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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3)

一滴滴,悄无声息。

“苏慕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艰难地喃喃。

“怎样?”他笑了起来,笑声中是浓浓的嘲讽与不在乎。

曾经相处的一幕幕,犹在眼前,他曾说过——

“湮兰,我时常在想,做个散仙无甚不好。你愿观海,我陪你观海。你喜音律,我为你控琴。你若要饮酒,我与你对酌。不管是茶韵禅风,抑对着那一江风月,也不嫌无趣。纵地老天荒,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好?”

曾经那么温柔的苏慕水怎会这般待我,那些难道都是谎言?

我第一次明白,有一种痛,触肤伤骨。仅是言语,便能将我伤彻心扉。

我的眼泪汩汩流淌,怎么也停不下来。

苏慕水冷然道:“湮兰石君,看清楚,你守护的人类是这么不堪一击。你以一己之力违抗天命,妨碍人间劫数,早惹天帝大怒。我不过是奉天帝命令降祸于人间,奉天帝之命除去你。你以为我为何接近你?你以为我为何与你缔结婚约?你既执迷不悟,便让千万生灵为你殉葬吧!”

原来如此。我心中大痛。虽身为石仙,我却倾心守护人类,助他们渡厄化劫,佑他们平安顺昌。便是没人记得我的好,我也不能抛弃自己守护的信仰。原来,这事早已触怒天帝了吗?

我握紧剑,泪眼蒙胧:“我不会让你杀了他们,除非我死!”

话音落下,只见苏慕水手中的宝剑直直贯穿我的胸膛。

曾经的风花雪月,如一场水中月,镜中花,一朝破碎成虚无。

我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从不是我所了解的……

长剑撕裂胸膛的时候,我看着他凛冽的面容,不带丁点感情。

他对我下杀手,真对我下了杀手。比起身上的疼,更疼痛的是心。这一瞬,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心……原来是绝望似的窒息,瞬间碎裂。

脑海中,忽然想起那日在琉璃宫,曾经看见一道天帝下给苏慕水的谕旨。可怜我对他信任爱慕,从未关心过谕旨的内容是什么,如今回想起来,竟是如此……竟是如此!我一直知道天帝不容我,可从没想过,朝夕相处的苏慕水接近我只是为了杀掉我。他利用我,他一直在利用我!

这个认知,让我心底生出不尽的怨念。

说什么三生三世,情缘早定。

说什么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说什么远离尘嚣,隐退山林。

都是骗人的!

长剑还埋在胸腔,心痛得剧烈,我狂笑着,蓦然仰天长啸,喷出好大一口鲜血:“苏慕水,你要杀我远有比现在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让我喜欢上你,却发现这一切全是假的?苏慕水,我恨你!”

悲戚的声音穿云裂石。

震出长剑,捂着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处,我终于化作一道流光,飞一般的逃离。要远离这个伤心地……谁知,飞了没多久却力又不支,不由自主往下坠去,显露元身,终于化为顽石拦在南天门口。

一滴泪。

流淌而下。

南天门的青石,一梦数百年。

守卫的天将、来往的仙婢,换了一拨又一拨。

这世上,从没什么永远。

天河边,两个刚飞升仙道的小小仙婢趁着没人注意,还在偷偷咬着耳朵:“这么说来,琉璃宫的主子,便从没欢喜过湮兰仙君?”

“琉璃宫的主子那可是风华绝代的人物,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龙子,倾慕他的仙女们多得是,他怎么会喜欢那块石头疙瘩。”

“既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要招惹她?我听别个仙君说,湮兰可是个极好的仙君,就是长得寻常些。”

“别个仙君?你该不会是听碧水君说的吧,他与湮兰交情甚好,自然要挑好听的说。我可是听说,琉璃宫的主子是奉了天帝之命去杀那块石头疙瘩。最后那一剑刺下去,琉璃宫的主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声惊呼,那个声音娇弱的小仙婢似乎吓到了。

两人好一阵沉默。

我的心,随着仙婢们最后那一句话,狠狠地抽痛。为什么化作了南天门的石,也忘不了当日的情景?为什么明知道他没有丁点的感情,还会为他而心痛?

许久之后,我听见一个小仙侍在身边许愿,她说:“凉已,我们永远在一起。”忽然间,那些爱恨悲痛,就在心中幕幕回放。世情那般苦,是仙也断肠。

我碎了原身,为她这句愿望,我允她,愿她永远这般快活。

飘飘忽忽的魂,终是到了十二阎罗殿。

阎王判笔个个肃容而待,将我请至上座,我觉得好笑。

阎王问:“湮兰仙君,来生你要做个怎样的人?天帝虽不喜你背离法度,滥救人命,本殿却敬你度世人万千,所以特允你选了欢喜的来生。”

我手中捻着黄泉路上摘来的一朵曼陀罗花,嘴角含着一分笑。许是这笑委实长了点,判笔又将阎王的话问了一遍。

我歪头看他:“真的允我自己选择吗?”

阎王脸­色­黑了黑:“本殿从不妄语。”

我道:“做块石头吧。”

他惊异地张大双眼,一张黑脸纠结成奇怪的模样:“就是石头?”

我可惜:“这愿望太难吗?”除了这个,我似乎没有更想要的投生呀。

他连忙摆手,结巴道:“不难,不难,只是,你那样便做了石妖。你前生可是仙君呀……”

我笑笑,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戚:“仙君怎样,爱不得,恨不能,阎君,湮兰此生,真的是苦……”

阎王不再说话,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只听他沉声道:“湮兰石君,此生你为情而苦,本殿允你下世无情。若动了真情,也会忘却一切,不再忆起。除非你自己愿意回忆起一切。”

我惊喜抬头,又听他道:“你此生有个妹妹,那么下一世她依然是你的妹妹。你不愿记起的那些人与神,无法一眼认出你来。你,安心地投胎吧……”

白光一闪,我渐渐失去意识,嘴角,含了,一分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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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殇(一)(1)

第一天醒来,我发现自己很饿。

身下似是一张冰冷的床,寒到极点。我想我可能死了,怎么死得记不真切,也许是饿死吧。

脑海中一片空白,很是仓皇,恨不能一次理出个原原本本。心里正发着虚,一个清雅的男嗓凉凉在耳边响起:“怎么,终于耐不住了?还和我打赌要躺个百日,才七天啊……”一只略显冰凉的手按了按我身上的薄被,似要掀了被儿,我如临大敌,正琢磨着先发制人,那人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凉飕飕的,非礼呀!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起床,把这不知好歹的人压倒。

可还没有压过去,手臂就这么软绵绵地搭在对方的脖子上,倒成了投怀送抱。要说投怀送抱也是好事,不曾想投进的却是柳下惠的怀,人家轻飘飘地往外一闪,可怜倒霉的我没了借力,整个人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

“咔嚓”一声脆响,半边手臂火辣辣地痛了起来。我痛得“咝咝”抽冷气,颤巍巍地睁了眼,一丝一缕的光线缓缓漏入眼底,恍惚间流光飞舞。渐渐地,一张文秀的面容映入眼帘,清晰了——

原是个年轻男子。

他薄­唇­轻抿,眼角含着轻浅笑意,分不出是欢喜还是嘲讽。

一盏青花陶瓷的茶被送到我面前,我一愣,分不出他这动作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忍不住张口嗫嚅道:“您眼神不好吗,应该看见我手脚不麻利,接不稳。”

他眼波一闪,收回茶盏:“只是小伤,不碍事。你醒来倒也省事,免得燕知天天挂念,就怕你和我置气,生了什么闪失。如今看来,你还是老模样,断是吃不得半点苦头。”

真是窦娥都没我冤枉!

这床冰得人发抖,谁乐意在上面睡,谁去睡,总之我不愿躺着。另外,燕知是谁?听他的口气,这个燕知和我挺熟,而且很护我。醒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心头涌上说不出的恐慌,忽然听到这么句话,有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默默把这个名字搁在心头。

努力再想了想,一切依旧陌生得紧。

他五官生得虽然清秀,却也寻常,可笑起来却仿佛清光潋滟,俊秀不可方物。我一闪神,忍不住张口蹦出个十分困扰的问题:“我们很熟吗?”

他又是一笑,伸手扶了我一把。顿时,刚才骨折的地方仿佛被人用热水熨帖过,说不出的舒服,竟不痛了。

这是什么医术?好神奇。

我好奇看向四周,只见涂壁青翠中蹦出零星的竹叶,屋里除了床只有个矮脚桌,上面茶香袅袅,紫砂茶具倒是玲珑雅致,却与普通人家无甚区别。片片场景,看着眼熟,却想不真切,好容易鼓足勇气,继续问:“我是谁?”

他答:“燕非。”

我皱眉,口中问道:“烟雨朦胧的烟,飞天遁地的飞?”这名儿不讨好,莫非我原是个俗人,否则怎起了这般俗气的名儿,莫不是柳巷花街的姑娘?

再抬眼,只见年轻男子似笑非笑,一双­精­光湛湛的眼牢牢锁住我,兀是来者不善。

我立刻闭嘴,下意识戒备起来。我是忘了许多,可不是呆子。听闻黄昏时刻猝死的生灵,三魂七魄没有散完,多得是借尸还魂的异事儿,有的醒来能记着自己,有的却彻底忘了前事。这等奇闻在凡界就是妖异,搁谁身上都讨不得半分好处。

即便没那么离奇,我只是失了记忆……

不等继续想清,便听他清冷的声音如刃锋寒芒:“非关怜翠幕,不是厌朱楼。故来呈燕颔,报道欲封侯。燕非,即燕颔之燕,是非之非。你一觉睡起倒是糊涂了,莫不是忘了自个儿的名字还是自个儿取的吧。”

妖殇(一)(2)

我纵是反应慢上三拍,此刻也听出他语气中那些尖锐冰冷的试探与不善,果然是敌非友。我面上一僵,背脊缓缓泛上阵阵寒凉,不敢触他逆鳞,连忙赔笑道:“玩笑玩笑,何必这般认真。”

“玩笑?”他挑了眉梢,重复一问。

我一脸正­色­,用力点头,加深语气:“是玩笑呢!”天知我冷汗淋漓,心底发虚,这惹的到底是煞星还是甚的?

若是煞星,醒来怎就到了我屋里?

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隔着屋子嚷了起来:“燕非快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听声音,是个半大孩子。和我关系应该很好,要不怎会这么兴奋地扑来。

我快速分析清了,竹门“咯吱”一声开了,果然看见一个清秀可爱如小白兔似的少年扎了进来,眼见着就要往我身上扑。那年轻男子忽地抬起头掠了我一眼,伸手对他命令道:“过来。”

“我来看燕非的……”可爱少年似要反抗。

男子的声音不容置疑:“过来。”

被他这么一吓,我冰凉的手指抖了抖,连带着肚子都“咕噜噜”乱叫起来。

那清秀少年看见我,顾不上男子的命令,竟直直往我这儿奔来。“燕非,你饿了。”他眼神无辜,扯着我的手,轻声细语,“不要和慕水哥哥置气好不?苦了身子,多不划算。”

慕水?

原来那男子叫慕水。

我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咬了咬­唇­,一时还真拿捏不稳该说些什么。

一块绿豆糕被塞到我手中,小白兔笑得眼眸儿晶亮,一股香气扑上鼻端,有些清甜,却分毫也不腻人。他贴上我耳边,讨好道:“这是你最爱吃的绿豆糕,我想着你就该饿了,快尝尝味儿。若是好吃,往后我天天给你买来。”

语气一派天真,满是关怀。

慕水依然­唇­角含笑,高深莫测地看着我。可怜我前见狼,后见虎,嚼着绿豆糕食不知味,生怕错一句,教人逮着把柄,不知祸福。

绿豆糕,原是我欢喜的吃食吗?

为什么我不觉得好吃?

换了张竹床,我终于可以好生休息了。

然而第二次醒来以后,看见的依然是那个清俊男子——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全名,苏慕水。

矮桌一方,竹枝抽叶。苏慕水不看我,修长的手指拈着枚棋子,光滑可鉴的石桌上黑白对垒,棋局中激荡出浓烈硝烟,令人见之心颤。好局,好棋!他难道都没有其余要做的事儿?我两次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都是他。是他太闲还是我醒得不是时候?最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能在我闺房待着?我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偷偷摸摸从床上翻身而起,不等出门,就听他淡声问道:“醒了?”

有种做贼被抓的感觉,我窒了窒,含含糊糊:“原也没睡沉,他呢?”我问的是小白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有稻草自然要抓紧。

他一言不发,水袖垂落,虚划一圈,小小的竹屋似乎笼罩在清澈如水的光华里。强光下,我慌忙闭紧了眼,再睁开时,竹屋一壁竟然化作了一片水波荡漾。水光盈盈的墙壁上,显出一个水­嫩­可爱的少年,正张着乌亮的眸子,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和一只白鹤在说话。

人鹤岂能对答,我莫是在做梦?手指颤巍巍地抓住床外凸起的某样东西,凉冰冰的,若是做梦,砸在头上应该会痛。不等拿起,苏慕水却忽地回头,目光灿亮夺人,闪烁着莫名寒光,我吓得吞了吞口水,不甘不愿地缩回手。

他面­色­一悦,挥袖间竹壁恢复原样。

妖殇(一)(3)

他似在自嘲,连声音都低了低:“不过是个赌,燕知竟为你去求白鹤仙君。他到底与你最亲,这赌我认输。”

原来,那少年便是燕知——他先前说的那人。

顿了顿,又听他淡声道:“你既是赢了,我自不会为难你。”

我心下疑虑重重,他说的事我一概不知,为免露馅,索­性­闭了嘴,高深莫测地微笑。

此时,我尚且不知,我不是人,也不是神,我是妖——石妖。燕知不是男子,她是我燕非唯一的妹妹,难怪会一见如故,原来冥冥中自有缘法。

再后来,我从小妖们口中,渐渐拼凑出我失忆前的事。

我知道了我与苏慕水的赌,其实很简单。我赢了,入主苏慕水的辟邪宫,从此辟邪宫由我称霸,苏慕水绝没半分怨言。我若输了,哪远滚哪儿。这是目睹一切的小妖们说的我的原话。

我嘴角抽搐,果然是原话。

如果让现在的我对苏慕水说这么嚣张的话,还不如让我直接吃十碗担担面,宁愿撑死也不愿领教苏慕水的微笑,那分明是笑里藏刀的最佳典范。

再次感叹,失忆之前,我果然有极粗大的神经,对方从头发丝到脚尖,浑身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明摆昭示着“不好惹”,就这样,失忆之前的我居然还敢去触逆鳞,希望苏慕水不要记恨。

从凡间到辟邪宫的一路上,苏慕水身后原本只有我和燕知两个拖油瓶。但是,在我万事好奇的状况下,迅速发展成一溜儿的拖油瓶。我惹事的本事不小,那些小妖愿意跟我,苏慕水不反对,我自然带到辟邪宫喽。

辟邪宫是苏慕水的宫殿,虽然他是个神君,辟邪宫却很奇怪地位于妖界。如果宫中侍女不是上界仙子,我几乎以为这是哪位大妖的居所。在妖界需要处处小心。失忆之前,我或许有“称雄称霸”的抱负,失忆以后,这样的念头早就烟消云散。妖界以强为尊,即便处在辟邪宫,万一背运遇着个闲逛到附近的大妖,没被逮住采补了就算我运气。对妖界的采补,我一直敬畏有加。这种弱­肉­强食的地儿,果然不是懒散如我所能习惯的。

到处都是危险,到处都是禁忌。

比如,我想赏花,苏慕水眼皮不抬,淡淡一句:“别动那个,它是食妖花。”原本开得灿烂的火红花朵立刻瑟缩地褪尽颜­色­,含苞不放。我想交友,苏慕水微微一笑,游荡在辟邪宫周围的众妖立刻噤若寒蝉。就听苏慕水漫不经心地道:“这些妖虽是一个个敛了原形,变作花草木灵,但身上的血腥味八百里外都能闻到。”众妖面­色­惨白,纷纷化作五­色­斑斓的光束,四处逃散。偶尔走夜路,我都能倒霉地遇上打牙祭的恶妖。

为了不被大妖采补入肚腹,小妖我开始挖掘自身潜力,学习妖法。

春去冬来,光­阴­似箭。天下灵气,数辟邪宫最盛,在这儿修习术法事半功倍。很快,我得意地发现,出门时再没哪个妖怪不长眼地来招惹我。食妖花退缩到一边,那些血腥浓烈的大妖,我一眼就可以看破他们的原形。

这算不算是神功大成?

可是,不等我志足意满扬眉吐气,就见陪我出行的仙婢们挡在我面前,挥袖间替我消灭无数挡路魑魅,让我明白了妖与仙的区别——这区别,不是一条水沟所能跨越的,那分明是东海最大的海沟。仙婢已然如此厉害,苏慕水的力量就更加莫测。我渐渐知道,苏慕水与我们这些小妖可不同,他是辟邪,龙的子嗣,一出世便已位列仙班,拥有着不可摧毁的强大体魄与灵力。

妖殇(一)(4)

而若是一个妖,想要成仙,经历的磨难就非同小可。

佛说,度过三次天劫的大妖,便可位列仙班。我见识过一次天劫,偌大的火球从九天砸下,“咻咻”落地,明艳火光耀得天地间一片光亮。我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心惊胆战地捂着嘴巴,眼见着躲过火球的小妖又迎来了刺眼天雷,“扑通”一声,很没种地昏了过去。我想,如果没有­精­辟的术法护身,恐怕除了天生霸道的龙子,连上仙都无法经着那么一下。单只是夔皮大鼓敲成错落的节奏,化作滚雷落下,就能让人气血翻涌,心神大乱。

那么危险的事儿,很不适合小妖我。

我哪,果然没有仙缘。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除了辟邪宫的吃食让人郁闷,一切都很好。燕知好几次想来找我,还没进门,就被苏慕水拐走了,没人打扰,我乐得清闲。

偶尔,苏慕水来看我几次。

他总是站在庭院外,很少进来,春光恁好,流光肆舞,端端个儒雅男子,一身却如披冰雪。他看着我的目光总是欲言又止,似嘲讽,又似怜悯,仿佛在看碌碌无为的蝼蚁。那目光,看得我后襟一阵阵蹿寒。

宫中的小妖——流碧,疑惑地问我:“燕非,你该不会欠慕水公子银钱吧?如果真欠了,还是别拖了。早还也是还,晚还也是还,被他这么盯着,大伙儿都不好过。”他瞥了苏慕水一眼,又被眼前小山似的堆起的灿亮铜板勾住了魂,低头继续数他的铜板。

这些侍童,都是在我随苏慕水回辟邪宫的途中招来的,一个个颇有些道行。他们原本不愿跟我来,可是,一听是辟邪宫,纵是冷冰冰的一张脸都换作了春光明媚,亲热得紧。我这才知道辟邪宫的名号,还有这等作用。

回想当年“收妖路”,乌龙迭起。第一个遇见的便是流碧。入闹市的时候,流碧还是金库边的一只小妖,他看见我用铜板买包子,露出锦囊中黄灿灿的铜板,立刻就痴迷了。于是擦着口水一路跟来,不知不觉走了数天,等他回过神,早已是离家万里。说起来,小流碧的确没有别的爱好,不过就是喜欢把一锭锭金元宝换成一吊吊铜板,然后被小山似的铜板包围着,在里面幸福地数着钱。所谓流碧开口,绝不离钱。

彻歌向来瞧不起他那孔方兄附身的模样,当即横他一眼,嫌弃地看着他身前小山似的铜板,冷笑:“咱们燕非可是正经姑娘,和你一个德行可就完了。”

我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与他相识的一幕幕。这小妖­性­子太烈,沾上就焚天毁地的那种。他若认准了一件事,不由分说,不是形神俱灭绝不放弃。这样的­性­子,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彻歌的原身是菩提山下的护宝灵妖,苏慕水摘了他守的火灵芝,他发现后狂­性­大发,凶狠地追了我们数十座山。追上以后,使出十八般武艺疾攻苏慕水。可惜即便是战力不凡的护宝灵妖,也伤不了神君一分一毫。

苏慕水只用一招,就险些取了彻歌的一条小命。

我好不容易救醒他,他却不吃不喝,我急得焦头烂额。

当时,苏慕水放下正在看着的一卷书,凤眸一挑,声音清清冷冷:“你随他去,他的火灵芝在我手中,自然不可能还回去了。有本事就有了­精­神以后再来抢,不过要先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能耐。”

一听这话,我额上迅速淌下一滴冷汗,瞅了瞅彻歌,又看看苏慕水,妖和神怎么打?这不明摆的­鸡­蛋碰石头?我以为彻歌会放弃,可是他死灰似的眼眸中忽然又燃起了熊熊烈焰,一如他从菩提山追到乾昧山,与苏慕水作战的那一刻。从此,他跟我到了辟邪宫。然后,一晃就已经是好几个寒暑。

妖殇(一)(5)

“哗啦!”

一声铜板被推到地上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流碧拍案而起,不服地瞪着彻歌:“我有什么不好,我这德行怎么了?”

旁边的小妖们嚷嚷:“甭和他吵,快数,你数了大半天了,数完了挪个地儿,大伙还等着搓麻!”

我屋里全部是他搬来的铜板,从外面望进来,黄灿灿的,比丰收还灿烂。流碧心思简单,听大伙这么一说,连忙坐下来,又数了起来:“三千零八,三千零七……”他一边瞪着彻歌,一边数钱。周围一拨儿小妖侍童憋着笑,一直听到他从三千数到一千,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

一只小妖拍了拍他的肩,好言笑道:“流碧,甭数这些银钱了,再数你也富不了,不如帮燕非琢磨琢磨大事。”

“什么大事?”

“燕非这样怠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在辟邪宫中,到底是公子的地盘,公子现在显然是瞧她不顺,这样下去,万一哪天惹了公子恼火,大伙儿跟着倒霉呀。”

话音一出,众侍童附和声一片。

原本是流碧与彻歌的战争,很快战火就燃到了我这儿。

一个小妖道:“你前阵子打碎了公子的琉璃盏,若不是燕知小姐帮着求情,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当日见着公子的面­色­,很难看。”

“万一被撵出了辟邪宫,离开了这恁好的修仙环境可怎么办?就是在整个妖界,也寻不出第二块辟邪宫这样的风水宝地呀。”说到底,还是辟邪宫钟灵毓秀,小妖们寻常若能找着个水泽氤氲的地儿,沾了分灵秀气都算是运气,何况在辟邪宫。妖和人一样,从简入奢易,从奢入简难,谁也不愿意离开。

众侍童嘘声一片,我郁闷了。

这时,一个清稚可爱的声音响起,问道:“燕非,你和燕知小姐都是从一个石头里蹦出的,怎么就差那么多?”

这么深刻的问题,你怎么能用这么天真的语气问出来?我石化了,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连嘴角都抽搐得麻木了。“真……真的差那么多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气若游丝地漂浮着,森森如鬼气。

流碧取走我面前吃空的葡萄盘,不耐地白了我一眼,对众侍童笑道:“瞧她还不信,你们来举些例子!”

众小妖七嘴八舌议论开来,听得我面­色­一分分惨白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一小妖道:“燕非,我们跟着你赖在辟邪宫中横竖也不是长久之计,你争点气,多和燕知小姐学学礼仪。依我看,公子最吃那一套,你好歹把公子诱上了床,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往后公子也不好意思赶了我们出宫。”他怕是忘了,苏慕水可不是好相与的人。

众侍童殷勤侍候着我,眼神一片晶亮。我口中准备义正词严拒绝的句子,含了半晌,终是­干­笑一声:“彻歌说得极是,极是!”

那日的玩笑,我听过就算。谁想,这群小妖侍童一个个却当了真,只当我允了下来,欢天喜地置办起来。

值得说一句,我是石妖,不是什么花妖、龙女、狐狸­精­,长不成国­色­天香的模样,也没有红颜祸水的美人儿气势,兴不起风,更作不了浪。每次,他们兴致勃勃地取了晚霞湖光织成的锦衣递予我,恁是流光溢彩、瑞气灼灼,待穿在我身上,一群小妖的面­色­先是期待,再是僵硬,到最后顾盼左右,各自局促起来。

“我觉着……燕非不适合穿这些衣裳,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流碧沉吟半晌,好半天憋出一句。

这句话得到众侍童的强烈支持,其中一侍童道:“燕非,公子气质非凡,定看不上那些徒有虚表的俗物。你长得虽然埋汰点,但咱们可以走知­性­路线。直线救不了国,咱们就曲线救国!”

妖殇(一)(6)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我瞠目结舌,对众侍童另眼相看。

再然后,我的好日子到头了。明明是主子,反而被一群侍童逼迫着学习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这些人类的东西真烦琐。小妖们果然熟练,想来思慕凡界也不是一天两天。

所谓“人不学,不知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书中自有颜如玉”,“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

待小妖们念叨了许久,我终于彻悟了。

这些个不是寻常的妖呀,一个个全部学富五车,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福在眼前不知惜呀,我要好好培养气质,争取早日勾引到苏慕水。

呸!

被洗脑了我。

再见着苏慕水的时候,他和燕知在一起。

一个俊秀温雅,一个清秀可爱,怎么看怎么般配。我总算明白小妖侍童们为啥总是叫苏慕水公子,叫燕知小姐,轮到我时,就变成大大咧咧的一个“燕非”。

我站他俩身后,换了身衣服准被人当成侍女。

这就是气质的差距呀。

我悲愤。

悲愤归悲愤,来的目的还是不能忘的,小妖侍童们使了我来勾引苏慕水,我若是连个样儿都没做,回去指不定被他们怎么埋怨。

春­色­浓,江花似火。这样的日子,人家神仙眷侣成双入对,我却要做个不入流的小三。我觉得很惭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强打起­精­神,殷勤端了盏茶,凑了半颗脑袋过去:“神君近来可好?”

苏慕水看我的目光凉了凉,“唔”了一声,算作回答。

燕知一见着我,先是一声欢呼,如蝴蝶般扑到我怀中,紧紧抱着我的腰,一叠声地嚷嚷:“燕非,你终于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被她勒得几欲窒息,背脊凉飕飕的,如被针扎。

苏慕水的手指从棋局上挪开,看着我的目光又冷了冷,只一瞬便恢复过来,起身,不着声­色­地拉开我和燕知的距离:“听闻燕非最近养了些娈童……”

“咳!”我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咳了起来。

娈……娈童?

神君,您您您……您真是太伟大了。

我眼前一亮,怎么都没想到,小妖侍童还有当娈童的妙用?我觉着我可以不用担负“勾引”的重任了,这主意既是由他们开的头,不如让他们自个儿来引诱,也免得我做那不入流的小三,惹人厌恶的好。

大好大好,任务完成。

我飘飘然琢磨着继续回去做我的逍遥米虫,提起步子还没走开,手臂便被人抓住了。一回头,只见燕知满面忧­色­地看着我,几番欲言又止:“燕非,为什么要养娈童?”

我一愣,张口蹦出一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找些小妖来打发时间。”

燕知的小脸立刻红透耳根,好半天抬头,震惊无比地看着我:“燕非,你若要双修,找慕水哥哥便是了,为何要找那些不­干­不净的废物?”

“废物?”我眉毛皱了起来。

“那群小妖呀,没走到便嗅得妖气冲天。纵是辟邪宫中仙气腾腾,也度不了那群愚妖,不是废物是什么?”

她满脸厌恶地数落着,我心里忽然极不舒服,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妖界素来有强者为尊的说法,许多妖物修炼起来不择手段,残忍之处令人发指。而流碧、彻歌等侍童虽然是妖,却不愿用­阴­损的方式修炼,修道自然是极慢,法力低微,当然敛不住身上妖气。这怎么能成为他们被嫌弃的理由?燕知莫非是忘了这碴儿?可是,燕知不会忘呀,因为她也是妖,且她心思纯净,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语?

妖殇(一)(7)

一定是苏慕水教的,污了我纯洁无瑕的妹妹。

我怒,而后凄然。

记不清那日是怎么回府的,一连数日我委靡不振,急坏了一群小妖侍童。

“燕非,你怎么了,说句话呀?”

“一连数日都恹恹着,莫非在公子那儿,又被那些侍女们欺负了?”

“依我看,往后去呀,就在晚上得好。人少,清净。”

众侍童围成一圈,满面忧­色­,我心下魔障未除,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群吵闹声中传来个淡漠的清嗓:“你若不喜欢苏慕水,何必要去。”

话音极是不屑,带着弦破天惊的峥嵘,单只是听着,便觉古战场的凛然迎面扑来,凛冽透骨,绝非凡辈。

辟邪宫莫是还出了什么仙君?我心下倏地一动,遁声望去。说话那小妖年纪极轻,五官清秀,面容很是清冷,单一双眸乌亮犹如寒星,淡漠宛如冬水沉沉,深邃不见底。我绞尽脑汁,费力思索,忽地记起,这些个小妖侍童大部分是我用“辟邪宫”的好处诱来的,独他不是,他是怎么来的?

我记不清……

用力想,还是一点也记不清,只记得……他是莲妖。

好像是路过湮痕谷,遇着了他,再然后,他就随我一起回辟邪宫了。

如今,他站在月下,尚未长成的身段风骨卓然,仿佛是出尘的月仙一般,流转的眸光中似乎敛了千言万语,恁是­精­彩绝艳,我却从不曾留意。

“轻辞?”我不确定地唤了声名字,他朝我微微点头,算作答应。俊秀的容颜上带着几分疏离与淡淡的探究,而后微一抱拳,转身离去,步履带风。

他走后,流碧忍不住贴向我,浑身犹在瑟瑟。我一抬眼,这才发现众侍童面­色­各自不定,多在发抖。我疑惑地问:“冷了?”即使是春寒料峭的时景,辟邪宫的气候也恰恰好,不冷不暖。我奇怪地摸了摸流碧的额头,发现掌下一片冰冷。

流碧破天荒地不谈银钱,兀自喃喃:“燕非,这轻辞好可怕。”

我好笑,指尖狠狠弹了他脑门一下:“你呀,看人家模样整齐,嫉妒了吧,生了欢喜,还诳我说他可怕。”

虽然记不清怎么遇着他的,可是轻辞的法力,我是知道的,很浅薄。当初我就怕小妖们欺他年弱,莫名其妙把他采补了,所以一路护他到辟邪宫。不过现在看来,我是多虑了。实践检验真理,生得好就是吃香,连小妖都不舍去惹他。瞧他们一个个垂涎人家美­色­,看得失魂落魄的,我忍俊不禁。

彻歌挤上前来,不甘寂寞地嚷嚷了一句:“我也觉着轻辞很邪呀,除了他,还有个慕丘!”

慕丘?我依然记不大清楚,这些个小妖侍童回来后,跟在我身边转悠的,带上轻辞也就四五个。其余的进了辟邪宫后,我压根连影儿都瞧不见了。慕丘大概是那几个不见踪影的侍童之一吧。

耳边众侍童说得欢畅,唧唧喳喳,抵得上麻雀一群。

“按理儿说,轻辞法力最单薄,身上的妖气也该离着五百里都能闻见,偏偏他身上没有妖气,真是让人嫉妒呀!”

“是极,湮痕谷也怪异,那儿凶险莫测,寻常妖物怎敢在湮痕谷停留?偏轻辞是燕非从湮痕谷带出的。他跟着咱们燕非,可别是打着什么坏主意。燕非,你这­性­子向来温吞得紧,莫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啊,我很不放心你。”

我喝着一口茶,差点喷笑出来。抬手,将一排侍童脑门敲得“咚咚”响,笑眯眯地将众小妖郁闷的小模样尽收眼底,慈悲地摸了摸流碧的头。“好了好了,都散了吧,该­干­吗­干­吗去,往后莫在我面前编派轻辞。”

妖殇(一)(8)

“这叫什么编派?”彻歌皱眉,眸中透出几分幽暗,“燕非,你总是这般没心没肺,教人担心。其实,不管是轻辞也好,慕丘也好,他们怎样与咱们无关。你该担心的是七日后——七日后就是蚀月日,外面的大妖可不简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大家却一致沉默下来。

三千年一次的蚀月日。

据说这日万妖出洞,遮天蔽日,冲天的妖气熏得连上界天庭也要昏暗三分。

妖物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连上古的大妖在这天都会现身。在这里,到处都是妖气冲天的主儿,数十万的妖物混战一处,只有强者才能活下来。

更可怕得是,大家根本不能倚靠辟邪宫。

只要是妖,三界五行之内的妖,都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入妖界,天­性­中的妖­性­会不知不觉占据一切,凭着本能杀戮、采补同伴的内丹,这才是妖界最大的浩劫。

我皱眉:“怎么又谈到蚀月日了,我瞧轻辞挺好的……”

一句话,就把话题又带回轻辞身上,也不知轻辞把他们怎么惹恼了,他们七嘴八舌,继续开始编派轻辞。一个说轻辞­性­子生僻清冷,入宫这么长时间就没说过几句话。一个说若不是那日对我说话,大伙儿还当他是个哑子。又有人说轻辞古怪得紧,从不见着修炼,按理儿跟了我,就是冲着辟邪宫中连绵仙气而来,可他总也睡觉,谁都不理。

他们说轻辞这,说轻辞那,纵是我放下话,都堵不住悠悠众口。

最后,他们咧着嘴,张牙舞爪地得出了结论:“燕非太宠轻辞,迟早要惹出祸端。”

我无奈,唯有用一卷书遮着脸,耳不听心不烦。他们典型的“­鸡­肚”心理,我无视。

蚀月日前夜,一众小妖侍童翻箱倒柜,把自己珍藏的宝贝都拿了出来。他们一个个从东厢蹿到西厢,再从耳房跑到影壁,土末翻飞,也不知在翻些什么。我无聊翻着《群妖谱》,就听无数个声音在在耳边大吼——

“锁妖绳,锁妖绳在哪儿?”

“这,接着!谁看见伏魔杵了?放哪儿了?”

院里乱成一团。

一个瘦弱的影子蹲在影壁前,刨着一方土地,口里念念叨叨,“我才六百零三岁,这是第一次遇着蚀月日,听我太姥姥说,她当年差点就被采补了,明天咱们可有一场硬仗要打,好在只有三天,撑过这三天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声音尖叫起来:“三天?什么叫只有三天?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一个时辰,不,一炷香,不不,是一弹指、一刹那都会要命的地儿!”

群妖乱吼。

我痛苦地建议:“咱们安静点好不?”

“安静!安静啥?火烧眉毛的事儿了,燕非你甭添乱!”

泪奔,我堂堂一介石妖,居然被这群小妖侍童给鄙视了。不就是个蚀月日,有啥好紧张的?憋着满肚子的怨念,我索­性­丢了书,出了屋子。彻歌在后面追着,口中嚷嚷:“小祖宗哪,都啥时候了,你还出门?”

我头痛地捂着耳,几个箭步终于出了院子。外面清风朗月,万籁俱静,我夸张地舒一口浊气,忍不住长叹一声:“神呀,终于清静了。”

“哧。”

不知打哪儿传来一声讽刺似的轻笑。

“谁?”我警觉地四处张望,月光柔软而清丽,草丛在大风中此起彼伏,乍一看是一片浓郁的墨绿。

连只苍蝇蚊子都没有,哪来的人?我一定是幻听了。

就在我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人时,“咻——”一个钝物擦破空气的声音传入耳里。从柳树边­射­出个东西,我手忙脚乱地接稳了,一抬眼,只见一个人影站在柳树边。月光下,他的眉眼看不真切,但声音与语气却让我分清来者何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妖殇(一)(9)

他的声音,清冷中透出说不出的讽意:“眼见就是蚀月日,没见过有人和你一样轻松。燕非当真连死都不怕吗?”

我沉默,其实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怕死?那是不可能的。可毕竟没有见识过蚀月日的威力,一个空茫的恐吓,实在过于苍白单薄。

苏慕水从树影中走出,月光下,他面容清浅,却带着清冷的*。他嘴角勾起个弧度,似嘲讽,又似安抚:“我忘了,你的确不需要怕。有我在,你怎么可能会死。是不是认准了这点,所以肆无忌惮?”

他谆谆善诱,我继续沉默。神君是神君,我是我,我如果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还不如自己拿把刀搁脖子上,与这样危险的人物站在一起,时刻要有死亡的觉悟。

小妖我其他好说,命可贵着呢!

见我两番不答,他清浅柔和的凤眸陡地闪过一分戾气,转瞬恢复过来,只笑着用指尖抚摸着我的右颊,轻松道:“明儿个我护着燕知,这锦囊是给你的,若是遇着危险,直接烧了它,我就会出现。”

“好。”

听我回答,他眼神中陡然闪过一分惊讶。

我狐疑地发问:“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呵呵,没。”

骗鬼,鬼都不信。他眼中的惊讶那么明显,莫非失忆前,他这么说,我的回答是反对?他欢喜我家小白兔,带着小白兔游山玩水,做一对快活鸳鸯,无可厚非,可我偏偏要Сhā上一脚,住入他的辟邪宫,难怪他不待见了。

不过一想起他教坏我妹妹,我心里就老大不痛快。

打开手心的锦囊,里面是几张­精­致的符纸,用朱红的笔勾出一个尖耳利爪的凶猛虎狮。火红­色­的狮身上,生着一双巨大的羽翼,栩栩如生,宛如转瞬就能从符纸间飞出一般,看得我心脏“咚咚”犹如擂鼓,浑身血液仿佛都凝聚。

好半天,我才从符纸上的猛兽散发出的冷戾霸气中抽出心魂,浑身的力气仿佛忽然间被抽出一半,冷汗淋漓,我问:“这就是……神君的真身吗?”

他似笑非笑,就这么一直看着我,仿佛要看破我的灵魂一般,直看得我心里发毛。这才道:“里面有三张符纸,不管你遇着什么样的大妖,哪怕是龙神现身,也能保你三次。三次之后,生死由天。”

“神君……”

“嗯?”

“你明天会和燕知在一起的,是吗?”

我话音刚落,他的眼神陡然间戒备如针尖,狠狠刺在我身上,连方才柔和的声音都硬了下来:“是,又如何?莫非燕非反悔了,要我丢下燕知,贴身保护你?”

怎么可能?我这拖油瓶已经够大了,小妖们的话只能当玩笑。他们怂恿我把苏慕水诱上床,说什么露水姻缘,一夜夫妻,好歹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混账话都是假的,听过就罢,我还真能抢了燕知的夫君?

我摇头,好笑地道:“不是。我只想请神君好好保护燕知,务必使她毫发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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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殇》(二)(1)

上界把乾昧山一带称为妖界,包括竹山、独山、栒状山在内,一共是四十六座山。山上,有各­色­大妖、小妖与宝藏,这里是厚土之东,广袤得让人无法想象。传说三万年前天界浩劫,波及乾昧山,好多大妖都死了。如今侥幸存活下的,不管是在天庭还是妖界,都是极霸道的。

快到子时,苏慕水带燕知到我这儿。

燕知有些紧张,小鹿似的水眸里酝着浓浓的雾气,于是苏慕水就一直柔声地安抚她。我忙着收拾小妖们用不着的物什,忙得大汗淋漓,压根没空管两人在那儿卿卿我我。一边的流碧和彻歌又吵了起来。

一个骂:“去度劫又不是去度假,你带那么多铜板­干­吗?”

一个反驳:“不带怎么办?万一丢了怎么办?难道你赔给我吗?”

彻歌大怒:“你想得倒美!”

他们吵得我头痛,嗓子眼里一股邪火蹿出,就想骂人,一转脸望见他们的情景,却“扑哧”一声,刚刚含在嘴里解暑的绿豆汤全部喷了出来。

我结结巴巴地指着流碧:“流……流碧,你­干­什么?”

后者身上挂满了黄灿灿的铜板,乍看上去,就仿佛是会移动的铜板怪物。他踌躇地抓着许多挂不到身上的钱串,一脸苦恼:“燕非快帮我瞅瞅,还有哪里能再放几串铜板?”

我彻底无语。

时间一分分地流淌,天空忽然撕裂一个巨大的口子,似上古的饕餮张开大口。

“呜——”

一股怪风尖锐地咆哮着,如一条青­色­的巨龙,猛地俯冲而下。风力劲猛,狠狠穿过辟邪宫的琉璃碧瓦,直直朝我们冲来。轰然一声声巨响,怪风所到之处,草木不动,可磅礴的气势却让人手脚冰凉。

难得这个时候,我脑海中电光石火,陡然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吼:“大伙手牵着手,抓在一起,千万不要被飓风吹散!”

“呜——呼——”声音被风声掩盖。

苏慕水眼波一闪,快速握紧了燕知的手。我只觉得身子一轻,似是飞了起来。

“姐姐!”

“燕非!”

“不要闭眼,抓住我们!”耳边传来燕知、彻歌、流碧他们惶惶的大吼。我的身子仿佛断线的风筝,一下就被狠狠地抛起,眼耳口鼻灌入了大风,撕扯得整个人几欲碎裂。他们又吼了什么,我根本一点也听不清。

一张嘴,大风刮来,几乎要割碎我的肺叶。

彷徨中,一个清润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不要害怕,稳住心神。”

我……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诀别?

长发被猎猎卷起,扯着头皮生痛生痛,我奋力地眯眼,勉强看清众小妖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离我越来越远。苏慕水在飓风中神­色­自若纹丝不动,一手怀抱着燕知,一手却向我的方向微微举起,似乎要抓住我的手。

见我睁眼,他的手立刻僵硬在半空中,眸光忽然间冰冷下来。

我用力一扭头,直觉不要和他沾上半点关系,身子如飘摇的野草一般,被风吹得越来越远。依稀中,似乎听见苏慕水短促而焦急的一声轻呼:“燕非!”

就这一句,吓得我心神大乱,飓风中,无数的沙砾、石子纷纷招呼上来,狠狠磕上我的脑门。我被砸得迷迷糊糊,没多时就昏迷过去。

昏迷前,忍不住悲哀地感叹:幻听真他妈的可怕。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棵大树上。

蚀月日的天光,明亮得几近耀眼,千万条光束从云端洒落,所到处碎石裂土。地面冒出了淡淡的白烟,哪个修行微薄的小妖如果不知死活地踩上去,足能把他们炼得尸骨无存,只留一溜儿轻烟。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妖殇》(二)(2)

这哪里是蚀月日,分明是蚀妖日!

我被一股飓风卷到一个空旷的山脚,绝望地发现,伏魔杵和锁妖绳都不知道被怪风卷到哪里去了。除了自己好端端站在这儿,举目无亲,四顾茫然。流碧、彻歌他们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不过,是妖怪都会想办法生存下来。

我在心里宽慰自己,忽然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大雁的鸣声。

“呷——呷——”一阵阵,悠远凄冷。

好不容易爬下树,我发现这里遍地流水,半分红绿都没有,按《山海经》的记载,这里应该是南­射­姑山。如果按苏慕水的说法,南­射­姑山应该比较安全。可……为什么越来越热?我额上冒出密密的汗珠,手脚开始发烫。

“咕噜……咕噜……”水里,冒出一个个细小的水泡,无数银光闪闪的小鱼冒出一个个脑袋。它们嘴里吐着泡泡,争先恐后地往前游。

“呷——呷——”

不远处,大雁的鸣叫越发悠长了,那鸣叫对水里的小鱼似乎有一股天生的引力,它们蜂拥往声音发出的地方游去。

这水烫得吓人,再待一会儿,我恐怕就成红烧石头了。我逆着鱼群游动的方向涉水而行,后面发出海鸥翔空的声音,时而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响动。不知是哪里的光亮,耀得水面一波波地闪烁着红光。

“吃这边的,这边的­肉­肥!”

“哎哎,你别总是和我对着­干­呀!”

“依我说,你这茹毛饮血的毛病也该改改了,总是生吃,也不嫌腥气!”

后面一个聒噪的声音不停响起。

我走了好久,似乎怎么也走不出这个圈子。

人有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妖也有。听了那么久没营养的废话,我忍不住就想找找到底谁这么无聊。一回头,只见一只红光灿灿的大狐狸飞在半空中,他的翅膀大得遮天蔽日,双目如刀锋般,淬着寒冰,妖气冲天。

只看了一眼,我的手脚就开始发麻,半分也动弹不得。

在他身边,是一只雪白优雅的大鸟,他懒洋洋地半勾起爪,踏在一朵流光溢彩的祥云上。他的爪子尖利无比,貌似虎爪:“瞧瞧!瞧瞧!那小妖看过来了,被我风华绝代艳丽无双的模样吸引了,又一个被我的帅气形象征服的女娃儿呀……不过,本妖现在没空呀!”

原来那个聒噪的,就是这只自恋臭屁的雪白大鸟。

我很想笑两声,可控制不住颤抖的双腿,只能不甘地匍匐在地。

大鸟扑了扑翅,对着狐狸抱怨道:“真没意思,换来换去还是吃鱼,我说,我可吃腻了,一看着鱼就犯恶心。你吃了几万年了,也不嫌腻味?”

“少啰唆,不喜欢就滚。”狐狸爪猛地拍下,无数银光闪闪的小鱼伴着水流,轰然飞起,源源不断地落入他嘴中。

?那不是上古时期的大妖吗?时运不济,怎么会遇着这等棘手货­色­。我匍匐在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只觉一颗心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蹦出。

雪白的大鸟妩媚地抛了个媚眼,爪子向前一探:“这叫什么话,我可是为你好,吃得一身鱼腥味,那些娇俏可爱的小姑娘们可就更不爱答理你了。”

一股说不出的霸气笼罩下来,我颈后寒毛根根乍起,努力把脑袋往下压,浑身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这就是大妖的力量吗?只是逼近,都有说不出的威迫感。不等想明白,我发现自己的位置迅速变化起来,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轻而易举被那只大鸟抓在掌心。

大鸟皱了皱眉,一上一下把我抛起,再接住,郁闷地道:“原是个石妖,还当是个­肉­妖,走眼了。这吃起来恐怕硌牙,万一崩坏我这一口好牙,得不偿失。不好不好。”

《妖殇》(二)(3)

吃……抖抖抖,忍不住抖抖抖……

狐狸脸的淡淡掠了我一眼,面­色­忽然有些发黑,低低地咆哮:“你从哪儿弄来的石妖?还不丢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惹了祸事!”

“笑话,以咱们的妖力还怕祸事?也就这些不入流的小妖才怕什么祸事,修到咱们这份上,除非是三界劫难,谁敢来招惹咱们。”雪白的大鸟自负地大笑,一边用他奇怪的虎爪拍上我。我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摇得面­色­惨白,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忽然探出一爪,点了点我,对笑道:“你瞧,是个纯青的小石妖,看着还挺讨喜,不如用这块石雕出一个我?”

他说得轻巧,一听这话,我却傻了。从来听说凡间有雕刻工艺品,没听过妖怪也玩这一手。若是这样还不如把我采补了,被一刀刀割在身上,还不知有多痛。眼见着他尖锐的爪子刺穿我的原身,火光四­射­中,一点青白­色­的石粉被吹散在风中。我痛得想忍不住大叫:“不要!”可是,声音却一点也发不出。

我吓得浑身发抖。也许是太害怕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我只觉得有一股暖暖的气劲从小腹传来,霎时间流转全身。我仿佛被融入一团火焰里,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充盈在体内,一下就从大鸟的爪中挣脱。

我抬头,见千万束灿亮夺目的光芒从云端撒落,落在我身上,又四散开去。

光芒过处,天翻地覆。地面发出“咝咝”的声音,水流上沸腾的声音也不绝于耳。地面迅速­干­裂开来,张开森森大口,沟壑纵横交错。银光闪闪的小鱼失去水的庇护,在阳光下曝晒成一溜溜轻烟,无数哀鸣的声音短促而尖锐。

发生什么事了?我茫然不知所措。

大鸟看着我,吞了口唾沫,狠狠道:“靠,背运!居然是煞女!”

煞女?莫非我是煞女?在辟邪宫时,我曾听人说过关于煞女的传说,那简直是谁沾谁被克。

“我早告诉你别惹她,谁让你不信,瞧见了吧。”狐狸脸的淡淡道。

“切,甭把自己的晦气安在人家身上。这地儿旱了还不是你惹来的晦气?我和你在一起就没见过不旱的地儿,如今倒好,连南­射­姑也被你毁了!”大鸟气急败坏地扑簌着翅膀,雪白的翅膀上,碎落的光屑掉落在地,闪闪烁烁。

趁着他们斗嘴,我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从天际倾泻下来的千万道光束仍未止歇,如尖锐的银针,落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惨呼。而这两只大妖轻描淡写地扇扇翅膀,雪亮的天光如棉花一般,从他们身周轻飘飘地被挥开。

在这样危机的情况下,大概也只有大妖才能若无其事。

我心头一阵阵地发寒,生怕被两只大妖逮着,不由分说地逃命。谁知,“碰”一声巨响,脑门撞到了坚硬透明的墙壁,顿时头晕眼花。抬头,一张放大了的狐狸脸生生撞入眼帘。

狐狸脸眸光莫测地看着我。

大鸟飞了过来,推开他,和抢糖吃的小孩一样,嚷嚷道:“她是我的猎物,你吃你的鱼,和我抢什么东西!”

狐狸脸前爪一探,声音­阴­沉下来:“你就不能消停会儿!”

眼见两只大妖又要打起来,我缩缩脑袋。

却没有理他,向我探出一爪,尖锐的爪子在我眼皮与脸上比画了半天,面­色­­阴­晴不定。犹豫半晌,似乎下定决心,柔声道:“小妖怪,你见着了我与雀的真身。按理,我们留你不得,但本妖慈悲,今儿个放你一马。”

分明是凶狠的妖怪,偏做出一副良善模样。

《妖殇》(二)(4)

雀一口气没咽下去,剧烈咳嗽起来:“哈哈,你是个慈悲的主儿,本妖也很慈悲,哈哈哈哈,咱们大家都很慈悲。”他乐不可支地拍着雪白的翅膀,漫天飞舞,所过处洒下闪闪烁烁的光屑,光灿夺目。

狠狠瞪他一眼,雀憋笑,总算不乱飞了,一双火焰­色­的眼眸看着我,摇头晃脑,看上去依然很快活。

我被他看得颈后寒毛乍起,退后两步,脚底抹好油,保持最佳的逃命状态,口中拣了好话,正­色­道:“多谢两位前辈不杀之恩。”

“碰!”

退后没两步,后脑勺撞上透明的结界。

慢条斯理拍了拍翅膀,缓声道:“你急什么,雀在­射­姑山设了结界,你走不掉的。本妖不杀你,也不可能轻轻松松放了你,你就留下来吧。我听说如今的小妖都有一两样拿手好菜,茈鱼本妖最近吃腻了,你做些好吃的来。”

两只大妖缓缓西行,时不时地争吵一番。

加起来足有几万岁的大妖,和孩子没甚两样。如今的妖界,一路西行是错落的镇子,四平八稳的大路两侧商铺林立。跟在他们身后,我根本不用担心哪只不长眼的小妖盯上。

我原本以为,在蚀月日众妖都忙着残杀,这些妖界的商铺应该是空荡荡的,谁想到处都是笑容满面的妖。他们一看见雀和,­唇­下的獠牙都收了回去,一个个恭恭敬敬,温驯如同小猫。雀自负地说,这些妖都有三千年以上的修行。我这才知道,蚀月日的飓风也就欺欺修行不足千年的小妖们,真正有道行的大妖,根本不会把小小的蚀月日放在眼里。不过是趁着一团混乱,打打牙祭,捉几只自投罗网的小妖,尝尝鲜,也就罢了。

我冷汗淋漓,原来我自以为神功大成,不过就是人家口中一碟小菜。

雀慈悲地道:“不过小妖怪你也不用怕,你就是一扫帚星,谁敢来惹你!”

“扫帚星?”我脸上划下一片黑线,展翅在前,冷冰冰地一眼掠来,厉声道:“雀,你继续说!满嘴的胡言乱语,也不怕烂了牙口!”

雀不服:“凭什么我不能说了。”声音极小,小得我勉强拼凑出句子,我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就这样,我们一行三人早上赶路,晚上休憩。

托这两只大妖的福,不知不觉,竟然让我太平无事地过了蚀月日。

这天傍晚,他们似要商量什么事情,神情古怪地看我一眼,立起结界将我隔在外面。我不理会他们在­干­什么,只觉得雪白的大鸟对着火红­色­的狐狸,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横眉怒目,画面很是有趣。我悠闲地守在外面,也听不清两妖说话,眼见着篝火猎猎,倏忽地蹿高蹿低,手里烤着一串茈鱼。

茈鱼和凡间的过江鲫鱼长得很像,浑身粼光闪闪。烤熟了,在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蘼芜清香,鱼­肉­鲜­嫩­多汁,鱼皮酥脆,很美味。刚吃时很欢喜,吃多了,总算明白雀为什么不爱吃鱼。茈鱼­肉­香是香,可惜浓郁过头,天天吃就腻味了。我百无聊赖,烤了一条又一条鱼。

结界倏地撤了,看来他们已经结束了商议。­阴­沉着脸出来,火红双翼一扫,大风呼啸而过,蹿得正欢的篝火顿时“咝咝”冒着白眼,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他一双眼恶狠狠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吃了。

瞬间,我噎了噎,气氛凝得有些骇人。

雀不高兴地瞪了一眼,翅膀一扇,把我护到身后,淡声道:“商议了半天,他还是执意说你是煞女,既然蚀月日已经过了,你已经安全了,他就要赶你走。不过,小妖怪,你不必怕,有我在,他动不到你。”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妖殇》(二)(5)

我僵硬地点点头,其实很想说,谁信?

还在发愣,就见雀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小妖怪,既然我们这么投缘,­干­脆我就收了你做徒弟。这样也不好赶你走了,哈哈哈!”

我石化。

他、他要收我做徒弟?像雀这样的大妖,为何要一心护着我?成了他的徒弟,他岂不是更不放我走?这叫我要怎么才能回辟邪宫……这几日,我忍不住开始怀念燕知、流碧、彻歌和辟邪宫的小妖们,想要回到他们身边,可我法力低微,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这两只大妖的身边的。

何时……才能再次见到苏慕水。

蚀月日那天,苏慕水真的轻轻唤了我一声吗?为什么要唤我?

我垂头丧气。既然逃脱不了,我渐渐地就习惯了与两只妖结伴而行,雀果然一步不离地跟着我。他和都是上古时期天生地养的妖,换言之,都不是什么茹素的主儿。所经之地,旱灾一片,而雀更是凶猛……一开始,我真不信他就这么护着我。可他虽说顽劣,却的的确确是个和善的妖。他总与斗嘴,天南地北地乱侃,偶尔也会刀兵相见,却从来没亏我一分。

雀看似凶猛,其实很和善,教了我许多东西。

失忆以后,我就一问三不知,按雀的说法,这是罪不可恕的大事!是数典忘祖的典型!是愚蠢至极的写照!他怒的时候,雪白羽翼上下扑簌,洒落一地光屑,在夕阳的映衬下,黄灿灿的,仿佛无数的铜板闪闪烁烁。如果流碧在这,肯定忍不住扑上去。可恨辟邪宫那群妖呀神的,这么久了也不见来找,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由此可见,友情经不过时间的摧折,小妖都是群没良心的主儿。

每当我问了雀什么问题,他往往是一翅膀拍上我脑门,然后就满天乱飞,恶狠狠地道:“燕非呀燕非,你这脑袋咋长的,长这么大的一只妖了,连这个都不会。”被他拍得,我的脑门越发坚硬起来,如果不是我强硬地拒绝,雀甚至想用我的脑门砸核桃。在他铁血施压的政策下,我再次知道了——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不是他妈生的都是大妖,是惹不得的祸害。

一有空,雀就会得意扬扬地向炫耀:“瞧见没,我教出的徒弟,就是不一样!”

后者懒洋洋地看我们一眼,也不反驳,只一双­精­光闪烁的眼透出几分尖锐的煞气,冷冷笑道:“得意什么,一个煞女,教出来有什么用?谁沾她谁死,你不听我话,迟早有苦头吃!”

有什么苦头,我不知道。

这么连日不休地赶路,我们终于到了空桑。空桑是妖界第二座首山。刚入空桑的地界,雀破天荒地闭上嘴,双翼一扑,迅速结了个透明结界。

第一次遇着两只大妖这么紧张的模样,害得我惴惴不安,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不答,雀在地上一滚,化作个­唇­红齿白的七八岁男童,面­色­肃穆道:“遇着麻烦了,这气味,古怪得很。”

气味,有什么气味?我用力地吸了几口大气,空桑山气候宜人,没别个山脉那么浓重的妖气,一切显得安谧清幽,时有黄莺婉转啼鸣,洒落清脆的音节。

见我四处张望的模样,雀好笑道:“真是个孩子。”

他自己一副幼童模样,却说我是个孩子,我额上冒出一滴冷汗。

道:“前面是沙陵。”

自蚀月日以后,我们一路途经流沙、余峨、峄皋诸山,都是寸草不生,人烟稀少。而据古书记载,沙陵更是荒芜至极,土地不沃。我以为会见着空荡荡的村落,零星的犬吠人烟。谁晓得到了沙陵,广厦千万,庙宇翘檐。端得是琉璃生辉,灼灼耀目,人群摩肩接踵。一条青石路板从高耸的城门外,平整的石路铺得大气古朴。

《妖殇》(二)(6)

我用力揉眼,不可置信:“这是沙陵?”

雀笑道:“没错,沙陵。妖界与凡间其实没啥区别,忒长的岁月,再暴戾的­性­子也会被时间磨平。若是有不修仙的妖,这一生就无趣得很。于是大伙儿寻一方乐土,化作人的模样,好好经营这一生,也算造化。”

“梆梆梆——砰砰砰——”

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传入耳中,“瞧一瞧,看一看……”他们离着老远,无数的人围在那里,我踮起脚尖,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得一阵阵锣鼓声,喧闹非凡。这还不算,从街道,不停跑出几个人,也不知他们挤在那看什么,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声,声浪滔天,几乎要掀了屋宇。

雀见我好奇,笑眯眯伸了个懒腰:“回神回神喽,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沙陵也不见得有什么稀奇玩意儿,你若想去,就看看吧。”

“真的可以看?”我不信。不说话,结界怎么也打不开。

雀瞟了眼,道:“撤了结界。”后者嘴一撇,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那有什么好看?”虽说如此,他还是撤了结界。

我随蜂拥的人群挤上前,占了弹丸大小的位儿。

人群中,一个贼眉鼠眼的皂服男人站在桌上,眉飞­色­舞地和大伙儿海吹胡侃。周围传来众人一波波的对话声:“哎呀,这就是天庭上的仙吗?怎么被捆成一团粽子?”

“啧啧,生得很俊俏呢!”

“……”

沙陵年轻的女妖比较多,再加上妖界从来是百无禁忌,说出的话越发地肆无忌惮,不堪入耳。无数个声音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

我蹲在地上,伸出小指好奇地戳了戳被捆成粽子似的仙。

他身量未足,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蜷缩成一团,背对着我,拼命挣扎着,只看着捆仙绳忽大忽小,涨出的一道道刺眼金光,他低声怒吼:“该死腌臜,还不松了本君。”他的声音虽然稚气,却冷厉如锋锐的刀锋,听着有些耳熟。

所有人后退,我忍不住上前两步。

他忽然转过身,一双斜挑的凤眸直直撞入眼帘,分明是白皙俊秀的少年,此时却乌发披散,一缕缕沾着零星灰尘,一张秀气小脸血迹斑驳,黑一块、白一块,看来分外狼狈。撞见他眼神那一瞬,我仿佛被人狠狠钉在地上。

心脏在胸口一下下,剧烈地跳动。

他气急败坏地瞪着我,神­色­有些骇人,口中粗暴地低吼:“看什么看,滚!”

“啧,真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

“小姑娘,你退远点,小心他咬到你!”

“一身仙法都使不出来,那牙口倒是锋利得很,瞧瞧,把我咬成啥样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粗壮女子伸出手腕,两道小巧的牙印映入眼帘,周围人哄堂大笑:“如花,你不招惹他,他会咬到你么?”粗壮女子一张包子脸,立刻红了起来,粗声道:“我不就是想找个小郎君,笑啥笑啥,有啥好笑的!”

可怜被缚的少年,遍体鳞伤。他恐怕从没受过这般侮辱,清冷的眼眸中,陡然­射­出­阴­冷暴戾的气息:“尔等妖物,逆天诛仙,待我仙法恢复,必让尔等血债偿还!”

众妖哄笑一团,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心下冷不丁一个寒战,指尖微微一下跳动,不知不觉用袖子沾了沾水壶里的清水,擦净他脸颊斑驳的血迹与污点。少年浑身一僵,一双凤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他背部微微起伏着,仿佛在忍耐什么。

在我擦到他嘴角时,他倏然转头,留了个冰冷的侧脸。

我问:“你是天上的仙君吗?”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妖殇》(二)(7)

他不答,只冷冷瞪着我,那目光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我皱眉,用力擦净他嘴角血迹,他痛得抿­唇­,我缓声道:“我虽是妖,也知上界最重清心寡欲。你刚才说血债偿还,分明起了心魔,这样下去,少不得仙气散尽,堕入修罗界。”

苏慕水曾经说,修罗是三界残忍善战的一族。别看雀、这么凶狠的大妖,如果遇着修罗,也要夹着尾巴逃命。一想到他们夹着尾巴的模样,我忍不住轻笑出声,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年大约以为我在笑他,立刻狠狠剜我一眼。

他长得真像轻辞,我看着,就想起辟邪宫中那些小妖们。只是,轻辞比他大许多。如果轻辞小个五六岁,大约就是这个模样。同样的容颜,却一个是妖,一个是仙,上天真会开玩笑。

我看着他,嘴角咧开个笑容。

少年仙君仿佛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儿,一下就乍毛了,他手掌撑着地面,拼命挣扎,捆仙绳立刻散发出一道道炫亮的金光。站在桌上的皂衣大叔趾高气昂,倏地一下跳了下来,一掌掴到他脸上,恶狠狠地大吼:“瞧瞧!瞧瞧!小崽子居然想逃!到了老子手上,他就甭想逃掉!大伙儿都仔细瞅瞅,瞧瞧我一会儿怎么杀掉这个上界的小仙!”

皂衣大叔得意地又跳回到桌上。

杀……杀他?我面­色­刷地一下白了。

捆仙绳中的少年依然是冰冷的眉目,对周遭的一切浑不在意,仿佛别人说的事,和他无关。我手掌不知不觉地缩紧,攥成一个拳。虽然说,连雀这个惹事的主都告诉我,能不惹事尽量不要惹事,可是,可是这少年长得和我辟邪宫中的小妖一个模样,看着这张脸,我终于忍不住从锦囊中抽出苏慕水给我的符纸……

“临、兵、斗、者——”

我翻掌,手指小心夹起一张符纸,火光一闪,一个遥远的声音模糊响起。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火光在我的指尖灼灼跳跃,原本只是一小簇零星的火花,在我说完“列、阵、在、前——”时,陡然蹿起一道灿亮火光。

勾了辟邪的符纸在火焰里舒卷,渐渐燃成灰烬。

风一吹,指间的黄符卷落在地,与尘土融在一起。

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手印错综复杂,变幻仿如莲花。只看了一眼,我头仿佛炸裂似的疼痛,慌忙闭目,这是什么?伏魔印吗?咬碎一口银牙,我就知道苏慕水不会好心帮我,给个破符纸,居然勾了伏魔印!我怎么会相信他给的是保命的法儿?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隐约的滚雷声。

那雷声宛如在百里之外,一个彪悍的大神敲着夔皮大鼓,近了,渐渐近了。天光被无数朵乌云遮住,一片片泼墨似的墨莲凝聚起来,沉沉压下。云堆中,似立着一只上古时期的凶狠神兽,风卷云涌,陡然间一道闪电霹雳而下。

“轰!”脆厉的雷声在耳边狠狠炸响,震得我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

一个偌大的火球忽然从半空中劈下,土末四­射­中,无数尖叫声响起,噪杂的妖群散开。胆小的小妖们哭了起来,尖声大叫着:“天谴!天谴!诛仙的天谴来了!”

皂衣大叔在桌上一个没站稳,狠狠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他大声怒吼:“格老子,吵什么都吵什么,不就是一个小雷!”

“小雷?”

这也叫小雷吗?地动山摇,我按着怦怦跳动的心口,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皂衣大叔也是个有魄力的主儿,到这地步,嗓门比他的锣鼓还响:怒声大吼着,“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妖殇》(二)(8)

可惜,没一只妖怪听他的,妖群聚得快,散得更快。天雷多厉害呀,一不小心被劈着,就是一条妖命!热闹算什么呀,能比小命重要吗?天雷滚滚,哀号声此起彼伏,天空中显出辟邪神兽尖锐的一爪,它金光灿灿地立于云端,金­色­的羽翼几乎遮天,霸道地站在云端,探出一角爪牙。

“我的娘呀……”

“救命啊啊啊啊……”

“我才五千零三岁,我不要死呀……”

噪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妖小妖的哭声不绝于耳。

雀曾经说过,龙神一共生有九子。九位龙子神通各不相同。他们当中,辟邪是最凶猛的,他号令雷霆、腾云驾雾,法力甚至强过龙神,正印证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一说。

辟邪,辟邪。

我手脚冰凉,无形的威压从云端压下,我心脏仿佛被人漫不经心地一抓,浑身力气陡然间被抽去,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周围的小妖们纷纷在地上瑟缩。我早知道辟邪的厉害,与雀他们待久了,也渐渐能抗衡大妖身上的霸道威压。但我从没想过辟邪的威压,居然比雀他们给我的感觉更强烈,那是一种霎时间在地府走上一圈,生不如死的感觉,让我面如金纸。

一瞬间,沙陵寂静得有些吓人,连喘气声都被压得极低。

“你烧了什么玩意儿?”

捆仙绳中的少年恶意地吹了一口气,他离我原本就很近,这么一吹,我脸颊上被汗沾住的发丝立刻被拂开。天空中闷雷不绝于耳,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号叫,地面上的枯叶被大风刮过,一片片打在脸颊,生痛生痛。我郁闷地看着他,他狠戾的眉眼中透出浓浓的不屑:“和你说话呢,发什么愣。”

他的声音很清冷,我愣了一下,好半天,才知道他问什么,道:“就是……一张普通的符纸……”

他冷笑:“辟邪的分身向来不多,他连这都给你了,还真是肯下血本。处心拉拢了有什么用,到头儿来,还不是逃不掉一字——命。”

“你说什么?”其实他的声音很好听,听得人五脏六腑极熨帖,只是语句中的意思我不明白。我奇怪地看着他,心想:这少年真古怪,天上的仙君都是这样吗?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怎么有修罗似的­阴­冷气质?不好,不好!

然后又得意地想起轻辞,轻辞就不一样了,轻辞……

轻辞怎么样?辟邪的威压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大风呼啸着,席卷着落叶沙砾。

群妖四散奔逃,却像是被什么结界阻拦了去路,无法离开附近,唯有在辟邪的威压下纷纷倒地。云端上的辟邪再没有动作,根根倒刺似的金­色­羽翼收拢起来,他淡淡看着我,似不屑,又似怜悯。我身上被束缚的感觉突然消失,浑身的血液流转,暖暖地熨贴着冰冷的肌肤。

少年鼻腔忽然透出几分冷哼,倔犟地撇过脸。我回过神,手脚麻利地为捆仙绳中的少年松绑,金­色­的光芒忽大忽小,闪闪烁烁,当那光芒缩小成一团的时候,少年咬紧牙,嘴角渗出了点点猩红。

“你不能轻一点吗?”他忽然出声,一双晶粲的凤眸,挑出几分我看不懂的光芒,看着我。

“对不起。”

他眼神忽明忽暗,乖乖坐在那,不和我较劲了。劲风打在我脸上,在脸颊割出了细细的血痕,很痛。他坐直身子,忽然凑过脑袋,一个温软轻轻擦过我的脸颊,舐去我脸颊上的血痕。呵呵,真是个孩子。刚才还张牙舞爪,现在却温顺如小猫。

“好了!”灿亮的捆仙绳终于全部解开,我如释重负地擦了一把汗,伸手扶他起来,缓声,“还走得动吗?这里是沙陵,妖界的地盘,这个给你,如果再遇着想要杀你的妖,就烧了它。妖界很危险的,以后不要下来了。”

他面­色­原本还温软着,听到这一句,眼神霎时间又锋利起来,“笨蛋!”

“哎,你把这个拿着呀!”

那么单薄的影子,眼见走远,我递去苏慕水的锦囊,还不等塞在他手心,他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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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殇》(三)(1)

当雀和赶到时,云端上的辟邪已经离开。

大风刮过的沙陵,天­色­明净如洗,好端端的闹市,如今四仰八叉地躺着无数的小妖,他们大声呻吟着,被辟邪的余威震慑,说不出一句话。

探了探几只“挺尸”小妖的颈脉,舒口气,沉声道:“还好,都还活着。”

话音未落,就听着雀尖叫道:“我才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我好容易收个徒弟,都是你!我就说合我俩的妖力冲一冲,那辟邪布下的结界也能冲开,你就是不乐意,燕非若是死了,你把自己打包做我徒弟!”

一下就不说话了。

雀举目四望,寻找我的身影:“燕非!燕非!”他的嗓音回荡在街巷中,焦虑地呼唤着。他从来是随心所欲的大妖,才不管地上有多少妖怪躺着,就这么踩着他们遍地寻我。可怜沙陵城的大妖小妖才经历辟邪的威压,又被雀这么折腾,一个个叫苦连天,揉着被踩扁的脸,哼哼唧唧地哀号。

“痛……死我了!”

“哎哟……”

“我的脸哦!”

哀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嘴角一阵抽搐,怕他再踩下去,群妖暴动,连忙从妖群中抬起脸,小声道:“我在这里。”

雀眼眶一红,一下扑过来,冲到我面前,仔细打量了我半天,长舒一口气,忽然蹦出一句:“哎呀,燕非哦,你怎么没死呀?”

我一腔热血立刻冷了。

有这么问候的吗?

我只觉面部迅速石化,嘴角连抽搐的力气都没了,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他。

他摇头,抚着我的头,忧愁叹息:“方才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这姑娘就傻了?,你来看看,她不会变白痴了吧?本来脑子就不好用,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他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只觉脸上的笑容掉落一地。

这叫什么话?

显然看不惯雀四处折腾,当下冷笑:“得,一天到晚没个正行,燕非甭理他。刚才在这儿,你看见有什么异常吗?”

我摇头。

妖怪们捉了一个小仙,算不算异常?

他见我摇头,也没多问,只一脚踢开地上挡事的妖,金灿灿的捆仙绳登时呈现在众妖眼帘。

“戾——”

忽听着一声短促尖锐的鹤唳。雀眸光一闪,登时化作雪白大鸟的模样,他洒落尖锐的鹤唳,二话不说,陡然冲飞上天,零星的羽毛飘落在我肩上,隐约中带着分决然凄清的感觉,我心头忽然浮上一丝极不好的预感。

雀向来顾惜羽毛,如今扑簌着雪翼,连腹上的软毛飘落也不闻不顾,随着扑簌的双羽,天空洒落星星点点的光屑。他一边飞,口中一边怒道:“这群不得劲的东西,什么都敢惹,也不怕遭了天谴!”

我嗫嚅:“他们刚才……他们刚才的确在喊天谴……”

我不知道雀为什么会这么忽然化作原形,只是个小仙。大妖诛仙的事儿并不在少数,恐怕雀自个儿都诛过仙,可现在为什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远远,就听着雀气急败坏地低吼:“天谴?哼,真正的天谴还没到呢,这群蠢货也不看惹上的到底是谁?”

雀越飞越远,我不敢搭话。

这天晚上,雀回到我们住宿的客房,脸­色­一直灰白不堪,连着雪白羽翼上都沾了零星血迹,他对凄然一笑:“咱们被这群蠢货连累了,那小仙,居然是凉已的儿子。”

“凉已?那不就是,那不就是……”

一声尖叫,羽毛不由自主根根呈现警戒的倒竖,乍一看,尖锐宛如一根根尖锐金针。向来沉着淡定的竟然这么失态,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雀火上浇油,狠狠把翅膀往床上一拍,轰然一声巨响,木屑飞溅,他狰狞道:“没错,他是凉已的儿子!他母亲是蓝小羽,西王母座下的莲花仙侍!他们必来报复!” txt小说上传分享

《妖殇》(三)(2)

劲风猎猎,那些飞溅的木屑有些扎在我的手臂,割出一道道血痕。我捂住伤处,睁大双眼。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羽翼拍打的声音不绝于耳。忽然,雀爪子向前一探,一爪拧起我颈后衣领,扑簌着翅膀破窗而出,小小的沙陵洒落他疾厉的清啼,一声声,尖锐如鹤唳。

见状,立刻追上。

他们向东方疾飞,我在雀爪下摇摇晃晃,俯瞰沙陵,街道整齐地呈现围棋格状,风声从耳边错落呼啸,商铺、民居鳞次栉比,随着雀羽翼有力的鼓动,城池渐渐变成个渺小的黑点。

在云端中穿梭,我一颗心忽上忽下,忍不住“啊”地轻呼一声。

雀道:“小妖怪,忍着点,到了灭蒙,若是能偷偷混了进去,兴许能避过一劫。”

“灭蒙……”一张口,呼啸的狂风汹涌卷入肺叶,我剧烈咳嗽起来。

雀双目如电,目光所及的墨­色­云层如破水珠劈开的海浪,一层层翻涌着清开浩然大道,他说道:“灭蒙有二八神人为天帝守夜,他虽是凉已与蓝小羽的儿子,也不至在灭蒙撒野。”

“轰隆——”云层中,又一阵闷雷滚过。

如今一听着雷声,我就忍不住想起辟邪立在云端的模样,浑身冷不丁一个寒战。

雀道:“小妖怪,你如果冷了,就抱紧我的羽毛,眼见着,又要打雷了,别淋出病来。”我心头一暖,嘴角咧开一个粲然的笑:“没事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墨莲汹涌凝聚的乌云缓缓散开。

遥远的云端,忽然传来渺渺仙音,随那仙音——

“唧——唧——”

一阵清锐的凤鸣不知从哪里迸出,鸣如笙箫,音如钟鼓。清锐的鸣音从天空洒落,透过五脏六腑,仿佛连心中的郁结都一扫而空。随凤鸣入耳,恍惚间百花齐放,百鸟齐鸣。

“哗——”雀的翅膀狠狠一鼓,扇动周遭的气流,卷起一阵狂风,他双翼再一扇,我感觉风力稍止,勉强睁眼,千万条瑞气金光齐齐迸入眼帘。

眼前是高傲美丽的祥云火凤,尖喙青冠,尾羽流光溢彩,单飞翔在空中,就宛如一场华丽无比的梦,何况是……两只凤凰。即便是拉着一架华丽无比的车,也分毫无损凤凰的傲气与英姿。

等等,让……让凤凰拉车?

忽然反应到这个关键词,我头脑有些发懵。

不只是我,雀和都有些发懵,大伙就这么大眼瞪小眼。雀用翅膀揉了揉眼,小声道:“,是我眼神不好吧,凤凰在拉车?我在做梦,还是这世道太凶险?呃,其实我还在不周山,等梦醒来以后,还是穷山恶水……”

舔了舔­干­燥的­唇­,保持沉默。

雀又道:“你打我一下,这怪梦做得诡异,我宁愿在穷山恶水,天天吃耗子,不不,哪怕是被耗子吃,也不要做这么可怕的梦!”

他说着,爪子不由自主渐渐松开……

“雀。”

一声轻唤,却成功让雀一个冷战,迅速勾起了尖锐的爪子。

我颈上的衣料发出裂帛似的声音,“嚓——擦——”雀太紧张了,居然忘了控制力道,再这么下去,不是他松爪我被迫摔死,就是衣裳破了我自个儿摔死。后者死得有些难看,恐怕衣衫不整。

我嘴角有些抽搐。

凤驾里,一个熟悉的声音温软传入耳中,淡淡道:“本君早知不周山困不住二位,不过一出山,便惹下事端,本君还是低估了二位啊。”

不周,不周。

所谓周,无非是周全之意。

不周山,象征着不完整与灾难。

雀和竟是在不周山困着,我总算有些明白他俩为何对妖界依然稀奇如孩童。

《妖殇》(三)(3)

乌玉雕成的马车,墨润盈盈,仿佛天庭瑶池中波光粼粼的碧水,摇曳着动人的光泽,是光华内敛的低调华丽,­精­致得无与伦比。从凤驾中步出一人,灰袍淡淡,眉眼依旧清润,只是眼神犀利得有些骇人。

是苏慕水!

他站在一朵祥云上,目光看着极西处的某一处,也不知想些什么,那嘴角挑起的笑意,让我颈后寒毛倒竖。

浑身的火焰陡然间蹿起数十丈,他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厉声道:“苏慕水,又是你!咱们的那笔破帐,拖了五千年了,如今也该清算一二!”

“何必。”苏慕水怜悯一笑,淡淡道,“雀,将你爪上的小妖交给我,我也不为难你们了。”

“你要这小妖做甚?”

“她惹下弥天大祸,本君如今要带走她。”

弥天大祸?我心头忽然泛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自从第一眼见着苏慕水,我对他就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蚀月日到如今,再见到他,那种感觉越发强烈。我……可不可以不跟他走?

正想着,雀狠狠鼓了鼓双翼,怒喝一声:“什么弥天大祸?她一个小妖能闯什么祸!”

他羽翼扇出的飓风,还不等催卷上凤驾,就被一股说不出的力道扇了回来,雀的爪上传来大力,我只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

跌到半空,落入一具宽阔的怀抱。

张眼,是苏慕水微抬的下巴,转瞬的工夫,他居然从凤驾一侧瞬移到我身后,稳稳接住我,好厉害!

我惊得瞠目结舌,只听他轻描淡写,轻笑一声:“雀想来还在为当年那事生气?你们与我有什么计较的?把你们关押不周山,是天帝的意思。”

天帝法旨,不得不遵。三眼两语,将­干­系推得一­干­二净。不愧是辟邪神君——苏慕水。

雀被他打得羽毛纷纷落下,凄声厉吼:“我不管当初如何,苏慕水,放开她!堂堂天庭神君,为难一个法力微薄的小妖,你也不怕说出去,贻笑大方。你若要为凉已之子报羞辱之仇,冲我与便是!”

我胸口只觉狠狠被人一击,有一丝疼痛的感觉,迅速袭上心尖。

雀,不要和苏慕水斗!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妖,不值得!他会杀了你,真的会杀了你的!

脑海中乱糟糟地声音响起,可冲到嗓子眼,却­干­涩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一股飓风从后面疾袭而来。

苏慕水脚步不停,面­色­明显冷下:“雀,我念你修行不易,不要逼我动手。”

金光灿灿的仙气冲上九霄,千万道瑞气疾扫而去,再次将雀狠狠击中,雪白的大鸟身上顿时落下数不清的羽毛,茫茫一片光屑洒落,他左翼耷拉着,喷出淋漓的鲜血。

一汩汩喷涌的鲜血狠狠灼痛我眼。

一幕幕场景,如走马灯似的闪过……

——你瞧,是个纯青的小石妖,看着还挺讨喜,不如用这块石雕出一个我?

——小妖怪,你怎么活了这么大的?连这个都不懂吗?

——妖界与凡间其实没啥区别,忒长的岁月,再暴戾的­性­子也会被时间磨平。若是有不修仙的妖,这一生就无趣得很。于是大伙儿寻一方乐土,化作人的模样,好好经营这一生,也算造化。

——,你不要为难她,她是我的徒弟!

——小妖怪,你如果冷了,就抱紧我的羽毛,眼见着,又要下雨了,别淋出病来。

都说大妖凶猛,一言不合则要拼个你死我活。都说大妖绝情寡欲,苦心修行戒了七情六欲,只为飞升成仙。都说大妖坏得很,遇着小妖,一定要采补去。可雀一点也不坏,回想相处一幕幕,他或意气风发,或张牙舞爪,或沧桑感叹,或漫不经心说出关怀的话儿……他就像辟邪宫中,我认识的流碧、彻歌这些可爱小妖,看似凶狠,其实没有一丁点儿的坏心眼!只是因为投生为妖,所以上仙、神君就可以任意欺凌吗?

《妖殇》(三)(4)

鼻腔赫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涩,眼泪不知不觉地流淌而下,“雀!”声音终于从喉中破出,尖锐得有些失真。

“莫怕,我会护着你。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护你周全。”雀被打得鲜血喷薄,口中无意识地喃喃。

狂风卷在他羽翼处,左翼应该是骨碎,软绵绵地耷拉。我早见过苏慕水的实力,他轻轻一抚,就可以让彻歌险些魂飞魄散。如今他却用了这样的劲道反弹雀的疾攻,雀没了双翼的支持,身形摇晃起来。

苍茫云海,雪白大鸟化作小小的黑点,摇摇欲坠地飞。

天光忽地收敛下去,雷闪电霍,无数道狰狞的闪电劈下。

倾盆大雨打湿雀的羽毛,他在大雨中显得分外狼狈,接住他,怒声低吼:“不要打了,你打不过神君的!”

雀的眼中忽然透出一分清明,茫然地看着,轻轻道:“如果,我们拼拼命,燕非就不会被他劫了去,是不是?……,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燕非被仙君捉去了,仙君说她闯下弥天大祸,她会死的!她真的会死的!”

雀哭了,眼泪一滴滴地流淌下。

拒绝道:“你脑壳进水了。我凭什么救她?她是煞女!”

雀喃喃道:“,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好!你不救,我救,哪怕拼了这条命,我也会救了她!”

大雨倾盆,美丽高傲的凤凰扑簌着双翼,怜悯地看着他。

他浑身散发出淡淡的青光,眨眼的工夫,又变成个七八岁稚童的模样。与寻常稚童不一样,他浮立半空,白衣沾了新鲜的血迹,长发被雨水淋湿,狼狈地贴在脸上,他原本乌亮的杏眸陡然化作淡淡的银白,妖异得有些骇人。

怒吼:“雀,你不要命了!连原身都无法维持,你居然用金光咒!”天光暗淡,风卷云涌,声音眨眼间被雨声吞噬了。

雀闻若未闻。

他闭目,眼角沾着一滴泪,缓缓从袖中掏出一道黄符,略显苍白的­唇­,一开一合,清晰吐字:“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玉皇光降律令敕!”在风雨中,一双雪白的小手眨眼间流利地换了数十个结印。

随着符纸燃烧,声音迅速化作一个个金光闪闪的万字符。万字符灿灿生辉,雷霆在雀的身后渐渐现出一副张牙舞爪的神龙模样,现首隐尾,倨傲地盘踞在他的身后,蠢蠢欲动。

闪电与雷声越来越大,“霹——轰隆!”

一束束的光电划亮了天际,也映衬着雀的身影单薄得几近透明。

苏慕水­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他纤白的指尖微微屈起,漫不经心道:“雀,你要和我斗法吗?我如你愿。”

“不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凄厉扬起,正要推开苏慕水,后者淡漠的声音贴耳响起,带着分隐忍的怒意,“别动,掉下去,我不会救你。”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声音尖厉:“神君,不要伤他,求你不要伤他!”

苏慕水眼波闪烁,忽然探出一指,沾上我湿漉漉的面颊,诧异问:“你在哭?”

我点头,看见他瞬间沉下的面容,慌忙拼命摇头,颤颤巍巍地回答:“不,不是的!是……雨水,雨水太大了,才沾在脸上……”一边说,眼泪一边不由自主地涌出滑落脸颊。

他如释重负地笑,嘴角抿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我说也是。燕非可从来没为任何人哭过,即便人家为你死去,那也是理所当然,你怎么会哭呢。”

从前的我,就是这样吗?为什么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了?

只要一想起,头就炸裂似的疼痛,仿佛是灵魂劈成两半,一半是如今的我,一半是曾经的我,分明是一个人,为什么有泾渭分明的感觉?心中如浪潮般翻涌无限悲恸,痛得我终于忍不住仰天一声悲啸。

《妖殇》(三)(5)

啸声凄苦,劲透风雨,直奔九霄。

“燕非……”雀猛然睁眼,双手结印登时乱了方寸。

大雨浇得他一身狼狈,小小的身影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雪亮的光芒在他周遭忽明忽暗,大惊,慌忙大吼:“雀!不要分神!澄心定意,抱元守一!”眼见着雀身后蠢蠢欲动的神龙双目乍开,­射­出如电般的金光,盘旋在雀头顶,即将反噬,犹豫半晌,终于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老子就知道,和你一起,迟早有一天被你连累!”

“呼——”陡然间,万丈火海灼灼燃起,热浪滚滚扑来,映衬着整片天光火红一片。

“哗——哗——”倾盆大雨也浇不息燎原火势,雨点落上高窜而起的火焰里,发出“呲呲”的灼烧声,伴随着火苗炸裂的声音。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热,灼得人双眼发涩,待在这里几乎要被融化。

苏慕水在云端中闲庭漫步,他的肌肤冰凉如玉,即便是猎猎燃烧的火种,也无法伤到他分毫,他挑了挑左眉,笑:“,你也要逆天吗?”

分明是属火的大妖,眼底却碾碎寒冰,­阴­阳怪气地冷笑:“哟,逆天?好大一顶帽子,苏慕水,你还知道自己是天界的上神?和个小辈计较,甭说是逆天,即便是诛仙弑神,老子也­干­得出!”

说到最后一句,话音如擂鼓一般,狠狠掷下。

催金断玉,隐约中暗含雷霆之势。

我心中狠狠一抽,方才的悲苍刹那间被惊散,傻愣愣看着。

后者浑身裹着火焰,被我看得发恼,冰冷冷剜了我一眼,寒声怒道:“小妖怪,没见过发飙的大妖吧?没见过逆天的大妖吧?没见过,就好好见识见识,今儿个为了你这崽子,老子拼了!”

他因我受累,恐怕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气。《群妖谱》说,出现的地方,都会出现旱灾。我从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的妖力,如今,他在火焰中扑簌双翼,大雨根本浸不入他身。不等雨落,熊熊燃烧的烈焰已经把雨水蒸­干­,不经意间,他小心护住几将走火入魔的雀。

火焰猎猎的声音不绝于耳。

雀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双手结印成一个凄凉的中止,动弹不得,他苦笑道:“,快走。我错了,不该拉你入局。我使不出金光咒,神龙不受我控制,与他交手,我才知道妖与上神根本无法抗衡……”

狠狠抹一把脸,粗声粗气道:“废话少说,要走,你随我一起!”

“不,不成,我还没有拼尽这条命,怎么能放弃燕非……”

大怒,双翼狠狠鼓起漫天的火焰,厉声喝道:“老子早说她是煞女,你不听,偏要留,如今咱们一起陪她赴黄泉!”

雀悲戚望他:“何苦,你分明能走……”

“咱们三万年的交情,我的­性­情你不明白吗?啥话都甭说了,即便是黄泉路上,你我兄弟也有个伴儿!”他扇动着火焰,肆行无忌的业火凶猛地蹿上九重云霄,扑卷着灼灼热浪,直冲向苏慕水!

三万年的兄弟,绝非虚度!

一切言辞皆是虚妄,相处时饶是打打闹闹,但你我是兄弟!

是兄弟,就该荣辱与共,生死不弃!

用行动来书写兄弟二字,哪怕对方不可逾越,这一战肝脑涂地,魂飞魄散,即便是来生做不成兄弟,可今朝我不负你!热血忽地从心间焚起,我捂住胸腔,一股说不出的战意,让浑身如燎原烈火,不知不觉,侵掠五感。茫茫云海间,一个雄浑古朴的嗓音忽而远远传来,慷慨激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妖殇》(三)(6)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

激昂长歌,风吹不乱,雨打不散!声音近在咫尺,时高时低,似魏晋高士,阔论高谈,令人畅快淋漓!是乘物以游心,游乎四海之外,草木寸心,皆喷薄热血!是舍生忘死,同仇敌忾!

相传,这首从军曲名唤《无衣》。

西周幽王被杀,秦民为王复仇,漫漫军旅传下此曲。莽莽沙场,物资稀薄,而曲中的字义分简单,没有衣服,你我同披一件战袍!修好戈矛,我们面对的是共同敌人!我们一起战斗,一起前进!

慷慨激昂的出征曲,是将士们互相鼓励,互相召唤的见证。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战死的将士们有着气贯长虹的豪气魄力,那些­精­魂不散,便凝成三界五行中另一种存在——战魂。连天庭仙君上神都无法贸然面对的战魂。他们是上古时期,无数军士的鲜血­精­魂凝聚而成,拥有强大不可催的战力!

当世间任意一对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兄弟在最后生死存亡的一刻,迸发出那样的气魄时,就会召唤出战魂!

我分明惊诧这声音出处,可心里忽然自问自答似的,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战魂的来路。

苏慕水猛然回头,双目灼灼看着身后某一处,厉声喝道:“西周战魂,你胆敢与妖物为伍,与我作对?”

一个粗犷的声音哈哈大笑,白­色­的影子在身后影影绰绰,高声答道:“神君,我不是与你作对。是他们义薄云天,既召出了我,我自不可能袖手旁观。”战魂的声音很奇怪,仿佛是无数个声音凝聚在一起,在最后一个字掷出后,声音登时荡开,一波波,雄浑浩荡,却听得人热血沸腾。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目光如淬寒冰,俯冲而来,巨大的双翼扑簌着火焰。

火焰在战魂出现后,迅速化作一簇簇金­色­。金­色­的火种跳动着,苏慕水面­色­倏然一沉,灰袍一闪,收势又险又疾,大火冲上凤车,看似无奇的金­色­火焰遇云即燃,遇鱼不灭。漫天火海,云绳被烧断,火焰触上凤凰的羽翼,只听得几声疾厉的凤鸣,两只美丽的凤凰一飞冲天,哀鸣着越飞越远。

沐火涅槃的凤凰都挨不住吗?

我骇然张眼,战魂哈哈大笑,他的形体越发虚渺起来,可声音却仿佛敲在夔皮大鼓上,声震百里,他道:“辟邪神君,我这红莲业火的滋味不大好,你家的小凤凰挨不住了,你仔细接我下一招!”天光一寸寸收拢,逼仄得宛如饕餮探出一个狰狞脑袋,尖锐口齿间淌下涎液,落入乾昧山,便化作了银河倒泻,风驰雨骤。

苏慕水敛眸,仿佛并没听到他的讥讽。

不过,我觉发现他身上忽然迫出浓浓威压,我整颗心仿佛忽然提到嗓子眼,只听得心脏震若擂鼓,不知不觉,从头到脚,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苏慕水松手,扯一朵祥云,单手在半空划下一个透明结界。

也不知他念了什么,祥云倏然远去,眼前的一切越来越远,我拼命捶着结界,声嘶力竭地哀求:“苏慕水,你放我出去!我不要走……”

“燕非——

“燕非——

“燕非——”

雀一声大叫,声音交叠着,在半空中洒落一串串凄厉鹤唳,他与飞翔在半空中,大雨从结界上瓢泼淋下,我眼泪拼命流淌,用手使劲呵气,想要擦掉透明结界上腾起的水雾,可是怎么也擦不到外面,只能依稀看见半空中纠缠着三道影子。

《妖殇》(三)(7)

火红的是,雪白的是雀,金光灿灿的是神君苏慕水。在雀和之间,笼着一层白­色­的大雾,远远的雾气气象万千,隐约中金戈铁马,战意磅礴,那是西周不屈的战魂。风雨雷电交错纠缠,偶尔相击,发出惊天动地的炸裂声,云端被一阵阵的电光映衬得仿佛是龟裂的土地,稍微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那样刺目,反­射­到透明结界,耀得我眼眸酸涩,险些瞎掉。

祥云抽离的速度是飞快的,眨眼的工夫,不管是雨疾似箭,还是闷雷低沉,都离我远去了,我浑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双手扒着透明的结界,缓缓滑坐在云上,只是眼泪依然不知不觉地滚落,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什么弥天大祸?她一个小妖能闯什么祸!

——我不管当初如何,苏慕水,放开她!

——哪怕拼了这条命,我也会救了她

——燕非,燕非,燕非……

无数个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句接一句,重叠在一起,最后化作最后声嘶力竭的呼唤,燕非——燕非——燕非——心间一处最柔软的角落,仿佛被人狠狠用一刺,有什么乍然一裂,流淌出满心悲伤。

“苏、慕、水——”

我仰天悲啸,瞳人间燃烧出一簇簇不灭的火焰。

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焰随着我的怒气在周身游走,渐渐聚集于掌心,化气凝物,一柄绝世宝剑在我掌心爆­射­出一晕晕寒光。我惊诧之下随意一劈,刚才任我如何锤击也不露分毫破绽的结界,此时赫然如破碎的琉璃“哗啦啦”碎裂一地。

来不及去想体内忽而蜂拥的妖力从何而来,身后猛地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灭蒙!”

地动山摇中,一片巨大云翳远远移来。渐渐近了,才发现两座大山拔地移来,落处山崩地裂,大地哀颤。

灭蒙,这里居然是灭蒙!我脑海“嗡”地一下有些发懵。海外有一片旷野叫灭蒙,曾经是天帝在凡间的御花园。雀说过灭蒙有二八神人为天帝守夜,连上仙都不敢在此妄用法力,何况妖物。

思绪飞转间,脚步在地上一点,我疾速后退。

“轰!”

一声巨响,一座柱山轰然压在我刚才站的那片祥云,一柄金光灿灿的宝剑赫然出鞘,我疾速退离数十丈外,这才看清那片云翳,原来是一个面似孩童的巨人,他赤红的肩,双目喷出熊熊烈焰。

大风卷起旷野的草叶,纷纷伏倒在地。

呼啸的风声传入耳中,隐约中带着几分不祥预兆。

二八神人倚剑指天,沉声道:“吾乃天帝座下守夜神将,汝是何人?”

风声鹤唳,草木昆虫皆有灵­性­,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原身是石,与草木关系密切,所以它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一阵阵传入我耳中,不显分毫凝滞。

一个尖细的声音感叹:“居然能避过神人的金剑耶,呀喝,­干­得漂亮!”

仿佛是燎原之火,一声激起千层浪,无数个声音纷纷附和:“是哇,是哇,她能以气御剑呢,好厉害……”

我的五感忽然敏锐地能察觉到百里之内的风吹草动,那些草灵们尖细的声音十分有趣,一片娇­嫩­细小的声音中忽然传来个跋扈的驳音——

“能有我厉害吗?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家伙!赶明儿,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绝世神功,绝对吓得你们哇哇直叫!”自夸的草灵是根格外粗壮的狗尾巴草,它Сhā着腰,在大风中摇摇晃晃,横木怒目。

草灵们捂了捂脸,七嘴八舌:“对,你最厉害!你拳打三岁小娃儿,脚踢八旬老翁,站在乱坟岗上吼一声,不服我的站起来,愣是没一个人站起来!对呀!天下谁能比你厉害!”

《妖殇》(三)(8)

“哈哈哈……”

娇­嫩­的,花露似的声音连成一片,脆生生如风中的银铃摇曳。

“不服我的站起来……呵呵……”

我忍不住嘴角扬起一分笑意,二八神人横眉怒目,巨大的宝剑赫然横扫而来:“大胆妖孽,竟敢藐视天将,吾奉天帝法旨,守夜灭蒙,擅闯者,杀无赦!”

宝剑裹着灿灿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剑风凌厉,眼见横扫至面门。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为何,我五感居然超越风吹草动。分明气势万钧,挟带了雷霆猛锐的横剑,在我眼前,速度慢得仿佛小儿玩笑,以蚁速横扫而来,我下意识挥出手中寒光剑微微一挡——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二八神人手中巨剑迸溅出耀眼的火星,“呲呲啦啦”割碎无数光屑,就在这时,“嗡”的一声,他的宝剑居然被我手中寒光剑生生斩落。

半截剑锋掉落在地,震荡的地动山摇。

二八神人面­色­猛然沉下,孩童似的面容赫然卷起一阵滔*意:“该死腌臜,竟毁吾宝剑,吾饶你不得,着招!”

大风刮过,草灵们扭着ρi股细声尖叫。

“快看快看,天帝赐给神人的宝剑,居然被她斩断了!她是战神吗?”

“不是,你看她的剑,有古怪!那是石剑,天下宝石,尽出石中。天下宝剑,宝石淬炼。她居然有神玉淬炼的宝剑!除了石仙,我没见过有谁能用神玉剑!”

这是神玉剑吗?

可惜“我不是仙,我是妖,石妖燕非!”

我说道,手中寒光闪烁的剑赫然发出一声清越入云的剑鸣,似预感到我心中弥漫开来的杀意,陡然爆­射­出一道雪亮寒芒。“嗡——”宝剑在掌心跳动,一股比当初战魂降临,还要沸腾喷薄的热血忽然冲上心头,我的血,渴望酣畅淋漓的一战,渴望饱饮神人的热血!

手心忽地一紧,无法抑制心中汹涌澎湃的杀意。

我拼尽全力按捺住嗜血的念头,一时间惊得冷汗淋漓。

二八神人浑身赫然金光大盛,他掌心中渐渐拉开一道雪亮的光环,沉重的铁链撞击发出“哗啦”一片的响动,我手臂不由自主地抬起,仿佛有意识般直指神人。仿佛忽然间被人劈成两半,身体不受控制。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狂笑道:“杀!杀了他!”

我摇头,心底另一个声音有些固执地拒绝:“不,不行!会死的!”

另一个“她”在心里不屑说:“死的又不是你,怕什么?天地八荒,谁能杀你?谁敢动你!”

另一个声音在心里,沉默许久,轻轻道:“开了杀戒,就回不去了……”那语气哀绝入骨,听得我忍不住有一种想哭的欲望。

回,回到哪里?

能杀我,敢动我的人,也多得是。

一开始,和雀原本没准备留我。

然后是苏慕水,在凤驾之外,我知道他分明动了杀意。

如今,二八神人也要杀我。

这条小命,就如同蝼蚁一般,顷刻可逝。

我依稀觉得那个哀伤的声音与自己有无比密切的联系,可跋扈的声音也是我自己,我分不清我到底怎么想,只是坚决顺着哀绝那道清嗓,拒绝另一个我的怂恿,她一遍遍诱惑,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悲愤,时而骂我,时而讽我。

我从来不知原来妖也可以有这么浓烈喷薄的感情。

虽然,她的感情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突然,她放声大笑,一声声笑声震得我气血翻涌,几欲昏厥,我听见她在脑海中,声似磨骨般,­阴­毒中隐着无限悲恸地缓缓扬起:“燕非,雀就要死了,你真的视若无睹吗?苏慕水想要杀了他,他伤势如此沉重,断然是活不下去了!咱们何不用天帝的守夜神将,为雀陪葬!”

雀……雀要死了?!

我的心狠狠沉了沉,再然后,忽然觉得天旋地转,陡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里了?放我出去呀!我要回去,我要去救雀!”

我放声大叫,依稀中,只听着另一个自己的声音,­阴­冷在风中响起,一晃,便消湮不复,那声音带着浓浓蛊惑,一步步诱我,轻轻道:“燕非,别怕,让我为你复仇。雀于我,亦兄亦师,虐杀之仇,不共戴天!”

我问:“你能救出雀吗?”

她不答,我连忙再道:“你不是要弑神吗?那杀了二八,早点回去,也许雀还没有死……”

她轻叹:“傻孩子。”

然后,我再也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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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殇》(四)(1)

在一片黑甜中,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睡时,上古大风呼啸梦中,游魂孤寂,八荒空茫,无我无他。醒时,还是一片黑暗,似冲破不出的禁锢,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声音,不等仔细分辨,困倦袭来,又睡着了。

雀怎样了?“她”真的救出了雀吗?

一开始,我在偶尔醒来的日子,还会焦急翘望。可是时日渐久,那些彷徨与悲恸也就慢慢平息,连过往都在渐渐遗忘。从身体里剥离出两个意识,似纷纷远去,纷纷消逝。只有自己,在偶尔梦醒的时候,依稀能感觉到冷汗黏腻一身的感觉。可是作为魂,我已经很久没有五感。

就这样,一直到某日……

昏暗的微光轻抚眼皮。

风轻天凉,细节铺展的竹床上铺了一层薄薄棉絮,但躺在上面很舒服。身上盖着一层棉被,暖暖地护着心脉。

口很渴,很渴。

有人从床边踮着脚,轻轻走,门开的声音,和关的声音是同样轻。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一个个传入耳中,我仔细分辨,那些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一个个归位。记忆中,关于辟邪宫、苏慕水、燕非还有小妖侍童的回忆,似炸裂的烟花,此起彼伏绽放,在一片光灿辉煌中,我终于忆起了!

流碧、彻歌、轻辞……

“都七个月了,怎么还没醒?”

“公子说近日天变,她应该快醒了……”

“燕非平常最爱吃的橘红糕,我做了许多,就等她醒呢。那么能吃的人,睡那么久,该不会梦着好吃的吧,可是梦到好吃的,也不该睡成这样呀!”

呸呸呸,说得我好像嗜吃如命,饕餮重生似的。嘴角刚想舒展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记忆深处却陡然传来一个尖厉的稚嗓——

“燕非——”

那声音哀绝入骨,我如堕寒潭,从头到脚,分分寸寸冰凉起来。

雀!是雀!

我大叫一声,猛然睁眼。

不知是不是适应了黑暗,忽然睁眼,分明昏暗的微光也化作千万条光束,狠狠扎着我的眼睛,痛得我眼泪忍不住纷纷滚落。

门外一阵响动,不知是谁一声惊呼:“燕非醒来了!”虚掩的大门忽然从外面被人猛地推开,一张张担忧的脸映入眼帘,蜂拥进来五六个青衣小妖,一个个对着我大眼瞪小眼。

我虚弱地爬起,抓住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妖,一叠声问:“雀呢……雀他怎么样了?”那小妖茫然看着我,仿佛被问懵了。

一时间,方才热热闹闹的竹屋静寂下来。

门外,一个淡青­色­的人影掀帘而入,面似莲花,清冷的声音不悦扬起,珠玉似的滚落一地,他冷冷道:“刚一醒来,不问问自己,怎么问起了旁人?”

在沙陵,我怎么也想不起的他,就在眼前,我猛地抬头,脱口唤道:“轻辞!”

是的,是轻辞!我想起来了,当日救的那个小仙君,与轻辞七分貌似!

他抿­唇­,微微点头,清润的乌眸中终于融了一分暖意,清冷的容颜缓下,轻声道:“你睡了很久,恐怕被梦魇缠住了。”

法力不­精­的小妖,很容易被梦魇缠住。可是……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我遗漏了,连忙问:“我明明只睡着一会儿,梦魇怎么可能缠住我?雀在哪里?你有没有见到雀?”

他面­色­不惊不乱,细心地帮我拂开遮着眼睛的发丝,轻声:“没有雀,这里只有我。雀是不周山的大妖,轻易不会出世,自从蚀月日你被神君救回,就一直睡着,已经睡了七个月,如今被梦魇缠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妙的抚慰。

《妖殇》(四)(2)

应该是从没照顾过人,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擦得我额角生痛,我忍不住避开他帮我擦汗的手。他的手僵在半空,清俊的面容倏地一沉,霎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是个小妖,居然有这么犀利的目光。

我心下猛然漏跳半拍。

一时间,周遭气氛逼出分分寸寸的杀气。

我经魂未定,失了镇定,灵机一动,指了指额角,可怜兮兮地解释:“很痛。”

他抿抿淡粉­色­的薄­唇­,面­色­这才缓下:“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喝一点粥?”

我摇头,记忆与现实相互交错,雪白大鸟和火红­色­狐狸脸的大妖在记忆里毫发毕现,他们快意江湖,他们重情重义,翻滚墨莲的云海,火焰呼啸着直冲九霄,大风猎猎,他们与苏慕水斗法,为个毫不相­干­的我。

茫茫云海间,谁在慷慨激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脩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

雄浑、古朴的粗犷男嗓一遍遍唱着,我胸腔中一股热血涌上,仿佛浑身都被灌注了源源不绝的力量,忍不住随他轻轻唱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

整个人,仿佛重回到拼杀的古战场。

小妖们面面相觑,我混沌的回忆一刹那清晰起来。

从脑海中渐渐遗忘雀、,相处时的一幕幕,分外清晰地从脑海中掠过,不忘!不忘!我没有忘记!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师父!怎么可能是虚幻的梦?我怎么会忘记,怎么能忘记!

“燕非,你身子虚,快躺下来!”

一片惊呼声中,我赤足站起,一把抓紧轻辞的手臂,目光灼灼,声音近乎沙哑地追问:“我睡了多久,确切的日子!从何时开始睡着?为何会忽然睡着?在睡着的日子,春夏几暑?今儿个是几月几日?回答我,就现在!”

连珠炮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轻辞不慌不忙,微笑答道:“你睡了二百一十九天,从去年八月八睡到如今。蚀月日你被飓风卷走,跌落在南­射­姑山,便受了重伤,于是自动进入休眠状态。你只睡了一年不到,可我却觉有天荒地老似的那么久。今儿个是三月十六,三月桃花一树红,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摘桃枝……”

听说在仙界,如若一位仙君欢喜上女仙,就会带她去采摘桃枝。不过那是上界的事儿,与咱们无关。

我没在意,只是细细琢磨他回答的话语。这番话,听来无甚奇怪,我却忽然反应过来,猛然抬头,厉声道:“不对,如果我真睡了二百十九天,那今儿个应该是三月十七,怎么可能是三月十六,你骗我!我没有睡那么久,是不是?雀,雀到底怎么样了?你告诉我呀!”

“燕非,你果然睡糊涂了。”

小妖侍童们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个个人小鬼大地拍了拍我的肩,七嘴八舌解释起来:“你忘了吗,银年的二月只有二十九天,所以实际上,今儿个是三月十七了。”

“你总当我们骗你,我们骗你什么?”

彻歌又道:“你醒来后口口声声要找雀?他和咱们不同呀,他可是群妖谱中赫赫有名的大妖呀!燕非你认识他吗?听说他脾气非常糟糕,落到他手里的小妖,没一个能活着逃出来……”

“胡说!雀,雀怎么会是那样!”我急得满脸通红。

小妖们心照不宣地笑,好脾气地安抚我:“好好好,他是好妖,我们都是坏妖,成了吧!你好好歇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昏过去的这段时日,可把大伙急坏了呢!”他们糊里糊涂,继续把我压回床上,小心翼翼掖好被子。

《妖殇》(四)(3)

真的……是我多疑了吗?

对呀,小妖侍童们不会骗我的,可能只是被梦魇缠住了……

一想到梦魇,我发现自己又躺回到床上,面­色­登时愁苦起来:“还要睡?”

流碧恍然大悟,刚刚掖好的被子又扯开,把我整个人都扯到了床边,口中叹道:“是哦,瞧我都乐糊涂了!你都睡了七个多月,快起来起来,喝点粥,先垫垫肚子,然后活动活动,最近几日可能有些不习惯,等习惯了就好了。”

不知为何,我心里隐约有些奇怪,可是再一想,却发现一切都那么自然。我试探­性­地把自个儿的遭遇说给大伙儿听,小妖侍童们开始不以为然,后来把我遭遇当故事来听。时而感动涕零,时而捧腹大笑,时而迷茫不知所以,时而若有所思。说到雀不惜以卵击石,与苏慕水为敌时,他们眼泪“哗啦啦”地下来了,一个个抹着眼泪,高声赞道:“有情有义,真是感天动地!燕非,你何不­干­脆嫁给他?”

拜托,对方还是孩子呢!

何况,你们不都说了是在做梦?

我很想反驳,看到一双双亮晶晶的星星眼,我忍。

轻辞的面­色­有些­阴­沉,终究没有说什么。

再说到为兄弟,竟然召唤出了战魂,大伙儿热血沸腾,纷纷感叹:“这才是兄弟!天地八荒四极,若得如此兄弟,不枉此生!”

我点头。

最后说到我时燕非大战二八神人,彻歌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揉着肚子趴在桌上,捶桌道:“不是吧,燕非,凭你那小身板,还敢和灭蒙的天将叫板,行呀!厉害嘛!”

一抬眼,轻辞清冷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微笑,温和地看着我。分明满心彷徨与骇然,在他的笑容下,竟然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真的是梦呀。

凭我的本事,怎么可能与二八神人叫板。真和那些草木生灵说的一样,最适合我的,应该是“拳打三岁小娃儿,脚踢八旬老翁,乱坟岗上吼一声,不服我的站起来,结果愣是没人敢站”,当真是……极不要脸。

这会儿,连我自己也笑了出来。

前尘往事种种悲欢离合,此时纷纷化作一阵笑语。记不清是谁告诉我,睡时所梦,是平日最遗憾事,在梦中圆满了。睡时所泣,是平时最忧事,唯恐成真。

仔细总结一番,原来——我想要一个师父护我今生无忧,我想要一段友情岁月不催,生死不弃。我惧有一日,苏慕水与我为敌,兵戎相见。我惧有一日,自己羽翼未丰,无法护我亲人朋友,只能无助垂泪。

聚少离多梦断频,人生恨处对金樽。

佳期问取凄凉月,谁教伶仃只一轮。

不过,如今我不再伶仃一人,我有这些小妖们相伴,怎会孤独。

近日,小妖们欢天喜地。

我的石院整日热热闹闹,原本因为我醒来,大伙儿高兴,可却惹恼了苏慕水。偶尔狭路相逢,他看我的目光幽暗莫名,让我冷不丁打寒战。

一遇着这事儿,流碧就激动了:“燕非,又来了,又来了!你真个没欠苏公子银钱?”对于这点,流碧一直很怀疑,他捂住沉甸甸的口袋,小声地补充一句,“就算欠了,不要找我借,咱们关系好是好,可我不借人钱是个原则问题,我真不能破这个例呀……钱在,我在!钱没,我……我也没了……”

守财到这等地步,是我调教不周,让诸位见笑了。

彻歌推门而入,也不理人,就这么痴情地盯着手心一张素笺,左翻右瞧。最近,他每天回来手中都拿着张素签,有时我悄悄凑头去看,他立刻警觉地瞪着我,一副“谁看我和谁急”的小模样,我只得怏怏缩了脑袋,酸不溜丢地刺他一刺:“护那么紧做甚,莫是别个小姑娘写给你的情书?”

《妖殇》(四)(4)

他的脸刷地红透到耳根,口中狠狠唾道:“你一天不消遣人,不舒服吗?”

我摸摸鼻子,自知理亏地“嘿嘿”一笑。

大伙各­干­各事,我这天字一号闲人,搁哪儿哪乱,百无聊赖,索­性­躺在床上。还没等闭眼,就被小妖巫师师一把扯了起来。小家伙乌溜溜的大眼“温情脉脉”地瞅着我,道:“甭睡了,都睡了七个月了,我猜你肯定憋着一肚子话,不如咱们来聊天吧!”

“聊天?”小妖们不修炼,也时兴凡人那套磨嘴皮的功夫?

我手臂蹿上股恶寒,看着他一脸兴奋的模样,真不知到底是我憋了一肚子话,还是他憋了一肚子话。小妖我仁厚,本着八卦高高挂的­精­神,不忍打击他积极­性­,无甚­精­神地支起下巴,应了声“好”。

他立刻乐了,笑眼眯成了缝,直奔主题:“燕非,你觉着我人品、相貌好吗?”

我一愣,傻傻问他:“你有人品吗?”

他脸­色­垮下,抓着头发就跳了起来,抓狂叫道:“我没人品吗?我怎么会没人品?”声音飙得太大,我掏着耳朵,脸蛋皱成了一团。

真的别逼我说实话。

你有人品吗?你怎么会有人品?

你分明是妖!

为我一言失误,负上责任。

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妖界不时兴那些,可巫师师的事儿,居然还得我Сhā手!小家伙们瑃情萌动,我就得帮忙拿主意?套一句流碧的经典名言,这是打杂工吧,有银子拿吗?没有?没有我为啥要帮忙呀?

我很佩服流碧能把这个句式说得一脸天真无辜,显然,我不如他。

巫师师纠结道:“燕非,你说第一次见幽会,穿什么­色­的衣裳好?”

我支招:“白­色­?”

他严肃拒绝:“不成,白­色­不好,太轻浮,不够稳重。”

我皱眉:“黑­色­?”

他想了一会儿,继续摇头:“原本就是半夜三更,穿黑­色­,岂不越发黑作一团,就见着头与手,还不把人家姑娘吓着了?”

我很想说妖界的姑娘没那么脆弱,忍下,赤橙黄绿青蓝紫全部建议一遍,他依然摇头,我无奈,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偏偏这家伙苍蝇似的在耳边念念叨叨,我急了,当下一声大吼:“那你缝一件五颜六­色­的衣服得了!”

这是玩笑话,可他眼神倏地一亮:“燕非,你真神,我就这么想的!”

在我瞠目结舌中,巫师师一溜烟地跑出去,没一会儿,拿出一条五颜六­色­的衣裳在我眼前一晃,我当下只觉一阵恶寒,在他一脸期待的目光下,淡定点头:“好……很好!”

巫师师很是得意,在身上比画了一圈,笑眯眯道:“我也这么认为。”

顿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再问:“你真的不考虑换一件吗?”

他一脸不赞同地瞪了我一眼:“燕非,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就见不得人家半分好呢?”

天光这么好,为什么我觉着云层翻涌,闷雷滚动,轰然击得我头晕眼花。是时代变得太快,我落伍了?

一直到傍晚,巫师师焚香沐浴,然后穿上那件十分有“气质”的衣裳在大伙面前晃来晃去,我依然有些发晕的感觉。我原以为自个儿眼光不好,直到大家小声议论,这才明白“英雄所见略同”是什么意思,小妖们都觉着巫师师那套彩­色­斑马衣裳,很具划时代意义。

就这儿,巫师师还容不得别人说他半分不是,谁一说他衣裳难看,他立马和人急。

他欢喜的姑娘叫什么,大伙都不知道。不过巫师师的眼光那么与众不同,大伙儿为数不多的好奇纷纷发酵,冒出一个个沸腾的小泡泡,互相撺掇着晚上去听壁脚,谁都好奇巫师师的心上人如何国­色­天香。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妖殇》(四)(5)

这样没品的事儿,我自不愿­干­。

我不该低估小妖们的情商,我不愿­干­的事儿,也没人愿­干­。

于是,这天傍晚,石院中骰子“哗啦啦”连成一片脆响,流碧站在一块青石前,五指抓黑­色­的牛皮骰盅,手腕在空中翻动,发出一阵节奏错落的敲击声。

“哗——”

随着骰盅敲落石桌面上,一声脆响,众人面­色­纷纷认真起来。流碧抬眸,目光灼灼扫过众人,意气风发道:“烦琐的咱们也不玩了,就来猜点数,输的那个,今晚跟着巫师师,他到哪儿,你就得跟到哪儿,明儿个和大伙儿说乐子。”

一片叫好声中,我小意提出疑问:“万一巫师师生气怎么办?”

彻歌毫不犹豫推了推我,大气道:“燕非,别小瞧男人的友谊,咱们只是去瞅瞅未来弟妹的模样,又不是夺他妻子,师师没那么小气!”

“快点快点,甭浪费时间了,小心误了时辰!”

就这样,骰子在骰盅中敲击着盅壁,发出一片片“哗啦啦”的声音,一个个年轻的声音大笑大叫着,玩到兴起,一波波声浪蜂拥澎湃,几乎要掀了屋顶,冲上九霄,引得路过的小仙婢们一个个侧目——

“瞧,石院闹腾成啥样了,公子就是心软,否则合当定个规矩,好好治治这些小妖!”

“可不是嘛,看着就闹心!”

自从醒来以后,我听觉非常敏锐,如今她们在院门口路过的对话声,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嘴角不由浮上一分轻笑。

苏慕水是个心软的主儿吗,我可从来都不知道。

也不知玩了多久,我拍案而起。眼前一张张阳光明媚的笑脸,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燕非,你又输了,愿赌服输,咱们可是陪了你十三局了,再不能放水了,巫师师马上都要睡醒了,到时候可就亏大了!”

我狐疑望去,心里还是有些挣扎,侥幸发问:“你们确定这骰子没注水银?”

他们随手抓一个,一眼白过来,狠狠道:“不信你咬咬,自个儿赌术臭,可怨不得咱们!”

木已成舟,挣扎无用。我打起­精­神,艰难地和大伙儿打商量:“可不可以彻歌去?”

“燕非,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最近不知和谁学的坏习惯,一以这样的句式开头,就意味着连绵不绝的训话,那训话内容五花八门,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走的,从看得见的、到看不见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到很久很久以后,直说得我几欲抓狂,人家这还是刚起了个头。

一听他说这话,我就感觉五千只苍蝇“嗡嗡嗡”地把我包围,连忙一锤定音,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刚才真的是太不对了,不就是跟踪嘛,这些小事儿,你们看着就好,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大伙儿乐了,我悲了。

月­色­浮动,湖光清浅。

徐徐风过,当真是花好月圆,“啪!”一巴掌狠狠打在手臂,一只花斑的蚊子立刻瘪在掌心,一手的蚊子血,罪过罪过,其实杀生并非我的嗜好。

一边帮它念着“往生咒”,一边狠狠挠了挠手臂,巫师师穿着他那身彩­色­斑马似的衣裳在眼帘里晃悠,离着比较远,不知是心乱的原因,还是怎么,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连影子也是模模糊糊的。

都是彻歌出的鬼点子,偏说离着远,不打扰人家幽会。

远是远了,什么也看不见!

正愤怒着,眼前一角灰袍闪动,我当自个儿眼花,揉了揉眼,站直身,不等回神,苏慕水竟长身玉立,正在我身前,他气质清润如水,淡淡看了我一眼,分明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却无来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妖殇》(四)(6)

巫师师和人约会的聆秋苑离我住的石院有一段距离。寻常时候,便是燕知唤我前来游玩,我也不愿走动,苏慕水从来知我习­性­懒散,此时,他看我的眸光中,就带了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我藏住心虚,唯恐被他察觉端倪,太没面子,于是慢悠悠开口笑道:“聆秋苑的花果向来浓露清香,神君也来采露?”听说苏慕水欢喜用百花露酿酒,酿出的清酒只一小滴,便是浓郁芬芳,教人醉生梦死。

我没那本事,糊弄人倒也有三分火候。

可惜,苏慕水城府太深,根本不信我的话,他翘起嘴角,眼底是明察秋毫的雪亮。

瞎话编到这儿,我也不好再编下去,见他没揭穿我的意思,索­性­眼睛一眨不眨瞅着巫师师的方向,脱口笑道:“月­色­很好,适宜散步!”

他温和一笑:“既然如此,不知燕非是否赏脸,做伴夜游,也不失一件雅事?”

他看的方向居然也是巫师师那厢,方才婀娜摇曳的女影,赫然在脑海中一掠,我猛然明白什么,张眼望他,踌躇许久,脱口问出疑惑:“和巫师师幽会那个是燕知?”这话问得太蠢,苏慕水清冷的面容霎时沉下。

我立马察觉自己踩雷了。步伐小心翼翼往后倒退一步,心中暗暗叫苦,巫师师呀巫师师,你幽会的人难道不能寻常些吗,和苏慕水抢女人,胜的把握——零。

苏慕水不是省油的灯,他如今不追究,未必是好心。

从第一眼见着他,我就知道他对我妹妹燕知有企图,燕知­性­子单纯,不识情爱。若是有朝一日,燕知真的欢喜上他,不管如何,我一定双手双脚赞成。

妹妹嫁了好人家,苏慕水与我至少沾了几分裙带关系,他也不好意思继续为难我。

可如今他俩八字还没一撇,却杀出个巫师师。

苏慕水双目清秀绵长,含神不露,威严而不动声­色­,这样的人物最是棘手,这回,恐怕巫师师得罪他,有大麻烦了。

我急着回石苑,苏慕水却忽然拉住我的衣袖,眼底是不易察觉的挑衅,他道:“燕非既要赏月采露,如今一走,岂不可惜。最好的月在子时三刻,最好的露在丑时,既然来了,本君自当好好款待。”

他的手紧紧抓着我手臂。

痛……痛死我也!

我咬牙,心道:神君你有气别往我身上撒呀!凡间都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说法,何况是我妹,我妹这么大个妖了,若真是瑃情萌动,连她自己都管不住,何况是我。

虽说如此,我口上却不敢多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人家连刀Сhā脑门都忍得,我不过就牺牲一条胳膊,算一算我还是赚了。想着,居然勾起一丝微笑。

他冷眼掠我,­阴­沉沉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我翘起的嘴角就这么僵在一半,上不得,下不去,勉强用手掌拍拍脸。哭不成,连笑也不成,神君,这迁怒得可就厉害了!

我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巫师师、燕知他们。

从聆秋苑,一直跟到听雪湖,他们倒好,优哉游哉地赏花、赏月、赏怡人春景,正所谓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诗中的好意境,全被他们占了个全。轮上我与苏慕水,那就是两看两相厌。

我隔壁这位,眼见着薄­唇­越抿越紧,面­色­越来越­阴­沉。

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苏慕水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其实就怕他看见巫师师和燕知亲密过头了,然后一不小心,没控制住怒意,把我当巫师师给灭了,那才是欲哭无泪。您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俗话说,说怕什么来什么。

《妖殇》(四)(7)

正想着,燕知没有走稳,眼见着就要跌倒,巫师师立刻扶住她……从后面看去,那番景­色­更是春意旖旎,郎情妾意。

一江春水粼粼波光,一轮皎月清浅柔辉。

苏慕水忽然转头看我,清冷冷的凤眸似碾碎寒冰。我心下猛地一瑟,我听人说,有人心思冷峻,但一遇着情爱,也会失了理智,苏慕水……他该不会爆发吧?不等想完,就听苏慕水冷冷笑道:“燕非,你说她若再跌倒,我会怎样?”

她跌倒就跌倒,怪不长眼的小草绊到她了,还能怎样?

苏慕水的声音如裹却寒冰的珠玉,跌落银盘。极悦耳,也极危险,告诫的意味尤浓!

凡间的皇帝以龙自居,他们一旦发怒,就会诛连九族。我原以为凡间皇帝与血统纯正霸道的龙子绝不相同,没想到……这诛连九族的毛病,原来是有传承!

都说睚眦小气,辟邪压根没好到哪儿去!

抖抖抖……我发现我的指尖微微发颤,但是却静不下来,只好愣愣低头盯着脚尖。下一瞬,下巴忽然被苏慕水大力捏紧,不由自主地往上对上他的眼,痛得我差点飙泪。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树影,忽抽出一道青影。

是谁?

还没反应过来,我腰间一紧,整个人似乎飞了起来,转瞬离了苏慕水的威压。

一个金玉相击的声音清清冷冷扬起,带着分清冽,几许张牙舞爪,他一手环着我的腰,一边冷冷哼道:“两位花前月下,倒是风雅!”

轻辞!是轻辞!

一听这声音,我险些喜极生泣,救星呀!来得正是时候!

我暗喜着望向他。

后者面­色­不悦,屈指狠狠弹我额心一记,口中嗔道:“看我作甚,天天看着,还没看够?”

我头顶立刻划下三条黑线。这说的什么话,我哪里有?

不等反驳,又听他不悦地训道:“以后这么晚就别出门了,谁知某些人安了什么心,届时遭人暗算,连哭都没个地方。”他一边说,挑衅似的看向苏慕水,后者面­色­一凛,眼角陡然迫出点点寒芒。

我心里倏地一缩,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与小妖们打赌摇骰子时,轻辞不在,自然不知巫师师那点小心思。如今苏慕水一旁虎视眈眈,我更不可能与轻辞细说缘由,就怕说到苏慕水痛处,我与轻辞一起陪葬。可说不清楚,轻辞话中就含沙­射­影。

这么一琢磨,轻辞脸­色­越发难看。

我是小妖,可不是观音,没那抚平八方苦难的法力。蜗牛当得爽快,他俩又说了些什么,我没仔细听了,满脑子糨糊似的,糊里糊涂离去了,只依稀记得,神君很不欢喜轻辞,轻辞亦然。

从那以后,我石院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不管路过石院的仙婢还是其他人,一个个告不了天庭御状,纷纷告到燕知那里,燕知是个耳根软的,于是时常过来,敲山震虎,明里暗里对我家小妖们诸多挑剔,只说是豢养娈童实在伤身,让我好生修养……

此事按下,更搁心的事儿还没妥帖——

轻辞这遭算是彻底惹恼了苏慕水,旁人,苏慕水容得,偏偏容不下他。

我原本不以为然,以为多不过几日,这些事儿也该尘归尘、土归土。谁知道苏慕水竟特地约我出来,对上一局,他若赢了,撵轻辞出宫。我若赢了,再宠多少娈童,纵是将辟邪宫折腾得乌烟瘴气,他也再不多问。

很想问一句,至于吗?

可是一看到苏慕水­唇­角噙笑、眸底碾冰的模样,真个是半句话,也问不出了。

得儿,对局就对局,小妖我对于棋局,还是颇有自信。

《妖殇》(四)(8)

这事儿连着聆秋苑那一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棋局设在辟邪宫外的一片山谷空地,春明景和,一树树桃花娇艳,灿若流光。细磨得光润的理石棋盘古意盎然,乍望去黑白乾坤,气势非凡。繁花落锦,清风旋过,但见苏慕水白衣胜雪,眉眼清润,发似流瀑,端得绝­色­。

我撩袍坐下,他凉凉一眼扫来,修长如玉的指点上棋盘中的天元,竟是极轻蔑地点棋落位,我笑得如狐狸一般,天元的走法,极好极好。

我平白占他个便宜,生恐他手抖才点出那一子,慌忙按住他的手臂,正­色­道:“神君既是让我,我若赢了,赌注可休得再变。接下来,便是我走了。”

他似笑非笑看得我,一美貌侍女端来茶盏,茶香袅袅,氤氲顿起。

我被他看着发慌,指尖一颤,白子竟从指缝间滴溜溜地滚落,落在天元旁侧并下一手,黑白二­色­,相映成趣。

我懵了,奉茶的小姑娘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水袖掩了­唇­,施施然退下,这会儿,连苏慕水­唇­角都翘起一分笑,眼角灿亮亮的。

“燕非棋艺见长,好大的手笔。”

我涩然抽了抽­唇­角,勉强笑道:“客气客气。”

一连许久,不见苏慕水落子,我不禁有些沉不气,屈指敲了敲石桌:“神君?”

他抬眸,如梦初醒:“你不悔?”

“落了便是落了,悔有何用。”

他眸光一闪,微微一笑,开始布子。

说实话,苏慕水的棋下得颇是沉稳,落子严谨不留疏漏,见得棋力深厚非凡,攻守间最是从容。棋如其人,我贪功好喜,飞、挂、拆、逼、撒豆成兵,讲求着一个攻字。他不动声­色­,靠、板、压、断、落子有声,气度非凡。

恍神的空儿,暮­色­四合间,白子已见窘境。

桃花林外,忽听着一阵脚步声,遁声望去,却见一俊秀的青衣少年薄­唇­紧抿,踏一地落花残瓣,徐徐行来,人如出鞘之剑,锋芒毕露。流风舞袂,衣袍猎猎。

清凌凌的嗓音如二月寒冰倏然破碎,寒光迸溅间,又似银瓶乍裂,灿亮夺人,极是悦耳,却冰冷冷地剐着耳,隐约怒意,锐不可当。“对局也分对象,狭路相逢,若是着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纵是势均力敌,不分高下,也当是一段美谈佳话。但若遇着个衣架饭囊,即便是胜,胜之不武,倘若是败,为人不齿。”

见着轻辞,我笑意先是爬上脸,伸手刚要招呼,他话中意思从心中滑过,我忽地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笑意登时凝在脸上,分外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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