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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苏青散文 > 第一天,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

第一天,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我提议请母亲出去看绍兴戏,看完了戏到功德林吃素斋。母亲也没有怎样反对,只说:"恐怕钱太贵吧。"我说母亲难得来的,应该去玩一趟,母亲就说要带孩子们同去,我也只好依从她了。

在戏院中,元元吵着要买吃食,我不肯,母亲总是说孩子吃些糖果又吃不坏的。后来又喝茶,喝得多了就小便,这样不待戏毕我们便出来了,因为母亲说是等戏做完后人都挤出来。恐怕会走失孩子。在功德林吃素斋时也是乱七八糟的,先是元元用筷敲桌子啦:"菜快来!"吃了几筷又嚷不要吃了,跳下座位来到处乱钻。母亲埋怨我,说是菜点得太多了,这几个人吃不光,心想问他们借只纸袋把点心之类包起来带回家中去吃。我劝母亲还是算了吧。母亲只是惋惜着,毕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劝我多多吃下去吧,把我的肚子塞得难过,她自己也似乎在拚命咽下去。

第三天,菱菱病了,医生说是伤风积食,母亲却说是她又没有元元吃得多,元元倒没什么,她就会积食了吗?大概是马路中汽车来往太多了,喇叭又掀得响,因此唬坏了矫滴滴的女孩儿家。

菱菱病愈之后,元元又病了,也是便秘,肚子痛,母亲这才没有话说了。她老人家忙着替我照管这样,照着那样要她去做的事总要对我说了,叫我再去吩咐她。我说:"母亲,我们出钱雇的佣人,你又何必同她客气呢?"母亲默然半晌道:"话不是这样说的,上海找佣人难,假使她一旦赌气走了,你的事情这样忙,我又帮不了你,这可是怎么好呢?"

渐渐的,母亲饭量也减少了。她不再爱喝浓苦的茶汁。也不常抽烟,只自静静的坐在沙发上。起初我以为她是无聊,强陪她出去,有时逛公园,有时看中国电影。每次出去母亲总是要带着孩子,不过现在可不大买东西给他们吃了,她只一路拣玩具送他们,他们也很欣喜,不过有些东西还不曾带回家便弄坏了,母亲瞧着倒也没有十分­肉­痛样子,她说东西原是给孩子玩的,弄坏了也就算数,孩子毕竟比不得大人嗜,若是买玩具老不会弄坏,大街上还要开着这许多玩具铺子­干­吗?

后来我主张不要带孩子们出去,因为他们念书也要紧,常常请假,恐怕要留级的。母亲没有话说。不过从此她在外面便没有瞧呀吃的心思了,她只惦记小的孩子会不会跌跤,又恐怕他们弄电炉,报上登载着每次起火的原因都不是为了走电吗?

在一个寂寞的夜里,母亲终于对我说出一番话来了。

起先是我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似乎听见邻床有母亲咳嗽的声音,我略欠身子往外瞧,可不是她正坐在床上吸烟,一面咳呛频频吗?我问:"母亲,你要喝些花吗?"她说也好,不过叫我穿好衣服再替她去倒。我遵命穿上旗袍拖鞋,想去开灯时,母亲摇手说不要,她怕强烈的阳光会惊醒孩子们,窗外有银灰­色­月光,我瞧见母亲的脸­色­庄严得可怕。

我站在她的床前,弯腰把茶壶递给她,她接过去喝了几口,摆手叫我在床沿坐下,半晌,她这才决然对我说:啊青,我过几天要回家去了。"

我惊异地问:"怎么啦,母亲,你住不惯上海吗?"

她说:"不,我自己乡下的事情也丢不掉。"

"你在乡下还有什么可牵挂的事情呢?现在高收税的时期又远得健…"

"就是那两只­鸡­,"母亲忧愁地说:"我天天地惦记它们,留给六婶的糠与米恐也快要完了。"

"那有什么要紧呢?写封信去叫六婶代买一些,将来可以还给她的。再不然,就­干­脆把这两只母­鸡­送给了六婶也行。"

"它们每天会生一个蛋呢,从来不偷懒的。"

"蛋有什么希罕?上海多的是!"我不禁笑了起来。

母亲怪不高兴的说道:林看什么事情都稀松平常,那是你不懂事,将来赚不着铜袖的时候可犯关哩。"

我得意地笑道:"母亲,我离婚出来的时候,不是连一个钱也没有吗?怎么会好好的话到现在呢?一个人只要有一技之长,总也不愁没饭吃……"

母亲打断我的话说:"但愿你能够常常如此才好。唉,阿青,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到上海来的?难道是为了瞧热闹吗?我才没有这种开心的想法哩!我是为着不知你如何在过活,孩子们又长得怎样了,才发起这个大愿心赶来看看你们的。都是前世不修,今生才会碰到如此男人。不过你也不用怨恨他,好好的把孩子养得大了,到头来怕还不依旧好好的是夫妻吗?我只记得他第一次到我家来做新女婿的时候,高高的身材,清秀的脸蛋地,开口亲亲热热便喊我一声姆妈,想不到如今…"她的声音有些凄楚起来,我不禁打断她的话说;"母亲,我已经同他离婚了,你还去提起他­干­吗?"

"离婚尽管离婚,夫妻终归夫妻;"她斩钉截铁的说:"将来元元长大了,叫你是妈,叫他是爸爸,他好意思不应吗?"

我摇头不语。月光如水般直泻进屋子里来。母亲又喝了两口茶,脸­色­更应严起来,良久,她放下菜长对我说道:"阿青,你告诉我,你不会再嫁人吗?

"……"我一时答不出来,心想若有合乎理想的人,我又为什么一定不嫁呢?

"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的,"她不禁悲哀地说:"在没有娶你的时候,他们嘴里会说得如蜜一般的甜;等到你已经嫁给他了,还不是依!日把你当做一件破衣衫,轻轻撂在一边?况且你又有儿有女……"

"母亲,现在的男人可是有新思想的了。"我觉得她伤了我的自尊心,忍不住改正她说。

她冷冷笑了一声道:"别的思想可以新,这种思想可是永不会新的。等你上了第二次当便后悔不及的了。而且初嫁不好有人同情你,再嫁若不落位,人家对你可只有嘲笑呀。"

我听得不耐烦,便赌气说:"这样我就永远不再嫁好了。"

她以为我真是被劝醒了,便欢喜无量的说:"这才是我的好孩子。——阿青,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我前月已在湖汇山买了一块坟地,风水很好的,面积也宽大,我想回去写一张遗嘱,叫你弟弟将来替我们做坟时剩出一方空地,将来你便同我永远作伴好了。"

我笑道:"母亲,等我老死上湖汇山的时候,也许也早已到别处投胎去了呢?"

她一本正经的答道:"假使我今日同你说好了,我会等你的,我们娘儿俩一生苦命,魂灵在山中也要痛哭一场呀。"

这时我想起恋被弃家的亡父,又想起与亡父曾计过婚,但在八岁上便夭折了的亡父先配连氏,便问:"母亲,你葬在湖江山上,你亲与连家母亲也与你合葬吗?"

她想了一想说:"我当初的确很恨你的你亲,但是如今人也老了,气也没有了,女人怎么可以不生死追随她的丈夫呢?"

"在墓碑上你便算是他的德配吗?"我问。

"也许应该写继配,我也不大明白。"她答。

"然则我的墓碑又该如何写法呢?我问。

她想了片刻说:"奉化有蒋母之墓,将来元元长大了,一定会替你争口气的,他也许做了大官,你的墓碑就可以仿此办法写呀。"

但是我摇头不语。我幻想着三十年后,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而我却归黄土,是不是果在湖汇山上虽不得而知,但总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将来墓碑上大书"文人苏青之墓",因为我的文章虽然不好,但我的确是写它的,已经写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的写下去,预备把它当作终身职业,怎么不可以标明一个自己的身份呢?

将来也许会有人见了它说:"哦,这里就是苏青的坟吗?"

也许会有人说:"苏青是谁呢?哦,是文人。她有什么作品?待我去找找着。"虽然那时候我已享用不到版税了,但我还是乐于有人买书的。

我又想起不久以前曾在南京见过袁子才墓,他也是同他父母葬在一块儿的,还有他的太太,还有六个夫人,假使有鬼的话,他们在地下多热闹呀。袁子才的诗我只记得一首,是咏刘备招亲的,说是:"刀光如雪洞房秋,始信人间作婿愁;烛影摇红郎半醉,合欢床上梦荆州。"我觉得本句最好,世界上有许多心不在焉而同太太合欢的人,不是梦着股票黄金便是想做国府委员了,这等人则女人虽生与之同室,死与之同|­茓­,亦何乐哉!

想到这里,我也就释然于怀,觉得不嫁也罢,于是与母亲谈了一回将来同葬湘江山上的事,然后安心归寝。

次日清晨母亲又把我喊醒来说:"到虹庙去烧一次香吧。"我当然不肯反对,那时候孩子们还睡着,我把佣人喊醒来嘱咐好了,便暗母亲去进香。在虹庙门首有许多香烛师,母亲拣了一束顶好的线香,我要替她付钱,她坚决不肯说:"我已经五十多岁,以后没有重大事故恐怕再不会到上海了,这是我对菩萨一些敬意,不能由你代付的。"

我也就不勉强,走进庙里,她恭恭敬敬的Сhā上了香,然后端跪在蒲团上足足有一刻钟之久,口中喃喃祈祷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猜想她一定不知道上面坐着的是什么神,她只参拜她自己心中的神。综合她的一生行为是善良的,慈爱的,舍己利他的,我觉得她本身就是一个神,假使她能把爱家庭儿女的心推爱到全世界人类的话。

天空呈鱼白­色­了,是曙光的吐露,予万幸人类以无限安慰。我不禁在她的身后默默也跪了下去。

什么地方是我的归宿?——湖江山只是埋葬我的躯壳所在,而我真正的灵魂将永远依傍着善良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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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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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性­

目下谈­性­之风又盛,其所根据大概是弗洛特学说,蔼理斯主张,以及古中国的许多谈­性­记载等。我对于此道无研究,只好以常人(常人者,所以别于专家也)的资格来说些外行话。

我以为­性­是一种艺术,而谈­性­却是一种科学,以研究科学的头脑来从事艺术是行不通的。据说清朝的皇帝大婚,事先必使他观察一番欢喜佛,结果是否从此­精­通也不可知,按诸事实总是皇帝不大爱皇后的多。这也许是皇家规定结婚的年龄太小了,男女双方——尤其是男方——对于­性­还没有发生兴趣,甚至根本仍旧不懂。就是民间也往往早婚,新人彼此相见几乎都有些怕,惟恐弄错了,会给对方讥笑。­性­的迫切要求是没有的,仿佛吃饭,不等到肚饥便进餐了,热烈当然差些,然而变态也少。旧式婚姻十九总是白头偕老的,即使是非婚姻交合,女的则也愿从一而终。死心蹋地的女人是幸福的,她们只有推一的­性­经验,以为天下男人尽如此矣,倒也没有别的想头。男人可不见得如此老实,不论在古代或现今,他们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大概总是二­色­以上的居多。男人经过相当次的尝试,经验自然丰富起来了,技术也高明,反而常能使太太服帖。尝见许多正派的女人都死心蹋地为她浮荡而不忠实的丈夫效劳,初看甚奇怪,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了。

然则婚姻之基础尽在此乎?也不是。听说有许多过分迷信科学的西洋人主张男女双方在婚前都须体格检查一趟,先测量男器的长度,然后再与女人的子­宮­的深度相比较,看是否适合,这可是谨慎到再没有话说的了,然而女人经过生产后便失效,子­宮­必然扩大,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凡此种种均属做人的麻烦,动物便不大讲究这套,只要到了叫春时期,雌的与雄的不问老幼悬殊,美丑各别,第能力是否相当,总是一见倾心,而且一索而必得留种的。

不知怎的,人类愈是文明,愈是讲究卫生,身体抵抗力也随之愈弱。­性­能力也大抵如此,据说野蛮的黑林人就比白种人高明得多,因此不管法律如何制裁,白种太太或小姐还是乐于给黑奴棵贿。中国人据说也不太差,相传黄帝有御女之术,近人中也有以多蓄姬妾而能应付裕如自豪的,其实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因为良家­妇­女往往不大知道这种程度,而娼妓一流又惯会装死作活,动不动便说吃不消了,于是男人也自鸣得意,以为确实功程圆满,却不想听一听她们私底下的话来!

其实我以为只有真正有爱情的­性­生活才可以使人满足,而且任凭有真情也得惜福,别朝朝暮暮混在一起,因为刺激过度便麻木了。有人往往觉得新婚不行而结果渐渐好了,那不是他体力或技术的进步,而是接触多了,兴奋减了,自然不容易达到疯狂的境界。许多老夫老妻都同手足之亲一般,你也不当我是女人,我也不当你是男人,大家看得顺眼,活得称心,但却没有­性­刺激的。许多太太都不禁止丈夫晚上在家饮些酒,因为他在酒后才还像一些丈夫样子,其他的日子简直像父亲,儿子,或兄弟之类。

勤于生育的女人往往是少有­性­欲的,岂不闻寡欲多子乎?有时候女朋友在一起谈天也提到­性­经验之类,有许多太太告诉我说:她们是从来没有得到­性­的快感过,但却痛苦地养了许多孩子。但是她们想也不想再有,因为觉得那是不应该有的。交际花则是已经破了例,索­性­求些实际了,然而悲哀的是实际也不大容易快乐,因为对方也不怎么快乐,顶多快乐是中途,他便厌倦了,她也伤心了,草草结束。

就是为­肉­体的快乐着想,我也主张须看重­精­神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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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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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

今天我偶然翻阅旧书,忽然翻出片枯­干­的红叶来。这片红叶,是我八年前在南京游栖霞山时带回来的,夹在那儿想留作纪念,日子一多便忘记了。今日旧物重逢,凭空便添了不少怀旧资料。我拈着它反覆把玩,一面尽想着那天的情况,那天同游的人除我自己之外尚有四个,一个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张继杰,一个是继杰的表妹赵小姐,其余两个则是她们的丈夫。先是继杰夫­妇­来约我星期日同游栖霞山(那时我正在南京中大念书),我答应了,星期日一早便跑到她家去。

"你来了很好,这位是赵小姐,"继杰笑吟吟的指着一位摩登女客替我介绍,随后又介绍赵小姐的丈夫徐先生,于是接下去说:她们也参加我们的旅行。"

我默不作声,只低头望一眼赵小姐的高跟鞋。

继杰也似乎感觉到了,对她说:"表妹,你换双鞋子吧,我的那双树胶底鞋给你穿还合适。"

但是赵小姐摇头,她只站在镜子面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孔与头发。

继杰见她不要,自去换上那双鞋子。刚在她换好鞋子的时候,她的大女儿就嚷起来了:

"妈,我也要去,外面爬山山去。"

继杰哄了她半天,叫她轻声别把弟弟吵醒,一面又答应了许多东西,这才哄得她嘟起嘴巴答应娘独自离开。但话虽如此,-双小手兀自紧捏住她的裙子不放。

"美美快放手,"继杰轻轻地央求着她,"别揉皱了妈的裙子。瞧,表阿姨打扮得多漂亮……"

赵小姐正忙着扑粉,添胭脂,脸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一面向她丈夫咕依着说是悔不该不换那袭新做的淡红旗袍来。

"我原说是今天要穿那件衣服来的。"她恶狠狠地埋怨着她丈夫,"都是你催的紧,说是表姊姊家里坐坐换什么衣服……"

"但是你穿着绿的也并不难看呀,"她丈夫苦恼着脸安慰她,"达尔林,你…"

她简直愤怒起来了:"我怎么样?我对你说我不爱穿绿的,听见了没有?你说我怎么样?说呀!"

继杰的小儿子在摇篮里动起来了,继杰连忙蹑手蹑脚的溜过去拍着他;我轻轻挨到赵小姐肩后劝解:"我们快些走吧,时候不很早了。"

于是她的丈夫便过来挽住她管膊,两人并肩走了出去,赵小姐嘴里还咕哝着:"出门总得像个样子,给人家瞧着可…"

我转身过去催继杰前身,她答应了,一面再三叮嘱女佣,保儿的尿布在第二格抽屉里,醒来换过尿布喂­奶­粉,­奶­粉要调得匀。还有美美,美美可别让她尽外而乱跑。

"妈,"美美见她母亲提起她,便噙着眼泪过来,"美美也要爬山山。"

继杰的丈夫便把她拉了开去,告诉她说妈妈到外面去玩玩身体会好起来,美美声,不要睛缠。但是美美不依,继杰也望着她会不得离开,两人难分难解的缠牢在一块。

我忍不住皱了下眉头,继杰仿佛很抱歉似的,低声央我同着她丈夫先走,她随后马上就来。但我们在门口呆等了快一刻钟,这才看见她莲步娜娜的走出来了,裙子读得怪皱的,眼角润湿着。

我们搭火车到了栖霞山,满山的红叶。但是她们似乎都没有心思欣赏,赵小姐绷起面孔尽恨那件绿衣服不像样,徐先生懊恼地勉强安慰她说红叶衬着绿衣很鲜明,继杰则满腔心事似的低头径走,她的丈夫频频望着她脸­色­,似乎在考察她的健康究竟增进了多少。

"杰,你瞧这红叶好多呀,满山都是的。"他装出孩子气似的逗她开心。

她点点头,说:"真是多得很。"

"不是红得怪可爱吗?"

她又点头,说:"真是红得很。"

于是大家都没话说了,风吹叶子索索地响。响声过后,只听见赵小姐低声在叹息:"那叶子颜­色­同我家里那件衣裳配起来还好,现在…

赵小姐的丈夫听了便恐慌起来,半晌,忽然想出个讨好太太的办法,他建议:"我们大家到山上去拍个照吧,达尔林,你说怎样?"

继杰听了也高兴起来说:"拍照真是好极啦,也算留过纪念。明天给美美保儿等看见了,真不知欢喜得怎样哩!"

但是赵小姐却哭丧着脸回答:"但是我可不能奉陪哪,这样的衣裳,衬着叶子红呀绿的,不俗死人吗?早知你们……"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照相中又分不出红呀绿的,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大概她想想还不错,所以便露出些高兴神气来了。可怜的徐先生这才逢着皇恩大赦一般,连声催着众人快走。

"真的,"继杰起劲爬上两步,一面气喘喘地说道:"我们得走得快些。拍好照还早,大家到我家便饭,保儿恐怕早醒了呢!"

我看看她丈夫手中的大包东西,心里大为扫兴,责问她:"我们不是预先拟定在山上举行野餐的吗?"

但是她坚决地反对:"面包饼­干­怎好当饭?我们还是走得快些!"

"我可跑得腿也酸哩!"赵小姐在后娇声嚷了起来,一面倚在路旁的树上,听红叶在她头上索索地响:"还不替我看着鞋子里有些什么?"她恶狠狠地把一只沾满了泥污的高跟鞋掷给她丈夫。

徐先生城俊诚恐地捧起鞋子来仔细察看,我瞧不惯那种样子,便转过身子想折几枝红叶。但是好的红叶都在高处,我身材矮小攀它不着,继杰的丈夫便过来替我帮忙,他纵身窜上树去,拣颜­色­鲜艳的折了下来叫我拣着。

继杰见他一闪身,便吓得怪叫起来:"别摔交哪,快些走下来!"她像叫唤美美保儿似的叫唤着丈夫:"那东西有什么好玩的,拿回家去还不是一会子就给孩子们断得稀烂,白白弄脏房间吗?"

她丈夫果然乖乖的很听话,于是我们又向前走去,在山上拍过照,便回来了。在归途中他们两个男人都说饿了,把面包饼­干­嚼得津津有味,我也随着吃了一些。继杰是累透了,什么也不想吃。赵小姐在她丈夫的手中咬了半块饼­干­,嫌它没味,立刻吐在地上,一面赶紧在怀中摸出小粉盒,忙着拍粉,搽口红。

老实说,我这天一些也没有鉴赏什么风景。假如你问我栖霞山到底是怎样的,我可除了说漫天的红叶以外什么印象也没有。我的脑中清楚地记着他们四人的面容,女的是懊恼的,心不在焉的,男人则无聊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们心里面都在后悔此行,但为了顾全别人的兴趣起见,嘴上不得不说着快乐的话。多勉强的态度呀!于是我觉悟世界上原有许多人不配旅行,女的是全数,男的有大半数。她们或他们都不能在旅行得到丝毫快乐,花钱,费力,糟蹋光­阴­在外面跑了一趟,带回来的只有疲倦与无聊。

我说女人不适宜于旅行,那关系一半也是生理的。月经期中不便旅行,怀胎期中不便旅行,这类明显的事实固不必说了,就在平时,忍大小便的苦处也足以抵消快乐而有余。一个人总不能在腹痛欲泻的时候静静地欣赏水­色­山光,山水名胜之处又不能遍设女厕所以应此急,则娘儿们便急时难道也效吴推老拉野夫般雅人雅事一番吗?此外尚有冷僻处怕歹人调笑,返归时怕婴儿啼哭;热了不敢解农迎风,脏了不敢清泉酒足;头发吹乱则不欢,丝袜戳破又不欢,举凡汗出,脚痛,雨淋,日晒均不欢之事也,山水又何乐能!山水又何乐哉!

而且我知道女人们本­性­并不爱名山大川,她们大都喜欢人造纤巧的东西,一座玲现的假山可供她们逛上半天,数数石洞有几个,你在山上呼,我在山下应,趣味无穷。若轻信男人的话打伙儿登泰山观日出,上峨嵋访猴子起来,定会吃力而乏味。旅行在女人原是件苦事,因为一出门便须带齐许多东西,手帕啦,丝袜啦,­奶­罩啦,月经带啦,哪件少得?而且天生脚力又不济,上山要讨轿,平地要雇车,轿夫车夫又爱敲娘儿们竹杆,这不是旅行,简直是受罪!所以大半女子出门都有男人为伴,我对于这类男人总是既惊且叹,惊是惊其胆之大,叹是叹其人之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替她们弄几张纪念照片来,那末何不就爽爽快快的在照相馆里先拣就几打现成的风景照片,再叫他们把那个女人的玉照Сhā印进去,峨眉远山,相映成趣,则女的既省跋涉之苦,自己又免护驾之劳,岂不两全其美?好在这般为时髦而旅行的女人的目的只在有纪念照片可向人夸耀就得,对照相的艺术原可不问,你能把两张照片会印成一幅,使她的纤足放在华山顶上,玉手扶住西湖杨柳,她的心中便满足了,谁还对华山西湖发生过真正兴趣来?

我想起这批照相旅行家在栖霞山上的丑态,忍不住恨恨地撕烂了这片留作纪念的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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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师面面观

家庭教师面面观

自从上海平添出许多暴发户以后,家庭教师的需要也大大增加起来。这类教师通常总是由女的来担任,女人有耐心,管教儿童自然比较相宜,可惜有许多家庭往往不把教师当作教师看待,做教师的也只是为了顾全饭碗,处处委曲求全,不敢维持师道尊严,结果饭碗虽保牢了,然而此饭碗非彼饭碗也,家庭教师已名存实亡矣。

有等人家,做主­妇­的为了叉麻将忙,看跑狗忙,跳舞忙,整天不在家,更谈不到照顾儿童。儿童们放学回来了,尽吵尽闹,娘姨等辈管束不住,生怕闯祸闹事,还是请个家庭教师来讲讲故事吧,这样的每天鬼混到吃晚饭,只要不滋事,家中安静些,教不教是不在乎的。不然,做教师的要真教了,小姐少爷们苦不住,反要起哄,暂非轰走先生不休。那时娘姨们也怪先生多事,在­奶­­奶­跟前一声报告,便完结了。故在此种场合,做教师的顶多能够体贴这个家庭的真意,一味哄着儿童,敷衍着儿童,使其平静无事,挨过一秒钟是一秒钟,挨过一星期是一星期,挨过一月是一月,一月薪水到手,便放心了,此类教师,可拟之为牧承)。

有等人家,做母亲的看见儿子在学校里得分太差,面子攸关,心里怪难过。若叫他认真用功,则小孩子身体犹如­嫩­芽一般,恐怕吃苦不起,自己心中也有不忍。想来想去,还是请个人来代代劳吧!从此作文日记有人做了,英文造句稳得a(十)了,三角几何不用愁了,孩子们回来一放下书包,拿出习题给先生看了,心中石头便自落地,兴高采烈的要爸妈请客看电影去了。这时只撇下先生孤零零地埋头苦­干­,又要得分稳高,又要不像清人代做似的,煞费斟酌。有的先生喜欢一劳永逸,把全本书习题统统做好了,日记一次便记好个把月,别的临时题目,只得临时再说。只是孩子们应考时,家庭教师却没法跟去,只得帮着猜题目,搞大纲尽力教他们投机取巧。假如投机不着,取巧不得,便是老师失职,应受革职处分。这类家庭教师,实际上还不是捉刀人吗?

有等人家,老爷整天在外面做交易买卖,吃花酒,坐台子,忙不过来,太太独自理家,未免嫌寂寞辛苦,因此借名替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其副作用还是为了帮同自己上公司买衣料,叉麻将做搭子,设计窗帘,调苹果酱,研究画眉深浅,配端午节中秋年底礼品,代听并代打电话,视察抽水马桶漏水也无…·微那类家庭教师的,须得多才多艺,耐心耐想,善测人意,会看颜­色­,拨陪笑容才好,陷得太太过意不去了,便有额外好处,如送些衣料水果之类,也是很值钱的呢,难得的奢侈的享受。像这类家庭教师,可说是清客流亚,不过她们的看家本领还并非琴棋书画,不够陪贾政逛大观园捧宝玉资格,只能像什么家的一般,在贾老太君王夫人民姐跟前献献殷勤儿罢了。

以上所说的三种的家庭教师,实际是既不教,又非师,只不过应太太的需要而请来的罢了,此外尚有为老爷的"别有作用"而招聘者,名义上也是家庭教师,而且这种情形也很普遍。

第一类,她们名义上是某公馆的家庭教师,其实谁也没有叫她教过,她也并不问起谁给她教,大家心里明白这回事,她只是为了年青漂亮,给男主人拣中,在平时既借她谈笑解闷,实客时便叫她出来帮同招待,或奏钢琴一曲,或逼尖喉咙唱流行新歌一支,以娱嘉宾,这样看来既比叫堂差高尚,又不花钱,摩登家庭里常如此的。

第二类,男主人因丧偶寡居,儿女众多,且因年高,选择继配煞费苦心,因此别出心裁,以聘请家庭教师为名,或登报征求,或托朋友介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厮泥而且。厮温得热了,便能观察出个­性­,打听出家世来,合则求,不合则婉谢之。此等家庭教师固不啻为填房候选人也,而选择之权在人,犹有强作解嘲语者道:我固利用他耳。不知究竟谁利用谁?谁上算谁不上算?

据说上海有一名教育家的府上,小姐公子们早长大了,长大之后都已做了学校或家庭教师了,再用不着别人来做他们或她们的家庭教师了,但是这位名教育家的府上还是豢养着二个家庭教师,一个是侍候太太的,传药,待医,待念经;一个是侍候老爷的,传宴,传寝,特抽烟。在如此家庭内做如此事情,而如此大教育家犹如以如此美名一一一一n庭教师——真令人听了觉得啼笑皆非。

有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英说叫这两个家庭教师来侍候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便叫她们来侍候公馆里的车夫厨司娘姨也行,横竖只要出钱得了。然而事情倒也并非如此简单。据我知道,许多做家庭教师的自己境况并不很坏,而且,照一般的情形说来,做家庭教师的待遇也菲薄得很,而业务支出却较任何职业为大,她们都是外强中­干­。没有多大进益。第一,做家庭教师项要讲究衣着。手套太阳眼镜皮镜子之类应有尽有,一样也省不来,而且虽不能天天更换,也得每星期换一二次才行,否则给佣人瞧着多寒酸,便是学生也看轻,他们(尤其是她们)会说:"先生,今天没换皮大衣太冷了吧,家里炉子江,出去当心受晾。"说着,向旁边的女仆们挤挤眼,这些话请该是她们教的。第二,做家庭教师顶多无谓应酬。比方说:今天少­奶­­奶­的过房姐,来邀看戏,买六七张戏票,分一张给你做家庭教师的,仿佛是赏你面子,使你不得不接受,但是她既请过你,你也得还请哪,还请的时候,少­奶­­奶­是当然陪客,还得拉上两个,糟了。而且平时少­奶­­奶­要你陪着上公司,她买大包衣料,你总也少不得自己带买一二条手帕之类,你不买她也要强劝你买的,大减价货­色­便宜是便宜,不过总也得花钱呀!至于陪少­奶­­奶­叉麻将,更有输钱的危险,而又不敢不叉。其他如送孩子的积木文具,给娘姨的节赏等等,都叫你不得不忍痛破钞。第三,做家庭教师顶不能严守时刻。假如你规定去的时间是下午五时到六时,但是假如她们早日向作预约一声:"先生早些来吧,帮我们量防空窗帘。"你不得不早去二十分钟。假如你在六点神教毕想回家了,她们阻住你:"先生,在这里便饭吧,饭后逛兆丰花园赏月去。"你也不得不遵命,十一点钟赏毕,包车送你回家,还得给车交香烟钱。

做家庭教师既有这等苦处,­干­吗还有这许多并不很穷的女人抢这只饭碗呢?这便该怪这类女人的虚荣心及权­性­了。她们以为做人家的家庭教师是职业,在家里教教弟妹儿女便是做寄生虫了,此其一。请家庭教师的人家总比较阔气些,与阔人阔太太交虽持之亦有荣焉,此其二。阔人路道多,有介绍更好出路之希望;且阔人多阔朋友,可推广交际,此其三。在阔人家里可学些阔气派头,增加些阔知识,以为出来骄人地步,此其四。其实她们也并无别种本领,惟有做人家奴仆婢妾的能耐,在公园里既不落为奴为妾的恶名,便掩耳盗铃做下去吧,此其五。

我可并不是说凡是做家庭教师的都有奴­性­,都没有骨气。要是人家真能以礼待她,她也能以人师自视,认真地教,教些有益的东西,那当然是好的。只不过在目前上海诸家庭教师的人家,我敢大胆地说,很少有希望她能认真教的。不知教之有益,便不知道师之可贵,更谈不到尊师之道了。本来这些暴发户的阔气全靠在钱身上,出钱请家庭教师,也关非是表示他们的阔气,若有教师为羡阔慕钱而来者,则其心中早已被有钱与阔气所摄伏了,欲待不为奴,其可得平?我们试想:请这类奴才来做教师,还教得出什么好子弟来?在待师如奴而不加礼的家庭里,又怎么会产生出可教诲的好子弟来呢?

我曾听见过一个暴发户人家做母亲的叱骂他儿子道:"恩官,你再这样吵,明天我给你喊个家庭教师来管你!"请家庭教师而口喊,已觉可笑,但如今竟能一喊就喊到几十个甚至几百个之多,是亦未免太可怜矣。然而,且慢同情,这样十几百人中,我知道只有一二个是值得同情的。而且这一二个值得同情的人,决不能做满一个月教师,假如他们在暴发户家里,倘若那个家庭能够请她们做一个月以上,那时候她们也不必再做下去了,因为像这样的知礼好学的家庭中养出来的孩子,便是没有她们教诲,品学也是会兼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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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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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将来

我总觉得站在时代的面前,个人乃是很渺小的。譬如说革命的女­性­吧,似乎一度被崇拜过,现在却又成为讥笑的对象了。这是个退潮的时期,人心难测,畏缩,什么都行不通,女人究竟如何是好呢?目前只有一条路,即卖­淫­是也。

这句话并不太偏激,也未含有轻蔑的意思。因为一切权力都集中在少数男人之手,女人没有别的特殊东西可以与之争衡,只剩下一个女­性­的­肉­体,待不卖­淫­,又将何为?谚云:水往低,人望高。试现目前所谓职业­妇­女的真相如何?几个赫赫有名的女事业家,还不是幕后全仗别人的照应?至于真正靠自己能力而生活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只是苦得可怜,或许仅够养活一身,远不及交际花之类倒往往是孝女兼做慈母的,她们负担极重,因此不得不阔绰地卖­淫­。

卖­淫­是痛苦的。而且也不太容易。许多女人争取职业上的成就原是为的便于出卖,有的则是相反地,以卖­淫­为手段,从而取得真正职业上的成就。假如后者的例子增多起来,则­妇­女职业便有发展的趋势。我想那是必然的。因为现代男人是一天天的不可靠,经济能力又有限制,做女人者若仅出卖给一个男人似乎不能得到稳固的保障,只好多替自己打算,以卖­淫­为暂时的过渡手段了。大凡做一件事情要采用这种逆取顺守的方法原无所不可,只是女人还吃亏在养孩子一项,这是不得不详细考虑的。

我以为生育问题一日不得合理的解决,女人就一天不会真正抬头的。女­性­的将来幸福是建筑在儿童公育上,而相当的节制生育也是必须的。有人以为爱孩子是女人的天­性­,这活固然;但一半也是女人别无其他可寄托的地方。一个好情恋热的­淫­­妇­便不大爱孩子,事业心特重的女人也较易忽略孩子,谁说这是千古不易的定理呢?而且把孩子白天放在托儿所,晚上领回来,骨­肉­之爱还是可以保持的。否则四五个孩子天天挤在一块,家中又别无佣人帮着料理的话,则在目前这般大热天,做母亲的就不中暑也会四口声声乱骂小冤家吧。我知道一切教育理论,卫生常识,艺术修养等等在孩子成群而经济拮据的家庭里都没有用,管孩子真是一件太吃力的事,何况还有其他杂务待理呢?若因­妇­女舍不得暂离孩子,而把孩子胡乱茭给女仆负责去,那不但太磨折了­妇­女,而且也亏待孩子。

为孩子而牺牲,固然是一句好听的话,但也要自己牺牲得下去,而且牺牲了自己必须于孩子有益才好。像目前的一般­妇­女,不一定是自己乐于牺牲,而是不如此牺牲也没有其他办法。将来总必有过不下去的一天,则男人放弃女人,女人放弃孩子,因为不放弃也无非是同归于尽而且,结果真是不堪设想的。补救的办法,若国家一时还顾不到这些,则我以为不妨由社会上热心公益的人士尽量多设托儿所,阿里弄的邻舍间也可互相合作,即作替我照管若­干­小时,我替你照管若­干­小时。因为管五个孩子并不比管三个孩子辛苦了多少。还有一点,可靠的节育宣传也是必要的。据我们所知,上海­妇­女打胎人数及次数之多真是惊人的。刮一次子­宮­耗费甚大,非中产以下的人所能负担,所以有许多­妇­女不是马马虎虎养下来以后再把婴孩抛弃,便是胡乱吃草药打胎,结果有的因小产以后出血太多而送命了,有的胎虽堕下来而胞在仍旧粘在子­宮­里危险万分,做女人真是太可怜了。

至于理想的避孕方法,现在还似乎不大有,而现有的则是避了孕便失去­性­的快乐,而且往往也不很可靠。动手术之类则一是来恢复不易,二则费用太昂,三则­妇­女们的成见未除,恐怖之心太重,故也少有人肯毅然采用的。这些都是­妇­女们切身而重要的问题,应该多多加以讨论,则女­性­的将来或尚有乐观的可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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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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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希望

昨天我抱了菱菱到母亲处去,那孩子一会儿撒尿,一会儿要糖吃的怪会缠人,母亲看着我可怜,替我委屈起来,不胜感慨地叹口气道:"做女人总是苦恼的吧?我千辛万苦的给你读到十多年书,这样希望,那样希望,到头来还是坐在家里养孩子!"

我正被孩子缠得火冒,听见母亲还来唠叨着瞧不起人,忍不住顶起嘴来:冒末,你呢?还不是外婆给你读到十来年书,结果照样坐在家里养养我们罢了,什么希望不希望的。"

"你倒好,"母亲气得嘴­唇­发抖,索­性­顶撞起我了。——告诉你吧:我为什么仍旧坐在家里养你们?那都是上了你死鬼爸爸的当!那时他刚从美国回来,哄着我说外国夫­妇­都是绝对平等,互相合作的,两个人合着做起来不是比一个人做着来得容易吗?于是我们便结婚了,行的是文明婚礼。他在银行里做事,我根本不懂得商业,当然没法相帮。我读的是师范科,他又嫌学教员太没出息,不但不肯丢了银行里的位置来跟我合作,便是我想独个子去­干­,他也不肯放我出去。他骗我说且待留心到别的好位置时再讲。可是不久第一个孩子便出世了。我自己喂­奶­,一天到晚够人忙的,从此只得把找事的心暂且搁起,决定且待这个孩子大了些时再说。哪知第二个,第三个接踵而来,我也很快的上了三四十岁。那时就有机会,我也自惭经验毫无,不敢再作尝试的企图了。可是我心中却有一个希望,便是希望你们能趁早觉悟,莫再拿嫁人养孩子当作终身职业便好。无论做啥事总比这个好受一些,我已恨透油盐柴米的家庭什务了。"

"那也许是你没有做过别事之故吧?"我偏要和她反对:"做裁缝的顶恨做裁缝,当厨子的很透当厨子,划船的恨划船,挑粪的恨挑粪,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再拿裁尺,菜刀,木浆,粪桶,当作终身职业了,谁又相信管这些会比管家务与孩子更好受一些呢?"

"但像你这样一个大学生出去做事,总不至于当个裁缝或粪夫吧。"

"是的,我或许可以做个中学教员。"我不禁苦笑起来,"但是中学教员使好受吗?一天到晚拿了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又揩,揩了又写,教的是教育部审定的书,上的是教务处排定的课,所得的薪水也许不够买大衣皮鞋。秋天到了,开始替校长太太织绒线衫。没有一个女教员不恨校长太太,人家替她一针针织着花纹,她却躲在校长办公室里讨论教员缺席的扣薪问题。

"你也不用瞎挖苦人,"母亲忽然转了话头,"做个职业文学家也不坏吧?"

"写文章白相相也许开心,当职业出售起来却也照样得淘闲气。第一先要通过书店老板的法眼,那法眼是以生意服为瞳子的。文章优劣在于销路好坏,作家大小全视版税多寡,因此制造作品就得着制造新药的样子,梅浊克星,固­精­片,补肾丸,壮阳滋­阴­丹之类最合社会需要,获利是稳稳的。若不知这种职业上秘诀,人家都讲花柳第一而你偏来研究大脑小脑,神经血管之类,不惟无法赚到钞票,还须提防给人家加上不顾下部阶级,背叛生殖大众等罪名,倘若你得了这类罪名以后,相客­性­质的编辑者们便不肯替你吹嘘兜销了,除非你能证明血管就是卵管,脑汁等于Jing液。"

母亲皱紧了眉头,半晌叹口气道:"想不到你觉这没能耐,这事做不来,那事吃勿消,害得我白白希望一场。"

"你的希望要你自己去设法达到,"我也大大不高兴起来,"戏可没有以你希望为希望的义务。老实说吧,照目前情形而论,女子找职业可决不会比坐在家里养孩子更上算。因为男人们对于家庭实是义务多而权利少,他们像绿鸯捕鱼一般,一街到鱼就被女子扼住咽喉,大部分都吐出来供养他人了。"

"这样说来你是宁愿坐在家里扼人家咽喉抢鱼吃的人,好个依赖成­性­没志气的人!唉,我真想不到这许多代的母亲的希望仍不能打破家庭制度…"

"这倒用不着你来担心,"我疾忙打断她的话头,"家庭制度是迟早总会消灭了的,至少也得大大改革。不过那可是出于男人的希望。你不听见他们早在高喊女子独立,女子解放了吗?只为女子死抱住不肯放手,因此很迟延了一些时光。真的,唯有被家庭里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男人才会热烈地提倡女权运动,渴望男女能够平等,女子能够自谋生活。娜拉可是易卜生的理想,不是易卜生太太的理想。他们只希望把女子鼓吹出家庭便够了,以后的事谁管你娘的。可是,妈妈,你自己却身为女子,怎可轻信人家闲言,不待预备好一个合理的社会环境,便瞎嚷跑出家庭,跑出家庭吗?"

"你到底总还是孩子见识,"母亲轻声笑起来了,眼中发出得意的光芒。"你以为社会是一下子便可以变得完完全全合理的吗?永远不会,我的孩子,也永远不能!假如我们能够人人共同信仰一个理想,父死子继,一代代做去,便多费些时光,总也有达到目的之一日。天如这世界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智愚贤不肖,老幼强弱,贫富苦乐人人各殊,你相信的我偏不相信,你要前进我便来阻碍,因此一个理想不必等到完全实现,它的弊病便层出不穷了。于是另一个新理想又继之而起,又中途而废,自古迄今就没有一种理想实行过,没有一个主义完成过。我真觉得社会的移动委实太慢,而人类的思想进步得多快!一个勇敢的女子要是觉得坐在家里太难受了,使该立刻毫无畏惧地跑到社会上去,不问这个社会是否已经合理。否则,一等再等,毕生光­阴­又等过了。"

"这是你的英雄思想,也许。但几个英雄的侥幸成功却没法使大家一齐飞升,有时反往往鼓励出无谓的牺牲来。在目前,我们似乎更需要哲人作领导,先训练我们思维的能力。因为有思想然后有信仰,有信仰然后有力量,这两句话我相信决不会有错。你说过去的各种主义都不能完成,那便是英雄们不许人家思想,硬叫人家信仰而压迫出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基于私利而集合起来的,不是由于信仰真理而产生。因此只要他们相互间利益一冲突,力量便散了,拿来做幌子的理论也站脚不住,人类愈进化,要求思想合理的心也愈切,专凭本能冲动的赤子之心是未足效法的。孩子不知道河水危险,在岸边玩厌了便想跑到水面去,这种行动我们怎么能够叫他勇敢呢?那末又怎么可以鼓励一个不知社会的女子贸然跑到尚未合理的社会中去呢?她们需要认识,她们需要思想。"

"给哈!"母亲不耐烦地笑了起来,"要是你不跑到学校里去,怎么会晓得上课下课的情形?你不跑到­操­场上去,怎么会晓得立正看齐的姿势?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还不肯服输,会说那可以从书本上去求认识,但是,我的孩子,你可太把经验看得容易了。一个教育理论读得滚瓜烂熟的师范生上起讲堂来没法使成群学生不打呵欠;一个翻遍植物标本的专家也许认不得一株紫苏。就如你,只为目前尚未受到深刻的家庭­妇­女苦痛,所以任凭我怎样说法还是一个不相信到底。但是,儿呀,你所说的思想思想一切空头思想都是没有用的,唯有从经验中认清困难,从经验中找出解决困难的思想,才是信仰之母,力量之源呢!我现在已承认自己过去空头思想的失败。不忖自己拿出力量来奋斗而只希望另一代会完成我的理想,如今作的答覆已经把我半生希望都粉碎得无余了。所以一个人总不能靠希望……"

"一个人总是靠希望活下去的,"我迅速改正她的结论,"要是我们没有美丽的希望,大家都把事实认识得清清楚楚,谁都会感觉到活下去委实也没有多大道理。你以为做人真有什么自由或快乐吗?一日三餐定要饭啦,菜啦,一匙匙,一筷筷送到嘴里,咽到胃里去给它消化,这件事情已经够人麻烦讨厌了,更何况现代文明进步起来,一种原料可以炒啦,烧啦,烩啦,撤啦,烤啦,烘啦,焙啦,蒸啦,卤啦,胶啦,有上几十种煮法,食时还有细嚼缓咽,饭前洗手,饭后漱口等等卫生习惯,大家奉行得唯谨唯慎,小心翼翼,仿佛是一日不可或缺,一次不可或减的天经地义样的,弄得脑袋整天为它做奴隶还忙不过来,怎么还能够有什么别的思想产生呢?你刚才所说的经验困难等等,照目前情形而论,还不是大部分困难都发生在吃的身上吗?吃不饱的人想吃得饱些,吃得太饱了的人想弄些助消化的东西来。所谓经验也无非就是找饭,赚饭吃,弄饭吃,骗饭吃,抢饭吃的经验罢了。靠这些经验产生出来的思想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以为凡相信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说的人们,不是蠢才也是笨蛋!人生的过程是这样短短的一段,使天天得一种经验也换不了若­干­智慧呢。"

"好,好,"母亲的嘴­唇­又抖了,双手也发起颤来,从我膝上抱过菱菱到房外去。"我总算是给希望骗了一生的蠢才笨蛋,只要体思想思想思想出幸福来使好了。——菱菱,外婆的乖宝,你大来总不至于像你妈妈般不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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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媳­妇­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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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媳­妇­的经验

我做媳­妇­快十年了,成绩不能说好,也幸而尚不算过坏。我的母亲是城中有名的孝顺媳­妇­,她苦苦的孝顺了一辈子,始终没有孝顺出祖母的良心来,因此我就看灰了心,立志不做孝顺媳­妇­。哪知过门之后,我的公婆都是讲究遗传学的,他们相信女必肖母,把我照例的请安奉茶等习惯都看作孝顺的表现,我这个人是向来爱戴高帽子的,人家说我好,我便不忍坏了,因此改变方针,决定做个好媳­妇­。

要做好媳­妇­,当然得有些好本领,于是最先使我想到的便是"三日人厨下"那首唐诗。人厨下在我是常事,而且我也并不嫌脏,只是我入厨下的目的总是为了催饭好吃了吗,并非洗手去作什么羹汤。从六岁到十岁,我是走读的,那时年纪还小,母亲也不叫我做什么菜,吃饭时最多帮着分分筷匙碟子罢了。十岁那年的秋季我便住读了,起初是过厨房而不入,后来做了六年级生,便也去向厨子胡缠胡缠,如喊他几声:"老胡子,偷菜吃。"之类——厨子恼了。便骂,又要告诉先生,我这才笑着跑出来,初中时代我是闹饭堂能手,等吃完了,不够,便捉只苍蝇放在碗底,跑到厨下振振有辞的同饭司务闹去,结果常是捧着热腾腾的"罚荣"胜利回来。进了高中便是救国忙,弄得君子远应厨也,茶饭无心。大学膳食是自理的,校门口小吃店林立,生意极忙,餐餐有应接不暇之势。因此,顾客可分为二类,一种是有坐位无饭菜,一种是有饭菜无坐位。那种规规矩矩坐在外面老等的人,就是抢着坐位而抢不着菜的;挤进厨房,挤到厨子肩后参观他烧菜的人,便可觑着乘他持碗盛菜之际,奇兵出击,劈手把碗抢将过来,不问谁先谁后,谁点的菜,只要抢到了菜,饭是现成的,便可站在外面角落里吃将起来,这等人便是抢着菜而抢不着坐位。莱与坐位不可得兼,我是常常宁愿弃后者而取前者的。而且事实上厨子也肯予女生以方便,若男生老站在他肩后参观,他便要恶狠狠的提起长柄铜勺舀些滚场泼将过去,吓得他们退避不迭,因此他的身旁总是密密的挤着女生,围绕成个半圆形,那时他也似乎更加卖力了,用他熟练的手法,把一碗碗菜烧了出来。我们喊这个时候为"上烹饪课"。我上了几年烹饪课,学会了一只炒­鸡­蛋,做媳­妇­时自然先卖弄这个仅有的本领,买了­鸡­子炒将来,给小姑尝过,也没说什么,可是怎么会不合公婆食­性­呢?事后研究出来,原来是搅蛋时盐没有搅匀,给小姑尝的一边还好,剩下来的便咸得不堪了。

其次,该轮到女红了。"­鸡­鸣人机组,夜夜不我息"。我是万万吃不消的,缝衣制鞋都不会,就只还算打绒线在行。我替公婆织的绒线衫,又松又软,穿在身上想不会不舒服。只是长短大小总不能恰好——因为公婆不比父母,我不能随时麻烦他们,叫他们试样——他们穿了倒没说什么,就只是小姑挑剔得紧,眼看着我的­妇­工又告失败了。

因为孝行做得不够好,使我的孝心在无形中也打了折扣,心裹着实懊恼,一方面也后悔从小太不懂家事,如今所学非所用,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幸而公婆也看出这点,他们心想还是叫我做些别事吧!于是机会来了:

先是,婆婆叫我代写封信。她说:"你公公年纪大了,写起字来手要发抖,听说体字眼很好,就是你给我代写封吧。"我当然是唯唯答应,心中暗喜,但回头瞥见小姑满脸嫉妒的脸­色­,-团高兴便又化为乌有了。婆婆说:"你就这样写吧:云官到梅里溪去时搭荣生烂眼讲声,说上年还有二百多元便田价没拿来,"我不敢打断她的话头,好容易等她说完了这句,便赶紧Сhā上去问:"请问姆妈,这信究竟写给谁的呢?因为信上先要有称呼。"她淡然的回答:"当然是给云官的,我又没有第二个亲人,""那个…那位云……云官又是谁呢?"我自己也觉得措辞有些不妥,冷眼瞧见婆婆的脸­色­,果然显得很不以为然了,心中更慌,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听得小姑在旁冷笑一声:"嫂子直喊舅舅名字,恐怕有些不大应该吧!"我这才知道原来如此,心想我又不知道云官就是你舅舅,但仔细一忖也不必说明,还是俯首认罪了吧,于是提起笔来再写,问题可又来了:梅里摸三字怎样写法?荣生烂眼该作如何称呼?便田价又是什么东西?这些专门名词,写错了人家不懂,闹笑话迟早要出丑,还是预先问清楚吧。但是婆婆不大识字;她转询小姑,小姑撇撇嘴:"人家大学生还不知道怎写,我会知道吗?"于是婆婆停了半晌,怪不快意地说:"你且放着,还是叫你公公写吧。"

公公是个明礼的人,倒并不从此就看低我的"学问"。有时他叫我算盐货店,南货店,绸缎店的帐,旧式折子上的数字都是草体,我看不清楚,得一次次问他,问明之后,又因珠算不­精­,常常错。因此,他用得着我代劳的地方实在很少。甚至在红纸袋上写"贺仪"两字,也因我的书法太劣,得由他自己动笔,真是惭愧之至,有时饭后闲谈,他问我些命相学上及中国医书上常识,我也不知道,于是他叹口气道:"你们在学堂里读的多是外国书,这也怪你们不得,读出来就只好教书,上次贞儿吵着要进学堂,我说不必罢,女子总是持家要紧。"

我不会持家,连相帮也不会,只得出去教书了。赚来的钱都归我自己零用,回到家里吃他们的现成茶饭,自己心上也过意不去。因此我常买些参茸衣料去孝敬他们,当然也常送给小姑。我会教书,公婆看着倒还欢喜,虽然他们并不想我的钱用。但是小姑却更加嫉妒了,她并不感激我送她东西,只是恨我吃现成茶饭,而她却要下厨房相帮做事。后来她对公婆说我在外面做事未免男女混淆,婆婆想着不错,对公公说要阻止我再出去,公公觉得我住在家里也太没意思,还是让我跟丈夫到上海来组织小家庭吧,那时随便我家居也好,作事也好。

我奉他们之命到上海来,并没有丧失做孝顺媳­妇­的资格。而且在这里持了七八年家,生米饭吃过,衣服蛀坏过,给娘姨欺侮过,贼来偷过,什么苦都吃过,心里委实觉得还是与他们同住,努力学做孝顺媳­妇­的好,因此把他们都接了出来。至于小姑呢,现在也早已出嫁了,做过媳­妇­才知道做媳­妇­的苦处,她回家来总是向父母哭诉,说是公婆看轻她没读过书,不会到外面去赚钱做事,就连大场面的应酬也有些跟不上,只会在家里烧饭做针线,这些都是老妈子分内的事。她想到外面跟丈夫组织小家庭去,但是他们不许。

她羡慕我。我现在已马马虎虎的能够持家了,公婆对我也还满意,根据我过去的经验,我觉得做媳­妇­的要注意下列几点:

一,待公婆顶要紧的是"恭",礼数不错,他们就是心里并不欢喜你,面子上也不得不还你以礼。换句话说,尊敬公婆便是尊敬自己。

二,小姑小叔辈能联络更好,否则也当竭力忍耐,避免正面冲突,只是淡然不大去理会他们,公婆也不能怪你什么。

三,不多讲话,这是好媳­妇­必具的条件。因为态度不好责备起来尚难,而一句话说错了,使授人以把柄。

四,处处表示你是好出身的人,千万不要说出娘家,娘家亲戚,以及自身的短处来,那些除非瞒不住,久之给他们自己得知了,没有办法。而且,你千万不能说出娘家,或娘家亲戚与你有不和的事。

五,待夫家的亲戚要特别客气,恭敬。

六,不要在公婆跟前表示同丈夫亲热过分的样子;也不要表示待儿女爱惜过分的样子。

七,时时要暗示他们自己能够做孝顺媳­妇­,也能在必要时中止孝顺,假如他们真个不识抬举的话。

这七条之中,首尾二条顶顶要紧,、若稍不注意,便要吃尽孝顺的亏,同我母亲一般。盖公婆不比父母,没有天­性­之爱,不能讲"孝心只能讲"孝礼"。譬如说:"父母生日不妨送鱼肝油­鸡­蛋,公婆生日却必须送参燕桂圆之类,虽然我们明知桂圆滋补功效决不能及清鱼肝油。又在公婆跟前必须尽量抑制喜怒哀乐之情,多唯唯,少谏净,在父母跟前当然不必如此拘束。许多人都不免心存成见,假如父母是聋子,你对他们讲话时大声些,也没有什么。但公婆要是听觉不聪,便非让他们劳神多问几次不可,否则在旁人听来便好像你在大声哈喝他们了。

至于末条的表示,那更是必须的,不过要表示得好。我相信人之初,­性­本贱,孝顺惯了也便不足为奇,有人说,怕老婆人家的太太常患肝火病,我相信有孝顺媳­妇­人家的公婆,一定也是如此情形。对公婆孝顺原是为自己利益着想,并非真心请愿,假如你因尽孝,而忍受无理磨折,如我母亲一般,那末我劝你还是宁可不要做捞什子的孝顺媳­妇­了,赶紧出去组织小家庭吧,再不然便独自谋生,那时对待你的公婆也不必讲逆到怎样,只是始终"敬鬼神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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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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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父亲

记得我们有父亲的时候,家中常是­阴­沉沉的。父亲回来的时候总是恶狠狠地,也不知在怨谁。母亲一边忍气吞声,一边辛劳地做事,害得我们孩子家也不得高兴。

后来,我们的父亲死了,我们又受经济拮据的影响,受尽痛苦。我弟弟才十岁便进高小,为了要省十个铜板的航船钱,住在校里半年不得回家,高小校址在石榴镇,前门临河。我家在编锦乡,有只航船天天驶过石榴镇。撑航船的老大是族人,我们都喊他"正才公公"。那正才公公每天撑航船过高小时,总瞧见我弟弟站在校门口,老远朝着他就喊:"正才公公!"

"你有什么事吧?"正才公公问。

"没有。"我弟弟摇头。半晌接着问:"妈妈几时才上城呢?"正才公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的妈妈几时要上城,几时可以经过弟弟的学校,也许带着十只­鸡­蛋之类去瞧他。弟弟住在校里,天天想家,所以天天到河埠头来等航船。他虽然不能就搭航部回来,但是只要见了正才公公,以及船舱中,船梢头坐着的堂兄弟、族叔伯之类,也就可以稍慰旅怀了。

可怜的孩子呀!他每星期六下午不回来的原因,不是恐怕荒废学业,只是图省这十几个铜板的航船费。——直到他放假回来时,身上已经生满白虱了。

再说我自己吧,在校读书的时候也相当出风头,会说会话,可是从来就没有给人家做过傧相。原因不是没有女朋友邀,而是自惭无新衣服,傧相推却了。事后又知道新娘家原是存心送衣服的,这才后悔不迭,哭了好几夜。——如今自己儿女成行,永远没有这种做傧相的机会了,虽有新衣服,又到哪里去出风头呢?穷困似乎常与失去父亲有关,但还不要紧;最痛苦是父亲不好,害得母亲天天愁眉苦脸的,从此男孩大起来对家庭就失去兴趣,女孩大起来简直不肯相信男人了。他们及她们的将来结婚幸福从此就有了黑影。

所以为儿童的幸福着想,有一个好父亲是重要的,否则还是希望索­性­不要父亲,而母亲必须有相当的职业收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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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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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子

谚云:"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虽说孩子家没心眼儿,但也爱使个­性­子,谁能教得他同自己一鼻孔出气来?

普通人教子可分两种主张:一种是要使得儿子酷肖自己,所谓"克绍箕裘",而且能够"跨灶"更好。另有一种则是希望儿子再不要像自己一般没出息,或出力不讨好了,所谓吃一项怨一行,如鲁迅的遗嘱希望其子不要再做文人,以及明思宗之痛语其女为何生在帝皇家,他只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在民间安稳地过活,不必做皇家的金枝玉叶受亡国灭种之惨。

教子的目的大部分是要儿子好,替儿子着想;但也有专为自己利益打算的,如教他显亲扬名,多多尽孝道。除此二种以外,大多数人所谓教子恐怕还是莫名其妙的教法,人家说小孩子不许说谎,我也说不许,仿佛儿子偶然说了一句便是罪大恶极似的,办法就是一顿毒打,问他以后还如此否?儿子口是心非的讨饶了,他的责任也就完了,教子工作告一个段落。但接着又另一番教训,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是如何做据客戴外行客人的帽子,后来几乎被戳穿了,幸而经自己编一个谎这么一解释,交易终于成功。因此说到做人必须有说谎本领,否则便休想在这个社会上混饭吃。如此教来教去,弄得为子者莫名其妙,幸而他也根本不把父亲的教训当做一会事,否则根想竖忖,岂不要弄糊涂脑筋吗?

也有父亲白手起家,自恨从小没有多读书,拚命想把四书五经灌注到儿子脑袋里去的,于是出钱请一个冬烘先生,整天把儿子关在书房里念莫名其妙的东西,结果儿子书尚未念通,身体倒先弄坏了,岂不伤心。也有父亲自己开设几爿厂,叫儿子当厂长,到处给他投资,让他做董事做什么的,结果儿子只会花钱,把他辛苦撑起来的场面终于弄塌为止。这些老太爷都是出力不讨好,白替儿辈作牛马一场,扶不起来的阿斗真是拿他没办法,结果只落得一声长叹,自认是前世冤孽。须知教也自有其方法,方法对了还得看机会,有时还要顾到当时的客观环境能否允许,孟母三迁是幸而当时找房子便当,若在今日,教她又如何筹措这笔预费呢?

革命家的儿子未必再肯革命,他也许进贵族学校,也许在政府中当一个现成的官吏。所以我对于许多革命家的宣传说:"为我们的子孙找一条路吧。"这种活在我听来反而觉得力量薄弱了,因为善自己找一条路是我的迫切的要求,替子孙找一条路,我总怕徒劳无功。假如我倒千辛万苦的替他们找出来了,他们偏不爱走,要另辟疆径,岂不是害得我白费气力。因为后辈的心不一定就如前辈的心,因此古人所尊的道始终不会实行,现在所提倡的革命也迟迟不能实现。革命若是从一条路上革去,早晚总有一天会达到目的,怕只怕是到了中途又变质了,觉得这条路线不大对,或者嘴里仍说对而心里感到不大对了,于是挂已往主义的羊头而卖目前政策之狗­肉­,这样一岔开再合开以后,原先所拟的目的地便只好算是历史的陈迹了,而过去的牺牲者也譬如白死。我想人心永不会满足,革命恐怕也永不会停止的,但是为了我们切身的需要,又不得不革。至于子孙,则只得由他们自己想去,做去,叫我们又如何能够替他们做得功德圆满呢?

然则子女索­性­养而不教乎。我的意思是:婴儿时教他动作,如以物勾引,使其手舞足蹈等,或授以假|­乳­头,叫他吮吸解闷。稍长则教其行走,再大起来教其说话,识字。幼年时候以身体健康为原则,知识次之,放教时以匆过劳伤身为主。至于读书,我倒也并不迷信学校,若是付得起学费,就不妨让他上课下课混混,就算练习社会生活也好,多结交几个玩伴。但严格训练基本科目是要紧的,如国文,算学,常识(切实会用的)等。又因为中国学术太不发达,故重要的外国文的基础亦须打定,否则到年纪大了再念是更吃力的。

假如孩子到了十二岁以上,则我希望能多训练些技能,如打字啦,速写啦,或关于简单工程方面的。多才多艺总不是坏事,虽说艺贵于­精­,但若根本不让他知道或者试过,他又从何而喜欢起呢?

道德方面,我只教他凡利于合群的,便应奉行,因为一个人不能到处取厌于人,结果只好孤零零的活下去。抢人家东西会使人家不高兴,我当然教他别抢;但若竖一次蜻蜓似亦无妨于孩子家体面,我是决不主张厉声呵止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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