还是去的好。卫生局有通知,让我们把这儿拆了。要是传出去你们中间有赤党,
说不定有人还要受牵连。劝你们搬到都莱亚县去是一番好意。这一带没有活儿干。
你们不走的话,马上有一帮人来把你们赶走。”汤姆看看弗洛依德,只见他两只拇
指紧扣着背带,手腕上鼓起一条条青筋。汤姆两只手也提了起来,拇指也扣在背带
承包商跨上雪弗兰车。警官对弗洛依德说:“喂,你上车去。”他伸出一只大手抓
住弗洛依德的左臂。弗洛依德使劲一转身,砰的一拳头打在那张大脸上,乘势跑掉
了。警官晃了晃,汤姆伸只脚把他一绊,他就跌倒在地,打了个滚,去摸手枪。弗
洛依德忽隐忽现一路跑去,警官从地上开了一枪,有个女人在一顶帐篷前一声尖叫,
几个手指给打掉了,断指挂在掌上,打碎的皮肉没有一点血色。弗洛依德朝一丛柳
树飞奔,警官坐在地上又举起枪来。忽然凯绥从人群里走上前去,对准警官的脖子
后面就是一脚,见那胖子昏倒了才退回来。
那辆雪弗兰车发动引擎,箭一般开跑了。警官侧身躺在地上,汤姆拾起他的手
枪,拉出弹夹扔进灌木从,又退出了枪膛里的子弹,把手枪扔在地上。
凯绥走到汤姆身边说:“你得躲躲才行。他没看见我踢他,可看见了你伸出脚
去绊他。”汤姆不愿意走。凯绥把头凑近汤姆,低声说:“他们一对指纹就会把你
对出来。你犯了假释的规定,他们会把你抓回去坐牢的。”汤姆抽了口冷气,“哎
呀,我倒忘了。”凯绥说:“趁他没醒过来,赶紧走,等事情过去,我给你吹四声
口哨。”汤姆从容走去,一离开众人就加快了脚步,不多一会儿消失在沿河的柳树
丛里。
奥尔走到警官身边,夸赞说,“好家伙,当真把他打趴下了!”一阵尖厉的警
报声传来,人们慌张地走进各自的帐篷,只剩奥尔和牧师留在原处。
凯绥对奥尔说:“你快进帐篷去,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办呢?”凯
绥笑笑,“总得有人担当责任。他们会抓我去坐牢,反正去坐坐,啥也不用干。”
奥尔不明白为什么凯绥要采取这样的举动。凯绥说:“你要是卷进这场祸事,你们
全家都会受累。我倒不在乎你,可是要连累你妈和你爸,说不定他们还会把汤姆抓
回麦卡勒斯特去。”奥尔想了想,说:“好吧,可是我总觉得你是个大傻瓜。”凯
绥说:“做傻瓜有什么不好呢?”警报一声近一声,开来一辆敞篷汽车,下来四个
背来复枪的人。“出了什么事?”他们问。凯绥走上前去:“我把你们那个人打趴
下了。他蛮不讲理,我给了他一下。他就开枪,打中了那边一个女人。我又给了他
一拳。”“你上车去。”“好。”两个人扶起受伤的警官,“麦克,这是打你那家
伙吗?”警官迷迷糊糊看了凯绥一会,“不象是他。”凯绥说:“没错,就是我。”
他提醒警察最好去看看那个女人伤得是否厉害。他们的头头去了。回来说:“已经
止血了。”车子于是掉头开出胡弗维尔。凯绥昂首坐在两个看守中间,嘴角隐隐挂
着胜利的微笑。
警察一走,大家从帐篷里出来。女人们回到熄了的火堆边。男人们聚拢来,蹲
在地上低声交谈。奥尔去柳树丛里吹口哨唤汤姆。妈生了一小堆火。
爸和约翰叔叔靠帐篷站着看妈削土豆,心里想着凯绥。约翰叔叔忽然说,他有
件事非给大家说说不可。说着从蓝布裤的表袋挖出来张五块钱的旧票子。
爸只当是约翰偷来的。约翰叔叔说,钞票是他自己的,可是他不该藏起来。
妈以为这算不得什么罪过。约翰叔叔说:“我不光把钱藏起来,还打算拿它买
酒喝。逢到心里难受我就想喝酒,这会儿又想喝了。本来并不想喝,偏偏牧师为了
救汤姆,宁肯自己去受罪。”妈不明白为什么牧师救了汤姆,会使约翰叔叔想喝酒。
约翰痛苦地说:“说不出道理,我只觉得难受。他若无其事地这么做了,上前一步
说:‘这是我干的。’就让他们带走了。不知怎么的,我只想喝个烂醉。”他把钞
票递给爸,说:“这你拿着,给我两块。有两块钱足够我喝一醉了。本来我想,我
总有一天干一件什么事,赎我心灵的罪过。可是我错过了机会,让它跑掉了。”爸
接过钞票,交两块银元给约翰叔叔。约翰说:“不然我过不了这一夜,你们不见怪
吧?”妈说:“不会的,你去就是了。”暮色里,奥尔和汤姆穿过柳丛,悄悄往回
走。弗洛依德撩起帐篷的门帘低声喊住他们,问他们走不走,他说警察决不肯善罢
甘休,今晚就会来放火的。汤姆说:“那还是走的好。我真不懂那警官为什么那样
凶,存心要找岔子。”弗洛依德说:“是借故抓人。有人告诉我,牢里领的囚粮是
每人每天七毛半,他们只给犯人两毛半,不抓人就没有赚头了。”他原本就想往北
边去,问汤姆他们打算上哪儿。奥尔说,听说不远有个官办的收容所很不错,不知
道在哪儿。弗洛依德告诉他们,由九九公路往南,走十三四俚朝东,到青草镇就能
找到了。那儿没有警察,把你当人看待,的确不错。但是已经住满了人。
告别了弗洛依德,汤姆和奥尔回到自家的帐篷。罗撒香问他们可曾看见康尼。
奥尔说他看见康尼沿河往南去了。罗撒香惊惶地问:“他跑啦?”妈觉得女儿不大
对劲,问:“康尼跟你讲过些什么没有?”罗撒香愁眉不展地说:“他说,当初要
是留在家乡学开拖拉机倒好了。”爸说:“我早看出康尼的毛病了,没耐心,光说
空话——”妈轻轻“嘘!”了一声。爸说:“干吗嘘我?干吗不让我说适?他不是
果然跑了吗?”妈说:“罗撒香要生孩子,那孩子有一半是康尼的。孩子大起来,
听说他爸不好,对孩子没好处。”“总比说谎好些。”“不,你就当他死了吧。要
是康尼死了,你就不会说他的坏话了。”汤姆Сhā嘴说:“吵什么,咱们没工夫谈这
些。咱们吃了东西要赶路呢。”刚住下又要走,妈有点勉强。汤姆说:“警察今晚
就要来放火,教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东西给烧掉,我受不了,要是争吵起来,难
免又给抓去坐牢。”妈这才打定了走的主意。汤姆关照大家先吃东西,把行李装上
车,就去小杂货铺找约翰叔叔。约翰叔叔没在杂货铺里。老板告诉汤姆,他买了两
瓶酒,走出店门就把一瓶喝干了,又开了第二瓶,往公路下边走了。汤姆对老板说
:“要是个叫康尼的小伙子来,就叫他滚蛋。我们往南边去了。”汤姆沿着公路找,
听得路坎下面传来一阵单调的歌声。约翰叔叔举起瓶子,还在往嘴里倒。汤姆悄悄
地走过去,轻轻地说:“慢点,该让我喝一口吧!”“你是谁?”“你把我忘啦?
你喝了四口,我才喝一口呀。”“别骗我,汤姆。刚才你不在这儿。”“反正这会
儿我在了,给我喝一口吧?”约翰叔叔摇摇酒瓶,说:“没了。我真想死呀。死一
会儿。跟睡觉似的,真累呀,累坏了。”汤姆说:“听我说,咱们又要往别处搬了。
你跟我走,可以在行李上好好睡一觉。”约翰摇摇头,说他是个没用的人,对谁也
没好处,无非象穿着脏裤子似的,带着自己的罪过在好人中间晃来晃去。汤姆劝不
动他,只好对准他下巴打了一拳。约翰倒在地上,还想撑起来,汤姆又给了他一拳,
扛起他软瘫的身子往回走。
一切都准备好了,把睡着的约翰抬上了车,妈唤罗撒香说:“来,罗撒香,咱
们要走了。”罗撒香坐着不动,汤姆走到她眼前,“走吧。”罗撒香说:“我不去。”
“你非去不可。”“我要等康尼,他不回来,我就不走。”周围的人家开始撤离胡
弗维尔,有三辆车爬上公路开走了。汤姆说:“康尼会找到我们的。我在杂货铺留
了口信,把我们要去的地方告诉他。”罗撒香坚持说:“我要等着。”妈走过来抓
住女儿的胳臂,跟汤姆一左一右挟起罗撒香。妈说:“走吧,罗撒香。走吧,好孩
子。”罗撒香说:“说不定他去找他想学的那些书了,他也许放意要吓我们一跳。”
妈说:“正是这样。”他们把罗撒香扶上车。
又有个小小的车队开出胡弗维尔。汤姆说:“咱们该动身了。”他从车座下面
拿出把大号老虎钳交给奥尔,说:“防着点,谁想上来,请他尝尝这玩意儿。”又
把铁扳手放在煞车底下,万一出事,他和爸伸手就能拿到。
妈劝汤姆千万别使性子。汤姆说:“尽量忍吧。他们按法律办事,倒还罢了。
放火烧咱们的住地不是法律。他们想把咱们弄得服服贴贴,象条挨了鞭子的狗。总
有一天,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揍他们一顿来保持尊严。”开到路上横着排红灯的地
方,汤姆停下车来。一群武装的民团立刻围住卡车。有个满嘴酒气的家伙把头探进
车窗:“上哪儿去?”汤姆扳起脸,悄悄伸手去摸铁把手。妈使劲抓住他的胳膊。
汤姆低声下气地说:“我们是外地人,听说都莱亚有活干。”那个家伙喷着酒气:
“妈的,走错路了。我们这个镇可不准俄克佬进去。”“该往哪条路走呢,先生?”
“向右拐一直朝北。不到收棉花的时候再也别来。”汤姆气得浑身发抖,把车子掉
头,往来的路上开去。妈放开手,温柔地拍拍他说:“你对付得很好,好极了。”
汤姆竭力忍住呜咽,用袖子揩揩眼睛:“这些王八蛋!”把车子开上一条黄土支路,
汤姆停住车,熄了车灯。他望见公路上那些红灯越过黄土路口,向胡弗维尔移动。
不到几分钟,传来一片惊叫声,胡弗维尔升起了熊熊烈火。汤姆又掉转车头,不开
车灯,上了公路向南开去。
妈和爸问:“咱们去哪儿?”汤姆说:“去找那个官办的收容所,听说那儿没
有警察。要是再遇到那些家伙,火头上打死了他们一个就不好办了。”妈说:“忍
住点,汤姆,你得有耐住才行。别人都完蛋了,咱们还要活下去。
咱们才是该活在世上的人。他们消灭不了咱们。咱们是老百姓———咱们有前
途。”汤姆没好气地说:“咱们老挨揍。”妈说:“我知道。也许会使咱们更加坚
强。有钱人发了财还是要死,他们的子女也没出息,都会死掉。咱们的路倒越走越
宽。汤姆,别急,好日子快来了。”车子经过市镇一条小街,汤姆借街灯的光看看
他母亲,她脸色沉静,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就象一尊古雕像的眼睛一样。他
不自得伸手拍拍妈的肩膀,“我这辈子没听你一口气说过这许多话呢。”“过去没
有这个必要。”妈说。
兜过市镇中心,在一个岔路口,车子上了九九公路,向南开去。汤姆说:
“总算没让他们往北边赶。咱们不得不低声下气,可是总归能去咱们要去的地
方。”
..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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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公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西部发生了一场大惊慌。有产业的人为了自己拥有的
财产害怕起来,他们从来没挨过饿,现在看到了挨俄的流民的眼色;他们从来没缺
少过什么,现在看到了流民眼睛里射出的四处搜寻着什么的光。市镇和郊区的人聚
拢来自卫了,他们都认定住在本乡的都是好人,而入侵者都是坏人,他们说,俄克
佬又脏又蠢,都是小偷,还带来了传染病。他们武装起来了,用棍棒,用瓦斯,用
枪械武装起来了。他们说:这一带地方是我们的,不能让俄克佬来胡搅。其实那些
武装的人并不是土地的主人,他们都以为这一带是他们的。那些在夜间操练的店员
都没有产业,小铺子的老板也只有一身债务。但是有只饭碗总是好的,店员们想:
我一星期挣十五块,说不定有个俄克佬只要十二块,那可怎么办?小铺子老板想:
俄克佬没有负债,我怎么能跟他们竞争。
流民们从各条公路涌来,眼睛里流露出饥饿的神色,流露出求生的渴望。
他们不惜煞低工价来抢活干。一个人干的活儿,有十个人来抢。如果那个人要
三毛,我只要两毛五就行了。如果他要两毛五,我只要两毛。我肚子饿着呢,有饭
吃就这倒好,工价越跌越低,物价越涨越高。大业主们高兴了,发出更多的传单,
招来更多的人。于是工价更往下跌,物价更往上涨。要不了多久,我们又可以有农
奴了。
大业主们和各家公司又想出个新招儿。顶爿罐头厂来。在桃子梨子成熟的时候,
把水果的价格煞到成本以下;又把水果罐头的价格抬得很高,好牟取暴利。开不起
罐头厂的小农户于是失去了他们的农场,农场给兼营罐头厂的大业主、银行和公司
收买去了。小农户们暂时搬进城去,等耗尽了资财,把亲戚朋友全拖穷了,也到公
路上去流浪,饿狼似地找活儿干。
田里的收成很好,挨饿的人却流离失所;仓库里装满了粮食,穷人的孩子们却
害着佝偻病。大业主、银行和公司不知道饥饿和愤怒之间的距离是很近的。他们自
寻死路,把本该用来付工资的钱用来买瓦斯和枪械,用来雇特务和密探,用来按黑
名单抓人,用来拷问犯人。人们象蚂蚁似的在公路上流动,找活干,找吃的。愤怒
就这样在酝酿起来。
..
二十二
_
二十二
到达那个收容所,已经夜深了。刚好搬走了一户人家,他们有了个搭账篷的地
方。汤姆跟守夜人去登记,打听到这儿分五个清洁所。每个清洁所有抽水马桶、淋
浴、澡盆和自来水。还有一个由住在那儿的人推选出来的管理委员会。管理委员会
负责维持秩序,制定各项规则。要是干得不好,大家可以投票撤换他们。要是有人
胡闹,酗酒或者吵架,管理委员会第一次对他警告,第二次严重警告,第三次把他
赶出收容所。在这儿搭帐篷每星期只收一块钱租金,也可以做工来抵,譬如搬垃圾
啦,打扫场地啦。妇女有不少事情可做:看孩子,缝纫,学看护。警察不带证件不
准进收容所来。
汤姆简直有点不相信会有这么好的所在。回到自己家停车的地方,帐篷早已搭
好,大家都睡着了。只有妈在帐篷外面等着。妈问:“事情办妥啦?”“妥啦。这
会儿我不说,你准会喜欢这儿的。”“什么事不肯告诉我呢?”“我不说,你先睡
去,你有多少时候没睡过觉了。”妈忽然象个女孩子似的:
“要是老想着你不肯告诉我的事,我怎么睡得着呢?”汤姆十分开心地笑着,
“你别想,非得睡着不可。”妈只好弯腰钻进帐篷。汤姆爬上卡车车厢,仰面躺了
下来。
天还没亮,一阵轻微的叮当声把汤姆从梦中吵醒。他站起来,从车栏板上望出
去,见一个帐篷旁边,有一道橙黄|色的火光从旧铁炉的裂缝里透出来。
短短的烟筒里冒出一股灰色的烟。他跳下车,慢慢向那炉子走去。
汤姆闻到了炸咸肉和烤面包的香味。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炉边忙着,抱在怀里的
婴儿仰起头在她胸兜下面吃奶。帐篷里走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跟汤姆相互问早。
女人盛起了炸咸肉,打开炉门,取出一大盘面包。年老的那个问汤姆吃过早饭
没有,知道他还没吃,就说:“一起坐下来吧,我们的东西很多。”汤姆说:“谢
谢,这么香的东西,我可不能不吃。”吃着早饭,年轻的告诉汤姆,他们给人装了
十二天水管子了。这十二天里边,他们顿顿都吃得很好,甚至还置了新衣裳。如果
汤姆愿意一起去的话,可以给他想想办法。汤姆说:“这可太承你们的情了。请等
一等,我去给家里人说一声。”家里只有露西醒来了。汤姆招手把她唤出帐篷,对
她说:“别吵醒他们。
等大家起来你告诉他们,我找到了干活的机会,现在接头去。再告诉妈,我在
邻居那儿吃过早饭了。”交代完毕,就跟新结交的朋友,三个人一同上路。
汤姆说:“真可笑。我吃了你们的东西,还没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们。我叫汤姆?
约德。”年老的说,“我叫铁木赛?华莱斯,这是我儿子威尔基。”华莱斯一家来
这儿已经十个月了。为了找不到活干吃足了苦头。实在没有办法,他们把汽车卖了,
一辆车才卖了十块钱。这一阵在给一个好心的小农场主干活,可是他们知道,这活
儿是干不长的。听了这番情形,汤姆问:
“既然这样,你们干吗要拉我去呢?我一去,活儿不是更干不长了?”铁木赛
缓缓摇头说:“我也不明白。说不出是什么道理。”拐了弯沿条石子路走了一段,
穿过个小小的菜园,他们来到一所白色的农舍跟前。一个晒黑了脸的矮胖子打后门
台阶上走下来,他就是小农场主托马斯。托马斯很不高兴,虽然答应雇用汤姆,却
又对他们说:“我一向给你们三毛钱一个钟头。你们干的活也值三毛钱一个钟头。
不过今天只能给两毛五了,干不干随你们的便。”原来托马斯是农民联合会的会员,
昨天农民联合会开了会,派人通知托马斯,现在只许给两毛五一个钟头的工钱。农
民联合会是西部银行主持的,托马斯年年都得向西部银行借款,就给掐住了脖子。
讲明降低工钱的缘故,托马斯从屋里拿出张报纸来,念一条新闻给他们听,那
上面说:“昨夜有群公民,因为当地一个流民居住区里有人煽动风潮,大为愤怒,
烧毁了那里所有的帐篷,并警告煽动分子迅速离开本县。”汤姆当然明白那是怎么
回事,闭住嘴不吭声。托马斯低声告诉他们,那些放火的公民就是农民联合会派去
的。
三个人都表示两毛五也干。正要挖沟去,托马斯想起一句话来,问收容所是不
是每星期六都有舞会,下星期六晚上可得多加小心。铁木赛挺起胸脯走到托马斯眼
前,说他是管理委员会的委员,得问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托马斯说:农民联合会不喜欢那个收客所,因为不能随意派警察进去抓人。
下星期六,收容所的舞会上会有一场殴斗。一些早有准备的警察会进去干涉。
乘机把收容所给收拾了。铁木赛向托马斯伸出一只又粗又瘦的手,“我们感谢
你。不会发生殴斗的。”托马斯握住铁木赛的手,“但愿我不会因为泄露了他们的
机密,把农场给断送了。”铁木赛说:“不会有人知道是谁告诉我们的。”拿上工
具,他们三个去一条水渠边埋水泥管。汤姆脱去上衣,朝手掌心吐了些唾沫,把尖
嘴锄举到空中,飞快地落下来。威尔基说:“爸,我们找到个干活的好手了。你看,
这小伙子简直跟锄头结成亲了。”汤姆说:“我经受过磨练(嗳嘿)。干过几年
(嗳嘿)。爱干这种活(嗳嘿)。真叫人痛快(嗳嘿)!”他们边干边聊。汤姆说
:“我听说有个管理委员会,原来你就是个委员。”铁木赛说:”是的,这要担负
责任的。我们尽力想把事情办好。收容所里的人都尽力想把事情办好。”汤姆提到
舞会上会有殴斗的事,问他们干吗要来这一手。铁木赛说:“怕咱们组织起来。收
客所就是个组织,里面的人照料自己的事。乐队是这一带最出色的。挨饿的人可以
在铺子里赊五块钱账。买五块钱吃的,归收容所负责。咱们又从不犯法,不能把咱
们关进牢里去。那些大农场主怕的就是这个。他们想,要是咱们能管理自己的事,
也就会干出别的什么事来。”他们还谈到了赤党。铁木赛讲了这样一件事情:
有个青年雇工问大农场主:你说的讨厌的赤党究竟是什么人?大农场主说:
就是不知足的坏蛋,给他两毛五工钱,他偏要三毛。那青年雇工搔搔头皮说:
我不是坏蛋,但是如果这样就算赤党的话,我也想要三毛钱一个钟头呢。汤姆
笑起来,说:“看来我大概也是赤党了。”露西在汤姆走后,到卫生间门口瞪着眼
睛朝里望,没有温菲尔德在旁边怂恿,她勇气就不怎么大,把一只光脚伸了进去又
缩了回来。回到自家帐篷跟前,见大人都还没醒,只有温菲尔德正睁开了眼睛在望
她。她伸出个指头按在嘴唇上,用另一只手招了招。温菲尔德溜了出来。露西装出
哪儿都去过了的模样,领着温菲尔德走进卫生间。那里面一边是一排马桶间,每间
有只又白又亮的瓷马桶;另一边墙上装着一排洗脸盆;靠第三面墙有四个淋浴间。
两个孩子走到进马桶间,露西劲头十足,撩起裙子就坐上马桶。温菲尔德有点
胆怯,伸手扭了一下水箱上的扳手,水就哗哗地冲下来。露西跳了起来,跟温菲尔
德一同看着那只马桶。水只顾晔哗淌着。露西责怪温菲尔德:“你把它弄坏了。”
“我没有。”“我看见的。”温菲尔德看着露西,眼眶里满是泪水。露西后悔起来
:“别急,我不会告你的。咱们撒个谎,说这东西早坏了。还可以假装没到这儿来
过。”她领着温菲尔德走出卫生间。
收容所里不少人已经起来。妈望见了两个孩子,走过去问:“你们上哪儿去了?”
露西说:“不过在外面看看。”“汤姆呢?看见汤姆了吗?”露西神气地说:“看
见的,妈。他让我告诉你。他找到了工作,出去干活了。”妈高兴得使劲抱了抱露
西的肩膀。露西觉得怪难为情的,换了个话题说:“那儿有抽水马桶。白生生的。”
妈问:“你上那儿去了?”“跟温菲尔德去的,”接着露西又补了一句:“温菲尔
德弄坏了一只马桶。”温菲尔德瞪着露西,说:“她在一只马桶里撒了尿。”妈不
放心,让孩子带她去看个究竟。马桶已经不淌水了,听妈吩咐,温菲尔德照刚才那
样又扭了一下扳手,一阵水又冲下来。妈昂头大笑,说:“抽水马桶就是这么使的。”
两个孩子十分害羞,一溜烟跑了。
妈朝淋浴室里望望,又到脸盆眼前放水。热水龙头的水太烫,她塞上盆塞,放
了点热水,又放了点冷水,在盆里洗手,正打算洗洗头发,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厉声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这是男人用的。”问明白妈昨晚才来收容所,他不
再发火,告诉妈女厕所在哪儿,还说妇女委员会马上会去跟她接头。
听说妇女委员会要来,妈连忙跑回帐篷,把家里人都喊了起来,打算赶快吃好
早饭,等候她们。罗撒香蓬头散发钻出帐篷。妈说:“你去卫生间打扮打扮,换套
干净衣裳。”罗撒香很不高兴,“我不舒服,康尼不在,我啥也不想干。”妈严厉
地说:“你得振作点儿。妇女委员会有人要来。人家来的时候,可别愁眉苦脸的。”
“我要吐。”“那就吐去。谁都要吐的。吐过了,你打扮打扮。”妈忙着煮咖啡,
煎玉米饼,叫爸换工装裤和衬衫,还让爸给露西和温菲尔德好好洗洗耳朵。爸说:
“没见过你有这么大的劲头。”妈说:“路上没条件。现在得把一家子弄得整齐些
才行。”煎第二锅王米饼的时候,一个瘦小的男人来到妈身边,他问:“你是约德
太太?”妈回答:“是的。”“我叫吉姆?劳莱,是这儿的主任。来看看你们满意
不满意。用的东西都有了吗?是你们的咖啡这么香?”“请赏光跟我们一起吃早饭
吧。”“我吃过了。倒想喝杯咖啡。”妈倒了杯咖啡给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
快就跟自己这般亲近,“你是老板吗?”“不,这儿的人推举我干这个。他们把这
个收容所弄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从没见过这样好的人。我想,今儿早上妇女委
员会来看你们的。”“我们还没收拾干净呢。”“不要紧,她们初来的时候也一样。
这里的两个委员会都了解情况,才把事情办得这么好。”他喝完咖啡,站起来,
“我还得上别处去。你们要什么,尽管到管理处来,我经常在那儿。谢谢你的咖啡。”
妈听瘦小的主任一路跟人打招呼,她低下头,竭力抑制住要哭的心情。
主任来访问妈的时候,露西和温菲尔德顺着那排帐篷去蹓跶,向每个帐篷里都
探头探脑地看一眼。清洁所尽头有一块平地,六七个孩子在那儿玩槌球,一个老太
太坐在一旁看着。
露西和温菲尔德跑过去,嘴里嚷:“让我们也玩儿一会。”孩子们抬起头来望
着他们,一个梳辫子的女孩说:“下一场让你们玩。”露西喊:“我要现在玩。”
女孩说:“那可不行,得等下一场。”露西扑过去,打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推开,
夺过她手里的木槌。
那个老太大站起来说:“就让她玩儿一会儿吧!”可是孩子们都放下了木槌,
一声不响地走开了。露西叫温菲尔德:“拿一根木槌,你来打!”温菲尔德也跟那
些孩子站在一起,冷冰冰地望着她。她气势汹汹地打了一下球,还踢起许多灰尘,
假装打得很带劲。那些孩子仍旧在旁边望着她。忽然间,她向他们奔过去,恳求说
:“你们都来玩吧!”可是他们都不声不响地往后退。露西受不了了,丢下木槌,
哭着跑回去了。
孩子们又回到球场上。梳辫子的孩子对温菲尔德说:“下一场,你可以参加。”
老太太却提醒她说:“怪你自己小气。等她回来跟你们讲和的时候,你们可别不理
她。”吃罢早饭,爸说:”汤姆找得到活干,我们也找得到。”就跟奥尔一同登上
卡车,约翰叔叔酒醉才醒,虽然不舒服,却一定要跟了去。
三个男人走了不久,罗撒香回来了,才洗过的头发还有点儿潮,皮肤显得很红
润。妈边洗盘子边看着她:“你洗过澡了吧?”罗撒香说,有位太太在淋浴室洗澡,
转一下开关,水就往身上冲下来了,热水冷水都有,可以随意调节。她也洗了一个。
那太太看见罗撒香的大肚子,跟她说这儿每星期有护士来,会告诉她怎么能教胎儿
健壮。还说上星期有人生了孩子。收客所全体开了个庆祝会,送东西给孩子,给孩
子取了名字,做了蛋糕。妈说:“感谢上帝,咱们跟自己人在一起了。咱们约德家
的人从不向人家低头。后来,那些家伙来了,咱们遭了殃,一路上那些警察叫咱们
丢脸。现在我不再感到委屈了。那位主任左一声‘约德太太’,右一声‘约德太太
’还问:“你们过得怎么样?’,我觉得咱们又在过人过的日子了。”她收拾好盘
子,取出身干净衣裳,对罗撒香说:“我去洗个澡。要是妇女委员会的人来了,你
告诉她们,我就回来。”罗撒香坐在木箱上,一个矮胖的女人走过,见她正在摸自
己的肚子,母鸡似的咯咯发笑:“你想要个男的还是女的?”罗撒香脸涨得通红,
不知道说什么好。那黄脸女人走近来说,“你是个好姑娘。得当心肚子里的娃娃,
千万别动邪念!”她说收容所里很有些荒唐事,星期六晚上,男男女女搂着跳舞,
甚至还演戏。她警告罗撒香说,她亲眼看见两个姑娘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惩罚,一个
流产死了,一个打了胎。她认为自己非常圣洁,说完就神气活现地走了。
罗撒香吓得双手捂住了脸,抽抽噎噎地哭了,在家乡,她让康尼搂着跳过舞。
瘦小的主任来安慰她,说那个散德菜太太是个好人,可就是爱弄得大家不开心。还
说那两个姑娘只因为太饿太累,才把孩子给丢了。可是他没能给罗撒香解开疙瘩,
只得耸耸肩膀走开了。
妈洗澡回来,埋怨说:“你就一直坐在这儿,也不打扫打扫。来,快动手吧。”
罗撒香没精打采地问:“妈,你说跳舞有罪吗?会教我小产吗?”她把散德莱太太
和主任的话说了一遍。妈皱紧了眉头,“你别自寻烦恼。你年纪还不大,也不算太
倒霉,用不着老担心上帝。”刚动手打扫,妇女委员会的人来了。一共三个,身材
高大的主席叫杰西?布立特,另两个委员叫安妮和爱拉。她们领着妈和罗撒香到各
处去看看,同时把她们母女俩介绍给这儿的妇女们。走过洗衣场,杰西说:“收容
所有许多大家都能使用的公物。你要用洗衣盆,随时到这儿来用好了,只是用过了
得收拾干净。”走进卫生间,委员们谈论起卫生纸的问题。卫生纸是大伙儿凑钱买
的,只许用不许拿走。可是这星期以来第四卫生间的卫生纸比别处用得多,难道有
人偷了?听着这些话,妈想:“偷卫生纸干吗呢?”这时候,听到啜泣的声音,一
个女人胀红了脸站在门口,她是乔埃士太太。乔埃士太太坦白说,她家钱花光了,
她的五个女儿不得不吃生葡萄,泻肚子一星期了,隔十分钟一次,卫生纸用多了,
可不是偷。杰西主席问:“你没钱了?”“没了。不过也许马上能找到活干。”
“把头抬起来,这又不是犯了什么罪。你到镇上的那个铺子去买点吃的。收容所有
二十块钱存在那里。等你们有了活干,再还给管理委员会。怎么能让孩子们挨饿呢?”
“我们从没受过人家的救济。”“这不是救济,是我们定的措施。快买吃的去,把
发票交给我。”“要是还不出钱来怎么办呢?我们好久没活干了。”“还得出的时
候就还。有人走了两个月,还寄钱到收容所来还账呢。给孩子们买点奶酪吃,那东
西止泻。”是。”乔埃土太太飞快地跑了。杰西和两个委员又领母女俩去看缝纫间。
“那几位太太真是太好了!”回到自家帐篷前,妈快活地跟罗撒香说。
罗撒香也挺高兴,“她们叫我去育婴室工作。在那里我能学会怎么照料孩子,
自己就不愁了。”妈想,要是男人们都找到了活干,她和罗撒香也在这儿做点工作,
可就太美了。他们首先要买只炉子,还要买个大帐篷,说不定还能买几个带弹簧的
床垫。
正说得来劲儿,那个说罗撒香会小产的散德莱大太来了。她把妈引为知心人,
跟妈说,这儿到处都是邪恶的人和邪恶的事,善良的基督徒谁都受不了。妈干脆回
了她一句,“我倒觉得这里有不少好人。”散德莱太太瞪着眼睛叫起来,“好人!
那样搂搂抱抱跳舞的还是好人?昨晚我去镇上听传道,牧师说:‘收客所是个邪恶
的地方。穷人只想发财。他们本当流着眼泪忏悔的,却搂在一起跳舞。’他说得实
在好,我就从不跳舞。”妈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滚开,我见过你这种人,你们
不让人家有一点快乐。滚!”散德莱太太吓得倒退了一步,“你们不是基督徒。你
们该下地狱!我看见你邪恶的灵魂遭火在烧,也看见你姑娘肚里的孩子遭火在烧!”
罗撒香又吓得哭出声来。妈拾起一根柴向散德莱太太冲过去。那黄脸女人忽然两眼
一翻,倒在地上抽起筋来,嘴角淌下粘糊糊一串口水。
瘦小的主任走来,请人帮忙把那女人抬回她自己的帐篷。他向妈打招呼说:
“她有病,确实有病。”“今天她把我女儿吓了两回。”“你忍着点,我只能请你
忍着点。”他慢慢向散德莱太太的帐篷走去。
罗撒香恐惧地跟妈说:“她说孩子在遭火烧的时候,我真觉得有火在烧我。”
妈说:“你没听说她有病?她疯了。别信她那些鬼话。”“我累坏了,想睡觉。”
“那你就睡吧,这是个好地方,你可以安心睡觉。”“说不定她还要来呢。”“不
会来了,妈坐在外面守着,不让她再来。”三个男人没找到活儿,空跑了一圈。卡
车坏了,奥尔向人家借了工具修理,约翰等着他。爸独自回来,见妈坐在门口,就
在她身旁蹲下。
爸说他们经过许多果园,桃子才开始发红,葡萄园里垂着一串串淡青的葡萄,
门口都挂着块牌子,“不需雇人,禁止入内。”妈说:“只要找到活干,这倒是个
好地方,咱们也许能在这儿过几天舒心日子。”爸看着妈的脸色,问:“既然这样,
你干吗愁眉苦脸呢?”“真奇怪,赶路的时候,我啥也不想。这儿的人对我都很好,
不能再好了。可是我想到了那些伤心事。那天晚上爷爷死了,我还记得他下葬那儿
地下的麦茬是什么样子。奶奶就象叫化子那样给埋了的。还有诺亚,他究竟是活着
还是死了,咱们再也不知道了。
康尼也溜了。我一直没想这些事,这会儿都钻到脑子里来了。”听妈这么说,
爸想起了家乡,说他今天看见了大雁,还看见一阵旋风,就象一个人在田里打转,
那群雁顺风往南飞去了。妈叹口气说:“别再想家乡吧,那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乡了。”
约翰回来说,有个轮胎磨得只剩一层布了,得买一个,奥尔让爸去呢。
爸就去找奥尔。
见汤姆还没回家,约翰提醒妈说,他恐怕象诺亚和康尼一样也走掉了。
妈说:“有些事是拿得稳的。汤姆有了工作,今晚上一定回来,决不会错。
难道他不是个好孩子吗?”她振作起精神关照约翰,“你去找爸。让他到铺子
里去买点东西,要豆子要糖,还要肉和红萝卜,今晚上咱们要吃点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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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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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流民们一面东奔西跑寻找工作,一面如饥似渴地在寻求快乐,发掘快乐,制造
快乐。小溪旁,树林下,一些说书人应运而生,人们聚集在微弱的火光里,听那些
能说会道的人讲故事。也有人在伙食上省下两毛钱,到城里或是镇上去看了场电影。
他脑子里装满了东西,回到住宿处,就把记得的说给大家听。
一个人有了点钱,总要喝酒。一喝酒,倒霉的事变得模糊了,将来的事不教人
害怕了,饥饿不再在身边纠缠,世界又温和又舒适。死亡成了朋友,睡眠是死亡的
兄弟。
口琴便于携带,从裤子的ρi股口袋里拿出来,在手掌上敲一敲,抖掉口袋里的
脏东西和烟草末,这就准备完毕。到处都可以吹。可以吹出芦笛似的单声的调子,
也可以吹出带和声的旋律。要是坏了或者丢了,损失也不大,花两毛五再买一支。
六弦琴比较贵。这玩意儿得学才会摆弄。左手的指头上得磨出老茧来,右手大
拇指尖上也得磨出了老茧才行。晚上拿来弹弹,要是邻近还有个吹口琴的,合奏起
来相当好听。
提琴很稀罕,学起来也难。
口琴、六弦琴、提琴,晚上有这三样东西,来一支苏格兰舞曲,大家不由得不
围扰来。于是跳舞开始了。
瞧那个得克萨斯的小伙子跳得多欢,瞧他搂着的那个契洛基姑娘,脸蛋红红的,
吁吁地喘气。你当她转晕了吗?她才不在乎呢!
提琴发出尖利的声音,六弦琴砰砰地响,吹口琴的涨红了脸。老年人在一旁拍
着手,他们微微笑着,脚底下轻轻打着拍子。
各处的流民都想着法儿穷开心,苦中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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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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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星期六上午,洗衣盆跟前挤满了人,妇女们忙着洗衣裳。到下午,大家挨个儿
给孩子们洗澡。五点以前,孩子们都擦洗完毕,换上了干净衣裳。六点,男人们干
完活,或者出去找工作回来,又掀起一阵洗澡的浪潮。六点,吃罢晚饭,男人们穿
上自己最好的服装,姑娘们也打扮好了。露天舞场上拉起电线,装上了电灯。乐队
开始练习,孩子们在四周围起了两层。
五人管理委员会在主席爱士拉?郝斯顿的帐篷里开会。饱经风霜的郝斯顿说:
“亏得咱们得到了消息,知道他们要来破坏这个舞会。”第三清洁所的代表说:
“我主张狠狠揍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厉害。”郝斯顿说:“不,那恰好中了他们
的计。要是引起一场殴斗,他们就可以叫警察进来干涉。”他问第二清洁所那个年
轻的代表:“你派人去篱笆周围巡查了吗?”“派了。
十二个。我叫他们别打人。谁想溜进来,把他推出去就是了。”“你去把娱乐
委员会主席维莱找来好吗?”“好。”维莱找来了。郝斯顿问:“今晚上你是怎么
准备的?”维莱得意地笑笑,“平时娱乐委员会是五个人。今晚上加到二十个,都
是棒小伙子。他们参加跳舞,一边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一有动静,要是有人
争吵,就一齐围上去,把闹事的人悄悄地架出门外,不露一点痕迹。”“关照他们
不许伤人。
外边有警察,倘若叫那些家伙流了血,警察就要抓人。”“关照了。”“要是
非揍不可,也得挑不会流血的地方下手。”“是,主席。”维莱滑稽地敬个礼,就
出去了。
郝斯顿说:“但愿维莱那些小伙子别打死人。警察干吗要摧残这个收容所?干
吗不让咱们太平无事?”第二清洁所的年轻人说:“我在圣兰地产畜牧公司的农场
里耽过。那儿每十个人就有一名警察管着,每二百来人就有条水龙头来对付。”第
三清洁所的矮胖子说:“我也在那儿耽过。他们盖了十个拘留所。有个警察例说了
真话,他说:‘那该死的收客所,给人家热水用,还有抽水马桶。你给俄克佬用了
这些东西,他们就觉得非用不可了。’他还说:‘收容所里还开赤党大会,指望领
救济金。我们大家出钱交税,倒让可恶的俄克佬拿去了。’”郝斯顿问,“就没人
揍他?”“没有。有个小个子说:‘我们也交营业税、汽油税、烟草税。再说,农
场主从政府领到四分钱一磅津贴,不也是救济金吗?铁路和轮船公司都领津贴,不
也是救济金吗?’警察说:‘他们是正当的行业。’小个子说:‘不靠我们,他里
的庄稼怎么收呢?’那警察气疯了,说小个子是无业游民,叫他坐了六十天牢。”
铁木赛?华莱斯问:“要是小个子有职业,他们怎么办呢?”矮胖子笑起来,“你
不知道,警察讨厌谁就管谁叫流民。他们恨这个收容所,因为他们进不来。
这儿属联邦政府,不归加利福尼亚管。”郝斯顿叹了口气:“我实在喜欢这儿,
大家在一起过得挺好,只怕耽不长。要是他们老来找麻烦,准打算逼咱们动武。咱
们非采取和平手段不可。委员会千万不能冒火。”这时候天黑了,电灯亮了,人们
打各自的帐篷涌向音乐台。
收容所周围有道铁丝篱笆,沿篱笆每隔丑十呎布置了一个纠察。来宾的车子陆
续到来,他们是附近的小农户和别的居住区来的流民。进大门的时候,来宾都得报
上他是收容所里那家住户邀请来的。
乐队高声奏起苏格兰舞曲,这已经不是练习了。一些耶稣的忠实信徒坐在自家
帐篷前观望,摆出一副蔑视这个舞会的神气。
在约德家,露西和温菲尔德急忙吞下晚餐,就往音乐台去。妈把他们喊回来,
看看他们的鼻孔里耳朵眼儿里脏不脏,才放他们走。
奥尔吃罢晚饭,花了半个钟头用汤姆的剃刀刮了脸。洗过澡梳好头,乘卫生间
里没人,他对着镜子朝自己笑了笑,扭转身子,斜眼看看自己的侧影,然后套上上
衣,用卫生纸擦亮了黄皮鞋,逍遥自在地往跳舞场走去。有个帐篷眼前坐着个漂亮
的黄头发姑娘,他上前问道:“今晚上打算跳舞呜?”姑娘掉过头去,没搭腔。
“谈谈不好吗?咱们跳个舞怎么样?我会跳华尔兹。”姑娘羞涩地抬起头来,“这
有啥稀罕,华尔兹谁都会跳。”“可比不上我,来吧!”一个非常胖的女人从帐篷
里探出头来,厉声对奥尔说:“走开,这姑娘订过婚了,她未婚夫马上就来找她来。”
奥尔对那姑娘 眼睛,踏着音乐的拍子,晃着肩膀,甩着胳膊,往跳舞场走去。
爸放下盘子,站起身来说:“走,约翰。”他告诉妈,要找几个人去谈谈找活
干的事,就跟约翰叔叔往主任的住处走去。
汤姆参加了娱乐委员会,当然得去跳舞场。他看见罗撒香挺着大肚子在帮妈擦
盘子,说:“罗撒香越长越漂亮了。”妈说:“怀孩子的姑娘都越来越漂亮。”汤
姆笑起来,“她的肚子要是再大的话,生下来的孩子得用手推车装了。”罗撒香涨
红了脸说:“闭上你的嘴吧!”随即躲进帐篷里去。妈格格笑着说:“你不该惹她
生气。”‘她爱听呢。”“我也知道她爱听。不过还是会叫她难受的,她在想康尼。”
“嗨,不如干脆把康尼忘了。他大概正在用功,准备当美国大总统呢。”维莱来找
汤姆,派汤姆站在大门口,注意进来的人,有没有可疑的。另外还有个人跟汤姆在
一起。汤姆跟着维莱去康尼不在,罗撒香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跳舞场,差点急得要哭。
妈希望她不要给全家丢脸,说:“别难过,我会照顾你的。咱们去那儿坐坐,要是
有人请你跳舞,我就说你不舒服。你听听音乐,散散心。”罗撒香才放下心来。
爸和约翰叔叔跟一群男人蹲在管理处的门廊边。爸说:“今天遇到件新鲜事。
有个工头已经雇了两个两毛五的工人,他说:“两毛钱的工人我们还要,我们要雇
一大批两毛钱的工人。’我们没活干,很想干。可是看到两个两毛五的工人那副神
气,吓得不敢答应了。”有个戴黑帽子的男人拍拍膝盖说:“他们用压价的手段招
工。这么下去,简直要我们贴钱去干活了。”爸着急地说:“怎么办呢?我们钱花
光了,有个儿子找到个短工活,可是养不活一家人。我只好去干那两毛钱的活了。”
戴黑帽子的抬起头来,气愤地说:
“你去干吧。我是两毛五的工人。你只要两毛钱,把我的饭碗抢了,我就得挨
饿,只好把工作抢回来,一毛五就干。好,你快去上工吧。”“那我怎么办呢?我
不能为了让你干两毛五的活,自己饿死呀。”“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真要把人逼
疯了!”蹲着的一圈人都紧张地挪动着脚。
汤姆和朱尔站在大门口,注意来参加舞会的人。朱尔有一半是印第安人种,是
个能干的小伙子。他告诉汤姆,就凭这舞会,外面才瞧得起这个收容所;这儿的人
虽然穷,因为能请朋友来跳舞,也很有些得意。
三个穿工装裤的青年紧挨在一起走来,纠察盘问了一下,就让他们进去了。朱
尔问纠察:“谁请他们三个来的?”“四所一个叫杰克逊的。”朱尔回到汤姆身边,
“我看他们就是你我要留神的家伙。”“你怎么知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有这
种感觉。他们好象有点慌张。你去叫维莱留心,让他找四所的杰克逊查对查对。我
在这儿守着。”汤姆找了维莱,维莱又报告了郝斯顿。他们把杰克逊找来,“瞧,
那三个年轻人!”杰克逊说:“看见了。”“是你请他们来的?”“不是。”“见
过他们吗?”“呣——见过。在格利哥利奥农场一起干过活。”郝斯顿说:
“明白了,你别到他们那儿去。只要他们规规矩矩,我们就不撵他们出去。
劳驾了,杰克逊。”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郝斯顿,外面来
了两辆汽车:
一辆坐六个人,停在桉树下;一辆坐四个人,停在北边路上。他看见他们带着
枪。
郝斯顿眼里露出凶光:“怎么样,维莱,你都准备好了?”维莱咧嘴一笑,
“没问题。”“那好,别伤人。沉住气。”维莱爬上音乐台,高声说:“大家挑舞
伴吧!”音乐停了,青年男女跑来跑去,配成了八对舞伴。指挥走到场子中央,举
手喊:“开始!”乐队奏起了《小鸡舞曲》。
音乐忽高忽低,指挥用高亢而又单调的声音唱着:“拉着女伴转一圈,手牵手,
双双走……”姑娘们梳好的头发蓬乱了,小伙子们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休息过后,维莱又招呼大家找舞伴。汤姆看见那三个年轻人拚命往场子里挤,
朝一对新搭好的舞伴冲去。他对维莱挥挥手,维莱跟小提琴手说了句话,提琴手在
弦上拉出一阵怪声,二十个小伙子慢慢从舞场上走过来。
到那对舞伴跟前,三个人中间有一个说:“我要跟这位跳舞。”一个黄头发的
小伙子吃惊地一望,“她是我的舞伴。”“听着,你这个小王八蛋——”不知道哪
个角落里响起了尖利的口哨,那三个人已经给包围了。包围他们的人形成一道墙,
慢慢地住场外移。维莱尖声喊:“奏乐!”一辆汽车开到大门口。开车的说:“闪
开,我们听见你们这儿出乱子了!”纠察守住了岗位,“这儿没出乱子,你听那音
乐。你们是什么人?”“警察。”“有搜查证吗?”“只要出了乱子,用不着搜查
证。”“这儿可没出乱子。”车上的人听听音乐和指挥的声音,把车子退了回去。
那三个人给抓紧了手腕,嘴上都有只手堵着。到了黑地里,人墙散开来,汤姆
从背后抓住他那俘虏的两只胳膊说:“干得实在漂亮。”维莱和郝斯顿都来了。维
莱说:“现在只要六个人就够了。”郝斯顿用电筒照了照三个俘虏的脸,“你们干
吗要做这种事?谁叫你们来的?”俘虏说:“天大的冤枉,我们啥也没干,无非想
跳跳舞。”朱尔反驳说,他们不是想跳舞,而是想打那个小伙子。汤姆也说,他们
往里挤的时候,就有人吹口哨。“是的,警察听见口哨就到大门口来了,”郝斯顿
说。
三个人不肯讲谁叫他们来的。郝斯顿告诫他们:“不说就不说。可是你们得注
意:你们跟我们一样,都是自己人。你们千万别残害自己人。这一回饶了你们,你
们得把话带回去;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不管是谁,一定把他的骨头敲断。”他们
让三个人从后边的篱笆爬上去。跳舞场上奏着《老丹达克》,乐曲尖利而凄凉。
蹲在管理处近旁的那圈人还在交谈。爸说:“世道要变了。我不知道怎么个变
法,可总要变的。现在大家都觉得不安,谁都紧张得很,想不出办法来。”那戴黑
帽子的又抬起头来,“说得对,是要变的。有人告诉我俄亥俄州阿克朗那儿的橡胶
公司出了事。他们招了些山里来的工人,只要出很低的工钱。没想到这批山里人也
加入了工会。这下子可闹翻天了。开店的老板和美国军团那些家伙都大叫大嚷:‘
赤党!’要取缔阿克朗的工会。橡胶公司没收了工人的尖嘴锄,还买来了瓦斯。三
月里,一个星期夭,五千个山里人到郊外打了一次火鸡。五千人排着队穿过市区,
又排着队回来。就来了这么一手,当地的市民委员会发还了工人的尖嘴锄,再没有
人给打,给杀,从此就太平无事了。我想,也许我们也该组织一个打火鸡的会,每
星期天开个大会才好。”大家抬起头来看看他,又低下头去。一个个焦躁地挪了挪
脚,把身体的重量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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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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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加利福尼亚的果子熟了。沉甸甸的果实压得树枝弯了下来,得在下面打起撑才
行。
这样的年景是靠那些有学问、有技术的人夺来的。他们改良种子,嫁接果树,
改进种植技术,消灭病虫害,都是些了不起的人。
小果园的园主们高兴了,丰收在望。
樱桃最先成熟。一毛半一磅。糟糕,这价格连付采摘的工钱都不够呀。
又大又甜的黑樱桃和红樱桃,让鸟儿每颗啄了一半,黄蜂又嗡嗡地钻进鸟儿啄
的洞眼里。果核落到地下,跟粘在核上的碎果皮一起干掉。
紫色的梅子熟起来,味儿甜了。哎呀,我们出不起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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