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人……”
马尔塞闻声回头:“苏总管?这大冷天儿的你怎么来了?”
“皇上派奴才来给年羹尧送一封手谕。”。
“好好,随我来吧!”
内监是专门关押罪行严重并且已经定罪的人犯,因为有些官吏犯案涉及皇室隐情,为了避免不良言语扩散,都会被单独关押在内监单间里等待裁决。马尔塞和苏培盛一前一后走进阴冷的走廊,一股腐败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马尔塞皱着眉,嘴丫子几乎撇到了耳朵根儿,一手掩住鼻子,一手在脸前呼扇着。忽然,黑暗的深处传来一阵狂放的笑声:“哈哈哈哈……来,喝!”
苏培盛有些诧异:“马大人,这是……”
“苏总管,是阿齐图非要带了酒菜来给年羹尧送行,我说了不行,现在是什么时候啊,这节骨眼上,这不没病找病吗?苏总管,你得跟皇上说,我可是……”
没等他说完,苏培盛已快走几步抢到他身前:“大人,皇上还等着奴才回话呢!”
“阿齐图,别喝了!”马尔塞被堵住话头,心里虽不乐意,却也不敢对苏培盛发作,只是喊阿齐图时的语气不善,多少泄露了些心中的不满。
苏培盛走到走廊尽处,只见一间不大的囚室里席地摆着酒壶和两个小菜,酒菜两边盘膝坐着两人。其中一个夹着菜刚要吃,正是九门提督阿齐图。另一个穿着灰色囚衣,虬须散发,一手扶膝,一手端着酒碗,正是被廷臣议处九十二条罪状的原抚远大将军,曾进封至一等公加精奇尼哈番的年羹尧!
年羹尧仰头喝干碗里的酒,站起身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嘴:“阿齐图,你的酒我记下了。”对阿齐图抱了抱拳,年羹尧甩手把碗摔在地上,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在这阴暗森冷的囚室里响起,让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
走到墙边倚墙坐下,年羹尧仰头凝望屋顶,冷冷道:“马尔塞,办你的差吧!”
马尔塞刚想要发作,可转念一想,跟这将死之人计较似乎有些白搭功夫,于是翻了个白眼,从袖筒里掏出圣旨。朗声读道:“翎侍卫内大臣马尔赛、步军统领阿齐图,恭捧谕旨,年羹尧接旨!”
按规矩,听见这话年羹尧应该跪下口称“奴才年羹尧接旨”或者“奴才年羹尧恭听圣谕”,但年羹尧却像没听见似的,仍然仰着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马尔塞见他不接旨,一时倒没了主意,圣旨不能不读,又不敢进去强迫他下跪接旨,正左右为难,苏培盛在旁边道:“年将军在牢里久了,想必有些糊涂,马大人还是宣旨吧。”
马尔塞得了台阶,赶紧顺下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谕年羹尧:尔乃读书人,遍览史书,亦难寻如尔这般悖逆不法之人,如尔公开不法,全无忌惮之奴才从古至今不曾有。朕待尔之恩情,如天高地厚。待尔全家之恩情,亦可谓地厚天高。尔扪心自问,朕之情谊,尔安忍负之?授尔为川陕总督,又任尔为抚远大将军,将西陲之事全权托付,事事推心置腹。文官自督抚以至州县,武官自提镇以至千把,俱听尔分别用舍。朕以为尔实心为国,断不会欺罔,故对尔无一丝怀疑,一心任用。尔却作威作福,结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尔心何忍?就廷臣所议,列出尔获罪九十二条。其中尔应服极刑及立斩的共三十余条。朕看后不禁堕泪,朕统御万方,必赏罚公明,方足以治天下。如像尔这般悖逆不臣至此,而朕枉法宽宥,则何以彰国家之宪典,服天下人心。就算尔苟活人世,亦当自思负恩悖逆至此,有何面目对天地鬼神,又有何面目与对世人?现在朕宽恕尔殊死之罪。令尔自裁,又赦免尔父兄子孙伯叔等多人死罪,这皆为朕委曲求全,莫大的恩典。尔非草木,虽死也应感激涕零!钦此。”
情真意切,满篇道理的圣旨被马尔塞义正言辞地一口气读完,抬眼看年羹尧,见他仍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凌乱的头发从他脸颊两侧落下,露出硬朗的下巴和削薄的双唇,目光空洞了如无物,既不接旨也不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尔塞有些按耐不住,瞪起眼想要呵斥,苏培盛上前一步抢先道:“年将军,奴才这儿还有一封皇上给您的手谕。”说着,从怀里掏出雍正刚交给他的字条。
听到“皇上”二字,年羹尧缓缓转过头,定定注视苏培盛拿着字条的手,半晌方拖着慵懒的身子起来,一只手抓过字条,复又退回墙边坐下。打开字条时,年羹尧的目光闪了闪,可随着眼睛移过字条,闪烁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是胤禛的字,这字迹是他见惯的,从前字字温暖,如今却句句杀机。只见字条上写着:尔自尽后,稍有含冤之意,即会如佛经所言永堕地狱,虽万劫不能消除尔之罪孽。
原来如此!原来胤禛怕他怨恨!
一阵憋屈的笑声从喉咙里溢出,回荡在冷寂的牢房里,阴惨惨地让人不寒而栗。他在想什么?难道还在期望奇迹出现,盼望胤禛突然顾念旧情赦了自己?真是笑话,爱新觉罗胤禛是什么人!能在九王夺嫡中脱颖而出成为九五之尊,又怎会为了自己一个已无用处的废弃之人而言出不行!年羹尧,你总是过于自信又高估自己,今天的下场能怨得了谁!
“皇上问,你可有什么话要奴才带回去?”苏培盛平静地语声打断了年羹尧凌乱的思绪。
“给我纸笔!”年羹尧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认命后的无奈。
片刻,牢监取来纸笔,年羹尧站起身挽起衣袖,把纸铺在墙上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执笔停在半空。他是皇上,自己是将死之人,怨或不怨又有什么差别!他是雍正帝,不是那个同自己把酒对酌的胤禛,未能看清这一点,自己又能怪得了谁?年羹尧削薄的唇线微微上翘,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滴着墨汁的笔落在纸上,笔起如风,一挥而就。写完,年羹尧甩手将字条丢在苏培盛脚边,朗声道:“告诉他,年羹尧去了!”
自鸣钟当当的报时声响过第五下,雍正突然从假寐中惊起,匆忙披上衣服光脚跑到养心殿正殿。一个小太监拎着鞋手忙脚乱地跑过来,待到近前,扑通跪下要给他穿鞋,雍正烦躁地一脚踢开,忽然,正殿殿门打开,一阵狂风夹着残雪劈头盖脸向雍正袭来,雍正本能地用手挡在脸前,待看清来人,急切地道:“苏培盛,赶上了吗?”
苏培盛突然见到皇上吓了一跳,见风雪惊了圣驾,忙回身把门关上,紧走几步跪下:“回皇上,赶上了,奴才到时阿齐图大人正拿了酒菜给他送行,这是他写的回话儿。”说着,从怀里掏出年羹尧写的字条。
雍正一把抓过字条,打开,字条上只有三句话,字字力透纸背,苍劲悲凉。雍正的目光在字条上飞速滑过,眉头渐渐皱起,没想到年羹尧临死前会写下这样的话,他还以为……雍正缓缓转过身,披在肩上的衣服滑落在地,而他却似无所觉。
苏培盛俯身捡起衣服,突然看到皇上赤脚踩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急忙道:“皇上,您……鞋……衣服……”
“都下去吧,朕想静一静。”雍正拿着字条的手无力地垂下,袖中玉佩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雍正俯身捡起玉佩碎片,玉质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遍他的全身……突然,窗外一声天雷滚过,雍正心里一震,四十年了……拿着玉佩的手慢慢握紧,闭上眼,恍如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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