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孩子大了,我一定教他读历史,自己用脑筋去读。我教他先要知道从前人的所谓是非利害,如何变迁,如何层层被发现,于是新的修正旧的,或索性推翻旧的。我再要告诉他,我自己心中的所谓是非利害又是什么,如何在努力贯彻自己的主张,如何在矛盾地继续自己的生活,直到自己死亡之时为止。假如他同情我,以我的是非利害为是非利害,则他便继承我的遗志做去,若他根本不赞成我,或者就从我教给他的知识中,他能够发现我是错了,则我也将含笑瞑目,因为我所有的只是这些,我所知的也只是这些,接受与否是后辈的事,我的所谓"教"的责任总算完了。
.xiaoshuotcom
苏青散文搬家
。t!xt
搬家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因住不起洋房公寓,只得在北四川路附近某里内拣了一间前楼住下;二房东是广东人,极爱清洁,我们这个房间虽然窄些,但全新白漆,却也雅致,好在我们也没有带什么庞大物件,室中除两张钢丝床,一张写字台,二把单背椅外,仅几架旧书而已,皮箱是藏在床下的。我丈夫晚上在一个大学内读书,日间兼了两个中学的课,跑来跑去,很少住在家中;但我在上海却是举目无亲,除了偶然到四马路各书店去翻翻杂志画报外,平日总是足不出户,看书在这里,踱步在这里,坐卧都在这里,因此这小房间与我熟识之程度,远在它与二房东之上;我知道壁上的每个小黑点,这些都是我在无聊时数过又数的。可是过了半月后,我觉得不需要再去做这种傻事了,因为我已想出了一种很有趣的消遣办法,便是做独脚戏:最初我在旧书架上抽出了一本the best one-act plays,第一篇就是lady gregory的the risiny of the moon,于是我把全文看了一遍后,就用几种声音代表几个人物,自己同自己对话,讲了后又自己来做导演及剧评家,再三揣摩每句的语气。这样又过了一月有余,直到我背熟了五六只剧本时,忽然患起重伤风来,每当独卧在床上,听见楼下及隔壁打着咭咭呱呱广东话在纵谈狂笑时,我心中不禁起了游子思乡之感,觉得置身于陌生的异乡人中,真是万分凄凉;后来索性每闻楼梯上有木屐声时,就紧紧地把被蒙住了头。
经过了这次事情以后,我们便搬到附近的另一巷内去,那面住客,差不多有十之六七是宁波人,日间你只要静静听着,来往小贩都在高喊:"买宁波萝卜哦"!或"宁波牡蛎",等等声音,四周"阿拉"之声不绝,因此我大喜过望,独脚戏也不干了。
可是住不到一星期光景,麻烦却又来了:原来这里的二房东是一个孤老太婆,与她同住着的有她的婆婆,干女儿女婿,及许多干外孙外孙女等;我初来时,她们大人见了我都打个简单招呼,孩子们只斜眼偷看,继又互相私语;可是不到几天,因我一时高兴在他们队伍中参加了一次毽子比赛后,就同他们厮熟了,大家见了我争喊"楼上阿姨",我也乐于同他们周旋。后来,他们索性成群结队的跑到我房中来,央我教唱歌,跳舞,我也都答应了,并且分了些饼干糖果给他们吃,大家嘻嘻哈哈的玩笑一阵。从此他们就成了我们房中的常客。有时我关了门想写些信或看看书时,他们总是在房门口把门敲得震天响,我只得把信纸收起再同他们玩。半月之中,我一些事情也不能做;吾夫归来时,见房中什物凌乱,纸屑壳皮等遍地都是,而大群孩子们仍扯着我叫我再玩再唱,他虽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定很讨厌,只因为这是我整日在家唯一的消遣办法,故也隐忍着不说了。同时我的心中也很为难,眼看着这些小朋友喜欢亲近我的样子,总不成忍心拒绝他们,立刻驱逐他们出去?况且我与他们在一起又是何等的快乐!
直到有一晚他们一失手打碎了那只花瓶后,─-那花瓶是一个朋友贺我们结婚的礼物─一我觉不能不对他们忍心一下了,经过了不知几十遍的思忖,我只得尽委婉的能事告诉他们:我虽然极喜欢同他们玩,但我家先生是个爱清净的人,希望以后他们只要在楼下等我,我若有空时会下楼来找他们的。
"我们要到你这里来:我们要到你房间来!这里有趣,"大家杂乱地嚷着,经我再三央劝无效,但我觉得自己委实不能再使吾夫不悦了,于是次晨就嚅嗫地把此意告诉了他们的外婆,不料她立刻像受了什么侮辱似的铁青着脸回答我:"好,好,以后讨饭也不叫他们讨到你们房门口来。本来也是你自己高兴叫他们上去玩,给他们糖果吃的,我做外婆的是穷自己穷,决不会教外孙向人家讨断命东西塞喉咙……"我听她越说越气愤,也就不再声明自己并没有叫他们而是他们自己要上来的,只勉强笑了笑,飞步上楼,只听得那外婆还在唠叨:"我们自己做二房东,有客堂,有天井,哪里不好玩,要到你那面来螺蛳壳里做道场;有钱的独家去住一座洋房,那才稀奇。……"因没人答话,她渐渐觉得没有劲,声音低下去了。
"外婆,我要买五香豆腐干。"阿四从外面嚷了进来。
"又要什么?一天三顿牢饭还塞不饱?人家的饼干是要留着自己塞的,以后再不许讨饭似的去讨!"那外婆有了对象,骂兴又发起来,"六七岁的人了还一些不知好歹,整天放着自己的财门不站偏要去站人家的龟门,你也想同她轧姘头吗?青天白日关了牢门两人在里面不要人家进去,正头夫妻哪有这等不识羞的。像我从前你们外公在时,连正眼也……阿四,你又想冲魂到那里去?以后再敢到楼上去,立刻捶断你的狗脚!"
"不要到楼上阿姨家去吗?我要!"阿四的声音。
"她是你哪门子阿姨,要你喊得这样亲切?人家要同姘头两个静静的××,用不着你们这般小鬼去××!……"她的话越说越畏亵了,我心中又气又恼,不高兴再听下去,只自己扯了一本小说来看。
自从那天开罪了她以后,她们婆媳母女见了我就回过头装作不见,还吩咐她们的女仆不准再替我做事;原来我们住在那面饭是在一家小食馆里包的,此外还同她家女仆约定,以每月二元的代价,得每天替我们倒马桶,泡开水,及把邮差送来的信,分报者分来的报纸送上楼来;这约定起初原是二房东同意的,因为她们同时也同女仆说定从此以后每月少给一元工钱。可是现在她们为了要和我作对,故情愿自己多拿出一元,这可使我十分为难。此外如把我们的信故意乱丢或弄湿哩,或因她们女婿或孩子们同我打个招呼而引起争吵哩……使我再也住不下去,于是就在一月期满的前十天(阴历十一月十八)那天,我假造了一个原因客客气气的同她们说要搬家。
铁青色的面孔较前更凶了一些:"十二月到了还好搬家?你们也是读书明理的,上海规矩从来不可以在十二月及正月搬场,你们不要住须付三个月空房钱。"
"什么?"我听了她一派强硬的口气不禁也动起气来,"我进来的时候你又不曾给我看过什么章程,说什么十一月正月不好搬场的话!况且现在又不是十二月。我一不欠你们房钱……"
"上海的规矩都是这样,你们是十一月廿八满期,还不是就到十二月了吗?无论如何……"她的眼光更凶了。
"无论如何我们要搬!"我气冲冲地直跑上楼。
于是仍演她的拿手好戏,独自跑到灶神前骂一阵什么:"还说是读书人呢,我看他们书读到ρi股眼里去了。""今年运气不好,人不上门鬼上门。——以前亭子间住的那个骚货也不是好东西,上楼下楼把电灯都不随手关一下。好!滚你们的!老娘预备出空房钱,谁希罕你们这批臭房客。动不动还怪人家做二房东的不好,搬,看你们有福气住洋房去!"骂了一阵,自进去了。
第二天,召租贴了出来,我们也赶紧去找房子,大家避道而行,这样仇人似的又过了几天。
这次我们已是惊弓之鸟,东看一处,怕房东吸鸦片,西找一家,又恐房东太太爱骂人,直到廿六那天,挨不过了,只得决定答应他的一个朋友的邀约,到他家厢房楼上去暂住几时,且待过了年再说。那天上午,把东西整理一下,吃过午饭,便去喊了两辆黄包车,把皮箱被包先载过去。
"你们今天搬场吗?"当我第二次把被包拿下时,三个流氓式的男子突然拦住后门问。我不禁吃了一惊,只得硬着头皮答:"是的;你问我则甚?"
"二房东说过不可以搬!"一个麻皮像要对我动武似的。
"我们又不欠房钱,二房东有什么权力可以干涉我搬家?况且,你是他家什么人,替他们来说话?"我外强中干的说了,一面忙喊车夫:"来拿去!"可是两个车夫木鸡似的站在外面不敢动。
"今天无论如何不能搬!十二月还可搬场吗?你无论碰到哪个二房东都不会答应你的!"戴鸭舌帽满脸横肉的那个也开口了。
"二房东若是不答应怎么会把招租贴出呢?"我指着门口的那张招租质问他。这时,他在楼上听见争论声也下来了,见是流氓,就匆匆出外报告一个岗警。那警察见了流氓十二分小心的央求他们:"这位先生因有要紧事情必须搬家,老兄们不要为难罢。况且,人家确有迁移自由……"
"自由?"二房东也出来了,"你死了你老婆偷人有自由,搬屋也有自由吗?"
那岗警也气起来回骂:"我老婆倒不会偷人,你自己才养孤老哩!"
二房东听了这话,立刻虎吼一声,直扑岗警,面红赤筋的怒嚷:"你说我养孤老,拿出证据来!捉奸捉双!我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养孤老?偷你的祖宗?"那岗警看看不是路,忙独自喃喃骂着溜去了,她又对着我们:"去喊,你们再去喊几个警察来,老娘就是见了蒋介石也不怕!"
那麻皮流氓又在旁助威,拍着胸脯道:"哪个有狗胆敢搬同我李××讲话,世上哪有这种情理,要搬拿出四个月空房钱来!"
那时黄包车夫也拉了车子另去找主顾去了,我们看看一时没有办法,只得说了句"等一会再同你们理论",仍自把被包拿上楼去,计议着只好去找他的朋友徐君,因为徐有个哥哥在捕房做事,于是锁了房门,匆匆出去,还听得他们在笑着:"看他们讨出来什么救兵,有势力的也不会到这里来住,"……"
到了徐家,那朋友刚陪着他夫人出去买物去了,问女仆何时回来也不知道,只得留下一张名片退了出来,再去找他的堂姑丈,那姑丈竭力劝我们不要争意气就拿出几块钱了事吧,就是报告了捕房,也防将来被这两个流氓暗算。我们心虽不甘,但也没法只得退了出来,亦没有坐车,一步懒一步的走回家去,互相计议着见了他们将怎样说法。
"哈罗,你们上哪儿去?"他的一个在海关外班做事的孙君在招呼我们。
"我们今天在搬家哩,"他也没有心绪对他细说,"搬过后再来看你。"
"我今天是轮到夜班,此刻闲着没事,就去帮你们搬吧。─-既然搬家,你俩怎么还在外面走?"
这可没法了,我只得把详细情形告诉了他。他听后不禁大怒道:"岂有此理,你们难道真让他们敲竹杠去吗?付三月空房钱?不会拿来买绍酒吃!这事我倒有办法。"他忽然高兴起来,"我在××舞厅认识了一个舞女,她今年还只十九岁,面孔又嫩,又……"
"这个同舞女有什么关系呢?"我焦灼地打断他的话。
"哦,我不是说这舞女,因为她同××第三姨太太的兄弟也相熟,××是公共租界有势力的老头子,那两个流氓还敢怎样吗?现在我们就同到那个舞女处去一次好不好,叫她去请那个姨太太兄弟出来同流氓讲话好了。"
"但事情须费这许多周折,倘她或他不在家怎么办呢?"我丈夫有些踌躇。
"而且此刻已将五点钟了,"我也补充理由。
一时大家都默不作声。忽然,孙君拍了他肩膀一下,笑道:"有了!有了!那舞女还对我说过那姨太太还有个弟弟在香港海关里做事,年纪同我差不多大小,我就来冒充一下吧。"
"可是,你也许会露出马脚呢。"我有些担心。
"不要紧,放心,放心。"他拉了我们跳上五路公共电车回到家里来。
到了里面,他在楼梯上高喊:"请三位老兄上面来说话。"那流氓带着挑战的面色上来了。
"我是××先生叫我来的,他说大家都是自家人,老兄们有话到×府去讲好了。"孙君像煞有介事的开口了,我却怀着鬼胎。
"×先生同……?"麻皮的态度谦和了不少。
"我是他家三太太的第二兄弟,前天刚从香港回来;今天×先生来同我说起说是这里二房东女人十分无理,想老兄们同×先生还没会过,所以不知道,大家都是自家人,……我恐怕我自己也是初到上海,同老兄们还不大熟识。故立刻跑到姊姊处去请他们来说,不料她们正在叉麻雀,不得空,故叫我请老兄们同到他那面去谈吧。"
那三人听见了这话,顿时笑容满面,连称难得舅爷到这里来,又连连向我们谢罪说是起初不知道。于是由那面戴鸭舌帽的去喊一辆运货车,他们一面替我们拿物件下去,一面与孙君笑着谈论三太太长三太太短,态度十分诌媚。孙君也摆出十足的舅爷架子,说什么姊姊常叫他买小手帕哩,姊姊一天到晚爱打牌哩,……还坚邀他们三个到×府去。
"我们改日来拜访吧,遇见×先生及太太时望替我们遮盖遮盖;今天真是上那个瘟老太婆的当。"他们很不好意思的说。
上了货车,吾夫就抽出三张钞票给他们买香烟吃,他们再三推辞择不得,只好谢着收下了。
当车子转弯时,我们回头望见那个二房东正在后门口烧白纸,孙君大怒要跳下去骂她,我忙拦住道:"算了,算了,舅爷架子留着下次再用罢。"
/.
拣奶妈
txt
拣奶妈
去年冬天我又养了个孩子,照例没有奶,得雇奶妈。上海拣奶妈可不容易,荐店里喊来的,架子老大不要说,还得当心她有没有淋病梅毒。若说送到医院里去验,一则惟恐当事人不愿——给人家当奶妈须要褪了裤子受验,女人家是十有九个不愿的;光是验奶验血也会引起她们的害怕……二则手续也太麻烦,医生神气又看不惯;三则我这个人有些疑心病儿,凭他是留什么医学博士的一纸报告也不能使我释然于怀;而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是取费太重,验一次起码要花上十来元,一个不合又是一个,叫我们这种普通人家怎么负担得下?
没办法,只好抱了孩子到宁波,宁波城里真变了样!江北岸,东大街,这些都是从前最热闹的区域,如今都成为死寂的市街。商家每天早晨开了门,伙计们都懒洋洋的,站在柜台边眼望着天。"空袭警报"响了就得赶紧关上店门,待"解除警报"拉过后却又不得不重又把门拉开,虽然他们也很明白这时候决不会有顾客上门,可是不这样做就会立刻遭警察干涉——道旁路口多的是持棍警察,路上三五成群,来来往往的也大都是出巡的壮丁队。他们这样开门关门的每天得忙上三四次或七八次,有时候也许连飞机的影子也不曾瞧见过一只。
我家在月湖之西,那边算是住宅区,在往常的日子,每当夕阳西下时总有些男女学生在骑自由车玩儿,或马蹄得得,绕环城路徐徐兜转。湖中有一片广地,绿影婆娑,有亭有石,乃四明胜地之一,叫做竹洲,也就是县立女中的校址,我曾在那面度过三年最好的光阴;在最近宁波八度轰炸中它是遭了殃,去年冬天还完全的,只是空屋无人,学生们早下了乡。我在家里住了两天,看见小菜都没买处,找奶妈更没有法儿,于是只得听郑妈的话,到西乡樟村拣去。樟村是一个大村落,居民大都姓郑。那边多山而少田,因此男人不能恃耕种为活,入冬上山打柴,春夏秋三季闲着没事,就自在家烧饭抱孩子,让女娘们上城赚钱去,有奶的当奶妈妈,没奶就做娘姨。
我爱我的孩子,存心要替她拣个好奶妈,因此商得郑妈的同意,百里迢迢的亲自下乡求贤。孩子要吃奶,不能离身,只得带了去;郑妈拿提箧,小网篮,及零星罐头等,里面有些是送郑妈家礼物,但主要的却还是围涎尿布之类。
本来,我们要到樟村去可以先从南门沿鄞奉路搭长途公共汽车到鄞江桥,再从鄞江桥讨黄包车到樟村,为时不到半天;但战后公路早已自动拆毁了,我们只得乘划子,乃的摇了大半天。一路风景很好,只是怕孩子受风,我们不得不盖上蔑片篷儿,仿佛闷在棺材里一般。船身极小,在里面席地而坐,两腿麻得不得了,郑妈就不时要上岸解手。我听见船子在噜苏了,自己也怕耽搁时候,于是就有搭没搭的逗郑妈谈天。
"樟村近来真穷死了呀,"郑妈叹一口气,"本乡又没有田,打仗后米价更贵了,众人都吃不起饭,只好弄些芋艿番薯充充饥,旧年亏得逃难人多,村里的人都把房子腾出来借给人家,自己就在便桶间多盖上层稻草住住。"
"那末现在天气冷了,住在这种临时搭的草棚里不冻死人吗?——大人还不要紧,孩子们又怎样过呢?"
郑妈又叹声气:"还说到孩子!樟村人男孩子还养着饿得精瘦的,女孩子最多留上一个,其余养下来不是溺死就是送堂里去。要是哪家养着女儿,便休想开口向人家借米;因为人家一定会不答应,你自己有力量养女儿,哪个该倒霉的来救济你?"
我没有话,觉得睡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还有些运气;要是她在目前打从郑妈肚里挣出来的话,此刻想早已给丢在堂里了——那个南门外的育婴堂我是瞧见过的,一个奶妈养五六个孩子,便是头母牛也将愁供应不敷,于是生得好看一些的还吃得着几口奶,又黄又瘦的婴儿便只好在哭哑了喉咙后喝些豆浆过日子。
鄞江桥到了,看看时计已午后二点半。肚子饿得慌,把船泊在桥边,叫船子赶快上去买三碗黄鱼面——一碗我自吃,一碗给郑妈,一碗就与船子。船子谢了又谢,一面吃,一面滔滔不绝的讲鄞江桥热闹景象给我们听,据说城里住的人少了,各店都想迁到这里来,但县里的人不肯,说是为维持市容,逼着他们继续开下去,因此他们只好在城里也开着门虚应故事,把大部分货色及店员都搬到这儿来了。
吃完了面上岸,孩子又哭得厉害,于是又赶紧在一家馆子里买水冲奶粉,喂过奶粉又给她换尿布,直待三时半方才讨好黄包车去樟村,车钱一元二,路程四十里。
黄包车在石子路上拖着走,不快也不慢,倒还算是舒服。过了一村又一村,黄狗汪汪叫,孩子也睡了又醒,醒了又啼的。广场上常有壮丁在晚操,他们都是村人,样子怪蠢的,脚步左右都弄不清,休息时不时扯开裤子去撒尿,弄得教官火起来,拿起皮鞭乱抽,但他们却也毫不躲避,只自默默地忍受。
郑妈家前面临溪,半截瓦墙,缺口处就是进路,没有大门。我们到时已快六点了,她媳妇还忙着要弄点心;我再三拦阻她不住,郑妈自去溪边洗尿布去了,一会儿便捧上一大碗青菜炒年糕来。碗是蓝花的,又粗又大,年糕切得很厚。青菜还硬,油太少而盐过多,我委实吃不下。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眼望着我咽唾沫,我连忙推开来碗叫她吃去,她刚待举步,却又趑趄不前。郑妈的媳妇便开口骂:"你这小贱×!臭花老!一天到晚只馋嘴。奶奶吃的点心也有你的份儿?晚饭快好了还想动嘴!"骂的那女孩不敢动了,眼望着我又狠命的咽下一口唾沫。
于是我问她是不是郑妈的孙女,那媳妇便接上口来:"我自己养的女儿早给人家做养媳妇去了。这个贱×是寄养在我家的,一餐吃上二三碗饭,她娘只出三元钱一月!近来已有三个多月不带钱来了,鞋布也没一块,自己在外面挣大钱快活……"我低头瞧瞧那女孩的脚,鞋头开了口,踏倒鞋后跟拖起来只有半脚大,脚上又没有袜子。
晚饭时村里的人都围了拢来,郑妈在洗尿布时已把我要拣奶妈的消息宣布了,因此她们都想来谋这"肥缺"。
"我家媳妇养了孩子刚五天,"一个瘪嘴老太婆说,"奶可是真多,衬衫舍不得穿,赤身睡在棉被里,棉花都给渗得硼硼硬的;一天挤出三大碗还嚷着奶子给涨得痛死。要是你奶奶欢喜,这些大的娃娃包管一只奶也吃不完,余下的可挤出来给你奶奶喝着滋补……"
"但是我家奶妈是要紧着要雇进的,拣定了就要带上城去,你媳妇还在月子里,怎么好立刻跟我动身呢?"
老太婆可真着急了,翕动着干瘪的双唇:"我们穷人家娘儿们还有什么月子里不月子里的,还不是养下来过了三朝便煮饭洗衣?她还算福气,有我老的活着,肚痛了有人递汤烧水,若换了个没有婆婆的,还不是自己收下血淋淋的孩子来,还得自己去生火弄汤,——假如你奶奶要,就是今天也可以跟去,那孩子就顺便带了去丢在堂里。"
"人家奶奶不喜欢未满月的,"一个三十来岁抱着婴儿的妇人Сhā口说:"我倒是养了快两个月了。在月子里当家的本想把这娃娃丢去,我因一时没有人家,故主张暂时把她留下,省得奶不吃就要失去。前几天当家的说前村张家嫂要出去当奶妈,把新生的儿子来我处寄养,我的女儿就由她带了去放在堂里。我想抱一个来家养每月不过二三元钱,饭要吃着自己的,算来没有当奶妈好。要是你奶奶出我六块钱一月,我今夜就可以偎着宝宝睡,把这小东西搁开一夜,明早就叫他爹爹抱到堂里去。"
这是一个做母亲说出来的,我诧异!吃了一碗饭,孩子又哭了,我放下饭碗问她们要水冲奶粉。她们没有热水瓶,要开水就得生火烧起来,我可没有想到。于是这许多妇人都抢着献殷勤,要把奶给我的孩子吃,我不能不接受她们的好意。于是郑妈就拣定了在根生嫂处吃;根生嫂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髻儿,面孔倒还白净。她的孩子刚三月大,奶袋子直挂到脐边,见了有些怕人。最令人惊异的是我问她年纪时,她还只二十一岁,想不到这样年青的人会有这么老成的容颜及样子。后来我方才知道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她们吃着没有滋养的东西,做得又苦,打扮是更不必说了,所以看起来,就显得苍老。
这夜我睡在郑妈媳妇的房里,根生嫂也叫了过来在房中与郑妈一起打地铺,以便半夜里孩子吵起来可以抱过去吃奶。我知道根生嫂心中是充满着希望,这夜里定会做上不少到城里大户人家当奶妈的好梦。
这间房间是郑妈家唯一的精华:自她的公婆一代起,做新房就得拣这间,因为这间的地板整齐;他们老夫妻俩曾在这里同睡过三十余年,八年前她媳妇来了,这才把老的移到后房去。房中朝外的是一张大木床,可睡四个人,可惜棕棚年数多了有些宽下来,睡在上面给横木垫得骨头疼。枕头四方的,满是油腻,放下头去索索作声,里面全是稻草。一条蓝底白花的老布四幅被。大倒够大的,只是硬得厉害,布质又粗,我担心会擦破孩子的嫩脸。
这夜里我全夜不曾好好的睡。身子又凉,心里也烦。我知道这里的女人大都不会有淋病梅毒,也不会搭什么架子,给她们七八元一月便自欢天喜地了,但是我怎么可以使人家为了我的孩子而丢弃自己的孩子呢?
第二天,她们劝我把孩子交给根生嫂带着,自己同着她们到各村逛去。自从伯父被绑后,我已整十年不曾下乡,这次重睹水色山光,倒也不无兴趣。于是先从本村观起;桑枝上满是尿布,鸡屎遍地,孩子们大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间有几个白净一些的,问起来都是新近逃下来的城里人。
郑妈的媳妇告诉我:自从城里的人逃来了后,这里的东西就都贵了;他们吃惯了鱼肉,每市整篮的买,油也用得厉害。从前乡下的腰子是十四个铜板一只,现在已买上一角;鸡蛋也从四个铜板而涨到六七个铜板。于是村里人都吃不着肉,自生的鸡蛋也舍不得吃掉,都聚了下来卖给他们,每天只拿青菜下饭,假如用番薯当饭时,就连青菜也不必吃了。
"说起青菜,近来也贵了些,城里人喜欢把青菜油焖来吃,一斤菜烧烂了只剩得一碗,还得放糖加酱油,算起来要费多少钱!我外婆家一天要吃上两顿芋头,什么小菜都不用,只许筷头蘸些盐吃吃。"
"城里人用不惯灯盏,晚上把美孚灯点得雪雪亮,一会儿玻璃罩子爆碎了又去买上只新的,他妈的什货店老板就赚钱。"
"城里人孩子都吃零食,害得我们乡下小鬼也眼痒起来,吵呀吵的狠了便顺手给他个大巴掌……"
我们一面听她说,一面缓步走去,不知不觉的到了长里方。这里郑妈有个妹子住着,因此她便坚邀我们进去坐坐休息。郑妈妹子家没有围墙,不整齐的石阶上一排住上四家,每家有一扇薄薄的板门,进了门便是一间泥地的房间,里面打灶,前面窗下,放了一张凉床;床前有一张桌,桌旁是鸡笼,鸡笼右边有一个孩子睡在摇篮里。进门处还放着一架梯子,这里没有楼,梯子大概是预备上阁用的。贵客到了,她们就让我坐在床沿上,自己忙着去烧开水。冬季正是打柴的时候,他们把砍下来的柴干好一些的都卖出去了,剩下自烧的都又潮又乱,有些叶子还绿绿的,烧起来烟雾迷漫,熏得我双目流泪,再也张不开眼来。回头看摇篮的孩子时,却呼呼睡着,一动也不曾动,我们佩服人类适应环境的本能。
逛了三天,奶妈仍拣不下。她们间都互相像仇敌似的尽量说别人坏话;大婆婆说祥嫂子身上有虱,祥嫂子又说大婆婆的侄媳月经一月来四次,弄得我踌躇不决;连郑妈也不知如何是好。根生嫂替我奶着孩子,小心翼翼的,我心里倒有些欢喜;不料她在第三天上因自己孩子半天不吃奶哭得厉害,她的婆婆给抱了过来问她可有奶给喂一些,她不知道为什么恼了起来,当着我面前狠狠的击了那个三月大的孩子一掌,使我不得不厌恶她的残忍,因此又把这颗心冷下。在樟村,我对伟大的母爱深深地感到怀疑,原来所谓"昊天罔极"之德,在经济发生问题时便大打折扣,以后我永不读蓼莪之诗。
第四天一早我抱着孩子先走了,把拣奶妈的责任推到郑妈身上去。我告诉她身健奶多之外还得加上一个条件,就是所生是女,来我家当奶妈后不可就把她丢进堂里,或者就在邻近寄养着吧,我给她的工资是九元一月。
..,
王妈走了以后
小说-txt天堂
王妈走了以后
王妈走后不到一年,我们的小家庭里便改变得不成样子了。她是去年九月初三动身回故乡去的,那天刚巧是礼拜日,我的丈夫——建——也在家。此外还有个三岁的女儿菱菱,她是跟着王妈睡的。我们平日并不很欢喜王妈,因为她做事任性,毫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是有她在一起时我们便觉得快乐,两口子东奔西跑用不着记挂家里。现在,嗳,可是糟了,我已有七八个月头不曾到过电影院哩!
她动身的时候正在下午,我记得很清楚,等她出门后我们便把家里的什物检点一下。那并不是我们怕她会带了什么东西去,其实是我们平日把什么东西都交给她,自己反不晓得那一件东西究竟放在哪里。我们一面整东西,一面谈论王妈的好处,把她过去任性的脾气都忘记了,大家愈说愈觉得难过,忍不住四只眼睛泪汪汪起来。菱菱不懂得我们的意思,夹在中间还一味吵闹,后来我们自己也弄得精疲力尽了,建提议不如且先出去菜馆里吃餐夜饭吧,晚上回来再整理不迟。于是大家换衣服,洗脸。忙了一阵,让什物乱七八糟堆满在前后房间,把房门砰的关上便自出去。一路上菱菱吵着要我抱。建说电车里面挤得很,菱菱还是让爸爸抱吧。菱菱不肯,我恼了,建把她硬抱过去,哭声恨声不绝于耳,建的眉头也皱紧了。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向我皱眉,我口虽不说,心里很生气。
进了菜馆,建就说要喝几斤老酒解闷,我不作声。他问我吃些什么,我叫他随便点几样吧,他点的都是下酒用菜,我不喝酒,也不爱吃那类东西。菱菱嚷着要这样要那样的,我们连哄带吓没有用,只好每样都给她尝一些。建是一杯在手,什么都不管的了,我却匆匆用好了饭抱着菱菱等他,愈等愈觉得不耐烦起来。
好容易等他喝完了酒一齐出来,路上想起菱菱没吃过粥,便在冠生园里买了只面包给她。上电车后,建又说自己多喝了酒没吃饱饭,悔不该不在冠生园里多买几只面包。我也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外面吃饭究竟不如家里着味,大家还是回家以后再喊两客虾仁面吧。
但是一进门,瞧着到处什么凌乱的景况,心里便觉得烦恼起来了。菱菱不待我们卸装完毕便赶紧吵着要睡,于是建就把床上的什物胡乱移到桌上,叫我偎着菱菱先睡,他自己开门出去喊虾仁面。菱菱起初不要我偎,她尽哭着叫喊王妈。后来好容易朦胧眼睛像要睡了,建却领着送面的伙计大呼小喊奔上楼来。菱菱给他们闹醒又要吃面,于是再替她穿衣服,打发送面的伙计回去,把桌上的什物重新移开。这样再乱上大半个钟头,菱菱总算倦极先睡了,我说我们且慢洗脸,索性把什物整好了再说吧。建也不答白,只拿起香烟横躺在沙发上,半晌,才伸个懒腰说不用心急,东西且待明天慢慢的再整吧。我说他这是贪懒,明天你上写字间去了,这些东西不都要我一人来收拾吧?他说那末就是这样吧,我们此刻且先把东西统统堆到后间去,明天一早你赶紧到荐头店里喊个娘姨来,叫她下半天闲下来慢慢的整理。
一宿无话,臂酸腿痛。
次日我喊醒建,叫他在家管着菱菱,我就出外找荐头店去了。小菜场附近的荐头店多得很,我拣了一家店面最大的走了进去。
"阿是喊娘姨格?"一个瘦长脸的伙计迎上来问。
我点点头。
"饭阿要烧?"
"当然罗!"我说。
"阿要洗衣裳?"
我再点头。
"揩地板,收拾房间呢?"
我告诉他我们只用一个娘姨,烧饭,洗衣,揩地板,收拾房间,统统都要做的。
"哦,格个是要一把做。"瘦长脸的明白过来了,接着回头问一个中年女佣:"阿要去试试?"
那女佣摇头,她要专做房里。伙计接着又问好几个人,老的少的都问过,她们大都不大愿意。我心里感到无限屈辱而且愤怒。于是再也管不得腿酸足软,只气冲冲的掉转身子想到别处拣去。一个老板模样的汉子出来阻止我了,他说:"别性急,娘姨多得很。"一家翘首向屋角喊;"侬跑出来!跟迭个少奶奶回去试试。"一个乡下大姐样的女人从角落里趑趄着出来了,眼光迟钝,脑后拖着条大发辫。老板指着她向我介绍:"迭个大姐人蛮好,乡下刚出来,老实人呒不花头。"
于是我把她带回家里试用起来,试过一天便明白,原来那大姐人倒确实是蛮好,花头也没有,就是一件事她做不来。煤球炉子生不着火,洋铁锅子烧不来饭,她们乡下人原是用惯大灶大锅的呀!我得替她什么都做,甚至连她大小便上厕所时,也须我跟了去给她拉抽水马桶。这一天累得我精疲力尽,一面替她做,一面教给她听,任你说得唇干舌焦,而她还是"圣质如初",什么都学不会。晚上建回来后提议依旧上馆子去吧,这回吃的是西菜,这样菱菱可以不必另外买面包。至于那个喊来的大姐呢,早已在动身前由我负责送回荐头店去了,因为她不认识路径。
建说:荐头店里最势利,见你少奶奶亲自上门去拣。便知这公馆并不阔绰,所以好的便不肯来了,明天还是叫公司里茶房给你去喊一个来吧。我想这句话该也有道理,明天十一点钟光景,茶房果然替我陪了个三十来岁怪伶俐的女佣来。那女佣一进门便宛如曾在我家住过十年一般,什么东西都找得着,端出饭菜来碗碗像样。建是在外用午膳的,我为讨好新女佣起见,把本想剩给他晚上吃的红烧牛肉,青鱼甩水等统统给她拿下去吃了,这在我良心上虽也觉得对不住丈夫,但是好的女佣不可多得,我总不能让人家第一天就觉得灰心跑掉了哪!我得用美食来买她欢心,并一味和颜悦色的笼络住她。
她吃过了饭,便进来冲开水,绞手巾的十分殷勤,我觉得牛肉青鱼不枉费了,两天来的疲惫极需休憩一下,我脱去衣服预备午睡。
忽然那娘姨又推门进来喊声"少奶",我赶紧振作精神,装个笑容,一面静静听她说下去,她说:"我要去了,对不起。"
"要去了?!你到哪里去?"我宛如晴天遇到霹雳。
"荐头店里。"她淡然一笑,并不把我的窘态放在心上。
完了!什么都完了!原来牛肉青鱼始终买不到她的欢心,和颜悦色也没法留住她的身子,我感到屈辱也不胜失望。我的嘴唇颤动着,心想问她"为什么不愿做"?但自尊心使我闭住了口,我只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任她滚蛋。
此后我又到荐头店里去过几趟,茶房也替我们代几次劳,老的,少的,伶俐的,笨的,漂亮的,丑的,干净的,脏的,老实的,凶的,……各色各样的女佣我都见到过了,也算增广见闻不少。到头来我们自己已整好了堆在后间的杂物,生火煮饭等生活也勉强做得来了,心想还是索性不要用娘姨吧!
不用娘姨可更加不方便:第一,我得清早起来买小菜,建得耽误办公时间给我看管菱菱。第二,客人来了,自己不能分身出去买香烟,弄点心,电话叫货又不能按时送到。第三,换下衣服送到洗衣店里,无多费钱,你太不方便。第四,出门要担忧炉子熄掉,玩不尽兴匆匆便返。第五,菱菱真是吃足苦头,她本是小家庭里的中心人物,现在却成了出气对象。第六,夫妻不时吵嘴,也不时上馆子吃饭吃点心。……因此不到半月我们便改变初衷,还是依旧找女佣吧!
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预备工资出得大,定要找个上好的娘姨来。
于是我们找到了周妈。论周妈的做手倒确实不错,但这不知怎的,我们总觉得不能把什么事情都托付给她。我们不放心双双出外而留她看家,更不放心让她独个子看管菱菱。但我们虽不放心她,却不能露出丝毫不放心的样子来,因为我们总不能让她一气便跑了呀!我们对她颇为小心。为了她,我们不敢过早起身,不敢过迟吃饭,不敢少买几样小菜,不敢不忍住头痛拉亲友们多来我们玩牌,不敢说出她端来的牛肉番茄汤内有些蟑螂屎气息,……我们的忍耐工夫可真是惊人,若是子能如此忍其父,便是孝子;妇能如此忍其夫,便是贤妇。建和我平素虽不是孝子贤妇,在今日却是周妈的恭顺的主人主妇。我们自得导周妈以来,虽万事先意承志,拍马屁唯恐不及,但三月以后,她还是不能不离开我们走了。
因为有一天建偶然算帐,发觉支出数额竟超过从前三倍以上。"那是百物都囤涨了之故",他合拢帐簿向我解释。我仔细想想,觉得米价从七八十元涨到百二三十元,煤球自六七元一担涨到十五六元一担,那当然要归罪到囤积者身上,但我们三月来从月食米六斗增至九斗,月燃煤球二担增至三担半,那又该叫哪一个负责呢?而且别的什物经检点结果,有许多已是不翼而飞,手帕,袜子,钢笔,手表,连纺绸衬衫裤都只剩得一套半了,我们偶然说起一句,周妈便自赌神罚咒的叫起屈来,接着又嚎淘大哭,哭骂冤枉人的不得好死,骂了一场,便绷起面孔走了。
我们喘息方定,至此乃又忙乱起来。建有时同人家谈起,常叹口气说:"娶妻总要会治家才好!"我听了虽也惭愧,但毕竟还是生气的成分居多。
我常常怨恨,恨这社会进步得太慢,公共食堂托儿所等至今还不能多多设立,害得我们不善治家的真正吃足苦头,精神浪费得多不值得。但有时确也着实后悔,悔不当初少读几本莎翁戏剧,洗衣烧饭等常识才较汉姆德王子来得重要呢!
我敢说,我们自从王妈走后,就没有一天能够安心工作,安心读书,生活的不安定原也不仅是飞机大炮所造成的呢。
..
真情善意和美容
小说t天堂
真情善意和美容
丈夫有外遇时,做妻子的应该怎样?外祖母对我这样说:"当年你外公相与了一个唱戏的,我听见后只气得浑身乱抖。可是我一些也不敢露出来,唯恐给人家笑话我吃醋。男人三妻四妾是正经,后来我自己也想明白了,索性劝你外公把她娶进门来,落得让人家也称赞我一声贤慧。男子要变心了可有什么法子?我只好自怨命苦,念经拜佛修修来世罢了。"
这是外婆时代的理论,在我们今日听了当然多不合理。第一,男人三妻四妾怎么会是正经?第二,吃醋乃常情,为什么怕人家笑话?反之,劝夫纳妾,便算贤慧,这种不近人情的道德观念,是要不得的。第三,男子要变心了;是否就没有法子挽回?念佛修来世,是否就可以安慰自己孤寂的心灵?
我的母亲是女子师范毕业生,她不相信念佛,而且坚持非四十无子,不得纳妾。我父亲虽不纳妾,可是玩啦,嫖啦,姘居啦,种种把戏,还是层出不穷。我的母亲气灰了心,索性不去管他,自己上侍公婆,下教儿女,继续尽她贤妻良母的天职。她绝口不提起父亲有外遇的事,父亲自知理亏,当然也不敢向她提起。他们夫妇俩始终相敬如宾。可是,我眼见她一天天消瘦下去了,说话的声音更加柔和,对祖父母更加小心,待我们更加爱护备至。有一次午夜里我忽然醒来,面颊上觉得湿润,睁开眼睛看时,她正偎着我垂泪。我的心中一阵凄惶,莫名其妙的也陪着她哭了起来。她噙着泪向我诉说:"自从你爸爸变心以后,我可够受气哩!不过,我却不能像你外婆般贤慧,让那表子跨进门来,不怕她爬到我的头上去吗?好在我自己有儿有女,就算你爸爸一世不回头,我也能守着你们姊弟过日子。老婆总是老婆,难道他为了姘头,就可以把我撵出大门去不成?"
过了这个兴奋的晚上,她继续又沉默了。第二三天她不时避开我的眼光,仿佛自恨不该把这类话告诉我似的。她对父亲的态度仍旧是尊敬,关切,可是却矜持得很,使人家绝不敢向她开口。
于是,父亲便把太太同爱人的界限分开:太太是管家的,养孩子的,对付父母族人并亲戚的;爱人则是游乐的,安慰自己的,仅在朋友中间露露面的。他可以双方兼爱,对爱人是普通的异Xing爱,对太太则近乎兄妹之爱,朋友之爱,非常自然,却又不带性的热烈。
此类变通办法,在新女子可万难容忍。第一,她们认为夫妇间的爱情,须专一而永久。第二,她们认为养孩子这事,乃太没出息而辜负所学,在夫妇相爱时已不屑为之,一旦夫有外遇,她们更不肯独自负起这个十字架来了。第三,她们大多数认为丈夫变心以后,自己唯一的安慰便是另找爱人或努力事业。
我的大姊听见她自由恋爱成功的丈夫也有外遇时,忍不住暴跳如雷:"他敢这样没人格,哼,我可不像外婆同母亲般好欺侮!明天我把他一枪打死,拚着自己给他偿命,看他还敢玩弄女性不?"说着,也不待明天买手枪,先自怒冲冲的跑去向他理论。他的理论是崭新的,他说爱情出乎自然。大姊就此失恋回来,立刻自动改变主张:"哼,谁同你讲爱情不爱情,像你这种男人,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价值?同你拼命也犯不着,你不爱我,我便没人爱吗?这样一来,大家索性离了婚倒好,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还可以努力事业呀!但是孩子,带着孩子做起事来多不方便……"
结果孩子都交给男方的父母抚养,大姊同姊夫便离婚了。离婚后大姊为找寻刺激,交结了一大批漂亮的男朋友。但她仍不时感到孤寂,不断地想念她的孩子们。她或许也有些想念前夫吧,虽然并没有对我说过,可是我见她不久以后,无缘无故的把所有男朋友都绝交了,声称自己将永抱独身主义,毕生从事于教育事业。她的教育事业便是做个义务小学的级任教师,孩子们又脏,又顽皮。而且同事间也有意见,人家背地里骂她活孤孀,黑旋风脾气。她气伤了心,不到半年便灰心教育了,同时听见她前夫也与外遇闹翻,因此很有破镜重圆之意。
她为什么不早争取呢?丈夫有外遇时,做妻子的应该争取。
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说恒娘见邻家太太美而不得宠于其夫(当时她丈夫正爱上一个姿色平常的婢女);知道症结所在,遂自告奋勇地去做她的参谋,定要帮她争回丈夫来。她告诉那位太太道:"子虽美,不媚也;一媚可夺西子之宠,况下人乎?"于是那位太太便天天对镜练习表情,学成了整套的狐媚子本领。这项训练完毕以后,恒娘又教给她一个欲擒故纵的法子:先是停止吵闹,竭力装出大方的样子,让丈夫与妾尽情欢娱。一方面自己却卸尽装饰。蓬头散发的躬操井臼,使丈夫相信她的贤慧。及至时机成熟了,在某一个晚上恒娘便帮她打扮停当,婷婷袅袅的走出来劝丈夫饮酒。那时她丈夫同婢女也玩得厌了,心惊其美,酒后便重演求爱喜剧,觉得如调新妇,恒娘大功于兹告成。
恒娘政策得失如何,姑置不论,但其积极的争取精神,却先令人可佩。因为结婚之目的乃正在于保障儿女,不在于保障爱情。爱情是不能够靠结婚来保障的,它的本身是性的本能与美的幻想的混合物,要使它持久而且专一最不容易。反之,结婚往往促成爱情的崩溃,因为结婚之后,油盐柴米等家务在在都是破坏美的幻想,而性本能也因容易满足而失却吸引力了,因此有人说结婚便是恋爱的坟墓。然而。它却是父母生活的开始,那是千真万确的:一个孩子从受孕而至于诞生,由哺|乳,抱持而至于长成,不知要化费做母亲的多少精力?多少时日?要是没有一个做父亲的在物质上帮助她,在精神上鼓励她,同她共负养育的责任,真不知有多少儿童将遭夭折,甚至于根本不能诞生。所以我认为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实予儿童以莫大保障,在儿童公育或其他更好办法未实行之前,此种婚姻制度大有维护之必要,女人爱孩子之心普通总是超过男子,因此对于一夫一妻制的维护,更应全力以赴才好。丈夫若是有了外遇,做太太的为保障儿童的幸福起见,争取乃是唯一的合理的办法。
然而争取丈夫可决不是件容易的事:像恒娘般方法,似乎太偏重于性的诱惑方面,如此说来则太太简直应该与妓汝受同等训练。一个女人也自有其工作,责任与爱好,怎可以整天到晚的对着镜子作美容研究?况且就爱美也须身心兼顾,古人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一味讲究涂脂抹粉,就有变成登徒子玩物的危险。即使在争夺之间,暂时非用此手段不可,则自后也应逆取顺守,规夫人正道,不然男人的好色是无限度的,以马上得天下者,安能在马上守之?
我觉得世人都有这种偏执观念,以为一个做丈夫的会有外遇,一定是喜欢妖媚,一定是甘心下流,因此做太太的欲图挽回,也必须从此着手。那也并不尽然。从前苏若兰遭丈夫遗弃,曾做过几首很好的回文诗去感动他,连武后对之也颇为心折。由此可见得争取丈夫实在并不专靠献媚,一味想以献媚手段来挽回丈夫的女人,不是看轻了丈夫,便是看轻了她自己。
我以为争取丈夫的必须的工具有三,即:真情,善意,最后才是美容。
..
苏青散文烫发
小说t天堂
烫发
我到上海快五年了,从来不曾烫过头发。当初所以不烫的原因,说起来也很简单,只为自己一向生长在内地,电烫水烫之类从来没有看见过,生怕烫起来怪吓人的,因此迟迟不敢尝试。可是我却不肯在人前示弱,给人家笑话乡气。"我可不愿让头发受火刑电刑",我常傲然地把不烫的理由告诉人家。人家也仿佛颇以为这事是"难能可贵"而 "足资矜式"似的,便一传十,十传百的传了开去:"青是从来不烫发的。"这正同某要人生平不纳妾一般,我的不烫发主义也就在亲友间成为美谈。林姑母常常拿我做榜样教训她的女儿道:"怎么你又去烫发了?蓬头鬼似的多难看!你瞧像青表姊般齐齐整整的往后而掠起来多清洁,大方得很!"美专毕业的柳小姐也常常当着别人称赞我!"青真是个懂得自然美的人,不肯随波逐流,卷儿束儿的怪俗气。任那头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又朴素,又优雅。"
我获得许多不虞之誉以后,心里真觉得自己有些了不得起来,对人家烫发的鄙夷之唯恐不及。人家受了我的鄙夷,心里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得不佩服我的能独行其善。女人们最会看人学样,在无头不是飞机式的今日,要找一绺直直的青丝确有踏破铁鞋无寻处之慨。于是我更得意自己的有识见、有胆量、敢作敢为、出众而不同凡俗了。
那绺软软的,直直的,披在肩上的东西多么的使我骄傲呀!我的眉毛扬了起来,仿佛谁都是个见了人家烫发,自己便不敢不烫的可怜虫,而我才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好汉。哪个女人可不佩服我的伟大呢?况且那又是很合自然美的,清洁、大方、朴素、优雅、我一头兼而有之,够了够了。但是我身上的衣服,能不能与头发相称,显得整个地调和匀称呢?我颇有些惴惴,也许从前做的衣裳颜色过于鲜明了,不合清洁、大方、朴素、优雅的原则。我可不能让自己的伟大有些缺陷,于是就邀了林姑母及柳小姐帮同出去另挑几件来。颜色要大方,质地要上等,里子镶条都马虎不得。剪好了后她们又伴着我回家,把料子一块块抖开来给贤——我的丈夫——批评,哪块最美,哪块最便宜。谁都希望自己的眼力最好,拣得最上算。贤对此很少兴趣,又不愿得罪任何一个,只得把每块都赞上几句,并且故意把价钱猜得高些。"我们的拣手还不错呢!"林姑母柳小姐都得意地笑了,贤也回过头来对我笑笑。——那是苦笑,我的心惶惑了。
难道我真要为了这些不虞之誉而牺牲到底吗?——浪费丈夫的金钱,同时也违反自己的愿望。我本来并非真个不烫发的。记得我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天天穿了白反领的大红衫子黑短裙,骑脚踏车上学校去,头发用编手套的钢针烧红来烫得蓬蓬松松的,被风吹散了披得满头满脸,连眼睛都给遮住,要转弯时先得把头向左侧一甩,始能露出半边面孔及一只眼睛来,这种装束在当时是很风行的,我曾这样的拍过一次照相,人家看看都说漂亮,添印两打统送光了,自己只留下一张贴在照相簿上,现在看起来还觉得非常快活得意呢!可是,人家既已替我宣传了!"青是从来不烫发的",我就不得不把它赶紧撕下来塞在箱子底里,让这个从前认为光荣,现在变成不光荣了的历史陈迹永远深藏在那里。别人也许从此再不会知道我从前也曾蓬松过发这回事了,我自己也不愿再想起它,虽然在偶而想起时候总抑不住快活得意的感觉。
但是我得克制自己,竭力把这种感觉视为罪恶,处处不可不记住我已是个出众而不同凡俗的人了,爱好摩登乃在所必戒。是非、善恶、美丑的标准统要另定,而且愈新奇愈好,即在小节上亦不可稍忽。虽然麻烦一些,但非如此何足以显高深?即不幸偶而有一些见解与俗众竟无两样,也要迅下一番克己工夫,把自己克得与他们愈远愈好,否则又安能"出"而"不同"之呢?辜鸿铭在清朝剪发,到民国反留起辫子来,就是此意。古人中诸如此类的很多:吃狗屎、吞疮痂、唾面自干、冬葛夏裘、硬喝过量老酒、有官不做情愿捉虱子等等,真是不胜枚举。若区区之不肯烫发,犹小巫耳。
而且这种做法,我在中学时是早经训练熟了的。作文课先生教我们须独有见解,因此秦桧严嵩之流便都非硬派他们充起能臣忠臣来不可。这样一来密圈好评也随之来了,别人看得眼红起来,纷纷效尤,打倒孔老二,消灭方块字,语不新奇死不休,弄得后来连先生也觉得新多不奇了,我就立刻随风转舵,照旧骂秦桧严嵩为贼为奸,又落得一个物以稀为贵。——现在我之能以不烫发而见称于人者,也就是这种反旧为新的政策的成功。
不料在五年后的今日,我忽又感到胜利的悲哀了。这也许正是誉多不贵之故吧,我真的后悔不该为此不足轻重的毁誉而使我柔软的头发失去了变成波纹美的机会。同时也后悔不该为了什么调和匀称等等理由,害得我身上有五年不穿鲜明颜色的衣裳了。我的年龄一年年增加起来,想穿鲜明衣裳的欲也一天天增强起来。红衣烫发的印象在我回忆中明白而清楚,那回忆是快活而且得意的。现在红衣已与我告别了,我为什么不与烫发再作几次临别的欢聚呢?
谁肯体贴我的意思,像颖考叔谏郑庄公般,使烫发钳与我再有缘而相见的机会呢?预料那时我将怎样的忍住了心的跳动来感受火刑电刑所赐予的欢忭呀!真的我为什么要挨下去不烫,硬与自己的愿望作对呢?一个守了五年节的寡妇再挨下去可以等待牌坊落成,一个吃了五年斋的佛婆再挨下去可以等待长斋的功德圆满,但是我,在二十几岁时不烫发是出众而不同凡俗,到了三四十岁不烫发便是凡俗而不能出众了。我为什么不在此时迎头赶上,把它先烫起来,算是三四十岁后出众的先声呢?
我要开始找个劝驾者。第一个给我拣中的便是贤。他总该容易体会我的苦心吧?
但他平日是不大肯管闲事的,我得设法引他开口。于是我在箱子底里拿出那张红衫黑裙蓬头鬼似的照片来,跑进他的书房里去。他在看报。
"你猜猜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呢?"我故意把拿着照片的手放在后面,装出孩子气似的叫他猜。
"什么呢?"他不经意地反问一声,显然不感到兴趣。
这使我失望。但不一会又给"希望"鼓起勇气来,拿照片在他眼前一晃道:"你猜是谁?"
"谁呀?"他似乎不好意思再不放下报纸了,拿起照片来端详一会,"我猜不出。"
是照片中的头发遮住了面庞使他看不清楚呢?还是我老得多了简直使他不能在照片中找出丝毫相像之点来。我心里陡然沉重起来了,勉强说道:"这是我十五岁时的照相呢,你瞧,蓬头鬼似的……"我抬眼望他一下,希望他或者会赞美我烫发非常好看了,但是他没有表情,我只得又追问一句:"我烫了发很难看吧?"
"不;"他放下照片又拿起报来,"但我觉得你现在这样更与你相配。"
现在这样更与我相配?烫了头发便不大相配了?这是因为我年龄太大?还是因为我长得太丑?他,我以为第一个容易体会我的苦心的,却拿这样的话来刺伤我的心!我咬住嘴唇不作声,久久始迸出一句话来:"别人烫了总不会同我一样难看吧!"
贤愕然抬起头来,忽然悟到我的意思,俏皮地笑道:"我可从来不注意别人,她们烫了难看不难看也与我无涉。"
我愤愤地走下了楼,走进厨房里。王妈的外甥女儿今天没上工,坐在那儿谈天。她看见了我就站起身来,飞机式头发刷得光光的。这使我又生出希望来,或许她倒能使我如愿以偿吧。
"请坐。"我的声音怪和蔼的,"你现在更漂亮了,新烫的头发吧?"
王妈笑着瞥了她一眼:"她们小姑娘辈总是不知道辛苦艰难,辛辛苦苦赚来的几个钱,弄件把衣裳穿穿还是个正经,又去闹着烫什么头发了!其实这样烫得皱皱的一些也不好看,你瞧像少奶的头发,直直的又软又……"
我赌气不要再听下去,折身回到母亲的房中。母亲在剥花生米。那是预备等薇薇放学回来时给她吃的。我也懒得替她帮忙,只坐在一旁有搭没搭的同她闲谈着。我常把谈话的本题拉到自己幼年的打扮上去,希望她老人家能想起我红衫黑裙蓬松着发时的形状,因而说一句:"那时我看你烫着头发多好看!"于是,我可以如获至宝似的捧着这话作挡箭牌,明天立刻上理发店去受电刑了,人家问起来就推说母亲喜欢我烫头发,我怎可不权且学学老莱子呢?
只可恨母亲并不体谅我这个想做老莱子的女儿,经我一引再引的结果,方才若有所悟似的开口说出自己意思来,我如犯人听最后宣判:"青儿呀,你的头发天然生得多好,又软又稀,真是俗语说的贵人头上无重发哩!可惜你十多岁时常听信同学的话用钢针烫,一绺一绺地焦了断下来,那时我瞧着真舍不得肉痛得紧呢。……"我听到这里,情知苗头不对,忙设法挽回颓势道:"但是,妈,上海头发烫得好,差不多个个人都烫的呢!"
母亲连连摇手道:"你可千万别学人家坏样,青儿呀,你是好人家女儿,清洁大方最要紧的。现在薇薇已六岁了,你的年纪也不小哩,就赶时髦也只有三五年工夫了,别把好好头发弄得三不像的惹人家笑话罢。"
母亲也居然说出这样不中听的话来,我悲哀地想着造牌坊与吃长斋。
薇薇拿着书包进来了,外婆忙递花生米给她。她连丢三四颗在嘴里嚼了一会,忽然扳住外婆的肩头央求道;"我明天要烫头发哩,小朋友们都烫的。蓬蓬松松的上面扎个蝴蝶结儿,多好玩!我要扎个大红的,外婆。"
外婆也抚摸着她的脖子笑道;"宝宝烫起来真个蛮好玩的。只是这里没钢针,叫外婆拿什么来替你烫呢?"
"钢钳,叫妈妈买把钢钳来,小朋友们家里都有亮亮钢钳的。"薇薇说了把头一甩,露出半个面孔和一只眼睛望我笑。
我陡然沉下脸来:"这种常识你倒是顶熟悉的,我偏不许你烫发,你不知道一个女学生最要紧的是清洁、大方、朴素、优雅吗?不信可去问问你的先生看。"
可是薇薇一些也不懂这八个字的意义,再把头一甩倔强地回答我:"但是先生们也都是烫皱了的呀!"
"难道你不想出众与不同凡俗吗?"我又有些傲然起来,鄙夷薇薇的太不如己了。
可是薇薇并不佩服她母亲的伟大与了不得,反而撒娇地哭了起来。
贤丢了报纸飞奔下楼,问明原委后安慰她道:"央求妈妈明天去买把钢钳来吧,薇薇的小头上烫了头发很相配呢。"
薇薇烫了头发很相配?他们都是打伙儿来气苦我的!我忍不住咆哮出来了,"我可从来不注意她相配不相配的!你高兴买自己替她买吧!我教她要朴素,别看人家坏样,你们都来反对我!我可从此不敢再教训女儿了,也没脸再赖在这里受人家憎嫌。薇薇,要是你烫了发,明天便不必喊我妈妈了。"
薇薇吓得不敢再哭,撅着嘴巴数花生米。
我一夜没有好睡,晚饭当然也吃不下。
第二天我起来时薇薇已到学校里去了,据母亲说她出去时仍撅着嘴巴,垂头丧气的。
我胸中尽转着造牌坊、吃长斋等等念头。
早饭后我的心里委实烦恼得难受,换了衣裳独个子跑出门去。
我漫步到了薇薇的学校门口,在铁门前窥了进去,一个个小女孩子都烫着头发,安上蝴蝶结儿,花的,绿的,紫的都有。我爱鲜明的颜色,尤其是大红的。一个女孩子有薇薇般椭圆而白胖的小脸,扎着大红的蝴蝶结儿,看起来真个相配极了。但是怎么没瞧见我的薇薇呢。她也许正独坐在教室里生气吧。
回家时我挟了一大包东西。贤放下报纸很有兴趣地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他是薇薇的衣料。他解开包纸一块块抖开来看,忽又抽出一包长而沉重的东西问道:那末这又是什么呢。
"钢钳。——给薇薇来烫发的。"我低声回答,心中又快活又有委曲。
他笑了,扯去包纸把它抽出来仔细察看,还夹一下自己的头发试这个有否太紧或太宽,最后拿到母亲的房里。我也跟着去。母亲刚要开始剥花生米了,见了这个便问作什么用,我们抢着解释了一遍,贤还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再试夹一下。
她看着这亮亮的钢钳不禁感喟似的说道:"现在的人真乖巧哩,像青儿她们从前只知用钢针烫,哪里有这个钳子般来得好呢。"
我们心地里都赞美这个东西起来,它明亮地闪耀在六只眼前,闪耀在三颗心里。我们不约而同的望望它又望望时钟,薇薇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了呢。我擦钳子,贤找火酒,洋火,母亲赶紧剥花生米。我们都希望她能够快活得意,烫好了头发上学校去,袋里再偷带一大包花生米。
/.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