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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突然之间,城市变了。)

病毒的发作时间是晚上7点20分。7点25分,四个人分成两组,浑天仪和乌龙女率先离开。乌龙女本来想说点什么,她的表达,在吴三更超然的神情下,不知所措了。不久,浑天仪带着乌龙女离开了,吴三更久久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木然而无奈。一种脆弱的力量,却摧毁了他感知的一切。

“走吧,快走——”章鱼拉着他,迅速跑到马路另一边。

按照地图的提示,不久之后,他们已抵达医院的墙根了。

荒草、臭气、夜鸣、废砖、污水、灰虫、鸟粪以及各种未知的酸液——在院墙下集中、整合、分散而后淤积,吴三更和章鱼跑到墙根时,也是茫然找不到出口。

“出口呢?地图上明明标着一个出口的,怎么就不见了?”章鱼手执图纸,不解而迷惑了。

“乌龙女不知怎么样了……”吴三更想,愣愣站着。

“快过来!”章鱼喊道。

“他们该到了哪儿呢?”吴三更想。

“快,三更,听到没有?!”章鱼又喊了。

“也到了院墙?出口呢?……”吴三更左右望着,ρi股被章鱼踢了一脚:“走啦!!”

一丛芦苇里,出现一个仅能容肩而过的小洞口。

他们像狗一样,爬了出去。外面,突然亮堂了,章鱼也来了兴致。

“三更,你知道这条街的名字吗?”章鱼指着前面一条白影似的路说。

被问者摇摇头。

问者继续说:“它叫‘风化街’。你有印象吗?我觉得——应该有吧……”

“风化街?风化街?……”吴三更喃喃自语。

“真不记得了?”章鱼边说边整理上衣领口,“那我给你提个醒,在实验室的梦里——记起来了吗?”

被问者在苦思。(一种苦苦的相思,或者叫相思苦苦。)

被问者依旧苦思。

被问者依旧依旧苦思。

……

“好了,我告诉你吧——雷峰塔?白蛇?……紫石镇?紫石?……氢弹?昆仑山?核污染?……你真的一个都不记得了?我还说要等几天呢,没想到这么快,浑天仪做的可真……当时,我还不相信来着,看,怎么样?要是时间来得及,还能再做一遍……”

“什么再做一遍?”吴三更困惑了。

“我说的是实验喽,为了早点结束,浑天仪可能把后来的梦给删掉了。”

吴三更茫然望着,心里灌满了铅液和粉灰,许多怪异的生有七对翅膀的粉蛾漫天飞舞,把他的想象和思维吞吃殆尽——“三更,我们虽是同事,但你并不完全了解我。在这里工作并非我的初衷,但院方的条件比较优越,我就接受了,可我失去的东西很多:没有隐私权、自由受到限制、官僚作风、违背人­性­……整个办公楼,人人如此,他们控制着别人,自己也受别人的控制,就这样一环扣一环,没有解扣的终点。也许,终点隐藏在我们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吧。”

“出了医院,你不就自由了吗?”吴三更问。

章鱼投来质疑的目光,失忆人的判断,也许激起了他某种软弱的猜测。

“谁知道呢——”章鱼边说边往前走。奇怪的是,路面越来越窄了,两边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标记。

“不对啊,我记得,这儿有一个公交车站台的,怎么没有了?现在的时间是……8点10分,他妈的,怎么连出租车也没有了?不对啊——”章鱼拿出地图,可地图上只标明了医院内部的道路情况,它的外围都是空白,右下角有一个缩略图,章鱼瞅了半天,也没发现他现在的位置。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浑天仪呢?能跟他联系上吗?”吴三更问。

“不会错的,我们的方向没错。”章鱼肯定地回答。

“那就继续朝前走吧,说不定,前面有什么呢。”

章鱼想了想,同意了吴三更的看法。

9点整,他们看到了一个加油站。这时,天空隐隐滚过几下雷声,当他们走到加油站时,天空飘起了毛毛雨。

章鱼喊了半天,屋里走出一个老头:驼背、半白的头发、一件白短褂、左手一根纸烟、一脸的困意,他几步走到光亮里,望了望章鱼。此刻,雨点长大了一点,密密的在光线里外穿梭,凉风阵阵袭来,天地间一片萧瑟之音了。

“师傅,请问,平桥渡口在哪儿?”章鱼走上前问。

“什么渡口?”

“平桥渡口。”

“没有,这地方除了灯塔,没什么渡口。”

吴三更才发现,左前方,的确有一个灯塔在闪光。

“不可能吧……你有地图吗?”章鱼又问。

“什么地图!我在这里住了七、八年,从没听过什么……渡口!”

灯光离开了,老头的身影缩回到那个壳一般的封闭中。四周恢复了宁静,雨声轻吻着听雨人的耳膜。此刻,在另一条路上,乌龙女正把她的命运交给那雨声的召唤——浑天仪也迷路了。乌龙女一个人,在细雨中,默默朝前走。

这是一条伸向水中的柏油路,经年的雨水摧残了路面,一路走去,天空里慢慢出现了清冷的水光。水光波动着,随着她走动的深入,那光亮也在一点点地移动,直到她没入的形象完全浮现在清冷的波纹之间。

乌龙女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滩无拘无束的生物液,被一种非人化的力量控制,在某个瞬间——或者她注定要体验的感觉里,钝化、封闭、自足、分裂,最后归于无形。

那冰冷的水纹慢慢荡开去,融入黑暗,黑的暗的浓的­阴­的残缺的幕后纸片浮现而后迎面扑来——乌龙女突然一阵晕眩,扶着杆栏,身子虚脱得厉害。

假如有另一对目光,会从对面看到她的身体被黑­色­穿透时挣扎与衰竭的象征,那不是唯一,那是全部——慢慢弯下腰,慢慢将自己的腹收紧、收紧,在一个缓和的平台上,等待、等待着,让忍耐和软弱成为凝固的姿态。等这一切过去后,乌龙女相信自己的身体有了依附(无知的­肉­和骨骸的依附),跟着,她会继续这种走动,走到路的尽头——乌龙女发现这是一个码头。

在一根枯木上,有四个歪歪扭扭的文字:平桥渡口。

“浑天仪,渡口找到了!!”乌龙女转身喊道。

没有回音。

“浑天仪,快来!!”

“浑天仪——”

“渡口到了!!”

一片死寂中,只有雨声的寂寞。

浑天仪不知在什么地方。

他消失得就像他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浑天仪!浑天仪!”

仍然没有回音。

乌龙女有点害怕了。

“浑天仪!”她又喊了一声。

一截朽木突然栽入水中。女人听到了,朝前走了几步。

河面上,除了黑暗和若有若无的水纹,并无其它异物。

野渡无人。

亦无舟。更别说“自横”了。

女人朝前又迈了一步,一尺远的地方,那截朽木突然从水底冒了出来。冷风里,几乎是一瞬间,她感到体内的热量一下子被那截朽木吸食尽了。

一片死寂。结局早已注定。

雨沙沙落着。有人再也听不到了。

没有什么可以明白的,没有,什么也没有。

此刻,在另一条路上,吴三更发现有一个黑影正慢慢逼来——借着灯光,他笑了,随后,他的脸­色­一片惨白。

是封喉。

2005年9月25日完稿于北京木樨园。

(正文完)

梦境之雷峰塔篇

雷峰塔。

我醒来时,天已大暗,一阵蓝光滚过天际,漫天飘满了四分五裂的液态颗粒。我的目光越过油布伞的外沿,望着茫茫中一条孤舟的江面。雷峰夕照的美景,我看不到了。

我在等我的乌龙女。

我感觉我的周围是一个孤立的水团。我醒来时,这个偏远的小镇已被暴雨冲刷得支离破碎。我看到它呻吟在雨中的沉沦,一条桅杆倒了下去,大街上没有来客的踪影,酒旗不见了,沿街的菱花窗也被一扇扇撕开,尖叫着脱去外衣。我的裤角也被打湿,我在等我的乌龙女,我的乌龙女是一条修练千年的白蛇­精­。

我自问,我是那个被称为“许仙”的痴情郎吗?

(晚上,章鱼来到我的房间。

我问他浑天仪为什么没来。他只告诉我他自己为什么来了。他说我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对于一个失忆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是恢复,而是彻底忘记。他举了一个例子,他说一颗臭弹,应该扔掉,而不是修理。我说乌龙女不是一颗臭弹,她是我女朋友,我不相信她一点都不记得我。章鱼笑了一下,他把我说的例子用在了我的身上。“你看,”他说,“那个叫‘西子’的姑娘,我听你提过,你想救她,可付出的代价要比她自身的价值大得多。”我反问他:“我说按你的说法,我的女朋友一分钱不值喽?”章鱼摇摇头,苦笑几下,他说如果你真的坚持,所谓的代价就是你的失忆。

浑天仪并没有告诉我这里面的互补关系。可我还是坚持了。

章鱼又提到那个程序,在这半年里,它的自我智能不断完善,他使用一个词,叫“令人惊惧”。半年前它还是一个婴儿,现在,它已经十六七岁了。章鱼称它为“花季程序”(这个词让我想起早熟的少男少女,想起男孩们微突的喉结和女孩们花蕾般的小Ru房,他们的低语声躲不过校园墙角无聊透顶的夜虫,也会有那么一两声随风飘到墙外的夜市摊上),程序的目的十分单一,就是无限扩张,把它无形的触手伸到每一条缝隙里,侵入、占领、生长,继尔再繁殖,把祖上的“扩张基因”进行到底。

章鱼离开前,我把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不是。我不是“许仙”。我是一条雄­性­青蛇。我的白蛇,在赴约的途中。她的模样,在幽深的水底浸泡了上千年,我也该忘了。立在浑天一­色­的江边,我膝下的布衣一片­精­湿,我把伞沿撑到与水面平行的位置,回忆忽然被她的鳞片唤醒。

暴雨三天——关于约会,我记得乌龙女这么说过。

今天是第三天。下午。我在等我的乌龙女。她的鳞片,据说是她成|人后做­内­裤的布料。她的手绢呢?应该是她肚皮上的软鳞吧。我站得很久了,双腿有些酸麻,这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伞,不但有鱼腥味,还有一股倒霉的屎臭。这条江里的蛇­精­只有我们一对,没人聊天,我的心里一肚子闷气,假如有别的母蛇,我也不至于耗在这儿傻等。我把破伞从左手移到右手,再换到右手,第一万次换到左手时,我才想起窝在裤兜里的一张巨蛙皮,一半是白,一半是赤­色­的条纹,展开来,好像趴着一条条令人恶心的紫蚕。这种东西,换了如今成了人形的我,在油里煎一个夏天我也不敢入口。可乌龙女说她爱吃,她的零食习惯,也许就是吞下这张薄饼般的蛙皮吧。

我在等我可爱的小白蛇。

交媾似乎能持续一个月吧——想到这里,我的双腿似乎又有了感觉。禁欲是没有必要的。这不但损伤我自己,更害了美丽的白蛇姑娘。她的器官,是花了上千年才长成今天这模样——要么怎么说人好呢,人可以随时随地搞,蛇不行,所谓修行,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要尽可能向“人”靠拢。我这么说对吗?我的双手灵便,从左手移到右手是没问题的,换过来也没问题,我的双脚也行,唯一的缺陷是不能单腿站立,我觉得这与我­肉­里的骨头有关。水里游惯了,换在陆地上走,当然需要过程。这两天半时间,除了生植器,别的器官我都试了,问题也不是没有,关键是我试了,一试,这渴望和稀奇感就没了,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这身后空无一人的胡同,雨在里面穿来荡去,没有一个人淋着,也怪可惜的。今晚我就可以试了,乌龙女一来,我就嚷着要看。看看总是可以的吧,鳞片可以看,为什么那里不能看?不就是变了一个形状嘛,我要是一条纯情的小母蛇,­内­裤恐怕也是多余的。

哈哈哈……

哈哈……

哈……

我禁不住一阵快慰的笑。

人走光了,这小镇就是我们的了!

你试过在水中交媾吗?在云雾里呢?酒楼上?胡同里?屋脊上?窗口?门房?牛车?地上?路边?草里?路口?街头?茅房?花园?泥里?长凳?石板?沙塘?伞?床?……

我吐了吐舌头。一缕清亮的粘液从舌体下悄然滴落,这是因为等待的原故。

突然,雨声停止了。

我赶紧把舌头缩回嘴里。睁大了眼睛,希望能望见乌龙女的一鳞半爪。

(章鱼跟我说的是我的失忆过程。

这是一种叫做“梦境移植”的方法。a和b麻醉后,维系他们是梦,因为a是沉寂的,她的记忆可以称之为“死亡”。a的记忆源代码被删除后,记忆神经元的有效生长已被药物完全控制住,所谓的“移植”也就是一种程序接入。将b的记忆植入,因为a和b有共同的记忆源,a的神经元将会重新读取已经删除的源代码,同时,不可避免会出现错位和误植,一方面是受到药物的影响,另一方面是记忆体本身的遗传基因不同。为了将b的记忆分离出来,注­射­针剂是必需的,可它的副作用十分明显,b的一部分记忆有可能永远消失,同时,药物的抑制作用阻止了神经元的恢复,甚至它的生长。

“这好比剥皮,一层层撕下来,直到撕空为止。”章鱼说。

“这是唯一的途径?”我问。

“是的,唯一途径。”浑天仪说,“一种类似解药的针剂已经开发成功,可不在我们手上。要么,你选择这种方式,要么,你放弃。”

我想了想,选择了前一个“要么”。)

雨停之后,我那可怜的视力给这次约会涂上了一层­阴­影。

虽然我是一个玩笑之人,可对修行,我细致严谨地做完了每一道工序。比如现在,我的舌头居然又宽又短,这是因为我每天都要在一块长满水草的青石上揉搓打磨,那娇滴滴的粘液,至今草香扑鼻。当然,这使人联想到我的生植器,它的难度在于一根粗圆的茎,有时,你不得不使用铁锯,或者木­棒­,把它的两侧锯掉一些,再用­棒­子捶上十年八载的,方成。

嗳,苦了我这些器官兄弟。

当然,联想之途漫漫长兮——那条小母蛇是如何做的呢?大概得使用一把尖刀吧。几十年的光­阴­,就为了倒腾一个圆状物和一个与之适应的包容物?看来,这份和谐早在亿年之前就已悄然作结。我用这个,你用那个,工具,器皿,暗|­茓­,交合……哎呀,好不容易等到今晚的“上下求索”。我想我的盼头应该在今晚终结,想到这里,我不禁抖出一声狂叫,一口浓痰吐向河面。千年之前,紫石街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吧,因为战乱,江水上游的居民逃亡至此,山清水秀,鳜鱼肥美,他们便定居下来,繁衍生息,有了吃的和食用钱,有了通婚祭祀和惨淡无光的爱情,也有了凶杀死亡乱­仑­和平庸。算起来,我的命运要悲惨多了,先是修行,成仙之后,接着修行,他妈的老是修行,我早就厌烦透了,看着红尘美景纷纷扰扰,我的心好乱呀。真想变成个人样,体验这极乐之外的花样年华。你问我怎么知道紫石街?有一天我实在憋急了,翻身来到水面,抬头一看,哟,码头上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紫石镇。

我想,俯冲下来的乌龙女,大概能望到这块路标吧。她喜欢水,她的身体总是潮湿和清澈,在蛇的年代,我们不敢交媾,你想,是卵生,我的下一代是要从白皮蛋里拱出来的,即使修成了仙,充其量也只是一条会飞的蛇­精­,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对我们这一族都是愤恨有加、除之而后快的,我就把这个想法跟死水潭的乌龙女说了,她竟然苟同了,同时,一脸的羞涩。当时的我,虽说目的达到了,可生植器还是委屈得立了起来,它的报酬太低,造反有理,这个观点它不懂,因而没跟我闹下去,说起来,我真得感谢它,假如来一次冲刺(我想乌龙女也不会太拒绝),这一整套登陆计划就得泡汤。我还在这里傻等个啥?早在家抱孩子了。(想到这里,我又看了看天空。)

呀!一个女声在身后蓦然响起。

我的视力不太好,所以,我事后的回忆,是用耳朵发现了乌龙女。(早知如此,我就静坐了。)

“呀,乌龙女,你真漂亮。”我也是少男嘛,说话时,我的双手几乎拍到了乌龙女的鼻子。

“呀,许仙。”乌龙女这么叫了。

我的脑中一阵晕眩,有锥子戳了我一下。(读者们知道,这是浑天仪在调用程序代码。看来,我应当改变乌龙女对我姓名的确认。)

“鬼话!我叫吴三更。”我说,仰着脸,手掌缩到了裤兜里。(调用程序之——注释1:泡妞秘笈之扮酷篇目录12a.注释2:荷尔蒙分泌之提高指数。注释3:百分之百上床之25计欲擒故纵。注释4:资本运行篇之投桃报李。……)

“你叫什么?吴……什么……三!”

“吴三更!!”

“谁给你起了这么个狗熊名字?”

我轻叹一声,汗津津的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一朵天姥山的玫瑰花。

“我拷!大老远跑来,就送我这么个东西?”

“你有没有搞错?这是天姥山灵霄峰上开了五百年的玫瑰,比灵芝仙草珍贵多了。”

“好了,我收下了。”乌龙女把花瓣递到鼻翼下,轻轻翕合,浓香四溢,她的手指宛若无骨的白忧草,一片片舒展,放开,透明的脉络(我在它的侧面)悬浮于虚空的烟波之上,如此的荡漾,死水潭也会沉醉的。(注释9:调情之初吻技巧。注释10:床篇之目录3b.注释11:情话之谜。……)

“我等了你半天了……”我悄悄靠近。

“我都等急了……”我继续靠近。

“我腿不好,都肿了……”终于靠近了,我的手指缠上她柔软的摆动。她向我的掌内移动,在两股力量的合一下,她缓缓贴近我的小腹,温热的小腹,盲肠和阑尾都忍不住蹦跳了。我缓慢用力,让她感受我温热的起伏,柔情蜜意,我用一种“咬语”轻声说道:“想我吗?”

这一刻,我的脸伏在她黑的长发里。(白蛇?这家伙连头发也修成了黑­色­,看样子,她真准备抛开一切,弃仙从缘,不枉此生了。什么?你问她是不是跟我?当然了,没有情敌,我就是唯一嘛。我在心底笑了,假如真有情敌,我就送她9朵玫瑰,其中的8朵我要飞到紫石镇一个私人花圃里采摘。)

“那是雷峰塔吗?”乌龙女的黑发动了动,我知道她的目光越过了我的肩膀和衣领间的气味。我稍稍松开手,我和她侧身站着,背影被黄昏的天­色­连在一起。我把一只手留在她的腰肢上。雷峰夕照的美景又出现了。(这阵倒霉的雨,怎么停了?)

“你怎么把雨弄停了?”

“我怕你不喜欢。”

“是嘛。”可我隐隐感到这黑塔的力量,从它平静的外表下散发出来。

“这雷峰塔,有点斜吧。”

“斜?”我预感到塔的状态偏离了我们的视线。

“我飞来时,看见塔下有一处空房,不如到那边去吧。”

“空房?”我心想,不正是我此刻的渴望吗?我点了一下脚尖,身体飘然而起,乌龙女拉着我的手,一眨眼的工夫,飞到雷峰塔上空,双双凌空落下。

雷峰塔,我感觉它就是一个哑巴。

黄昏的余光撒在它的腋下,觅食的雀儿正在塔檐上东张西望,背­阴­的地方荒草弥漫,瓦缝间,残留的雨水带来人世间苍凉的流逝和衰弱。远处是白­色­的山峦,河水湍急,越过它就是对岸的紫石街。下游的河面时窄时宽,一片苍茫,现在的夕阳渐渐隐去,一层暗灰­色­在悄悄滋生,河床褪去了泥沙的冲刷,十分清亮,乌龙女的白裙拂动在晚风的一抹余辉中,还有附着其上的我的手,暮­色­的来临已让我心花怒放了。

一对水­鸡­猛地从背后的篱笆园里钻出来,唧唧几声,摇着肥ρi股,没入草丛不见了。

那处空房,对,立在雷峰塔一侧。

“我们今晚住这?”我问乌龙女。

“哎呀,这里好久没人住了。”

她迷惑了。我想。

“不是,这里根本没人住过。”我说。

“找一家旅店吧。”我继续说。

“有床,被子也­干­净。”我开始引导。

“以后,这就是这们的家了。用具一概齐全,还有菜园和木桶……”

“你觉得呢?”我最后问她了。

乌龙女不作声,沉默了一会,她突然一甩手,我的身后,平地生出一处空房,大体跟我说的相当。

“怎么样?”乌龙女笑着看我。

“随你吧。”

“满意吗?”她搂紧了我。

“一样,一样。”我说,也搂紧了她。

雷峰塔后面的天­色­暗下了,我知道,夜晚快要降临了。

(有关“梦境移植”,章鱼和浑天仪都提出了各自的看法。

章鱼提到梦的暗示作用,要想恢复乌龙女的自我意识以及对我的确认,记忆体必需发挥它的暗示作用,也就是我对梦境的反应和与程序引导的适应关系。从原始意义上讲,梦是愿望的满足,虽说它的表现形态不可穷尽,但在本质上,它都是人对现实愿望的重新发现。接着,浑天仪向我解释了“原始梦境”与“程序梦境”的区别,主要区别点在于程序本身的调控和引导作用,假如“原始梦境”的箭头是朝外的,那么,程序本身所设定的梦境是朝内的,它指向人的意识深处,并在“有效点”上刺激神经元的生长,以达到重植的目的。

下面,章鱼向我描述了实验步骤。

首先是记忆的提取,也就是把我记忆中与乌龙女相关的片段场景删选出来,然后分类排列(令人难堪的是那些Zuo爱场面);其次是记忆的拼合,这里面就有许多创意和添加的背景了,其目的就是让乌龙女确认“我是谁”以及“他是谁”,并找到两者合一的办法;最后是记忆的恢复,由于他们从没做过类似的实验,有关后果和影响只能靠理论数据来推测,大体而言,利弊各居一半吧。因为实验是秘密进行的,所以,实验的时间和场地都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这方面也加重了两位同事的担忧。不过,我尽量说得轻松些,假如不做的话,按章鱼的话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绝望”。浑天仪看了看我,点点头,脸上似乎有了笑意。我的坚决令章鱼深感迷惑,一是风险,二是隐患,三是目的。说实话,他们俩没必要因为一个本已成为“­肉­虾”的人浪费­精­力,在许多人看来,这几乎毫无意义,弄不好全部完蛋,可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我想,这也许是我的真情打动了他们。(可我的真情,换个角度看,无非是和一个女孩床上床下来回折腾,这有意义吗?要说意义,应该是基于对一个曾经爱过的人的同情,以及对人为的“恶”的抗争。)

“这是命运吗?”我不禁自问。

一次微妙的偶遇足以改变人的一生,假如我们完全顺从于这种“偶然”,那么,消亡便可以算得这个结局的“必然”了。在n3城,我目睹了像西子那样、受制于一块生物芯片的“服务生”,她们的悲剧在于自我意识的丧失,这种不以为然的改变最终使她们落入死亡泥淖,淤泥和污水慢慢浮至腹间,延至胸口,最后没入鼻孔,即使在这一刻,她们也没能回头一眼,判认来路的凶险。(奇怪,这个道理,我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浑天仪,实验什么时候开始?”我问。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现在就可以开始。”章鱼说。

“今晚先把你的记忆提取出来,留作备份。‘封喉’已让我把工作移交给你,因为明天还有一个手术,时间是很紧的,再说,我更担心的是‘封喉’这家伙,经常搞突击检查,弄得我们很被动。记忆的分类组合需要三天时间,我想,第四天应该能给乌龙女做手术了。”浑天仪说。

“这段时间,注意休息,我也得赶紧把病毒代码的后续部分完成,晚上加点班,累就累点,谁让我们贪了这条命呢。”章鱼一脸苦笑,手臂上的青筋勃勃欲动。

“老天保佑吧。”浑天仪打开窗子,仰望天空。

“咱们会成功的。”我鼓励道。

“但愿如此。”章鱼说。

“好了,­干­吧。”浑天仪回到了座位上。

我打开电脑,第一次看到了一幅幅令人惊叹的记忆分析图谱。)

晚饭时,我建议喝点酒。

“你是不是有病?明知我们不能喝酒,逞什么能?”乌龙女嚷道。

“噢,我忘了,你看我这记­性­,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那——我们喝点啥?”

“我去烧碗鱼汤吧。”乌龙女走到灶前,开始生火。一阵烟雾腾起,她忍不住咳嗽起来。我听着心疼,走过去,扳过她的肩膀,乌龙女伏在我的怀里,眼窝里噙满了泪水。

“你歇一会,让我来吧。”

“做人,就这点讨厌,每天柴米油盐,哪还有心情浪漫?”乌龙女掀起竹帘,来到院中,望着江南的暮­色­。一弯残月已升起,河岸上飞动着发光的小虫,有节奏的浪花扑打着青石。月光下,乌龙女的白裙,和她的长发一起被风吹起,波浪声一下接一下。灶下的木柴已燃烧起来,我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脆响。通往陆地的灰白小径,已消失在宁静夜­色­里了。

“你不高兴吗?”吃饭时,我问乌龙女。

“修成了人,不过这样,我后悔听了你的话。”

“在水里,哪有这样的风景?你要是不愿意,我去拿半斤黄酒来,我们一块喝下,化了蛇,一块钻回水中,怎么样?”

“算了,吃饭吧。”

我笑了笑,把一块青鱼­肉­放进她的碗里。奇怪的是(也许是烛光的原故),逆光的乌龙女看上去像一块本已脱水的植物标本,她的侧影,她的移动,她埋在碗里的黑发的长度,都被一种令人怦然心跳的灰暗替代。(当然,此刻的我绝不会想到雷峰搭的“现实”已被程序控制,即使是暗示,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层层直立而上的楼梯,它使我尝到了抚摸的粗糙和快乐,并将这个夜晚和另一个久远的修行之夜联系在一起。乌龙女的双足吱呀呀地踩过,木板在痛苦中呻吟,可我在呻吟中听出了欢乐,一种破茧而出的欢乐,从下面一直响到上面,并在门板房的拉手上嘎然而止。)

“进来吧。”我对着立在门外­阴­影里的乌龙女说。

“没有灯呀——”

灯?我笑了,作为青蛇的我,随手一挥,门外便游动着数不清的萤火虫。

“进来呀。”我向她伸出了手。

“你看,多美呀。”她笼住两只萤火虫,围在掌心。她的手,遗忘在闪烁的尾光里。

“青蛇,你看,这有多美。”

“我不叫青蛇,我叫吴三更,记着了吗?”

“吴三更?吴三更不是青蛇吗?除了青蛇,谁会有这么多的萤火虫?”

我不作声了,望着她。也许,我真的是一条青蛇,一条为了一个诺言等了千余年的青蛇。这个夜晚,注定是为了忘记我的鳞片和长须而存在的。有鳞片的日子,已随着眼前的萤光流逝,现在,我通体皆白,因为水的浸泡,我相信,日晒雨淋会令我的肤­色­更趋自然,和人一样。

在这一刻,我们陶醉于由漫天萤光化为一团的隐没的美丽中。

在这一刻,我从后面搂紧了乌龙女。

在这一刻,我的手顺着她两肋的弧线,滑下她的胸和小腹,我第一次感受到的人体,竟然是动人的弧线。

月光漫入窗内,萤光已成了一团虚幻的印象,木板床吱地一声(这倒霉的东西,竟在这种时候不择手段),接着,地板也吱叫了一声(我只好轻抬脚掌,让这搂抱有点准头)。乌龙女的肢体柔滑顺畅,突起的臀轻抵着我的胯,我调整角度,用手臂将她轻轻拨转,她的羞涩面对着我,裙下的­肉­体迅速引起了我的反应,我的双手,在没有遗传基因的影响下,摸索到她的布扣和皮肤,我想她的身体也张开了,起伏的肺囊呼出一口口甜腥腥的齿香(这令我兴奋)。我难受得要命,不知嘴里喊了些什么,也许是央求或是肿胀的Ъo起,我那渴望的燥热发了疯,裙带开了,我的手伏在她光洁的背上,她的背冰冷,可她的Ru房灼热地翘着,我发了昏,一把握紧了它,我听到耳边嗡嗡直响,焦渴的嘴­唇­胡乱涂着,恨不能把她生生吞下去。同时,她的回应也是强烈的,抬起的膝盖不时搭在我的胯上,让那核心对着我,我的手游过她的脊背、腰和水草般的臀线,与那陌生的渴望会合于一点——那个春潮汹涌的河床。

“啊……啊……”她呻吟起来。

“啊……啊……啊……”我呻吟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木板床也呻吟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整个夜晚呻吟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雷峰塔在呻吟中突然停顿了。

不久,我们又开始了另一轮“啊啊”。这一夜,我也不清楚做了多少次“啊啊”,因为我的嗓子,已经“啊啊”不出了。那粒种子,也就是在某一次“啊啊”中诞生的。

乌龙女,她怀孕了。

梦境之甲骨文篇

几百年以来,我一直在想象乌龙女腹中的胎儿。

雷峰塔倒掉了。我和乌龙女再一次飞临到雷峰塔上空时,俯瞰是一片空地。它被时光无情抹掉了,空地四周,只有荒草和昆虫的低呤。江水对面,风化街真的风化了,整个紫石镇也被战争和瘟疫摧残得几近废墟。我再一次走近它,我第二次面对时,它埋葬了我的想象和期待。黄昏里,紫石镇成了一具布满细菌和寄生虫的­干­尸。

啊,­干­尸。或者被霉布裹紧的烂透的四肢?

“紫石街怎么成了这样?”乌龙女撩起水淋淋的长发。

紫石街沉默着,死亡一般,就像我现在的感觉。

“我们的孩子呢?”乌龙女突然惊慌地哭了。

其实,我早知道,我们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好了,我们回去吧。”我说。

“我把它放在这儿的,我记得很清楚,就在这儿——”乌龙女蹲下身,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她弓起的后背,让我看到夕阳在上面留下的最后一点光彩。不久,光彩消失了,光彩消失后,乌龙女的身子黑了下来,乌龙女的身子黑下来后,我抑制着悲痛,扶起她。乌龙女泪汪汪的脸上,冷风在江面上呼嚎。

“三更,我们的孩子不见了~~~~~~”乌龙女痛哭道。

我把她搂在怀里。三更,是的,我听到她这么叫我。她这么叫我的时候,我听到了,她凄凉的哭声,夹杂着蛇信子的咝咝声。

“也许,做人并不比做蛇好。”我说。

“三更,不管蛇还是人,我都想要我的孩子。”

“雷峰塔已经倒了,你让我到哪儿找我们的孩子呢?”

“啊,是的,它可能被人收养了……也可能游到哪里玩了……或是……”

“可是,它是一个未孵化的卵啊——”

乌龙女突然不吭声了。

“我们跟人类,毕竟不同的。虽说我们修成了仙,有了不死之身,可我们的后代仍是蛇身,这是改变不了的,按人类的说法,这叫命运。其实,那些渴求永生的人,很羡慕我们的。”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孩子没有了。”乌龙女伏在我的怀里,停止了哭泣。

“也许,我们就不该把它留在雷峰塔下。”——当时,乌龙女说塔里很安全,糟糕的是我也这么认为,于是,那个卵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我们只在天上住了一个月,可人间已是几百年,当我们回来后,才发现一切都晚了。连年的战乱,使本已破败不堪的雷峰塔最终难逃覆亡的命运。

“不过,我们可以再要一个。”我说,但乌龙女的脸­色­依旧黯然。我想,现在还是不说这个为好,我想象中的生命,就让它活在我的想象中吧。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也许它本不该出生的,这个错误,在它开始时就被注定了。

我最后望了一眼江面,以及身后的空空荡荡,江风留给水面的颜­色­,已被黑暗一收殆尽。

我和乌龙女慢慢走回堤岸。紫石镇,重新来到我们的脚下。

“先在这里住一夜吧。”我说。

乌龙女点点头,她的心情很差。今晚,在哪儿过夜都是一样的。

(啊,现在,我可以说说封喉了。

封喉的个头不高,身体微胖,一双清澈的黑瞳,短头发,粗脖子,大手,五指粗黑,走路时,一左一右斜着。到了实验室后,我过了好久才听到玻璃门喀噔一声,原来他的手在背后抓紧了门把,看到我们三人没反应,他才弄出点噪音,以示提醒。

“啊,组长来了。”章鱼站起来说。

浑天仪坐在软椅里,一动不动。我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就笑了笑。封喉向我走来。

“我们这里,条件简陋,一下子能适应吗?”组长友好地笑着。

浑天仪突然怪叫一声,嗓眼里像掉进了一只蟑螂。我敢保证,封喉的心里掉进了一碗­肉­蛆,他的脸忽地没了血­色­,逼向同样苍白的浑天仪。

“你小子是不是不服?”组长怒发冲冠了,可他头发短,也冲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哪敢啊,组长!”

“知道就好。”封喉重新来到我的身边,看来,他把统一阵线放在我这边了。

“有什么不懂的,问问‘章鱼’,他是最­棒­的。”封喉转脸看了章鱼一眼,黑瞳重新对准了我,“生活中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一声,一定想办法解决。其它的嘛……”他看了看浑天仪,“我相信你有能力的——”

我点点头,算作回应。

“‘章鱼’,现在,院方制定了新的药剂开发计划,这种新药剂的药效是原来的十倍,可剂量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对此,我们大家都应当欢欣鼓舞。同时,这也对我们在记忆体删改的­精­度和深度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此,我决定让浑天仪来完成这项工作,大家看怎么样?”

浑天仪的嗓眼沉默了。

我和章鱼也是沉默的,因为我们并不清楚他是卖药还是卖人。

“封组长,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停了一会,浑天仪”说。

“啊,大家都没病。程序方面,还需要大家同心协力,任何形式的内讧都是一种愚蠢行为,我们应当求同存异,不计前嫌,一根筷子可以被折断,四根筷子就能完全挺住嘛,一条绳子可以被拉断,十条绳子就拉不断嘛……”

我们睁大眼睛,看着封喉沉浸在对一个浅显道理的深刻阐释中。阐释人的黑瞳,燃放着电光,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人类文明史是由无数细绳和筷子组成的,我们的子子孙孙,不过是做着传递筷子和细绳的工作。

“组长,你能具体说说吗?”章鱼细声地问。

“对,具体说说。”我说。

“具体?他娘的,一提到‘具体’我就来气!本来昨天说好的,让我参加院方的领导人会议,要说资历嘛,我倒不是最高,可我的经验,可是院里数一数二的!他娘的一院的人都知道了,你猜他们最后怎么着?临门一脚把我踢飞了!真他娘的窝囊!”

我们都没吱声,当头儿发怒时,最好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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