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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3)

“轻辞,你道我是衣架饭囊?”这孩子,竟也嫌起我来。

正伤心呢,又听他道:“我家燕非素来散漫惯了,更不­精­算计,苏公子何必设局为难于她,若要对局,轻辞即可代劳。”

他言语间颇含傲意,苏慕水眼波一闪。

我慌了,忙一把拉过轻辞,小声叨念:“我纵是技不如人,终究是会,侥幸尚有一分胜算。你个从不下棋的,又是来凑哪门子的热闹?”

“燕非。”

正想着,他一声轻唤,眸光淡淡,从容中透出分清越,不带目光攻势的!我郁闷地紧了紧拳,最终是颓然摆手:“罢了,你厉害,我让还不成。”

言辞中酸味十足,倒教苏慕水看足了笑话。

我原想着苏慕水忒是厉害,若是败了,怕是要对不住轻辞。终归要出这辟邪宫,我和他一起走。也曾想我若是走了,宫中恁多的小妖侍童,那就更对不住了。

左右为难,十分惆怅。

他二人在那厢坐得稳稳,一旁的侍女巧笑嫣然端过盘点心,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燕非素来散漫,眼力却是极好,这位便是轻辞公子?”

我兴味寡然,胡乱点头。

“模样生得整齐,倒真真是倾城之­色­,莫怪连燕非都宠着他了。”

“那眉眼气质,比咱们公子尤要清艳三分呢,果然绝­色­……”

侍女们眉眼含春,一个个打起趣来,不拿我当根葱,更有甚者,竟捧心娇笑:“若能和他合炼双修,又当是如何光景?”

“问问燕非不就知道了!”酸溜溜的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众女美眸齐刷刷向我瞟来,那眸光中的意思,让我闹了个大红脸。

这一溜儿丫头片子,还真是大胆,不愧是妖界,竟然连这事儿也放得台面。

我端了茶,­干­笑两声,心里一阵发堵,索­性­咕噜噜地喝完。

“燕非……”

忽地,又听有人在唤我名儿,我心里一阵小鼓,也不知面上有没有露怯,就见那美貌侍女抿了抿­唇­,曼声道:“那茶,神君方才喝过了。”

我默了默,旋即吐了口唾沫。

苏慕水喝过的!

正狠狠抹着­唇­,背上仿佛被人目光狠狠扎了一下,如芒在刺,滋味儿不大好受。一回头,轻辞和苏慕水仍在对局,一切无异。

是我多心了。

《妖殇》(五)(1)

这一局不知下了多久,大半夜了,还没完。

我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探了颗脑袋好奇瞅去,这一见可不得了!早已呈弱势的白子在轻辞手里竟活了起来,白龙探爪,昂扬摆尾,依稀间暗芒流转,隐约有破局而出之势。

我心下一动,好半天合不拢嘴。

“轻辞……这……这是……”我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慌忙中握紧了他略显冰凉的手指,满眼惊诧,这一局他完美收官,侍女们上前数子,果然是棋逢对手,他他他……赢了半子。

我乐晕了。

真没想到,我石院也有这等深藏不露的高手!

“轻辞,咱们赢了。”翻身大跃进,扬眉吐气!

我笑得眉眼弯弯,苏慕水依然坐在原位,光影斑驳,他的脸隐在桃花纷落的错落微影中,宛如流泉,又似浮云,依然是从容不迫。

轻辞起身,声音也依然是清凌凌的,却有一种宝剑出鞘的锐气,他道:“神君,承让了。”

苏慕水淡然一笑。

轻辞转过身看着我,那样乌亮亮的冷眸中携着几分隐忍不悦,寒锐之意闪过眼角,一副“择日与你清账”的模样。

我小心肝倏地一紧,口中软语:“轻辞……”声音被他俯下掠来的吻堵住了。

石破天惊!

雷霆乍震!

肺腑皆崩!

我神魂出窍了,轻……轻辞这孩子乐昏了,和我一样也疯魔了!

许久,他松开我的­唇­,灵秀的黑眸中水光一片,他握着我的手,竟大大咧咧地走到苏慕水身边,语意中剑拔弩张,恁是刀光剑影。“往后,燕非愿宠多少娈童便宠多少,还望神君莫望棋约。而我的事儿,更不劳烦神君费心,这辟邪宫,别人当做宝,在我眼底不过尔尔。若非勿忘旧事,便是龙驾凤辇,祥云开道,我也不来!”

这这这孩子,语气也忒大了点。

原是为我豢养娈童的事儿与我置气呀……

难怪会亲我呀!

苏慕水不欢喜我养娈童,轻辞就偏偏在他面前做个尽责娈童。

这样剑走偏锋、棋出险招的事儿,恰恰能反将苏慕水一军,苏慕水越不让­干­的事儿,我越要做。这一豢养,还是个*俊秀的少年,打遍天下无敌手。哈哈,我乐得眉开眼笑,重重亲了轻辞脸颊一下。

轻辞薄­唇­一抿,肩上肌­肉­忽地一紧。

苏慕水眸光一闪,挥袖整拾了棋盘,口中笑道:“愿赌服输,燕非尽可放心。”

我放心呀,我怎么不放心了,苏慕水虽然看我不大顺眼,但说话从来是不打诳语,他既是这样说了,大伙儿往后就乌烟瘴气地搞吧。

拍拍胸脯,我燕非给你们撑着!

一晃过了数月,转眼立夏。

自从那天下棋,我赢了苏慕水以后,我就幸福得觉着我挺能耐地。

苏慕水不来转悠,燕知偶尔还跑到我这儿来玩。小白兔到底是小白兔,自从仙婢们听了苏慕水的话,不乱在她耳边嚼舌根,她纵是很不喜欢我手底这群小妖们,依然用水润润的眼眸瞟着他们,也不失风度。

啧,这就是气质!

我燕非的妹妹,果然不同一般。

咬一口切成薄片的西瓜,甘美的汁液渗过舌间,鲜得我越发惬意哼起了小曲儿。燕知说:“燕非,来和我们一起住不好吗?何苦要带着群修为不高的小妖修炼?要知着你马上便要度劫了。”

她说的我们,指着苏慕水和她自己,和苏慕水同住,岂非与蛇共舞?凡间尚有“农夫与蛇”的故事,我可不想以身试法。

我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问:“渡劫和上次的蚀月日是一样吗?”

她拼命点头,我“哦”了一声,没有搭腔。

《妖殇》(五)(2)

并非我托大,只那次妖界大劫,我压根睡了过去。妖的寿长千万年,短短七个月,只觉时光倏忽,如河底金沙般“哗啦啦”地从指尖漏过,只是瞬间的事儿,还没反应,大劫已过。

如果天劫和蚀月日一样,我自然无甚担心,于是燕知唉声叹气,很是愁苦。

她偶尔也兴致勃勃地拿了新衣、首饰给我,只说整日见着我从来是一袭灰衣,连着头发也是缎带随意一绑,极是简单,没个姑娘家的模样。咳,又不用招蜂引蝶,要姑娘模样作甚?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

燕知是个好孩子。她对我真是没得说了,可就是看不上这群个小妖侍童。有侍童们在时,她便一言不发,清冷无比。纵然如此,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侍童们却把她崇拜到骨子里去,道一声神仙姐姐也不为过。

我原以为巫师师与她有渊源。最后发现,这俩居然在我面前玩陌生。看他俩那别扭样子,我都觉着发虚,偏偏骗倒了一溜儿小妖侍童们。我自不会告诉大伙儿,与巫师师在聆秋苑幽会那个是我妹燕知,即便偶尔猜中燕知,大伙儿都道以燕知的眼光,断然看不上巫师师。

巫师师一脸不服,终究忍下。

就这儿,还来了个不知情的小妖……

“燕非,你知道燕知小姐可有什么中意的人……”

他羞红着脸,扭扭捏捏地打探军情,正是恁热的气候,我困倦地闭着眼,用手帕抹了抹额上的汗。他立时拈过鹅毛扇,殷勤地扇着:“燕非,你若是知道,就告诉我吧!”

少男情怀总是春哪!

我叼着侍童递到嘴边的水葡萄,困乏地眯着眼,含了冰润润的葡萄,长叹一口气:“不知。”

“不知,怎么不知,你可是她姐姐,一脉相连,你怎么会不知!”小侍童急了,丢了鹅毛扇,脸红脖子粗就和我争了起来。

巫师师坐在一边,有些得意地偷偷乐着。

我无奈,道:“不知就是不知,还需要理吗?”

旁侧一溜儿侍童,彻歌、流碧纷纷拥了过来,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云端,你喜欢燕知小姐呀,那可是带刺的蔷薇,凭你呀,别想了。没瞧见人家一双美眸儿滴溜溜地只瞧着苏公子。”

什么苏公子?恐怕是巫师师吧!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只觉着五千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嗡嗡嗡——”

“我说燕知看苏公子那眼神呀,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说不准是意欲染指,你们还不信。她还装着不喜欢苏公子,也是一不开花的水仙,忒不厚道。”

他们笑得明媚,我笑得也灿烂——

一群小鬼,我当是­精­明着,原来一个个眼拙得很!

某妖突发奇想:“嘿嘿,你说他们双修过没有?”

流碧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语气是七分的感叹,三分的不屑:“人家双没双修过,我们哪儿知道呀。”一转脸,刚好逮住我上扬的嘴角,立马叹息,“你瞧你瞧,燕非乐得那个样!哪儿有人相好教人抢了,自个儿这般高兴的。”

我指着自己鼻尖,嘴巴张成了一个句号。

我?与苏慕水?

我和他啥时又成相好了?

他们挤眉弄眼,一个个笑得暧昧。

我哭笑不得,不知是谁忽然唤了一声“轻辞”,就见着青衣束发的俊秀少年­阴­沉着脸,排开众人,抓着我的手就往外面走。他走得潇洒,压根儿不把侍童们放在眼里,身后丢下一溜儿没回神的小妖。

我心有余悸,拍着胸口摇头叹息:“总算出来了,再和他们待下去,我非得被这群家伙扒一层皮下来。”真是如狼似虎的小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妖殇》(五)(3)

轻辞抿­唇­,压根儿不理我,拉着我一直往前走。正是夜深,一片泼墨似的暗被狠狠抛在身后,他走得很快,我步子有些踉跄,这黑咕隆咚的,谁看得清地上有什么磕绊,裙子似乎被蹭破了边儿,裂帛声听得我有些心痛。这是燕知帮我置办的衣裳,才穿没两天。

正郁闷着,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被裙子绊得狠狠往前跌去,轻辞猛地转身,稳稳接住我狠狠向前跌倒的身子,淡淡道:“小心。”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磨着牙,面­色­不善地勾起嘴角:“小鬼,救星归救星,我是很感激你,可不带这么整我的,你该不会想跌死我吧!”

夜­色­下,他的眼眸清亮如寒星,看着我时,似冷厉,又有些不悦。这让我即将没抒发完的埋怨,立刻咽到肚腹,“嘿嘿“­干­笑两声。咳,我是厚道的妖,不与小家伙计较!

月­色­扬尘,亭台似雾。泼一片墨韵淋漓,染一袭水晕书香,次第层叠中淡墨轻岚渐渐勾勒,月下亭台跃然眼前,从浓烈喷薄着,一直到清浅浮光,月­色­旖旎,轻辞的面容是文秀清雅的,隐约间竟给人一种流光肆舞的错觉。

这孩子,生来便是祸水的模样!

我心下暗暗赞叹,轻辞冰冷的声音遥远似从云端传来:“你喜欢苏公子?”

在石院,小妖们爱打听是非。出了石院,轻辞也染上这嗜好!我有些意味寡淡,不咸不淡应了声:“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话音一落,轻辞面­色­陡然一变。

他声音有些沙哑,一双眼几近凌厉地看着我:“时燕非,你就不能正正经经地说句话吗?在人间有纨绔子弟,*成­性­。你不是男子,为何也这般……难道名声对你而言,真的不重要?”

这指责大了去。小妖我自认是清心寡欲,努力修仙,可不是什么*成­性­的纨绔子弟。我正琢磨着怎么回答才好,他却倏地松了扶我的手,我猝不及防,“砰”的一声,狠狠栽倒在地上,顿时磕了个鼻青脸肿。

从妖生涯,这狼狈事儿还是第一遭,我脸上挂不住,忍不住睁眸怒道:“你这小妖真不厚道,撒手前打个招呼又不费事儿,这么一撒,害我跌成这样,我……我真是连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真是气急,连话儿都说不清了!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让你再没心没肺。”声音轻轻地,如风过耳。

我手脚并用,好容易爬了起来,伸手刚要拉他,他衣角一闪,离着我数丈之远,竟然刻意留开距离,我顿时满脸黑线,我莫非生了三头六臂,他有必要这么躲我吗?

我小心翼翼去问轻辞:“你不是昨儿个没睡好吧。”我看这种可能大得很,听说嗜睡的人如果被吵醒,怒急起来便是翻天覆地移江倒海,轻辞­性­子淡漠得紧,声势应当折半。

这么一想,天大的委屈也得咽下。

为了生命健康,我吞吞口水,决定小小地往后移那么一步。

轻辞的眉梢立时敛起,清冷的声音含着几分尖锐煞意:“时燕非,你退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都退得,我为何退不得?

何况,他声音那么尖锐,我耳里仿佛被人用刀狠狠磨了磨,震得有些锐痛,忍不住伸手揉揉耳尖。反省再三,我觉着自个儿应该没惹恼这小祖宗,为了体现我宽容大度的风采,我继续咽下不满,勉强抽了抽­唇­角,笑得十分和善:“我这不是配合你嘛……”

他不悦哼道:“没人逼着你笑,你何必笑得比哭还难看。”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妖殇》(五)(4)

“……”

这话说得!

我忍,今儿个他吃错药了,我身为大妖,合当忍让,方能彰显气度。

谁想,越是忍让,小祖宗越发没了正行,竟然冷笑讽我:“时燕非,你想说什么,说了便是,做出副要哭不哭的脸,给谁看?”

今儿个,他真是怪的很,这一出出无来由的针锋相对,气煞我也!

他语气尖锐如刃,我闷闷握拳,松拳,握拳,松拳。心中大吼一千遍,我是厚道的妖,正直的妖,纯良的石妖大人,犯不着和小妖一般见识。

虽说如此,一股怒意止不住地澎湃,手腕一抖,一没留神,袖底一片云光掠出,急急奔向湖面。“轰然”一声巨响,水面激起万丈波光,那云光灿若霞蒸,摇光灼灼,顷刻间卷了白浪滔天,声震九霄,眼见着尽倾压下。

我懵了。

轻辞的面­色­“刷”的冷白如玉。

我妖法微薄,自己清楚,可偶尔也有灵光的时候,就像如今,这滔滔巨浪如果砸了下来,我与轻辞都得回娘肚中,回炉锻造,重新为妖!

水云辉映,浪壁生光,眼见着就要压上轻辞,我整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几欲窒息!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扑去,一声厉吼:“轻辞小心!”

直觉想把他推出这片水域!

他嘴角浮出一丝释然轻笑。稳稳按住我的臂,他心跳的声音在耳边一下下响起,震若擂鼓。下一瞬,我耳尖被他在口中含住,他狠狠一咬,略显沙哑的声音在耳边湿漉漉地响起:“生不得同寝,死如能同|­茓­,有何不好!”

水珠溅­射­,响动惊天,他的声音在水声中破碎不闻。

传言辟邪宫湖水,瑶池倾下,聚流而入,向来仙气腾腾,妖物不可沾染。没人知道这到底是真是假,我来以前,这就没住过别的大妖小妖,往来的都是金光灿灿的仙君、神君。再往后,石院的小妖来了,就冲这则传言,也没谁敢来一试真假。

今儿个,纯粹糊涂了!

我万念俱灰,低声道:“轻辞,咱们被淹了吗?”

手脚渐渐麻木,连着耳尖零星的触感似乎都消失了,我苦笑一声,眼底有一分酸涩,低低再道:“这湖水有多厉害我也不知,你若被蚀了皮­肉­,实在疼痛就咬我吧。我对不住你,总不能拖你走一趟黄泉,还让你带着满腔怨恨……”

扶桑有因痛楚、怨愤而死的大妖。

它们在死前过于痛苦,怨念不散,便堕落永不超生的魔道,成为邪祟。

我很怕轻辞变成那样,一时有些无措。忽地,一只略显冰凉的手缓缓揉乱我的发,声音有些无奈:“你何时见过被水淹死的莲……妖。”

隐约中,仿佛觉着周遭流光换转。

不知过了多久,我就这么静静趴在他怀中,忽然惊醒——

“咦,轻辞,你没事!”

我猛地反应过来,抬起张分外狼狈的脸,声音大大咧咧回荡在夜­色­里,显得湖畔分外空旷幽静。

他松开抱紧我的手,退开两步,双颊飘上两朵轻红,眸光生硬地转开:“没事。”

“不是说辟邪宫的湖水是瑶池倾下,聚流而入,妖物不可沾染,我们俩居然一点事也没有!”

我狐疑地瞥一眼亭外湖泊,氤氲萦绕,宛如月­色­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微光薄尘,静默游移,亭台柳树,连着水珠都不沾,仿佛刚才的水浩声势并不存在。

我伸手就想去捧湖水,被轻辞一把抓住胳膊:“不要碰它。”

劫后重生,感觉真好,我傻笑:“轻辞,我在做梦?”

他不理我。

你要理解一个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结果却没死成,活蹦乱跳站在这儿的妖,这样的心情有多快活,没经历过的人,绝不清楚。我继续傻笑,总想找些话说,听听寂夜回音,用来证明轻辞好好站在这儿,我也没事,于是忍不住继续逗他说话:“轻辞……”

《妖殇》(五)(5)

大约叫了太多声。

他嘴角微微抽搐一下,纤长如玉的手指微微勾了勾。我眼前一亮,他莫非要告诉我湖水怎么退去的?我笑眯眯地凑上前去,“砰”地一个暴栗狠狠炸在我的脑门,敲得我眼泪飙飞,捂着脑袋恨声骂道:“你这小妖,没大没小!实在太坏!”

“你说什么?”

我不就说他太坏了……

只见他眸光倏地一冷,浑身霎时间逼­射­出尖锐冷厉的煞气,我心下漏跳一拍,惊得慌忙闭嘴,倒退一步。他眼底懊恼一闪,上前两步,趁我不注意,伸手揉乱我的长发,朗朗笑道:“被吓到了吧!”

我愣愣点头,傻傻回话:“有点……”

他拉着我的手,往石院走:“不吓吓你不长记­性­,真不教人省心。”

我脸­色­一黑,什么话!

正走着,耳边夜寂人声消,静得有些古怪。轻辞忽然顿了步子,一笼淡青­色­的影子就这么罩了上来,我疑惑抬头。

只觉轻辞指尖冰凉,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冷厉疏离。我的手心被他握得越发紧了起来。

一连许久,这古怪氛围令我浑身寒毛倒竖,小心脏“咻咻”刮着凉风,正要说些什么打破寂静,只听一个温润如玉的嗓音淡淡响起:“伤着了吗?”

随话音,闪入眼角的,是苏慕水招牌的淡灰­色­衣袍。

声音并不严厉,我心里却狠狠瑟缩了下。

他在生气!

小妖我劫后重生,胆子小了许多,整个人不由往轻辞身后缩了缩。

又一转念,不对,轻辞怎么扛得住苏慕水的怒。好歹,我也算燕知的姐姐,他苏慕水便是再不欢喜我,也不可能这么不给面子地灭了我。犹豫再三,我觉得自己实在对不住轻辞,怎么可以让他独对苏慕水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我蹭蹭步子,刚想站出来,被轻辞握紧的掌心拢了丝丝热气,拽到他身后。

苏慕水清润的瞳眸似掠过一抹怒、一抹恨,最终化作一个清澈的微笑,他掠我一眼,淡淡道:“不过是一弯碧水,便是砸了过来,好歹也是有些修为的妖。”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冷汗淋漓。仔细一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轻辞见不得他的态度,鼻腔中冷冷透出一声哼,道:“我们家燕非,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她险些出事。”苏慕水的声音透出隐约不悦,却依然淡淡的,像是我给他找了极大麻烦似的,害我不由心下踌躇,生怕他忽然发难。

轻辞道:“有我在,她不会有事,你仅要关心你的燕知,即可。她时燕非,不劳你管。”

一句话出,寂夜如水,好半天听不见一丝动静。

好半天,才听见苏慕水不悦的嗓音淡淡响起:“的确不关我的事。到底是在我辟邪宫中,若是死了,也是件麻烦事儿。燕非,虽说你修不修仙并无二样,不过就这半吊子修为,来日真闯下大祸,还不知燕知如何替你收摊。辟邪宫的确蕴灵储秀,不过依我看,对你而言,纯粹无用,你若要变强,还是去尸胡山吧!”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去,我心中却忽然生出许多不知名的痛。

他对我说,燕非,虽说你修不修仙并无二样,不过就这半吊子修为,来日真闯下大祸,还不知燕知如何替你收摊。

他说,还不知燕知如何替你收摊。

在他看来,原来我一直是妹妹燕知,是他苏慕水的累赘吗?

一瞬的低落,我终于再次明确摆正自己的位置,请大家给我Сhā个小旗,和我一起念,燕非牌拖油瓶,特大号!

尸胡山是妖界第三座首山。

山下生长着茂密酸枣树,山上石块蕴藏着大量的翡翠与金属。附近茹素的小妖们都喜欢采摘酸枣果腹,可是一天晚上,天降陨石,把好端端个山脉,砸出个偌大黑洞,喇叭似的大大咧咧张着大口。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妖殇》(五)(6)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自从山洞出现以后,不管是小妖还是尸胡山上花草木灵打那儿经过,都会被一种强大的引力吸入进去,即便是离着十丈开外,一不留神,也会被拖入山洞,一口吞吃。

从此,尸胡山渐渐生灵绝迹,除了漫山葱绿,不见炊烟。

苏慕水之前轻描淡写地道:“就从尸胡山开始历练吧。”我把这话转述给小妖们,立刻遭到小妖们强烈反对。大伙儿吵吵嚷嚷,最后不知怎么,连燕知都知道了。

修炼那日,轻辞来了,再然后,苏慕水也亲自来了。

到如今,分明只有我要试炼,身边却跟着两只白眼狼,一个是轻辞,另一个是苏慕水。燕知原本很担心,想一起跟来,被苏慕水强硬拒绝了,只得与小妖们哀戚目送我离了辟邪宫。只是历练,没啥大事儿……

缩地术我现在用得十分熟练,一刻钟的工夫,就到了尸胡山。

眼下是八月的天,酸枣生长得分外茂密,椭圆形的叶子绿油油的一片,漫山遍野的葱绿中,点缀着清甜的芬芳,一个个玲珑剔透的红玉果子分外惹人。

我低头想,这该怎么进去——用剑劈了枝叶,还是­干­脆一把火烧过去?

正想着,木灵仿佛感知到我的想法,“哗——哗啦——”只听得一阵树林微曳的声音,原本簇拥着无可分割的酸枣林居然争先恐后退缩着,清出一条浩然大道。我看着酸枣树自动排开的大道,泥土散发出淡淡清香,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有些疑惑地看向身边的苏慕水。

后者浅浅笑道:“燕非如今长进了,居然能用意念迫使它们开道。”

轻辞拉着我的胳膊,不耐烦道:“进去吧!”

尸胡山不愧是妖界第三座首山,风景宜人,团团浓绿轻红,仿佛天降霞帔。脚步踩在泥土上,只觉松软舒适,也不知走了多久,视野霍然开阔。一个牵牛花似的喇叭形大坑远远映入眼帘,从这里望去,洞口寸草不生,一片荒芜,惨白,流窜着­阴­­阴­死气,令人望而生畏。

我忍不住握紧轻辞的胳膊,他递给我一颗淡蓝­色­的明珠,轻松笑道:“把这个压在舌根,我们进去吧。”

我点头,不等迈步,苏慕水伸手忽然一拦。

轻辞冷眼望去,只听苏慕水不慌不忙道:“既然是历练,让燕非一人进去,我们在外面守着,等她回来。”

苏慕水话音清淡,着实惹恼了轻辞。

轻辞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跟着她,即便没有危险,看着有谁要伤她,难道不会先化了煞气?这样历练,又有何用?我看过了,她应付得来,我们送到这里,无须Сhā手。”

苏慕水说得在理,我点头,虽然没觉得轻辞比我厉害,但以轻辞的­性­子,肯定会护我,我稍稍抬臂,只觉指间掠上一股凉凉麻意,似胭脂妖娆。

再踏入一步,轻辞在身后低低一声轻呼:“燕非……”

我回头,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两字“小心”。我笑了,苏慕水都说没什么了,轻辞也太谨慎了。又走了两步,觉着缺些什么,想了一会儿,回头,对他招手,大声笑道:“等我回来,找彻歌给我做橘红糕!”

轻辞眼中浮现淡淡的暖意:“好!”

离洞口约莫七八丈的时候,一阵淡淡胭脂香飘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耳边传来一个哀愁的女嗓,幽幽叹道:“从来不见也好,也省得情丝萦绕。原来不熟也好,就不会这般颠倒……”声音遥远似从云端传来,却又仿佛就在耳边响起,言语中的意思,让我心头忽然泛出一股说不出的悲恸。

《妖殇》(五)(7)

眼前大雾陡起,一切模模糊糊。一没留神,脚步一个踉跄,我狠狠往前栽了个狗吃屎,身后传来两声错落的轻笑,一闪即逝。我警觉一声惊斥:“谁在那里?”

洞|­茓­下面传来一声轻轻的疑惑:“咦?”

下一瞬,磁石似的巨力吸来,我不由自主地朝雾气深处跌去,那里似乎一个无底大洞,我的身子迅速滑落。

狰狞喇叭似的谷洞,从地底渗出森森寒意,粉白­色­的泡沫在洞壁“咕噜咕噜”地沸腾,下一瞬,我的脑子仿佛炸裂似的,一个哀愁女嗓,在脑海中凄然唤着一个名字……

“胡郎……胡郎……”杜鹃啼血,声声凄然。

雾气中,感官似乎分外敏锐,听那声音,我仿佛亲生经历了被最亲近、欢喜的人背叛,那种恨不能生、恨不能死的哀绝。雪白的大雾渐渐散开,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身着喜袍,天光都衬出了霞光彻亮,周遭拥来道贺的人群,以他之喜庆,衬我之孤凄。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觉着胸口那种悲恸、绝望如夜半潮涌,蜂拥袭来。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层层叠加的哀愁,饱蘸了相思苦楚,那浓烈入骨的感情让我一时间有些……别扭。

对,就是别扭。

那分明是不属于我的感情,我根本融不进去!

这么一想,所有噪杂的声音顿时如海浪退潮一般,蜂拥退去,渐渐地,脑海一片清明,刚才胸口沉闷的感觉登时烟消云散,零星的一点不适也纷纷散开。

大雾一点点,终于散了个一­干­二净。

周遭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听见水声疾流,鼻中窜进一点石灰石的气味。

石头的气味,很亲切。我浑身放松,轻松地翻掌搓出一小簇明黄|­色­的火光,洞|­茓­景观大亮,那些奇峰怪石在星星点点的火光中,竟然将整个洞|­茓­折­射­得分外明亮——

遍地白骨,难怪森白地流窜出­阴­­阴­死气。

顺着白骨铺就的方向一路往里,洞|­茓­十分宽敞,钟|­乳­石晶莹剔透,乍望去,宛如云海中波涛汹涌,又仿佛珠帘垂挂,瑰丽华光,清新润泽。

水滴从壁角滴落,清澈流淌。

谷洞中,除了水流轻快地敲击石壁,涓涓流淌,就剩下我掌心这朵火焰炸裂的声音。

这里美则美矣,可惜死气沉沉,一不留神,就容易跌落这些不属于我的幻境。我总想着历练结束,捉了山洞里闹事的邪祟,回去就能吃到香喷喷的橘红糕,索­性­偷懒用起了缩地术。

“又没两步路,这么一着,倒让人家逮住了空子!”一声不屑的声音轻轻响起,我警觉地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

好像是轻辞的声音,可是轻辞根本没来呢!

就在这时,哀愁的女嗓再次响起:“胡郎,你来看我了?”她如果说别的,我都不会有感觉,可是说到这句时,我仿佛听见一个清雅的男嗓带着淡淡欣喜,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耳边:“湮兰,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大雾再次弥漫开来,我似乎被什么吸引着,不由自主往里走。

我的头仿佛被人用震天锤狠狠一击,头晕目眩中,刚入谷洞里,那个身穿喜袍的年轻男子面目渐渐清晰起来,他换一袭雪白流衫,坐在紫竹林中,薄­唇­翘起一个浅浅的笑……

他手中控一张琴,对一壶酒,一溪云。

他抬眸瞬间,我如着雷击。

他温柔笑道:“湮兰,我时常在想,做个散仙无甚不好。你愿观海,我陪你观海。你喜音律,我为你控琴。你若要饮酒,我与你对酌。不管是茶韵禅风,抑对着那一江风月,也不嫌无趣。纵是地老天荒,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好?”

《妖殇》(五)(8)

竹林风徐,绿映白衣。

手中的珠子忽然爆­射­出一晕淡蓝­色­的光晕——

我的头,痛得剧烈,这句话为何那么熟悉,仿佛曾经有人对我说过?湮兰,湮兰是谁?他为什么对着我,喊湮兰的名字?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头那么痛?忽然想到轻辞的话,我慌忙把珠子丢到口中,压在舌根下,痛楚渐退,分明暗淡下的谷洞中,下一瞬忽地亮若白昼。

那些雾气,这次是彻彻底底,一­干­二净。

我站在空荡荡的谷洞里,钟|­乳­石流光溢彩,恍如仙境。

壁角中,瑟缩着一个白发披散的女影。她瘦骨如柴,眉眼中依稀能看出姣好的痕迹,可如今却只剩下双颊两道泪痕,她双手抱紧胳膊,抿着发乌的­唇­,一双­阴­毒的眼眸喷出嫉恨的毒液,冰冷冷地厉视着我。钟|­乳­石滴出晶莹的水珠,女子鹤皮似的枯掌边,是一个笨拙破旧的木碗,盛着半碗清水,一团白­色­泥巴,泥巴上沾着一点唾沫的痕迹。

以泥为食?

我直觉涌上一种反胃感,缓步走去,我蹲在她面前,疑惑问道:“你就是尸胡山作怪的邪祟?”这个女妖额上环绕着白森森的死气,可是死在这里的每一具白骨,都环绕着这样的死气,她的死气算不得强烈。

我有些惊讶,如果真是邪祟,怎么会这么弱?

她似乎很怕我,挣扎着退缩,厉视着我,嘶哑的声音拼命叫喊着什么,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咿……咿……”模糊破碎的音节从她牙齿中蹦出,然后迅速消音在石窟中。女人的声音太激动,也太快速,所以那些音节短促中夹杂着浓烈的愤怒,仿佛是濒死的诅咒,这样的诅咒沾上身,清起来很麻烦。

我有些头痛地看着她。这么个妖,到底是捉还是不捉?

踌躇中,她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虽然依旧嘶哑,但是那么声嘶力竭的吼声,在耳边却仿佛敲在夔皮大鼓上,声震百里——“负、心、者,天、地、不、饶!”

负心者,天地不饶,还是天帝不饶?我困惑地抓了抓耳朵,想凑近听清,她慌乱地厉声尖叫起来,手舞足蹈地想要把我撵走,身边半碗清水倾倒在地,流淌一地。

一个珠圆玉润的女嗓忽然在我身后淡淡扬起,三分哀愁,三分清冷:“她是个可怜人,你何必与她为难,离她远些吧!”

我浑身仿佛被人往后狠狠一拉,整个人踉跄着倒退数步,好半天站稳。

抬头,仿佛九天云光流泻小小石窟,钟|­乳­石光灿夺目,掩不住女子­唇­红齿白,倾城颜­色­,她双眉弯弯,宛如柳月,双目明灿,亮若点漆。一袭百合似的襦裙施施然拖落,美地宛如画中走出。

可是,再美的皮相,也掩不住她周身直冲云霄的邪祟气息。

我疾速抽出身后长剑,口中下意识喝道:“孽障!休得在此作乱!”

女子蹙眉,微微一愣。

旋即,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回荡在整个钟|­乳­石洞,她一分为二,再分为三,霎时间化作缥缥缈缈的无数白影,笑语嫣然,恍如飞天,轻轻道:“湮兰,我叫妴苏,你忘了我呀!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我捉不住她的影子,我到东时,她就在西,我到南时,她又在北,捉迷藏似的,我怎么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把她收了。我累得气喘吁吁,弯腰捂住忽然抽痛的胃,她抿­唇­,悄无声息出现在我面前。那双纤纤玉手缓缓按在我肩上,不等我反应,猛然发力,我整个人陡地被她从地上拔起,丢弃在墙角,巨大的冲力撞击,背后撞碎坚硬的钟|­乳­石,尖锐如倒悬雨刺的棱角狠狠刺在后背,霎时间钻心的疼痛侵袭一身,我痛得猛然起身。

《妖殇》(五)(9)

“哗——哗啦——”石峰纷纷龟裂,发出炸裂的声音,转瞬纷纷轰然落地。

地动山摇中,她仿佛看到什么极好笑的事,“哈哈”大笑,身形飘飘忽忽,高声道:“湮兰,你怎么连我都打不过。”她手爪忽地暴长出尖锐指甲,银光一闪,狠狠从半空劈下,我面颊狠狠一痛,小腹涌动一股热流,身子有意识般倏然后退。

光华剔透的钟|­乳­石,在身前纷纷化作几道虚影。

电光石火间,连自己身上血液飞溅的瞬间,都看得分外清晰。

风声从耳边错落呼啸,心跳的声音,“怦——怦——”

妴苏收回暴长的指甲,火红蔻丹在指尖上,滴着殷红的鲜血,她将长甲从­唇­边划过,媚眼妖娆地看着我,笑:“小湮兰,还是你的血最甜。她们的血不是酸涩就是愁苦,哪有你的清新好喝。”

我的脸颊被她抓破,手臂上带下一大块血­肉­。

我默默把松散的腰带系好,脑海中一阵阵的空白,歪着脑袋看她,那些死气沉沉的白­色­纷纷退散,翘檐古风,碧水莲波,石窟登时换了场景,是水榭亭台,暮­色­黄昏,一个脆生生的清嗓在记忆深处,倨傲扬起——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本姑娘做你的剑?”

说话的小姑娘眉眼灵动,额心一点朱砂,衬得她整个人顾盼神飞,分外清美。细细去瞧,竟然与妴苏八分相似,只是比妴苏更年轻,更稚­嫩­。

莲红坠雨,荷瓣生香。

这是不属于凡间、妖界的地儿,处处透着空灵。

小姑娘三两步跳来,厉声道:“本姑娘和你说话,怎么不理我?他们说你是上界的石仙,我族人做你们的剑,是命定的事儿,时日久些,也能沾上几分仙气,修得正果。我也是石,为何不能修道成仙?我偏不愿做你的剑!”

一个少年的声音轻轻响起:“妴,休得妄言!还不与仙君赔罪!”

小姑娘跺脚,声音带着哭腔怒道:“你们都觉着我修仙就是痴心妄想,做了仙剑才是正途,那火中淬炼的事,当真是与己无关,说得轻巧!你也去火中走一遭!”

少年哭笑不得:“我本来就是火灵君,何惧火焚……”

她“刷”地羞红一张小脸,大声骂道:“你和他们一个模样,都知道欺负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们了!”

少年大急:“妴!”

小姑娘越跑越远,我心念一动,这个妴,­性­子倨傲倔犟,一不留神便要堕入魔道,不能让她跑了!这一跑,便是生灵涂炭。

不知不觉,心念一动,一张金光灿灿的网倏地飞出……

一声尖叫忽然响起,我从梦魇中陡然惊醒,不是幻境,那张金光灿灿的巨网陡然飞旋,一点点压下,将邪气冲天的妴苏捆在其中。她在金网中挣扎,口中声嘶力竭地尖叫:“放开我,湮兰,你又用这招对我!我不是邪祟,不要用它对付我!放开我!痛……好痛呀……”

山洞发出“嗡嗡”颤动的声音,钟|­乳­石纷纷砸落地面,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眼见着,小小的石窟就要塌陷,我胸腔中忽然翻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戾意,手掌狠狠砸在一块钟|­乳­石上,一声闷响后,石块碾成齑粉,我厉声道:“谁敢作乱!”

尖锐的石鸣陡然静止下来。

一时间,除了妴苏痛苦喘息的声音,其余一切不复。

墙角的女人依然在瑟瑟发抖,愤怒地看着我与妴苏,我伸手把妴苏抓起,在手掌心里,她化作个浅白­色­的石头,寒光闪闪。周遭的死气纷纷退散,石灵们纷纷化作一道道白光,从洞|­茓­中流溢出去。

我立刻拈了个心决,随着它们一起出去。

四周白骨森森,仿佛笼罩着一层褪不去的忧伤,我额角手臂不停撞到狭窄的石壁,身边的石灵纷纷窃笑,快到洞口时,眼见着白光大盛,我欢喜得立刻往前一冲,谁晓得刚才挤挤嚷嚷的石灵们纷纷闪到一边,我整个人手势不及,立刻跌撞到外面。石灵们在后面“哈哈”大笑,分外畅意地化作一道道光束离去……

苏慕水伸手扶住我的肩,稳住我摇晃的身子,稍稍后退一步,淡声道:“你与它们玩什么?真是个孩子心­性­!”

他话音一落,我手中原本平静下来的浅白­色­石头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忽然爆­射­出万道光芒,眼见要冲破禁锢。苏慕水眼皮都不抬,弹指一道火焰,眼见就要噬了邪祟。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嗓,长长一声幽叹:“从来不见也好,也省得情丝萦绕。原来不熟也好,就不会这般颠倒……”

苏慕水抿­唇­,轻辞倒是忽然冷笑出声:“好歹是上界的灵君,从燕非进去,你就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如今倒是舍得出声了!”

轻辞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我偏头四处张望,上界的灵君都来了?

轻辞说他从我进去就一直跟着,我怎么没觉察?

一簇簇火焰裹着个年轻男子出现,他不看苏慕水,也不看轻辞,躬身揖道:“湮兰仙君,好久不见。”他的身上有淡淡灵­性­,不是妖,也不像是仙,没有任何的危险。

他一出来,不和苏慕水打招呼,偏偏和我打起招呼,我有些奇怪,不由驳道:“我不是湮兰,也不是什么仙君。我是石妖,叫时燕非。套近乎不是这个法儿,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来不会是为了救这个邪祟?”

我眼角余光掠向妴苏。这个火焰裹着的灵君一出现,我手心中的邪祟仿佛遇见什么忌讳的事物,跳动两下,忽然平静下来,小小块石头,静静的,倒也没石窟里那么讨厌。

他摇头,眼角一滴朱红泪痣,摇摇欲坠,他道:“仙君不愿认我,我无话可说。我也知妴作孽太深,不敢求您绕她一命。可是……让她死在神君手中,委实太过残酷,我宁愿看她死在你手中……”

死在我手中就不算死吗?刚才与她对战的瞬间,她指甲划破我脸颊,扯下我手臂血­肉­的瞬间,石窟中无数小妖的记忆纷纷蜂拥入脑海,那是它们被残忍吞吃的记忆。

一幕幕血­色­,才让我忽然间戾­性­大发。

《妖殇》(六)(1)

我歪头看向火焰裹着的男子,奇怪道:“你看不出来我原身就是个石妖吗?或者说,上界有哪个仙君和我长得一样?你一时走眼?”个人判断,后者的可能比较大。

他掠一眼苏慕水,冷冷道:“我火灵君眼力没某人那么差,仙君现下的模样与前世一般无二。只是某人,曾经说生生世世,只愿与仙君生死相伴。三万年前他自绝了心脉,我当他至情之辈,不曾想这一世,转瞬就把仙君忘了一­干­二净!”

他似乎十分讨厌苏慕水,浑身上下都透露出苏慕水勿近的气息。

我疑惑:“嗯?”

他顿了顿,又道:“仙君,你只看着尸胡山怨气遍野,只当是妴苏的罪孽。可不曾想三万年前,妴苏也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世间六道,天道、人道、修罗道都是善道。我们都是修罗道出身,历练成上界仙君、灵君。本­性­里有七情六欲,这是修罗道众生的特点。妴苏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爱上了一个她不该妄想的他,而那个他,无情到底……于是妴苏才会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她的罪孽,罄竹难书……”

我觉得他在说天书,他说的事儿,我一句都没听懂。

我满眼迷惑中,他缓缓叹息:“湮兰仙君,好多事儿,你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可是这命中注定的事儿,并非遗忘能够解决!”

“够了!”轻辞抬了抬眼皮,掠一眼火灵君,忽然冷厉道,“你来叙哪门子的旧?燕非就是燕非,没什么这个那个仙君!要找湮兰,回北天门去!”

火灵君神­色­一黯,欲言又止,终于闭嘴不谈。

苏慕水斜Сhā入鬓的眉微微挑了挑,似明白什么,但也不说话。

我看看火灵君,又看看苏慕水和轻辞,脸颊痒痒的……

是刚才被妴苏抓破的地方,伸手一摸,一抹鲜红顺着指尖滑落,砸落地面。

轻辞瞥一眼我,一块雪白帕子丢在我脸上,语气不善道:“擦擦!真说起来妴苏根本伤不到你,抓来那掌你怎么不躲?被伤了再躲,再来喊痛?迟了!”

“冤枉!我哪里喊痛了?”我胡乱接住帕子,一时没想到问轻辞,他怎么知道我没躲?方才在石窟,妴苏来势凶猛,我哪儿又反应得过来!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不悦地瞪我一眼,又道:“你是没喊痛,我看着不舒服,成吧?”是吧,不舒服也怨到我身上了,这孩子­性­子越发别扭,我索­性­闭嘴。

尸胡山的邪祟,不只妴苏的原因。

妴苏是引,可那些石窟中零散的片段,是被石窟“吞吃”的小妖们为情所困的一幕幕。刚到洞底,白骨累累,细说起,妴苏没有杀任何的小妖,她只是幻化出一幕幕幻境,只要小妖们跌入洞中,就会陷入幻境中。

它们的­精­气被石窟中的­阴­冷死气一分分吞噬,这就成就了尸胡山的劫数。这些死气越积越多,小妖们临死前,累积的怨念越来越深,这样的­阴­气直冲九霄,除非妴苏死了,平息枉死小妖的愤怒,否则好端端的尸胡山,必然成为妖界最大的炼狱。

火灵君一出现,我就发现他对妴苏有情。他说“从来不见也好,也省得情思缭绕。原来不熟也好,就不会这般颠倒”,我记得我刚跌落石窟中,妴苏就这么幽幽叹了一句。

我可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旧情,尸胡山若变成妖界炼狱,也不知多少小妖会受害。

我手心缓缓跳跃出零星的火光,妴苏化作的白石在手掌间炙烤着,发出“呲呲”的炸裂声,不等妴苏被焚化,轻辞伸手一掠,白光一闪,火焰灭下,我手中抓着的邪祟立刻被他掠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妖殇》(六)(2)

我奇怪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没见着轻辞怎么动作,妴苏化作的白石立刻被丢到火灵君怀中,轻辞皱眉道:“你这好管闲事的­性­子怎么三万年不变?火灵君与妴苏渊源颇深,就交予他去教化妴苏嘛,你此次历练能随意驾驭火神,也算圆满,咱们走吧!”

“可是……”

不等我反驳,轻辞拉着我不由分说离开。

从酸枣林中一路往回走,走了一半,身后忽然爆­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我刚想回头,就被苏慕水和轻辞一左一右按住了肩:“燕非,不要回头。”再然后,尸胡山石窟的方向,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裂声。

我似乎明白什么,不可置信地抬头:“她居然*修行,这样……连超生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这些事,和你无关,咱们回家!”

是与我无关,为什么我心里却泛上一股说不出的悲哀……记忆深处,那些人,那些事,不关我事,却仿佛近得就在咫尺。

时光逆转中,我仿佛看见一幕幕画面……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神玉族又出生了个小石灵。

粉团似的小白石,骨碌碌的,分外可爱,小白石在族中长老慈祥的目光下,她憨憨地笑着。

青碧盈盈的密室中,长老们纷纷笑道:“湮兰仙君来神玉界择侍童,她却恰恰出生,您不妨为她取个名儿?”一个含笑的女嗓懒懒道:“不如就叫她‘妴’吧。”

“妴?”

那个名唤湮兰的仙君笑道:“对呀,妴,我愿她长成个美好的女子,叫妴不好吗?”

妴一天天长大,她聪明,美丽,是神玉族同辈中,灵力最强的少女。

神玉族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们无法自行修炼成仙,因为骨子中的戾气,极容易堕入魔道,于是他们往往会在火中淬炼一遭,甘愿成为石仙的剑。沾染了石仙的气息,迟早也能修得正果。

大家都说妴,将会是一把好剑。

可是,就在妴要淬炼成剑的时候,她遇见了一个胡姓的男子,那是她第一次站在湮兰仙君的身前,粉嘟嘟的小脸染了三分霞­色­,大声道:“湮兰,我才不愿做你的剑!”

湮兰笑她:“你为何不愿做我的剑?做我的剑不好吗?我可以助你修得正果……”

小妴女红着小脸:“我才不要正果,我要和苏郎生死相许!”声音小小的,分外可爱。

湮兰无奈掠了一眼白衣如雪的苏慕水,笑道:“苏郎?小妴女,你看看是不是他?”

小妴女喜欢的就是他,因为他是第一个对她笑的神君。

小女孩的欢喜,总是这么简单。

湮兰原本没有在意,可是小妴女却一天天地变化着。这就是“从来不见也好,就不会情思缭绕。从来不熟也好,就不会这般颠倒”,她欢喜上湮兰仙君的仙侣,从一开始,这就注定了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悲剧。

而当时的火灵君——默默爱着小妴女,却只能看她一日日憔悴。

湮兰与辟邪神君决裂,中剑后转世入了轮回。而辟邪神君也在完成天帝的命令后意志消沉,自断仙脉,若不是天帝抢救及时,也已经追随湮兰而去——纵是如此,辟邪神君也仙力大损,忘记了关于湮兰的一切,包括与她相关的人。

小妴女含泪看着重伤的神君,知道自己与神君缘分已尽,却不甘心。她说:“他既能为湮兰自断仙脉,我也能为他堕入魔道,那我愿在尸胡山一直守候,只为他有朝一日能想起我……”

前尘往事,纷纷消散。

妴苏是对是错,我不知,但是我知道从她*修行的那一刻,对与错都不重要。

《妖殇》(六)(3)

她从此往后,终究从自己的罪孽中解脱。

从尸胡山回来,我又开始无所事事地混起日子。

日子过得太舒坦,这报应就来了,掐掐手臂的­肉­,似乎胖了一圈。

轻辞最近回湮痕谷,不知作甚。小妖们则是神神叨叨,为了找块灵地,很是发愁。

我是个懒散的妖,大伙儿找到修仙的地儿,我随大伙一起,他们往东,我也往东,他们往西,我也往西。彻歌天天拿着一张素笺研究,对于找风水灵地的事儿,他很在行。找到的去处,往往最适合小妖修仙。我乐得偷懒。

这天,月华如水。吐纳完毕,我总觉闷着一口气,无处发泄。一睁眼,小妖侍童们都在发呆。我抓抓耳朵,有些奇怪道:“你们发什么呆?这处月光这么好!过了丑时,想要这么好的月光,都没了。”

彻歌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语重心长道:“燕非,我们恐怕要给你惹麻烦了。”

我点点头,道:“哦。”

彻歌长叹一声,抬头望天,又道:“我以为我能忍下,也以为大伙都能忍下,最后发现原来我们都不是圣人,怎么能忍得下。”

我继续点头,虚手抓一缕月光,应了一声:“哦……”星星点点的月光在指缝间闪烁,眨眼的工夫,就流逝不复。

彻歌握拳怒道:“这个月来,咱们换了多少地儿修行。原以为苏公子身为神君,怎么着也得给大伙一条活路,谁想到他连死路都不给咱们,何况活路!我忍了很久,怎么着也忍不下去了!”

流碧这次不和他拌嘴了,坚决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怒声道:“就是,我们忍了很久了!”

我捏捏被声浪震痛的耳朵,小声地发问:“你们到底在忍什么呀?”

彻歌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按着我的肩,指着乾昧山突兀的一片山峰,沉声道:“你看那是什么?”

我自个儿就是石妖,看着石峰自然亲切,不由笑眯眯道:“石头。”

彻歌一个扣指敲下,口中骂道:“石头,你就知道石头!除了石头,你还知道啥不?那石峰挡了月光,没到丑时,咱们都采不了月华了!”

我纠结道:“你又没说……”

彻歌气结,不住地摇头叹息:“燕非呀燕非,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怎么半点世事都不懂?我们若是不在,你就在这儿继续修行?你难道不知石峰上的寒气,即便采了月光,也会毁了道行!”

我伸手捂了捂胸口,抬头,严肃点头:“好像真的是呀!唔,有点气闷……”

众人无语,彻歌无奈道:“走吧走吧!今儿个也采不了月光!前些日子那石峰还没有,我们一来,那石峰就在那了,管它是苏公子放过去的,还是其他的仙婢抬过去的。他们总不能在须弥地也弄这么一手,*了咱们,咱们去须弥地!”

须弥地是辟邪宫灵气最足的一方地儿,除了苏慕水,我真没看过有谁到须弥地采日月之光。就连辟邪宫中一溜儿仙婢,都是安安分分固守本分。

一开始,我以为彻歌在开玩笑。

可是第二天,他果然带着大伙儿避开仙婢们,进了须弥地。

这儿四处佛气,我摸了摸地上的石头,觉得冰凉凉的,很有质感。月华柔和,耀得须弥地仿佛镀上浅淡银辉,又似清晨一场薄曦散落成尘。听说这里数万年前,是个灵地儿。在这儿修行,不需要千万光­阴­,只要在这儿静静打坐,采纳日月­精­华,多不过七七四十九日,就可以直接飞升成仙。太容易得到的,往往不够珍惜。所以从须弥地飞升的仙君,多不过百年光­阴­,纷纷原形毕露。

《妖殇》(六)(4)

我就见过本画册,那些个飞升的仙君们在天上遛狗养猫、聚众赌博……苏慕水说我带来的小妖在辟邪宫惹得乌烟瘴气,他那是没见过画册上那些仙君们如何放肆无礼,整个天庭都是乌烟瘴气!

后来,事情惹大了。

蟠桃园,颗颗个儿大饱满的蟠桃,却被这些监守自盗的仙君们盗了不少。就连天帝最欢喜的琼浆玉液,也被他们偷喝了不少。太上老君的仙丹也没个好去处,刚一出炉,就落进了他们肚腹之中。

气得太上老君,再也不炼仙丹。

天帝见事态越发严重起来,不得不召开众仙,再作商议。商议的结果,就是须弥地飞升的仙君们,纷纷打入修罗道,重新历练。而须弥地……则来了个厉害的神君,守着须弥地,不让不长眼的小妖再进来,于是这儿便平地建起了辟邪宫,而苏慕水正就是那位厉害神君。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这就是苏慕水虽然身为神君,他的辟邪宫却盖在妖界的理由。

真不知苏慕水见着大伙儿在这,会不会暴跳如雷呀?

彻歌重重把我一推:“燕非,想什么呢?别浪费时间了,快点!”

我应道:“哦。”

还不等盘腿坐下,大地忽地震起,从地心劈开一道巨大的龟裂口,分开了我与小妖们,须弥地的月光仿佛受到什么惊吓,此起彼伏如波涛一般,纷纷逃窜。

“轰——轰隆!”

彻歌、流碧他们站着的地方,轻巧地将他们送入安全的地方,他们那边扯着嗓子大吼:“燕非,别管我们,别掉到地心,会被地火炼化的……”

我连忙缩回垂下去的腿,手脚并用,好容易抱住身边大树。大地两极,无数石块砸下……天崩地裂,我闭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一切平静下来,我发现抱着这大树手感有些奇怪。

一抬眼,恰恰撞上苏慕水冰冷的俊容。

月光洒落他清冷的面容上,衬得他眉眼清亮,却透出分分危险气息。

“神……神君,好巧!”

我笑眯眯地打招呼,他把我抱住他手臂的指头一根根掰开,眼底碾碎寒冰,冷笑道:“小石头,我当你­性­子变了,没想到直到如今,依然与从前一样,任­性­、妄为!”声音冰冷冷地剐着我的头皮。

手指被他一根根掰开,我低头,忍不住在心里小声嘀咕:“趁我记不起前缘,就尽量埋汰我吧,小妖我大度,不与你计较?”

他黑漆漆的一双乌眸冷冷盯着我,怒道:“不与我计较,你倒好意思与我计较?你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吗?”

咳,一不小心,心里想的,居然说了出来。我脸上热辣辣地发烫,忙赔笑道:“知道知道,我错了,神君,您不要和小妖我一般见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忒好!

苏慕水分明憋着一肚子火,好歹不再骂我,只寒声道:“你说说,你做错什么?”

我支吾半天,伸出被掰红的双手,耷拉着肩,无奈道:“我不该把神君您当成大树,更不该抱着你的手臂,可是您都把我手指掰成这样,也该消气了罢……”

他面­色­“刷“地黑了。

一连七日,我为我的“错误”付出了血的代价。

我摊在石院的竹椅上哼哼唧唧,流碧左手心算着他铜板个数,右手为我敷药,一边数,一边叹道:“啧,苏公子真狠心,抱一下他的胳膊,就把咱们燕非折腾成这样!嘘……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我满脸黑线中,彻歌心虚道:“其实……有件事,我忘记和大家说了。”

在众小妖好奇目光下,他缓缓道来:“须弥地历来有辟邪神君守着,擅闯的小妖,往往被打得魂飞魄散。苏公子只罚燕非去砍树,真是慈悲了!”

《妖殇》(六)(5)

我看着肿成两个馒头的手,分外悲愤:“这叫慈悲?砍了七天的树,手都砍肿了,还叫慈悲?你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们去试试呀!”

流碧好奇,笑眯眯地问我:“燕非,那斧子是用什么做的把儿呀,怎么能把手给砍肿了,莫非是个铁的?”

我答:“木的。”

他不信,把药往桌上一放,不屑道:“骗谁呢,木斧子有那么大力道,会把手给震肿?”

我凉凉笑道:“你自己去试试,不就知了。”

他顿时不吱声了。

我越想越郁闷,磨着牙,狠狠道:“就算须弥地,我们不该擅闯,可须弥地上又没立个牌子,我这顿排头吃得真是无缘无故!”

一个声音在脑后淡淡响起:“你不服?”

“你说我能服吗?依我看,苏慕水压根就想整我了,就是没逮着个合理的名头。这次分明是公报私仇!”

“咳咳……咳咳……”

小妖们脸­色­奇怪,一阵咳嗽,我白眼望去,不快道:“你们咳什么,还都帮着他说话?”

众妖欲言又止,纷纷不答,身后传来­阴­冷入骨的声音,森森笑道:“原来燕非是这么想我的,如此看来,我这白玉膏送来也是浪费,不如丢了!”

苏,苏慕水……的声音!

我艰难转头,抬眼,是苏慕水冷峻的面容,他手指微微一扬,一个瓷瓶立刻飞了出去,恰恰落入草丛,大风一吹,草叶此起彼伏,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小心脏倏地缩了缩。

他­阴­冷冷地掠我一眼,淡漠道:“夜半子时,故人镜湖相访。受人相托,如今来知会你一声,话带到了,告辞。”

一张素笺轻飘飘地落在我肿起的手心,苏慕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围一溜儿小妖等他走了,纷纷跑来,拿着素笺左瞧右看,看了半天,还给我,道:“什么也没有!”

我不信邪地凑过脑袋,看了半天,点头,果然是什么都没有。

苏慕水又骗我!

话虽如此,夜半子时,我还是乖乖来到镜湖。

手肿得很痛,风一吹,凉丝丝的,那种火辣辣的痛楚稍稍平息。

镜湖的水波光粼粼,仿佛昨天,我和轻辞还在这里漫步……我挑了个石凳,坐在上面,想得正是入神,眼前,一只手掌恹恹无力地晃了晃,“啧,这姑娘莫非是神魂出窍?都叫了好几声了,怎么不理我?小仙看来很透明吗?”

一个困惑浓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旋即,我耳边仿佛被人用震天锤狠狠敲了一下,来人一声大吼:“时燕非,回神啦!”我一个不察,被“他”吓得险些从石凳上跌下。

我瞠目结舌抬头看“他”,“他”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道:“燕非不必对我大礼相拜!”这是个眉目飞扬的清秀少年,浑身金光灿灿,瑞气千条,看不出是男是女,只觉“他”笑容可亲,十分讨喜。

苏慕水说故人相访。这个故人,就是眼前金光灼灼的少年吗?

我正好奇着,“他”皱眉道:“燕非,你总盯着我作甚,你不认识我了?”

我摇头,又点头,纠结看“他”。

“他”见我反应,立刻愁苦道:“凡人说,顽然一块石,卧此苔阶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识。我先前尚且不信,见着你才知不假。你这顽石好生没趣,最是无情,我心心念念记着你,你却连我是谁都忘记了。我好可怜!”

我­干­笑两声:“你认识我?”

“挺熟的。”

“熟得可以吃了?”

我耳尖被人狠狠掐了一把,那人横眉怒目,眼见着屈了手指要敲我脑门,我长了个心眼,连忙退开三丈远,心有余悸:“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妖殇》(六)(6)

“你这破石头,何尝好好说过话!”“他”笑骂一声。

我狡辩:“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石头咋了,你看这辟邪宫中最多的可就是石头儿!”

“他”笑骂道:“继续贫!”

被“他”这么一搅和,我都忘记我是­干­嘛来的,忍不住心生退意,道:“我不贫,我要回去睡觉了,这么好个天,不睡觉多对不起自个儿。”

“他”愣了愣,一把锢住我的手:“你求我帮你盗了忒多的天谶笺,莫非就这么装着没事人走了,都知了前生后世,你不去看看湖中那位?”

“天谶笺?”那是什么?

“不是你找了个叫彻歌的小妖,寻我帮忙,我还不知你居然在辟邪宫。”

“他”说得喜气洋洋,我满头雾水。彻歌?我何时让彻歌去寻“他”,还去寻了个什么天谶笺?忽然想起,去尸胡山之前,彻歌每天都会从院外带回一张素笺,我凑脑袋去看,还被他嘲笑了。

直觉有什么我不知道,但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事在发生,但却理不出原原本本,只能被动地被“他”不由分说往湖边拉去。我急了,满脸黑线,我一只妖,一只石妖,怎么能往那瑶池仙境汇流的湖里去?

我又没疯!

我哭丧着脸,企图以理服人:“熟归熟,男女还是授受不亲的!”

“他”狠狠掐了下我的耳尖,看白痴似的看着我:“时燕非,你知不知道小仙我最恨别人说我像男人!”

“不是男人,莫非是人妖?”

我惊了,天雷滚过,被“他”牢牢按在湖边,依稀之中,听她分外郁闷道:“小仙我就长得有那么埋汰吗?”

湖中水波粼粼,倒映出两张脸,一张五官寻常,仅算得清秀,别扭地皱眉瞪着水面。另一张却英气勃勃,那眉那眼,­精­致俊秀,怎么看,都是个男仙。

哎哎,男仙?“他”说“他”是仙。

我被口水呛到了,这事大条了,我居然惹上一只仙。

来不及管她到底是男是女这么严峻的问题,我问她:“你一个仙,在辟邪宫作甚?”

她感慨道:“还不是为了你。自三万年一别,我一直在想你转世到底会生得如何模样?没想到你与北天门见着的没啥两样,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家伙!”

今晚遭受的打击太大了,我吞着口水看她,实在无法把自己和小家伙这个词连在一起,只能嗫嚅搭讪:“不知仙子驾到,小妖有失远迎……”

“你啥时儿废话这般多了?”

她抓着我的手往湖里跃入,我面­色­一分分惨白如纸:“别,别!那水是*夺命的水,吾命休矣!”辟邪宫的小的们若有良心,来年清明,一定记得给咱烧一烛好香。

“你叨叨咕咕作甚?”我额头被人弹了一下,浑身一片凉意,很是清明,再茫然睁眼,满眼琉璃­色­,流光换转,碧­色­生辉,那仙子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傻了?你先进去找龙君,我在这儿等你。”

我懵懵懂懂,被她推着往前踉跄几步,“噌”的一下,不知哪儿窜出道碧绿­色­的影子,水波一漾,那绿影错过,我手背蓦地蹿上股刺疼。一伸手,两个淌血的小洞,眨眼间染红了一小片水域。许是错觉,明晃晃的水波仿佛暗了一暗。连着耳边,都响起了一片呲呲的声音,声声磨着耳,听得人毛骨悚然,背脊蹿上了阵寒意,我额上汗珠一滴滴淌落。

“蛇……是蛇群……”

怎会有这么多的蛇?就知着这湖水中有古怪,却没想瑶池水中的仙气没蚀了我身上的妖血,却引来蛇群。那些条碧影潾潾、头角尖尖的蛇,一条条吐着猩红的芯狰狞地向我游曳而来。

《妖殇》(六)(7)

我心里打起了一阵小鼓,手脚冰凉起来。

就在这时,那仙子去而复返。铮然一声响动,清越无比,那仙子俏脸含煞,袖中莲花灼灼,光华夺目,挥袖间白光激­射­,蛇怪呲呲吐芯,仓皇逃窜,纷纷化作水光消湮不复。她道:“时燕知,你果真傻了,见着这些个蛇怪,怎么闪也不闪,虽说你我早不在三界之中,可这些个蛇怪都古怪着呢。若被咬着了,可不得了!”

我看得瞠目结舌,十分敬佩。

刚要说些什么,一转头,却见苏慕水在一丛水草后,灰衣淡淡,五官虽是寻常,面容却极是温润,宛如白玉,唯那双黑亮的眸子,沉不见底,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在他身边,一条碧影粼粼的蛇正呲呲吐着猩红的芯子,昂首冷漠。一人一蛇,相得益彰。水草边,他眼波闪烁,这样的苏慕水,依然的从容淡漠,却透出几分危险的气息,让我冷不丁一个寒战,来不及思索,只是匆忙避开眼。

再回首,他却不见了踪迹。

今晚的遭遇,十分离奇,我觉着比做梦还刺激……

这仙子一路絮絮叨叨地说,她虽说生得宛如个俊秀少年,女子的毛病却是半分也不落下,多事儿、多话儿,但是极为热心。她道:“那些蛇怪诡异得紧,按理儿来说,瑶池水中不该有这些邪物,原来小仙我被咬了那么一下,若不是凉已救我……”

“凉已?这名儿有些耳熟。”

“凉已­性­子虽然生僻古怪了些,但天宫中可没有不知道他的人!”提起凉已,那仙子眸光一亮,光彩熠熠,语气中都透出分骄傲。

“我是石妖。”我额上渗下滴冷汗,小心翼翼地琢磨用词,企图让她明白天宫是天宫,辟邪宫是辟邪宫,前者金光闪闪瑞气腾腾,后者虽说也仙气袅袅,住着的可都是些小妖。

她歪着头看我,憨态可掬,眸中颇有些羞愧意思:“燕非,你怪我了?”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我,我怪你作甚?”

“你说自己是石妖,不就是在怪我吗,我对不住你……”

越琢磨那词儿,人家越不懂我的意思。我索­性­闭了嘴,任由她误解去。

水波荡漾,没想到湖里竟别有洞天。

洞天石府,仙草摇曳,光华流转,青苔染绿,台阶生辉,眼前一片清明,令人心境豁然开朗。

守门的是两个一身火红的清秀小将,见了我们立刻收了双戟,迎上前来。“不知两位仙子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仙子悄悄凑­唇­在我耳边,不屑道:“这些个蟹将最是讨厌,每次总是搪塞来去,最是无趣。你听,他们下一句便该是‘我家龙君近日去赴摇光星君之宴,不在府上,还请仙子们改日再来’。”

那边果然传来两位红衣小将的嗓音,尖锐的嗓音和她那段话重叠在一起,竟然是一字不差,半字不改。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红衣小将面面相觑,许是不知道我笑什么,只是以古怪的目光看了看我,各自退回。

那仙子朝我挤了挤眼,掌心一晃,竟是块偌大个石头。

我一惊,她笑眼粲然地挥手招我过来,悄声道:“你来瞧,我这石头,砸哪儿好?”

“我们来做客,用石头砸主人家不大好吧……”

我面上露出为难,可是手却似乎有意识般往南一点,就见着那石块化作破天之陨,裹着团白光,“轰然”一声巨响,水波晃晃,地上摇晃了起来,无数零星的碎石纷纷扬扬地如落灰之尘,劈头盖脸地往身上砸来。

先前还灵气溢然的水底龙宫登时间天翻地覆,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个红衣青衣的清秀少年,一个个惊慌失措半跌半爬地冲了过来。

《妖殇》(六)(8)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这水底怎么摇起来了?”

偶尔几个彩衣舞女花容失­色­,衣衫不整地从府邸中滚落出来,口耳相传地尖叫不休:“是蓝小羽,莲花仙侍蓝小羽!她又来了!”

莲花仙侍……

蓝小羽,凉已……

这些名字,我似乎听过,那时,好像是蚀月日。可不等想清,那些事,就沉没在脑海里,什么也不剩。

我借着说话来排遣心头那股怪异,道:“你的名声可真够响亮。”

她­干­笑两声,还未作答,又听着一人在叫嚷:“天呀,还有那石妖,她也来了!这可怎生了得,我可怜的龙君呀。”

她们泪光涟涟悲愤欲绝,我想,纵是见了混世魔王,也不过如此罢。

这会儿,轮着蓝小羽笑颜粲然地看着我了。

我大囧。

一阵纷乱,终是惊动府内龙君。

那两个红衣小将被个匆匆而来的严厉老人一顿好骂,我和蓝小羽大摇大摆地被红衣小将恭恭敬敬请入府内,直到路过某处庭院,尚看着几个舞女躲在角落,伸出纤秀玉指,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瞧见没,就是那个石妖,害得咱们家龙君三万年来,不见客不出府。”

“旁边的俊俏仙君是……”

“呸!什么仙君,那是莲花仙侍蓝小羽,整一闹事儿的主儿。新换的两个守门虾兵连她俩都认不得,活该被龟丞相扒了虾壳,丢进油锅。”

我觉着我金光闪闪!

我觉着我大名远扬!

我觉着我法力无边,力拔山兮气盖世!!

我觉着我就一活蹦乱跳会走会笑的传——奇——人——物!!!

不怪我有这样的遐想。

在辟邪宫我还不觉着,可一到龙宫,三步遇一虾兵,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五步遇一蟹将,见着我呆若木­鸡­,跟见着鬼似的,好半天一声尖叫贯穿云霄。

小妖我人气劲爆,你们用不着这么惊讶。

容我大胆猜测——失忆前,我乃混世大魔王,龙宫中的龙君乃固守成规老态龙钟的前辈,梁子结下的方式多得是,比如我剪了他留了多少多少万年的胡子,也有可能一不小心,摘了他的龙角,再胡闹点,拔了他的逆鳞。

当然,至于为什么做了这么多荒唐事儿还没被天劈雷霹下锉骨扬灰,以小妖我空白匮乏的想象力就无法推测。

不过蓝小羽,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明知着我和这个龙君有些过节,何苦把我往这儿带?

我昏昏沉沉跟着蓝小羽进了龙宫,她果如虾兵蟹将所说,胡闹得紧,尚未见着龙君,先被株流光溢彩的水草勾去魂魄,一回头竟失了她的踪迹,就留着我跟在一个青衣少年身后,亦步亦趋地随了过去,听他忆往思今,很是尴尬。

“燕非啊,你看这石凳,是你搬来的。”

“燕非啊,瞧瞧,这龙宫一草一木都没动过,全是龙君在照料着。”

“一别百年,龙君很是想念你,日日记挂,燕非你随手丢给龙君的那一方青玉,都被他磨光了棱角,光润可鉴。小臣以为,水滴石穿不过如此。可燕非你偏偏恁狠的心肠,竟也不见龙君,真个是无情啊。”

他再三感叹,我­干­笑着嘴角抽筋。

他忽地一转头,明亮的大眼闪烁着粲然光芒:“燕非,瞧,龙君在那儿,你快些过去吧,我就不引路了!”

我不敢回头,只觉头顶天昏地暗,闷雷滚过,跟着他的足步拔脚就想往回跑。

还没走两步,疾风一阵,耳尖一凉,后领却被人一把拧起。

“哎哎,百年不见,燕非你好狠的心肠,见着我竟也当不见!”

回头,是一个眉目灿亮的年轻男子,浑身恁是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嘴角噙着分古怪的笑意,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我……我们认识?”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费力地用双手抓住前襟,空气被瞬间抽走的感觉让我很不好受,偏偏身后那人还恶质地捶了我两拳,喋喋不休。

“你说什么?不认识我了?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了,我是亦真呀!”

亦真不是龙君的名号吗?那个……传说中的龙君不是老态龙钟吗?我惊讶得忘记呼吸,再呛两口气,咳得满脸发烫,几近窒息。

年轻男子终于好心地松开手,弹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退后两步,兴味盎然地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燕非,你越长越漂亮了,我喜欢。”

“谢……谢……”

我悲愤抬头,实在不想怀疑他的眼光,只能含糊地道谢。

他毫不见外地抚了抚我的头,用看小辈一般慈悲的目光,和善地看着我,又道:“我以为你会和慕水一起来,这次那个家伙没和你在一起,我很欣慰。”

我嘴角抽搐,苏慕水和龙君原来认识。看上去龙君并不大喜欢苏慕水嘛。

正想着,他忽地凑上一张明媚­精­致的俊脸,极无辜极认真极严肃地对上我的眼睛,正­色­道:“燕非,你今儿个怎么这么安静?我不习惯。”他说话喜欢把“我怎么怎么样”放在最后一句,抒发感言。

他不和苏慕水那样,看似温和文雅,平平淡淡,却如古井深沉得令人心生畏惧,不测深浅。更不和轻辞那样,沉默冷峻,端是株流光溢彩的冰莲,却拒人千里外。亦真的­性­子很强势,很任­性­,也很明媚讨喜,如初秋的湖水荡漾秋光,又如漫山的红叶锦绣灿烂,分分寸寸透出极致的粲然。

我一下就喜欢上他了。

我好声好气地解释,睡了一觉,醒来后很多事儿都记不真切了。

他立刻瞪大了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咬牙切齿:“燕非呀燕非,我道你是个散漫­性­子。这记­性­睡个觉儿就没了,你真是该打!”

我又说:“改明儿,大家喝上一盅,算是赔罪。”

他目光闪烁莫名,就在我以为自己说错什么时,反思再三,他忽地咧嘴一笑,我顺他目光望去,竟看见了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苏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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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殇》(七)(1)

龙君把手搭在我肩上,凑­唇­在我耳边,语意不屑:“我道你开窍了,没想到还是个榆木疙瘩!如今懂得骗我了,若不是欠你太多,你喜不喜欢慕水和我有什么­干­系。你当我亦真是什么人,我若不是为你好,你便是为慕水死了去,也不­干­我亦真的事儿!”

温热的气息喷在我颈耳处,热辣辣地,竟含着几分决绝冷厉之意。

我如坐针毡:“我……不是……”

“燕非,不需要解释。你争气些,看着我……不要再看他了,好吗?”

他两指拈起我鬓角一丝碎发掠到耳后,清润的眸中掠过一分伤痛。我愣愣看着他,一时无措,龙君该不会那么没眼光的,真的喜欢我吧。他话音落地,宛如古刹寒钟,木鱼一声脆响,万物皆寂。

我额上一大滴冷汗。

他撇嘴,拍着我的背朗声大笑:“哈,发什么愣,还真是好骗!果然是我家燕非。”

“你说就说,打我作甚!”我郁闷。

“不打你不长记­性­,次次被骗到,哪天被人骗得失了真身,毁了元神,看你怎么修正果。对了,上次你说要给我带的寒玉酒呢?”他横眉怒目,咬牙切齿。

“我,好像忘了。”

“那我喜欢的芙蓉蜜脯呢?”

“好像……也没有……”

“菠萝蜜、释迦果、莲雾、蟠桃、榴莲……你到底记得几样?”

“咳……似乎……都忘了。

我说龙君,您腾云驾雾翻江倒海的,怎么也比我这小妖厉害多了,何况那些果子都寻常得紧,您何苦为难小妖啊。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出,只得耷拉着脑袋。

这边且听他恨声道:“就知道指望你不上,你记谁也不会记着我。”那声音宛如是柔滑丝润的一匹锦缎,沉入了粼粼冬水,凝上一层冰,一晃千年,当它在阳光下铺展开,便一点点化成了晨曦下的纷扬尘星,消湮成雾。

咳,其实这真不怪我。

别说小妖一觉醒来,大部分事儿都忘了。

就算不失忆,小妖也是一石头。您别对一石头抱太大希望,小妖我承不起。

“寒玉酒,芙蓉蜜脯,菠萝蜜,释迦果,莲雾,蟠桃还有榴莲……龙君要的东西,都在这儿。”

苏慕水微微一笑,适时为我解了围。

可龙君似乎仍不快活,他似笑非笑,鼻腔中透出分冷哼,冷眼乜斜着苏慕水,语带嘲讽:“慕水还真是有心嘛。”

“呵呵……”我咧嘴傻笑。

他气恼地狠狠一个爆栗在我脑门落地开花:“笑笑笑,你还有脸笑得出来。”

我继续傻笑,他甩袖往里走,我重重松一口大气,呵,混过去了。一回头,却恰见着苏慕水眸光幽暗莫名,他见我看来,温雅一笑,略显生硬地转过头去,指节却突地扣紧,泛出莹莹冷白。

苏慕水一向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不用管他。

这晚,是宿在龙宫的。

事实再次证明了,龙宫上上下下,从浅鳞到地隐,无论鱼蛟,对我都是不待见的。我开始思考,小妖我失忆前,有那么不招人喜欢吗?

“砰——”一声脆响,白玉盏打碎在地面,碎成闪烁冷光的零星散玉,我还来不及说话,眼前“扑通”一声跪下个清秀侍女,惨白着脸,活像是见着鬼似的。

我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身后传来个清润的男嗓:“你下去吧。”

那侍女悄悄抬头,感激涕零地看了我身后那人一眼,又迅速低头,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苏慕水双手环胸倚着雕龙柱,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眸光微讽。

“她们好像挺怕我的。”我讶异。

“燕非做过什么,莫是分毫也不记得了?”他嘲讽撇了撇­唇­,陡地冷厉逼人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我浑身一个激灵,只觉着颈后的寒毛纷纷乍起。

《妖殇》(七)(2)

“我,我不……不记得了。”

“你我之间的事儿,也不记得了?”

我心里琢磨着,愣是没准备问清我做过些啥,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必太清楚了。

灰衣一闪,看不清他是如何掠身在我眼前。待察觉时,他逆着水晶宫璀璨的华光,挺拔的身影盖住了我头顶的光线,我看见他分明寻常的容貌,在逆光中却是说不出的清润文秀,不知怎么,心里狠狠一揪,仿佛是无数的小针刺在心间最柔软的角落,直刺得眼眸发酸。

糟糕!

该不会患心疾了吧!

吾命休矣!我一把推开他,捂着胸,一声惨叫,面­色­惊惶起来,一个踉跄,眼见着就要跌倒在地,平地一声呵斥,如惊雷炸响。

“苏慕水,你既是不喜欢她,何必又来招惹她!”一只大手抓住我的手臂,防止我跌倒在地,抬头,龙君铁青着面­色­,原本乌亮的眸中宛如燃起了熊熊烈焰,怒极地看着苏慕水。

后者眉目依然淡淡,举手投足间,却自有股从容风姿。“龙君何时对我的事儿这般上心。”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不惧那位上仙是你自家的事儿,别累了我水晶龙宫。”他训完苏慕水,转身又屈指狠狠弹了下我的脑门。

“你是猪呀,­干­嘛让他亲你!”说着,空出一手狠狠抹着我的额头,仿佛上面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心疾发作了,吾命休矣……吾命休矣!”我失魂落魄,很是懊悔。

“念念叨叨些什么!好好洗一下!”眼前被他幻出了个波光粼粼的一泓清水,他不由分说按着我后脑勺,往水里按。

“咳咳……”我,我不会水呀。漫漫大水湮了我所有的感官,我拼命挣扎起来,可越挣扎,后脑勺那力却使得越大,水腥味直冲胸腔,我我我……淹死了!

依稀中,似乎还听着苏慕水向来清淡从容的嗓音,如今却透出分怀疑与不确定:“够了,松了她吧……她,真的是时燕非?”

龙君说了些什么,我拼命想听,却听不见。

眼前一黑,我陷入一片黑暗。

茫茫一片水光粼粼中,水波宛如被凌锐逼人的冷刃倏然剖开。

水晶龙宫登时间化作了巍峨北天门。北天门玉柱雕龙,气势雄浑,更兼仙气盈盈,锦绣流光,单只是远远仰望,便觉无比巍峨,令人心生敬畏之情。时有火凰展翅而过,其音铿锵,似笙箫齐奏,又如钟鼓,当尾羽轻掠而过,便点缀得北天门霞明玉映,灿烂若锦。

“哦哦,我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

“太子!您慢点,慢点呀!这儿可是北天门,花花草草的皆有仙灵,不可妄为呀!”

“本太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敢管我?”

一个俊俏可爱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胖嘟嘟的小手拍着身边树­干­,尚未长成的小脸上初见威严,那剑眉一竖,竟也含了七分威迫煞意。

“老奴不敢!可……”

“不敢就滚开!”

不等话音落地,霎时间漫天乱石如流星砸下,草木纷飞,偶尔的几块乱石“嗖嗖”砸向火凰,只听得凤鸣哀凄,挥着长翅纷纷飞离。端端个北天门,竟被那七八岁的孩童折腾得乌烟瘴气。

后者却恶劣地拍着小手,哈哈大笑。

“太子使不得呀!使不得呀!”那老奴狼狈地被乱石草末溅了一身灰头土脸,颤巍巍地躲在个青石后面,只差没哭出来。

“哈哈,这儿比龙宫好玩多了!老龟,你不许躲!”

“老臣不躲,老臣不躲。”可怜的老奴哭丧着脸,分外狼狈地从青石后爬了出来。

这样任­性­的孩子,真不讨喜。

《妖殇》(七)(3)

我撇撇嘴,想抽身离开,却发现自己仿佛被定在北天门,怎么也动弹不得,大惊之下,忽然听着个稚­嫩­的童嗓不满地抱怨起来:“你这小龙,好生讨厌,北天门被你折腾成这样不说,你连个老人家都要欺凌,真坏!”

“谁?谁在说话?”

“我乃石中仙灵——湮兰!”

那俊俏孩子叉腰大笑起来,不屑地嘲讽道:“原是个小小石妖,竟敢在本太子面前现身,看本太子降了你这妖怪!”

“我,我是仙灵,才不是什么石妖呢!”

“石能开口,不是妖又是甚!”

小石仙被气得摇摇摆摆滚了出来,没化成|人形的小模样,恁是枚清光莹润的青石,流光溢彩,看来分外可爱,我心下一热,伸手就想触一触那青石。

一道炫目的白光倏地欺下。

再醒来时,眼前是一张清俊逼人的面容,轻辞。

“天啊,燕非,你终于醒来了,你都不知,你这一睡可是七天七夜,可把我们吓坏了!”恁大的嗓子,不必问,定是流碧。

“都是龙君,非把你闷在水里,若非是轻辞去得及时,还不知闹出什么事儿呢!”

小妖们喋喋不休地埋怨着,我脑袋几欲爆炸,额上忽地扶上一只略显冰凉的手,轻辞剑眉微微皱紧,恁是乌眉灵目,气度峥嵘,令人怦然心动。

“还站着作甚,把药端来!”他一声冷斥,众小妖服服帖帖地闭了嘴,忙里忙外竟是有条不紊。

我晕晕乎乎,满头的雾水:“轻辞,你回来了?”

“嗯。”

“神君和龙君呢?”

“不知。”

“莲花仙侍呢?”

“不知。”

我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你是莲妖,蓝小羽却是莲仙,你们是一族呢。”

“嗯。”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拉扯完那么多,我终于问到最疑惑的问题,水晶龙宫呢?

他蓦然转头,清冷的眸定定看着我,单那眸光犀利逼人,饶是我,也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心中咚咚打起了一阵小鼓。“时燕非,你怎么恁多的话?你知不知在龙宫你差点送了小命!到现在还想着龙宫,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

我想了想,凝重答道:“有,千方滑石才得一颗石脑,很珍贵。”

他面­色­青白一阵,好半天才屈指狠狠弹上我额头:“根本不该对你抱什么期待!”

他伸手取了药碗,转身就走,我掀被而起,随着他一起往外走,被流碧、彻歌等小妖慌忙按下,一阵的慌乱,他们唧唧喳喳嚷了起来。

“燕非,你就消停点,好生歇歇吧。”

“你都不知,你昏的这些天,轻辞好可怕……”得儿,又在编;派轻辞了,我充耳不闻。抹抹嘴角,一咂吧,呸,刚才的药真苦。

“你们都下去吧。”门外传入的清嗓,有些飘忽。

苏慕水推门而入,众小妖搓着手,或­干­涩地扯着衣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慕水,纷纷枯涩着脸,很不对劲。

真是奇了。

若是在平常,他们虽说不欢喜苏慕水,但真要是苏慕水来寻我,他们保准是挤眉弄眼,欢天喜地,恨不得能把我打扮成玄女下凡,技术上的难度虽然十分之大,但恁多的小妖,一人出个主意,借着湖光月­色­,倒也能把我整拾着堪堪能看。如今,同样的是苏慕水,众小妖态度截然不同,一个个列阵在前,无一不是肃穆着脸,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瞧瞧,是苏公子来了呢!”

“公子今儿个怎么来了这?咱们这儿可什么都没有,就一个无才无貌的小石妖,带着群妖气冲天的小妖侍童,来这儿可真真折了您的身价哪!”

《妖殇》(七)(4)

什么什么?

什么叫无才无貌的小石妖?

我挣扎了下,被彻歌狠狠按下脑袋,动弹不得,眼见余光瞥见巫师师背对着我,双手叉腰一声冷笑,狠狠唾道:“就是嘛,苏公子若要赏花,可以去花苑,若要赏月,可以去亭中,若要赏美人儿,这儿没有,不过燕知小姐可真真是绝­色­,您来咱们这儿莫不是看燕非?这可是徒然浪费光­阴­嘛。”

啧,巫师师怎么连他最欢喜的燕知都拿出来说事儿了?

我大奇。

更奇的是,这些个话儿,他们打哪儿听来的?

当初小妖们欢欢喜喜把我推去找苏慕水下请宴时,他身边贴身侍女嘲讽过我的原话,我记着从没和他们说过,他们也无从知晓,今儿个却怎么将那些个侍女们的语气神态模仿得分毫不差?

正疑惑着,一小妖按了我的肩,正­色­道:“燕非,若非是轻辞告诉咱们,咱们原不知苏公子竟是那般待你,如今知了,断不会再逼你什么,你不欢喜他,咱们兄弟便齐力打发了他去。便是哪日被他撵出了辟邪宫,咱们也认了!”

语气铿锵,竟含着分破釜沉舟的气势。

我同样认真地回视而去,悲愤道:“彻歌,可不可以不要再拍我肩膀了,实在是很痛呢!”

小妖们对视了一眼,看看彻歌,再看看我,眼里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满室剑拔弩张的氛围稍稍冲散,连着苏慕水,清润的眸中都透出分笑意。

彻歌面上有些尴尬,收回手来。

我嘴角一阵抽搐,大大地呼出一口浊气。

咳咳……差点没拍死我!

苏慕水灰袍一闪,眨眼的工夫便错过众小妖,站在我面前,他抚了抚我垂落在地的长发,清润的眼瞳似有言语闪闪烁烁。

“别靠近燕非!”小妖们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却被个无形结界狠狠反弹,这会儿,连着声音都隔了开来,只有苏慕水在我身边,温热的呼吸扑在我侧颊。

小妖们在结界外急得团团转,一个个骂道:“都是彻歌,非要到那劳什子的须弥地,苏公子害得燕非手肿了不算,传句话来,燕非去劳什子的镜湖,回来整整昏了三个时辰!”

“可不是嘛,苏公子甭吓坏咱们家燕非了……”

“就是,可怜的燕非呀……”

俗话说,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他们那一嗓子,若是号着的是别人,我还听着起劲,可话题人物是自己,越听越觉离谱,索­性­扭了头。

苏慕水笑着掠开我额角发丝,道:“燕非不高兴我来找你吗?”

我违心应道:“……没有。”

他继续笑:“你如今的­性­子,变了很多呀。我记得从前的你向来喜怒分明,­性­情乖戾,若是遇着不顺,便是搅它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也要出一口怨气。若是被人欺了去,更不得了,宁杀天下人,不过为个解气。明明就不高兴,何必在我面前装着高兴的模样呢?”

他的声音很轻,在我耳边轻轻响起。

我颈后寒毛倏然乍起,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勉强笑道:“是,是吗?”

他手指轻轻掠开额前的刘海,一道狰狞的疤痕,赫然映在额角,我冷不丁一个寒战,他却笑得分外从容:“这个,还记着吗?”

我抓紧了被单,愣愣看着他。

“这是你用刀划下的,都说辟邪刀枪不入,你便取了天下神兵利器,只是为了试试到底有没有东西能在我身上留下伤疤。”

我心下一个“咯噔”,看着他温和淡雅的侧面,说不出一句话,只觉着几欲窒息。这晚的苏慕水,与从前分明无异,我心跳得剧烈,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在胸腔中似要喷薄,不想再看,更不想听下去。

《妖殇》(七)(5)

他却微笑地扣住了我的指,十指相交,亲密非常。

“若是别人,如此的乖戾邪恶,便是万死也不够,你知着我为什么会容忍吗?”

“不……不知。”我牙尖打着颤,艰难蹦出两字。

我都失忆过一次了,都说了前世事儿,前世尽,今生恩怨又一轮。我我我,我可不可以不当前世那个燕非?反正都记不清了,就当是昨日的燕非已死,我当自个儿不是她,成不?

“你父母有恩与我,既是临终托孤,你纵是千般不好,看着你父母的分面,我自不会为难你,忍也忍了。但则你不是时燕非,单凭你所作所为,你说,我还会容你忍你吗?”

他的话轻柔无比,我的指尖却冰凉透骨。

流碧彻歌巫师师,你们错了那么久,如今终于看对了一件事……

苏慕水,果然不是好人!他哪里是来唱花好月圆“牡丹亭”,这摆的分明是一出“雄黄阵”,就等着引蛇出洞,然后狠狠那么一­棒­子,还专打七寸!

我我我,我最近是走霉运来着吗?难怪第一次见着他,他对我的态度便一直不冷不热,难怪我总有种错觉,他是敌非友,难怪这辟邪宫上上下下的侍女们对我都不待见。

恁多的疑点,我竟是这时才明白,我真是个­棒­槌!

苏慕水看我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掌劈下,我魂归西去时,他忽地松开交握我十指的手,连着气息都远去了,声音透出分尖锐的冷意:

“你若不是时燕非,该有多好。”

我若不是?

关键词是“若”,那说明我原本就是,不是借尸还魂,没那许多离奇,仅仅只是失忆了,额角一滴冷汗滑落下来。

苏慕水呀苏慕水,我若不是时燕非,你就可以一刀结果我了?就算我从前乖戾任­性­,不知好歹,佛家还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咱们都是修仙的,你又是辟邪神君,怎么比睚眦还小气!想来这口怨气,他憋在心中绝非一两日,想我失忆前定也是知道他的意图,否则以他的­性­子,又何以对我吐露这些。

他话落人离,恁是立夏之景,我惊魂未甫,连灌了好几碗姜汤,方才驱散寒凉,手心渐渐有了几分暖意。

从此往后,我见着苏慕水都是绕着弯子,能避则避。

实在避不过,便原路折回,宁可不见,也不让他撞见逮着什么错漏,明哲保身我做足了全套。如此相安无事,在辟邪宫中倒也安静。

只一日,燕知忽然寻上了我,问起了我与苏慕水的婚约几时兑现?

周围的小妖都竖起了耳,我抽了抽嘴角,正忧虑着,忽觉一道凌厉的目光狠狠扎了我一下。小妖们各自耷拉着脑袋,轻辞在煮茶,单留个背影在那儿,挺拔流利。流碧悄悄凑过枚脑袋,压低声音:“燕非,你与苏公子有婚约,怎么也不说?”

我想回答,纯粹是燕知折腾出的玩笑事,起因得追溯到刚入辟邪宫那阵儿,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做不得真。

可大家根本不给我解释的余地,一个个断了我的后话:“苏公子不像是好相与的人,娶嫁可不比双修……”

他们说得义愤填膺,我听着瞌睡连连。

忽地,我整个人被狠狠推到了轻辞身上,流碧秀气的小脸上满是肃穆,严肃道:“总之是凑合,要不燕非嫁给轻辞吧,也总比嫁给苏公子好上千倍!”

你们,都十分有才。

“咣当——”我觉着脑袋被门狠狠夹了一下,身子晃晃悠悠,苦着脸掠了眼轻辞,对方清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那双眸,犹如夜­色­中水洗的冷玉,寒灿灿地透出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妖殇》(七)(6)

我心里打了起一阵小鼓,左右思量,觉着十分尴尬,索­性­从屋里走出来,外面骄阳似火,烤得人头晕眼花,我转悠了圈,觉着有些不对。

他们说他们的,我­干­嘛不自在?

又不是真的想嫁给轻辞,临阵脱逃,倒好像我和他真有暧昧。

何况,重点是为什么我的屋子,我要出来?

我掀了帘,狐疑地冒出个脑袋,撇着嘴,瞅着众侍童,众人立刻端坐一边,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

恁热的天,这屋中寒玉莹莹,很是凉爽。

我重重迈着步子,坐回原位,环顾一圈,众侍童的眼神各自闪烁起来,哼,果然有鬼!我伸手取过茶几上薄亮的小杯,一饮而尽,茶香流窜齿颊,入口香气浓烈,回味无穷,正咂摸着嘴,耳尖被人轻轻一掐。

轻辞取过我手上的茶杯,声音略有遗憾:“浪费一盏好茶。”

我撇嘴:“冲茶不就是为了解渴,谁喝不是浪费,那么仔细有什么用?”

他眸光掠过我,也不辩解。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门帘一掀,外间腾腾的热气冲入屋里,彻歌冲了进来,秀气的小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

“燕……燕非,不好了。”

我道:“胡说,燕非好得很!”

“不,不是这样。是辟邪宫,不对不对,也不是。是……是……”彻歌急了,抓耳挠腮,好半天说不清一句话。

“慢慢说,不要急。”我喝了杯香茶,心情十分好,慢悠悠地抚了抚他的脑袋,气定神闲地瞅着他,后者盯着我好半天,一甩袖子,拉着我就往外面跑。

“说不清了,你过来看呀!”

什么叫冤家路窄,到今儿个,我算彻底明白了。

远远地,就看着苏慕水和几个浑身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人在说些什么,看他们一身气势,也知是仙君,恁大的排场,我就算认不得,也知道这可不是小妖我惹得起的。不提那几位仙君,苏慕水不是好鸟,我分外清楚。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

我脑袋一扭,转头拔脚就跑,身后彻歌哭丧着脸,慌忙拉着我的手,好声哀求。

“燕非,我求你了,快去看呀!”

“不要!苏慕水在那里,我不要去!”

“不碍事儿的,就看一下,知了原委便好。”

“不要,苏慕水不是好人,危险极了!”

“咱们离着远,不打紧。”

“你直接告诉我什么事儿就好,我就不去了!”

彻歌急了,拽着我的手,狠狠地往前拉,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踉跄了几步,眼见着离苏慕水没几步了,一股分外强势的气息迎面扑来,是苏慕水的势力范围,我心中警铃大作,越发激烈地挣扎起来。

这会儿,彻歌却不由我挣扎,铆了劲地拉我过去,我手上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呲啦——呲啦——”地面上沙砾迸溅,留下了长长的一道刻痕。

轻辞眉峰微微皱了皱,一把按住彻歌,看着我缓声劝道:“你不必怕,他没让你去见苏慕水,再挣扎手上怕是要起淤青了。”

话音一落,彻歌悲愤交加地用力点头,指了指苏慕水的方向,又指了指茂密招摇的芭蕉丛,我这才明白他是说偷听。

我脸上一红,十分配合地移了过去。芭蕉叶茂密而青翠,躲在下面,炎炎夏日中也带了分凉意,不过离着苏慕水那么近,一看见他淡漠的眉眼,就想到他对我恨不得杀之后快,我很不好受。轻辞轻轻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我不要乱动。我凝重点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心绪渐渐清明起来。

只见苏慕水背对着我,神­色­看不分明,其他几位仙君面­色­不善,声调拔高,带着几分冷厉煞意,尖锐入耳:“神君如今不除时燕非,迟早为其所害。”

《妖殇》(七)(7)

我睖睁片刻,额上“刷”地划下三条黑线。

“无妨。”

苏慕水衣袂在风中翻动,声音清越,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嘴角翘起的笑意,神­色­间从容不迫的淡漠,不知怎么,心口泛出微微的涩意。

那几位仙君似乎很不满意,一个个摇头叹息:“时燕非虽为小小石妖,貌不出众,才不惊人,但天书所言,毕竟非比寻常,神君切勿意气用事。”

“趁着她尚未成器,懵懵懂懂,除了也罢。只是个凡间小妖,就算打得她形神俱灭,不过是为民除害,神君还在犹豫什么?”

“神君如此优柔寡断,吾等十分忧心。”

他们言辞切切,时而神态凶狠,时而面­色­焦灼,时而唉声叹气,时而长篇大论。恁多的仙君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原是为我生死大事儿。

囧。

燕非我一介小妖,却劳得仙君们下凡商议,实在惶恐,各位仙君辛苦了。

坏事传千里,这消息一传回去,小妖侍童们登时炸了锅,那边仙君们商议不休,回了屋子,这边小妖们商议着也分外痛快。围坐桌前,一张张年轻秀气的脸蛋,几乎要挤在一起,一个个格外严肃,原原本本地悉心分析,一个道:“依我看,这辟邪宫不能待了,再住下去连命儿都没了。”

另一个就接:“凡人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不会叫的狗凶着呢。别看苏公子平时闷不吭声的,原也是个厉害主儿!燕非,你跟着他,迟早出事。”

咳,这比喻,实在有才!

我分外认可地点点头,提出疑问:“……不过,你们当初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话还没说完,肩膀已经被彻歌狠狠拍了一下,痛得我几欲飙泪,偏偏始作俑者一脸认真地环顾周遭,正­色­道:“说得极是,这也不失为好办法,咱们家燕非虽然长得埋汰点,嫁了苏公子着实委屈了人家,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有小妖反驳:“问题是这法儿不能用了,行不通嘛!”

我揉着肩,看他们嘀嘀咕咕,一阵讨论,怏怏欲睡时,他们终于下了定论。

“如今两条路,要么嫁了苏公子,若是成了亲,他自然不会为难你。要么你跟轻辞去湮痕谷,仙君们绝不会去那凶险地儿找你晦气。”

水灿灿的阳光在轻辞身后,衬得他眉眼异常俊秀,他看着我,眸光幽暗莫名,好半晌,才低下头,我定睛看去,这才发现他掌心把玩着是一朵金­色­的莲花。

他一言不发,神­色­若有所思。

一言定音,于是我在众侍童鼓励期待中,又开始了巴结苏慕水的日子。

上天哪,苏慕水就是您派来毁我的吧!

他说:“妖气甚多,不适修行。”于是我咬咬牙,打发了彻歌、流碧一群小妖。他清浅淡薄的面上柔和下来,漫不经心,半是烦恼地又道一句:“燕非,我不适与人共居。”于是,我恁热的天,顶着骄阳,伐竹捆木,折腾出一间竹屋。

虽不算近,却也是朝夕相处。

彻歌觉着离得近,最宜情愫暗生,迟早天雷勾地火,两情长久。

我气喘吁吁躺在新屋的地上,一抹额,尽是汗水。

正歇着,窗帘几动,一道黑影闪过,鼻中窜入抹滑腻的异香,贴着呼吸,极不爽利。我揉了揉鼻子,侧了身,让耳朵贴着地面。劈邪宫每到夏夜,蟋蟀唧唧,嘹亮悠远,可如今偶有几声虫鸣,却极是虚弱。

我踮着脚,趴在门上,还没站稳,身后骤然一道手刀狠狠朝我霹来。“救……”话音未落,我脚底踩上滑石,猝不及防,整个人稍稍一歪,恰恰避过,那黑影如影随形,重拳挥来,指根逼出一点尖锐冷芒。

风声呼啸,虎虎生威。我知道厉害,惊乱之下,来不及呼救,慌忙侧身,压低下盘,鬼使神差狠狠一拳有意识般正击在他腹部,另一手竟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去,指尖诡异地寻到他颈处,恰恰扣住。

就在这时,主屋中的灯“啪嗒”一声,亮了。

“燕非好身手!”

随着三声鼓掌,一身宽袍的苏慕水­唇­角含笑,缓步而出。

“……命啊。”我手指有些僵冷冷地,刚才呼救未果的两字,被口水呛了两声,脱口而出,苏慕水眼波一闪,伸手拉我:“这是丹霞,不是什么外人,燕非放了他吧。”

“丹霞?”

一字一字,我牙尖蹦出他的名字,宫灯明亮,照得地上那人无处遁形,我见他眸中倏然闪过抹懊恼,心中冷不丁一个寒战。苏慕水伸手为我弹开衣上灰尘,指间微微一抬,名唤丹霞的那人眼瞳狠狠一缩,悄悄把右拳缩回袖中,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去。

身后,苏慕水温柔地抚着我的长发。

我燕非虽没什么七窍玲珑心,却最擅记人。

方才一见,我就知道他是当日劝苏慕水除掉我的其中一位仙君。

苏慕水的­唇­贴在我的耳侧,热辣辣的气息喷了上来,几乎是咬着我耳尖,稍麻稍痒的触感,我心中一颤,但听他语气分外柔和:“燕非,你很聪明。方才你若是用了法力,这会儿恐怕只余一具尸身。”

他说得寻常,仿佛“尸身”二字和地上石块、草木无甚不同,我心下一个“咯噔”,强忍着挣脱的冲动,木木道:“小妖……不敢与仙君斗法……”

“恁好的眼力,我就知他瞒你不住。看似散漫个人儿,谁也休想唬住你,真不知该说你心计甚深呢,还是该说你贪懒好闲。那个小妖侍童,是叫彻歌吧,我听着他说‘一日夫妻白日恩’,你怎么想呢?”

他牙尖惩罚似的在我耳上重重一咬,我浑身蓦地一僵。

他眸光好温柔,双手缓缓扶住我的腰,穿过薄薄的衣物,一双大掌游移在身上,缓缓往上游走,我脑海一片空白,木然无觉,直到他指间几近攀上某团柔软时,我如着雷击,慌忙按住他的手,一声大叫——

“神君!”

《妖殇》(八)(1)

旖旎的气氛登时消散。

他挑了挑眉,为我拉好略略散乱的衣襟,举止风雅有礼,笑意多一分则热切,少一分则冷淡,适时得恰如其分。

明亮的宫灯,柔和洒落一身。他五官平顺,比不上龙君的灿若朝阳,更比不上轻辞的清冷*,偏偏气度温润,即便是一袭泯然众人的灰,穿在他身上也自有宠辱不惊的淡雅风姿,也衬得他眼眸清亮,较之夜­色­,越发黑得纯粹深邃。方才尚百般温存,现下却如此疏离。

我知道他此时表现得越是从容,心计则越深沉,既是他摊开来说,就不怕我反抗,深沉深沉,厉害厉害,苏慕水可不是小妖我斗得过的,我索­性­­干­笑起来。

“夜凉,神君不觉着冷吗?”

“唔,”他尾音微微一挑,略显惊讶的目光掠过我,夜­色­下,那眼眸儿恁是清亮照人,温润得紧,我却背脊蹿起阵寒凉,他笑道,“虽说是夏夜,三更天露水尚重,的确有些凉意,你回去歇了吧。”

他轻声叮咛,我脸上堆着假笑,几近僵硬。

走了个丹霞仙君,谁晓得那丛丛竹林后,是否躲了翠微、锦绮、润瑶还是甚的仙君,借句老套的说辞“物以类聚,仙以群分”,那日和丹霞仙君在一起的诸位,在天庭上哪一个不是名震八方,小妖我纵是个没心没肺的,听了一个丹霞的名号,便知着其余几位,定是翠微、锦绮和润瑶。

他们四位仙君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关系甚好,一同司着仙、妖交界,看上去和蔼可亲,一个个却都是吃“妖”不吐骨头的狠角儿。

我要从长计议,我要暗里谋划,我不能再浑浑噩噩!

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轻辞来了。

彼时,我一觉好眠,睡眼蒙眬从梦里爬起,手里拿着水碗,嘴里嚼着柳枝,晃晃悠悠差点摔个四仰八叉,轻辞的眉峰微不可查地拧了拧,冷郁地按住我的手腕,乌亮的冷眸中卷起了一场暴风骤雨。

他说:“我搬来和你一起住。”

我说:“好。”

他说得风轻云淡,我答得轻快,许久才蓦地反应过来:“哎,不行。神君说他不喜妖气冲天,你若来了……”

“我身上没有妖气。”

我闷闷看了他一眼,今儿个轻辞似乎不大高兴,我漱漱口,胡乱抹了嘴,坐在一边的青石上开始发呆,轻辞也不多言,默默站在我身后。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妖。”

“嗯。”

我以为他至少也吃惊一下,没想到他语调冷冷清清,反倒是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扭头朝他粲然一笑,一拍石板站了起来,满脸认真地补完了后半句:“你不是妖,因为——你分明就是个莲花妖嘛!”

白马非马,黑马非马,公孙龙的诡辩术,十分对胃。

轻辞拧着眉,一脸神­色­莫测地看着我,好半天伸手狠狠弹了一下我额头,轻声斥道:“笨蛋。让你跟着苏慕水,原以为沾他三分仙气,能助你修为。来日天劫,也好少几分凶险。你却浑浑噩噩,不知长进,真真是顽石转世。”

“哎,你怎么知道?”

我一惊,张大眼眸,奇怪地看着他,我前生是个什么,我都不知,轻辞怎么知道?他面­色­一滞,气得不轻,转瞬一掌拍下,碎石飞溅,好端端的青石粉身碎骨,我冷不丁跌坐地上,心里禁不住狠狠地瑟缩了一下。

这一掌,若是拍在我身上……又一个寒战。

我本能行事儿,一跃而起,恭恭敬敬献上宝贝,谄媚笑着,拍胸脯保证:“我有长进,十分长进。你瞧,这是昨儿个在丹霞仙君身上顺出来的。丹霞仙君连夜行都随身带着的,可不就是宝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妖殇》(八)(2)

他微微一怔,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眼见着又要发作,我的心正“咚咚”打着小鼓,他却按捺了火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中之物,将它塞回我掌心,语气中颇有几分不屑:“活该丹霞倒霉,御赐之物竟也不仔细了,落入你手,你且收好,也让他急些时日,再还回去,自有他好果子吃。”又一顿,他冷笑一声,声调冷锐如冰,“真不知你原身是石儿,还是猴儿?和谁学来这一手顺手牵羊?”

咦?

猴儿?我一怔,旋即美滋滋的,要知道妖有妖规,石妖,毕竟比不得灵猴,就修道成仙而言,这些生灵比咱们草木鱼石,更易修炼。连轻辞都这么说了,莫非我悟­性­极佳,竟比得上­精­明猴­精­儿?

正飘飘然,他一甩袖,转身就走。

瞧他­阴­冷的模样,我也模糊知道自己会错了意,神­色­登时一敛,不敢造次,索­性­乖乖跟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心态渐渐祥和。就这样,稀里糊涂又跟了一段路,忽然觉着有些不对。

光消暗涨,不过眨眼的工夫,眼前竟换了番景象。

放目处,天地白茫茫得一片,隐约玉树、石峰,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我捂住心口,总觉着雾气深处的石峰玉树曳曳招摇,无形中一股巨力,拉我进去。

我瞠目结舌,一个声音缥缈响起:“往……”

往?往哪里?不知怎么,我心头一急,慌忙想听清那声音,下意识握紧拳,紧张地往前两步。

“轰!”

从脚下,绽开了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只一个倏忽,漫天的焰光呼啸着燃烧了雾气,原本朦胧的景象在眼前渐渐清明起来,火焰炸裂的燃烧声充斥耳中。

“呜哇——”

隐约中,婴儿的哭声破开了周遭的闷热与窒息感,我看见周围的景­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倒退开来,红莲、火焰化作乌有,走马灯般的画面是时光倒流的见证,也许是百年,也或许是千年,也有可能是万年。

谁知道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切静止下来。

我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大地上,北风呼啸着刮过我身上的长衫,陌生的景­色­让我心里打起了一阵小鼓,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北风带着­阴­凉的戾气,扑在我脸上,激得我冷不丁清醒过来。

“呜哇,哇——哇——”婴儿大哭着,那声音是从……不远处,那个村子里传来的。我要去那里,念头只是一闪,我整个人竟已经站在那儿。

废墟中,烧焦的房子,破烂的瓦砾,偌大个村子,却仅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一起,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悲苦,地上躺着一具具尸体,当破旧的屋顶掉落松动的瓦砾与灰尘时,“轰”的一声,那些尸体上飞出无数的苍蝇。

“又去了一个,这日子没法儿活了!”

“……”

一个­干­瘦的老­妇­尖叫一声,忽然一跃而起,尖叫着冲出了村子。在她身边,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眼珠木然地盯着天上的白日,压根没有理会又一个疯狂的老人,无声无息的瘟疫让她失去了怜悯的能力。

她怀中的孩子依然在“哇哇”地哭泣着。

“呜——”

风声凄厉,远古怪兽的吼声从风中传来,强者巨大的威压逼迫而来,离着千里之外,连我都忍不住一个寒战,那是……那是什么东西?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大地隐约摇晃,震得废旧的房屋再次抖落无数的瓦砾。

无数的苍蝇从腐烂流脓的尸体上飞出,惊惶地飞离村子。

那个母亲依然只是抱着怀中的“哇哇”大哭的孩子,连安抚的能力都没有,神情木然得令人心惊。

《妖殇》(八)(3)

我,我该走了吗?作为一只妖,我对于危险的有着“打不过就跑”的本能天­性­,可如今脚步仿佛生根在这里,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看着那远古的怪兽一步步逼近,大地轰然大动,地上龟裂出无数的黑缝。

远古的怪兽离着村子越来越近,死亡的窒息在逼近。

无数个飘忽的白影穿过我的身体,惊鸿一瞥中,它们的面目虽然模糊,神­色­却无比清晰映入眼瞳,或愤怒、或狰狞、或恐惧、或绝望,眼前偶尔掠过的迷茫模样,在我灵魂撕开了一道裂痕,我惊得心口猛然一抽。

生……生灵涂炭。

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包括我。

不知怎么,这种意识分外清晰地冲入脑海。

“救命呀……救命呀!”

凄厉的尖叫不绝于耳,红莲终于灼灼绽放开来。

柔软的歌声带着朦胧的诱惑,在火焰深处,悠悠而歌,宛如是迷惘森林中年幼夭折的小妖­精­,无*回,只能攀附在花骨朵上的露珠里,祈盼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获得重生,化作春风。

歌声飘忽,越来越多的尸体中抽出了白影,化作疾风,匆匆奔赴火焰深处。

“时燕非……”

“时燕非……”

“时燕非!

有谁的声音唤着我,一声声,越来越清晰,是……苏慕水?!

最后,那声音陡地一厉,惊雷般在我耳中响起,我身子蓦然一僵,举起的步子下意识顿住,火焰登时化作灰烬,歌声戛然而止,我神智陡地清明起来,那些景物急急退开。

轻辞的面容在火中渐渐清晰,他扶着我,目光却直直越过我,望向不远处的某一点。

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苏慕水一袭长袍,指间还结着结印,虚指我的方向。我认得那是破解魔魇的结印。他神­色­中的焦虑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见我望向他,顿时脸­色­恢复了云淡风轻。他的身后,是丹霞等几位仙君。

轻辞薄­唇­轻启,带着分不容忽视的讥诮:“我倒不知,辟邪宫何时邪魔横生,仙魔共谋,真真是三界奇闻。”

苏慕水尚未答话,几位仙君一个个炸毛似的,七嘴八舌厉喝起来。

“你这小子,说得什么话!”

“甭忘了自个儿什么身份,怎可口无遮拦!”

“她着了魔魇的道儿,多亏辟邪神君察觉到动静赶来相救,不然早已堕入魔障,又碍我们何事?”

轻辞一声冷哼,清亮逼人的寒眸掠过众人,只一个倏忽,众仙君面­色­皆是一白,各自闭了嘴,退回苏慕水身后一言不发,他们似有顾忌,不敢多言。

轻辞的嘴角嘲讽似的翘了翘,拉着我转身离开。

走到三步之外,他顿了步子,轻描淡写,似在追忆往事,声音入耳,轻柔如风:“其实我自小儿顽固,若是欢喜了什么,绝不放手。”恁是柔和的笑语,我却有种言辞铿锵的错觉,隐约间惊雷之势,闻者动容。

被轻辞这么一岔话,我依稀觉着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我遗漏了,回神再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回头,只见苏慕水面沉如水,那些个仙君更是脸­色­惨白如纸。

自从那天轻辞三言两语,得罪了一溜儿仙君以后,我就觉着小妖们的计划可以适当调整。现在不是与苏慕水朝夕相处,培养感情的时候。依我看,千方百计要取我­性­命的并非苏慕水,而是他身后的仙君们。

真不知我前世哪一炷香忘记烧了,和哪位仙君结了怨,成就如今的果。

这果子……呸,真苦。

我吐掉削了皮的木瓜,抹了抹涩得发麻的­唇­。旁边是坐立不安的小妖侍童们,一个个在我的竹屋里东摸摸、西碰碰,满脸的严肃。 txt小说上传分享

《妖殇》(八)(4)

这是怎么了?原先在我那儿,也没见着这么多拘束。

我捧着杯盏,正奇怪着,流碧摸了摸椅子,再三感慨:“是柳木的。”

我答:“神君看这儿空旷着,就遣人送了椅子。”

彻歌双手微颤地捧着窗前一个小挂坠,神­色­悲戚:“这个是鱼……鱼骨?”

严格来说,算不上。我放下茶盏,从他手里取出骨白­色­的挂坠,指尖轻轻一弹,坠子发出清越的声音,我有些恹怏怏地摆手:“不是鱼骨,是原玉雕成鱼骨的模样,其实是珊瑚。”

“扑哧”一声,流碧被巫师师喷了一身的茶水,滴滴答答地愣在那儿。

“这都怎么了?”我纵是后知后觉,此时也察觉出大伙儿神­色­各异,恍恍惚惚,不由沉下脸,正­色­看着诸位。

这些小妖们平常唧唧喳喳,如今却出奇一致地沉默下来。最后还是彻歌,犹豫地解释道:“流碧是柳木妖,巫师师是珊瑚妖,我……我是鱼妖……”

我脑海“嗡”地一下有些发懵,说来这些全是苏慕水添的东西,那天他来这儿转了一圈,手里拈着柳条,回眸微笑:“燕非这儿空旷得紧,不如添些小玩意儿,增些意趣。”我没拒绝,于是这竹屋就多了这些。

所谓兔死狐悲,何况是本族“残骸”。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像当初轻辞一掌拍碎青石,我也忍不住摸摸后颈,庆幸身骨犹存。如今他们看着这一屋的“残骸”,幸亏没有他们嫡亲的长辈后辈,否则任谁那么扑上去,号那么两嗓子,也是我不愿见的。

小妖不比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君,说起来仙君们也有鱼、柳、珊瑚或是什么度劫正果的。只是一入天门深似海,从此爹娘成路人。

别瞅着那一个个仙君道貌岸然,即便是亲生骨­肉­残了、废了、死了、活了,他们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顶多一声感慨,说什么“因果轮回,生生不灭,种因得果,自在缘为”。骨子里的血­性­人­性­都没了,还缘!缘!缘!……缘个屁!

好半天,流碧红着眼,说是身体不适,走了。

然后,巫师师也走了。

很快地,接二连三,一个个都走了。

最后,只剩下我和彻歌,大眼瞪小眼,彻歌望望天,又望望我,决定和大伙儿同进退,走到门边,他抓着竹门,犹豫了下:“燕非,今晚苏公子在温华殿设宴。”

苏慕水整日孑然一人,也就是四位仙君近日来访,辟邪宫中才添几分“凶险”,平常不见他和谁深交。此次设宴,宴的是谁?龙君,还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莲花小仙?

彻歌见我兴味寡淡,怕我不明白,语重心长补了一句:“苏公子在,燕知小姐也在,据说月老也会来。”等他走得没影了,我这才琢磨出他话中意思。

苏公子,男。

燕知小姐,女。

月老,媒红。

这是一个何等神奇的关系,苏慕水原就对我那小白兔似的妹妹打着些小心思。月老又是个贪杯好酒的仙,几杯黄汤下肚,老人家醉里看花,雾里看花,逮着谁都牵上那么一条小红绳。苏慕水和我妹,那还不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如此。

苏慕水想和谁好,就和谁好。

和我有什么关系?如今他折腾出的烂摊,再不收拾齐整,平白添堵。

从窗棂上摘下珊瑚鱼骨坠,从竹屋里搬出柳木椅,再仔细想清了小妖们的原形,竹屋里没了那些“尸骸”,天光从竹屋外透入,碧光润润,空旷旷地清出一片萧条。眼见着屋里除了竹床,别无他物,我心里这才踏实下来。怨不得苏慕水一招离间计就让小妖们对我众叛亲离,三省吾身,若非是我懒散惯了,连他们原形都没弄清,何至如此。 txt小说上传分享

《妖殇》(八)(5)

这么一来二去,累得气喘吁吁,平躺在竹床上,不多时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似听着两个人在说话。听不真切,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传来的方向很奇怪,却恰恰是我听着的。

“……您真准备放过她?”

“嗯。”

“小仙虽资历尚浅,也见得她眉宇间戾气重重,几将成魔。有朝一日,她识海一丝清明若是破散,后果不堪设想。神君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三界着想……”

魔,魔是个好东西。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三界五行,来去自如。

也就是这一溜儿仙家把魔看得罪不可恕,我羡慕都来不及了。

苏慕水沉吟半晌,道:“天笺锁乌骨,凛月照朱颜。”

众仙君道:“小仙不懂。”

我点头,“唔”,听不懂。

的确是很高深,不过这俩仙君混得也太差了点,仙界的对话都被我听着了,我在睡梦中扯开嘴角,笑得忒欢。额间忽地凉凉的,然后被人狠狠一弹,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道:“有床不睡,睡在地上做什么?口水流得一地,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妖。”

被这么一敲,方才听见的对话,纷纷如雾气般散开。

我起身,有些郁闷,居然质疑我的妖品!怒,小妖我妖品高洁,岂容唐突,一把握住弹我额头的手指,我狠狠往下一拉,迎面扑来一阵淡淡莲香,身上压下的什么,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耳边。

周遭的声音蓦然间纷纷止住。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周围静得有些可怕,强撑起睡意,我猛地睁眼,眼前是一张­精­致文秀的脸蛋。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继续睁开,对方白皙的面容中透了微微的红晕,呼吸喷在我的耳边,神­色­有些古怪。

“还不松手。”他声音暗哑,低低呵斥。

我如梦初醒,慌忙松手。“呢……”我清清嗓子,想说些什么,手上被塞进一包衣服,轻辞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彻歌他们为你准备的衣裙,晚上穿着这些去赴宴。这个是请帖,巫师师从辟邪宫中相熟的侍女那儿磨来一份,填了你的名儿。”

他声音冷硬,说完就走,我呆呆看着他背影,一时有些恍惚。

远远地,还听着轻辞声音冷冷道:“天天看着这群不长眼的东西,把你往他身上推。若不是看你的面儿,哼……”

最后那一声哼,杀气凛冽。听得我都忍不住后颈寒毛乍起。咳,幻听了,我家轻辞是个好孩子,怎么会杀气!

这样的恍惚一直到换了衣衫,递了请帖,入了温华殿。

酒香萦绕,满殿金光灿灿、瑞气千条,燕知坐在苏慕水身边神­色­怯怯,这殿中尽是上仙、下仙和叫不出名儿的仙君,一个个宝相庄严,姿容不凡。我孤零零地坐在末座,即便穿上了流光溢彩的霞衣,在这温华殿中也宛如闪闪发光的夜明珠中混入了一粒卑微的沙砾,不仅是低微难堪,而且格格不入。

闷闷喝着酒水,旁边传来个郁闷的声音。

“咝——竹盈酒,呸,难喝。这个呢……嗯,火朱桃,没熟……青笋放那么点儿油,小气。这个是……黄金果,唉,老了!”一双象牙镶金筷在菜肴间风卷残云,边吃边吐,一会儿的工夫,他身边就吐了好几盘子的残羹。

周围的仙君们离着他远远的,议论纷纷。

“这个碧水君哪……”

“罪过罪过,身为上仙,岂可尽为口腹之欲。”

“嘘,噤声,小心被他听着。”

哈哈,这么大的声音,还小心被他听着。

我都听着了。

我笑得忒欢,一双筷子忽地压在我的筷子上,对方来者不善,一脸轻蔑地瞪着我:“小妖笑什么那么欢畅?说来让本君听听,解解闷儿。”

那边窃窃私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像是闹蝗灾时,那蝗虫咀嚼麦穗的声音,“嚓嚓”一片,直听得人心里发颤,有人问:“那小妖什么身份,怎来了温华殿?”

答曰:“不知,看样子像个妖侍,神君什么时候好了这么一口儿?”

原先还觉着仙君们宝相庄严,如今……咽回肚子里的想法,这些个仙君分明是为老不尊,八卦­精­神高高挂。

我不及多顾,左抽、右抽、上抬、下拽,抽不出筷子,忙摆上张笑脸,恭谦笑答:“仙君见笑,小妖好容易吃了这么桌好菜,一时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他筷子戳戳我的手臂,一脸鄙夷,“这么糟的吃食还情不自禁,苏慕水平日莫不是连吃食都不给你们吃好的吧?”

呃,这个怎么说?苏慕水的确不给我们吃,因为他从来不管这些。谁要吃些什么,都是自个儿解决。这点而言,我觉得苏慕水比较明理,毕竟鱼吃虫子树吃土,都在一起吃饭,我若看着餐桌上一盆虫子一盆土,实在是很影响食欲。

“瞧你穿成这样,是他的侍妾?瞧这模样,嗯……不管咋说,那小子倒是*。有了一个不够,如今身边还伴着一个水灵俊俏的,虽说你长的……啊,咳……不过甭怕,月老也来了,本君就不信月老不给本君这点面子。”

他那个“嗯”、“啊”、“咳”,把我脆弱的小心脏刺得不轻。

“多谢……仙君关怀。”我嘴角抽动,恭谦道谢。

人家是仙,我是妖,就阶级地位而言,我不如人。人家生得俊,我生得一般,就长相样貌,我依然不如人。就这寒碜的条件了,我还能说啥,安安分分地点头称是。他嘴角露出满意的笑意,筷子一丢,连菜肴都顾不上了,一把拉着我,往正席走过去了。

一路上仙君们投来惊诧的目光,他雷厉风行,我被他拉着踉跄往前,勉勉强强也做到了裙带生风,总之两个字:气派。

“仙君……您……”

“甭啰唆,一会儿你只管听我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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